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不再来

夏日午后,董佳萌接到一个电话,出去赴约失踪了。 男友杜鸣和弟弟董佳世四处寻找。神秘的虐猫小组、内心被损毁的漂亮女人、喜欢跟踪陌生人的女孩、有犯罪前科的旧相识,各色人等纷纷登场。时间流逝,嫌疑人越来越多。这已是董佳萌失踪的第四天,他们是否会找到她?她为何失踪,这背后隐藏着怎样惊人的秘密? 没有人能够预测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 紫金陈、夜X倾力推荐 社会派推理长篇作品

作家 马广 分類 出版小说 | 19萬字 | 14章
第二日
1 滑向漫漫黑暗之中
我睡得不好,常常是一翻身,手一搭空就醒了。虽说醒了,脑海里却是混沌一片,如一壶沸腾的浑水。所有的感官都是迟钝的,唯一可以辨别的感觉就是热,又闷又热,闷得我上不来气,浑身难受,仿佛胸口盘了一窝不停蠕动的蛇。翻来覆去折腾一番,最后与其说是又睡了,不如说是昏死过去。
如此反复数次,天才慢慢亮了。
我熬过了一夜。佳萌还没有回来。
正洗澡的时候,手机响。全身水淋淋地跑到客厅接电话。心里想的是如果佳萌推门回来看到这一幕,一定会怪我弄湿了地板。
来电的是章白羽,问我佳萌是不是已经回来了。
“还没有。”
“就是说,你还是要去参加我们的聚会?”
“是。”
“那好,我跟他们都说一声,你尽管来吧。到了给我打电话,我去门口接你。”
“好,谢谢你。”
我把手机拿进浴室,放到马桶盖上。心里盼着它响,它却哑巴了。
洗完澡,穿好衣服,我先给佳萌和那个陌生号码打电话,都是关机。再打给董佳世告诉他佳萌还没回来,我要出发去参加神游人精英会议群的聚会了。
“我总觉得这个群很怪,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要不还是我们一起去吧?”
“我已经准备好了。你等我的消息就行。”
“觉得有什么不对,马上给我打电话。”
“好。”
下了楼,在小区门口的粥店喝了半碗粥。8点一刻,我坐上了出租车。
路上堵了十多分钟。司机不识路,走错了方向,将近9点40才赶到丽香别墅。下了车,打电话告诉章白羽我已经到了。不一会儿,一个年轻女人从小区里走出来,站在大门里面向我招手,看起来好像认识我。
“这呢,进来吧。”
我快步走过去。
“我朋友,不用登记了吧?”她对门卫说。
“不用了。”门卫笑着回答,向我敬了一个礼。能够住在有这样门卫的地方是佳萌和我说笑时的理想。
“你是章白羽?”走进大门之后,我问她。我想确认一下,别认错人了。
“对,就是我。我们没见过,但我认识你。佳萌的钱包里有你的照片,我看过。”她笑着说。她的嘴很大,牙很白,笑的样子适合做牙膏广告。察觉到我在看她,她又笑了笑,问:“是不是觉得我嘴大?”
“没有,没有。”她的直率让我有点尴尬。
“那你见过比我嘴大的姑娘吗?”
“见过吧。”
“别告诉我是姚晨或者是安妮·海瑟薇。”
“安吉丽娜·朱莉。”
“她只是嘴唇厚而已,肯定没有我的嘴大。”她的语气里透着骄傲,“我认真研究过自己的嘴。虽然大,但薄厚适中,还是好看的。如果再厚一点,就成香肠嘴了,会显得蠢。如果再薄一点,会显得肤浅。”
她说得有道理,但我不想聊关于嘴的话题。
“你和佳萌认识多久了?”
“三年了吧。”
认识这么久了,佳萌为什么从来没有提起过她呢?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朋友呢?应该能从一会儿的聚会中找到答案吧。
“我都和他们说好了,一会儿聚会的时候你什么也不用说,看就行。”
“好,谢谢你。”
“但是你必须保证,不管看见什么,都要保持冷静。”她站住,微微仰起头,用叮嘱小孩儿的眼神看我。
“我保证。”
“还有,你要为我们保密。”
“一定。”
她满意地笑笑,继续向前走。她并不高,大概一米六,但腿长,走路很快,好像脚跟根本不落地。我必须加快步伐才能和她并肩而行。
小区很大,路很宽,路边是年轻的梧桐树,树冠很小,树荫也稀稀拉拉的,走在下面很晒。可能是因为这里人人都有车,没人走路,也就无所谓树荫了。小区中心是个很大的花园,花园里有两座假山和一个人工湖。湖边有一块人造沙滩,沙滩边上栽了十来棵棕榈树,与炙热的空气一起营造出一种热带海滩的氛围。我们绕过“热带海滩”,左拐,走进24号的庭院。
“到了。”
她在前面开门,我随她走进房内。
房子里很昏暗,拉着金黄色的厚窗帘,挡住了外面热情过头的阳光。装潢是西式的,壁炉,水晶吊灯,很有气派。但室内没有什么家具,厅里只有三把和整体装饰极不相称的绿色塑料椅子,胡乱摆在那,更像是蹩脚的艺术品。很大的灰尘味儿,还有淡淡的霉味儿。我猜平时并不住人。
“需要换鞋吗?”虽然看着就不需要,我还是出于礼貌问了一句。
“不用。这边走。”
她径直走向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我跟过去。
地下室比一楼客厅亮堂,开着灯,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茶香。正对着楼梯的小厅里放着一张暗红色的真皮沙发,沙发前面的茶几上摆着一整套高档茶具,还是湿的,显然刚刚有人在喝茶。小厅左边的屋门敞开着,有说话声传出来。她领我走进那个房间。
房间是个正方形,天棚上装有一台投影仪。一束光从投影仪射向墙上的幕布。画面是一片沙漠,一只红色的蜥蜴站在沙丘上,扭头警惕地看着我们。幕布两边开着两盏橘黄色的壁灯。壁灯下面是黑色的立式音箱。右边的角落放着一张白色的桌子,上面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桌边的墙角立着空调,吹着冷气。房间正中并排放着两张和外面小厅里一模一样的沙发。三个男人正坐在沙发上聊天。听见我们进来,不约而同地回头看我。我向他们点点头。其中,最左边的年龄最大,三十多岁,留着平头,眼神幽深,也向我点点头。中间的年轻人扶了扶眼镜,说:“嗨。”声音很细。最右边的人站起来,随便摆摆手,像招呼熟人一样,说:“来了,坐吧。”他年纪和我相仿,长得很高,两米左右,瘦如竹竿,弯弯的小眼睛,似笑非笑,圆圆的招风耳像随时准备扇动的翅膀。
“坐那边吧。”章白羽指了指空沙发。
我坐过去。章白羽回身关上门,挨着我坐下。高瘦男人走到电脑前,打开桌面的一个视频文件,全屏。关了壁灯,坐回自己的位置。大家都不说话。
整个房间的气氛一下子诡异起来。
他们聚会就是看电影?章白羽为什么不说呢?不是正常的影片?会是什么影片呢?
