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手

冬天的清晨,水乡乌宿古镇发生了一起蹊跷的命案。民工二茨夜里解手时头部受伤意外死亡,案件依据法医学鉴定结论结案。派出所教导员帅歌却不安心合上案卷,他将犯罪嫌疑对象锁定为本镇美女粟麦,并对她实行二十四小时监控。 粟麦巧妙脱身,逃到城市,隐姓埋名,并从事着两份职业。她拼命挣钱,帮助二茨的妻子棉花抚养三个孩子,却遭到仇人吴尔摧残,曾一度失去记忆…… 帅歌在追查二茨死亡真相的过程中,和粟麦陷入了不能自拔的情感漩涡。粟麦的出逃让他伤透了脑筋。二茨的妻子棉花卷入一场背景复杂的纷争,成了真正的杀人者,最后也服毒自杀。 棉花的死,让帅歌深感愧疚。他相信自己的爱情一定能够感化粟麦。他力劝粟麦主动投案,争取从宽处罚。粟麦却选择一个月黑风高韵深夜,再一次踏上了逃亡的旅程……

第二十二章
棉花在晨曦中睁开眼睛。
昨天夜里,她在帅歌去市公安局之后来到了医院。她就像一株春天的爬藤,灵敏的触觉到处伸展,无所不能。
帅歌一去便没能回医院,作为现场第一个目击者,他首先不是被当作证人,而是被当作怀疑对象,接受了一整夜的询问。
棉花守护了粟麦一夜。
随着视线缓缓而行,她发现自己趴在床沿与粟麦并头睡在一个枕头上,而自己的手紧紧地握着粟麦的手,好像生怕她在梦中羽化成仙,离开这个世界。也怪了,昨天还恨这个女人,巴不得她死,为何一夜过来全变了样?她不是害死了自己男人吗?就因为她救了自己一命?一切恩怨就都化解了?
“我这是死里逃生,还是即将亡命天涯?”棉花摁着胸膛问自己。一直以来,她对于自己的内心世界感到很困惑,她发觉,自己过去的存活价值就在于对二茨的情感,而现在又只在于儿女的因素。她所做的这一切,原本是为了报仇,现在只为了儿女能够生存。她认为这种想法很简单,可谁曾想一旦做起来这么难。
“吴尔死了,越冬死了,粟麦也成了植物人……这一切都是自己的罪过,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罪人,老天爷不会放过罪人,永远也不会放过的。”久久地,棉花睁着迷茫的眼睛喃喃自语: 我是不是疯了?是,我是疯了,我是疯狂的野草,误长在这个不让开花结穗的城市,尽管一度疯长,但最后却要被这个城市铲除,彻底消灭……突然,棉花失控地哭泣起来。她怕哭声惊动旁人,将头埋在被子里,嚎啕大哭起来,却听不见声音。
昨夜,她溜进医院后在镜子前看了看自己,她被自己的模样吓了一跳。吴尔已经将自己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她甚至还有一个不祥的预感,她觉得自己走进了医院,就有可能出不来了。她知道粟麦身边有警察在守候,自己这样上门去,等于是送死。但她顾不了那么多,她打算见过粟麦就回家乡去,去乡下看看孩子和父母,然后安心上路,去陪伴二茨。
巧在那个警察没有在粟麦身边,她才如愿以偿,陪伴了粟麦一个整晚。她洗掉了满身的血腥和汗臭味,忧心忡忡地看着粟麦。究竟是粟麦害死了二茨和自己,还是二茨和自己害死了她?她翻来覆去想这个问题,很久很久,才叹息着对粟麦说:“我们死了就死了,简单痛快。可你这样不死不活的,以后怎么办?”
