“昔罽宾王结置峻祁之山,获一鸾鸟。王甚爱之,欲其鸣而不能致也。乃饰以金樊,飨以珍羞,对之愈戚,三年不鸣。——《鸾鸟诗序》“此事真不知该从何说起。”陈员外愁眉紧锁,目光别向旁边的竹林说道。白衣少年和老主持面面相觑,哑笑不语。三人围坐在石桌旁边已近半个时辰了。老主持提起茶壶,为陈员外将茶杯满上。陈员外心事重重,看也不看,抬手就吃了下去,结果发现茶水太烫,立马涨红了脸,使劲咳嗽起来。白衣少年和老主持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陈员外一甩长袖,站起身来。老主持以为陈员外生气了,急忙起身致歉,白衣少年也站起身,正要说话,只见陈员外摆摆手,说:“不关二位的事,只是老夫心中烦躁罢了。”说完又是重重的叹了口气。老主持问道:“员外莫非是为令千金的事烦恼?”见陈员外不说话,便走上前去,解释道:“贫道听闻令千金患了重病,药石无用。恰好这位游施主因事暂住寺中,他医术高明,曾医治好了困扰贫道多年的手疾。贫道特请他前来,或许能助一臂之力。”白衣少年见陈员外依然不言语,于是便婉言向两人告辞。刚迈开步,前脚还未落地,陈员外大咧咧地一转身,伸手按在了少年肩上,道:“先生既然是住持的朋友,自然也是老夫的朋友,没有什么话是在朋友面前不能讲的。只是此事非同寻常,只恐诸位不信,故而……”陈员外说到此又叹起气来。白衣少年微微一笑,“员外不试怎知?”陈员外见话已说到此处,也不再推托,重新坐下,双手握拳抵在大腿上,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道:“事到如今,老夫也不怕诸位笑话了!此事只怕是妖物所为,老夫此次前来求教住持,正是为了寻找破解之法,解救受那妖物迷惑的小女。”老主持对陈员外略有了解。陈员外膝下无子,年过而立方得一女,视她若掌上明珠,无所不予。传闻此女自幼乖巧,聪敏伶俐,琴棋书画,只需演练一两遍,既能融会贯通。现如今年方二八,无一不精。而最擅长的,是琴。陈员外问道:“不知两位可听过琴师胡冕?”主持道:“可是指名满天下的山南琴怪胡冕?”“正是。”陈员外点头,“老夫曾帮过他一点小忙,他便执意要教授小女抚琴,却又不让小女拜其为师。他在府中住了两年有余,一日突然离去,没有留下一丝音讯。此后老夫曾为小女另聘琴师,却都在听了小女的琴音后,默然离去。老夫心想应是小女琴艺已成,于是便不再聘请琴师,任由小女自行练习。哪成想……”陈员外又重重叹起气来。“怪事与琴有关?”少年问。“正是!且已持续半年有余,如若不是内人偶然发现,只怕家里人至今被蒙在鼓里。”陈员外忧心忡忡。“俗话说,女大当嫁,小女也到了该择夫婿的年纪了。老夫便寻思着为她谈一门好亲事。应闻前来说媒的人不计其数,其中不乏王公贵族。”“小女爱琴,老夫便特别留意求亲的人中善于抚琴的。挑来选去,门当户对,八字相合的有十人,老夫和内人也无法最终定夺,于是决定在中秋佳节这天召开一次以琴招亲大会。小女也欣然应允。”“大会在府中举办。老夫见那十名携琴前来的公子,均是长身玉立,风度翩翩的美少年,心中甚是欢喜。大会开始后,先由十名公子分别抚琴,小女在屏风后听评。每听完一位公子的弹奏,便会在纸上写下评语,由婢女诵读。那些公子听完评语无不叹服。如此这般,小女最终选出了其中琴艺最佳的三人。”