屏幕上最先出现的是一辆车顶安装了一排探照灯的斯巴鲁SUV。背景是我们所在的别墅。“这就是我们今天的道具。”画外音说,是一个低沉的男声。镜头晃动,推进。说话的人拿着摄像机从汽车前面绕到另一边,打开副驾驶一侧的车门。一只小猫进入画面。它前腿弯曲趴在车座上,朝向镜头喵喵叫。小猫大概25厘米长,黄白交错的花纹,立耳,耳朵很小,眼睛很大,琥珀色,水灵灵的,脸是圆的,样子很活泼。一只瘦长的大手伸进镜头在它的头上摸了摸:“这是我们今天的主角,花花。”小猫眯起眼睛,“喵、喵”叫了两声。镜头退出汽车。画面一阵剧烈的摇摆,接着是固定的汽车全景。刚才的摄像师走进画面,就是坐在沙发另一边的高瘦男人。我猜他是“开奔驰的穷人”。他退到汽车旁边,弯下腰,面对镜头。“我现在开始工作了。”说完,他走到汽车后面,打开后备厢,拿出两个银色的箱子、一个黑色的工具箱、两条绳子和四卷透明胶带。他从一个银色箱子中拿出一台准专业的SONY摄像机,对着镜头展示一番。“牛逼吧,特意和朋友借的。”他把摄像机、工具箱、绳子和胶带全部放到车顶,自己从前面爬上去。“真热,车上都烫手。”他蹲下去,察看车顶那排探照灯上的螺丝,然后打开工具箱。“我要把它们调过来,朝后面。”接下来的三分多钟,他一直在拧螺丝装螺丝。视频的节奏太慢,我觉得有点乏味,又隐约为车里的小猫担心。
小猫是主角,这辆车是道具,看他在车顶忙乎的架势是要把摄像机固定在上面,他到底要干什么?
“好了。”探照灯已经转了过去。他拍了拍手,站起来扭了扭腰。“真热。”他跳下车,从车里取了一瓶矿泉水一口气喝了半瓶。又爬上车顶,拿起摄像机,镜头朝向车后,开机,从取景器看画面,不断调整摄像机的位置。找准位置之后,开始用胶布固定摄像机,大约用了一整卷胶布。“必须固定住了,不然就白费劲儿了。”他拿起绳子,穿过摄像机的把手,打了一个死结,拉紧绳子,把绳子的两端绑在行李架上,同样是死结。前后左右晃动摄像机,摄像机纹丝不动。他好像还是不放心,又在摄像机上贴了半卷胶带。
他用同样的方法把第二台摄像机固定在车顶最后面的位置。“准备好了。现在我把摄像机打开,开一圈看看效果。”打开摄像机之后,他跳下车。镜头切换到车顶上前面一台摄像机拍摄的画面,整个车顶和另一台摄像机全部收在其中。镜头又切换到后面一台摄像机拍摄的画面,是车后面的路面。镜头继续切换,转进一个房间。高瘦男人坐在地板上,面前放着一个猫食盆。“花花,吃饭啦,吃饱了,好拍戏。”他打开一盒猫罐头倒进猫食盆。“花花,来。”小猫轻盈地走进画面,对着他叫了两声,开始安静地吃罐头。他的手在小猫背上轻柔地摩挲,直到小猫吃完,才停下来。他抱起小猫,亲了亲它的脑袋。“我们去睡觉啦,晚上见。”他托起小猫,对着镜头学招财猫的样子摆了摆爪子。
我听见章白羽咽吐沫的声音。那个年龄最大的平头清了清嗓子。戴眼镜的年轻人呼吸声音很粗重。高瘦男人半躺在沙发上,长腿支出去很远。我也不由得咽了口吐沫。还是不明白高瘦男人要干什么。还有,他们怎么就能忍受这么慢的节奏?
视频的画面变得昏暗,上下晃动,一会儿是地面,一会儿是前面的汽车。有人在提着摄像机走路。汽车越来越近,小猫在叫。画面转进车内,小猫蹲在副驾驶的车座上。“我们就要出发啦,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小猫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歪着头,好奇地看着屏幕外的我们。它抬爪想抓镜头,那只瘦长的手伸过去拦住了它的爪子,然后在它头上摸了摸。
镜头再次切换,曝光过度的画面,又白又亮,一片肃杀。高瘦男人蹲在车顶,背对镜头。环境音是汽车的飞驰声,“嗖,嗖,嗖”。过了半分钟,他侧过身子,小猫出现在画面里。它的脖子上系着一条尼龙细绳,死结。
虽然不能肯定,但联想到高瘦男人之前所做的准备,以及章白羽对我的劝告和嘱咐,我大概猜到了视频内容的发展方向。但我还是心存侥幸。也许不是呢。我看了看章白羽,她正全神贯注地看着画面,眼睛跳跃着兴奋的光芒。
画面中看不见男人的脸,只有他的腿。瘦长的手伸过去,再次摸小猫的脑袋。小猫不安地喵喵叫,好像也预感到了什么,扭过头可怜巴巴地看男人。那只手拍了拍它的头顶。
男人跳下去,车顶只剩下小猫自己,孤零零地站在惨淡的白光中。它喵喵叫着,四处张望,眼睛与镜头对视时,发出骇人的绿光。汽车发动,呼呼的风声越来越大,小猫的叫声越来越尖厉。风把它向后吹,它弓起身子,竖起尾巴,努力向前爬。爪子抓在车顶的声音就像刀尖划过玻璃,直刺耳膜。它不停地抬起爪子试图抓住什么稳住身子,却因为风太大,车顶太光滑,不得不马上放弃。它直视镜头,眼睛发出的绿光像某种超现实的武器,把我钉在一个湿滑无光扭曲变形的空间里动弹不得。我握紧拳头,手心全是汗。真想站起来大喊一声,停车。可是喊了又怎么样?那辆汽车早已经开过了此刻,开进了过去,冲进了不知名的黑暗。
我不忍心再看,闭上了眼睛。小猫在哀鸣,声音很轻微,轻微得几乎像我的幻觉,倒是身边的呼吸声更加真实沉重,也更加让人恐惧和反感。佳萌也曾经坐在这里观看类似的视频?为什么?感到兴奋快乐吗?是因为和我生活过于单调乏味吗?还是因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伤痛需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发泄怨恨?或者是单纯的喜欢?
我听见汽车还在疾驰,风吹进摄像机的话筒发出呼呼的响声,呼呼的响声传入我的耳朵又变成了风,钻进我的脑袋里盘旋着不肯离去。眼前的黑暗开始急速旋转,瞬间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我想捂住耳朵,可是当着他们的面我又不能那么做。我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动就被卷进眼前的黑色旋涡之中,粉身碎骨。我就那么闭着眼睛,任凭它越转越快。直到房间里安静下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和风声都停了,黑色旋涡转动的速度才渐渐减慢。等到它静止不动了,我才敢睁开眼睛。画面里高瘦男人把小猫的尸体放进一个精美的小盒子,又轻轻地盖好盒盖。他抱起盒子,转身面对镜头。他的表情看上去很悲伤,令人费解的悲伤。画面黑掉。我缓缓地悄悄地长出了一口气。
房间里一片黑暗,身边人沉重的呼吸声格外清晰,一呼一吸,一呼一吸。
我站起来,不看任何人,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地下室,走出别墅。外面的太阳很大,很亮,很热,很晃眼,晃得我有些眩晕。我干呕了几下,吐了两口酸水。用力地呼吸数次,心中的刺痛感和吸附在肌肤里的阴冷黑暗才渐渐散去。如果说使一处比另一处更痛也算是缓解另一处痛苦的办法,那么这几个人,包括佳萌在内,他们的心里要有多少疼痛?还是说,他们就是喜欢暴力热爱杀戮?我的腿在微微颤抖,我不得不坐到别墅门口的台阶上。我后悔了,也许我真的不该来。佳萌回来之后,我要如何和她说起这件事儿呢?这个视频是高瘦男人录制的,是不是她也录制过类似的视频呢?还是只是观看?这两者又有多大区别呢?
