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罪恶同枕

作品分为:《与罪恶同枕》《深渊》。 《与罪恶同枕》:关戎住进了一栋隔音巨差的老楼里。 这栋楼的每一处都非常奇怪。阁楼落了一整层灰,里面还放着一具成人乳胶娃娃;楼下有很多杂草,草丛里有野鼠和虫,甚至还有城市罕见的蛇。 这里房租便宜,水电俱全,唯一的缺点就是,整栋楼都没有空调,也不许租客安装…… 今天事关戎搬进来的第七天,他发现,这栋楼里的租客也很奇怪。 梦和现实开始交织,不断拜访的女人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幻?为何突然间出现了女友海静的尸体? 《深渊》:霍乱(蓝死病)在伦敦南区传播,造成每日死亡人数不断攀升。 因为墓园及殡葬系统不堪负重,政府不得不采取露天火化的方式来处理尸体。身居疫病防控负责人的亚历克斯-伍德议员,曾在其主持的火葬中,见识过被误诊为死亡的尸体在烈焰当中重生。所以等到霍乱降临爱女身上的时候,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火葬。 侥幸的心理让他做出了一个自私而恶毒的决定——用逃生棺材装殓爱女,偷偷运出伦敦城,送往雷丁的橡园公墓土葬……

深渊1
引言
在维多利亚时代(1837-1901),西方社会的科学与医学方兴未艾,一些如今看来完全可以药到病除的小病,在当时往往能够造成大量的死亡。斑疹伤寒、猩红热、白喉、风疹、霍乱等等致命的疾病从未远离人间。这个时代的人,对死亡有着一种既恐惧又痴迷的复杂态度。
确定一个人的死亡,那时的医学并不完全可靠。正如人们对死亡的恐惧一样,对自己假死导致被活埋的畏惧同样无法释怀。法国人为此发明了监测生命复苏的场所——停尸房,德国人颇具艺术前瞻性地将这种场所进一步改善——用芬芳鲜花装扮整个大厅,以此来掩盖死亡的气息(腐肉的味道)。
由专人来日夜坚守,以监测大厅内所有“尸体”可能出现复苏的迹象,大厅里甚至准备了食物、饮料,甚至雪茄,以备不时之需。
不久之后,致命的恶性传染病如幽灵一般出现。停尸房的存在,让这些传染病得以更加广泛地传播,人们不得不尽快处理尸体,以防止疾病的扩散。
如何快速处理尸体并保证不会活埋假死之人就成了人们要解决的问题,这时候,“安全棺材”应运而生……

“阁下,马修先生希望能够与您见一面……”
“我以为我的话已经足够明确了。”
“可是……如今疫病在南区已经出现了严重的传播现象——我想我们应该为他们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教区会长的私人秘书米克尔-莱克不余遗力地想要说服亚历克斯-伍德议员,“至少我们应该将那些感染疫病的患者集中起来,提供力所能及的救治,隔绝传染……”
伍德吐出烟圈,皱了皱眉之后扬起嘴角,与他疫病防控组织的首席顾问艾斯-考兰特交换了个眼色,这个表情无所顾忌地表露了议员心中的不屑。
“况且……这不正是‘疫病防控与救治组织’成立的初衷吗?”米克尔补充。
“这位——”议员转向埃斯,“我们的会长秘书怎么称呼?”
“秘书先生姓莱克……”
“尊贵的议员阁下,鄙人叫米克尔-莱克,您可以叫我米克尔。”没等埃斯说完,米克尔上前一步,将帽子扶在胸口,简单介绍自己。
“当前我们的做法不正是如此吗?”埃斯反问他。
“不,目前只是将病患集中起来,却没有安排医生前去救治,只是让他们在教堂等死。”
“我想你没有弄明白救援组织成立的真实用意——若非以‘救助’为名,家属势必隐瞒家庭成员感染疫病的实情,更不会让我们将患者从家中抬走,如此一来,疫病就会在家庭成员中间造成传染,扩大传播途径,”议员稳稳地靠在厚实的真皮椅靠上,挥舞手中的烟斗,“自成立的那一天起,救援组织就不可能切实地为病患提供救治,这并非我们不想,而是力有不逮——对此,想必会长本人也会认同。”
“因为前去请教雷克亚医生关于疫病防控的相关措施,会长尚未从曼切斯特返回……”
“如你所言,伦敦城的医生对蓝死病并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救治病患,那不过是我们的一厢情愿而已,至于马修先生,我昨天已经向他转达了伍德议员的意思——况且作为工会代表,他对防控救治组织的运作恐怕缺乏了解,还望秘书先生这番回去能够与他好好沟通,再次向他转达议员阁下的意思。”见到议员不耐烦地磕着烟灰,埃斯毫不犹豫地下了逐客令。
“至少我们应该做点什么……”
亚历克斯掏出怀表,不客气地说道:“下午两点之前我必须就南区的疫病情况向市长先生做一个书面报告。”埃斯-考兰特心照不宣地做出一个请的动作,米克尔失望地抿了抿嘴唇,无奈地转身走向门外。
登上马车离开“疫病防控与救治组织”之前,伍德议员不失郑重地再次警告埃斯:“记住,我代表的是市政府,而你则是我的全权代理,若非必要,务必不要直接参与处理尸体的工作。”
埃斯点头会意。将伍德议员送上马车,目送他出了这所被临时征用为救援组织办公地点的旧宅大门才折返回去。
在回来的路上,议员对老管家吩咐道:“贝尔斯,让小姐和夫人准备冬天的衣服,下午两点准时离开这儿。”
“好的老爷。”
“等等,不必知会小姐和夫人以外的其他人。”
“老爷,容我多嘴过问一下,照您的意思,看来小姐和夫人要离开这里一段时间,那么是否应该带上一两名女仆?”
“不必,到曼切斯特之后会有人照顾她们的。”
老管家贝尔斯-马维将伍德议员扶下马车,送入了书房,接着就转进了后花园。小姐果然在花园的躺椅上休憩,她正出神地看着墙头已经凋敝的葡萄藤。
贝尔斯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腐臭味,转过一排修剪整齐的夜来香,他发现臭味似乎来自墙根下的排水沟——红砖覆盖的水沟很可能出现了淤堵,使得砖缝里溢出一种黏稠的黑色浆液。一小群臭虫误将浆液当做食物,欲啜饮却反遭粘连,摆脱不能。
贝尔斯皱了皱双眉,负责打理花园的园丁已经第三天没有露面了,如此一来,许多事情就没有人给他搭把手了,本来他打算亲自出门一趟,到园丁的家里去查明情由。虽说现在是冬季,花园的草木不比夏天那样需要经常修剪,但是连续三天没有出现,琐事也积得多了。不过伍德议员回来之后,吩咐他安排夫人和小姐出城的相关事宜,为此他不得不暂时打消了出门计划。
贝尔斯迈过那排红砖,向长椅走过去:“小姐,老爷回来了。”伊莎贝尔并没有理会他。
“小姐,”贝尔斯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说明来意,“老爷要将夫人和小姐您送到曼切斯特,请尽快收拾行装,务必要在下午两点钟出城。”
“为什么?”
“这……老爷并没有告知在下具体的原因,但或许与现在伦敦城的疫病有关。”
“一个甚至陪家人吃饭的时间都没有的人,”伊莎贝尔扬起下巴,以质询的姿态看着老管家,“他什么时候开始关心我和母亲了?”
