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料想不到，真相竟然是如此荒谬而可笑。
这并不是一场精密的谋杀，而是一群丧心病狂之人导演的闹剧。
当揭开最后的幕布，一切都变成了笑话，可怕残忍的笑话。
“侯经理说过，当天黎宝珠接到过一个电话，心情有些不好。”韩虞拿出贴身带着的小本子，翻到案件一开始的问询记录，说道，“这个电话，就是戚小姐打的吧？”
戚丽玫颓然的点头，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掩饰，周尔雅已看穿了一切，而她，其实是感谢他的智慧——如果被误认为是凶手，她那天出现在凶杀现场，是怎么都很难洗清自己的嫌疑。
所以相比杀人的嫌疑，她承认了自己伪装凶杀现场的事实。
“而且，那间化妆间，本来是你的。”韩虞翻着调查结果，“你应该是打电话给黎宝珠想谈判，却被她拒绝，两个人谈崩了，心情都不好，然后你越想越怒，决定来百乐门找她，你身边的仆人都证明了那天你出门了，我们也找到了司机证明你在百乐门后门附近下车。”
漂亮的女人总是令人印象深刻，即使那天她乔装了一下，带着纱帽，挡了挡脸，可是去百乐门的路上，还是有人会多看几眼。
其这间化妆间，原本属于她。
虽然与过去割断了一切，可因为黎宝珠发现了她当年诅咒冷秋儿的事，她又踏进了这个永远不想再来的地方。
在黎宝珠死之前的一天，戚丽玫又收到了黎宝珠的勒索，可她实在拿不出什么积蓄了，第二天给她打电话，想和她好好聊聊，可黎宝珠贪得无厌，根本不管她的处境，反而让开她口问丈夫要……
“她不停的问我要钱，我真的没有钱了……可她说，我的丈夫做军火生意，不会差那点钱，不停想逼迫我问先生要钱……”戚丽玫抽泣，她原本想隐藏的秘密已经被暴露在众人面前，现在也没必要遮遮掩掩，只是她依旧不肯承认也不肯细说上一代三朵金花的恩怨。
——现在黎宝珠死无对证，只凭一个人偶，是无法定罪的。
至于为什么拿着人偶就能勒索一个在百乐门也呼风唤雨过的人物，显而易见，黎宝珠肯定也掌握了一些她当年谋杀的细节和证据，但戚丽玫现在不肯承认，也不肯多说，只是避重就轻，说出这次谋杀案她所看见的一切。
“我只是想去百乐门找她再谈一次，可推开门，却看见……看见她已经死了。”
戚丽玫更不会说，自己是带着匕首和杀意去的，因为黎宝珠的步步紧逼，她早就心生杀意。
百乐门现在还和当年一样，中午人很少，她避开了门卫，偷偷溜进去，却发现已经死在地上的黎宝珠。
当时的惊惶无可言说，但很快她就冷静下来，惊惶被狂喜代替，只是她自作聪明了。
——因为不想让人彻查这件事，万一因为那个人偶和不明财产牵扯到自己，那就麻烦了。
所以戚丽玫去杂物间找了绳索，绕在黎宝珠的脖子上，伪造了黎宝珠自缢的现场。
然后她还想找到人偶，可惜并没有找到，只能匆匆离开化妆间，重新反锁住门，小心翼翼的避开人，逃命般回到家中，所以这几日精神真的不太好，总觉得生病了。
“我和当年的案件真的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只是不想打破现在生活的宁静，所以才对黎宝珠妥协，不想失去现在的生活……”戚丽玫捂着脸，生怕自己被牵扯到之前的案件里，把自己塑造成被黎宝珠这个贪得无厌的人逼迫压榨的受害者，悲悲切切的样子惹人生怜。
“那么，案情现在很清楚，剩下的，巡捕房会处理。”周尔雅打断她的话，并不想听她解释，这些和他也无关了。
站在一边的詹姆斯看着这群灰头土脸的人，吹了一声口哨。
这个案子……实在是太带劲了。
在场之人，几乎一个都逃不过。
制造杀人工具、谋财意图杀人、下药、亲自动手杀人、伪装现场、掩饰案情——这些人一个个道貌岸然，却全都是可怕的罪犯。
他倒是忘了自己，同样是一个监守自盗的肮脏小偷。
周尔雅优雅躬身，很绅士的对殷秀秀说道：“真相你已经知道了，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回去？”
殷秀秀内心很茫然，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回到哪里。
她并不是没有见过风浪和黑暗的人，可是突然之间，平时相处正常的人都变成了疯子和罪犯。
人人都喜欢的宝珠，突然变成了人人杀之而后快的女人。
最熟悉的金老板和嘴坏心也不善的纪美云，犯下了这么多的事，以后要怎么面对？
还有她自己……
一直认为自己尽量追求平衡和完美，处处小心为人，谨言慎行，就像黎宝珠给人的表面印象一样，可背后，会不会还是有无数人，想杀了自己？
“走吧，这里交给巡捕房。”
韩虞也上前对她说道。