虐猫——我十分不情愿使用这个词——与她的失踪有关吗?
“是不是后悔来了?”章白羽站到我身边。
“是。”
“难以接受吧?”
“每次聚会都看这种视频?”
“不一定。也看电影,有时候吃饭唱歌,大部分时间看视频。有时候拍视频。”
“所有人都参与?”
“你指什么?”
“拍视频。”
“那倒不是,有时候是一个人动手,其他人看,有时候是大家一起。”
“她也动手?”
“要我如实回答吗?我不太会说谎。”她已经回答了。
她为什么会参与虐猫呢?我想不通。她喜欢小孩儿。路上看见温驯可爱的小狗也要停下来逗一逗。看电视剧看电影看书会哭得稀里哗啦。家里厕所的角落有只长腿蜘蛛,我要把它打死,她拦住我说算了,让它住在那吧,还可以抓抓小虫子。
“不会影响你们的感情吧?其实,她很少动手。真的。”章白羽坐到我身边。
“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指什么?这个群,还是这么做?”
“这个群。”
“三年前吧,大概。”
“她一开始就加入了?”
“算是吧,但她真的很少动手,更多的时候只是看着。”
“佳萌具体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做的,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们走吧,有什么问题路上说。这太热了。”
她站起来,我也站起来。
“不用送我了,我自己走就行。”
“走吧。我开车了。”
我迫切地想离开,越快越好,也就没再拒绝。
她驾驶一辆宝蓝色的奥迪A3。
“你是回家,还是去哪?”坐上车之后,她问我。
“回家。送我到最近的地铁站就行了。”
“直接送你回家吧。我也回家,顺路。以前聚会结束佳萌都是搭我车。我知道你家住哪。”
“谢谢。麻烦你了。”
她笑笑。
“你们聚会还没结束吧?”
“中午要一起吃饭。我不去了,回家睡觉。上周一直加班,严重缺觉。”
她开车很快,几乎一脚油门,汽车就到了小区门口。
“我无意冒犯。看视频的时候,有快感吗?”我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没有。”她干脆地回答。
“为什么还要看?觉得刺激?”
“刺激有一点,但更主要的是觉得必须这么做。”她扭头看了我一眼。
“必须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感觉就像……”她想了想,“就像有时候必须长出一口气。或者,这么说吧,就像是有一条虫子。在我的脑子里。看不见的,长得像蚯蚓,灰溜秋滑不唧溜的,没有眼睛,很丑。本来它很小。它以一些坏东西为食,坏情绪坏事坏人,都可以。比如我看见有人打架,它就长大一点。我也不明白它是怎么做到的,反正,它总是在一点点地长大。直到某个时刻,它占据了我的整个脑子。那时候它就像个肿瘤,而我就必须给它做个手术,不然我的脑袋就会爆开。所谓的手术,就是我必须找一只猫。就是这么回事。”她边说边想,语句间有短暂的停顿。
“为什么不想办法把虫子彻底弄走?”
“你有没有想忘却忘不掉的事情?”
“有。”
“一样的道理。其实,我也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原来不是这样的,很正常的一个人,看见血就会恶心想吐。”
“现在怎么会这样呢?”
“说来话长了。你看我多大了?”
“二十……三?”
“错啦。我都二十九了,马上就三十了。”她自豪地说。
“这跟你……虐猫,有什么关系?”我没能找到替代的词语,狠了狠心,才说出虐猫两个字。
她清了清嗓子。
“你别着急,听我慢慢说。我离过一次婚,嫁给了一名牙医。恋爱的时候,他对我特别好,言听计从百依百顺。现在想想,那时候就有所表现,只是我没想到。他的控制欲特别强,我们常常因此吵架,他说是因为他太爱我,我也就相信了。结婚之后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经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打我。下班回家晚了,和朋友去逛街没及时告诉他,和邻居男人说话笑了,等等。这些都是他对我拳打脚踢的理由。如果我说要离开他,他马上会变成另外一个人,跪地哀求,起誓发咒,痛哭流涕,要多可怜有多可怜,说他不能没有我,保证不会再犯。我每次都原谅他,我还是相信他是因为爱我。我甚至渐渐喜欢上了他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的样子。为了能看见他那样,受点皮肉之苦,我也觉得无所谓了。甚至,有时候,我会故意惹恼他,他就打我,我会有种成就感。你看,我猜对了吧,你就是改不了。而且,我还会有一种感觉,这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我惹他,他打我,我说我要走,他跪地求饶,每一个步骤,我都事先知道,我主宰这一切。这个过程中,他更像是被我控制的小丑。我讲得是不是有点多了?”
第一次见面她就说了这么多,确实让我稍感意外。但出于好奇,也是作为了解佳萌虐猫心理的参考经验,我还想听她继续说下去。
“为什么不和他离婚呢?”
“因为我享受那种被强烈需要的感觉。你可以说是贱、有病什么的,我也承认,但我就是喜欢那种感觉。你明白吗?他打我是因为他离不开我,想用暴力控制我。”
“大体上能明白。你继续讲吧。”其实,我不太明白。
“在我们婚姻的最后阶段,我是这么想的。他需要有一个施暴的对象,同时,在另一个层面,他需要这个人也对他施加暴力。在他跪地哭诉的时候,我尝试过打他,抽他耳光,他哭得更凶了,但绝不还手。然后,突然有一天,我想为什么不反过来试试呢,我打他,然后向他跪地求饶,也让他享受一下那种被致命需要的感觉。就像是佳萌天天给你做饭吃,可是逢年过节了,你也会想到给她做顿早饭什么的,对不对?”
互相做饭的爱人关系和如此扭曲的依赖关系没有可比性吧?
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一天晚上,我给他做了一顿大餐,劝他喝了很多酒。他酒量不行,很快就倒下了。我把他弄到床上,绑了起来,是五花大绑,他一动都动不了,然后把他弄醒。他很害怕,骂我,威胁我,我都不理他,取了家里的老虎钳,忙活了好一阵子,拔了他四颗门牙,上下各两颗。他一直哭,喊,哀号,挣扎,口水泪水汗水还有血把床单濡湿了一大片,嚎叫声就像猫叫。他的叫声惊动了邻居。他们过来敲门,我不理。他们就报了警。警察来了,叫了救护车把他送到医院。我在派出所待了一晚上。出来后,去医院看他,在病房里给他跪下,求他原谅我,他却死活也不肯。我们就此离了婚。然后,我的脑袋里就多了一条虫子,直到现在。他也够小气的,不就是四颗牙吗,自己就是牙医,补上不就完了,还可以补烤瓷的,比原来的还好看。你说是不是?”
