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击者

修剪玫瑰的少女、十年一次的流星、死去后的第七天、隧道尽头被断石阻隔的光线……少年和少女将性命托付于刀尖,在心底为爱人铸了孤坟。人生仿佛一无所有,前程是黑暗连续着的黑暗。 爱和恨意的火花交织着不断迸发,善念与恶毒行走在人间。一个个诡谲的处境,一次次以身探险,情感是深沉而且内敛的,说不出口的爱意从眼角眉梢流淌而出,拥抱的动作仿佛只为了隐藏各怀鬼胎的神情。为了你,我可以杀人,可以救人,我可以为了我自己杀掉你,还可以为了你杀掉我自己。 真相并不重要,甚至在揭露的那一刻让人想要再次掩盖它们。 我们都如此孤独,像浩瀚宇宙的尘埃,追逐光明,旋转在阳光之下。 人生残酷,甚至希望可以一生活在谎言之中,真相揭露的时候,死亡、危机已如影随形。

情人
爱是什么做的?为什么它那么脆弱,又那么坚硬?
洛特雷亚蒙
报案者
下午四点,米穗在唐诗伟的陪同下到队里报了案。这对青年出现第一秒起便在办公室里引起了一阵不小的动静。
米穗纤细白皙,唐诗伟高大俊俏,你很少会在荧幕之外的现实里看到这样漂亮又登对的情侣。
小刘一边给他们做着笔录,一边偷偷朝杨涛使着眼色,示意他多看一眼算一眼。
杨涛的目光从米穗的脸流转到她的手腕,她纤细的手腕上戴着一个青玉手镯。
精致而高雅的年轻人全身上下无论哪点都惹人喜欢,连戴在他们身上的饰品都仿佛升了一个价位。若不是米穗额上的那一块若有似无的淤青,他甚至会忘记他们是来报案的。
那块淤青是他们来报案的原因。米穗轻轻偎在唐诗伟的臂膀里,抬着头,略带焦愁地盯着杨涛。
杨涛认得他们。前段日子,电视上滚动报道着他们的事情。
二○一○年,还在读大学的米穗因事故而落水,因脑部受伤而陷入昏迷,至今已六年了。就在米穗的家人都几乎放弃的时候,唐诗伟在她昏迷的第二个年头找到了她,接着是不离不弃的五年守护。
昏迷六年后,米穗奇迹般醒来,她的记忆停格于落水之前,对于那天发生的事也只记得一些模糊的片段。据她描述,那天她不知为什么到了城西的护城河边,阳光灼然,她被人从身后袭击,摔进了河里。唯一记得的是金色的阳光以及透过阳光朝她伸来的双手。可惜的是,她对其他事情一无所知。警方在这六年中竭尽全力,排查了所有嫌疑人,包括米穗的追求者们。唯一一个被列为重点怀疑对象的,是曾经追求米穗不成,还威胁过她的柯泽鹏。可自从这事发生后,柯泽鹏消失不见了。警方将他列为重点嫌疑对象进行搜查,却一直没有结果。目击者们的证词片面且带有强烈的主观意识,至今也只知道,事发之前米穗曾怀疑有人跟踪她。警方连施害者的模糊描述也没有。为了避免被再次伤害,米穗全家换了住址,隐姓埋名地重新开始新生活。
在米穗醒过来的第一秒,她看见的人就是唐诗伟。上天为这场世纪爱情画上了个完美的句号。
媒体蜂拥而至,因为现代社会尔虞我诈,极少能听到这样动人又圆满的故事,他们的故事理所应当地霸据了热搜榜的第一名。
再然后?
杨涛瞥见米穗一边紧张地拨弄着手指,一边抬头看着唐诗伟,仿佛征询着对方的同意。直到唐诗伟点头,她才用一种轻缓的语调向警察们描述了事情的经过。
醒来后的米穗接到大量媒体的采访请求,唐诗伟为她挡住了绝大多数,然而还是有人通过某些非常规渠道拍到了她的康复照片,以至于泄露了她目前居住的地方。两个礼拜前,米穗出院了。为了重新融入社会,米穗坚持从父母家搬了出来,住进了唐诗伟的房子里。
出院那天,等在门口的记者很多,她躲在唐诗伟的怀里,蒙着头。从衣服的缝隙中,她看见一个穿着黑衣服戴着鸭舌帽的男人站在街口久久地凝视着她。两人四目相交的那刻,那人猛地转身,拐进了一边的小巷里。
起初她并没有过多在意,可怪事接二连三地发生了。
说到这儿,米穗紧张地咽了口口水,抿紧了唇。唐诗伟接过话头,他的声音里除了愤怒,还有一股掩藏不住的恐惧。
米穗放在家门口的植物被人用开水烫死了。那盆风信子是唐诗伟买给她的,才刚发芽儿,嫩绿嫩绿地站在花盆里。一夜后再看,才开出来的嫩芽被烫成了焦黄色,零落地散在土里。
再然后,米穗出了一趟门,回家后发现钥匙不见了。她的钥匙放在包的最底层,还用钱包压着。路上她坐公交车的时候,有个男人始终贴着她站着。那人没有偷钱包,却偷走了她的钥匙。
再然后,米穗在她的抽屉里发现了一支口红,橘红色的,已经用了三分之一。自从出院后,她从未买过化妆品。那人偷了她的钥匙,进家给她送了一支用过的口红,又悄无声息地出去,没有惊动家里的任何人、任何动物,包括那只警觉的退役警犬。
米穗觉得害怕极了。本来面试好的一个工作也被她直接推掉了。
她待在家里,不敢出门。就这样,在安静了一个礼拜,米穗觉得没什么问题的时候,她出门回来时再次遇上了那个黑衣的男人。
他静静地等在米穗和唐诗伟家门前的小巷口,双手揣在口袋里,双眸从帽檐下直勾勾地看着她。
那天唐诗伟没有陪在米穗身边,等米穗发现那男人时,已经来不及了。
米穗直觉危险,转头就跑,没想到男人竟追了上来,米穗的心被恐惧占据了,她越跑越快,甚至听见膝盖骨在作响。
男人喊了她的名字,他的声音沙哑,他要米穗站住。
他的喘息回荡在小巷里,每一下都好像砸在米穗心上。
米穗怕极了。她跌跌撞撞从小巷里冲了出来,一头扎进来接她的唐诗伟怀里。
她的额头碰到了唐诗伟戴着的项链。