“此三人琴艺不相上下,小女也难以决断。小女临时起意,提出与此三人斗琴。”陈员外一副不知所以的表情,道:“斗琴的规则倒是新奇,也不知小女是如何想出来的。小女自己先弹奏一曲,要求此三人即兴弹奏,琴音与小女所弹最合者胜出。”“老夫也知琴瑟和谐一词,但该如何评判,连那三位公子也茫然不知所措。此时,小女已命婢女抱出古琴。只听屏风后忽然一声琴声起,厅堂之上所有人顿时均不由自主屏气凝神,倾听那琴音。最奇妙的是,三位公子面前的琴弦,竟然应着小女的琴声余音,震颤不已。”“在小女弹奏了片刻后,三位公子陆续起手,一时间,厅堂里琴声相合,此起彼落,好不热闹,即使是老夫这般对音律不甚了解者也颇为震撼。不知弹奏了多少曲,只剩下一名公子还紧随着小女的琴音弹奏。终于,尾音一颤,小女和那名公子几乎同一时间收手,只留余音绕梁。就在此时,发生了一件令老夫始料不及的事。”陈员外神色骤然凝重,“也怪老夫平日里太宠爱她了,竟会令她做出这等事来,这要传出去,该成何体统!”“难不成是令千金从屏风后跑出,与公子见面?”少年淡淡道。陈员外面色涨得通红,老主持立即会意,道:“自古能以琴会友,以琴传意者凤毛麟角,故而说知音难觅。约莫是令千金孤琴独鸣久了,难得棋逢对手,一时间太高兴了些。”“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陈员外道。老主持和白衣少年皆面露疑惑。陈员外道:“小女确实是跑出来与公子见面,且是直接推倒屏风跑出来的。若真如住持所言,是琴遇知音太过高兴,那接下来发生的又该如何解释?当时那名公子双手依然悬在琴上,尚未来得及放下。小女推倒屏风后,立即寻到了那名与自己斗琴至最后的公子,谁知,小女只是看了那公子一眼,神色立即怅然,囔囔自语道‘不对,不对……’边说边往后退,丢下所有人,头也不回跑进闺中,锁上门大哭不止。”“不对?”少年低声重复道,“小姐如此说?”“当时老夫和内人就坐在堂上,听得十分真切,都吓坏了,只好先打发诸位公子先行回府。至于跟那名斗琴优胜的公子商议婚期的事,也只得暂且搁置下来。”“唔……员外可向令千金问询过缘由?”陈员外皱眉道,“问了,只是她始终不说。还是内人,发现的端倪。”“此话怎讲?”“那之后几日,小女练琴愈加频繁,有时甚至弹奏到日暮,内人放心不下,便过去查看。”陈员外说到此处越发焦躁,“平日里小女练琴的地方,是在府后的小园内。围墙高一丈,小女担心自己练琴打扰到别人,老夫又为之加高三尺,墙上无窗,有一门可供出入。小园清幽,小女练琴时,婢女便守在门外头,以防他人打扰。”“那一日,小女又练琴到极晚,内人带着点心去后园。因为墙高,走到近处才听得见琴声。琴声正酣,内人便没有让守门的婢女进去通报,自己径直推门进去。门从后面被什么东西卡了一下,稍一费力才能推开,只听门内似有木制的物件落下,发出声响。就在这时,内人从门缝里瞥见,门内有片白茫茫似雾气一般的东西眨眼消散不见,琴声夏然而止。”“内人是个心细的人,加上前几日斗琴时的意外,便觉得事有蹊跷,只是未表现出来。小女出来迎接,倒也未有怪异之处。内人归来后与老夫说起此事,说那门后落有一小竹筒,竹筒原先应是倚在门后,如果有人推门,竹筒会滑倒,弄出声响。”“要知道,小园并不大,园内有一方荷塘,小女平日里练琴的小亭子在荷塘正中。荷塘与围墙之间仅种植了些矮小的花草。人站在园中,园中所有一览无遗。