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为当晚的事故会造成浅眠,可事实上钟酉酉一夜睡得都很沉。次日清早洗漱后下楼,叶丞刚好将早饭端上餐桌。见她走近,递过来一杯牛奶,同时说:“昨天晚上的发布人是李阙。”钟酉酉抬眉。叶丞观察她的反应:“之前猜到了是他?”“……只是闪过一个念头。”钟酉酉略微有些出神,“之前有一回他试探问过我,母校是不是辅江大学。”“他因为性格浮躁,做事不够周密,最近被郭兆勋排除在了圈子外。加上被毕方除名的缘由已经在业内传遍,求职不顺之下,做出来攀咬的行径。郭兆勋应该是跟他说过几句你的事,但说得不多,所以攀咬也显得含混不清。”叶丞道,“暂时他不至于再爆出其他言论。而且目前人应该还在晏江,这两天我会找人跟他面谈一次,彻底打消掉隐患。”“我们先不找他谈。”钟酉酉突然说,“先等一等。”叶丞轻轻挑眉,钟酉酉拿过手机打开未接来电记录,将屏幕亮给他看。“昨天半夜,褚行昌一连给我打了三通电话。五点钟的时候又发来两条短信,要我看到之后立即给他回电话。”钟酉酉一张脸上面无表情,“他为了这件事,昨晚上可能根本就没睡。所以,现在我很想知道,如果我们按捺住不动,最先耐不住的人会不会是他。”钟酉酉几乎是话音刚落,褚行昌的电话就再次打了过来。叶丞眼底生出一点笑意,看着她将手机静音后放到一边,任凭屏幕亮了又灭。一直到来电显示亮起第三遍,钟酉酉才终于按下免提,轻描淡写应了一声“喂”。“钟酉酉,”褚行昌的语气沉沉,带着久居上位的年长者身上惯有的颐指气使意味,“昨天晚上网络上出现的那条有关你博士毕业存疑的言论,你解释解释是怎么回事。”钟酉酉一时没有回应,只慢慢饮下大半牛奶,又接过叶丞递来的一只热气腾腾的奶黄包,慢慢撕开吃完期间,听褚行昌以越发严厉的语气又问两遍,才终于冷冷回敬:“如果你不知道怎么跟人讲话才是正常沟通,我建议你现在就直接挂电话。”“……”褚行昌脱口就要骂人,却在电话这一端听到叶丞的声音。那声音不紧不慢,带着叶丞本人特有的低沉声线。只是无关紧要地在问人是否需要再添一杯牛奶,却仿佛立时之间让褚行昌陷入了沉默。又过了片刻,钟酉酉才再次听到褚行昌的声音,一副简短不愿多谈的语气:“等你今天来了这边,我们再好好谈。”说完便挂了电话。钟酉酉眉眼未抬,径自将手机放到一边。与此同时听见叶丞的手机作响两声。这个平日里本是再寻常不过的动静,却让叶丞握着手机有片刻未动。等钟酉酉若有所觉抬头,便望见他面容微冷,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有什么事吗?”叶丞回过神,说道:“目前没有。”这话隐约言语未尽,令钟酉酉不免又看过去一眼。见他将手机置于旁边,又拿过水果餐盘放到两人中间,才最后慢慢开口:“LUR项目中期审核那天,郭兆勋提过一句丰瑞科技最近有意组建仿生技术项目研发团队,在招揽研究人员。这件事今天有了新进展,据说郭兆勋正在接触丰瑞科技的高层,有可能未来会参与或者主导他们仿生技术项目的研发过程。”钟酉酉不由愣住。机器人学作为一门综合性学科,由于各研究领域之间大多存在学科交叉,一般而言中途更换研究方向未尝不可。但仿生技术研究作为其中格外独树一帜的一支,其所要求的专业技能素养与传统机器人之间有着堪称根本性的不同,以区区指关节的微型传感为例,仿生技术研究的动力源与驱动方式便与传统传感器之间存在截然不同的设计思路,这对于截至目前连LUR项目未必弄明白过的郭兆勋而言,突然参与仿生技术的研发,跟在高速公路上突然掉头转向也没什么差别。“他要参与仿生技术项目的研发?怎么研发?靠意志还是靠臆想?他是不是脑子也被福尔马林泡过了?”钟酉酉忍不住确认,“还是说,你让LUR项目顽强挺过来的事实让他真切感受到了刺激,于是居然想要拿你最擅长的领域来对付你了?”叶丞看了看她,郑重道:“让LUR项目挺过来的人是你。”“消息还没有经过确认,未必就是真的。”他接着说,“而且,就算郭兆勋参与,大概率也仅作统筹全局,自身不会参与研发细节,就像LUR项目当年主要倚仗的是李千江一样。”