虽然她不知道二茨究竟是怎么死的,但从粟麦的行为来看,她相信这件事一定事出有因,如果老天肯开恩,她希望有一天粟麦亲口告诉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粟麦,如果老天肯开恩,希望有一天你能苏醒过来,亲口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粟麦,我一定在九泉之下等你亲口告诉我,你一定要醒来。”棉花喃喃自语地说。
棉花在医院开始想着如何安排自己的后事。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的孩子,她不知道自己死后孩子会怎么样?父母年纪大了,不可能养活三个孩子,兄弟姐妹也是自顾不暇,哪里顾得上她的孩子?所以棉花最切实际的想法,就是希望粟麦能够苏醒过来帮她把三个孩子拉扯大。
她说:“粟麦,你好好听着,听我告诉你,我把吴尔做了,你懂‘做了’的意思吗?就是弄死了他。他死相很难看,头上好大一个窟窿,血哗哗地往外淌。他是一个流氓、无赖、恶魔、骗子、一个双手粘满了铜臭和鲜血的凶手、强奸犯、疯子、虐待狂。他头上的窟窿是我给开的,我还以为他是孙猴子,铁臂铜头呢。杀了他我不害怕,也不后悔,他要是不服,就再活过来,我还会给他开一次瓢,让他再死十次百次……反正我的心早就死了,早就被这个世界给活埋了,是绝望让我铤而走险玩了一把刺激……粟麦你记住,我和越冬都不是好人,我们都是很危险的人,以后你的路还很长远,千万千万不要再遇上我们这样的人,给你戴上笼子,带坏路。我知道,为了我,你受了不少苦,被狗杂种吴尔强暴过,我也是被那个畜生糟蹋之后才屈服于他的……粟麦我很佩服你,你生为女人,为爱而活,为情活着,清清白白,有血有肉,有知识,有本领……不像我,是个屎壳郎滚出的粪蛋混球。粟麦你听着,好人上天堂,坏人下地狱,就让我替你去死吧,粟麦你是一个好人,吉人自有天相,你不会有事的,你会醒过来的,你绝不可能成为什么狗屁植物人……粟麦,你一定要坚强地活着,快乐地活着,再不要患什么鬼病症,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拜托你,这事你不能推辞,你有责任!你要一直做到我满意为止,我才会原谅你!我不管你用什么方式,哪怕你在这个世上吃尽苦头,我不管你挣来的钱是黑是白,也不想过问这钱的来路,总之你就是卖身卖血,也得帮我把三个孩子养大,让他们读书,让他们快乐、健康……粟麦,你愿意这样做吗?你觉得这样做值得吗? ”
棉花说着说着哭出了声音。
“粟麦,我求你,求你回答我……不行,你不能就这么躺着,你这么躺着,我的孩子怎么办?谁来养活他们?”
棉花一连给粟麦叩了三个头。她把自己的额头磕破了,不,那个地方不是磕破的,是被吴尔打破的,她只是再次磕出了血。她趴在床下呜呜地哭,一直没有站起来,过了很久很久,她才明白床上这个女人为什么不说谢谢,也不开口喊她起来,或上前伸出双手把她扶起来。她明白了,粟麦的的确成了植物人。她痴呆呆半晌没有说话,也没有起身。又不知过了多久,棉花跪着又给粟麦叩了两个响头,完了她慢慢站起身,最后看了看粟麦,脸上有了一种惊世骇俗的表情,眼睛中孕育着电闪雷鸣。
“粟麦,你记好,我跟你说过,我姓万,名叫万事不求人。你这样子,我求你不如求己,俗话说:有山靠山,无山自担,我不相信什么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见他娘的鬼去吧。”棉花喃喃自语。
这一夜,帅歌在宝灵市公安局刑侦大队的审讯室接受盘查和询问。直到翌日凌晨五点,帅歌才拿到他昨天留在现场的“证物”,极度疲倦地走出公安局大门。当然,他很清楚刑侦大队那帮人这一夜里都干了些什么。除了轮班询问他,他们的人马大部分在跟着线索行动。他们不仅找到棉花留在砖头上的血指纹,还找到死者的家属秀和,而且根据秀和提供的线索以及指纹对比,很快确定现场作案的凶手就是棉花。
公安局连夜发布通缉令,在全市范围内抓捕犯罪嫌疑人棉花。
帅歌刚拿回手机不久,就接到了乌宿镇派出所所长刘强的电话。
“哎,你小子怎么回事?不是说休假吗?怎么跑到市局去了,而且还搅和到杀人案子里脱不得身?”刘强粗喉咙大嗓门道。
“这个……三言两语没法说清,回去再说吧。”帅歌实在太疲倦了,困得嘴都张不开。
“嗬,你还知道回来啊。我还以为你会继续追凶,想当模范警察呢。”
“说啥呢,什么追凶啊,模范啊,我想过这些吗?”