“为保夫人和您的健康无虞,请务必离开伦敦吧。”
“若我猜的没错,那位玛格丽特夫人一定也和我们一起走吧?希望伍德议员不至于毫无廉耻地让他的情妇和我母亲同乘一辆马车。”
“身为负责疫病防控的官员,老爷无法与你们一同前往曼切斯特。”
“哦?把母亲支开,好让自己和那个荡妇幽会吗?”
“小姐……”
伊莎贝尔站起身,从藤条编成的果篮里抓了一个苹果,随口使唤她的女仆:“乔米……”
“此事最好还是不要张扬,小姐需要自己准备一些冬天的衣服,”贝尔斯咽了一口唾沫,不卑不亢地补充,“这是老爷的吩咐。”
伊莎贝尔登时怒目逼视老管家,发泄似地把苹果砸入果篮,篮子打翻在地,满地的水果滚落在长凳的一头。见到贝尔斯垂头不语,她一把揪起长裙,气呼呼地往大厅疾去。
老管家捡起藤条篮子,逐一拾起散落的水果,又从一旁的压水井里打了一桶水,洗干净之后才重新放回长条凳一旁的藤条桌子上。
议员夫人的马车在一点二十分的时候驶出公寓大门,几分钟之后拐上了宽街。天气并不太好,气温要比过去的几日更低,但这似乎并没有影响到宽街的臭气。工人们正从停靠码头的货船上卸下远道而来的货物,他们掮着沉重的货箱,踩在没过脚踝的泥泞当中,小心翼翼地往宽街上走。
有人从货舱里取出衬垫陶瓷用的干草,铺在泥泞当中,以让掮客们免于滑倒。但从另一艘商船下来的羊群在鞭稍的驱赶下,正争先恐后往岸上涌去。得以从拥挤的船舱里解脱,羊群的精神似乎也都得到了放松,纷纷拱起背,热气腾腾的尿、屎禁不住似的哗啦啦倾泻而出,一直延伸到宽街上……
于是,干草与泛着油花(某种机械润滑用油)的烂泥、羊的粪屎在羊蹄的践踏下,搅拌成一种黑褐色的泥泞,散发出腥臊无比的臭味。
小贩和乞丐见到商船靠岸,纷纷潮码头挤过去……
马车停了下来,伊莎贝尔探身出车窗,看到从码头上涌来的羊群截住了去路,她不禁皱起眉。按照她母亲的说法,此番离开伦敦,原因是整个伦敦南区很可能要强制隔离一段时间。但如今看来,宽街与往日一样,依然一片生机勃勃——她看不出南区存在隔离的任何可能性。
赤脚的孩子在泥泞的街面上来回飞奔,妇人的长裙拖在路上却不失灵巧地避让来往的掮客。伊莎贝尔忽然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对母亲的同情更加深了她对父亲的反感。
“你总是相信他的话。”
“亲爱的,你在说什么?”
“你没看到吗?这是蓄谋已久的,他要把你打发走,好让那个玛格丽特鸠占鹊巢!”
“你怎么敢如此评价你的父亲?”
“你太软弱了。”
“孩子,你父亲很爱你……”
伊莎贝尔没有理会她的母亲,转身招呼车夫:“先生,请拐进门闩路68号。”
车夫只得拔马转向,伍德夫人知道门闩路68号乃是她妹妹丽莎的家,看到女儿如此举动,她吃惊地看着女儿:“伊莎贝尔,你怎么了?”
“等到议员以为咱们已经身处曼切斯特的时候,母亲若连夜返回,自然就能看到他的真实面目!”女仆乔米告诉伊莎贝尔,她曾数次见到玛格丽特从书房里出来,用她的话说‘那个娼妇总是急不可耐地寻找机会与老爷在书房里私会,再次从书房里出来时,她总是满面桃花,我知道,那是一个饥渴女人蒙恩得到滋润后的满足神态。’这便是伊莎贝尔如此笃定的原因。
“但如果南区被隔离,我们就会被困在此。”
“母亲,您还看不出来吗?”伊莎贝尔挑起帘子,向她的母亲示意街头甚嚣尘上的气氛,“您察觉出这是隔离前的气氛吗?”
“这倒也没有……”
“那么,请母亲放心——再说了,门闩路出城不必绕道,即使南区隔离,我们也能够第一时间离开伦敦城的。”伍德夫人只能无奈地笑了笑,伸手紧握女儿的冰冷的纤纤玉指,是欣慰,也是向女儿传递自己的感激之情——无论对错与否,女儿的举动都是体惜她的表现。
强制隔离措施来得很突然,所有连接南北区的桥梁在两点半左右先后实施强制限行措施,所有未及靠岸的船舶将不再允许泊靠南岸,所有与外界连通的路口都被暂时隔断。
没有预兆的强制性措施给整个伦敦南区笼上了一层紧张的气氛,路人行色匆匆,有人惶恐不安地转了几个路口,却依然遭到强硬拒绝;更有人因为急于寻找出路而遗失了年幼的孩子,等到回过神来,无一不是追悔莫及地沿街呼唤。
“先生,墓园恐将再无立锥之地。”
那就把那些无主之墓刨出来,再把这些街头的“死老鼠”塞进去——埃斯想这么回复眼前的修士,但他还是保持了一位政府官员理应具备的政治素养:“墓园南边的空地呢?”
“矮墙外的土地为私人所有。”
他站起身,将铅笔掷向案端:“好吧修士先生,我会将问题及时反馈给议员阁下,不过在问题得到解决之前,他们只能暂时挤一挤了,况且现在正值寒冬,这样他们就不会担心受冻了……”埃斯-考兰特自认为幽默地笑了笑,却不料修士对此无动于衷,脸色甚至变得很难看。
“挖墓人又染病了。”
“怎么回事?”
“我的意思是即使公墓还能容纳更多死者,我们也找不到挖墓人来安葬他们。”
“过去十几天整整八名挖墓人,无一幸免,如今这两个又染了病,这到底怎么回事?”
“正因为如此,莱克先生已经开出了比以往多出两倍的酬劳却依然找不到挖墓人。”
“今天多了多少尸体?”
“十三具……到目前为止是十三具,晚上八点钟之前,恐怕还得再加几位。”
“好吧,稍后我会给议员发送电报,不用担心。”
修士满脸颓丧,欲言又止地退了出去。身为伍德议员的老部属和朋友,埃斯对议员的行程、作息都了如指掌,实际上只要他想,那么联系议员不过是举手之劳。“发电报”乃是他搪塞教会神职人员的诸多借口之一,目的无非是替议员打掩护,可修士反映的情况却也不容忽视。
离开救援组织的临时办公地点之后,埃斯-考兰特为了抄近路而取道僻静的巷道,迎面而来的腥臭味令他避之不及——潮溽的巷道中遍布着牲畜的排泄物,甚至小孩的粪便。紧赶慢赶,二十几分钟之后他终于从恶臭的巷道里脱身,拐上了议员宅邸前的宽石路面。
敲开门,埃斯发现克雷温-霍克爵士与玛格丽特太太正端坐在沙发上细品美酒,将到嘴边的话就又咽了回去。看到他,议员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但还是从书房走了出来。
“考兰特,怎么了?”