她慌张地告诉唐诗伟,身后有人跟着她。唐诗伟探头去看,只见着一个模糊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巷道的尽头。
米穗想来报案。唐诗伟本想私下解决,可耐不住米穗的央求,这才带着她一起出了门,来到杨涛队里。
说罢,米穗摸出那截口红,递给小刘。杨涛发现,她看着口红就如同看着一条毒蛇,很惊惧。
米穗
从警局回家后,米穗一直睡不着觉。唐诗伟躺在她身边,他的呼吸声很弱,稍不注意甚至听不清,非得她趴过去,把耳朵贴在他的鼻子上才能听清。她想了很多,不只想那个六年前害她的男人和唐诗伟,还想她自己。
她的脑子里一片混沌。醒来时,她说谎只是为了快些逃离那个全白的病房。事实上,她不仅不记得那个跟踪他们的家伙,她也不记得唐诗伟。唯一在她脑子里有印象的,是“唐诗伟”这三个字,可她无法将这个名字和眼前的人对上。
醒来时,唐诗伟趴在她的床边,睡得很安稳。她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唐诗伟一下惊起,目光先是迷茫,紧接着一下子又亮了,一种复杂的情绪瞬间填满他英俊的双眸。
很快地,唐诗伟叫来医护人员,七七八八围了一圈,给她做着检查。
米穗的目光穿过人群,费力地看向唐诗伟。那人的相貌犹如画中人一般俊美。她的脑子里出现一个模糊的场景——这些年它一直萦绕在她的梦中。
她记得一片阳光金黄灿烂地悬在头顶上,她浸在水中,透过清澈的水波,看见一个人弯着腰,冲她焦急地伸出双手,要将她从水中拉出来。
她觉得那人就是唐诗伟,而唐诗伟就该是眼前这人的模样。
她不知道梦的真伪,所以她没告诉任何人,可她不由自主地想靠近唐诗伟,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是最诚实的,此时它这样深深地依赖着唐诗伟。
之后的复健一直都是唐诗伟陪着她做的,从开口说话,到缓慢地起身行走。唐诗伟请了长假,和她寸步不离:白天陪她说话,晚上就睡在她的床边。
唐诗伟拉着她的手说:“米穗,我真怕这是个梦,一眨眼,你又走了。我要守着你,不叫任何人把你带走。”他又说:“米穗,我有很多很多的钱,可以养你一辈子。如果我死了,它们都是你的,房子、车子,都是你的,但你要是我的。”
他说着说着,眼睛就湿润了,水雾挂在他的睫毛上,一眨一眨的。
米穗说不出话来。她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她只能被动地接受这份爱,却不知道爱情是什么。
她不记得的事情,唐诗伟就一遍遍告诉她。米穗心中这份隐藏的愧疚感,在唐诗伟给她说他们的过往时变得尤其沉重。
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不记得了,那她还是过去那个人吗?科学家们认为,人体所有的细胞全更换一次需要七年。也就是说,七年之后,你就是一个重新再生的人,你的一切细胞都是新的。
米穗更紧地抱住了唐诗伟的腰。她的动作大了些,唐诗伟狠狠地喘了口气,那气息喷进她的耳朵里,热乎乎的,带着潮意,让她打了个激灵。
她的心因此安定了许多:她还活着,唐诗伟也还活着。她在唐诗伟的眼皮上亲了一口,又闭上了眼睛。
梦里,她又看到了那片水和金色的太阳,觉得全身暖烘烘的,梦中的唐诗伟透过水面,微笑着伸手拉住她。
接着他开了口,他的唇很不自然,是一种华丽的深红色。
米穗费力地去听他在说什么,半晌,她听清了,忽然全身一个激灵。
唐诗伟说:“米穗,你喜欢我给你的口红吗?”
说完,他脸上的皮一块一块地燃烧起来,整张脸很快没了形状。
米穗猛地被自己的尖叫声惊醒,大汗淋漓,全身颤抖。夜未央,她的心脏如被人用拳重击,她倏然回头,只见唐诗伟砸吧一下嘴,没醒,翻了个身。
她紧紧地盯着唐诗伟的背影,心脏紧缩着,太阳穴突突跳着疼,指尖如遭针刺。她的目光上移,墙上的钟显示现在是凌晨两点半。
米穗哆嗦着,伸出手,探了探唐诗伟的鼻息。
唐诗伟猛地抓住她的手腕,他问了句:“谁?”
米穗一愣,下意识说了声:“是我。”
唐诗伟迷迷糊糊地看着她,过了会儿,回过神来,他的声音温柔,伸出手臂,将米穗搂进怀里。
“乖,你怎么还不睡?睡不着吗?”
米穗窝在他的怀里,听着他还未完全平息的心跳,微微地摇摇头。她的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问题:刚才她那么大的动静,唐诗伟都没醒,为什么偏偏这时候就醒了呢?
他也害怕吗?他害怕的是谁?是那个跟踪她的神秘男人,还是她自己呢?
半截口红
米穗和唐诗伟离开后,杨涛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重新调出当年的档案记录看起来。
米穗是大学里人气最旺的女孩之一,追求者无数。她和校草唐诗伟郎才女貌,一样的相貌出众,一样的家境殷实,他们从大一起就在一起了。谁料,毕业前夕,城西发生一起车祸,车还起火了,而米穗则被人发现在岸边,因溺水而奄奄一息。据调查,那辆车是登记在米穗名下的。
除了米穗外,破案人员并没有发现现场有第二者的痕迹。他们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米穗的车会被烧成骨架?而米穗又为什么会独自到了河边,被人推落水中?最后,她又是怎样从河里爬出来的呢?
