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双探(全集)

宋朝是一个疑案多发的朝代,“狸猫换太子”“斧声烛影”“德诏自刎”等历史悬案,千年未解。本书所述,则是大宋300年悬案史上从未公开的民间奇案…… 北宋末年,吏治腐败、狱讼多发、奇案频现。一起无人能解的盗窃案,让两个性格迥异的少年相识相遇。一个背负家仇,一个渴望自由,他们怀揣各自的理想和秘密,走上了携手破案的追凶之路。 从京城到西域,108万公里:帝、官、将、相、商、农、兵、侠、盗、妓、僧11种身份;沉湖女尸、荒村童谣、墓室迷踪、鱼尸人骨等64起大小悬案;童谣杀人、不可能犯罪、叙述性诡计、暴风雪山庄等超过78种推理诡计。 翻开本书,让两个热血少年带您见识民间奇案背后的智斗谋略和生死友谊!

作家 七名 分類 出版小说 | 60萬字 | 51章
第十章 结局已了2
(五)幕后之人的邀约
又过了一日。吴家后事处理完毕之后,二小姐绮罗仍然没有消息,但易厢泉坚持要找。吴府之事的幕后之人究竟是谁,他是一定要回去查的。要查,就有危险。
可易厢泉总会想起吴大人临死时中的那一箭,也清晰地记得第二箭直直地射向自己。若非他用腰间佩剑挡了一下,恐怕已经归西。
他拿起那柄陈旧却毫无锈迹的剑,这是师父给他的东西。邵雍的原话是“没必要查它的来由,不过挺有纪念意义,随身带着吧”,如今,这纪念之物倒是救了他。也许是他亲生父母留给他的唯一的东西。
他又想起了那个叫拓跋海的青年,也许……
易厢泉坐在凳子上叹了口气。那个金属扇子是师父亲手做的,如今已经彻底毁坏。他现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防身,觉得没有安全感。
孙洵推门而入,在饭盆里倒了一些吹雪的吃食,又端了午饭给易厢泉。她觉得这几日她像是在照顾一大一小两只猫,竟然不觉得累。
看着易厢泉安静地坐在医馆的凳子上,孙洵内心隐隐有些高兴。如果凳子空了,易厢泉走了,她也会把这个房间留下来,等他回来。
易厢泉问她:“不知你可有匕首之类的东西?”
孙洵心里一紧,不知他为何这么问,“可以去街上买。”
“若是夏乾的徐夫人匕首在就好了,那个锋利些。”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有。”易厢泉的回答短促而有力。
孙洵知道,他答话答得太快,显然就是有心事。她不知他的心事为何,见他不说,索性不问。她冷声道:“你白白住我这儿,拿吹雪抵债算了。吹雪,过来我这边。”吹雪竟然跳到了她怀里。
孙洵有些高兴地看了易厢泉一眼,“你的猫不跟你了。”
易厢泉有些不信,叫了吹雪一声,但吹雪窝在孙洵怀里眯着眼,很舒服的样子。就在此时,门突然开了,万冲带着刀走了进来。他进门后先是管孙洵要了水喝,之后便气喘吁吁坐下了。
“有急事?”易厢泉问道。
万冲看了孙洵一眼,示意她离开。
孙洵道:“行,我这就走。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屋子,你喝了谁的水!”她非要挤兑二人几句,这才带着吹雪出了屋,哐当一声关上门。
万冲居然没理会她的嘲讽,而是沉着脸,显然是遇到了麻烦。
“有两件看起来根本不相干的事撞到了一起,想来听你拿主意。”万冲掏出手中的画,展开,上面绘着一个人的头像。
易厢泉看着画像,“这是根据吴府下人的描述画出来的送酒人的图?”
万冲点头,“这人应该在京城出现过,按理说找到他不是难事。张榜几日,却无消息,反而接到了奇怪的报案。”
易厢泉眉毛一挑,示意他说下去。
万冲顿了顿,像是不知道从何处说起:“你可曾知道慕容家的黄金劫案?十几年前,慕容家丢了一个女儿,还被劫走了不少黄金。”
“听说最近找到了?”
“对,那个姑娘如今可是变凤凰了。但是,昨天慕容家带着那位姑娘来报案。张鹏接待的他们。那个姑娘指认了当年拐走她的人,”万冲指了指画面,“就是找个人。”
易厢泉一怔:“过了这么久,她依然记得?”
“那谁又知道。慕容家好不容易找回了女儿,更要查了。”
“不管是不是真的,不一定是坏事。”
“我只是觉得事情太离奇了,这才和你说说。若真的是同一个人,这个人可真是……犯过不少大案。但再看吴家的事,这个人又显然在为吴大人的‘对家’做事。”
易厢泉眉头紧皱,“现在下结论还太早。”
“对。”万冲卷起画像,有些疲惫,“如果真是同一个人,那他的主子又是谁?那个主子雇了这么穷凶极恶的人,我可从未见过这样的‘主子’。”
“燕以敖什么时候回来?”