如若竹筒的存在真是为了提醒藏在园内的人,应很容易察觉到。老夫问内人可曾看到非同寻常的地方,内人摇头说没有。老夫只道是她看错了,便未放在心上。”“谁知,次日黄昏时分,内人突然神色紧张地走进书房,跟老夫说,小女被妖物缠上了。”“老夫自然大惊,忙问内人是什么回事。内人说,自前一日发现蹊跷后,便留了心眼,等小女进园练琴后,悄悄吩咐家仆搬来梯子,爬上墙头往园里窥看。只见小女端坐亭中小榻上,面前是摆好的古琴,琴桌旁点了香炉。再一看门口,果然竹筒正倚靠在门后。”“开始时,内人没发现有何怪异之处。这般弹奏了大约三四曲目后,一些奇怪雾气引起了内人的注意。老夫说过,小亭是环绕在一片荷塘之中。雾气正是从荷塘里冉冉升起。雾随着小女的琴音,愈来愈浓,最后将整个小亭都笼罩在内。小园里白茫茫的一片,墙内除了满得快溢出来的浓雾,什么也看不见。老夫后也爬上墙头,正如内人所言,雾气之浓,只听得见小女的琴音在回荡,而就连琴音,也发生了变化。雾气里,有另外一支古琴弹奏的曲目。”“另一支曲目?”老主持捏须问道。“小女弹奏出的琴音并没有停止,小女纵然琴技惊人,也无法一人同时弹奏两支曲目。琴音,是随着浓雾出现的,也就是说,雾里面,还有人在弹琴。想来还是太过离奇,世上能做到这一点的除了妖物还能是什么?”“那曲子——”少年道,“好听吗?”陈员外愠怒地瞪着少年。“员外请不要误会。”少年笑道,“令千金的琴技高超惊人,如果从雾中传来的琴音无法匹敌的话,小姐她应早已不堪忍受,而另寻他处练琴了吧?”少年的话,让陈员外和老主持都愣住了。陈员外沉思良久,道:“那琴音与小女所弹,琴瑟配合,与招亲那日厅堂上所听见的,极其相似,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原来如此。”少年道,“那请问员外,后来发生什么事了?”“唉!”陈员外叹道,“这就是老夫来找住持的原因了。老夫把小女吓病了……”主持和少年大惊。陈员外道:“老夫听了内人的话后,次日也爬上墙头看了,发现果然如内人所言。老夫恐是妖怪为害,听内人说起宝刀宝剑可驱逐邪祟。老夫有一口祖传大刀,锋利无比。老夫也是救女心切,当即取来了宝刀,一脚踢开了大门,那琴声还没来得及消失,浓雾尚在。老夫挥舞大刀便冲进浓雾里去,一阵劈砍。奇怪的是,手中没有砍到东西的触感,不过那琴声倒是夏然而止,浓雾也刹那功夫,消退得无影无踪。正在老夫以为妖邪已驱散之时,小女竟惨叫一声,扶桌吐出一口鲜血,昏倒在地!老夫和内人都吓坏了,急忙把小女抱回房间里去。”“事后我们喊来守门的婢女来,责骂她为何没有发觉小姐为妖祟所惑。那婢女哭着说是听了小姐吩咐,如果打扰练琴,便把她逐出府去。有时她也会觉得园子里琴声比较奇怪,可是园子狭小,墙又高,她一直守在外面,没有其他人出入,便只以为是小姐琴艺精湛,哪知会有这等怪事发生。老夫想来她倒也确实无辜,便免去了责罚。现如今,那小园封锁了,不许任何人靠近,小女身体虽无受伤,却始终昏睡不醒。唉,老夫此番前来,便是特来请教住持。”众人沉默,竹林间的清风扫过竹叶,沙沙沙沙……“员外可还记得浓雾出现时,小姐弹奏的是何曲目?”主持问。陈员外摆手道:“都是小女自创的曲目,没特别的名字,仔细想来,两次弹奏的曲目似乎并不相同。况且,浓雾盘踞期间,小女便弹奏了不只一支曲目。”“不只一支曲目?”主持低声重复道。