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庭如为沅郁带回一封信。沅郁打开来一瞧,蒋子邵用过分凄婉的语调诉说了通篇的离别之苦,末尾还来了诗经的一句话:求之不得,吾寐思浮!沅郁忍不住失笑出声,研磨,回信,只得短短八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仍然托了庭如将信带到,果然,下午就有人敲门,陈妈妈应门,问清了情状,进来对沅郁说道:“门外有位先生,想请许小姐出一下门,说是去见一位蒋先生。”香如正在院中逗猫儿玩,听见了陈妈妈的话,将手中的鱼干一丢,欢快的道:“我也去!”沅郁皱眉:“你道是谁,这样积极?我还没打算去呢……”香如将手擦净,在柜中挑拣了套衣服,边回嘴:“这里敢称自己姓蒋的又有几人?”转到里间换衣服,边还继续道:“你就让我陪你去罢,让我瞧一眼又怎样?小气的紧!”沅郁无奈,被香如拖着,上了黑色的汽车。汽车嘀嘀叭叭的上了路,穿过人群,越走越偏;再一转,上了山路,似乎是紫金山的后山。车子一路蜿蜒爬山,颇有些颠簸,行到一处土坪中终于停下。沅郁与香如一同下车,侍从指着一条小土坡道:“三少在上面的屋中等候许小姐!”沅郁点头称谢,顺着土上挖掘出的台阶而上,台阶顶头,是一间小小的茅草屋。茅草屋外有个极大的院子,院墙亦是用秸秆编成,院内一棵桂花树,大约有脸盆粗细,至少也是60多年的树龄了;院左侧是一口井,黑徐徐的望不见底,阵阵凉意从井口蔓延出来;院右侧是一块空地,一只芦花母鸡带着一群黄虎虎的小鸡正在觅食,母鸡用爪子刨一阵地,小鸡们“唧唧”叫着,一拥而上,伸出嫩黄的小嘴在泥土里一阵乱啄——这个情状甚是有趣——蒋三少身穿黑色的中山装,正瞧得出神,直到沅郁的脚步声惊动了他。三少起身,迎了出来。沅郁正准备将香如介绍一下,回头一瞧,身后哪里还有香如的影子?她一愣,三少已经行近了,朝她伸出了一只手。沅郁挽着三少的胳膊跨进了院子,道:“三少,我还一位女伴,似乎是落在后头了。”“是卫香如小姐么?”三少随意道,“无妨,有立桐照应着。”沅郁讶然:“三少认识香如?”三少笑了笑:“自然认得,你的事情我一直关心。”沅郁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但一时参不透,于是也不再细想,只是环顾了下四周,然后道:“此处是三少的别院么?倒也清雅得很!”三少尚未回答,屋子内走出一个老婆婆,粗布青衣,拄着根黑黝黝的拐杖,笑模笑样的,甚是慈祥。见到面前的男女二人,老婆婆先自笑了,满脸皱纹,眼也咪成了一条线,她道:“小三子,带媳妇来给老太婆看了么?”三少笑而不语。沅郁大羞,道:“婆婆误会了,小女子许沅郁,其实是三少的……三少的一位朋友而已……”忍不住瞥了他一眼。老婆婆装模作样的脸一沉,道:“丫头骗我这老太婆呢,小三子从来不带外人到我这来,来了必定是关系亲密的。”沅郁窘而喃喃,三少见状方才帮她解围,道:“婆婆不要为难她了,她现在确实还不是孟州的媳妇……”老婆婆嘿嘿一笑,道:“好罢好罢!你说现在不是就不是!老太婆去园子里摘点菜,给你们做几样菜……”“现在”这两个字咬得格外重,听上去倒让人觉得言下之意是:”现在不是,以后一定是!”沅郁笑了一笑,走上前道:“婆婆,可要我帮忙?”老婆婆道:“别看老太婆没几年活头了,现在还动的拿的!你是客人,随便搬张椅子坐一坐,我这里简陋,没什么好招待的。”说到这里似乎是想起什么的对三少道:“小三子,你自己埋的酒地方还记得罢?现在最好挖出来,连坛子放在井水里浸一个时辰,去一去土的腥气,等菜做好了,正好喝。”