“他快到长安了,可能还得一段时日。”万冲开始吐苦水了,“大理寺的牢房不知被谁炸了,这几日要把囚犯换个位置关。”
“牢房里的那位,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鹅黄吗?燕头儿在的时候不说,现在就更不会说了。”万冲摇摇头,拿起刀便要走,“当初想着大展宏图,进了大理寺却一天天地忙,早知如此我还不如继承家业。”
他大概只是抱怨,没想真的离开大理寺。
“你家不就是世袭,什么官都会很忙。”易厢泉笑笑。
“是啊,做什么都一样,夏乾不还是老实去长安看店了。”万冲似乎一想到夏乾,就觉得自己过得还挺不错的。
二人又聊了几句,万冲便走了。易厢泉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叫了吹雪,这才想起来连猫也跟着别人跑了,突然觉得有些孤独。
他想提笔给夏乾写信,如今案件结束,应当好好夸一夸他。易厢泉写了几句,将最近发生的琐事一一写出来。刚写了一半,孙洵却推门进来了。
“有你的信。”孙洵把信件往桌子上一扔,“伙计送来的。”
“是夏乾寄来的吗?”易厢泉赶紧站起来去拿。
(六)美好的愿望
夏乾和慕容蓉从府衙出来,心中都不是滋味。二人拐到了驿站。驿站今日客人少,大厅也很是冷清。老板的儿子坐在那里骑木马。老板在一旁算着账,见夏乾来了,急忙迎上去,“夏公子还寄信吗?”
慕容蓉笑着对夏乾低声道:“你这几日寄信交的费,抵得过这驿站一个月的收入了。”
夏乾一听,感觉慕容蓉在嘲讽自己交钱交多了,有些烦闷,“我给易厢泉寄一封信说说近况,就再也不写啦,等他来长安会合。写完这一封,我就回去好好睡一觉。”
老板急忙拿来纸笔给他,“你们京城来的客人就是大方,在我们这里又雇车又寄信,这回少算您一些钱。”
慕容蓉问道:“可我们不是在这里雇的车呀。”
“那个留着胡子的很精明的人,不是和你们一起的?”
夏乾和慕容蓉对视了一眼,知道那是伯叔。夏乾问老板:“他雇车去哪里了?”
“这我可不知道……”
夏乾推过去一锭银子。老板立刻说:“是去钱府郊外的宅邸接钱夫人回来。”
夏乾和慕容蓉听后立即觉得事情不对。夏乾急忙问道:“哪天的事?”
“这个……”
“是不是钱府出命案那天?”
老板点了点头,赶紧推脱道:“这可是您自己说的。”
夏乾的脸色阴沉了下来,朝慕容蓉看了一眼,低声道:“伯叔把她从城郊接回来……把一个疯子接回钱府,他是故意的。”
慕容蓉也点头,“而且出事当夜,钱夫人手里是有凶器的,会不会也是伯叔给的?”这件事情非同小可。
见二人沉默了,老板赶紧问道:“您还寄不寄呀?”
夏乾思绪乱了。他这一乱,也不想写信了,草草写了“诸事顺利,待君归来”八个字,也没有砍价,直接让老板寄到汴京城。老板取了钱,高兴地去后院选信鸽了。
厅堂里,只剩下慕容蓉、夏乾,还有老板骑木马的小儿子。小孩子本想唱歌,见慕容蓉和夏乾都阴沉着脸,歌也不敢唱了。
夏乾挠了挠头,问慕容蓉道:“伯叔是不是故意让钱夫人去杀掉钱阴的?”
“很有可能。伯叔很希望我们一行人能及时往西域去,可根据当时的处境,钱阴压着案件,不让我们走,等京官来查案,也许又会拖上很久。要想迅速从麻烦中摆脱出来,杀掉钱阴无疑是最快的方法。”
“可是这样太残忍了一些,这无异于借刀杀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钱夫人被人借了两次刀……”慕容蓉摇摇头,“但是,夏公子,你不觉得奇怪吗?”
“哪里奇怪?”