陈员外问道:“住持有眉目了?”主持微微侧目,道:“贫道只是忽然想起一桩旧事。”主持对陈员外道,“贫道能否先到府上一趟。”陈员外大喜。翌日,众人造访了陈员外的府邸。住持身后背了一个长布袋。走到陈府门口时,白衣少年察觉住持眉宇间闪过一丝忧虑之色。陈员外在门口等候多时,立即将两人迎接入府。一根细细的丝线从闺房帷幔后面牵引出来,少年双眸微闭,稍稍侧着脑袋,纤细的双指正搭在细丝上。过了许久,少年诊治结束,将药方递给陈员外。陈员外双手捧着一纸丹青,脸色犹疑不定,少年笑道:“令千金只是受了惊吓,身体并无大碍。”“那为何迟迟不见她醒来?”“不是不醒,而是不愿意醒。”少年回首望了一眼低垂的帷幔,深深道,“令千金的病在心里。”“心里……”陈员外急了,“那、那该如何医治?”这时,住持忽然问陈员外道:“贫道方才看到婢女抱了一张琴走入房中,敢问那可是小姐的琴?”陈员外让婢女把刚才抱的琴拿出来,一看,“是小女的琴。”“造化啊,造化!”住持双目圆瞪,双手控制不住似的伸出,像是要把琴抱住。陈员外见住持神色变化剧烈,吃惊地问道:“住持认得此琴?”住持几近哽咽,良久才缓缓道:“能否借宝地与此琴,让贫道弹奏一曲?”众人移步至后花园,陈员外手指院中一道高大的白色围墙,道:“此处便是小女平日练琴的小园。”陈员外命人解开锁住园门的锁,推开门进去。小园呈圆形,方圆不过三丈,正中是片水塘,上面漂浮着几片小巧的荷叶。水塘正中间是座小亭子,与园门通过一段笔直的石桥相连接。围墙内没有风,弥漫有薄薄的水雾,走进园子里,外界的声音仿佛都被隔绝在身后,唯有偶尔一两只不知名的小虫点在水面上,激起圈圈层层的涟漪,方打破宁静。“真是个练琴的好去处啊!”老主持赞叹道。众人的步伐带起微风,白雾在脚边打起卷儿。走进亭子里,住持正襟危坐,将古琴小心安放在案桌上。那琴看上去不知有多少年月了,表面的漆反射极其低沉暗哑的光。整只琴朴素无华,没有一缕点缀的花纹。住持苍木般的手指轻轻勾起琴弦,放开的瞬间,仿佛一缕清风随琴音从琴中朝四面八方卷去,清开了薄雾,激荡了水面。园中众人均觉得毛发尽竖,精神为之一振。住持手起指落间,已是高山流水地弹奏起来。少年听那琴音纯粹清澈,丝毫没有因高墙阻隔而回音阵阵,相互干扰。于是环顾四周,发现围墙内侧墙上坑坑洼洼,且爬满了多叶的藤蔓,不由得啧啧称奇。等主持弹奏完,余音渐渐沉下,少年趁此机会低声问陈员外,这园内可是员外布置的?陈员外摇头道:“老夫搬进来时既是如此,当初便是看中了这个小园子,才买的宅子。”说话间,主持已起手弹奏第二曲,两人便沉默下来。第二曲刚起,陈员外便觉得似曾相识。主持弹过两三指过后,陈员外立即确定其弹奏的是女儿往日里练习的曲目。但是这曲目女儿说是自己创作的,只是作为练习曲,从未在人前演奏过,为什么主持会这首曲子?陈员外还在那里困惑不解,亭子四周的水面忽然开始升腾起片片雾气。此时琴声也变得急促,水气团团而出,已经看不清水塘里的状况。陈员外大感惊愕,还未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滚滚而出的蒸汽已经将小亭子周围环绕的密不透风,放眼望去只剩下雪白的一片。住持像是没看到四周的变化,手下依然琴音振振,完全沉浸在旋律的世界里。“噔——”毫无征兆的,仿佛回应住持的琴声,迷雾中传来了一阵完全不同的旋律。