这帮子的人污浊龌龊，实在是没眼看下去。
钟庆仍在喃喃咒骂，吴连奎仍在哀求，戚丽玫仍在装柔弱，金老板仍然面色苍白，纪美云仍然倔强的昂着头，脸上带着狠辣的神情。
水落石出，并不美丽。
这件案子造成了轰动，毕竟如此扑朔迷离的案情，很对小市民的胃口。口口相传之中，又多了不少香艳的剧情。
纪美云被捕下狱，大约会重判，偷窃珠宝的吴连奎也无法逃脱。
但钟庆、金老板和戚丽玫，似乎并没受到太大的惩罚。
“钟庆他爹上上下下撒了钱，给钟庆脱罪，大概只是罚钱了事。金老板也是一样，物证人证都没有，他现在把罪名都扣在纪美云身上，真是黑暗的世界。”
韩虞有些愤愤不平，但世上现实便是如此。
“至于戚丽玫，根本没出什么事，听说他老公把她保下来了，在报纸上关于她的事都被压下来了，好像她根本就没和黎宝珠接触一样，不过听说她得了神经衰弱，整天头疼，卧床不起，也许还算是报应。”
韩虞翻着报纸，对悠闲喝茶的周尔雅絮絮叨叨，显然对这样的结局不太满意。
“在这样的世界，我们又能多做点什么呢？”周尔雅淡淡说道，“能抓住凶手，弄清真相，已经足够了。”
韩虞抬起头，冲到他面前，脸上带着一丝愤懑：“周兄，或许像我这样的人，无法为这个世界多做点事，但你不一样，你有更多的能力，就有更多的责任，为世人谋取更多的价值。”
周尔雅温柔的看着还带着一腔热血少爷情怀的韩虞，摇了摇头：“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为这个世界多做点事，而我……”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遗憾，不再说下去。
而他，连自己都无法救赎，又怎么能拯救别人？
韩虞感受到他表情里的无奈和隐藏的悲伤，他很想追问周尔雅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可又怕他心情更不好。
或许，等时机成熟了，周尔雅会主动告诉他所有的秘密。
韩虞叹了口气：“那六娘子的事呢？”
这件案子，其实还有一个隐藏的真相。
——六娘子的死。
“到底是不是戚丽玫杀了六娘子？只有她会有这样的动机。毕竟六娘子和他们都有短暂的接触，那天只问了黎宝珠的事，如果问戚丽玫和上官秋儿的事，她肯定也知道一些隐情，戚丽玫应该会想到我们查相关人等，害怕暴露了她当年的罪行，我们越查越多，所以动了手……”
这是韩虞自己的推测，毕竟当年的人几乎都死了，只剩下戚丽玫，很难再找什么证据。
“如果我没有猜错，是她老公帮他出的手。”周尔雅很淡然平静，仿佛不是在说人命，而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赫昌发？等等，那就意味着，其实赫昌发也知道自己妻子的那些事吗？”韩虞面色一变，激动的击掌说道，“是的，他也不是省油的灯，肯定在娶回家之前就知道戚丽玫是什么样的人，甚至……也可能冷秋儿和上官秋儿的事情，他都帮着善后了，至于之后的黎宝珠勒索，他可能还不知情，否则，早就自己动手了……”
周尔雅对韩虞的推断没有下定论，但的确有这样的可能。
再处理完妻子的那些破事之后，赫昌发也许严厉定下家规，不许戚丽玫再和百乐门接触，谁知道后来黎宝珠找上门，而戚丽玫也不敢将这事告诉他，只想着破财消灾，把这事给压下去。
可黎宝珠贪得无厌，一次又一次的开口，逼得她走投无路……
“如果是他杀了六娘子，那我们要告诉巡捕房。”韩虞说着，就走到电话机旁，想拨键。
“没有用。”周尔雅摇头，制止了他，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手中的杯子，俊秀的脸上依旧古井无波，“六娘子这件案子，都已经结束了，被定为一个意外。就算我们能够翻案，证明不是意外，赫昌发也能轻而易举找个小喽啰替罪。”
他顿了一顿，线条明晰漂亮的唇角露出讥讽的笑容：“在这个时代，这种简单粗暴，才是真正的完美犯罪，而不是什么密室杀人。”
最重要的，是谁杀人，杀的是什么人，而不是杀人手法。
对于赫昌发这样的人，杀一个过气的舞女，在这上海滩，简直就像是抹去一只蝼蚁一样简单。
事实上也正因为死去的是上流社会交际花黎宝珠，这才会引起这么多人的关注，将社会名流都搅了进来，否则的话，恐怕也一样是无声无息。
每个时代都一样，阳光之下，必定藏着更多的黑暗和阴影。
“那就让他这么逍遥法外？”
韩虞愤怒地捏紧了拳头，他的正义感不容许他沉默。
“在这个时代，侦探的力量是有限的。”
周尔雅静静回答。
“我们能够揭破真相，但真相之后的公正，并非我们能力范围。”