我被她问住了,没想到她是这么想的。
她看了我一眼,继续说。
“我这么和你说是开玩笑的,但不能改变事情也确实是这样。我有一颗牙就被他打掉了,然后他给我补了一颗,我就什么也没说。我并不计较这些,就是想说一个道理。比如说,如果有一天我被猫挠花了脸,我就不会有任何抱怨。我说得太多了,是不是?”
“也不是……”有些东西已经超出了我的经验,完全无法评价。
“我们还是说佳萌吧。有什么问题,你继续问吧。”
“佳萌有没有说过她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猫?”她省略了虐字。
“对。”
“没说过。虫子只是我自己的感受,我才会自己没事儿分析虫子的成因。佳萌具体是什么感受我不知道。还有,说有条虫子可能是因为更利于为自己开脱吧。有条虫子需要我这么做,而不是我自己愿意这样做。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讨论这些。我们不是病人,也不是变态,至少我们自己认为不是,所以不讨论类似病因的东西,也不讨论治病的方法。我们凑到一起就是想放松一下,缓解一下压力,不然谁会跑半个城市来这儿呢。这是我第一次和人谈论这些。不过,虽然她没说过,但她的情况和我的肯定不同,而且,就算,我是打比方,她也跟我一样受虫子所困扰,现在,她也已经摆脱了所谓的虫子。”
“你怎么知道?”
“她上次动手是在,我想想,今年冬天里,1月初的时候,然后半年里都没做过。聚会也只来了两次。她跟我说她已经不想看视频了,看了会反胃,更不想动手。”
“那一次是不是在1月4号之后?”冬天里,1月初,我马上想到了顾淑淑自杀的日子。
“应该是,我记得是元旦放假回来。为什么想到了1月4号?那天很特殊吗?”
“没什么。”
顾淑淑自杀之后,她虐杀了一只猫,这两者有联系吗?
“肯定有什么事儿,只是你不想说。这就是我所说的我和她的不同之处。我的行为和其他三个人的差不多,是周期性的,就像……月经。这么说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
“就像月经,有固定的周期,过一段时间就要找只猫,不然就茶饭不思坐卧不宁什么也干不了。佳萌就不是,她是跟具体的事或者人什么的相关联。假如你们吵架了,她可能就会找一只猫。”
佳萌已经不喜欢看虐猫视频,更不想再动手虐猫,勉强算是好消息。我突然想到,如果章白羽提到的这种关联是准确的,佳萌每次的虐猫行为都是由具体的一件事儿或者一个人诱发的,那么,如果我能确定最近这几天她虐杀了一只猫,也就基本可以肯定有一件事儿或者一个人正困扰着她,这件事儿或者这个人很可能与她的失踪有关。
我害怕她的失踪和虐猫沾边,就像害怕把手伸进一个未知的洞穴而里面正有个毛茸茸的东西在蠕动。但如果我刚才所想到的关联算是线索的话,也只能义无反顾地找下去。
“你们总是在一起吗?……虐猫。”我不想说虐猫这两个字,但又怕她听不明白。
“你是不是特别不想说这两个字?”她也听出来了。
“是。”
“我也是。这样吧,如果以后再说到这两个字,我们就用猫来代替,怎么样?”
“好。”
“我们是指我和佳萌,还是所有人?”
“一样的,都可以。”
“不是。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多。大家的周期不一样,一起的时候不多。佳萌的情况应该也差不多。”
“这样啊。”我略感失望。
“这样怎么了?”
“我想知道她这几天有没有……猫。”
“这个可以知道啊。我们都是从阿猫手里买猫,他是一家宠物店的老板。只要问问他佳萌有没有去买猫就知道了。”
“你们……猫的来源是固定的?”这一点很是出乎我的意料。
“你以为呢?我们自己去小区里抓野猫?”她笑着反问。
“我这就给阿猫打电话问问。”她靠边停车。
“谢谢。”
刚要拨电话,她又停下来。
“如果他问我为什么问佳萌的事,我怎么回答?”
“实话实说,就说我想问的。”
她拨通了电话,打开免提。
“喂,阿猫啊,是我。”
“小羽,你好,找我有事吗?”说话的是一个好听的男中音。
“说话方便吗?”
“方便,说吧。”
“这两天佳萌有没有去买猫啊?”
“有。怎么了?”
她看看我。我压低声音告诉她问是什么时候买的。
“什么时候买的?”
“我想一下。前天下午。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前天下午她出门前接到的那个电话是这个阿猫打来的?因为涉及虐猫,所以没告诉我是谁打的电话,也没告诉我去哪。失踪和这个阿猫有关?
章白羽又看我,我点点头,示意她尽管说。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佳萌一天没回家了,她男朋友在找她。”
“啊?怎么会这样?”对方诧异地问。
“你有没有什么线索?”
“没有,她取了猫就走了。”
“我可以和他说话吗?”我指了指手机,轻声问章白羽。
“阿猫啊。佳萌她男朋友就在我身边呢,他能直接和你说话吗?”
“可以啊,当然可以啦。”
章白羽把手机递给我。
“喂,你好,我是佳萌的男朋友,我叫杜鸣。”
“你好,你好,叫我阿猫就好啦。”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可以吗?”
“可以,你尽管问。我和佳萌也是朋友,希望能够帮忙。”
“我的问题可能挺直接挺生硬的,希望你别介意。”
“不用这么客气,你问吧。”
“她大概什么时间去你那里取的猫?”
“大概是6点多,具体我也记不清了。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帮你查看店里的监控录像。具体时间都能查到。”
“前天下午4点多你给她打过电话吗?”
“没有。她给我打过电话,说要去店里取猫,让我等她。”
“什么时候打的?”
“去店里取猫之前,6点左右吧,具体时间我记不清了。”
4点多的电话不是他打的?又是谁呢?
“大前天,晚上11点多,我给她打过电话,告诉她猫到了。她打电话跟我要猫的时候挺急的,说猫一到就告诉她,我才那么晚打给她。”
原来那个几乎害我们吵架的电话是他打的,因为涉及猫,所以佳萌不愿意告诉我打电话的是谁。
“她取了猫之后去哪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
“你现在有时间吗?我能过去找你吗?想和你当面聊聊。”顺便查看监控录像。
“我现在不在上海啊,在杭州呢,要很晚才回去。明天吧。如果明天佳萌还没回来,你就去店里找我。小羽知道我的店在哪。”
“明天上午可以吗?”
“可以。明天我会一直在店里。”
“好。谢谢你。”
“别客气。”
我把手机还给章白羽。
“喂,阿猫。是我。如果今天佳萌还没回来。我明天就带他直接去你店里了。”
“好。”
“那你忙吧。”
没等对方回答,她便挂了电话。
“阿猫是个实诚人。”她发动了汽车。
电话里听上去确实是个好人,可实际情况谁能保证呢?就像,如果不是今天来参加这个聚会,我万万也想不到佳萌会虐猫。还有章白羽,表面上看就是一位爱笑的大嘴美女,谁能想到她曾经的婚姻生活是那样的,以至于留下了这么可怕的后遗症。
“能把阿猫的电话告诉我吗?”
“你自己找。就叫阿猫。”
她把手机递给我。
我从通讯录里找到阿猫的电话,输入自己的手机,不是昨天早上的那个陌生号码。
“他的宠物店在哪?”
