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看着墙叹了口气,他已经厌烦重复说一样的话了:“放7颗炸弹在城市里,好像没有比做杀人犯差到哪儿去。”“你妈妈可是杀了你的女朋友,让!为什么你还要袒护她?”“因为这不公平!”让吼了起来,“她只是一时冲动!”然后他沉默了,似乎在后悔自己发了火,表露了个人的情感:“我是说……这不是她的错。”气氛缓和下来,但在这短短几十秒之间,卡米尔注意到一个根本的因素,或许可以解释让·加尼耶的所有行为:他的愤怒。就像他母亲突然爆发的愤怒驱使她杀死了卡罗勒,而在他这里,这股愤怒被冷藏,然后酝酿成一个可怕的计划。让已经失控了。“好,”卡米尔温柔地说,“如果这不是她的错……”让皱了皱眉。卡米尔冷静地解释道:“如果你觉得你母亲可以减刑,为什么不让她去法庭接受审判?你可以说对她有利的证词,心理医生会说她只是一时冲动,不需要真的为此负责,然后……”“然后她就会被送到荒岛流放,我谢谢你啊。”卡米尔把他的椅子拉近了些:“听我说,让。你的第一颗炸弹只造成一些轻伤,但你不会总这么幸运(他本来想加上‘我们也不会’,但忍住了)。现在,上面在安排。因为你来找我聊,所以他们听之任之了,但如果我没有快点得到结果,我是说,马上得到结果,他们就会加速处理这件事……我向你保证,要接管你的人可不是好惹的。”卡米尔继续靠近,让的脑袋朝他靠近,仿佛要听些什么秘密。“我向你保证,那些人真的非常坏……”卡米尔退回去。让脸色发白。他的上唇微微颤抖。“你不要再固执了,让。不会有人答应你的要求的。”让吞了吞口水。“才怪,”他言简意赅,“走着瞧吧……”法官行动很快。罗茜·加尼耶很快被带了出来,她今年46岁,是弗勒里梅罗吉镇的邮递员。她被安排进一个空的办公室,坐在一把椅子上,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如果想坐在罗茜面前,还得自己再从外面搬把椅子进去。卡米尔就是这样做的。这些椅子是铁的,像死驴一样重,卡米尔没有拿起来,而是拖在身后。椅脚在水泥地上的摩擦声令罗茜皱眉。然后卡米尔像大卫·林奇的电影角色一样飞速蹿到了椅子上面。卡米尔把资料摊在大腿上翻开。他看到一张罗茜在一年前入狱时拍的照片。如今她瘦了20公斤,但人仿佛老了10岁,罗茜面颊消瘦,有黑眼圈,疲态尽显,她大概没怎么睡觉,吃得也不好。只有男人才会对女子监狱抱有什么幻想。她的头发黑白相间,被剪得歪七扭八,就像戴了一顶老旧沾灰的假发。罗茜。卷宗里解释了这个名字的由来。1964年,罗茜父亲的偶像吉贝尔·贝科唱了《罗茜与约翰》这首歌,他便给自己的女儿取名罗茜。而罗茜也深受感动,并延续这个传统,给自己的儿子取名约翰。“他一直不喜欢这个名字。”罗茜告诉法官,“但这首歌多好听啊。”卡米尔不以为意。“您的儿子声称埋了7颗炸弹。”卡米尔道,“第一颗炸烂了18区的半条路,现在还有6颗。之后肯定会死很多人。”卡米尔不知道罗茜是否听懂了自己的话。“他说如果把你和他放了,就告诉我们炸弹的位置。但放了你们是不可能的。完全不可能。”罗茜有些难以消化这些信息:炸弹……她的儿子……放了他们……不可能。卡米尔又强调道:“让只会得到一样东西,就是终身监禁。”卡米尔退回到椅子上,仿佛说完了话,剩下的就不关他的事了。罗茜摇摇头,她自言自语道:“让人不坏……”她无法想象她的儿子会做这样的事情。卡米尔一直没动,要让她消化这些事情。罗茜花了快一分钟的时间来明白情况,变得脸色苍白,然后张开嘴发出一声近乎听不到的、痛苦的“哦”。卡米尔继续道:“如果你愿意帮助我们,这对你和让的量刑都有好处。尤其是对他来说。用车撞一个女孩和在巴黎埋一堆炸弹可不是一回事。你可能几年后就可以出狱,但是如果有一颗让埋的炸弹爆炸了,让可就一辈子出不来了。他现在27岁,还有50年的刑期等着他。”罗茜认真听着,她听懂了。卡米尔看过她的心理报告,情况并不很好。受教育程度很低,行为能力有限,判断能力低下,容易冲动,情感混乱,尤其是在她和儿子的关系占了很大一部分……卡米尔观察着罗茜,并肯定了自己的第一判断:这个女人有点笨。做出这种结论的过程往往是痛苦的,你会被尴尬的同情心所束缚,并感到羞愧。但卡米尔也有一丝疑虑。