陈员外顿时怔在原地。住持的琴音急而烈,雾气中传来的琴音缓而清,意境截然不同,旋律起伏却出奇的一致,仿佛出自同一双手。与此同时,小亭正前方的桥上,雾气渐薄,浓雾中的琴声似乎近了许多。陈员外看着那片薄雾,隐约之中,有个巨大的影子出现在雾中。那影子轮廓逐渐清晰,现出棱角,飞檐石柱,青瓦围栏,竟是个小亭子。陈员外看那亭子模样很是眼熟,仔细一看,幡然醒悟过来,不正是自己身处的小亭子吗?陈员外伸手探了探,没有触碰到镜子一类的东西。那亭影越来越清晰,只是两个亭子之间隔着白雾,依然形影朦胧。那亭子中,也有人影在抚琴,不过对方只有一人。陈员外生怕老主持此时停了琴,上次也是类似的光景,琴音一停,那影子就消失不见了。陈员外转过头,意外地发现老主持也目光炯炯的盯着对面亭中的身影,手中琴音愈显急促。琴音交缠不休,一刚一柔,一阴一阳,住持抚琴的双手变换极快,人眼只看得清模糊的残影。对面亭中的人似乎也是如此。突然,犹如银瓶炸裂,住持的琴音夏然而止,宛如一阵清风席卷而过,亭前的浓雾忽然躁动,绕着小亭缓缓旋转起来。在这短暂的功夫,遮挡亭影中人的薄雾被清风撕扯出了一道口子。众人终于得以看清对面人的模样。那是一张苍白的脸,五官说不上俊俏,端正有形。那人呆然地望着这边,这边的人也呆呆地看着对面。住持突然“啊!”了一声,身体往前扑去,撞到了案几,一阵趔踞。那浓雾仿佛受到惊吓,躁动不安,亭中影随着翻涌的浓雾,刹那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断了的琴弦垂下案桌,在了无一物的空气中晃荡。陈员外惊讶地叫了声:“萍儿!”拔腿跑上石桥,冲向园门。一个纤弱的身影站在园门内。谁也不记得到底是进来时门便没有关,还是斗琴时没听见门开了。陈员外与夫人扶着女儿走进小亭,还未等陈员外开口,少女便急切地问住持:“适才住持所弹的曲子……是从何处听来的?”住持此时已站起身来,听到少女的问话,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过了许久,才回答道:“是贫道的一位朋友所教授的。”“那他!”少女刚要急切地问些什么,声音陡然低了下去,脸上泛出一抹红晕,许久才继续问道:“……那位朋友现在何处?”住持沉沉地吸了一口气,问道:“小姐是从何时开始见到这幻……景象的?”少女眼睛好奇地瞧着住持,道:“约莫四个月了。那天是端午,家中忙碌着为新宅扫除,我闲来无事,便来到小园弹琴。那是第一次拿着古琴来园里弹奏,刚弹了几曲,便听见附近有琴声传来,抬头一看,只见四下里云烟缭绕。我很是奇怪,继续弹奏,然后就发现那云烟随着琴声会浓淡变化。弹得快就浓,弹得慢就淡,浓的时候,会有琴声从雾里传来。于是我故意弹快,谁知道,雾中出现了亭子的影子,里面还坐了个人。”“可曾看清他的模样?”少女羞涩地摇了摇头。“小姐不害怕吗?”“开始时有点怕,甚至想要丢掉琴跑出去。可是我发现他琴弹的极好,便有意压压他。他是能听见我的琴声的,下一刻,他便改变了旋律,与我斗起琴来。除了师傅,我还从未遇见能与我琴技不相伯仲的人。心里只想着斗琴,也就不怕了,不仅不怕,还想着能够长此以往多加切磋。”“他每日都在?”“倒也不是。经常是只有小亭出现,亭中空无一人。他家里养了一只白猫,他不在的时候,白猫便蹲在案桌上。它也能看得到我。不过后来,他倒是天天都在了。”