“墓园已经容不下更多的尸体了,况且——”亚历克斯-伍德伸手制止埃斯继续往下说,一种难以言说的不痛快爬上了他的双眉,走出房间的同时,他回身拉上高大厚重的木门,待确认紧闭之后才点头示意埃斯往下说,“因为染疫病亡的人数太多,公墓已不堪负重,况且所有的挖墓人无一幸免,最终都难逃一死,这导致我们找不到人来给死人挖墓坑……”
“我们?请务必谨慎措辞!不要让当前的工作麻痹你的精神意志。”
这不过是一份临时的工作,当然,不可否认它将是你我人生履历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但它终究只是市政厅又一次别具用意,且普通不过的人事安排而已——这是当初进驻防控救治组织临时办公地点时议员对这份委任的定义,也是对这份工作的态度。
可一想到因为病亡之人无法及时安葬,而可能带来的大规模传染,埃斯不由头皮发紧,虽说他自认不是一位为民分忧的官员,但攸关黎民性命的大事,埃斯还是慎重的。
议员似乎看出了他的顾虑,瞟了他一眼,露出一丝带有讥讽意味的浅笑。埃斯能读出这个表情当中细微的感情波动,是失望,是对他谨慎心态的不屑。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来为自己辩护,只能以沉默应对。
走到会客厅,议员示意他在壁炉前坐下:“考兰特——这不是什么大问题……”说着他招呼女仆给埃斯端上来一杯热咖啡。
埃斯坐入柔软的沙发,不自在地绷着上身。伍德议员绕过沙发,就壁炉一侧的摇椅坐下去,融入了昏暗的阴影里。他傲然地抬起双腿,靠放在茶几上,舒舒服服地伸直了之后才慢条斯理地从一旁的盒子取出雪茄,擦亮火柴。
议员仿佛陷入了沉思,他默默地抽着雪茄,星火明灭交替,映照着五官,那鹰钩鼻彷如暗影里的一柄剃刀,锋芒隐现,不近人情的意味从深邃漆黑的眼窝里自然散发,麻点状疤痕让他脸上的明暗交界线显得锋利崎岖。
他倏然将手中——点烟后吹灭的——那节火柴梗弹入壁炉中,一丝明火跃起,照亮了他的眼窝,红光在瞳孔里转瞬即逝,一种近似恶趣味的邪笑缓缓自嘴角扩开,他吐出一个词:“火化!”
“或许……这是一个办法。”
“当然。”
“但这恐怕需要教区会长的同意。”
“他还有更好的办法吗?考兰特,请放心,我会给他发电报知会此事的。”
“恐怕今天就得施行。”
“好了我的朋友,你只需要告知他们,这是伍德议员的决定即可。”
“我以为您会出面宣布此决定……”
“有这个必要吗?”议员惊讶地看着埃斯,皱了皱眉补充道,“那么让我们看看五点过后是否有时间吧,现在……”他掏出怀表。
“最好不过,”埃斯站起身,“我不应该再继续占用您的会客时间了,那么我将在那边等候您。”
“好,再见考兰特。”
这一天,教区会长杰夫-凯里提前从曼切斯特返回伦敦,在与防控救治组织的政府代表伍德议员商议过后,他表示赞成议员的决定,即对染疫病亡者实施集体火化。为平复家属可能出现的不安情绪,杰夫-凯里提议由防控救治组织全权施行火化,且由政府代表方和教会代表方共同主持火葬,议员为此不得不亲自出席这场葬礼。
晚八点,伦敦南区的夜空飘起了零星的雪花,落在众人的肩头,在摇曳的火光下时隐时现。年仅四十却早已秃头的教区会长面色凝重地看了看身前的尸体,又抬头仰望混茫的夜空,颓然吐出一阵白汽。
“十五具……”格伦-沃德医生又数了一遍才转身对众人说,“先生们,为稳妥起见,我将再次对十五具尸体做最后的检查。”
众人保持着沉默,教区会长招呼一旁的志愿者上前为医生举灯照明。凝结的寒气似乎净化了一切浮杂之味,令死亡的气息更加簇新、摄人——甜腻中藏着酸腐气,于尸体近处的几人而言这种感觉尤为惊心。他们刻意减轻鼻息,却发现那种气息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很遗憾,都没有了生命的迹象。”良久之后医生下达最终鉴定。
“议员阁下,那么现在开始吧。”身为教会在防控救治组织的主要代表,凯里会长给予了议员最大的尊重。
伍德挺直身板,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希望他们的灵魂得到安息。”
仿佛已经历经了千百次的火葬一般,会长安排的志愿者有条不紊地给尸体和衬垫的柴垛浇上煤油,死亡的酸腐气混入刺鼻的煤油味,散发一种令人不安的腥气。
也许是这场葬礼承载着太多的哀伤,牧师的致辞祷告稍显冗长。礼毕,志愿者上前点燃了柴垛,烈焰轰然跃起,瞬间便吞噬了柴垛上的尸体,火光明晃晃照亮了教堂的整扇后墙,鬼魅似的人影攀附在白墙之上,张牙舞爪。
热浪裹挟起浓烈的焦臭味迎面扑来,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后却了几步。烈火当中突然高高窜出一种奇异的赤黄色火舌,带着细密的火星子呼啦啦升腾而起,众人一看那火舌下,分明是一具“尸体”正在剧烈挣扎,抻着双臂想要攀住什么……
“议员……”惊骇不已的埃斯本能地惊呼。
议员皱了皱眉,面露疑惑,但他展现了一个老道政治家的基本素养——处变不惊。一旁的教区会长虽流露出惊异之色,却也保持着最大的冷静,其余人都看着这两位防控组织的代表,面面相觑,最终大家跟着牧师的视线,审视满脸惶恐的医生。
呲……埃斯-考兰特听到一丝锐利的鸣响,他想起炭烤羊腿时,表皮鼓起的油泡破开,气体窜出时特有的声音。
熊熊的烈焰处,那“尸体”急剧蜷缩,定格成佝偻状,握拳于胸,嘴巴徐徐张开。衣物化为灰烬,随风而散,又凭热浪升起,高温下脂肪消融……燃烧殆尽,碳化的肌肉纤维清晰起来,丝丝分明,呈现出冷峻、摄人心魄的死亡之美。
埃斯-考兰特曾在爱丁堡医学院看过展示人体解剖的宣传册,恐怕没有哪位医生能够拥有如此高超的解剖技巧,竟将脂肪一丝不留地剥离肌肉……
尸体的过火极其漫长,老管家贝尔斯-马维来找议员的时候,尸体过火未半,志愿者不得不再次添加煤油以让尸体焚烧得更加彻底。看到双目流露惊恐的贝尔斯,议员不得不向在场的人致歉,暂时退出葬礼。
“你真应该早点儿来的,这场该死的葬礼实在是够久的。”
“老爷,出事了。”
“怎么了?”
老管家回身看了看四周,确保没人之后才不无惊恐地说:“小姐……小姐和夫人出现了呕吐和腹泻的症状。”
“什么,她们不是在曼切斯特吗?”
“不,她们在家。”
“症状?”议员抓住管家的衣领,“贝尔斯,你说什么!”
“老爷,您回去瞧瞧吧……”

结束第一场火葬后的第三天早上,首席顾问埃斯-考兰特不得不再次登门叨扰尊贵的亚历克斯-伍德议员,后者将他让进书房。
“考兰特,过去的两天怎么样?”