“怎么没想?我知道,你想进步,想做英雄,想维护正义。正义当然是重要的,但我一向认为,证据比正义更重要,证据第一,你明白吗?”刘强劝告他说。
“所长,你误会我了,坦率说,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崇高,从没想去逞什么英雄,也不完全是为了维护正义。我这样做,纯属因为爱一个人,跟你说实话吧,我爱上这个女人了……起初,我也许只是喜欢上她,后来我发现她身上有很多让我着魔的谜,我就是这样一步一步,不知不觉地陷了进去。不怕你笑话,我现在真是无法自拔,这么做的目的就是想救她,也救自己。我接触过她,了解她的处事为人,我敢肯定她这么做一定事出有因。要是不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让她一辈子这样逃亡下去,她完了,我也完了。这事我一直瞒着你,是我不对,我向你承认错误,可是所长你一定得帮我啊,刚才你问我为什么跑到市局去了,而且还搅和到一个案子里头脱不得身,我告诉你,这个案子不知怎么搞的又牵扯到她,而且她现在头部受重伤,被我送进医院,医生说她有可能成为植物人。唉,我连自己深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帅歌实在说不下去了,当街失声哽噎起来。
刘强半晌无语。帅歌的话让他回忆起了一桩早已模糊了本来面目的旧事,那年他也和帅歌一样年轻,初出茅庐的他就接手了一桩凶杀案。一腔热血的他对凶犯展开了长达一年的追捕,期间他竟然和帅歌一样,爱上了那个狡猾的女人。
电话那端,帅歌还在呜咽。
刘强点了支烟,声音柔和地说:“帅歌,你小子听我话,别像娘儿们似的在大街上哭。你赶快回来,所里接到通报,说棉花有可能潜回老家,上头命令我们马上进行布控监守。考虑到这个案子你一直没放手,关键时刻应该有你的份……”刘强虽然没有说出赞许他的话,但意思已经很明显。帅歌马上打起精神来,说:“明白了,所长,我马上坐第一班车赶回来。”
“那你现在去哪?”
“我去一趟医院。”
“住院要很多钱,要不要我告诉易非?”
“别。暂时别告诉任何人,替我保密,我怕她受到惊扰……”
“你小子让我说什么好呢,那是人家的老婆,你怎么就动了心?你这样做很危险,纸包不住火的,你知道吗?万一易非告到纪检部门,你小子绝对死菜。到那时,你可别说我没提醒你啊。”
“谢谢。我知道你担心,怕我出事。但我很想弄清楚是谁对她下这样的狠手,不管是谁,我都饶不了他。”
“你别冲动啊,市里可不是咱这儿一亩三分地,可以由着你性子来。”
“我不管它是哪儿,只要还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版图上,我就会让他受到惩罚!”
“可你也不能孤注一掷啊,你一个人行动太危险了,市局发现你私自办案,那你就真没救了,死了也白死。”
“我不孤注一掷,还能怎么样?其实,我已经私自介入这个案子很久了,只是你什么都不知道而已。”
“帅歌,我怎么觉得你是个混蛋。别以为就你是个英雄,别人都是不敢承担责任的草包。告诉你,这事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已经告诉了我,我就不能说不知道。呸,亏你还是个明白事理的人。” 刘强勃然大怒。
“所长,我……我天一亮就回。”
帅歌到了医院,他挂断了电话,走进电梯,棉花从另一个电梯口匆匆出来,两人擦肩而过。
半个小时之后,躺在医院里的秀和被枕头下的电话铃声惊醒。她缓缓扭头,但没有去拿手机。吴尔的死抽空了她的力气,在带给她悲痛的同时,又给她带来了蠢蠢欲动的希望。她恨吴尔,之前的很多年里,她不止一次在心里勾画着弄死他的方案,为此,她研究过推理小说,制定了很多套弄死人又不会被发现的方案。她总是在吴尔看不到她的时候放肆地用充满杀机的目光打量他,甚至在深夜里望着他熟睡的脸,想象他死亡的样子:张大着嘴,死灰着脸,僵直着身体,像具石膏像。要真有那一天,她会打开音响,放最柔情的歌,找最帅的小白脸来一起庆祝。然而,当她真的见到吴尔的尸体时,她又恨不得他只是睡着了。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她将会渐渐淡忘他的一切罪恶,永远记住他最后的那一丝善意。
这个男人,就他妈的是个浑蛋。她的眼泪悄然无声地沿着眼角的沟渠滚进了枕头里。
电话铃还在不停地响着,颇有点不屈不挠的意思。吴宇接通电话,那端却极度安静,只有咝咝的杂音,仿佛那边有只鬼在对他呵气。
“喂,你是谁?怎么不说话?喂喂。”
“叫秀和听电话。”良久,对方才冷冷开口。
“我妈病了,在医院呢,她不能听电话。”
“你叫她听,她听到我的电话,病就会好的。”
对方的语气很邪佞,有点痞气,带着不容违抗的力量。
“你是……”吴宇显然被这种气势震慑住了,他嗫嚅着问。
秀和发现儿子接电话时表情有异,这时,她撑起身子,问:“儿子,是谁的电话啊?让我来接。”
“一个女的打来的,听声音有点像棉花。”吴宇将手机拿给躺在病床上的秀和。秀和将儿子支出去,她不想让儿子知道真相,也不想让他知道,这突如其来的灾难都是这个该死的棉花一手制造的。吴宇还是个孩子,他无法想象,也无法明白。
“是你?你胆子可真大,还敢打电话,你不怕我报警?”