杨涛从尘封的卷宗里找不到任何头绪,只是心头一直有某种怪异的感觉。末了,他只能合上那些旧年记录,往后一仰,捏着那半管口红看。
托有化妆品收集癖的老婆的福,他大概也知道这口红是香奈儿豆沙色,市面上应该已经绝迹了。膏体已经干了,当年的调查报告里没有提过这管口红。
杨涛叹了口气,目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这两人目前站在舆论的风口浪尖上,调查稍有差池,整个警队的声誉都得赔进去。杨涛头疼得厉害,给小刘打了个电话,分配了一下监视的任务,收拾东西回了家。
老婆早已做好了饭菜,它们现在还有余温。
杨涛心不在焉地扒拉着饭菜,他始终觉得那口红大有文章。是威胁,是警告,还是别的什么?它传递了什么信息呢?
想着想着,杨涛又将口红旋出,对着灯光看着。就在这时候,老婆忽然凑过头来,惊讶地呼了声。
“这哪里来的?”
“怎么?”
老婆瞪大眼睛,摇摇头。
“限量版中的限量。当年我跑遍了所有专柜都没买到,这是要订购的。”她啧啧两下,不顾杨涛的阻止,一把将口红拿过去仔细看着,“这东西不但价格贵,而且还得提前排队预订,等他们从总部调货,可麻烦了。唉?”
说着,老婆似乎发现了什么,拧起了眉头,对着灯光照了又照,嘟囔起来。
“这谁啊?好不容易买到这么好的口红,居然不用,就这么浪费……”
老婆的话没逃过杨涛的耳朵,他一下来了精神,将口红取过来。
“订的话,是不是得用真名?还有你为什么说它没被用过?”
老婆轻轻笑了下,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开腔:“当然得用真名啦,身份证、姓名,还有以往的香奈儿消费记录,一样不能少。你看,”她凑过头来,点了点膏体前段,“这儿,如果是人擦过,这儿会有油脂印,但是这个切面是被人用刀子切的,多平整。不知道谁那么浪费?不用不如给我……”
她啰啰嗦嗦地边说边进了厨房。这下杨涛终于有了头绪,他赶紧将口红的色号抄下来,拨通鉴证科的电话,吩咐对方查办。
而就在他刚刚放下电话的那一秒,唐诗伟的电话打了过来。杨涛刚一接起,就听那头传来颤抖的声音。
“同志,我们家的狗被毒死了——”
杨涛警觉起来。他见过唐诗伟家的狗,那是一条退役的警犬,体格健壮,浑身毛发油亮,见着生人会不动声色地靠近,十分聪明。
这样的狗从不会乱吃东西,然而现在它却被毒死了。
几天前,它也没能守住家门,几次三番地让那个奇怪的家伙潜进了唐诗伟的房子,烫死了他们的风信子,留下了这管口红……“我们这两天出去住,避一下风头。警官,麻烦你们负责一点,不要只是嘴上说得好听,却把我们公民的生命当成儿戏!”
唐诗伟满腹抱怨,他不给杨涛申辩的机会,兀自挂上了电话。
杨涛愣了片刻,赶紧给小刘打了过去。
“怎么回事?”
杨涛话音未落,就听小刘那头是一阵喧哗叫嚷。小刘抽空在喧闹中冲杨涛开口:
“头儿,我拦不住啊,他们非要搬家!”
话音未落,唐诗伟的声音飘进了杨涛的耳朵里。
“你们闪开,狗都被毒死了,离死人还远吗?”
“唐先生,您冷静点,我们警方一直守在您的门外——”
“你们守?那你给我解释下我家的狗是谁弄死的?有人进来下毒了又出去,你们都守不住,要你们有什么用?给我闪开!”
在他凶狠的叫嚣中,杨涛没有听见米穗有一丝半点的动静。他捏着电话,仿佛能够看见那头的米穗:她缩着肩,躲在唐诗伟的怀里,低着脸,显得安静而脆弱。
杨涛冲那头的小刘开口。
“你让他们走,你跟着,看清楚住的地方,马上通知我。”
小刘仿佛愣了下,“嗯”了声,挂线。杨涛放下手机,回到书房,将口红放在书桌正中间。
神秘的跟踪者究竟是谁?他为什么能够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一个房间,杀死它们,再悄无声息地离开呢?
唐诗伟
从那小子出现的第一秒起,唐诗伟就知道自己的噩梦成真了。
尽管对方戴着帽子和口罩,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唐诗伟还是从他的眼神一下就认出了他。
那种困扰了他整整六年的噩梦终于如恶魔一般降临到了身边。
现在,他坐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搂着米穗瑟瑟发抖的肩,说着安慰的话。整个世界安静得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墙上的两个人影似乎始终无法融成一个,他觉得自己孤立无援,米穗无法给他任何回应,她只是颤抖着,蜷缩着,仿佛随时就要消失不见。只有唐诗伟自己知道自己的内心是多么的孤独和惊惧,也只有唐诗伟清楚,对方那骇人的杀意究竟是冲谁而来的。
是的,那天唐诗伟看清了跟踪者的相貌,就在那家伙在小巷里追着米穗时,他远远地瞥见了那家伙的脸。
而那一眼足以让他陷入无边的怯懦中。
他撒下了弥天大谎,现在是时候该被谎言反噬了。
在米穗醒过来的那天,在她纤细的手指擦过自己头发的那瞬,即使在睡梦中,唐诗伟依然感受到了。唐诗伟猛地睁开眼,盯着米穗。
当时一种混合着焦虑与惊恐的情绪席卷了他的全身。他花了一年时间改变自己,寻找线索,好容易才找到了米穗,他宁愿米穗像这样一直睡下去,这样她才一直是他的。而现在米穗醒了,她会干什么呢?她会报警、尖叫,还是用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呢?唐诗伟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动了动,他盯着米穗,等待她说点什么。
米穗顿了许久,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你是谁?”
她的眼眸一如既往的清澈,她没有说谎。
她不记得自己了!
唐诗伟一愣,忽然一阵狂喜席卷了全身。他几乎尖叫起来,他冲上前死死地抱住米穗,把她的脑袋压在自己的怀里。米穗安静地被他拥在怀里。他用不受控制的颤音开口。
“我是唐诗伟,我是唐诗伟,我是你的男朋友,我等了你五年了,米穗。”
米穗的身体忽然颤了下,接着唐诗伟的心口一热,原来米穗流泪了。她抬起头来,当时说话就像才刚学会说话的小孩一样。
“唐诗伟,我记得了。你救了我,你从水里,救了我。”
那话如惊雷般炸响,令他瞬间从刚才的天堂堕入了无边地狱。
那家伙没死!