“阁下,很不好……”
“你指的是什么?”
“目前的感染势头无法控制,也无从控制。”
“那么……关于火化,怎么样?一切顺利吗?”亚历克斯-伍德议员一边抽着烟斗一边看着壁炉里炽红的炭火,他以一种心不在焉的语气向前来汇报疫病防控事宜的顾问了解详情。
埃斯察觉到了一丝异样,议员主动向他了解疫病防控有关的情况,这是首次——他怎么突然对疫病的防控感兴趣了呢?虽然他是以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提出问题,但首席顾问还是感觉到了议员的刻意。也许是疫病高居不下的致死率唤醒了议员阁下的责任感吧,埃斯-考兰特想到此,才记起来此番到访议员府邸的主要目的:“阁下,我正是为此而来,我无法再继续保持沉默!”
“哦?”议员从椅子里支起身子,关切地追问埃斯,“什么?”
“假死——仅这两天,又有三具尸体在火化时出现了生命复苏的迹象……”
“是吗!”议员的这个表情,显然比两天前亲眼目睹假死患者被活焚的时候更为震惊,他手中的烟斗微微颤动,一层细碎的灰烬撒落在他黑色的裤腿上。突然,他站起来,晃了两晃,“考兰特……”话说了一半他又颓然坐回去,“算了……这事恐怕只能跟市长说。”
“阁下,你怎么了?”
“没什么……”
“您确定吗?您的脸色看起来很差。”
“是吗?”议员挤出一丝僵硬的微笑,“格伦-沃德对此如何解释?”
“实际上自首次火化出现这种状况,教区会长就请了另外两名医生前来与格伦-沃德为病患联合诊断……”
“但情况没有任何改观?”议员打断了埃斯。
“据医生所讲,当前的医学对蓝死病的了解局限性太大,很难准确断定病患的生命是否终结——病患因为严重的腹泻与呕吐症状,容易造成重度脱水,陷入深度昏迷,这非常棘手。”
埃斯转述医生的观点,议员却不置可否,只是平静地仰起脸,默默地靠回宽厚的躺椅当中,会客厅陷入了沉寂。喉嗓间持续发出的吞咽声,表明议员此刻的内心泛起了阵阵波动,埃斯很了解这一点,所以他也保持着静默,虽说不知道议员此刻心中所想,但在他看来,恐怕与疫病的迅速传播不无关联。
“阁下,”许久之后埃斯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我想我们必须让尸体停放更长的时间——虽然这样做会增加疫病扩散的可能,但只要停尸场设在远离居住区,我想就没什么问题。”
议员没有任何反应,埃斯提高了调门,叫道:“伍德。”
“你想让我做什么!”议员突然激动起来,直起身大声反问埃斯-考兰特,这让后者触不及防,议员的声调沙哑又歇斯底里,“最好取消火化——你也这么认为吗?”
“不,我是说火化之前,尸体需要足够的时间停放,用以监测生命的复苏。”
“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那些你所谓的‘街头老鼠’?”
“那只是个称呼,这并不意味着我可以眼睁睁看着假死的病患被活焚,这场疫病,很多时候我们无能为力,但活焚一状,完全可以避免——你、我,甚至我们的家人都有可能遭致厄运,我可不想……”
“你回去吧。”
“伍德……”
“滚出去!”
埃斯-考兰特拜访议员府邸的同一天下午,私人医生弗克-劳恩表示要面见亚历克斯-伍德议员,鉴于近段时间以来议员对弗克医生的反感,老管家贝尔斯不得不小心请示过才同意让医生进入书房。
“议员阁下——”贝尔斯退出书房之后,弗克医生才不无审慎地清了清嗓子。
看到医生脸色凝重,亚历克斯的心坠入了冰窟窿,他没说话,盯着医生缓缓起身。
“夫人已无大碍,但小姐的病情,在下恐怕无能为力了……”
议员颓然倒入沙发,脑中无端地生出阵阵嗡鸣声,盖过了世间的所有响动,最后幻化成不可捉摸的鸣响,恍如隔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爬了起来,走进会客厅,给自己倒了一杯烈酒。酒入肝肠,亚历克斯却没有品出任何滋味,唇齿间是有麻丝丝的感觉在流淌。
他走向壁炉边的躺椅,不料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栽倒在地。有人急匆匆地推开门进来,是贝尔斯-马维。
“老爷,您的脚……”
老管家点上蜡烛,将他扶回躺椅后蹲下身,用一条白色的手帕给他擦拭右脚的大拇指,鲜血正汩汩地从翻开的指甲盖下冒出来。
“马维,我的鞋呢?”他突然觉得有点冷。
“或许在书房,您先坐好,我给您拿过来,但这只——”他指了指议员受伤的那只脚,“恐怕现在没办法穿鞋,最好明早让劳恩医生给您瞧瞧。”
“去他妈的劳恩……不,马维——他说他对伊莎贝尔的病情无能为力,他去哪了?我给了他那么多钱,这个吸血虫!”他突然咆哮起来,“我的伊莎贝尔……”咆哮声转成歇斯底里的咳嗽和呜咽,令人动容,“我不能……不能看着她被火化……”
“老爷,医生刚刚离去。”
“马维,我好冷……”
管家从起居室拿了一条毯子为议员盖好,他守着他,而他只是睁着双眼,一动不动地躺在椅子里,直到凌晨三点时,他才小心离去。
次日清晨,埃斯-考兰特来得很早。那时候议员还在梦魇中挣扎,待他醒来之后,老管家一边伺候他洗脸,一边向他转达埃斯-考兰特所汇报的情况:“老爷,考兰特让我转告您,昨晚再次出现了两起复活的迹象——他是什么意思呢,死而复生吗?”
“他……”脚尖突然传来钻心的痛楚,议员不由倒吸凉气,“他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并且他也提到了尸体延长停放时间的想法已经被防控救治组织投票否决,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真是令人感到不安,这不会导致疫病严重扩散吗?”
“好啦马维,闭嘴吧。”
“是……”
若伊莎贝尔也出现深度昏迷的症状而被误诊为死亡,那结果岂不是被活活烧死?这个可怕的想法就如附骨之疽,正一点一点地吞噬议员的肉体和精神,无法祛除。
这一天,许久没有回家的贝斯-马维因为担心家里的情况,故而向议员告了假。夜里九点钟过后,他往家里赶回去。在伦敦南区经营一家棺材铺的佐拉——也即贝尔斯的妻弟似乎早已获悉消息,正在他家里等候。
看到笑脸相迎的佐拉,贝尔斯有些为难:“别想了,这事我无能为力。”
“你在说什么?”棺材商狡黠地笑了起来,“我只是顺道过来看看我的姊姊而已。”
“是吗?老实告诉你吧,墓园早就容不下更多的墓坑了,所以现在他们改用火烧——这倒也省事,不过听说出现了复活的迹象……”
棺材商的双眼一亮,像猫儿闻了腥,起身就凑了过去:“这些疫病恐怕不仅仅感染穷人吧,那些老爷和贵妇们有人遭殃了吗?”
“当然!”贝尔斯意识到自己失言,忙补充道,“我听说伦敦南区有几位小姐和贵妇也染了病,并且有的已经死了。”
“生意来了——马维。”
“什么意思?”