秀和气急之下发出警告。
“你住嘴。听我说,如果你不想你丈夫的淫秽照片,还有你私自跟踪偷拍的暴力镜头出现在警察和你儿子面前,就老老实实到和州路的教堂来,带着你该带的东西,取回你要的东西。记住,不许带警察过来。”
“警察要是监控了我的电话,自己跟了来怎么办?”
“少废话。我知道你不会让警察监控,这个电话是你专门为我留的。你只有半个小时的工夫。”
“棉花,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会是这种人……”
“放屁。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是有仇必报,有债必讨。你男人占有我,玩弄我,没给我半点好处,到头来还差点打死我,他该死。还有你,你是他的帮凶,也别想好过。对,我承认,是我杀了你男人,杀人偿命我懂,但你自己来拿。我警告你,别玩阴的,要不然,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和你儿子的。”
棉花说完挂了电话。
她用的是吴尔的手机,号码是吴尔扔掉的那个。
棉花打车来到教堂门口,出租司机把车停下,催她付款下车,可是棉花半天没有反应,司机回头一看,眼睛吓得发直。原来棉花裤子脱了一半,两条大腿露在外面……出租司机知道遇到敲诈的了,抬头看了看教堂四周那么多的善男信女, 只好乖乖说:“你要多少?”
“你有多少?”
“一百多块零钱。”
“全部拿来,快。”
出租司机只好自认倒霉,乖乖把钱交到了棉花手上。
“手机?”
“没有。”
“这年头没有手机,鬼相信。”
“不信你搜。”
“穷鬼。”棉花骂一声,心想,没有手机,他找电话亭报警恐怕没有那么快,等警察赶来,茶都凉了。她打开车门,双脚还没落地,又缩了回来,叫司机继续往前走。
棉花没想到警察已经在教堂四周布下了埋伏,要不是她眼尖发现了端倪,差点就撞枪口上了。她更想不到秀和的手机恰恰出了问题。因为帅歌的手机昨天留在案发现场,上面显示有吴尔的神州行号码,这个号码早被警方监控了。
“真笨。就这样的智商,也敢跟警察斗。”棉花懊恼地自言自语。
看这架势,棉花知道自己危险了。她很清楚,自己死了不要紧,必须得让孩子活着,让孩子们活着就得有尊严。现在粟麦成了植物人,就算救活了,恐怕也没本事挣钱了,自己唯一的希望就是秀和能给一笔赔偿了。
在一个岔路口,她叫司机停车。下车时故意将几张吴尔与自己交欢的照片落在车上。这些照片一会儿就会出现在警察手上,而警察会拿着它找秀和核实,这等于帮了棉花大忙,为了儿子,秀和会乖乖就范,因为她把儿子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要。棉花拿准了秀和的死脉。
出租车带着棉花飞快地驶上320国道。回家的愿望让棉花彻底丧失了理智,变得不顾一切。
“哼哼,哪怕我死了,也一定让我的孩子过上吃穿不愁的好日子。”棉花在心里暗暗发誓,一个人一旦抱定了必死的信念,就什么也不怕了。
读过半年高中的棉花突然想到一个很适合自己的词——大无畏。对,自己现在就是大无畏了。
二十三章
警车发动之后,刘强问帅歌:“现在想起棉花的家在哪了吧?”
