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银灰色的出租车停在了作璞轩门前,我站在门口百感交集,离开画廊才几天,感觉却像是几十年,令我有一种恍如隔世般重归故里的错觉。“两世为人啊!”齐小杰颇有感触地说。我摸索了半天,还好钥匙没有丢,我颤抖着双手打开玻璃门,招呼后面傻愣愣的郑二狗,“二狗,快进来,赶紧给你爹打个电话报个平安。”“俺从来没看过这老多画,咋没有胖娃娃抱鲤鱼的那种?不用打电话,俺爹根本就不管我。”郑二狗的目光无论落到哪里,都是一脸新奇。“必须打个电话,告诉你爹,说在市里玩几天再回去。”电话没人接,因为负责接电话的人正在电话的这一端。这时我想起白老师给家里打电话的事,如果是李雪儿代替姐姐给母亲打电话,那郑二狗不可能一无所知。我又想起三疯之前说过的一句话,他说修电话时觉得电话本身并无毛病,很可能是被人掐断电线占用了,看来也是无岁斋主那伙人干的,不知为了什么目的,把村里的电话号码占用了。各自洗了个热水澡,我拿出几件衣服让郑二狗换上,三人东倒西歪地睡到了第二天中午,直到楼下电话铃声催命地响,这才把我吵醒。铃声一个劲儿地响,我只得咬着牙下楼去接。我刚拿起电话,那边就传来了一连串的责骂声:“靠!马若水,是你吗?你去哪了,我以为你……”是久违了的三疯的声音。“我还好,刚刚回来,对了,你这几天去哪儿了?”我不得不打断他。三疯说那天我们被野狗吓跑之后,他一边大喊着制止我们乱跑,一边朝野狗开了一枪,但枪是从剧组偷来的道具,只能响却发不出子弹,狗被响声吓跑后,他惊魂稍定再找我们时,人早就无影无踪了。天色将晚,他不得不开车回到白雾村,并且通知了警察,警方在第二天早晨才赶到,寻找了一整天也没发现我们的线索。除了把薛强的尸体拉走以外,就只是发现了几只凶恶的野狗,并开枪把它们射杀了。三疯给作璞轩打了好几次电话,电话当然没人接,他隐约地觉得我已然凶多吉少了,于是就准备今天下午返京,可下意识地又打了个电话来,没想到我居然回来了。他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让他来作璞轩一趟,这事儿在电话里说不清楚。挂断电话,回到楼上,看见齐小杰和郑二狗也被吵醒了,于是我说:“二狗,头回来城里吧,让你齐哥带你四处转转。”三疯来时也一脸疲惫,于是我就把事情的经过讲述给了他听,三疯听后叹息不已,“看来蕊儿的确是死了,而给她母亲打电话的是妹妹李雪儿。唉!我真不知道怎么跟白芳菲说,看来她又得大哭一场了。对了!”说着,三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这卡里是我给你存的那十万块钱,事情总算告一段落,我也能给雇主一个交代了。这些钱你务必拿着,就算是精神损失费吧!”我接过卡,并没有推辞,因为齐小杰和郑二狗受了不少罪,不能让人家白忙活。送三疯走下楼,他把车窗摇下来,朝我竖起拇指,“若水,这回谢谢你了,我手里还有个案子,比这个还诡异,或许还得请你帮忙。”“打住吧!”我抬起脚踢向车门,“我只是个画画的,对于玩命和探险没有任何兴趣。”晚上,齐小杰和二狗有说有笑地回来了,他俩还从饭店里买了很多好酒好菜。窗外传来了几声鞭炮声,我看了看日历,才发觉今天是农历十二月初八,就是我国俗称的腊八节。饭后,我把那张银行卡交给了齐小杰,说:“这卡里是十万块钱,我留下两万用于明年的房租。二狗虽然年纪小,但毕竟是出生入死的弟兄,剩下的八万块钱,你跟二狗平分吧。”这些天,最开心的要数郑二狗了,他在城里玩了一个礼拜,我让齐小杰给他买了很多特产和年货。郑二狗拿着钱,提着大包小包的年货衣锦还乡了,齐小杰送走了他也回家陪父母过年了,空荡荡的作璞轩里面又只剩下了我一个孤家寡人。大年三十这天早上,压抑了太久的雪花终于降临到这座城市里。起初,雪片并不很大,也不太密,如柳絮随风轻飘。到了中午时分,雪却越下越密,雪花也随之增大,就像在空中编织成了一面立体的网。依靠在窗台上看着漫天的飞雪,令我想起中学时收到过的一份圣诞礼物,那是一只会下雪的水晶球。