“我说我的棺材铺又有生意可做了。”
“得了吧佐拉,我可帮不上你。”
“不稍劳烦你,他们会自己找上门来的。”
“现在不允许任何一具尸体私自掩埋,他们将尸体集中起来统一火化——哪门子生意给你做?”
“你知道‘安全棺材’吗?”
贝尔斯一脸茫然。
“多年前的黑死病也曾出现过‘尸体’复活的迹象,为此那些染病的老爷们担心自己会被活埋,不惜花重金向棺材商定制一种具有逃生功能的棺材——例如复活的人可以拉动棺内的机关,引发棺外的装置发出铃声,守墓人便会将复活者挖出来。”
“看起来有些道理,但现在的问题是即使拥有‘逃生棺材’,墓园里也容不下他们——若将尸体装入棺材,停放在地面,这倒不错——不,这是具有传染性的恶病,教会和政府不会允许这些染病的尸体停留太长时间。”
“马维,你太小看老爷们的求生欲望了,等着瞧吧……”他心满意足地站起身,“好啦,很高兴你给我带来了好消息,再见。”
听了前半句,贝尔斯对其妻弟的道别充耳不闻,只是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次日傍晚六点钟,弗克在管家贝尔斯-马维的引领下,再次走进了伍德议员的书房。这是弗克第二次主动找他,不好的预感自这个医生的长脸从门沿露出来的时候就在伍德的心理萌发了。他情不自禁地从椅子里站起身,向马维投去疑惑的目光——或许形容为求助的目光更为贴切,议员感到很无助,他希望马维可以在医生开口之前告诉他:伊莎贝尔的病情稳定。
但他得到的答案是管家阴郁的眼神在飘忽躲闪,医生脱下帽子,颔首向他致礼:“我很抱歉,议员阁下,令爱恐怕很难熬过这个夜晚,应该尽早做好准备了……”
伍德只觉自己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两下,最后跌坐回椅子里——医生的话语逐渐变得模糊起来,他感到自己似乎坠入水中,世界的一切响动都模糊起来,耳中只剩下哗啦啦的纷乱。
“马维……任何一个父亲都无法接受女儿被活焚的可能,不是吗?”他突然抓住一旁的老管家,彷如行将溺亡之人攀住了岸边的水草。
“但是如果继续隐瞒小姐的情况,我们自己该如何处理?”马维没有把“尸体”这个词说出来。
“哼,总之我绝不能让他们把她给烧了!”
“除非运出伦敦城……”
“对!”议员向马维投去希冀的目光,“为什么不?找一个教堂停放即可——这样一来,我可怜的伊莎贝尔只要醒过来,那么她就会及时得到救援。”
“但是老爷,自从黑死病出现以后,任何教堂都不接受本教区外——且没有医生出具死亡证明——的尸体长时间停放在停尸房里。”
“你的意思是只能立即下葬?如此说,活埋与活焚两者的区别在哪里?”议员的双目暗淡了下去。此时的马维,心里已经有了一番盘算,但他并不急于将自己的想法告知议员。后者痛心疾首地叹息着,冲管家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去。
佐拉的棺材铺就在宽街附近,贝尔斯很快就来到了铺子门前,幸运的是门还开着,一阵实木的清香味迎接他的到来。
“今天怎么样?”
“老样子,”佐拉对他的到来并没有提起什么兴趣,“我可不希望你光顾这里……”
“为什么呢?也许我给你带来了一笔生意。”
“是吗?”佐拉用手遮住门口打进来的光线,试图从来人的表情捕捉这个信息的真实性,“哪位老爷需要我的服务呢马维。”
“安全棺材什么行情?”
“哦?”棺材商再次仔细打量他的姐夫,“这就看顾客的要求了——不过,”他嘴角浮现一种饶有兴趣的微笑,然后转身隔着桌子从杂乱的抽屉里摸出来一张图纸,“价格越高,棺材的尺寸和求救机关的有效性越好,你的这位老爷不希望自己醒过来之后发现求救机关失效吧?”
“嗯,看起来不错,”贝尔斯接过图纸,仔细端详起来——图纸上的安全棺材分成三个等级,它们给贝尔斯的直观感觉只是尺寸的差别,“这鬼玩意儿有什么区别?我看不过是多了几寸木板而已。”
“老哥,就因为尺寸更大,配备的机关就更加完善,更重要的一点,更贵意味着老爷们更为推崇。”
“好吧,这个什么价格?”
“十六英镑。”
“什么?”
“最大型号十六英镑,中码十二,这个——最小的四英镑。”
“我一年的薪资才二十五英镑……”
“好吧,那就让这位老爷另请高明吧老哥。”
贝尔斯陷入沉默,他权衡着某些东西。
“到底是谁?”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等我的消息吧。”说着贝尔斯就往店外走去。
“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他又走了回来,郑重其事地叮嘱棺材商,“今晚九点之前,不要关门。”说完他急匆匆离开了棺材铺,留下一脸狐疑的佐拉。
甫一进入会客厅,议员就带着愠怒冲贝尔斯招手:“你去哪了?”
“老爷……”
议员并不期待贝尔斯的回答,而是倾诉着自己的腹中的痛苦:“你知道吗?马维,我去看了我可怜的女儿——是的,她的生命犹如寒夜里炉膛内的灰烬,正在一步步变得冰冷,我能感受到她的生命在一点一点的流逝。
作为一个父亲,没有任何事情比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死去更加痛苦,我能从她孱弱的目光中感受到她还不想死,她希望我伸出双手把她救回来,她才十九岁啊!可我却无能为力,她的手轻飘飘的,爬在她手背上的那些疤痕却更清晰了——那时候她才八岁,不小心打翻了滚烫的咖啡,这导致她的双手被严重烫伤,可怜的伊莎贝尔,她一整夜、一整夜地哭,我守在她身旁,不停息地给她扇风,好减轻她的身体的痛楚,即便整个肩膀酸痛麻木,我也彻夜不停息……”议员呜呜地哭了出来。
贝尔斯静静地候在一旁,像一个虔诚的信徒聆听教诲一般肃立着。
“该死的疫病,就要把她从我的手里夺走了,这让我的心,何以依附?这几天我一直躺在椅子里昏昏沉沉——每一次醒来,我都以为我的伊莎贝尔正在花园里、在曼切斯特的街头、在与她的母亲数落我的种种不是……可当我从昏沉里清醒时,她即将消逝的现实就如一剂断肠的鸩毒,深入我的五脏六腑,腐蚀我的每一寸肝肠……这不是断掉的袖袍,可以再补回去,一旦她死去,我就再也看不到我可怜的女儿了……”
“也许她只是假死。”贝尔斯小心地安慰议员。
议员猛然抬起头,一把揪住贝尔斯的衣袖,泪流满面地盯着他:“是吗?对,是的……我就亲眼见到烈火里挣扎的——不行!”他跳了起来,“我不能让他们活活烧死我的女儿。”
“老爷,您听说过‘安全棺材’吗?”
议员的手攥得更紧了,他抽动的嘴角浮现出一阵扭曲的笑容:“对了,我怎么忘了?因为悲伤,我已经失去了理智,谢谢你马维——你是个忠诚的管家,谢谢!”他终于松开了手,紧握双拳,“那么,接下来就要想办法找一位棺材商预定一口最好的逃生棺材,要快!然后把伊莎贝尔送出伦敦南区……”
“老爷,此前我正是为此出门的。”
“是吗?我说过你是一位忠诚的管家,那么你给我带来了什么好消息吗?”