帅歌没出声,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确实没到过她家。”
“往前开。”刘强说。帅歌开着车在夜色中疾驶,不一会儿,来到他曾经在此摆车等候粟麦的村口,刘强接着说,“向右拐。”
“干吗向右拐?那是去另外一个村。”帅歌问。他现在满心焦虑着粟麦,脑子里全是糨糊。
刘强不跟他计较,说:“废话。你当我们这一去就手到擒来?还不知要蹲多久呢。” “就咱俩?”“可不就咱俩。小王在家值班,小张和小马不是分头在她娘家守着吗?”
帅歌没好气地摇了摇头,按照刘强的指示开车。
路上,一向话唠的刘强表现得很沉默,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帅歌透过车镜看了他好几眼,只见他眉头拧成了一团,原本就黑的脸更黑了。
帅歌知道他心情不好,好几次想开口找点话题,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路过一片田野的时候,看着窗外出神的刘强忽然开口了:“这里还是老样子,都这么多年了!”
“你对这里很熟悉吗??”帅歌搭了句话。
刘强说:“没法忘记。”
帅歌说:“哦?没听你说起过啊。”
“多年了,也是在这里办一个案子,之后再没来过。”刘强看着车顶,悠悠地说。
十多年前,也是这个村子,出过一桩大案。当年,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赵复生在县汽车站被人打死,经过调查,才知道这个放假回家的少年在汽车站发现有人偷一个老人的钱,挺身而出,抓住了这个小偷。然而,这个见义勇为的少年却招来了一个小偷团伙的群殴,当场横尸街头。为首的三个家伙连夜出逃。就在公安人员全追捕这些罪犯的时候,其中一个嫌犯忽然被人杀死在东莞一个旅馆里,手段非常残忍。
经过排查,目标锁定在赵复生的母亲周桂芝身上。儿子被杀后,这个女人恸哭了一整天,之后在家整整沉默了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之后,她好几趟去派出所,死缠烂打地要看那三个嫌疑犯的资料。看完后就不动声色地出走了。据说,有人在东莞看到过她。那家小旅店的老板娘称死者死前带了一个妓女回来,听他描述,那个妓女的外貌和周桂芝非常吻合。
刘强也参与了这个案子的侦破,接到资料,刘强盯着周桂芝的照片好一阵唏嘘。少年赵复生出事后,他和派出所的领导一起去看过这个女人,还给她带去了一些水果。当时他就觉得这个女人和一般的农村妇女区别很大,看上去既年轻又体面,身板柔弱,但却给人一种坚强干练的感觉。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女人竟然先警察一步找到了嫌犯,并亲手搞死了他。
他的职责就是把这个危险的女人逮捕归案。
追了好几个月,他们终于在昆明发现了她的踪迹。这个女人成了精一般,好几次从他们手边跑脱。刘强一直都没和人说过,其中有一次,他已经将这个女人逮住了,因为一时心慈手软,又让这个女人逃了。
他在一个公厕外面堵住了刚换好装的周桂芝,周桂芝一看到他,立马亮出了一把刀子,摁在自己脖子上。一边倒退一边大声要求刘强不要过去,否则她就自杀。
刘强苦口婆心地劝说她投案自首,告诉她按法律程序办事,但她就咬定一条,杀人偿命,她就算死一千次一万次,也要为儿子报仇。
那天,那个女人戴了一顶假发,穿了一条带长拉链的碎花裙子,用劣质化妆品化了粗劣的妆容。但刘强居然忽然觉得这个女人很美。在追捕周桂芝的过程中,他听说了她的很多事情,为了给儿子报仇,她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干过很多低贱的营生,吃过垃圾桶里的便当,有一次她睡在火车站外,差点被人绑去割器官。刘强听到这些事情几欲落泪。