球体晶莹剔透,里面有山、树、房子,当然还有人,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女孩微笑着靠在男孩的肩膀上,男孩的胳膊轻轻地拦着她的腰,他俩就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静静地看着漫天飞雪,仿佛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我心中不由得想起了白无香。无香啊,你还会出现吗?或许,你只不过是我潜意识里的一个梦。天色很久才暗下来,似乎很多年都没有过这样充裕的时间了。我看着雪花覆盖住了屋顶、马路和匆匆行走归家心切的路人的肩膀。雪花是如此的轻如此的软,但集聚多了,也能令树枝折断,就如同我心中的那股无法找到寄托的情感,似乎也已经积蓄得太多太多。心中蓦然一荡,鼻子一酸,竟有两大滴液体划过了脸颊。情感得到了宣泄,心中也畅快许多。我低下头,无意中看到那盆窗台上依旧茁壮的仙人球,或许只有它,才会在这寂寥的除夕之夜,没有选择地陪伴我。伸出双手把仙人球端起来,如果它没有刺,或许我会抱得更紧一些。窗外传来了爆竹声,还有五光十色的烟花任意地在漆黑的夜空中划过,把画室的墙面时不时映得色彩斑斓。外面的世界如此喧嚣,我决定要出去走走。我放下仙人球,披上大衣便走出了作璞轩。烟花在头顶飞舞,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响在耳边,我心里仿佛生出了一只虫子,它正在一点一点地蚕食我的心脏,从这一端慢慢地爬到另一端,就这样,我的心被钻出了一个深深的窟窿。虽然那“虫洞”不大,到不了致命的程度,但足可以感到隐隐地痛。或许是内心生出的“虫洞”,也或许是梦中的那个遥不可及的女人,倏地,我的心中无比空虚。无目的地走,无目的地看,前面的拐角处摆着个卖烟花的摊位,那里围拢了不少闲人,大多是家长带着孩子挑选爆竹。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挤进人群,或许只是觉得站在路中央过于孤立。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烟花爆竹,和众人脸上浮现着的那种对来年幸福生活的企盼,我的心一下子敞亮多了,或许明年的这一天,会有一个爱我的人和我一起放烟花。想着想着,我不禁笑了。爆竹摊老板看我那奇怪的表情,谨慎地问:“先生,您买什么?”“哪种烟花最好看?”我问。“哪种都好看。”老板不太热情地说。抱着烟花朝回走,虽然累得我全身是汗,但心情的确好多了,我似乎已然融入了除夕之夜的幸福之中。回到作璞轩,掸了掸身上的雪,门没锁,我抽出一只手推开玻璃门,不料几支烟花从怀里脱落,虽然极力保持平衡,但仍旧散落一地,就在我俯身捡爆竹时,却发现原本平整的雪地上,竟多出了一排小巧的脚印,那脚印从远方走来,消失在了作璞轩的台阶上。是谁进了我的房间?我顾不上一地烟花,径直朝楼上跑去。“无香!是你回来了吗?你在哪儿?”我声嘶力竭地喊着,似乎这样喊了,无香就能够出现。我推开画室的门,屋里依旧冷冷清清空空荡荡,哪里有无香的一丝气息。呆立半晌,才想起楼下的一地烟花。我扶着墙壁踉跄地走下楼,蹲在雪地里,像个悲惨的拾荒者一样,一支一支把烟花捡起来放进怀中。就在此时,一双小巧的黑色高跟皮靴出现在一支烟花旁边,那双脚紧靠在一起站得笔直,我没敢贸然去捡那支烟花,也没敢立时抬头去看,说实话,我真的担心当我抬起头的那一刹那,看见的依旧是雪花飘舞的夜空。但我又实在按捺不住那颗躁动的心,于是缓缓地扬起了脸……我终于看见了,看见了那张梦寐以求、恍如隔世般美丽的脸。白无香的脸上因寒冷而变得粉红,更显得娇媚动人。她的眼珠转了转,躲开了我那如狼似虎的注视,而是优雅地蹲下身,从脚边拾起了那支幸运的烟花,把它放进了我怀里。然后,她浅浅地笑了笑,说:“别人都在放烟花,而你却在这里捡烟花。”说着,她站直了身体,抚弄了一下她那飘然的长发,“真的好久没有放过烟花了,记得最后一次放烟花的时候,还是和妹妹一起,那时,我和她都只有六岁。”白无香望着天空,叹了口气,嘴中呼出的白色雾气竟仿佛化作了一朵洁白无瑕的昙花,昙花一现般消失在了寒冷的夜空中。