“明天我带你过去。就算知道地址,他的店也很难找的。”
“不用麻烦你了。我自己去就行。”
她并没有答话。
我的手机响,是董佳世。我不想当着章白羽的面谈论他们的聚会,便告诉他等我到家了再给他打过去。我又给佳萌和那个陌生的号码打了一遍电话,关机。
“要不一会儿你把地址用短信发给我吧。”我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
她不应声,面无表情地握着方向盘,好像突然就失去了和我说话的兴趣。我回想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话得罪了她,想来想去也没想到一个可能引起误会的字眼。转念又想,不说话也好,关于,猫和阿猫,我实实在在地需要安静地思考一番。
首先可以确定一点,佳萌买了一只猫。前天下午4点44分,她离开家,6点多才给阿猫打电话,从离开家到给阿猫打电话这段时间她去哪了呢?很可能是去见了4点多给她打电话的人。这个人到底是谁?按照章白羽的说法,她虐猫总是与某个人或者某件事儿有关,他去见的这个人是不是诱发她虐猫的原因呢?假设这个人就是诱发她虐猫的原因。上次诱发她虐猫的事件极可能是顾淑淑的自杀,也就是说虐猫的诱因八成不是什么好事儿。这样的话,是不是可以推断4点多给她打电话的人不是什么好人呢?至少是给她带来烦恼的人。她的失踪是不是和这个人有关呢?不能肯定,却也极有可能。她取了猫之后的去向也是个大问题。有没有这种可能她取了猫之后又去找这个人了?总之,这个人的嫌疑很大。
这个人究竟是谁呢?想干什么?和佳萌又是什么关系呢?只要查看佳萌的通讯记录就可以找到他的电话,也就基本可以确定他的身份了。还可以把他的号码和昨天早上给我打电话的陌生号码做对比。只有警察才能查看佳萌的通话记录。不到12点,再有五个多小时就可以立案调查了。想到这里,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很矛盾。既希望尽快得到警察的帮助,尽快找到佳萌,又有种感觉,立案就是一道墙,在墙这一边的时候佳萌会随时回来,可一旦越过了这道墙,佳萌就再也不会主动出现了。我毫无理由地想到了视频上的小猫,心一下子被看不见的绳子勒紧了。
章白羽把车停到我家小区门前,扭头看我,也不说话,只是微笑。她是在等我先说话吧。
我稍微想了一秒钟,决定继续我们之前的话题。
“可以把阿猫的地址告诉我吗?”我客气地问。
“如果佳萌今天还没回来,我明天带你去找阿猫。”她用不容反驳的语气说。
“好吧。先谢谢你。”由她带我去当然好,不仅路上节省时间,还可以减少我和阿猫初次见面的生疏感。我只是怕太过麻烦她,毕竟只是初次见面。她有这么强烈的帮忙意愿,我猜可能是因为她和佳萌真的是好朋友吧。
“你是不是因为我是一个……猫的变态,对我有意见?”这就是她刚才不理我的原因?还真是敏感。
“没有。真没有。是不是我说了什么让你误会了?”
“你会接受我这样的人做你的朋友吗?”
没想到她会提出这种幼儿园小朋友才会有的问题,我又不是随随便便交朋友的人,所以,犹豫了一下。当我意识到自己在犹豫的时候已经晚了,只好实话实说。
“我要考虑一下,但不是因为你,猫,而是因为……”
“不用解释。”她笑了,“我就喜欢你这种认真负责的态度。不管怎么样,我已经把你看作我的朋友了,所以,不要拒绝我想帮忙的请求。还有,我讨厌别人对我说谢谢,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我都不喜欢。算你帮我一个忙,以后不要对我说谢谢。”
“为什么?”
“我前夫,以前天天在家跟我说谢谢。我给他一耳光,他都恨不得对我说谢谢。我以前有一个女同事,见面就叫我白羽姐叫得跟亲姐一样。天天下班坐我车回家,下了车说句谢谢,转身就走。三年里,哪怕一块口香糖都没给过我。我不是抱怨,载她回家,我心甘情愿。主要是她的态度,就像她那句谢谢值二百块钱一样,一个字一百,下车就甩给我,感觉最后还是我占了便宜。就是这俩贱人把谢谢给毁了。”
“我以后尽量不说。”
“谢谢。”
“不客气。”
“还有,我再说一句话,可以吗?”
我并没有不耐烦。她敏感得有点可笑。
“我请你吃午饭吧?”我也是突然才想到。她这么愿意帮忙,我却没有表示,感觉自己很失礼。
“不用,不用。”她一下子变得很羞涩,“我再说最后一句话。”她加快了语速,就像有人在催她,“哎呀,我想说什么来着……对了。你以后不要说什么你为什么不把它弄出来,或者为什么不去看心理医生之类的傻话。尤其是对佳萌。我们不是坏人,有辨别是非的能力,我们也不觉得那是什么好事儿,但是……你明白了吧?”
“明白。”
“还有,就是,在你之前,除了群里的人,没有人知道我有这种病,姑且就说是病吧。这样说简单点。所以在网上聊天的时候,怎么也说不出口,让你不得不跑这么一趟。耽误了一上午时间。看了你不喜欢的东西。我向你道歉。”
“我接受你的道歉。”
“那就好。你可以下车了。”她如释重负地说道。
我下了车。她看也没看我便开车走了。
她就像是一只受惊的小动物,既渴望与人亲近,又想要保持安全的距离,所以才会时而热情,时而冷漠。望着远去的轿车,我暗暗在心中做出这样的总结。
2 怪女孩儿到访
我很饿。站在小区门口犹豫了一下,是在外面吃,还是回家自己做?最后决定回家自己做。尽管心里清楚佳萌还没回来,可不亲自回家看一眼,总是不能安心。
上楼之前又看了一遍信箱,没有信。爬楼梯,开门,家里很热很安静。到客厅开空调,看见昨天贴到电视屏幕上的红色便条,做饭的情绪顿时就烟消云散了。
佳萌还没有回来。她在哪?吃饭了吗?