“钱夫人杀钱阴的当晚,咱们三个人困在屋内,收到了易公子的来信。他的信中写出了真相,却被帮管家抽走了。咱们三个人苦想了一夜,却没有得出结果。”
夏乾忽然明白了,“伯叔决定借钱夫人杀钱阴,得有个大前提——他明白这件事的真相。”
慕容蓉点头,“而且比我们知道得更早。”
夏乾有些不寒而栗,“可我们救韩姜出来的那一夜,他在城郊的马车上等着我们。他在城郊守了一夜,想等我们把韩姜救出来,咱们直接逃走。”
慕容蓉点头,“韩姑娘改变计划,让我折回山坡找你,之后咱们都把伯叔忘了。”
夏乾抱着手臂,“韩姜嘱咐过我,让我传话给伯叔,告诉他不用等了。但是,等城门开启,伯叔才能从城郊回来。除非他回来之后立刻雇了马车,把钱夫人接回钱府,否则来不及呀!”
“也许他提前就计划好了,如果咱们逃跑不成,就用钱夫人杀掉钱阴。”
夏乾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这样也就只有几种可能,伯叔很早就知道事情真相,或者伯叔看了易厢泉的来信才知道。信应该是送到钱府才被帮管家抽走的,也许伯叔凑巧看到了。”
“我倾向于第一种说法。安排钱夫人去杀掉钱阴,应该是提早就规划好的,说不定伯叔从案发时就目击了钱夫人作案。”
夏乾生气道:“那他为什么不早说?”
慕容蓉沉默了一会儿,问旁边的小男孩道:“你知不知道那个留胡子的大叔什么时候来这里雇的车?”
夏乾瞥了一眼小孩子:“他怎么可能知道?还流鼻涕呢。”
小孩擦了擦鼻涕,冷漠道:“知道。”
慕容蓉一惊:“你记得?”
“记得。一两银子,我就告诉你。”
夏乾不屑道:“小孩子的话不可信!”
慕容蓉犹豫一下,掏了一两给这个孩子,“他什么时候雇车去接的钱夫人?”
“就是钱阴死的那天早上。大清早,我刚起床的时候,他来这里取了一封信,之后就决定要雇马车去接钱夫人。”
夏乾一听,问道:“那他是不是看了易厢泉的信?就是,收信人是夏乾,送到钱府的那封?”
小孩翻个白眼,“一两?”
夏乾嘟囔几句,掏了钱给他。
小孩说道:“不是。你的那封信直接送去钱府了,往左拐;那个留胡子的大叔之后才来的,他从右边来的,是城门的方向,应该是从城郊直接过来的。”
慕容蓉惊叹道:“你真的很聪明,你几岁了?”
小孩得意道:“这个问题不收钱。我八岁。”
夏乾又问道:“那他是来这里取信的?”
小孩又冷漠道:“一两。”
“行行行,给你!”
小孩低头看了看银子,“是,直接来取信的。在那之前他也寄过信,也是寄到汴京城。啊,就是你第一次来寄信的同一天。”
慕容蓉和夏乾对望了一眼。
慕容蓉问道:“伯叔也搬了救兵?”
夏乾点点头,“这样就说得通了。伯叔应该并不是提前知道真相的,而是在营救韩姜的那天早晨,他从城郊回来路过驿站,收了信才知道的。我们几乎同时寄的信,同时收的信。他收到信,看到了真相,直接雇马车去接钱夫人。”
“那说明,给伯叔送信的人也看穿了真相。不抵达案发现场,就可以把案子解决。我一直以为只有易公子有这个本事。而且,易公子只是说清真相,伯叔的‘救兵’却直接给了解决方案。”
“而且是这么可怕的方案。”夏乾的神色凝重了,问小孩道,“你知不知道伯叔给谁寄的信?”
小孩瞥了一眼夏乾的钱袋。
“给你!给你!”夏乾生气道。
“不知道名字,我只看到了姓氏。”
夏乾不信任地问:“你认字?”
小孩冷冷地看着他,“我认字。那个留着小胡子的大叔特意差我去寄的信,我不知信的内容,但是瞥见了姓氏,日字加一笔。”
夏乾挠挠头:“申?”
“真笨,姓白。”
易厢泉拆开信读了半晌,面色一下变得凝重。
见他状态不对,孙洵忙问:“写了什么?这不是夏乾寄来的?”
易厢泉没有说话,转身走到窗前,将吹雪轰到了屋顶上,之后,便紧紧地盯住街道。
汴京城的街道上来来往往都是人,众人神色如常,毫无可疑之处。
孙洵大步上前,将信直接从易厢泉手里抽出来了。她刚刚读了两行,易厢泉就立刻把信拿回自己手中,但孙洵还是看清了不少内容。
信的大意,是要与易厢泉交易,用吴大人收集的证据来换二小姐绮罗的性命,并且让易厢泉承诺再也不查此事;若易厢泉同意,就将吹雪赶到屋顶上以做信号。
落款是一个简单的“白”字。
“这是……幕后人写给你的?”