因此,当这个仅见过一面的女人出现在他面前,他的信仰在那一刻开始摇晃。周桂芝也看出了这个年轻警察的松动。她卯足了劲儿,突然将匕首狠狠地向他飞去,那匕首贴着刘强的手臂擦过,才一瞬,她就像蜘蛛侠一样攀过身后的矮墙,逃之夭夭。
刘强并没有去追她,而是捂着伤口站在墙后发呆,仿似目送周桂芝离开。他知道这个女人逃不掉的,这或许是她生命力最后一次逃亡了。那,他就让她开心一次,庆幸一次吧。
后来这个女人终究被抓住了。在长途押运的路上,她借口要去方便,再度逃跑。但终究逃不出公安人员的天罗地网,走投无路的她最终选择了跳崖。
跳崖之前,他们曾有过一次短暂的对话。那女人说一路押送时,他给她的盒饭是最好吃的,她很久没吃过鸡蛋了,谢谢他。刘强勉强笑笑。当他发现那个女人在打量四周的环境时,用眼神警告了一下她。她咧嘴笑了笑,说,你是个好警察。
这就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后来,她的尸体被搜回来,刘强没忍心正眼看她的尸体,看了一辈子会做噩梦。可是,虽然没看她的尸体,多年来,刘强照样常常梦见她,梦见她的脸,梦见她的笑,还梦见她说话的声音……
想到这里,刘强的心口抽搐了好几下。
帅歌并不知道坐在他身边的刘强大脑里正在翻江倒海,只顾一门心思地风驰电掣,想尽快抓到棉花,问出事情的真相。
他俩摸黑来到棉花家门口。院里院外一片死寂,看样子孩子和老人早就睡下了。帅歌走到门前准备敲门。刘强说:“停。”
帅歌说:“怎么啦?”
刘强说:“你想敲山震虎呢!还是打草惊蛇?可是老虎和蛇根本不在这儿。”顿了顿,他接着说,“太晚了,咱们先找个地方猫一觉。”
“上哪去猫?要去你去,我就在这儿守着。”帅歌的拧劲上来了,就是不肯动。
刘强实在拧不过他,说:“好好,你在这儿守着,我上土地庙那儿眯会儿去,一会儿来跟你换班。”
帅歌心想刘强说的那个土地庙是个主要路口,他不会上那儿迷糊,准是上那儿守着去,当所长的人就是要面子。
帅歌不知道,他蹲守的这个地方,也曾经是粟麦藏身的地方。那时粟麦在这里看到了棉花所有的精彩表演和悲伤情怀,而被深深打动。可是棉花却没有发现她,因为这个地方很隐蔽。
半夜之后,村里的鸡开始打鸣了,远远近近,此起彼伏,打破了小山村的死寂。四更天的时候,难以抵挡的困意向帅歌袭来,接连两个晚上没合眼,他有些熬不住了。他开始数鸡啼声,一声,两声,三声。当他数到第二百一十三声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人影从自己身边一晃而过,进了棉花家院子。她慢慢走近门口,伸出手,正要摸上门,门里发出一记拉动门闩的轻微声响。帅歌听见了,听得真真切切。他即刻作出了反应,准备扑身上前,按倒人影。就在他身体即将弹出的一瞬间,他又听见了身后的脚步。他刚想回头,肩膀就被刘强的大手按住了。
“让她进屋。”刘强吩咐。
“不。那样一会儿动手会惊吓到孩子和老人。”
“听话,别激动。舔犊之情乃人之常情,让她进屋待会儿。”
“你故意放她一马?”
“是。我看见她的样子像是走了很远的路,想必她已经回过娘家,见过她的父母兄弟了……”刘强自言自语地说,“我怎么觉得这个女人有些可怜啊,你没看见她脸肿起老高,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还有,她手腕受伤出血,眼圈发黑,头发凌乱,好像刚刚遭受过男人强暴蹂躏……是谁这么变态,下狠手折磨一个女人?”
帅歌感到奇怪,天这样黑咕隆咚,刘强是怎么看见棉花脸上这些伤痕的?难道他长了一双火眼金睛不成?