不知不觉,他的指甲掐进了手心里。
此后,他撺掇米穗从自己家里搬了出来,还好这么多年他做足了准备,周围从未有人怀疑过他,米穗醒后也全心全意地信任他。
就在唐诗伟为两人安顿好了一切,以为从此可以安然生活时,家门口的花被烫死了;半管口红出现了,它如同死神的信一般出现在他们的新家里。米穗被吓得不轻,可更害怕的其实是唐诗伟。
米穗的恐惧来自于未知,而唐诗伟的恐惧则来自于无所不知。
都怪那些可恶的媒体,他们的一切信息都被暴露了。那家伙一定是在看了新闻后,找到了他们家。他不但没有在那场大火里死去,还变成了一个隐形人。他在光天化日之下潜入他们的房子,没有惊动任何人,也躲过那只机敏的狗,用开水烫死了他们的花,留下了那管口红。现在,他又杀了他们的狗。
唐诗伟进家时已故意放缓了脚步,害怕惊动还在休息的米穗。
往常时候,他们的狗早就在闻到他气息的第一秒冲到门口,对他摇头摆尾了,可今天一切都静悄悄的,没有狗。
唐诗伟开始只觉得奇怪,直到他进了卧室,看清眼前的一切时,这才一下瘫坐在地上。
那场面实在太过诡谲了。
米穗穿着那身她最喜爱的粉色睡衣躺在床榻上。棕褐色的长发柔软地摊在枕头上,她枕着自己一只胳膊,睡得十分安稳。
衣物整齐地放在一边的椅子上。天色已晚,月光透过窗户均匀地洒在地上、床上和米穗的胳膊上、脸上。
若没有地上的狗,这一切就太美了。
那狗瞪着双眼,后腿还在轻微抽动着,它的嘴边流着口水,眼眶里还有泪水。似乎知道唐诗伟回来了,它费力地呜咽了声,黑眼球下移,从一个极其怪异的角度费力地看着他。
很快,它就不动了。
它的面前摆着食盆,里面的食物只吃了一半。
一阵微风吹过,唐诗伟瞬间清醒。他猛地两步跨到窗边,只见窗帘微起,玻璃大开。
整个小区静悄悄的,像死了一样。
唐诗伟忽然想起,他走前专门关了窗户。自从发现被跟踪后,米穗养成了紧锁门窗的习惯,所以窗户绝不会是她开的。
唐诗伟探头往下看,他们家住在六楼,墙壁上没有任何可以利用来攀爬的东西,楼下没有任何异样。窗户为什么会开着?那人是怎么进来的?
唐诗伟忽然怕得无法动弹。他害怕自己一转头,会看见头顶上方的墙壁上,像蝙蝠般贴着一个东西,那东西有极长的舌头,突兀的双眼,钩子一样的双手,扭曲的身体……就在这时,一双手搭上他的肩,米穗的声音幽幽地响起。
“你在干什么?”
唐诗伟猛地一个激灵,大叫一声,坐在地上。米穗惊讶地看着他,接着她转头,看见了地上的狗。
半晌后,她忽然发出一串尖叫。唐诗伟在她持续不断的尖叫声中将她紧紧地搂进怀里。
“怎么回事?他到底要干什么?他怎么进来的?他怎么……”
米穗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她柔弱的身体不停哆嗦着,几乎无法控制。唐诗伟咬紧牙,过了许久,开口。
“乖,我们搬家吧。”
“如果他再找到我们呢?”
“我们就再走。”
米穗埋下脸,半晌后摇摇头。
“我们难道能躲一辈子?一辈子都要害怕着这个人?这次是狗,下次呢?下次会是谁?”
面对她亮晶晶的眼睛和质问,唐诗伟的心头乌云笼罩。是啊,下一步,他还要干什么?是威慑,还是警告?
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还是活人吗?
唐诗伟猛地用力搂紧米穗。米穗吃痛,轻轻哼了声,抬起眼看着他。她的眸子如此清澈明亮,她的声音温柔可人,而她说出来的话却叫人不寒而栗。
“其实你说,他到底是什么?”
唐诗伟打了个哆嗦。米穗没问他是什么人?米穗问的,他是什么东西?
“亲爱的,如果他再出现,你就杀死他。”米穗又开了口,她的声音凉凉的,带着一丝甜味,“你能为了我们杀了他吗?”
唐诗伟一惊,低头看着她,她的目光坚毅。她要自己为了两人长久的幸福杀了这个怪物。是啊,如果杀人是犯法的,那么杀死一个东西呢?是犯法吗?这个念头刚一兴起,寒意随之而至。
之前米穗想报警时,唐诗伟是百般阻挠,他害怕警局,害怕进了那里过往的一切说不定都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而他苦心经营的一切也将化为泡影。
然而米穗竟然没有听他的话,自己来到了警局门口,等他要阻止时,她已经进去了。
从此之后,唐诗伟一直忐忑不安地生活在巨大的阴影下。他害怕可恶的手会突然出现,抓住他的脚踝,把他拖进早该下的地狱里。
入夜后,唐诗伟搂着米穗的肩膀坐在无边的黑暗里。他隐藏在黑暗里看着米穗,女人的呼吸轻飘飘的,就像随时要断一样。
他无法入眠,狗死时的惨状还深刻地印在他的脑海里。只要一闭眼,狗的脸就会换成他自己的。想着想着,他的脑子里忽然浮出恐怖的问题:为什么那时米穗一直没有醒呢?这个已经失忆的米穗到底是谁?
唐诗伟的胃里陡然翻滚起来。他猛地起身,盯着身边的这个女人。她睡觉的时候,蜷着身子,侧向一边,这是一种既防御他人又保护自己的姿势。这是婴儿在母亲子宫里时的姿势。唐诗伟忍不住伸手,就在他的手指将要触到米穗的前一秒,米穗忽然睁开了眼睛,盯着他。他一惊,忍不住浑身一个哆嗦,周身泛起了一层薄薄的凉意。而米穗盯着他看了半晌后开口说话,她的声音异常沙哑。
“亲爱的,你怎么还不睡?”