“你知道这些炸弹的事情吗?”“让从来不跟我说任何事情!”她的说法这样概括,好似在说一起家庭矛盾。“加尼耶女士,你明白发生了什么吗?”“我可以和他谈谈吗?”这也是问题所在。法官认为应该尽快让他俩相见,但卡米尔不知道这是不是正确的做法。“我能看看让吗?”罗茜坚持道,“跟他聊聊……”从现实角度来说,法官是对的。两个人是被允许见面的。对让而言,他母亲是最好的杠杆,是这世界上唯一可以劝服他的人。但卡米尔无法做决定。罗茜的声音令他觉得有些奇怪,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得弄明白……“到时候看吧。”卡米尔答道,“到时候再说……”卡米尔告诉法官他俩的见面也许会起到反效果。罗茜因为监狱生活,状态很不好。让可能就是因为有这种担心,所以只在母亲入狱的时候来过,然后就只是每周写信,再也没来探监过。如果他看到自己的母亲变成这副样子,恐怕只会更想把她救出去……法官表示赞同。他们决定等等看。“还有7颗炸弹。每天1颗,对吗?”看来消息传达得并不很好。“他想要他妈妈?”“是的,总理。他妈妈。”“他以为我们会把他送到澳大利亚,然后等他写个明信片来告诉我们炸弹的地址吗?”突然总理决定封锁消息。没有人知道这是不是个好的应对方式,不过无论如何,大家都只是在一堆糟糕的解决方式中选个不那么糟糕的而已。“你们得给这次爆炸找个官方的说法。”总理说,“大家都能理解的那种。给我提交一个拟通告。我们尽量争取时间,你们(他对反恐组的人说)……嗯……做你们该做的。”等出门的时候,总理又转身说:“一定要阻止这桩鸟事的发生。”总理出去之后,幕僚长又对这番话进行了再创作:“给我干他。”一片安静。大家都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了。然而,没有人说得清是为什么,或许是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情况太暴力,因为事情进展太迅速。政治上,对于灾难性的事件,人们都是最先应对最有可能发生的那些。当局有一整套危机应对计划和灾后恢复战略,详细说明了在发生重大事故时应急服务应如何应对。在让有所行动之前,他们就该行动了。也许应该启动国家紧急危机管理计划;清点并分析这系列炸弹的可能危险,并预先准备一个可操作的动员部署。尽管收集到越来越多的路人信息,但路易仍无法还原让·加尼耶这几周的行踪和动向。路易向卡米尔解释道:“他不怎么跟人来往。只在足球队有几个朋友,并且好几周以来都没人再见过他了。邻居们说,自从他母亲被捕后,他出入过公寓,有时会在买菜的时候遇到他,但没有人发现任何异常。我派人去确认过他的购物情况、租车情况……但让是那种没有人会注意、没有人会记得的客户。”自从克莱芒丝正式认出让·加尼耶之后,所有人都想着给媒体分发让的画像,寻找证人。但是总理的指令是对媒体封锁消息。上面的指令很明确。在晨报上刊登埋炸弹的人的画像绝对会引起恐慌。“一边是恐慌,另一边是屠杀。”卡米尔道,“我简直不敢站在决策者的位子上想这件事……”“他很快就会全招了的。没有多少人能够抵挡这些专家的拷问。”“不会有用的,”卡米尔站在咖啡机前,对路易说,“这种人是死脑筋,想问题很粗糙,都非黑即白,完全没有模糊地带,只有是或否。我打赌,接替我们的那些专家肯定要碰壁了。”一说到接替者,卡米尔开始越来越频繁地看表,迫不及待要甩开这个烂摊子。终于,有四个人连门都没敲就径直而入。反恐组要接管这个案子了。他们个个都像卡车一样高大。他们的步伐、决断力、眼神、动作,无不令人恐惧。让看着他们,觉得惊叹。他对一切都有预想,并且许多事情的进展也确实如他所料,但显然情况有了变化。几秒钟内他就被推起来,双手背在身后,戴上了手铐,蒙上了面,捆了起来,难以动弹。站在这四个男人中间,让看上去立刻矮了10厘米。显然,事情要被加速处理了。卡米尔没有露出笑容,但他松了一口气。这些专家进门不到30秒,就已经带走让·加尼耶并消失了。卡米尔朝他的同事、指挥官佩尔蒂埃打了个招呼。佩尔蒂埃是个方脑袋的大个子,留了古板的黑白相间的胡子。“玩得开心……”佩尔蒂埃仍然专注在自己的思考上面,看上去如鱼得水。他最后一个离开,但是没有说一个字。