不想做饭,也不想叫外卖,只想随便吃点什么,把胃填满,打发饥饿感。翻了翻冰箱,找出一袋开过封的苏打饼干和三个桃子。都是佳萌买的。苏打饼干已经放了两三个月。刚买回来的时候她就打开尝了一块,觉得难吃,又不舍得扔,便放到了冰箱里。“挺好吃的,就是我不喜欢,给你当零食吧。”这是她当时的原话。我还记得她说话时笑着撒娇的样子。桃子没买几天,还算新鲜。
桃子很甜,但苏打饼干实在难以下咽。
一边嚼饼干,一边拨通了董佳世的电话。如实告诉他我刚刚参加的是一个虐猫群的聚会。他沉默了数秒。在沉默中,我们达成了共识,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佳萌,虐猫什么的以后再说。我又讲了阿猫的事儿,他也认为是一条有价值的线索。最后,不可避免的,我们说起了即将到来的48小时的立案时限。
“真希望我姐能在4点前回来。”想必这个时候他和我对于立案调查的感受是一样的。
“如果下午没事儿,来我家吧。”
“正想说呢。我这就过去。”
挂了电话,把剩余的饼干和桃子全部吃掉,然后去冲凉。水是温的,我闭着眼睛在淋浴中站了好一会儿,身体才感到凉爽,皮肉渐渐失去了质量,变得像玻璃般透明,最后只剩下孤独感,如一块黑铁卡在心里。试着随便想点什么,忽略它的存在,那个我一直不愿理会的问题像毛线团一样蹦了出来,佳萌为什么会虐猫呢?追着这个毛线团,视频中的那只小猫也跳进了我的脑海。
我明白自己无法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像我无法解救视频中的小猫,但就是忍不住去想。我想到了顾淑淑、张君雅、江若茗、江友诚和他的亡妻,还有佳萌曾经给我讲过的她自己的故事,以及我们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想来想去,思绪总是会回到江友诚的身上,围着他打转。章白羽的经历说明了一点,这个问题的答案一定很复杂。纠结混乱的情感,悲伤离奇的事件,痛苦漫长的过程,似乎是答案的要素。如此看来,虽然不能肯定她和江友诚在一起的那段时光就是她虐猫的全部原因,但至少是一部分。想到这里,我的心底涌起一股纷乱的情感,惆怅、痛心、遗憾、悲伤,还有嫉妒,最后,它们全部变成了孤独。这样的思考和推论对于我和她现在的境地又有什么意义呢?我问自己。没有意义,一点也没有。我清空了脑袋里的想法,拿起洗发露,开始洗头。
门外传来敲门声。起初,我没太在意,以为是别人家。如果是董佳世,他会自己开门进来,他有钥匙。他也不可能来得这么快。如果是佳萌,她一定会喊我。过了大概一分钟,敲门声还在继续。我关掉淋浴,仔细听了听。那是一种让人厌烦的单调噪声,不轻不重,没有节奏变化,好像打算一路敲下去,或者有人开门,或者把门敲破。是在敲我家的门。我的心里一阵悸动,说不准是佳萌呢。擦了擦头发,匆匆裹了浴巾,走到门前从猫眼向外张望,没有人。敲门声却还在继续。我试探着问:谁?没人应声。又问了一遍,还是没有人回答。我紧了紧浴巾,推开门,一条细胳膊从门缝中一晃而过。胳膊的主人靠着墙站在门的左侧,是那个怪女孩儿张君雅。穿着白色的长袖T恤,斜挎着一个棕色的皮包,左手夹着一支香烟。她旁若无人地吸着烟,并没有说话或者进门的意思。
我猜不出她的来意。这样直接找上门的举动令人生气。
“有事儿?”我不客气地问。
“昨天,你说你女朋友失踪了,是吧?”她吸一口烟,熟练地吐向前方,一副我就知道她会失踪的模样。
我抑制住想要拿掉她手上香烟的冲动。
“对。”
“让开。”说完,她慢悠悠地转过身,站到门前,看着我,面无表情,“我要进去。”她掸了掸烟灰。
“想说什么,就在这儿说吧。”
她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好像嘴唇上沾了什么细小的东西,然后轻轻吐了一下。眼睛盯着我的前胸,并不言语。
“进来可以,先把烟熄掉,我家不许抽烟。”我只围了一条浴巾,不适合总站在门口。也许她真的知道什么,让她进来也无妨。
“前天下午,将近5点钟,她离开了家。”
“你怎么知道的?”
“让开。”
她深谙讨价还价之道。我侧身让她进到室内,在她身后关上门。
“你认识佳萌?”我问。
她没回答,也没有换拖鞋,径直走进客厅。我跟进去。
“你怎么知道她离开家的时间?”
她对我的话充耳不闻,站在沙发前把房间查看一圈,然后抱着包坐下。
“有烟灰缸吗?”
虽然家里没人抽烟,佳萌还是备了一个很大的四方形的玻璃烟灰缸,平时就放在茶几下面的隔层里。我俯下身子去寻找,有“小雨伞”的盒子,却不见烟灰缸。也许因为总也不用,佳萌把它收到别处去了。
张君雅已经抽了一张纸巾铺在茶几上,将烟灰弹在上面。相比之前的行为,这是她最讲礼貌的做法了。只好由她去了。
“你那天下午见过她?”
“见过。”
“在哪?”
我环抱双臂站到电视机前面。
她吸了一口烟,不屑地看了我一眼。
“你能不能先穿上衣服?”她皱起眉头,厌烦地说。
我在洗澡,她突然上门,抛出一个让我焦心的话题之后又故作深沉,反而好像是我做了什么不合时宜的事情。想撵她出去,可一想到她可能真的知道佳萌的消息,便忍住了。她说得也有道理,只围了浴巾确实不太方便。
我到卧室快速穿好短裤和T恤,重新走回客厅站到她的对面。
“现在可以说了吧,那天下午你在哪见过她?”
“凭什么你问我就告诉你?”
“不想告诉我为什么来找我?还有,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的?”
“我可以告诉你,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你想要什么?钱吗?”如果她能帮我找到佳萌,或者提供有用的线索,就算她不要,我也会付给她酬金。
“你爱她吗?”
“爱。”
“非常爱?”
“非常爱。”
“如果她背叛你了,你会原谅她吗?”
“会。”
我意识到,她想主导这场谈话。她抱着一个目的而来,只有达到目的,她才会回答我的问题。
“这么肯定?”
“因为我知道她不会背叛我。”
她讥讽地哼了一声,让我有点恼火。
“这么说你觉得你了解她?”
我当然了解她。我承认我并不了解她的全部,比如,猫的部分,但我了解她的本质。她很复杂——谁不复杂呢,有不那么好的一面,但她的本质是善良的纯真的,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这不关你的事儿。你只需要把你知道的告诉我,还有你想要多少钱。”
“你怎么认识江若茗的?”
她是从江若茗口中得知的这些事儿?应该不是。从昨天江若茗向我介绍她的语气判断她们并不是很好的朋友。
“我不认识她。”
“为什么去找她?”
“她给我寄了一封信。”
“为什么给你寄信?情信?”
“你不需要知道。要么你回答我的问题,要么现在就离开。”
我们互相看着,僵持了几秒钟。她冷笑了一声。
“你的女朋友是江若茗爸爸的前女友,你知道吗?”
“跟你无关。你走不走?”
“我不仅看见她了,还知道她去了哪里和什么人见了面。”
她傲慢地移开目光,又开始打量房间,微微翘起下巴,吸了一口烟,露出胜利者的姿态。她在利用我想得知佳萌去向的急切心情。
“你有什么条件尽管说。”
“江若茗为什么给你写信?信上说了什么?”
她为什么这么在乎我和江若茗的关系呢?
“没有信,只是寄了一个空信封,我以为是找到我女朋友的线索,所以才找过去。”
“为什么给你寄空信封?”
“提醒我。”
“提醒你什么?”
“你想知道什么,不妨直接问。”我失去了耐心,厌烦了被一个十四五岁的怪女孩儿牵着鼻子问问题。我必须夺回谈话的主导权。
“我一直在问。”
“算了,你还是走吧。”我坚决地说,同时向门口走了两步,做出请的手势。
她看着我,坐着不动。
“你会后悔的。”
“也许吧。”
“告诉你吧。”她以一种恩赐的姿态说,“那天下午,她先去了建设银行,在银行门口坐上了844路公交车。”
“然后呢?”我希望她说的是真的。
“有饮料吗?”