“没错,我的妻弟经营一家棺材铺,就在宽街的尽头,但是……”
“怎么了?”
贝尔斯抿了抿嘴,心中权衡了片刻。议员焦急地催促他:“怎么了?没有吗?”
前者微微眯起双眼,咽了一口唾沫才长出一口气,似是作出重大决定一般回答道:“最好的棺材价格实在太高了。”
“多少?”
“最好的一具逃生棺需要二十六英镑。”
“马上!你现在马上前去定制最好的逃生棺,让艾米给你准备钱,现在就去。”
“好,请您等候我的消息。”说罢,老管家怅然若失地走了出去。
这是一个漫长的黑夜。
弗克医生曾经数次警告过议员,蓝死病在患者死亡之后,其传染力会陡然增加,非常不可思议。弗克认为,从寄生的关系去解释这种现象是合乎逻辑的——老鼠一旦死亡,身上的虱子就会纷纷离开宿主,寻找新的目标;而在亚历克斯的心理,那些挖墓人超高的死亡率无疑进一步印证了弗克医生的观点。
所以在这样的漫漫长夜,他不得不静静地在书房里等待,等待女儿最后时刻的到来。这种痛苦,让亚历克斯-伍德坐立不安,某一瞬间,他甚至希望黎明早点降临人间,即便那意味着伊莎贝尔已然离去。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等待的过程——就在他咬牙切齿地与内心的痛苦对抗之时,门开了。老管家马维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人来了,老爷。”
“什么?”议员焦躁地直起身板,不耐烦地质问管家,“马维,你怎么回事?”
“老爷,我知道,我都知道——您肯定不愿意,也没心情与此人打交道,这本应由我全权代理您执办此事即可,但此人一定要面见您本人才肯接受我们的定制。”
“告诉他,是为我女儿定制,不是我!”
“不是因为这个……”
“他在哪?”
“就在会客厅里。”
“(伦敦南区)就他一个棺材商吗?”
“这……”
“好吧,看在他是你的妻弟的份上,最好快点儿。”
佐拉被管家领入书房,进门之后他脱下帽子向议员致意。议员瞟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后者不卑不亢地上前一步,说道:“阁下,接下来的话,我想最好就让它留在这间书房里,出了身后这道门,我会把这些话忘掉的。
因为如今伦敦南区的隔离政策,装殓就绪的棺材恐怕很难运出城外,此中的关键,我会与贝尔斯-马维协调的,但是有一点我必须要告诫阁下,希望您在做最终的决定之前,要清楚这件事的后果。”
“是吗?”
“出于业务发展的考量,在下很清楚蓝死病的危害,将疫病患者运出城外,意味着存在人为扩散的可能性,并且这种概率非常大……”
“哼,”议员很不耐烦地冷哼一声,“你是什么意思?”
“从伦敦南区运出去的棺材,经手的所有挖墓人都有可能小命不保,若这些挖墓人再将疫病传入人口密集的市镇,这便不是在下想看到的,所以希望阁下在挑选墓地的时候,要慎之又慎,最好是选择偏远的地方。”
“你只管收钱办事就是。”管家插嘴到。
“否则恕在下不能为阁下效劳!”佐拉这话是冲议员说的,但他的双目却严肃地审视一旁的贝尔斯-马维,这种眼神意味着没有任何情面可讲。
听到棺材商的话,议员压下心中的怒火,暗暗冷笑道:这狗娘养的黑心奸商,在争取高额利润之余不忘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派头,安全棺材交了货,那时还由得你说了算?他稍稍正色,挤出一丝笑容答复棺材商:“我会慎重选择的。”
棺材商点了点头,告别之后跟着贝尔斯来到客厅里,稍事停留之后达成了交易,然后匆匆离去。
凌晨时分,议员是被老管家推醒的,他给他倒了一杯烈酒,等到议员缓过劲之后才把伊莎贝尔已然离去的事实说了出来。
经过一天的商议和准备,夜幕已然再次降临,佐拉和弗克医生轻手轻脚地将伊莎贝尔的尸体从后门抬到宅邸后的沟渠旁,那里停着一艘早已准备好的小船。小船需要划大概二十分钟左右才能拐到泰晤士河——装着安全棺材的另外一艘船正在那里等候。
“老爷,您确定是雷丁的橡园公墓吗?”
“那是距此最近的选择,记住一点,不要向别人透露任何信息,至于教堂的神职人员,你只说小姐到雷丁探访亲戚,不料卧病许久之后不治即可。”
“明白了……”
“此外之前我已经交代,一定要前往墓园,亲眼见证——你是看着伊莎贝尔长大的……就代我送她最后一程吧,马维!”议员的双眼噙泪,他几欲哽咽,最后抬起头补充道,“事后给教堂里的那些修女一些钱,让他们留意墓地的铃声。”
几番确认再无遗漏之后议员才将老管家送出后门,目送小船顺着黑黝黝的沟渠向西划去。

这个夜晚,一层静谧的雾气从伯克郡橡园公墓后方的沼泽地里溢出,自橡树林边漫开来,徘徊在冷冽月色映照下的墓园里,这是雷丁北部一处年代久远的公墓。
早在两百多年前,公墓就成了许多人最后的安息之所。墓园最初的选址位于矮丘上,两个多世纪过去了,长眠于此的人越来越多,如今墓葬早已占据了整个矮丘,和西面的沼泽地连接成了片。自东边的入口处向西望去,月色之下,矮丘上的墓碑似乎漂浮在沼泽氤氲的雾霭当中。
吉米-班克罗夫特推着手推车从墓园里走出来的时候,教堂的钟声穿透墓园边的橡树林,清晰地传了过来。出了墓园,是一段两旁栽植着高大橡树的砂石路,树冠笼罩之下,一片冰冷昏沉。他停下脚步,从雨布下摸出了马灯。
走在吉米身后的丹恩-瓦尔克一边点着烟一边低声咕哝:“真难闻,妈的。”
吉米没有理会丹恩,他自顾朝前推着手推车——毕竟赌鬼平日里总是一副满腹牢骚的样子。
“他们说停放多久了?”丹恩接着问。
“两年了。”
“两年?”丹恩啐了一口,“这是这个星期以来第二具……腐臭和潮湿的霉味,现在我浑身上下都是这些腐尸的味道,没有十天的时间恐怕无法祛除这个操蛋的怪味。”
丹恩的抱怨不无道理,尸体腐败的味道附着性委实太强,极难清洗。但作为一个孤儿,一个以替人挖墓埋尸为生的孤儿,他并不在意这些。半年前吉米一度居无定所,食不果腹,相较如今教会安排的居所以及足够维持温饱的酬劳,这些腐臭味就显得无关大雅了。
对当前的生活,他是知足的,可以自食其力,不必再为衣食而发愁,甚至还可以存下一些钱来,所以对待这份工作,年轻的挖墓人很珍惜,也很舍得出力。