钟酉酉眉心仍然皱起,被他递过来餐巾,又嘱咐道:“暂时还不用担心这些。吃完饭我送你去机场,这两天如果在辅江大学遇到事情,及时跟我说。”在机场候机的时候,钟酉酉搜索了一部分关于丰瑞科技与郭兆勋的资料。网上尚且不见二者任何的关联内容,可见叶丞清早获知的消息仍然处于私密。钟酉酉想起那时他握着手机略有沉思,总觉得郭兆勋这次变动带来的影响不至于太简单。诚然在机器人仿生技术领域,叶丞一度是金科玉律般的存在,但那也仅止于三年前。过去三年间叶丞从未再发表过一篇论文,而在担任毕方研发总工程师的四个月里,毕方着手初建的仿生技术项目也基本由崔通负责,少见叶丞指导或参与。在钟酉酉的视角中,原因自然在于叶丞这段时间肉眼可见的忙碌,郭兆勋遗留的大量问题亟待解决,研发精力理所当然要被分散;但在外界眼中,质疑叶丞因三年前那场事件而江郎才尽,进而被磨去一切锐气的揣测也确实屡见不鲜。钟酉酉蹙眉思索半晌。直到临近登机的时候,突然接到梁俭的一通电话。这个在几个月前论坛会议上见过一面的师弟,此时在电话中以一种小心翼翼的语气,向她表达他刚刚从师母姜老师那里获知到了她的航班信息,并受褚行昌的嘱托,将准时前往机场迎接她。钟酉酉在电话里默然以对。直到梁俭略带不安地喊了一声师姐,才语气冷淡地开口:“知道了。”航班落地后,钟酉酉远远便看到梁俭等在了候机大厅。这个比钟酉酉年纪还要大上四岁的在读博士生看上去面容晦暗,很像是在承受精神压力,同时表情迫切,带着一点焦躁,见钟酉酉走近,便忙不迭要过来帮忙推行李,却被钟酉酉不着痕迹地避过,只说:“不重。我自己能来。”她的神色疏远,明显有别于上一次论坛会议后,在导师家中碰面吃饭时,曾为他毕业而向褚行昌据理力争的态度。梁俭不免有些动作停顿,见钟酉酉一径往外走,忙跟在身后说:“褚老师让我们先去他办公室一趟,然后再一起去酒店吃饭。姜老师到时候会从家里出发,我们最后在酒店会合。”钟酉酉不置可否,梁俭像是有些等不及,接着道:“师姐,我毕——”他剩下的话都阻隔在钟酉酉斜瞥过来的冷锐眼神里。接下来的一路都十分沉默。看得出梁俭并非不想再开口,只是钟酉酉一副不愿多谈的模样,便始终找不到好时机。一直到车子驶进学校,就停在褚行昌办公室所在的行政楼外,梁俭才像是终于鼓足勇气,说道:“师姐……”“你今天一路都在欲言又止。”钟酉酉截断他的话,转过头冷冷看过去,“现在是不是准备告诉我,高精密大负载机械臂项目三期,以及你的博士毕业论文,这两者你不仅都打算通过篡改数据的方式来完成,更希望我在接下来虽然知情但是闭嘴,并保证不会对外揭开三年前项目二期曾经数据造假的事实,就让这个秘密永远不见天日,是么?”“……”梁俭完全没料到钟酉酉会如此单刀直入。他一瞬间哑口无声,原本准备娓娓道来的腹稿彻底沦为废纸。甚至在钟酉酉的灼灼视线下无力回视,半晌才低声说:“……我只是想顺利毕业。这有什么不对吗?”钟酉酉一言不发。她的目光依旧逡巡在他脸上,像是握持手术刀的一场冰冷解剖,不带任何温度。直到她再度沉沉开口。“你们总是有很多理由。”钟酉酉头也不回下车,“总归在你们心目中,研究这件事的最高优先级,永远都不会是研究本身。”两人一路无言上楼。梁俭走在后面,几乎没有发出足音。钟酉酉径直上楼,褚行昌的办公室仍然还是三年前的那一间,无需指引便很快站在门前,推门进入的顷刻间,便感受到一阵熟悉的吞云吐雾。钟酉酉有一瞬间的恍惚。三年多前,也是这样一个情景。褚行昌的烟灰缸几乎被填满,她就站在这间办公室里,承受他步步紧逼的质问,又在三言两语之间,便被判下所有罪名。褚行昌一抬头便看到钟酉酉脸上几近凝结的霜寒。微顿之后,人仍旧坐着,手却遥遥一指旁边的沙发:“自己找地方坐。”钟酉酉脸上有点讥诮。读博时候不曾有过的待遇此时突然发生,不免带出几分讽刺。她就站在办公室的正中央,三年前曾经站过的地方,简洁道:“不了。有话可以直说。”褚行昌看她一眼。