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之今确认自己离开凉亭已经够远的时候,满不在乎的笑容跟变戏法一样消失了,他绷着脸,也不回头,语气硬邦邦的:“追远,不是为兄说你,你瞅你那草鸡样子,你还真把这地方当回事儿了?”追远是敖之昔的字,他这会儿仍然保持一种僵硬的姿态,丝毫没敢放松:“大哥,这毕竟是我第一次来其他的皇子府……”“所以我才带你到五爷这儿嘛!要带你去大爷那里,还不得吓死你?”“可是大哥你……”“哼。”敖之今从怀里掏出一块大手绢,擤了擤鼻涕,“五爷就是个摆设,你以后记住了,对他甭太客气,反正今后江山没他的份儿,顶多也就是一装饰品,给咱们天启吟个诗啊,画个画什么的。”“啊?……”“二殿下亲口跟我说过的,对待五爷就得跟对待孩子似的,拍一巴掌给个豆儿,别让他太把自己当个人——怎么,你还不信咱们殿下的的话吗?”“怎敢……”敖之昔正要继续跟大哥讨教,忽然脚下一停,伸手拉住了敖之今的胳膊。这个时候他们正好跨出白徵明府的府门,看门人在他们的身后闭锁了大门,通往大路的小街上,静悄悄地只有他们两个人,和无数正值繁盛期的树与花。“怎么啦?”敖之今不耐烦地问道。“不太对劲。”敖之昔畏怯的表情一扫而空,一张窄瘦的黑脸耷拉下来,两只三角眼神色渐戾,他低了下头,再抬起的时候,瞳孔间放出了黄色的微光,在傍晚的霞光之下闪闪发亮,他大幅度摇头,用眼睛扫射四周,拽着哥哥的手始终没有放松。敖之今也吃了一惊,便默默地站住等待,好半天,弟弟也没有出声,两个人就像雕塑一样站定不动。突然,敖之昔突然抬头,盯着一个方向,咬着牙说:“在那儿!”敖之今眼疾手快,一把把弟弟的眼睛蒙上,自己冲着上面喊道:“谁!”旁边枝繁叶茂的大树悄无声息,只有鸟儿的鸣啭悠闲地回绕。但是敖之今显然十分信任弟弟的判断,继续厉声咆哮:“有种的出来!”敖之昔的身体颤抖起来,他不顾哥哥的箝制,猛地把身子掉转过来,敖之今随着他一转,才发现,在他们的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彪形大汉。巨大无比的身材,没有皮肤的脸庞,漆黑的装扮——正是刚才替大皇子送剑的信使。敖之今倒吸了一口冷气,但是态度很强硬,立刻断喝对方的名字:“渎貉!你站在这儿干什么?这儿可不比大殿下府前,让你随便砍了人都没事!”渎貉的回答一贯精炼:“二殿下,什么回礼?”“你没必要知道。”“什么回礼。”“管你屁事!”渎貉的目光改为注视敖之昔:“弟弟?”还没等敖之今回答,渎貉的斗篷中伸出的黑剑已经毒蛇般扑了出来,从敖之今的手里把敖之昔一把拽出,配合的台词还是那一句:“二殿下的回礼?”敖之今的脸都绿了,他不敢靠前,看着渎貉的剑若有所思地在他弟弟的眼睫毛附近徜徉,顿时缴械投降:“是吃的。”“什么吃的?”敖之今又犹豫了一下。但是一直没有惊叫出来的敖之昔眼神却变了,眼睛二次再度冒出了异光,而剑锋反应迅速,又向前推进了毫厘,几乎贴在了眼球上。“蜂巢!是蜂巢!”黑剑松开了。敖之昔的身体落下来,正摔在土里,瘦弱的年轻人被勒的直咳嗽。敖之今赶上来,先确认了弟弟没事,这才怒目瞪着渎貉:“你小子有种!你要是敢动他一根寒毛,我就把你剩下的皮一点点拿铁板烙下来!”渎貉暴突的双眼漠然地打了个转:“请便。”随即一转身,安静地跳上树消失了。敖之今心疼地把弟弟扶起来,对于刚才的事情没有评价,只是嘱咐道:“以后不许用你的手段了。”“可是……”“这不是好事,以后你会倒霉在这上面的。”“但是刚才那个家伙……”“他只是看见而已,估计不知道你的底,你只要以后不再用,不会有人注意的。”“他是什么人?”“一条狗呗。”敖之今轻蔑地看了看身后,“当年为了救主子,脸皮都烧没了,结果怎么样,还不是替主子背了黑锅,就这样还摇尾巴呢,贱命。”敖之昔的咳嗽停下来了,他看着哥哥:“多谢大哥。不过下次再遇见这样的狗,你不要再拦我了。”“那可不行。”敖之今笑了起来,“不拦你,多少畜生也不够死的啊,这好歹是皇子府门前,可不能给二殿下添麻烦。”