“应当是。他如今送的信,模仿的是我的字,是柳字。”
孙洵指了指窗外,“你将吹雪赶上屋顶,是同意了?你为何如此轻率?不和万冲他们商量?”
易厢泉看了一眼窗户,“他们的眼线就在医馆附近。可方才我看去,一个可疑人都没有,也不知盯了我们多久。若我拒绝之后,和吴大人一样被人一箭射死,岂不更可怕?”
孙洵上前啪的一声关上窗,她的手有些发抖。方才易厢泉走到窗前,已经是危险至极,若是对方真的有心害他,只怕他已经命丧黄泉。
易厢泉见其神情担忧,只是掀起衣摆,“要杀我,其实很困难的。我穿上了软甲,放了铁板,前些日子向大理寺李德借来的,应当能挡一下箭,不至于一下子没命。何况我一直住在医馆里,旁边就有郎中,除非朝着我的脑袋——”
“你不该答应!”孙洵把信拿过来,往桌子上一甩,指着易厢泉问道:“你嫌自己活得不够长吗?”
“这不是交易,而是威胁。对方言辞恳切,却句句是威胁。他以玩弄的方式杀掉了吴家两个孩子,又模仿我的字体来写信,还在暗示我早已入了他们的眼,随时小命不保……真是个无趣又可怕的人。”
“你们去哪儿交易?”
“汴京城郊的悬空寺,”易厢泉顿了顿又道:“只准我一个人去。”
孙洵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什么时间?”
“只说是明日傍晚。”
“你不能去!”
易厢泉没有吭声,随手从孙洵的书架上找到了汴京城地图,慢慢地翻着,终于在城郊一卷找到了悬空寺的图。悬空寺位于不知名的山上,此山应该与千岁山一脉,地处汴京城南侧。悬空寺位于绝壁上,寺下有河,对面有山;寺庙由几十个悬臂梁支撑,但规模较小;左右各有一个小佛堂,中间以栈道相连,栈道并不是露天的,而是一个小小的无窗回廊,是密闭的。
易厢泉往后翻了翻,册子上讲了一些关于寺庙的传言。北魏都平城悬空寺建成之后,地方官决意在此处也建一座悬空寺,但未学得精髓。山下河水涨落厉害,于是寺庙从毗邻山顶处开始建,不料又遇到雨水冲刷,最后只留下了两个小佛堂,只得停工。左右佛堂里各供奉了一尊佛像,地方官和他的妻子死后,棺椁就放在佛像后面的石壁里,之后被盗墓人挖走,这个悬空寺也被洗劫一空,如今不剩下什么了。
“我还是觉得你不应该去。”孙洵急促地呼吸着,显然非常担心。但她看了看易厢泉的眼神,知道他是一定会去的,于是退了一步,道:“你要去,也可以,但我也要跟着。我、万冲,还有大理寺的人,我们在门外守着,一旦有事,我们就冲进去把你救下来。”
易厢泉若有所思。信上没说不可以这样做,他带两个武夫、一个郎中,其实还算安全。于是,他点了点头。
孙洵舒了口气。她还想说什么,可易厢泉已经回到屋里关上了门。
“你放心。我再想想有没有别的办法。”
他只说了这样一句,就再也无他言。屋内只是点了一盏灯,又点了蜡烛,不知在做些什么。
孙洵有些寝食难安。她再次挂了停诊的告示,又去敲了易厢泉的房门好几次,在门口说了很多话,可是易厢泉没有任何回应。一天就这样过去了,等到次日太阳照常升起,医馆又来信了。
“这次是夏乾的信!”
听见这句话,易厢泉马上就开门了。他探头出来,把信接过去,又想关门。孙洵将门拉住,“我也要看看写了什么。”
易厢泉只得把信拆开。信一共两封,第一封只写了“诸事顺利,待君归来”八个字。易厢泉哭笑不得。孙洵冷漠道:“他可真是有钱。”
“第二封厚一些,”易厢泉把信拆开,“但好像是同时写的。他这样写要花很多钱的,他可真是——”
易厢泉忽然不说话了。
孙洵凑过来看,惊道:“姓白?他那边也发现了姓白的人?这伯叔又是谁?是不是巧合?可很少有人直接写姓氏代替名字。”
易厢泉攥紧了信。他又读一遍,确定了夏乾说的问题。如果这件事不是巧合,这位姓“白”的人就和猜画一事脱不开干系,甚至和青衣奇盗脱不开干系。这样想想有些可怖,但是……
但是事情会有转机。
易厢泉慢慢闭上了眼睛,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孙洵刚要问他,易厢泉转身又回到了屋子里去,再也不出来了。
待太阳西沉的时候,大理寺的张鹏和李德两位捕快已经来到医馆了。他们看起来有些慌张,只是不停地在门口走来走去。
孙洵雇了驴车。几个人都随着易厢泉上去了,很快,驴车驶向了洛阳城郊。几个人一路都没有说话,有些紧张。易厢泉却很平静地坐在轿子上,手里捧着匣子,里面装着信件。天气热,他却穿得很厚,自己带了饼吃,还提着一只装了冷水的葫芦,时不时喝上两口。
夕阳渐渐沉下去,他们来到了一处绝壁前面。有一瀑布挂在绝壁上,飞流直下,绝壁下面则是湍急的流水。
孙洵掀起了轿子窗帘,眯眼眺望,只见一个小而破旧的悬空寺沐浴在六月的夕阳里,和山体融为一色,有些不起眼。它镶嵌在绝壁上,只有一左一右两个小殿,中间以走廊相连。
“绮罗真的在悬空寺里?看着很多年没有人去过了,真的能上去吗?”孙洵一边往外看,一边问着。她的问题提得很简单,似乎是想用一些话语将易厢泉拦住。但易厢泉没有说话,只是往外看了一眼,又闭目沉思了。
孙洵敏锐地看向他,“你昨晚悄悄来过,是不是?所以才对悬空寺一点都不好奇。”
张鹏吃了一惊,“你独自来的?”