三少应了声,走到门后寻到把锄头,走到桂花树下,先四处看了看,寻到记号,一锄头挖了下去。拿惯了枪的,拿锄头的样子却也有模有样。沅郁叹笑:“三少身上,蹊跷真多!这几日把沅郁都闹糊涂了……”三少边认真的掘着地,边道:“如此甚好,这样你就好牵肠挂肚的想着我,一如我想你这般。”挖了几锄头,只听“叮当”一声响,锄头敲在什么物件上,三少将锄头丢在一边,用手捧了几捧土,接着抱出一个青花瓷坛,他问道:“沅郁,你可有力气摇点井水上来?”沅郁走到井边,将搁在井口的桶丢入井中,过了好一段时间才听见桶落入水中发出的“噗通”一声,用了些力气才把井水摇上来。三少笼着满手泥,笑道:“山上地下水深,是以这口井也深!你力气还真不小,居然摇得上来。”“若摇不上来怎办?三少就好瞧沅郁的笑话了?”沅郁将水提下,“咚”的一声水桶搁在地上,喘了几口气。三少走过来,沅郁找到一个葫芦瓢,舀了瓢水给他洗手。沅郁微一抬眼,三少就在眼前,满身的雪茄味,侧着脸,看见笔挺的鼻梁勾出坚毅的弧度,眉骨颇高,显得细长的双目深邃而睿智,她心念一动,想起了一些过往的片段,那时父亲还在世,时常不避人的与母亲有些亲昵举动,家中无男子,摇井的事情向来是父亲做,随着骨碌碌的声音,清澈的井水摇上来,凉爽的,沁人心脾……她募地回过神来,看见三少正盯着自己,细长的双目微眯,似是在揣测什么。沅郁一愣:“怎了?脸上有东西么?”“脸上没有,”三少低头,“心里有……”沅郁又舀了瓢水,缓缓淋下来,三少双手伸入清澈的水流中,道:“你总是神思恍惚的样子,似是有许多心事。可能告诉我?”沅郁笑:“哪有什么心事!只是突然觉得这样的场景好生熟悉——在家中,时常见到父亲与母亲这般情状。”三少抬眼,促狭一笑:“你的意思是,现在的你我就好似你的父亲与母亲一般?”沅郁这才醒悟,嗔道:“沅郁不过一时出言无忌,三少怎的取笑了?”说话间,一瓢井水淋完。三少甩了甩手上的水,将土中挖出的瓷坛放入还剩了半桶水的桶中,桶中的水刚好浸没瓷坛。沅郁问:“这是什么?”“桂花酒,”三少回答,“去年八月中收集了桂树枝头的花,要开了八分满的,和上新酿的二道酒,加上些冰糖,埋入树下——最好是同一棵桂树——半年时分起坛,就成了入口绵醇的桂花酒。”“还要是同一棵桂树的?埋在什么地方也有讲究?”沅郁奇道。三少道:“莫看这桂树看似一样,其实每一棵均有差异,或是花期,或是花香。从哪棵树上取了花,就将酒埋在哪一棵树下,这样更能保证酒味纯正。”沅郁赞叹:“这样奇巧的心思,真不知三少如何想的到!”三少没有立时接话,寻到块干净的布将手上的水擦干了,才道:“不是我想的,是我一位故友所想。”沅郁“哦”了一声,没有再追问。三少却淡淡又加了句:“她是个女子,芳名连连,故去近五载了……”沅郁低转了眉目,微叹了一下。老婆婆虽然年岁大了,手脚却不慢,没多久就整治了一桌菜,三人围桌而座,浓郁的桂花酒带着浅浅的黄色,沁人的桂花香让人仿佛置身于桂树林中,配上山野风味的菜肴,沅郁胃口打开,比平时多吃了一碗。饭后老婆婆起身拾掇,沅郁忙上前帮忙,老婆婆不推辞了,引着沅郁到了灶间,靠窗一口大水缸,沅郁舀了水放入盆中,老婆婆在后头道:“丫头,灶台上有个碗,里头是洗米水,用来洗碗顶好的。”沅郁应了声,却觉得老婆婆的声音有些奇怪,不由抬眼瞧去,看见老婆婆扯起了衣襟擦拭眼角。以往在家时,时常做些洗碗摘菜的轻活儿,因此沅郁很快便将碗筷收拾了干净。她身子轻,走路无声无息,来到正屋时正好听见老婆婆浑哑的声音:“……看见这个丫头,就让老太婆想起了连丫头……”似有哽咽。