小刘
自从跟踪了唐诗伟和米穗后,小刘总感到有些困惑,最困扰他的就是那个总是神出鬼没的人。
小刘闹不明白的是,他是怎么避开所有人的监视,甚至是狗的鼻子,到房间里下毒的呢?
小刘是个无神论者,他从不相信所谓的“灵异事件”。那些一定可以用科学来解释清楚,若科学无法解释,那一定是因为我们的科学还未进步到能够解释的程度而已。
所以在唐诗伟带着米穗报案后,为了消除心头萦绕不去的怪异感,他主动请缨监视,并用本子详细地记录这两人的起居习惯。刚开始时,他只觉得唐诗伟很奇怪。
毫无理由地,他就是看不惯唐诗伟的长相。他不是嫉妒这样的英俊,而是觉得这种英俊看起来十分可怕。
他风雨无阻地监视着这二人。
每天早上八点,唐诗伟会出门上班,米穗会站在门口为他送别。
九点唐诗伟到公司,直到下午六点回来,米穗就站在门口迎接他。
在唐诗伟上班期间,米穗只会出门一次,到家附近的超市购买生活必需品,耗时大概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其余的二十三个小时她就一个人待在家里,生活单调到近乎无趣。
小刘发现,风波之后,米穗很快平静下来,她仿佛正用全力想让生活回到正轨上。
然而这样的努力在小刘看来是非常怪异的。什么人能在生命时刻受到威胁时还这样镇定自如地生活呢?
小刘清楚地记得,那天他在唐诗伟家楼下待了一整天,除了花了十分钟买了个汉堡外,他没有离开过。
然而在唐诗伟回来后不久,他的窗户猛地开了。唐诗伟探头出来慌慌张张地四处张望,他很僵硬,每一个动作都透露出无限的惊惶。小刘心中一沉,直觉出了事。他取出高精度望远镜,看见唐诗伟面如死灰,身后有人影一闪而过。
小刘猛地想起,这一整天那扇窗户都是紧紧关着的。是什么时候、什么人过去打开它的呢?小刘来不及报告上级,开了车门往楼上奔去。
没有任何人进他们的家门,然而唐诗伟的狗却被毒死了。
小刘的额上沁出星星点点的汗水。唐诗伟坐在地上,搂着瑟瑟发抖的米穗。
小刘认真地盯着他们,就在这时唐诗伟忽然冲他吼起来,说要搬家。
小刘的目光从唐诗伟身上下移,顺着米穗光滑的手臂,落在她隐藏在阴影中的脸庞上。
难道会是她?
难道这个女人一直站在窗边,透过密闭的窗帘,紧紧地注视着楼下自己的动向,按捺着等待机会,趁自己离开的时候,她掏出毒物,喂给那条忠心的狗,然后开了窗户,回到床上,在狗痛苦的呜咽声中安然入睡?
这一切都发生在自己离开买汉堡的十分钟内?
小刘的脊背倏地发凉,这样的耐力太可怕,也太无法捉摸了。
他突然有些不敢和米穗对视,赶忙移开了目光。
在杨涛同意唐诗伟搬家后,小刘也跟着换了监视地点。
新的住址和之前的相距不远,但人气很旺,人员组成复杂,门口还有一条狭长的巷道。而最奇怪的是,他们的新房间位于最危险的一楼。小刘就藏身在巷道的转弯口,保证没人会注意到他,连米穗也发现不了他。
他对米穗的感觉太不好了,甚至超过了对唐诗伟的反感。
他没有把自己的直觉报告给杨涛,因为太不严谨了,杨涛似乎也正在拜托队里的同事调查那二人的过去。
他知道杨涛也有同感。
然而就在杨涛将自己的调查报告和他分享之前,唐诗伟家再次出事了。
那个神秘的跟踪者出现了。
当时小刘正和往常一样,蹲守在巷道的转弯处。米穗照例出门,穿过那条巷道,去超市买菜。
那家超市就是之前她常去的那一家。这也很奇怪,既然是为了避开跟踪者而换住处,那为什么还要住在原址附近呢?
米穗一个人出门,可今天花的时间是往常的两倍,她回来时,身边跟着唐诗伟。
两人说说笑笑地朝前走着,走到巷道的尽头,忽然窜出来一个黑衣青年。
小刘早已注意到了这个青年,他半个小时前出现,一直蹲守在这里,其间抽了两三根烟,很用力地把烟吸进肺里,再缓慢地吐出来。
他戴着帽子和口罩,将整个人隐藏在阴影里。
当唐诗伟和米穗走近时,这人突然快步冲了上去……他
他躺在那间破旧的房子里,盯着天花板上的蜘蛛网,将牙咬得“咯咯”发响。
六年了,这样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已经六年了。他人不人鬼不鬼,甚至连自己是谁都快忘了,记忆中最清晰的只有两张脸,一张笑靥如花,一张有如蛇蝎。
他闭上眼,恍惚还可闻到当年学校的青草地,听到女孩儿俯身在他耳边的轻笑。
六年前他失去的一切,六年后居然能被他找回来。
报纸上报道了她好起来的消息,起初他只想远远地看她一眼,但没想,透过层层人群看到她时,回忆如潮水般向他涌来。他还看见了女孩身边另一张熟悉的脸,那张脸叫他全身汗毛直立,恶心得差点吐起来。
起初他只是想逃,谁知会在街角撞上她。
她没有被他的样貌吓着,只是愣愣地盯着他看了会儿。他心里恶意陡升,忽然摸出刀子对着她。
她先被吓了一跳,可过了片刻,她又平静下来。接着,她唤出了多年前他的名字。
“唐诗伟。”
她竟还记得。他将刀收起,跌跌撞撞地落荒而逃,一直逃回这个垃圾屋,把自己蒙在腥臭的被褥里面。
太羞耻了,太可怕了,太复杂了。
人究竟为什么要活着?
他辗转反侧,脑子里逐渐有了一个可怕的臆测。若当年的事情真是如此……
他不敢深究下去了。
可就在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他猛地起身,那声音顿滞片刻后,又重新响起来。
一下紧接着一下,仿佛是敲门人在死命地催他开门。他咽了口口水,喉咙干得发疼。他偷偷过去,压着声音问了句:“谁啊?”接着开了门。
阳光瞬间倾满一室,有人走进来,四周看了看,接着把目光停留在他脸上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最后开了口:“好久不见。”
杨涛
他已经在这行干了十年了,尽管兢兢业业,却一直没有升迁,因为他没有背景,亦无大功。
作为一个警察,又有多少机会真的经历枪林弹雨呢?