“没有,只是从窗口招呼了几个小乞丐,替我看看地形而已。”
在离驴车百步之遥的地方,还有一座小庙,隐约可以看到名为“无水庙”,有几个和尚在。孙洵叫停了车,想去问问路。
易厢泉坐在轿子里看着张鹏问道:“不是说派三人么,今日万冲怎么没来?”
他问到万冲时,张鹏忽然很紧张,“大理寺出事了。”
张鹏一直很老实,如今却没有说下去。李德接话道:“自燕头儿走后,一直不太平。大部分事都由万冲来做,他能力虽强,但毕竟年轻,有些事就办得……”
张鹏又道:“总之,走不开。”
二人吞吞吐吐。易厢泉有些好奇地问道:“大理寺究竟出了什么事?”
张鹏挠挠头,憋了很久没有回答。就在此刻,孙洵带了一名老和尚走上前来。老和尚穿着破旧袈裟,面色微青,唇周发紫,不停咳嗽,身体很不好的样子。他见了这一行人,诧异之色浮于脸上。
易厢泉上前行礼道:“敢问寺中可有住持?”
老人摇头,“住持已故,并未有新任之人,贫僧法号无因,暂管寺内事务。不过寺内香火不足,只怕僧人要去他处了,不承想还有你们这种香客过来。”
几人对望了一眼。孙洵问道:“我们要去悬空寺,却不知怎么上去?”
老和尚更加诧异了:“悬空寺长年无人去,你们忽然去那里做什么?”
孙洵低声问易厢泉:“是不是弄错了?”
易厢泉看着老和尚的眼睛,问道:“今日是不是没有人来过?”
“只有飞鸟,哪里会有人。”
张鹏道:“我们要进悬空寺,不知您可否带路?”
老和尚点头,“我去取钥匙。只是山路崎岖,通往悬空寺的楼梯也已坏掉,恐怕会出危险。”
“到了山顶,就只有我一人过去。”易厢泉说。
老僧点点头。几人便跟随老僧一路走到后山。途中,易厢泉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他走得很慢,像是一直在想事情。他踩着地上被雨吹落的叶子,又抬头看看夕阳。西边的天空染着橘色与深蓝,一行不知名的鸟儿飞过,扑棱棱地掉下几片羽毛。几人往前走着,却能听见清晰的水声。渐渐地,他们看到了瀑布。那瀑布飞流直下,激起阵阵浪花,击打在绝壁下的岩石上。
“还要走一段山路,你们去是不去?”老和尚指了指山,却看向了易厢泉。
易厢泉的眼睛不知在看什么,或者说什么都没看。
孙洵和张鹏讨论了一下,见山上似是无人的样子,路又不长,遂决定上山。但他们还是看了易厢泉一眼,意在询问。
“走近再说。”易厢泉答得淡然,继续走着。瀑布的声音越来越大,近看,几人不由得一惊——他们其实已经在半山腰了,那瀑布则悬挂于山间,其下是深渊,深渊底下是湍急的流水。
借着夕阳最后一点光,可见那座悬空寺。易厢泉一行此时处于高地,悬空寺的位置反而要低些。
鸟瞰悬空寺,才发现寺庙是镶嵌在它背后的山体里的,如同一只羽翼未丰的小鸟窝在巢穴里。悬空寺的下方有木棍支撑。当然,支撑寺庙的不是木棍,而是插在山体里的悬臂梁。
悬空寺处于下方,易厢泉他们站在山顶,而楼梯已经断了。
“这里许久都没人来了,但是还留了一根绳子,你们真的要下去吗?”老和尚说着,走上前摸了摸腰间,掏出一把陈旧的钥匙。
孙洵见状,悄悄后退几步,低声问易厢泉道:“绮罗真的在这里?”