她伸出手,拉住我的胳膊,把我扶起来,无比温柔地掸去飘落在我肩膀上的雪花,随意地从我怀里拿出一支烟花。她笑了,笑得那样甜,脸上的一抹红晕也随之晕染开来,“你可不可以陪我放烟花?”一股明亮的火焰像银蛇一样蹿入空中,一声嘹亮的震响之后,便展开了无数瓣光怪陆离的花瓣。无香捂住耳朵,望着天空,不时发出孩子般天真爽朗的笑声。仰望着被渲染得并不寂寞的夜空,盛开的烟花映红了我们的脸,在这一刻,我忘记了所有不愉快的往事,心中的那个被掏空的“虫洞”也仿佛一点点地愈合了。我买的烟花足够多,我们一支接一支地放,把这条原本冷清的书画一条街也搞得异常热闹。快乐总是短暂的,凌晨的钟声还是敲响了,整个中国在这一刻沸腾了,四面八方传来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或许这一秒,是所有中国人一年之中最快乐、最幸福、最激动的,而在我手里,却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一支红色的烟花。“就剩下最后一支了。”无香有些眷恋地说。“没关系,我现在就去买。”“不用了。”她的脸上增添了些伤感,“无论你买多少,总会放完的。就好比你最亲近的人,也总会有一天离你而去。若水,我可以这样叫你吗?”“当然!”我肯定地点点头。“我很喜欢有才华的人,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喜欢上了你,但你我毕竟不是同一种人,虽然我奢望着把一切的事情查清楚之后,能过上普通人的那种平淡的生活……唉,可那只是奢望而已。“我即将离开这座城市了,但在离开之前,我想再来看看你。希望你能把我的出现当做烟花一样,把这段不完整的感情视作昙花一现般的美丽。若水,我希望你能永远记住这段美,同时把我这个人永远地忘掉。”无香如此平静地说完这些话,然后轻轻接过我手中那最后一支烟花,“我就要走了,等这支烟花开放之时,你就要彻底把我忘记。希望……希望你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份幸福。”无香注视了我一会儿,凄然地笑笑,转过身,背对着我蹲在了地上,她把那支红色的烟花插进雪里,颤抖着双手,打着了火机。那些话在我心里纠结成了一团。难道她就要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这条街,永远地离开我?不行,我不能让她走,我要帮她找到真相;我要让她过上普通人的平淡生活;我要让她明年的这一天,还和我在这条街上放烟花。看来,我必须采取行动了……我的脸一下子阴沉起来,就像所有将要干坏事的老实人一样,心脏猛烈地撞击着胸口。我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手帕很白,和天上飞舞的雪花一样洁白。我又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一个玻璃小瓶,这是李聃耳交给我的,据说里面的液体能令人在十几秒内昏迷。我费力地把瓶盖拧开,对着手帕倒下去,瓶子从我手中脱落到了雪里,并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我紧紧握着手帕,一步一步僵直地朝无香逼近。不能让你离开我,不能让你离开我,绝不……就在那烟花喷出火焰的一刹那,我用尽全力抱住无香的肩膀,同时把手帕捂在了她的口鼻之间。我只觉得她柔软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并没有反抗什么,几秒钟过去了,她的身体便一动不动地软了下来。由于刚才过于紧张用尽了全力,此刻的我已经完全虚脱了,双腿一软,抱着无香一起倒在了雪堆里。我大口地喘着气,一团团浓重的白雾从嘴里冒出去,过了不知多久,那颗充斥着犯罪感的心才算平复下来。我费力地站起身来,下意识看了看左右,在这个团圆之夜,怎么会有人来这里呢?于是我伸出双臂,插进了无香的腋下,就像电影里移动尸体的画面一样,一点点地把无香拖进了作璞轩。接下来该干什么?难道真的通知李聃耳?