沅郁在门后静静立着,听见三少的声音响起:“连婆婆……我……”“好了好了,老太婆老了,老想着过去的事儿……小三子你也别难过了,毕竟不是你的错……”三少一声叹息,格外沉重。沅郁小退半步,踢了下椅子,发出“砰”的一声,等了下才出了灶间,见两人已经面无异状,遂笑道:“天黑,碰到椅子了……”回去时候是三少亲自送的,沅郁有些担心香如,见三少不提,料想他都安排好了,便也不问。下山路,不知是不是天黑的缘故,显得格外弯曲。树木黑着影子,张牙舞爪的从车外掠过;偶有星星点点的亮光一闪,大约是那些夜间活动的发光的虫子。沅郁转头瞧了瞧三少,三少偏头对上她的视线,微微的笑了一笑,伸手摸到她的右手,握紧,又松了松,才道:“现在我不方便时时见你,再等过一阵,等我把一些事情都安排好了,就把你接到我身边。那时我们天天在一起,你也不用对我念什么子衿了。”沅郁却轻轻一叹:“三少厚爱了……冒犯的问一句:三少一向惯于这样对身旁的人都事事安排的么?”“只是我关心的人才这样。”三少回道,“我知你性格,原本不愿意束缚着你。可是世道不好,不把你带在身边,我如何放心的下?”“只怕三少越是这样关心沅郁,沅郁越是身处危险之中……”三少沉默了片刻,道:“你的话何尝没有道理?只是,我失去过一次,是再也不愿意失去第二次了……”沅郁差异,柳眉一抬:“三少此话怎讲?”三少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你道缪兄为何不愿助我?全因我疏忽,累死了连连……”“是那位教三少酿造桂花酒的连连?”三少缓缓点头。见三少情绪不佳,沅郁不敢深问,却耐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忍不住咬了咬下唇。三少突然伸手,揽住她的腰带近自己,贴着她的耳朵道:“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你了!沅郁……陪着我,可好?”沅郁低头不语,三少加重了呼吸:“嗯?”沅郁突然垂下泪来,柔声道:“三少对沅郁的好,沅郁如何不知?这一项项,一点点数起来,数到天明都数不清。只是,三少对沅郁来说,是不可触及的人物。明明是不可能的事情,三少偏要做;明明是该放手的人,三少记挂在心——甚至连沅郁的家人朋友都惦记得分明……三少,您越是如此,沅郁越发觉得不知该如何面对了。多一分殷勤,怕是三少的累赘;多一分疏远,又怕辜负三少美意……就这样,包袱越背越重,越来越不知道跟三少一起的时候,沅郁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实在累心啊……”“是我不好,让你如此为难了。”三少轻轻擦去沅郁脸上的泪水,“从今往后,蒋子邵就是你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你看我就当看平常人一般就好,我哪里做的不好,让你烦心了,你就跟我说,我改。但是我希望你明白,无论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是为了我们的将来,我们两个人的将来!知道了么?”沅郁哽咽着点点头:“知道了,三少……”三少道:“那么从现在开始,以孟州称呼我,可好?”沅郁破涕一笑:“这次不来,下次罢……”三少将她抱入怀里,脸颊在她的头发上摩挲了一下,喃喃唤道:“沅郁……沅郁……”黑暗中,沅郁嘴角弯弯,一时忘了追问这个“连连”究竟为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