“没有,只有水。”
“倒一杯。”
我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她把手里的半截香烟交给我。
“麻烦你。”
我把香烟和那张盛着烟灰的纸巾拿进厕所,扔进马桶里冲走。
“她在哪下的车?”我继续问她。
“站名记不清了。如果再走一遍,也许能找到。”
“下车之后呢?”
“她打了一个电话。不一会儿来了一个男人。骑电动车。她坐上那个男人的电动车走了。”
“男人长什么样?”
“和她差不多高,很瘦,看着病恹恹的。很丑。”
我不认识这样的男人。
“他们去哪了?”
“男人家。”
“后来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倒是很想知道,可惜没办法进入那个男人的家里,外面又太热,我就只好走了。”
我问得很快,一直盯着她的眼睛。她回答得也很快,目光迎着我,并不躲闪。她事先想到了我会问什么,编造了答案?不太可能。她的反应就是这么快,是个说谎的专家?不太可能。她说的应该是真的。
“男人家在哪?”
她又喝了一口水,清了清嗓子。
“付钱。”
“多少钱?”
“两千。”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随便你。”
“两千块,没问题,但你必须带我找到那个男人的家。”
“可以。”
“你刚才说的这些,你怎么知道的?”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是她亲眼所见,说明她在跟踪佳萌。她为什么要跟踪佳萌?如果不是看见的,又是从哪知道的呢?
“我不仅知道这些,我还知道她给你戴了绿帽子。你还继续找她吗?”
不管她之前所说是真是假,她的目的很明确,要钱和羞辱我。
“你跟踪了佳萌。为什么跟踪她?”
“你想过吗?也许你女朋友是和那个男人私奔了。”
她回答我的问题是为了要钱,既然目的达到了,她不会再回答我的任何提问。现在,她只是想羞辱我。她是顾淑淑的表妹,相信了学校里的谣言,自以为这样做是在为她的表姐报仇。我应该和她解释清楚,但就她目前的态度来看,一定不会相信我的话。我也没心情和她多费唇舌。
我拿起手机给董佳世打电话。
“你给谁打电话?”
“我女朋友的弟弟,他一会儿过来,我们一起去你说的那个地方。”
她不再多问,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向厨房。
电话接通了。
“到哪了?”我问。
“就快到了。怎么了?有事?”
“我可能知道佳萌离开家之后去哪了。”
“是吗?去哪了?怎么知道的?”
“还不能完全肯定,等你来了再说。”
“好。我就到了,大概还要二十分钟吧。”
我打电话的过程中,她毫不见外地把所有房间都参观了一遍,就连门口的小储藏室也没放过。她可能以为那也是一个房间,其实只能容下两个人站进去,里面放着零碎的杂物,一半是空的。
“我还没有吃午饭。”她慢悠悠地走回客厅。
我明白她的言下之意,要我请她吃饭。
我们下了楼,走到最近的建设银行门前。斜前方五十米有一处公交车站点。
“她就是从这取的钱,从那上的车?”我问她。
她点头。
佳萌为什么取钱?零用钱,还是别有用途?
我们过了马路,向前走了大概五十米,有一家饭店。
“这家怎么样?”我问。
她直接走向店门。
饭店的店面装修得不错,但味道真的不好,我和佳萌来过一次。
她点了菜单上最贵的四道菜。这在我的意料之中。我打电话告诉董佳世来饭店找我们。菜还没上齐,他就到了。我为他们做介绍,董佳世和她打招呼,她并不理会,好像认定了但凡和我有关的人都不是好人。她的食欲不错,饭菜好像很合她的口味。
“这就是你昨天碰见的怪女孩吧?”董佳世笑着问我。
“对。”
她瞪了我们一眼。
“她知道我姐那天下午去哪了?”
“她是这么说的,一会儿她领我们找过去。”
“谢谢你。”董佳世对她说。
她又瞪了他一眼。
董佳世皱着眉毛看了看她,又看看我,眨了眨眼睛,用两只手在大腿上模仿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路的样子。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也怀疑张君雅跟踪了佳萌。我微微点头。他轻轻蹙起眉头,在桌子下面摊开双手。他是在问为什么?我摇头。他向外面的马路看了一眼,又回头看我,点点头。他是在告诉我先不管那么多了,找过去再说。我点头。
“正好,我也没吃饭呢。你吃了吗?”他问我。
“吃过了。”
他招呼服务员,给自己添了一碗米饭,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3 墙的另一边
1点10分,我们离开了饭店。董佳世开车,听从张君雅的指挥,沿着844路公交车的线路向西北方向行驶。车速很慢,以便张君雅能认出佳萌下车的地点。
过了九站地,张君雅终于说话了。
“前面路口向右转。”
“现在呢?”转弯之后,董佳世问。
“一直走。我不说话就一直朝前开。”
开出去大约五公里,张君雅才再次开口。
“错了,不是这。掉头吧。”说话的时候,她看也没看窗外一眼,分明是故意指的错路。我们看出来了,却也拿她没办法。
回到最初转弯的十字路口。
“现在怎么走?”董佳世问。
“沿着公交线继续往前走。”
过了三站地,她喊董佳世停车,看了看车窗外,说:“前面左转。”
“确定是这儿吗?”我问。
“不确定。”她不屑一顾地答道。
汽车左转,又开出去将近两公里,前方不远处有一条河,河的这一边是六层楼的住宅小区,河对岸是一小片低矮民房,再远处却是高楼耸立。
“走对了吗?”我忍不住问张君雅。
她装作没听见。
过了河,第二个路口,张君雅告诉董佳世左转。汽车驶进一条狭窄的柏油路,路两边是拆迁过后的瓦砾堆,中间停着一台铲车,就像荒原上的一只巨型蚂蚱。又转了一个弯儿,进入一条石头铺成的街道,两面都是民房,有一层的,也有两层的,黑压压密密实实地相互拥挤着,仿佛是为了躲避一场灾难才聚在一处。
“就是这里。”张君雅说,指着前面一个幽黑的窄门廊。
汽车在门廊前停住,我们下了车,走进去。
门廊里面是一个由三所平房和围墙拢成的长方形的闭塞庭院。每所平房有两个门两扇窗,大概能住六户人家。庭院里空气混浊,湿气很重,热腾腾的霉味直冲鼻腔,隐约还有大小便的腥臊。地面是水泥地,正中有个水池,最里面的墙角长着一棵海棠树,枝叶茂盛。院内很安静,就算是一个荒废的空院落也不能比它更安静了。我看了看时间,还有十分钟三点。
这个地方让我莫名其妙地感到紧张。佳萌真的和一个男人来过这里?
“你确定是这里?”我问张君雅。
“确定。”
“佳萌和那个男人去了哪个房间?”