十几分钟后,帅歌听见有人在移动厢房的门,然后是外面的格栅门。紧接着,堂屋的大门也被打开,从门里走出两个老人和三个孩子。厢房正对着大路的木板上有个小窗口,此时此刻,正有一双眼睛趴在那儿往下张望呢。帅歌放慢呼吸,等待着老人和孩子走近。他不敢出声,怕惊吓他们,但又不知道该不该出手,而且他现在还不能问刘强,因为这些人已经离他很近了。刘强倒是沉得住气,一声不响地看着老人和孩子悄悄离村而去,一动没动。
老人和孩子走远了,灯亮了。随后,一颗脑袋探出来,对着帅歌藏身的地方作全景张望了一会儿,说:“你们别蹲那儿了,上家里来吧。”
“她想干什么?什么意思?”帅歌问刘强,心里有些发证。
刘强没好气地回答他:“我怎么知道,我还想问你呢。”
突然,刘强低声叫道:“不好,快上去,不然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
“她要自杀啊,笨蛋。”
“啊,那怎么可能,还没录口供呢。”
“呸,去你的口供,这时你还想着它。”
两个人一边吵一边跑,几乎同时推开了厢房的门。门一开,不知道是不是灯光太刺眼,两个人又同时闭上眼睛。连贯动作就像有人在喊口令,两人做得整齐划一。
“你们俩给我出去!没看见我在换衣服吗?难道你们就这样抓人?”
“靠。”刘强骂人,但不知道他骂的是谁。
两个人乖乖退到看不见灯光的地方。帅歌虽无法考证刘强骂谁,但却完全可以肯定,自己刚才看见床边站着的棉花一丝不挂。她的确正在换衣服,见他们闯进来,瞪着一双眼睛,嘴角挂着嘲讽的讥笑,很平静地抓起床上的衣服掩盖住浑身的伤痕。
门虚掩上了。是刘强在后面带了一下门。他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婆婆妈妈了,真搞不懂。可他这会儿走到院场一边抽烟去了,整整熬了一夜,他的烟瘾犯得不行。
帅歌从两指宽的门缝里注视屋里的动静。这一角度虽然看不见屋里的人,但那一道折射的光线可将屋里人的一举一动全部收入眼底。帅歌右手握着手枪,紧张得手心出汗。他随时准备拉开门,对付这个诡计多端的女人,并尽最大的可能制止她的疯狂行为。反正今天是不能让她从眼皮底下逃脱了。
棉花好像明白帅歌的用意,磨磨蹭蹭,用身体作掩护,作弄和迷惑外面的两个男人。帅歌不明白她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很想现在就问她,转脸却正好看见灯影下的棉花裸着两只立体的大奶子,侧身在灯光下晃悠,帅歌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好了,棉花你快出来!穿好衣服出来!”帅歌压低嗓子冲她喊叫。
棉花还是没出来,身子扭动得更加疯狂,有些像巫师的蛊舞,妖媚而魅惑。帅歌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心里有些慌张,想回过头向刘强讨教,却见刘强蹲在地上,痛苦地埋着脑袋,一声不吭。
“怎么办?”帅歌问。
刘强没有声音。
“老大,你这是怎么啦?”帅歌再次发问。
刘强还是没有声音,但看得出来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刘强将头狠狠埋了一阵,终于憋出一句话:我一辈子不想看到“周桂芝”,不想事隔十年,这个村子又出现一个“周桂芝。”他的声音很麻木,听上去陌生而又冷漠。帅歌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疑惑地问:“什么周桂芝?谁是周桂芝啊?”
刘强答非所问地说:“没用了,她早就服毒了。”
帅歌不知道刘强这话什么意思,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刚才冲进屋的时候好像闻到一股怪味儿。难道棉花服毒了?帅歌大声而又激动地说:“废话。你刚才怎么不早说?”
帅歌觉得这里面有问题。看样子,刘强早就知道棉花绝对不会主动穿上衣服走出来伏法,而他也似乎不打算立即将这个女人逮捕。
“这个女人明明就是在抗拒逮捕,故意拖延时间。”帅歌很不解地瞪着刘强,见刘强居然还没有反应,不再等待刘强的命令,径直上前拉开门,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进了屋子。
棉花倒在床后面。帅歌向床边走近几步,目光不由自主落在棉花白皙饱满的胸脯上,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落在她整个赤裸的胴体上。尽管他的目光像被火舌灼了一下,但他这次并没失去理智。他低头观察,发现她嘴角和鼻孔有异常液体流出,而且房间里的农药气味很重。刘强也接着跑进来。棉花望着两个发呆的男人笑了,由于她脸庞已经变形,眼圈附近有一串青紫色瘀痕,嘴角鼻孔又流着很怪异的液体,看上去极其狰狞恐怖,活像一个妖怪化成的人体,身体美艳,面目可憎。
“辛苦你们,一直守在路口,我现在不跑了,送给你们抓,来吧!”棉花说。
“你——你服了什么药?”帅歌不顾一切地上前,抓起床上的被单将她身体裹住,想强行带她去镇医院抢救。
刘强走过来,贴近她的口腔闻了闻气味,接着,又从帅歌手中把她接过来放在了床上。他做完这一切之后,说,“晚了,来不及了,有什么要问的,赶紧吧。”
“棉花,我真佩服你,你想用自杀来封口,也用不着迷惑我们啊。”帅歌恨声道,“你把真相说出来,吴尔是谁杀的,粟麦又是怎么成为植物人的?”