卡米尔开车往安娜的方向去,但又半途停了下来,有些担心地下了车。“我还在办案。”卡米尔给安娜写短信道,“对不起,可能今晚再晚点的时候……可以吗?”发短信之前他并没有想太多。并非他不想去见安娜,反而他很想和她睡在一起,闻她的味道,触摸她的身体……但现在他还很乱,仍然担心着案情,总觉得有点什么不对劲。他倏地想起反恐组的那群专家。对待这样的案子,不敢想象他们能做的事情有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但是……安娜的回复是:就算晚,也要来噢……卡米尔犹豫了几秒。不,他要继续骗安娜。他要回家。毫不意外,湿嘟嘟开始摆臭脸。他注意到了,但是没有办法。湿嘟嘟总是这样,每次他回来晚了,湿嘟嘟都会直接无视他。卡米尔已经筋疲力尽,没脱外套就直接在沙发上躺下了,但睡不着;令安娜空欢喜,骗她,一定会让她不开心。而卡米尔也完全没理由这么做。或者也许有理由。他本来是没空的;他反复告诉自己:“你已经不负责那个案子了。”但没用,他从沙发上坐起来。湿嘟嘟停在他的膝盖上,他开始画画(他家到处都是草图、速写,他永远停不下来。画画可以帮助他思考,这就是他运行的方式。他会画出所有记忆中见过的东西,这些也是他有必要回味的东西)。在工作中,有些事情仅仅是发生过,而有些事情会对他产生某种启发。他并非有盲目的自信,反而更像是那种容易有疑虑的人,但是他会倾听自己内心的感觉和反对的声音。他只能这么做。于是他继续画着,来回忆罗茜和让的面孔。前者散发出某种蠢笨混合顽固的气息,后者则更复杂。同样有顽固,但是也有算计。两人的共同点在于决断力。这一点,在她身上是固执,而在他身上是意志力。他们看起来平凡到无趣的程度,但危险性堪比天花。看着他们的画像,卡米尔开始思考他们之间的关系。罗茜杀了让的女友,而让埋了炸弹来救罗茜出狱……如果把这两块拼图放在一起,似乎拼不到一起。两者并不相合。卡米尔暗叹幸好自己不再负责这个案子了。对于让·加尼耶,则没有“幸好”二字可言。他得面对一个肮脏的15分钟。卡米尔停下手中的画笔,因为让可能面临的那些审讯手段令他胆战。鲜少有人谈起这些,但很容易想象,一个以在巴黎埋炸弹来要挟的人会受到怎样的待遇。水刑、吊刑、关禁闭、不间断高声播放重金属摇滚……这些刑罚真的存在吗?想象别的事情,换换思考角度,是卡米尔的思考办法之一。调查是探明真相的方法之一,卡米尔则试图将事情放到另一个极端来处理。他凭借记忆重新画出罗茜档案中的一张照片:那个被撞死的女孩,卡罗勒的照片。他重新画出那一瀑布般近乎完美的长发,唯一的遗憾是上面一摊血迹在明亮的光线下闪烁着,如同孩子的头发。年轻女孩的死已很令人惋惜,一个金发女孩的死去则实在是世上最悲惨的事了。卡米尔又画出女孩撕裂的脖颈。终于,卡米尔疲惫得直接和衣而睡,湿嘟嘟在他肚子上绕成一团。*电话响起的时候是凌晨4点,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不去安娜那里,为什么自己不上床睡觉了。他的直觉没有骗他。湿嘟嘟拒绝起身,卡米尔只好将她挪动到一旁,湿嘟嘟喵喵地抱怨着。他感觉到全身来自骨头里的疲惫,但还是站了起来,一手接了电话,另一只手已经开始脱衣服,解开衬衫纽扣,他需要快速地洗个澡。正如卡米尔所料,这是法官来的电话。卡米尔得回警察局。让·加尼耶不愿再和反恐组的人对话,毫不意外,他只想要卡米尔。卡米尔唯一的疑惑在于,为什么他们要满足让的要求?“因为情况紧急,”法官道,“让·加尼耶保证下颗炸弹在15个小时后就会爆炸。现在只剩12个小时了。”法官一挂电话,卡米尔就叫醒路易。路易不可或缺,于是他也得立刻穿好衣服出发。“但是,”路易道,“12个小时后有炸弹我们早就知道了啊。让·加尼耶早就说过了,一天一颗炸弹,不是吗?”“是的,”卡米尔说,“我不知道我们亲爱的反恐组做了什么,也不想知道,但让·加尼耶开始招供,然后又打死不吭声。他说只想跟我说话,并说这没得商量。”“那他说了下一颗炸弹在哪儿吗?”“说了,这也是为什么法官打给我们。”让说炸弹埋在了一所学校里。[1] 让(Jean)是法语人名,其英文名变体是约翰(Joh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