他的语气和表情，带着超脱世间的冷漠，和他那张精致优雅的脸交映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气质。
“连你也不行？”韩虞失望地反问。
周尔雅知道韩虞想说什么，却只能沉默以报。
就算他父亲是督军，是上海滩是一手遮天说一不二的角色，这也不代表他，可以一手抹去这世上的污浊。
——黑暗已经统治世间，他是能带来的些许光明，又有什么用？
他即使能照亮身边的人，可却连自己的心都无法照亮……
韩虞烦躁的摇了摇头，摔门而出。
恰好此时，门口出现一个穿着旗袍，拿着小包包，温柔娴静的女人。
韩虞内心太烦闷，一头就冲了出去，连客人都没多看一眼。
来的正是殷秀秀。
殷秀秀正好听到了最后几句对话，同情地望着他的背影，走到房间里，怜悯地看了看周尔雅：“你应该再劝劝他的。”
周尔雅示意她请坐，让仆人给她倒了茶，才说道：“他还是太年轻，劝也没有用。撞了南墙，或许才会知道变通。”
这根本就是理念的差别，不撞得头破血流，又怎么会有改变？
殷秀秀莞尔一笑：“然而你却没有变，还是像当初一样。”
周尔雅沉默了许久，精致秀丽的眉眼浮起一丝淡淡笑意：“其实许多改变，早就暗中将流年偷换，只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们都是看不到的。”
殷秀秀愣了愣，仿佛不认识一样，看了周尔雅很久。
“你这次来，该不是只为了上门道谢吧？”周尔雅回避了她的眼神，用银叉子叉起一块梅花糕放入口中，问道。
“你总是这样，不必人说，就能猜中对方的想法。”殷秀秀抿唇一笑，从小包里拿出一张银票，放到桌子上，“请你们来破案的报酬，别嫌少。”
周尔雅知道她性格，也不推脱，点了点头：“晚上请你吃饭，回来这么久，也没时间一起吃饭，若不是这个案子，恐怕还没时间聊聊天。”
“下次我请你吧，晚上我还要回百乐门……”殷秀秀叹了口气，她现在更忙了，而且平时也不好意思总是跑来找周尔雅。
毕竟身份不一样，她不想玷污了周尔雅的清名，让别人误会。
“宝珠死了，美云被捕了，若是我也走了，金老板真的会撑不下去。”殷秀秀现在是唯一的台柱，在下一代新人崛起之前，她都不能走。
“你也总是这样，不管多累多委屈，总是为别人着想。”周尔雅转头吩咐蔡副官，“去将南洋送过来的花茶取来，送给殷小姐。”
“公子见笑了，别人或许以为我在为别人着想，可瞒不过公子的眼睛，我只不过……都是为自己打算而已。”殷秀秀知道周尔雅的一双眼睛有多锐利，自嘲的笑了。
他什么都能看透，却唯独装作看不懂她的情。
但这样是最好的，她不是戚丽玫，他也不是赫昌发，他们之间云泥之别，殷秀秀哪敢打破这样的相处。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奢望，那她唯一想要的，就是周尔雅能走出内心的荒芜，来到热烈的阳光下，拥抱这个世界。
这件案子结束以后，百乐门的招牌虽然黯淡了几分，但因为有殷秀秀，还有更多的新人进来，依然在闪烁。
虽然金老板陷入了一些麻烦，债务也困扰着他，但他仍然觥筹交错灯红酒绿，不断的挑选培养新的舞台皇后，这就是他的人生。
黎宝珠的死，纪美云的被捕，除了影响百乐门一段时间的生意之外，与他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只有韩虞依旧热血沸腾，常常想私下调查一些赫昌发的事，可都不了了之。
中间有一次，他去探望了监狱里的纪美云，很想听听这个女孩子还能说什么。
纪美云在狱中像是吃了不少苦，脸颊消瘦，眼窝也深陷进去，短短的时间就没了之前的神采飞扬，只是她的脸上仍然是满不在乎的神气。
韩虞知道一些阴暗肮脏的监狱勾当，像她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又没什么什么后台，那些恩客早就有了新欢，根本没人记得她，所以一定过得很凄惨。
不过囚服也让她摆脱了当舞女时候的艳俗。
她看到韩虞，没多热切，大喇喇的问道：“你来了，要看我吊死么？”
——她已经判了环首死刑，不日就要执行。但她似乎不怎么害怕。
韩虞忍不住问她：“你不后悔吗？”
纪美云耸了耸肩，笑了起来：“从小我就知道，我这样的出身，必须得赌一赌运气才行。不止是黎宝珠，不管谁挡了我的道，我都要除掉她，只可惜赌输了。”
“那么愿赌服输，又算的了什么？”
她笑的时候，眼里却有泪光闪过。
“我倒是还盼着明天快点到来，早点去地狱，也比在这恶心的地方好多了。”
人间还不如地狱。
人心比恶鬼还可怕。
韩虞失魂落魄，离开了监狱，望着昏暗天空，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