刘强在帅歌提问过程中,尽量小心翼翼地把棉花身体平放在床上。眼看着她浑身肌肉越缩越紧,身体一点一点变小,鼻孔、嘴角流出鲜血,刘强身体也越发抖得厉害,甚至听得见他的牙齿咬得咯咯响。
“姓吴的畜生是我用砖敲死的,怎么样?他睡了我,问他要钱又不给,还绑我,打我!还打电话威胁粟麦……”
棉花狠狠地瞪着天花板,并不看刘强。嘴角却歪歪地瘪了瘪。
“狗东西打起人来比打牲口还狠哩,我们差点就被他活活打死啦?那个时候,不是他死就是我死……我这是自卫,自卫你懂不懂?”
棉花身体抽搐着,但她口气十分轻松。
“他为什么绑架你,是不是你掌握了他的什么证据?”
“我凭什么告诉你?我在受苦的时候你们这些吃国家饭的哪里去了?我男人死得冤里冤枉,也没见你们破案?”棉花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我不会告诉你。”
“你是个疯子!你的行为都是疯子的行为。”刘强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他实在难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这个女人用她特有的疯狂举动彻底摧毁了他的冷静和冷漠、这个女人的一切都让他想起了那个他永远不想再度正视的女人。他一边大声吼着棉花,眼泪却一边簌簌落了下来。
“棉花,算你狠,算你横。你让我长了见识,我办过多少案子,见过多少狠角色,还没见过像你这么邪的,棉花,我服了你。” 刘强骂着骂着口气变了,变得不像他,而像一个胆小怯懦的人,全身都在颤抖。
没有谁知道刘强内心的真实感受。悲愤像烙铁一样烙在他麻木的心头,愤怒在他心中熊熊燃烧,他眼前浮现出吴尔疯狂虐待棉花和粟麦的情形,他虽然没见过吴尔,但他能够想象出此人的变态和凶狠,对待女人这般凶狠,不是禽兽难道还是人?就算他是人,那也是形容可怖,禽兽不如。棉花走到今天这一步,究竟是谁的过错?他突然想起早上与帅歌的通话,帅歌在电话里跟自己说:“我爱上了这个女人,无力自拔。”当时他觉得帅歌很可笑,很不可思议,现在竟然有着相同而又更加痛彻肺腑的感受。他在心里问自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样的混乱思维和逻辑,难道一个警察在日复一日的磨砺中积攒起来的坚硬和麻木居然只是沙丘上的建筑,经不起丝毫震荡?他的眼中盈满泪光。棉花呆滞的眼神犹如鞭子抽他的心,击碎了他的五脏六腑。
黎明前的黑暗浓得像化不开的焦墨,四周弥漫着浓重的毒药气味,让人感到呼吸困难,心头压抑。
帅歌感觉到刘强的情绪不对,轻轻扶住了他的身体。
刘强快要崩溃了,他的身体冰凉。
“哈哈,让刘所长白跑一趟,空守了一夜,不好意思。”棉花发出神经质的笑声。
他扭头冲出了屋子。
“棉花,粟麦有没有告诉你,二茨是怎么死的?”帅歌实在不愿意在她临死之前问这样的话,但作为警察,他这个时刻别无选择。
“你去问她吧。” 棉花摇了摇头。
“好吧,我不再问你了。”帅歌读懂了棉花眼神里的内容,默默地望着她……
棉花冲他点点头,她想正经八百地对他笑一笑,却因为肌肉僵硬没能做到。
魂魄已离她而去,剩下的只是肉体。帅歌异常清晰地听见她紧咬牙根的响声。
“我随二茨去了……”她的声音微弱,最后那个字凝滞在唇齿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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