“那我就不知道了。”
如果佳萌真的来过,具体去了哪一间应该不难查证。她没有必要隐瞒。
董佳世和我交换了一下眼神,迈步走向左手边的第一间房。我则站在原地继续观察这个院子。
六个房间的窗户和门都一样。窗户是铝合金的,推拉式,没有防护栏。门就是一块钢板,没有窗口,边缘有锈迹,大部分还很亮,在阳光下闪着银光。有两个房间装了空调。左手边第一间,也就是董佳世正在查看的这一间,还有正房中右边的一间,空调都没有转动。右侧厢房的第一间和第二间明显是空的,没拉窗帘,透过窗户能看见空荡荡的室内。第一间的窗户上贴了一张纸,上面写着:租房请打电话,后面是手机号码。院内没有摄像头。进来的路上我就仔细看了,都没有摄像头。无法通过监控记录来查证佳萌是否来过。只能靠打听了。我希望能找到带佳萌来这的那个男人,但首先要证明佳萌来过这里。
董佳世在那间房的窗前站了一会儿,又走到门前,敲了敲门,没人应门。他转身走回来。紧皱眉头,脸色不太好看。
“怎么了?看见什么了?”他的表情令我担忧。
“没人。拉着窗帘,什么也看不见。刚才胃突然疼了一下,现在没事儿了。可能是刚才吃饭太急了。”他的眉头舒展开。
“吓我一跳。”
“我要回车上吹空调。你们自己慢慢找吧。”张君雅站在我们身后不耐烦地大声宣告。
天气太热了。她穿得太多。只有几分钟,她已经满头大汗了。看着挺可怜。
董佳世送她回车上。
我走到水池边,提高音量问了一句:“请问,有人吗?”
没人应声,却吵醒了一只躲在某处乘凉的知了。它抗议似的叫了起来。
我打开水龙头洗了洗脸。一边擦脸上的水,一边又喊了两声。
“请问,有人在家吗?”
“有人吗?”
哪个房间里传出细微的响动,接着正房中装空调的房间的窗帘被拉开一条缝,一个女人的脸一闪而过。又过了大概半分钟,门开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睡眼蒙眬地出现在门口。她很瘦小,穿着一件一看就知道是男人的裤子改成的大裤衩,上身的蓝色衬衫已经洗得发白了,半透明,能看见里面的白色背心。头发随便扎了个马尾。圆脸,不难看。
“你是来租房子的吗?”她的语速很快,带有四川口音。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我想向你打听点事儿。”
“哦?打听什么事?”她揉了揉眼睛,打了一个哈欠,不冷不热地问。
“你们这里,你的邻居里面,有没有一个男人,挺瘦的,看着病恹恹的,不高,一米六五左右。”
她一下子警觉起来,开始上下打量我。
“你是干什么的?”
看她的反应,好像真的有这么一个人,而且她还知道这个人的一些情况。
“我在找我的女朋友。”我实话实说,希望她能帮助我,“有人看见她来了这里,和我刚才说过的那个男人一起。”
“你的女朋友?”她疑惑地翻了翻眼珠。
“对。我女朋友……”
她的目光投向我的身后。我回头看了一眼。董佳世正走过来。
“我们是一起的。”
她又把注意力转回到我身上。
“那个男人叫什么?”她的语气告诉我,她很关心那个男人。
“我不知道。”
“你女朋友什么时候来的?她长什么样?”她又翻了翻眼珠。那好像是她下意识的动作。
“前天下午,大约……”我快速算了一下时间。佳萌下午4点44分离开家。走到银行十分钟,银行排队取钱十分钟,等车五分钟。我们来这一趟用了一个半小时,去掉走错路的四十分钟,差不多也就是佳萌一路过来所用的时间,五十分钟。总共用了一小时十五分钟,她到达这里的时间差不多是6点。“6点吧,6点左右。我女朋友身高有一米六五……我有她的照片。”
我拿出手机,找出佳萌的照片,递到女人的眼前。
董佳世走到我身边,站住,看着我们,神情严肃,并不说话。
“我见过她。对,前天下午她来过。原来你说的是那个人啊。”她因为兴奋而提高了音量,“吓我一跳,我以为你们要找我老公呢。”说完,她呵呵呵地笑了,翻了翻眼珠。
“你确定见过她?”
“见过。她来的时候,我正在水池边洗脸,准备去上班。我当时还奇怪呢,这样的美女怎么会和那个人一起来这里呢。”
我迅速地看了一眼董佳世。他面色沉重,一如我的心情。
“除了前天那一次,你还见过她吗?”
“没见过。”
“之前和之后都没见过?”
“都没见过。”
“和她一起的那个男的,他住哪个房间?”一直是我在问话。
女人犹豫了。看看我,又看看董佳世。
“我们不是坏人。”如果需要的话,我会给她看我的身份证。
“你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肯定不说。”
“就住那个房间。”她指向另一个带空调的房间。
“知道他叫什么吗?”
“不知道。他刚搬来没多久,我们没说过话。”
“他是租住在这里吧?”
“是。这里的房子都是租的。”
房东肯定知道他的信息。
“打那个电话就能找到房东?”
我回身指了指贴在窗户上的那张纸。
她点头。
“他是一个人住吗?”
“是吧。”
“他晚上一般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这两天一直没看见他。”
佳萌来过之后他就没再出现?这可不是好消息。
“他是做什么的,知道吗?”
“不知道。他有一辆电动车,骑电动车上下班。”
“那天你看见我女朋友离开了吗?”
“没看见。”
我没有问题了。看看董佳世,他并没有说话的意思。
“麻烦你了。谢谢。”
“谢谢。”董佳世跟着我说。
“没事的。”
她笑笑,翻了翻眼珠,退回房间,关上门。
给房东打电话的时候遇上了一点小麻烦。从声音判断,对方是个老太太,说带奇怪口音的普通话,我听不懂,她又改说方言,我更听不懂了。董佳世接过手机,听了两句,无奈地摇摇头。最后,那边换了一个老头儿,依旧有口音,但总算可以交流了。董佳世说想租房子,老头儿说,马上过来。
我们回到车里等房东。
“问清楚了吧?我没说错吧?”张君雅问我。
“你没说错。谢谢你。”
“什么时候付钱?”
“我没带那么多钱,回去之后取了钱马上给你。”
“你怎么知道我姐来这了?”董佳世问。
张君雅低头看书,不再吭声。
十五分钟之后,从巷子口走来一个胖老头儿。右手拎着一个绿色的购物袋,左手拿着手绢,不时地擦拭脸上的汗水,像胖企鹅一样晃着身子挪动脚步。
胖老头儿走到门廊的阴影里停住了脚步,看着我们的汽车,用手绢仔细地擦了擦脸。
我俩下了车,董佳世向胖老头打招呼。
“您就是房东吧?真不好意思,这么热的天,还麻烦您特意来一趟。”
他大概有七十岁,长得慈眉善目,两腮肉鼓鼓的,有点下垂。
“你们想租房子?”他说话的时候就像含了两颗大枣,我勉强能听懂。
“对,我们想租房子。”董佳世回答。
“进来吧。”
我们跟着房东走进院子。
“你们都看过了吧?”
“大概看了一下。您怎么称呼?”
“我姓岑(也许是陈)。你们想租几间啊?”
他从购物袋里拿出一大杯茶水,喝了几口。
“只要一间。”
“这两间和那一间都是空的。”房东分别指了指右手边的第一间和第二间,还有左手边的第二间。
“那个有空调的房间是空的吗?”董佳世指的是那个男人的房间。
“有空调的房间都租出去了。”
“这样啊……”
董佳世走向左手边的空房间。我和房东跟过去。
“还租吗?”房东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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