杨涛的心里对工作早已生出了几分厌倦。
当这个案件出现时,杨涛却一刻也没有闲下来。因为机遇太难得,千载难逢,此案犹如双刃刀锋,办好了是前途无量,办不好就是前途无亮,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心里太明白了。
杨涛是个聪明人。他从小刘的汇报和自己掌握的情报中,逐渐形成了一个模糊的推论。为了证实推论,他避开所有同事,请一个做侦探的朋友悄悄在全省范围内调查了各个医院的就医记录。
今晚,调查结果就要出来了。
杨涛用笔在纸上慢慢画出一张线索关系图。
唐诗伟、米穗、被烫死的花、口红、多年前的悬案、被毒杀的狗、神秘人……
末了,他在纸上画下一个巨大的问号。
还差一块拼图。杨涛拨通了鉴证科的电话,一边说着,一边又摸出那支口红看着,这在最近一段时间里已成了他的习惯动作。
就在挂了鉴证科电话的同时,小刘火急火燎地打来了电话,他的声音里有无法抑制的愤怒。
“杨老大,这真是无法无天了。我才到米穗她门口,老远就瞅见一个小子鬼鬼祟祟地躲在那儿。开始我还不敢确定是不是我们要逮的跟踪者,结果没两分钟,米穗跟唐诗伟从另一条道上过来,那小子埋着头就冲上前去。我赶紧下车吼了一嗓子,他这才赶紧扭头就跑。我追了三条街都没追上,这兔崽子——”
“那小子长什么样?”
“老实说——我没看清,他戴着口罩,不过脸上肯定有伤,我看见他眼睛周围的皮肤不大对劲。”
“那米穗跟唐诗伟当时怎么走的?”
杨涛打断他的咒骂,沉着声问了一句。小刘一顿,有些摸不着头脑,愣愣地开口。
“米穗走在前面,唐诗伟跟在她后面。那家伙在米穗跟前停下来,隔得太远,我没听见他们说什么——”
杨涛长长地呼了口气出来,一个可怕的结论逐渐浮现在他的脑子里。
“你赶紧掉头回去,守着那俩。我马上开车过来。”
“不追了?”
“追个屁,现在最危险的人是米穗!”
情侣
今晚那人又出现了。他的手里拿着刀子,直直地冲他们过来。
他冲到了米穗面前,用一种厌恶的眼神越过米穗瞪着唐诗伟。
米穗颤抖着站在他们之间,对那人说了声:“你想干什么?”那人顿了顿,在警察出现时扭头逃走了。
唐诗伟呆立着。他方才从那人的神情中看到了誓死报仇的决心。
那家伙不想活了,要把自己也一起拽进无边的地狱里去。
唐诗伟怔怔地坐在沙发上,咬着手指。姓刘的警察没有去追那家伙,而是掉头回来,跟着他们到了家里,满眼都是对他们的猜疑。
唐诗伟不知道警方目前掌握了多少。
米穗坐在他身边,将自己蜷成团,头埋在胳膊弯里。虽然刚才她保护了自己,可即便如此,他内心依旧充满了对米穗的怀疑,无限的怀疑,还有无限的渴望。
他悄悄靠近米穗,低声叫她的名字。他的动作被小刘看在眼里,那人挑了挑眉。米穗抬眼看着他,她的神色异常平静。
“你看清他了吗?”
米穗的声音低极了,仿佛还在喉咙深处。唐诗伟点点头。米穗盯着他半晌,忽然吐出一句话:
“我也看清了,看得非常清楚。”
唐诗伟一惊,米穗的下一句话如塞壬的歌声般传入他的耳中。
“现在的问题是,就算看清楚了,我还是想和你在一起。你呢?
还想和我一起吗?”
唐诗伟狠狠震了下,他听懂了米穗的意思。小刘敏锐地观察着他们。米穗再次埋下了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
俱伤
从杨涛家到唐诗伟家一共花了一个小时二十三分,几乎横穿了半个城市。
万家灯火在车窗外闪烁着,却丝毫不能带给杨涛一些温暖。全身的温度随着思路的愈发清晰一度一度往下掉着,他如坠冰窟。
而事件的最后一块拼图在他停车的时候因接到鉴证科的电话而出现了。
那头的人告诉他,当年的口红是唐诗伟买来送给米穗的,到货的时间正好是米穗的生日。那是一管未能送出去的口红,是米穗最喜欢的颜色,现在最终还是被送到了米穗手里。
当年的店员——现在的店长还记得,当时唐诗伟由另一个男孩儿陪着一起到店里取走了口红,他们说这是求婚礼物的一部分。
记忆力惊人的店员甚至从同学通讯簿上指认出了那个男孩。他就是被警方列为重点怀疑对象而消失不见的那个柯泽鹏。
案件渐渐清晰起来了,而一直困扰杨涛的跟踪者的目标也逐渐浮出了水面。自米穗醒来后,那个一直徘徊在她家门口的跟踪者,其实是唐诗伟!
但是可能吗?
这样的事情,这样的动机,是可能的吗?是能够做得到的吗?
他不知道。
那管口红在他的怀里灼灼发烫,杨涛决定赌一把。他静静地抽了支烟,打了个电话给队里,整理思路后,敲开了唐诗伟的家门。
来开门的是小刘,屋里灯火通明。
米穗蜷在沙发上。唐诗伟搂着她,看他们的目光中带着一种奇怪的敌意。是的,就是这目光太奇怪了,受害者不应该这样看着警察,而唐诗伟从第一次见面起就防备着他们。
而且没有人会天生长成他这样。那张脸太精致了,太精细了,所有的比例仿佛都是计算好的。
杨涛甚至觉得那张脸像是一张恐怖的面具,他不知道隐藏在面具后的到底是一副怎样的嘴脸。
杨涛清清嗓子,尽量压低了音量,看着米穗开了口:“米穗,你受惊了。我们的人以后会二十四小时保护你。但是你必须相信我,你相信我吗?”