若真要计较的话,吉米还是更难接受新鲜尸体散发出来的那种死亡气息——甜腻腻的酸腐气,令人避无可避,于挖墓人来说尤其如此。而这种气息总能给吉米的情绪带来波动,闻之心中淤堵,在他看来,这些气息意味着深沉的哀伤,所以鲜尸安葬过后,他的心情会持续低落好些天。
挂在手推车上的马灯发出淡淡的黄光,吉米-班克罗夫特不紧不慢地朝着砂石路前行,他穿越阴影,似长夜里孤独的一枚萤火虫,徐徐前进。
挖墓人的住处是一处废旧的砖石仓库,就在教堂不远的东侧。仓库一楼的东边存放着牧草,西面靠墙设有简易的厨具,二楼是两人的起居室。经过了一天的辛劳,吉米感到浑身疲惫。用过晚餐后,他爬上二楼,舒舒服服地躺到牧草衬垫的床上。
很快他就发现矮桌上放着一封信,看来是修女刚刚送过来的。信上的收件人分明是他,而上面盖着曼切斯特的邮戳。吉米非常肯定这是他的姨妈马盖尔太太的亲笔信,他把信封撕开,就着马灯的光照读起来:
我的亲爱的侄子:
你的来信我已经收到,听说你一切都好,为此我感到无比高兴,也为你已逝的母亲感到无比欣慰。在你还处在幼年懵懂的时期,你的父亲登船南下非洲,此后再无音信,这让你的母亲承受了常人难以承受的生活压力,你如今已经自食其力,没有任何事情比这点更让我高兴了,我想不久以后,你就可以承担起家庭的责任了。
伊丽丝现在已经是一个懂事的女孩子,你的妹妹你是知道的,现在她不但胃口大开,甚至一日三餐已经不能让她满足。此外,你还应该知道一点,女孩儿长身体的时候,前一天还穿着的衣服,第二天就无法继续再穿了,多么神奇啊,这说明她们的成长速度简直出人意料。
关于伊丽丝,还有一件事让身为姨母的我于心不忍却又不得不开口与你商量,正如我所说,伊丽丝的胃口太大,这让她的形象不是太好,那位贵族小姐为此把她辞退了。如今有了另一个去处,但恐怕是需要花一些钱为她重新做衣服的。
这样一来,我就能为她谋个好人家,不然的话,恐怕你还要为此给她另外安排的。
上帝保佑,好在你一切都好,这是令人鼓舞不已的事情,生活正在向着好的一面转变呢。我非常期待你的回信,并希望你把伊丽丝的事情放在心上。那么,就写到这里吧,祝你好运吉米。
丹恩从他手里把信扯了过去,迎着灯光看了一会。赌鬼的嘴角慢慢翘起来,发出一阵冷哼:“哼……好吧,上次我就告诉过你,果然没错——伊丽丝什么时候变得贪嘴了?”
“也许真如我的姨妈所言,身体快速成长使然。”
“吉米,你的这位亲戚在变相找你要钱呢。”
“就我目前的处境……伊丽丝只能由她安排,这样也能得到她的一些照顾。”
“我敢肯定,圣诞节前你还会收到你那位姨妈的来信的……”
“丹恩——吉米,”丹恩的话被窗外的喊声打断,“来自雷丁的一辆马车……”
“妈的,”丹恩咒骂了一句,冲窗外的人问道,“什么时候死的?”
“好像已经一个星期。”
两个人无奈地下楼,携带一应的物什,便跟随提着马灯的修女蒂朵-斯宾塞前往教堂走去。
“为什么要连夜下葬?”丹恩显然还在耿耿于怀。
“这是曼切斯特的一位小姐,不是本区教众,而且没有医生出具的证明——真够可怜的,孤身一人客死他乡,据赶马车的人说,他只是她的房东,这位小姐受母亲临终时的嘱托,远道而来想拜访亲戚,却不料染上重病,卧床数日之后最终孤零零地死去了,哦,对了!”修女停下脚步,艰难地把胖手探入内层的衣兜里寻摸,“最终总算让这位小姐遇着了一位好心人,房东替她变卖了手提琴,并补够丧葬的一应费用……”她从衣兜里摸出了十八个先令,“这是你们的,着实不少呢。”
丹恩接了过去,将一半匀给吉米。两人跟着修女来到了教堂前,他们发现马车就停在橡树下,赶马的人六十岁左右,一身黑衣打扮,看不太清楚他的样貌。马车上装着一具巨大的棺材,还带着类似钟表的精美装置,月色穿过树冠的缝隙映照其上,散发着红铜色的柔光。
“这东西真他妈不算小!”丹恩很不情愿地自言自语。
似乎看出了丹恩和吉米脸上的疑惑,老人指着棺盖部分的逃生装置,无可奈何地说道:“这位的小姐恐怕跟那些贵族们没什么两样,到死都担心自己会被活埋,所以她嘱托我务必要使用这样的装置,不过在送来之前,停放的时间已经有一个礼拜了,恐怕没有什么复活的希望了吧。”
丹恩和吉米不置可否,娴熟地将手推车靠过去,非了好大力气才把棺材挪到手推车上。老人冲胖修女招了招手,两个人走出灯光外耳语了一番。挖墓人都已经准备就绪,不过那赶马车的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他转身上车,就要离开。
“先生!”吉米叫住老人,“您不要一起吗?”
“很抱歉,我还要赶回雷丁搭乘十点四十五分的列车赶回伦敦,并于明早转车前往曼切斯特,将这位可怜小姐不幸的消息带回去给她的家人。”
“但至少您要知道她最终安息的所在,这样才能给她的家人一个交代,不是吗?”吉米心中升起一种深深地哀伤,“或者至少,我们需要知道你和小姐的姓名……”
“马维,我姓马维——伊莎贝尔-伍德小姐……”话音未落,车夫冲几人挥手两下便驱马离去,融入了漫天的凄冷月色中。
两个人艰难地推着巨大的棺材,小心地穿越一片杂乱的坟茔,拐了两个弯才来到新开辟的墓葬区。没再做任何休息,吉米选好了位置之后抄起锄头便开挖起来。
花费了接近两个小时才把特大号的墓坑挖好,丹恩跳上坑边,气喘吁吁地咒骂起来:“真他妈的费劲——用得起这种逃生棺的人,却只愿意给我们十八个先令。”
“逃生棺?”
“你埋尸不过半年,自然不晓得这个东西,那些蹩脚的医生有时候无法准确判定死亡,为了避免被活埋,富人们便花重金做出这些玩意,好让自己复活的时候可以摇铃获救——好了,妈的,你不需要总是如此仔细吧,这个鬼东西几乎是普通管材的两倍大,我们挖的坑能埋一整头牛了——那车夫说已经停放了一个礼拜,这可不像。”丹恩的鼻子用力抽吸空气,意图捕捉其中的气息。
吉米没有回应丹恩,他闷头蹲在墓坑里,仔细地平整墓坑底部。看到这位小姐在最后时刻,甚至都没有一位相熟的故人前来送行,吉米的心里无端地生出一种感同身受的悲凉……他也曾有过前往陌生的地方投奔亲戚无门,最终几乎丧命的经历。
爬出墓坑,吉米从手推车上取下一块橡木板。丹恩一脸不悦地冲他抱怨:“小子,随便找一块破木片给她冠以‘伍德’的大名即可,这些橡树板可是另外收费的。”
见到吉米不为所动,赌鬼无可奈何地咕哝了一番,得到的是前者依旧如故的沉默,他悻悻地蹲下身给棺材套上绳索。
“你的衣服怎么湿了一片?”赌鬼突然问道。
“从里面流出来的……不知道是什么。”
“真操蛋!”