他的脸色称不上严厉,同清早那通电话相比,甚至堪称温和;只是到底在学生面前居长已久,又有梁俭在旁,语气仍有些压着:“昨晚上那事,已经找人确认过了,是你在毕方总部的前同事,一个叫李阙的人发的文。”钟酉酉哦了一声。“李阙这个人也已经联系上,他同意只要答应他的条件,就保证不会再做出类似的事。这件事已经算和解,后续你也不用再管。今天找你过来,是要跟你说……”钟酉酉打断道:“李阙提了什么条件?”褚行昌点了点烟灰,避开话题道:“你不用管这些。”“你不说,也猜得到。”钟酉酉微哂,“李阙目前无业,最大诉求自然是一份高薪而体面的工作,另外,他既然手握这项把柄,估计还得敲一笔封口费才行。如果从郭兆勋那里还曾经听说过更多把柄,干脆趁此机会一并要挟了一大笔也说不定,可能包括但不限于现金,未来职称评级,论文作者署名等等。是吗?”褚行昌一言未发,神态却已是默认。“那么这次又为他安排的是哪里的工作呢?”钟酉酉的嘲讽意味不加掩饰,“润恒科技想必很难满足得了他的胃口吧。”褚行昌的脸色已经开始不好看,却最终开了口:“他想进高校当老师。”连一旁的梁俭都震动抬头。钟酉酉默然半晌,再开口时语气极寒:“你们这场和解交易真是叫人恶心。”“如果你一直都在润恒科技安分待着,今天什么事都不会有!”褚行昌被刺痛,终于拍案而起,“全都是因为你才会作妖出这些事,我一而再再而三给你收拾烂摊子,转头来你说谁恶心?你再说一遍试试?我警告你钟酉酉别得寸进尺!今天把你叫过来,就是让你从今往后都给我安分点!自己抱着多大一颗雷难道你自己心里不清楚?树大招风招惹是非,我看你迟早要把自己给毁了!”“是么。”钟酉酉在他直指鼻梁的动作下眉眼不动,静静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就毁了,不是更好?”褚行昌像是不曾听清一般,徒然安静一瞬:“你说什么?”“不如现在就把三年前所有的事都公之于众。”钟酉酉一字一顿道,“一劳永逸,不是吗?”“钟酉酉!”褚行昌厉声道,“你少在这里虚张声势吓唬我!”“昨天晚上李阙那条言论一个小时之内就被人压下去了,你以为我不知道是叶丞干的?要想公布早公布了,还用等到现在跟我当面预告一声?”褚行昌语气极为不耐,“威胁我是吧?觉得我今天像是好说话,也想学李阙那手跟我谈条件?你不如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多少斤两再跟我说话!”“昨天晚上,我还不知道你能为了堵住一个人的嘴,行为失德到什么地步。现在我了解了。”钟酉酉眼神如霜,“与其让你把李阙这种人也引入高校狼狈为奸,还不如把所有事都公之于众,以免日后更没有底线的事发生。”褚行昌突然静了下来。他重新坐了回去。慢慢点起一支烟。就在缭绕的烟雾之后审视打量着她。他过了半晌,才缓缓道:“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可是,你没有证据啊。”“数据造假问题就出在你自己的博士论文里,铁证如山。你的博士学位在论文抽检后被取消,恰恰说明我不徇私情。一损俱损,想揭发我,你自己也摆脱不了干系。”褚行昌打量她毫无波动的反应,吸了一口烟后,又徐徐道,“更何况,你想让姜老师也知道这事吗?”钟酉酉的面色还是变了。她只是轻微动了一瞬,依然被褚行昌捕捉到,继而便被毫不犹豫快速撕裂缝隙:“我知道你可能心存不甘,但是,人活着本来就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既然做不到无所顾忌,就别总天天嚷嚷要这样那样。我没空天天为你收拾烂摊子,万一哪天没有收拾好,让你姜老师知道了……”他的话没有说完。在无意间瞥向钟酉酉身后的刹那,像是陡然被人扼住了喉咙,转瞬血色尽失。姜敏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与此同时,慢慢掩上身后的门。她静静说:“如果我知道了,会怎么样?”满室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