他虽是她的父亲,可……不行,万一他对我说的都是谎言,那岂不是害了无香?怎么办?我不知所措地在画廊里转圈。李聃耳说她有病,还要带她去治病,不如现在我就把她送进医院,如果无香真有病的话,国内的医疗水平未必就不如外国,而且我还可以去医院照顾她,保护她,等她病好了出了院,我就……打定主意,事不宜迟,抓起了电话就拨通了120。“喂,我有一个朋友,她精神出现了一些问题,对,应该不太严重,请你们快些派出车来,我的地址是……”挂了电话,我凑近无香,她倒在沙发上一脸安详地睡着。画廊里很冷,我怕她着凉,于是把她抱在怀中,小心翼翼地走上楼,轻轻地将她放在床上,并且拉过棉被盖在她身上。窗外的鞭炮声静了很多,或许是人们都困了。我也有些累了,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无香的手。她的手很小、很白,我努力地搓着手,想用手上的余温把她的手暖热。她的睡态很平静,就像是个贪睡的孩子。长发随意地披散在枕头上,映衬出了她那没有瑕疵,白玉一般精致的脸,她嘴唇紧紧闭着,嘴角微微上翘,似乎在梦中,她正在享受着幸福和快乐。不知为什么,我的脸红了,身体也没来由地热起来,我用力地晃了晃头,想驱散这种奇怪的感觉,但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朝无香凑过去。我的脸接近了她的脸,我闻到了从她嘴里呼出的兰花般的香气。我就那样贪婪地看着她,如此近距离地看着她,突然,她的嘴唇微微地颤动了一下,令我全身一抖,那颤动仿佛是对我的一种挑逗。我没经得住诱惑,把嘴压向了她的唇,就在那一刻,脑中突然出现了一个画面:那是一个天和地连接在一起的地方,天是白的,地也是白的,空中飘舞着白色的花瓣,地上的那片白似乎不是雪,而是一朵朵白色的昙花。“丁零……”一阵刺耳的声音穿破宁静,我猛地睁开眼睛。周围的昙花消失了,变成了简陋的画室。无香还在,依然安静地睡在我床上。楼下的电话不耐烦地响着,我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又转头看了眼床上的无香,这才恋恋不舍地走下楼去。画廊门口停着一辆救护车,一个医生正在打电话,我这才恍然大悟,赶紧打开玻璃门,把医生请进屋里。我指了指楼上,说:“病人在楼上,你们一定要小心一点,千万不要把她惊醒。”医生点点头,朝车上招了招手,车门被拉开,从里面又跳出来两个身强力壮的大夫。我带着他们蹑手蹑脚地走上了楼,轻轻地推开玻璃门,指着床说:“轻一点,她就睡在床上。”面前的医生看了看床,又看了看我,本能地朝后退了一步,一脸狐疑地打量着我的全身。我从医生的表情预感到了什么,僵直地转过脸,看见的却是一张空空如也的床,床上很平很平,似乎根本就没睡过人。无香还是走了,走得如此从容,甚至在走之前,还为我铺平了床单。“啊!无香——”可想而知,我那声音是多么凄惨,我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张整齐的床,企图寻找到无香留下的那一点点仅存的气息。“无香!你还是走了!为什么?为什么要走?天啊,我不想活了!无香,我的无香,你根本没走远,你回来啊!无香……我的心好疼啊!”两个医生悄悄地绕到我背后,如同饿虎扑食一样,把我按在了床上。他们用力压着我,把胳膊扭到身后,我已经到了发疯的程度,嘴里还歇斯底里地喊着:“你们要干什么?无香她走了,你们抓我干吗?不要拦着我,我要去找无香……”虽然我极力想挣脱他们的束缚,但那两个五大三粗的医生实在是太有经验了,或许干他们这行的,遇到我这样的书生,对付起来实在太过轻松。他们一人拽着我一只胳膊,愣是把我举了起来。“放开我,我要去找无香……”不知从什么地方又闪出一个医生,他处事不惊的脸上挂着冷冷的笑,而在他手里,正举着一根闪亮的金属棍状物体。“你们要干什么?你别过来,我不是神经病,快放开我!”那医生一步一步走过来,我认出了那棍子,确切地说应该称其为电棍。“我不是神经病,我不是……”电棍一点点地靠近了我的身体,我甚至看见了围绕在上面的蓝色电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