凌晨五点钟的时候,挖墓人精疲力尽地推着手推车朝墓园的出口缓缓走去。此刻如果能够来一次热水淋浴,那该多好,吉米闭上双眼幻想着——莲蓬头洒下的温热的水雾笼罩周身,洗尽浑身的汗臭味,带走疲乏……
上一次淋浴是什么时候?那一次抬着一具停放三周的尸体,尸水的恶臭在那之后的几个黑夜里,从他的记忆深处再次弥漫开来,潜入他的梦境,惊得他从床上蹦起,大口喘气。
那次是赌鬼带着他去了雷丁,然后在一家还算体面的旅馆里住了下来,带双人份的早餐兼免费洁面刮胡。就吉米自己来说,一晚上六个先令的住宿费,除了那盏喷洒热水的莲蓬头外,再无其他可以称之为物美价廉的服务了。这一次,他只能想想,因为妹妹需要一笔钱来支付给裁缝。
叮……金属清亮的撞击声,吉米恍然回过神,看到跟在身后的丹恩冲他指了指手推车:“你还在为伊丽丝的裁缝费头疼吧——算你借我的,我不回去了。”说完,赌鬼的黑影晃晃悠悠朝着雷丁的方向游移而去。
吉米一时没弄清楚丹恩的意思,他抬手在手推车上摸了摸,一个装了二十六枚先令的钱袋子,是酒鬼刚才扔给他的。
四十英里外的伦敦南区,亚历克斯-伍德蜷缩在书房的躺椅里,迷糊当中有人掰开他的眼睛,接着是恍如隔世的交谈——
“昨天就出现了吗?”
“是的,不过我也是从女佣那里知晓的,她们给他浣洗衣物,发现他严重腹泻……”
“用薰衣草的烟气将室内再熏一遍吧——议员的病情非常急促,前所未见。”
“医生,什么意思?”
“夫人,我很清楚这对您意味着什么,但议员的病情恐怕很难有转机。”
女人的哭声断断续续传入亚历克斯的耳蜗里,瓮声瓮气,这让他差点没认出那是一同生活多年的结发妻子。门关后,有人走到他的身前,亚历克斯用几丝残存的力气睁开眼,嗫嚅道:“贝尔斯-马维,贝尔斯……”
“你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妻子问他。
“马维……”
“好吧,亚历克斯。”
老管家贝尔斯-马维来到他身前,与往日不同,他只是愣愣地远远站着。议员吃力地冲他挥手,管家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支散发出阵阵青烟的熏条。
“马维……今晚安排夫人去曼切斯……还有我的逃生棺——二十六英镑的,让我安歇在伊莎贝尔身旁吧。”这话几乎要了他的命。
贝尔斯俯身行礼,郑重点头,退出门外。夜幕降临的时候,那条船顺着黝黑的沟渠再度来到议员宅邸的后门,伍德夫人尽管不舍,却不得不听从丈夫在弥留之际不惜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为她谋划逃离伦敦城的安排,原来他依旧深深地爱着她。
当夜八点,伍德夫人含着泪,搭乘小船离开了伦敦。此刻的贝尔斯-马维再次光临佐拉的棺材铺,没进门便说道:“我以为你已经打烊了。”
“虽然从你的眼神里我无法看出什么,但你的心情似乎不错。”
“谁说不是呢,老头死了。”
“什么?”
“亚历克斯-伍德,死了!”
“议员死了?他需要棺材?”
“对,四英镑的,那种最小号。”
“真奇怪,为女儿不惜花重金定制最大号的,自己却——不对,这是你的主意,我看不如直接用一副薄木普通棺材更合算。”
“我怎么没想到?”
“好啦!我只是开个玩笑,议员平时待你不薄。”
“但从今以后我就失业了。”
“马维,这不对,我是认真的!”
“好吧,四英镑的。”
就像上次一样,逃生棺被预先装上一艘小型商船,议员的遗体被送上商船之后才装殓完毕。这一次贝尔斯并没有亲自驱赶马车,而是在车行里提前雇了一辆,跟车夫交代清楚目的地之后他长出一口气,似是扔下了沉重的包袱一般惬意。
这位车夫叫克里斯-鲍勃,据议员的管家告诉他,议员心脏病突发身亡,而目前伦敦南区面临疫病防控的压力,议员遗体可能会被火化,管家于心不忍才出此下策,这是一个忠诚老管家的一片赤诚之心,车夫很容易理解这种心情。
出发的时候天空中有零星的雪花飘飞,克里斯的手失去知觉的时候马车才抵达雷丁。橡园教堂穹顶的十字架已然融入夜幕中,克里斯不知道自己是否会走错路,马灯羸弱的黄光无法提供足够的照明,他只能暗暗祈祷自己不会搞错方向。
幸运的是他没有迷失在雪夜里,马车顺利抵达教堂。神甫不在,修女只是简单地登记了逝者的姓名之后就去安排挖墓人了,这让克里斯无来由地难过起来。议员的亲属因为伦敦南区实施隔离政策的缘故而无法亲临现场,他作为一个外人,能做的也不多。
在仓库里烤暖了身子,猜测两位挖墓人已经忙得差不多的时候,克里斯走向墓园,把贝尔斯交给他的十八个先令送到挖墓人的手上。
持续到凌晨三时许,挖墓人的工作进入了尾声,年长的丹恩-瓦尔克扔下吉米-班克罗夫特一人,要搭乘克里斯的马车前往雷丁。吉米把存下来的钱给了赌鬼,让他代为转寄给自己的妹妹伊丽丝,用以支付裁缝费。
马车消失在橡树林巨大的阴影里,黝黑的天幕下,墓园显得空旷死寂,马灯微如萤火。吉米觉得双侧肋骨异常酸痛,他站起来刚要朝前迈步,就觉一阵恍惚,差点没栽倒在地。意识到自己疲劳过度,吉米休息了一会才回去补觉。
一阵触不及防的痉挛从胃馕深处传来,吉米怵然惊醒,五脏六腑迸发欲出的气势直奔口鼻而来,在他还没来得及扑向窗边的时候,胃馕里的食糜喷薄而出……
吉米这时候才确信自己生病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疲劳感排山倒海向他压过来,他虚弱地仰躺到满是呕吐物的床上。此刻窗外大雪纷飞,整个世界陷入一种漫无边界的沉寂里。铛——铛,教堂十二点的钟声打破了这份寂静。
吉米发现自己无法止住胃馕里的痉挛,他干脆将脑袋垂到床边,虚弱地将黄绿色的胆汁抖出来。胃部稍显平静过后,腹泻紧随而至,他挣扎着滚到楼下,清空自己的肠道……
随着腹泻的次数渐多,吉米的体力很快到了极限,待一切看起来平静过后,他得以沉沉睡去。
“吉米,你现在需要喝水。”丹恩已经回来了。
吉米抿了一小口,然后无力地别过头去。赌鬼无奈地坐到床前,懊丧地叹着长气,虽然浑身无力,但是吉米还是能够略微感知到周边的事物。他陷入一种醉生梦死的状态,昏昏沉沉的,每一次睁开眼,丹恩都一刻不离地守在身边。
铛……铛,又一天中午十二点的钟声传入吉米的耳朵里,丹恩给他端来一碟土豆糊糊。他没有多少胃口,抬眼看了看天,阴沉沉的,没想到这一躺,就睡了两天。
“水……”他呢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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