她话音未落,老和尚突然僵住不动了。众人纷纷朝悬空寺看去,日色渐沉,周遭越发昏暗,隐约可见悬空寺之中竟然点着灯。
有一扇小窗落入众人眼睛里,明晃晃的,上面有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个影子是——”孙洵吸了一口凉气。
老和尚咦了一声:“这修行之处应当数年无人才对。贫僧去看看。”语毕,他正要低头攀爬,却被张鹏拦住。
张鹏的警惕性很高。“我替您下去。”他伸手朝老和尚要钥匙。
老和尚则摇摇头,“贫僧要自己下去,前任住持说过,钥匙不得转交他人的。”
“我第一个下去。”易厢泉沉默许久,说了这么一句。
孙洵立即拉住他,“要下,也要最后下去!”
老和尚叹气:“我不清楚你们究竟来做什么。这寺庙,谁先下都一样。这里平日里都是没有人来的,今日倒是奇怪了。”
“我先下去。”易厢泉准备攀爬。
“你不能下去!”
“没事的,”易厢泉看看她,“有你在,没事的。”
孙洵愣了一下。易厢泉拉住绳索,慢慢顺着山体下来,落在悬空寺的门口,立即上前查探。随后,老和尚颤颤巍巍地爬下来。哪知爬了一半,他忽然在空中无力地蹬了几下——绳索断了!
“小心!”上面的人叫了几声。
老和尚一手费力地抓住岩石,一手抓住绳索,一个翻转,直接跳到地上。他在地上滚了几下,跌伤了腿,却还是勉强站了起来,“阿弥陀佛”了几句。
“佛祖保佑,竟能安稳落地。好在贫僧练过些功夫,烦劳上面的施主去无水寺取些绳索,一会儿我们还要爬上去的。”
他似是说给别人听,又似是说给自己听。
山上的李德听后急忙说:“你们在此地等着,我去找绳索!”说完,他急匆匆地下山去寺庙拿。
老和尚一瘸一拐地上前去开门。锈迹斑斑的门上没什么灰尘,老和尚掏出钥匙,准备开锁。
夜色越来越浓,锁吱呀吱呀地响。老和尚低头捅着锁,低声道:“易公子真是信守诺言之人,果然没让外人下来,此时只剩你我。”
“你就是那位……”
老和尚没有答话。
易厢泉并不能确定他的身份,只是警惕地站在一边道:“东西我带来了,希望你们会守信。”
“进屋吧。那个小姑娘,你总要带走吧。”
“有任何事,请在此地说清楚,”易厢泉慢慢地向后退,“我信守诺言,已经来此,除去你我,再无他人。如今谈判的条件已经达到,劳烦您讲清事情真相,将绮罗放出来,我把匣子里的信件交给你。”
易厢泉的语气越来越冷,将匕首抵在袖中。他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吧嗒一声,锁开了。老和尚扭头,用他的小眼睛瞅了瞅易厢泉,“易公子,今日来此真的只是交换而已,成与不成都没关系,请放宽心。只要日后井水不犯河水,一切就相安无事。”
他缓缓将门打开。里面有一盏早已点燃的灯,一桌两椅,却不见绮罗身影,阻隔他们视线的是一座大屏风。
易厢泉立即上前两步,老和尚却微微侧身,挡住了他的路。
“小姑娘在里屋,被封了口。说好的做交易,易公子应当不会做这么不仁义的事,还是进来谈吧。等那位大理寺的大人取绳索下来,可要好久呢。”语毕,他率先大踏步进了去。
易厢泉犹豫了许久,看了看山顶上的人。孙洵也在看着他,焦急却又担忧。
“你没事吧,等李德拿来绳子——”孙洵冲着他喊了一句。
易厢泉只是朝她挥了挥手,还笑了一下,好像是准备了很久的笑容,是定格在夕阳里的笑容,不似以往自信,却如往日一般安详。
他随后跟着老和尚进了屋去,白色身影消失在暮色里。
屋内很是明亮。这里是悬空寺的右庙,屋内有桌椅,桌椅旁是屏风。绮罗可能就在屏风后面。而左边的门连通回廊,回廊连通左庙。
老和尚指了指座位说道:“坐下吧,易公子。”
易厢泉没有动。他仍然站在门口,手中捧着盒子。
老和尚看着他道:“我本以为你警惕性很高,会拒绝进门。”
易厢泉摇头,“若我今日不来做个了断,你们也会追杀我至天涯海角,倒不如进屋来说几句话。”
老和尚点了点头,转身将庙门关上了。