陈员外瞪大了眼睛,“你们可曾说过话?”少女摇摇头,“弹琴的时候怎能够说话?琴声一停,雾便会立即消失。”白衣少年问道:“如此说来,只要小姐这边琴声不停,他便不会消失。那猫可曾从雾里走出来?”少女想了想:“应该是没有,那猫有几次看到我要跳过来,可都扑到了雾外面看不见的地方去了。”“恐怕只能见到影像而已。”老主持道。陈员外一听急了,“孩儿啊!这儿大的事,你怎么都不与爹娘说啊?”“我怕说了你们不信,怕、怕……”少女面红耳赤,住口不说了。陈夫人道:“你一听到琴声就往这边跑,可把为娘吓坏了。难不成上次斗琴招亲……”陈夫人在女儿耳边说了几句,少女更是低头不语。陈夫人笑嗔道:“你这孩子……”陈员外看懂了夫人的眼色,于是问住持:“见住持反应,那位朋友可就是雾中的少年?”住持缓缓点头,“正是。”“敢问住持,那位少年现在何处?为何会在雾中现身?”住持轻轻抚摸着古琴,那断了的琴弦依然在案桌旁晃动。住持神色有异,踌躇了良久,方道:“此事说来话长……”住持身体晃了晃,少年急忙伸手相扶,住持挡住了他的手,道:“不碍事,只是有些劳累。”陈员外急忙道:“先在我附上歇息吧。”老主持婉言拒绝了他,陈员外无法,白衣少年陪同老主持一同回寺庙里歇息。过了两日,陈员外再次来到寺中,带来了不少雅致的茶具佛器。看到住持与少年正在品茗,坐下闲聊一阵后,便问起住持那位朋友的事。住持迟疑了良久,方道:“他已在四十多年前,病逝了。”陈员外大惊失色,噌地站起身来,脸色铁青,道:“四十年前!那前几天……他是妖是鬼啊?”住持苦笑道:“恐怕都不是。他是贫道的朋友,也算是恩师。他曾对贫道说了一个故事,遗憾的是直到他离开人世,贫道也无法判断他所说的故事是真是假,直到员外找来……世上的造化着实让人捉摸不透。”“四十多年前贫道曾生了一场重病,药石无救,寺内都已在准备法事了。这时,有个书生来找,说是有事情托付。那个书生脸色苍白,神情惨然,反倒安慰贫道说不会有事,且能活到须发皆白的年纪。”“次日,忽有琴声从窗外徐徐而来,每一支都从未听过,余音绕梁。贫道本是爱琴之人,当时为之一振,病立马好了三分。立马吩咐照看贫道的小僧出去后查看,小僧回来说,书生正在房外弹琴,要不要把他赶走。贫道支撑着从床上坐起来,让小僧将书生请了进屋,与他探讨琴艺。”“书生是百年一遇的奇才。他创作的琴曲别有一番意境,节奏轻快,却有股散不去的哀愁。书生在寺中住了一个多月,传授给贫道八支曲目,而贫道的身体也在这期间奇迹般逐渐康复。那书生自称姓梁,本是城中某世家子弟,家道中落已久,靠教授琴艺为生。贫道曾问过他,为何会突然入寺来教授琴艺?书生神色哀伤,告诉贫道,他遇上了一个知音,只是那知音如水中红莲,可远观,无法触碰。于是,他便将他在自家园中小园子所遇到的事告诉了贫道。而那位红颜知音……”住持将视线投向陈员外。“小女……”陈员外目瞪口呆。主持神色黯然,点点头。书生道:“也就是说,小姐和书生,虽能在雾中相见,实际上却相隔了四十余载。”“怎么、怎么会有这种事?”陈员外愁眉紧皱,揉着太阳穴,不住地摇头。忽然想到了什么,道:“莫非真有妖怪,故意捉弄?”“在下倒是听闻,”少年道,“古时候有樵夫入山,遇大雾,迷失了路径,遇到松下有二位老者下棋。樵夫在旁边看着。等一局棋结束,樵夫向二位老者问路,二位老者用树枝在地上画出了地图。