米穗迟疑地听着,也不抬脸,过了会儿,她轻轻点了点头。杨涛敏锐地看见唐诗伟搂在米穗肩头的那只手紧张地缩了下。
“米穗,你认识他吗?”
杨涛从手机里调出柯泽鹏的照片,放在他们两人跟前。米穗瞄了眼,摇摇头,又把脸转开。而杨涛没有错过唐诗伟的任何表情。
就在米穗摇头的瞬间,他发现唐诗伟的神色黯淡了下。
“你呢?认识吗?”
杨涛转向唐诗伟发问,见唐诗伟摇头,杨涛的心狂跳起来。
“可为什么香奈儿店的店长告诉我,这管口红,是你和他一起去买的?”
说罢,杨涛将口红掏出放在了桌面上。唐诗伟一顿,扭过头去,漠然地开口:
“我不记得了。”
杨涛抑制住内心的波涛汹涌,他转向米穗。
“你还记得出事时的情形吗?”
米穗的身子缩了缩,唐诗伟开了口。
“你干什么?她已经说了很多次了,她根本不想再回忆一次。”
杨涛没理他,用一种恳求的语气对着米穗开口。
“你再想想,就算帮你自己,你相信我。”杨涛一顿,拉过一边的小刘,“你说,我们演,我们来试一次,请你一定要相信我,尽量把每一个细节都说出来。”
米穗紧紧抿着嘴唇,半晌,就在唐诗伟再次试图阻拦时,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我试试。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杨涛就把身边立灯的光调到最亮。
“我躺在水里,周围很安静,我就这么平躺着。”她微微闭上了眼,她的眼球快速地转动着,陷入回忆中,“一双手冲我伸过来,很大,很温柔,似乎带着阳光。那双手轻轻地——轻轻地探向我——他在拽我——”
“是这样吗?”
杨涛的声音响起。米穗睁开眼,忽然发出一声惊呼。杨涛对着她开口,眼睛却一直紧紧地盯着唐诗伟。
他和小刘严格地照着米穗的描述进行动作:小刘平躺在沙发上,杨涛跪着,他的脸逆于强光中,隐藏在阴影里,他的手放在小刘的脖子上。
他的动作只有一种解读:他要掐死小刘。
杨涛的目光从唐诗伟的脸上回落至米穗哆嗦着的苍白嘴唇上,他低沉地重新问了一次。
“米穗,是这样的吗?在你的记忆里,那个人,是这样对你的吗?”
米穗猛地一声惊呼,捂住了耳朵,拼命摇着头,慢慢退到了窗边。唐诗伟上前,站在杨涛和米穗之间,对二人怒目而视。
“你们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干什么?柯泽鹏!”
唐诗伟猛地一顿,双手握拳,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接到这起案子后,我一直在想,爱是什么?人需不需要爱?爱是疯狂的,还是愚蠢的?你呢?柯泽鹏,在消失的那一年里,你所做的就是去换了张脸。你变成唐诗伟,回到她身边,回到这个你企图杀死的女孩身边。”
杨涛紧紧地盯着“唐诗伟”的眼睛,他说一句,“唐诗伟”就退后一步,一直退到了窗边,直到背几乎抵住了米穗,后者只露出小半张脸。
小刘这才反应过来,一手按在枪托上,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切。
“当年的柯泽鹏深爱米穗,可米穗已经有了唐诗伟。你求爱不得,只能以朋友的身份待在两人身边。你陪着唐诗伟买那管口红,知道了唐诗伟的求婚计划。你怒火攻心,破坏了米穗车辆的油箱和刹车。在车祸发生后,你后悔了,又从车里把米穗救了出来。她还是不答应你的求爱,你索性想将她溺死在水里。然而你没有想到,在起火车辆里的唐诗伟拼命逃了出来,又把米穗从水里救了出来。
唐诗伟毁了容,远避他乡;米穗进了医院;而你,整成唐诗伟的样子,回到她的身边。”
“你够了!”
柯泽鹏猛地止住杨涛的话。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浑身哆嗦不止。他回头看了看米穗,后者虽脸色苍白,却没有避开他的目光。
“不承认吗?我们已经查到了周边三市所有医院的整容记录,你名列其中。”
“我没有要害米穗,就算我想杀唐诗伟,我也从来没有伤害米穗的心!你不可以这样污蔑我!”
杨涛住了嘴,扬起下巴。柯泽鹏转身,“扑通”一下跪在米穗跟前,伸手去拉米穗。米穗先躲了躲,而后顺从地伸出手腕,由着他将自己扯到跟前。
柯泽鹏将脸埋在米穗的手心里,轻轻地磨蹭着。他的声音近乎呢喃,温柔又充满了伤痛。
“米穗,我不会伤害你,你要相信我。”
“我信你,你对我很好,不管过去的我是怎么想的,现在的我爱你,我不在乎。”
米穗轻轻地开口。柯泽鹏长长地叹了口气,眼泪从他好看的眼睛里掉出来,砸在米穗的手心里。米穗哆嗦了下,像被烫着了似的。
杨涛制止了小刘拔枪,眯起了眼睛。
柯泽鹏犹如梦吟般絮絮叨叨地说着:“米穗,我怎么舍得伤害你?你被他推进水里,是我把你救了出来。车子被我做了手脚不假,但那是因为他想害你。他以为你变了心,是他推你进的护城河,他……”
“恶心。”
杨涛冷冷地开口,打断他的谎言。他从手机里调出当年的调查报告。
“你早就对车子动了手脚,远早于米穗落水。”
柯泽鹏的身子微微颤了下,没有动。杨涛正准备说什么的时候,忽然柯泽鹏一个转身起来,他的手里多出了一把枪。杨涛和小刘拔出枪和他对峙着,此时柯泽鹏的双目已干,丝毫不见眼泪的痕迹。
“你们走开。”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毫无方才的可怜悲凄。杨涛的眼神更冷了,紧紧地盯着他。米穗的表情平静,看不出一丝变化。而柯泽鹏的神情已变得十分阴冷。
“我为了米穗,甚至连自己的身份都可以放弃。她要的是这张脸。你们看看,我的脸,比他当年好看得多!你们看看,我才是最爱她的人!现在她要的人是我!她看穿了一切,还是要我!你们给我滚!”