屋内一下暗了下来。老和尚又推开屏风,里面只有数个黑色大箱子,还有一尊小小的佛像,大概就是它模仿的绮罗的影子。
易厢泉看到眼前的一切,一句话都没有说。
老和尚说道:“看来易公子早已猜出来这是个圈套,也猜出来绮罗小姐早就死了,没想到你还是坚持进屋。”
“在收到信件的时候就猜到了。你家主子模仿了我的笔迹,当然也能模仿绮罗的。我知道这是陷阱,”易厢泉摇了摇手中的盒子,“我也的确是来做交易的。”
“这个盒子里是吴大人的信件,所以是一定要销毁的,你——”
“不,”易厢泉忽然笑了笑,“我要给你的不是这个,而是一件你家主子花费数年拼命去寻,却迟迟没有寻到的东西。而这样东西,只有我有,连……青衣奇盗也没有。”
他说及“青衣奇盗”四个字的时候,老和尚忽然抬起头看着他,神色有些吃惊。
“多亏我的朋友从长安城来信,告知了我那位姓‘白’的人和伯叔之间的联系。我想了一夜,忽然明白,我手中一直握着一个巨大的筹码。这个筹码连我自己都忽略掉了,但我可以用它保命。”
老和尚没有接话。
易厢泉很是坚定:“我希望你即刻转告那位姓‘白’的大人,我只想和他见上一面,到时候详谈。如果今日不行,我愿意将这个盒子归还给你们。盒子中还有一封信,是我亲自写的,请你转交给他。相信你的主子见了信,一定会答应我的要求。”
他将盒子递了过去,又道:“和我做交易,你们定然不会后悔。”
老和尚没有接过去,却闭起了眼睛,“在上山的时候,那个姓孙的郎中看了我好几眼。”
易厢泉有些诧异,不明白老和尚为何会谈起此事。
“她是个医术很高明的郎中,单看我的面相,就能猜出我有重疾。但她太过担心你,一路都没有提这件事。易公子……我染了严重的肺疾,已经命不久矣。今日我进屋来,就没打算活着出去。”
易厢泉的心突然跳了一下。
老和尚道,“我的主子在临行前和我说了许多话。其中的一句便是,‘易厢泉是个聪明又危险的人,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要相信’。”
这是易厢泉始料未及的。他依然镇定,抬头看着老和尚,警惕道:“只要你把我的信件给他看,他一定不会杀我,所以你还是——”
“他还说了一句话,”老和尚抽出了袖中的匕首,“他说:‘今日决不能让易厢泉活着离开悬空寺’。”
(七)两月之期
夏乾一下子从床上惊醒了,喘着粗气,额间的汗不断涌下。他今日本想小憩一下,谁知做了个噩梦——一个很糟糕、很痛苦的梦。
夏乾抬眼看了一眼窗外。夕阳落下,夜色渐浓,雕花窗子的阴影映在他苍白的脸上。他摸到桌子边,喝了冷掉的茶水,慢慢瘫坐在椅子上,觉得莫名的心慌。
门吱扭一声开了,声音很轻。夏乾扭头看去,只见韩姜拄着双拐,悄悄探了头进来,似是查探夏乾有没有睡着,生怕扰着他;见他呆坐一旁看着自己,便赶紧拄拐上前来,一脸高兴,“你是睡醒了?”
夏乾脑袋有些懵,这才反应过来,瞪大眼睛:“你怎么自己出来了?”
“他们放人了。”韩姜很是高兴,往屋内挪了两步,“燕以敖来长安了,慕容蓉今天下午就将事件叙述完毕,信件、证据也交上去了。他们的效率太高了,竟然真的将我们放了,说改日再问话。之后,是柳三扶我回来的。他自己抱怨一会儿,吃顿好的,就回隔壁屋睡觉了。你这一睡,都到晚上——”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我身边有人死了。”夏乾捧着茶杯,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韩姜有些意外,没有接话。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夏乾把茶杯放下,低着头盯着地面,“我梦见我站在一片草丛里,周围没有人。天气很热,我一直在赶路,至于走到哪里去,我并不知道。但我走着走着,发现不远处有一座荒坟。我绕不开它,也不想走上前去。我很怕看到墓碑上的名字。”
韩姜轻声问道:“是你认识的人?”