樵夫向二位老者道谢,正要去拿放在地上的斧头,却发现斧头木柄已经腐烂,斧头也锈迹斑斑。樵夫顺着二位老者的指引回到村子里,却没有一人是认识的,打听之后,才得知,自己入山后已经过了三百年。”“烂柯人的事贫道也有耳闻,”住持道,“游施主的意思是……”“此事恐怕与雾有关。”“雾?”住持和陈员外异口同声道。“在下只是怀疑,并无确凿证据。”白衣少年道,“烂柯人遇到雾,而在山中须臾便是三百年。小姐与那书生每次弹琴都有雾升起,通过雾,相隔数十年而能相见。雾的出现,不是有点巧合吗?”陈员外低吟一下,忽然大喜,道:“先生是说,那书生也能像烂柯人一样,穿过雾来到现在?”少年摇摇头,“恐怕不成。”“为何啊?”陈员外诧异。“两雾相似,却又有所不同。员外可还记得,小姐曾讲过,书生家中养有一只猫,那猫多次想要穿过雾过来,都不能成功,可见对人也是如此,此乃其一。其二的话,”少年面露哀色,“在下前日观那书生面相,即使他能过来,恐怕也不能与小姐长相厮守。”陈员外茫然,少年望了住持一眼。住持苦笑,道:“不错,当时他已身患不治之症,命不久矣,连他自己都以为,那些与小姐相见的景象,是病入膏肓后的幻象。如若不是那一天,他在幻境中看到了贫道,只怕会一直将雾中之所见当做幻象。”“他曾经多次来寺里上香,故而认得贫道。幻境中的贫道,是老态龙钟的模样。在贫道身旁,还有另外几个人,不过他都不认识。只记得其中有一少年,肤白如纸。”住持和员外都不由自主地朝白衣少年看去,少年甚是尴尬。“他也对为何能在幻境中看到贫道而感到怪奇,故而来寺中,一是来确认贫道是否真有其人,二来,想是尚存最后一丝希望,尝试通过贫道与那幻境中的女子取得联系。”陈员外感慨不已。“后来书生身体每况日下,便不再到寺里。贫道曾多方打听,去探访住所,可惜晚了一步,家宅已售卖,他不知所踪。那住宅几经转手,便是员外现在住的宅院。”住持转头问陈员外:“那古琴是从何处而来?”陈员外想了一会儿,说那琴是十几年前,和女儿一次外出游玩时撞见一老者,他手里正抱着这古琴,说是为家中主人卖钱买药。当时女儿还不知琴为何物,却非常喜爱那把古琴,便花钱买了下来。住持急忙问道:“当时可曾问老者住处?”陈员外迟疑道:“太过久远,记不得了。”白衣少年道:“那古琴已几经易手也未尝不可能,即使当时问到住处,现如今十几年过去了,人海茫茫,又如何找寻?”住持道:“贫道看到小姐用的琴后,十分惊讶,那正是书生当年用的古琴啊!心想要是那书生侥幸活着,或有后人,能再见上一面也好。”住持从袖中掏出一卷帛纸,“此乃当年书生寄放在贫道身上的琴书,托我日后若见到那个出现在幻境中的女子时,交给她。”陈员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伸手将琴书接到手中。“谁能料到,缘起缘灭,会是一个轮回。”住持抬头望向竹林上方,两只堂前燕正嬉戏打闹着飞远了。“缘分!缘分!有缘无分!造化弄人呐!”陈员外迈开大步,离开了小亭。数月后,陈府嫁女。琴园紧闭。终于,园中的琴声停了,等最后一缕音也消失在空气中后,园门“吱呀”一声打开,依然没有一丝白雾飘荡在空中。少女在婢女的搀扶下走出门口。她一身红妆,红盖头罩住了她的容颜,也遮挡住了所有情绪。门外鞭炮声正轰轰烈烈,正是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