他的枪上了膛,随时可能射出子弹。米穗站在他身后,她极长的睫毛,在黑暗中扑闪着,颤抖着,如同精致的蝴蝶翅膀。
小刘忽然看见窗外有人影靠近。他们在一楼,落地窗外的情景一览无余。小刘惊呆了。
米穗忽然挑眉,她平静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某种奇怪的神采。
她的嘴极快地张合了一下,她说:“他来了。”何泽鹏猛地转身,米穗以一种敏捷到不可思议的速度趴在地上。
就在那一瞬,三声枪响,玻璃应声而碎。小刘猛地低头,等他再抬眼时,只看见:柯泽鹏倒在地上抽搐着,嘴角渗出鲜血,双目圆瞪着;窗外的男人捂着胸口跪下;杨涛手里平平地端着枪,枪口尚有余烟飘起;米穗受了伤,浅色的衣裙上也有血迹。
小刘绕开杨涛,猛地扑到窗外。他一把拉下男子的面罩,男子虚弱地挣扎了一下,从嗓子里发出一阵难听的犹如锯木般的声响,他的腿上有一个枪洞,他的胸口也有。
他的脸和声带早已毁于那场大火,他就是唐诗伟。
杨涛找到的是唐诗伟的就医报告,而非柯泽鹏的。
米穗缓缓地起身,来到唐诗伟的身边。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刘和唐诗伟。她的赤裸双脚站在玻璃渣上,已被扎得鲜血淋漓,可她却像毫无知觉般这样看着地上的人。
唐诗伟已经无法动弹了,他睁着眼睛痛苦地瞅着米穗。米穗盯着他看了半晌。小刘听到她冷冷地哼了声,接着就毫不留恋地转身往屋内走去,仿佛她出来看唐诗伟就是为了确认他已死亡了。唐诗伟猛地咳出鲜血,狠狠地哆嗦了下,就只见他的瞳孔放大,失了光彩。
小刘留下他的身体,跟着米穗回到屋内,又见她蹲在柯泽鹏的身旁。柯泽鹏已说不出话来,他颤着手指,哆嗦着双唇,可怜巴巴地看着米穗。
米穗歪歪头,冲他伸出手,但只悬在他手心的上方,柯泽鹏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伸手想拉,米穗却猛地缩回来,双眸中的湿意不再,全是冷漠。
“你死之后,房子、车子、钱,都是我的了。我要的可不是那张没用的脸,我要的是钱。当年的你,为什么就不能等等?我早知道你弄坏了刹车。但你为什么要淹死我?”
她的脸冰冷极了,映照在地上的玻璃渣上,发出一种令人心寒的光。小刘惊呆了,之前的某些恐怖的假想正逐渐化为现实。
“怎么,不是想给我吗?不是多年前就想给我吗?我都要了,除了你以外。”
她一字一顿、字正腔圆地说着。杨涛慢慢放下枪。米穗起身。
柯泽鹏很震惊,接着也逐渐没了动静。
米穗顿了顿,忽然轻轻笑了笑。她转头看着杨涛。
“警官,既然一切都已结束,那么现在我该做什么才能开始领遗产?”
她早就知道——她早就知道!

救护车来了,是米穗叫的。她早已知道会有这场火拼,她早已知道自己会受伤,她早已安排好了那两人的死亡命运。唐诗伟和柯泽鹏的尸体被运走去做鉴定。米穗坐在救护车里,挂着笑容盯着车外的小刘。救护车呼啸而去,仿佛一切皆大欢喜。
小刘拦住了杨涛。
“杨队,我有一件事不明白。”
杨涛抽了口烟,盯着他,示意他继续。
“你早就知道他们两个手上有枪?”
杨涛停了停,没说话。
“你也早就查到了,米穗每天都偷偷去和唐诗伟见面?甚至还知道是她撺掇两人各自买了枪,这样自相残杀,她好渔翁得利?”
杨涛依旧一言不发。小刘攥紧了拳头,他满腔满腹的怒火无处发泄。
“你——甚至已经弄明白了,那些奇怪的事其实都是米穗做的,为的就是让柯泽鹏害怕,让他听她的搬家?我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他们要搬到那么近的地方?为什么要住一楼这么危险的地方?甚至为什么要用落地的窗户?其实都是她要求的!那个超市就是她和唐诗伟见面的地方。她早想起来了一切,她只是在利用这两个可怜的家伙。柯泽鹏和唐诗伟都是她手里的玩偶,被她操纵着一步步走向死亡,而你——你什么都知道!”
在听完他的话半晌后,杨涛哂笑起来,将烟头踩灭于脚下后,抬头淡淡地说:
“你有证据吗?”
小刘猛地住了嘴。杨涛耸耸肩。
“你我都在场。是我让何泽鹏背对着窗户?是我让他非法买枪?
是我给了唐诗伟枪,让他俩互相残杀吗?”
小刘咬紧了牙。杨涛笑了笑,凑近他。
“同样的,你能说,我当时对唐诗伟开枪是不必要的吗?你、不、能。”
杨涛说完,开了车门,坐了进去,他又摇下车窗,似笑非笑地看着小刘开口。
“小刘,司局长刚才已经打电话过来表扬我了。这起案子是情杀,我们处理得很漂亮。我是英雄,米穗是受害者,那两人咎由自取。你也算立功了,回家好好睡一觉,然后向我学习,以后记得抓住机会。”他顿了顿,“不出意外,年前你是看不到我了,以后局里再见,别忘了请我喝茶。”
说罢,他无视小刘愤怒瞪着他的双眸,清了清嗓,踩下了油门。
车在夜色中猛地飙了出去,像一道闪光倏忽而逝。
小刘追了两步,想说什么,又无法开口,胸口如撕裂一般疼痛着。他垂头丧气地回到柯泽鹏的屋子里,开了电视。
米穗上了直播,捂着脸在镜头前为柯泽鹏和唐诗伟声嘶力竭地哭泣。一个复仇未果的前男友,一个情深似海的暗恋者,一个幸存的百万遗产的受益者。
小刘缓缓地吐了口气,关上电视,点了烟。
城市静谧,今夜再无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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