“是。可我不知道是谁。”
夏乾又端起茶杯。屋里只有他喝水的声音。
韩姜侧过头看着桌上的茶具,轻声道:“在我师父刚生病的时候,我梦见自己和他坐在一条小船上。他说,让我靠岸。我把船划到岸边,师父上了岸,挥手和我再见。我把船停在那里不愿意离去,但他却转身走进了雾里,消失了。”
“你说,人是不是都会有这种经历?”夏乾有些难过,“身边亲近的人会离开你。”
“是吧。人面对命运的时候是很无力的。有的人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忽然就离开人世。聪明善良的人逃不过,有权有势的人也躲不掉。不同的是,有的人忽然就离开了,有的人会和你挥手告别。”
“我刚才有些后悔,”夏乾盯着地面,“无论墓碑上刻着谁的名字,我都会后悔。以前在一起的时候,没有对大家好一些。”
韩姜点点头,“所以从现在开始珍惜就好了。”
夏乾捶了捶自己的头:“都怪我今日没睡好。总之,如今事情都解决啦,是个好日子,我就不该说这些莫名其妙的丧气话。以后我和你在一起,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不好的事了!”
韩姜愣了一下。
夏乾这才觉得这话好像有些不对,赶紧补上一句:“我是说,我们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韩姜点点头,“去西域的路的确很长。”
夏乾有些手足无措,“也许比去西域的路更长?”
“什么?”
夏乾看着她的眼睛,忽然说不出话来了。他一时语塞,转身跑到窗前,推开窗户。
夏日的风带着暖意,夕阳沉下去了,西边的天空泛着一丝红色。月亮悄悄升起,并不明亮,却是很美的满月。
韩姜拿起双拐,打算站起身来,“夏乾,你早点睡,明天要去谈生意呢。”
见她要走了,夏乾赶紧转过身来,“你再坐一会儿吧,我明天不去也行。”
“你若再不去,慕容蓉就会把长安的商铺盘下大半。”
夏乾嘟囔道:“慕容蓉有什么好的,为什么总提他?”
韩姜赶紧说道:“我没有说他好,你比他好多了。”
她说完,两个人又愣住了。
韩姜因为有伤,今日明明没有喝酒,但是好像总是很紧张。她拿起拐杖走到门口,想出去又犹豫了一下,慢慢从怀里掏出个小物件来,“这个送你,谢谢你救了我。我身上没什么值钱的,这是我这两日在牢里编的。我闲得无聊,把被子的线拆下来了。”
夏乾赶紧接过来,是一个深紫色的小穗子,挺好看的。
“你可以挂在徐夫人匕首上,”韩姜又补上一句,“挂在腰上也行……你不想挂也没关系的。”
“可是我腰上有孔雀毛和玉佩了。”
“那就别挂了。”韩姜低下头去。
“这样吧,我把孔雀毛和玉佩摘下来一个。摘哪个呢?”夏乾把玉佩一揪,攥在手里,将韩姜的穗子别上去,“我不要玉佩了,这个穗子和孔雀毛比较般配。”
韩姜笑了笑,悄悄舒了一口气。
夏乾把摘下的双鱼玉佩递给她,“那这个玉佩我不戴了,给你吧。”
韩姜赶紧摇头:“这个我不能要!在雁城码头的时候我就见到过,这个很值钱,你怎么能送人?”
“你的穗子对我来说也很珍贵。”夏乾把玉佩塞给她,“你也戴上吧。”
“我……”
“我都戴了。”夏乾指了指穗子,“你不戴,岂不是不公平?”
“我习武的,磕磕碰碰怕弄坏。”
夏乾摇摇头,“你日后不要再做不好的事了。不下墓,又怎会磕碰?如果你要赚钱,我们可以一起开店,就开个包子铺,再开个小酒肆。我卖包子,你卖酒,柳三开青楼。”
他居然讲得很押韵。韩姜笑了,但是眼眶忽然湿了。她赶紧背过身去,装作在看桌子上的花瓶。
夏乾又补充道:“易厢泉就在我们旁边摆摊吧。老老少少排起队,他顾客多,我们的顾客就多,到时候可以赚很多钱的,然后我们就买下一条街。”
“夏乾,可是我师父病了……”韩姜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其实,我答应了一个人,跟着猜画的队伍去西域,对方就会出钱救我师父。”
“对方是好人吗?”
“算是,但我师父的病需要好多钱。”
夏乾哈哈一笑,“你是怕拖累我吗?”
韩姜摇头,“我只是不想靠别人,你应该也不想靠你父母吧?”
“我爹娘的钱,我是不会动的。你师父的病,我们可以慢慢治。我记得易厢泉认识一位很有名的郎中,是谁来着?我忘了名字了,反正估计可以省不少钱。如果我们缺钱了,就找人借一些,以后慢慢还。我认识不少有钱人,”夏乾眨了眨眼,“比如慕容蓉啊。”
二人又说笑了一阵。从慕容蓉的名字说到夏乾的童年,又说起了很多很多有趣的事。直到夜色深了,月亮越来越亮,升入中天,好像真的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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