“嗯,我记住了。”“你小子要是以后没了大哥我,可咋办啊,哈哈。”敖之昔的眼神变得有些惭愧,低声回答道:“我会好好保护大哥的。”楚道石第二天再来到幽馆时,岳歧锋没在一楼,但他刚从楼上的窗子里看见,就一溜烟地跑了下来。等跑到跟前的时候,他却缩着手,不肯接楚道石拿给他的礼物:“我还没洗手呢!”楚道石有点儿纳闷:“至于这么隆重嘛?”岳歧锋把手伸出来给他看:“还没干哪。”比常人小一圈的白皙双手上,沾满了墨迹。楚道石也笑了:“快去洗了,又有好吃的。”岳歧锋把楚道石引到阁子间里:“你先坐下,我的回礼还得过一会儿才能拿出来见人。”说着,忙不迭地跑去洗了手,又跑回来。楚道石笑着问:“是送给我的画吗?”“嘿嘿。”岳歧锋搔了搔头,“我只能送这个了。”“我很喜欢啊,多谢了。”楚道石说罢,把袖子里揣着的白色瓷盒拿出来,“府里赏赐的蜂巢,能把人甜晕过去,我吃不了这个。”岳歧锋的眼睛瞪得溜圆:“蜂巢?那也能吃?”“里面还有一些蜂蜡,吃的时候咬不动就吐出来,其他的都没问题。”二十五岁的甜食爱好者小心翼翼地把一块蜂巢送到嘴里,第一口又差点儿掉眼泪,哽噎着说:“太……太好吃了……”楚道石看着直起鸡皮疙瘩:“我说……你不觉得太甜了嘛……”“怎么会!?这个甜度,刚刚好!”可是吃了一口,岳歧锋就不吃了,他把瓷盒慎重地盖起来,揣在怀里:“楚兄,这礼物太贵重了,我要每天沐浴更衣完毕后,才吃一口。”楚道石真被他逗乐了:“你再给它上炷香好了,全齐。”“好啊。”岳歧锋笑着答应了,随后问道,“楚兄你今天来是……?”“上次光顾聊天,书忘了借。”“我都给你包好办妥了,一会儿拿出来给你。”“哦?”楚道石颇感意外,“你怎么知道我看什么书啊?”“这太简单了。”岳歧锋摩挲着怀中的“至宝”说道,“我深谙此道,你回去看了,不喜欢的话尽管找我来,我倒立一天给你看。不要忘了,整个天启的士子们看的书都经我的手,说几句话,我就知道你喜欢看什么了。”“你难道把幽馆这么多书都吃透了?”岳岐锋听到这句话,笑容僵了一下,但旋即又接着微笑下去:“我倒希望这辈子吃书为生,可惜身不由己——我不能放弃蜜饯啊!”楚道石大笑:“有理!改日你挑些义理之辩的书,在里面抹点儿蜜饯,给蠹虫们改善改善,拜托它们把这些干瘪无味的东西都吃掉吧!”岳岐锋作出一副苦相:“终日吃糟烂的书页还不够,你还勾引人家吃这些枯燥的东西,人性何在啊!”“你身为书吏,倒为死敌说话,胆子不小嘛!”“你去告诉素王好了,就说我们给他老人家养脉望呢,如果他再不命人筹集樟脑给我们的话。”“你也知道啊!”两人笑得声震满室,良久才一揖而别。楚道石把书拿回去之后,果然,全部命中他的穴位,都是他最喜好的类型。秘术师赞叹了一声,又打开岳歧锋送给他的画:是一副《晨起倚窗望暖阁外静山无音》中等大小的画轴,满满地挤满了由墨汁泼洒而成的淋漓山水,画面右下角的小阁子中,怅然远望的人也只得几笔简单的勾勒。一线水迹忽隐忽现地从压迫性的群山中蜿蜒而出,气韵绵长。一种无与伦比的宁静气氛,从画面中像潮水一样喷涌了出来。甚至连题款都只能缩在最上面的边角中,笔锋枯瘦,笔划之间连接的地方像被人用力地向两面拉扯,写着:楚兄一览。没有诗,更没有其他,装裱自然也是没有。住在幽馆阴暗的阁楼里面的岳歧锋,就只能为自己的画作到这些了。楚道石很郑重地把画卷起来,决心第二天去找人好好装裱一下。就悬挂在自己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的地方。楚道石下了决心。——————以后的事情就很简单了,楚道石在白徵明府里忽然变成了甜食的热烈拥护者,白徵明和甄旻以及厘於期被他的转变吓了一跳。五皇子说,他每次看到楚道石一脸严肃地把五彩缤纷的甜食收好带走,就浑身觉得不自在。甄旻的意见是楚道石终于有了人的气味,而厘於期的评价是:天启要毁灭了吗?不过说归说,既然他喜欢,白徵明和甄旻就下意识地支持,虽然厘於期还是风凉话多多,但是那两个人兴致可是无比高涨,难得楚道石终于有了跟他们同调的行为,于是几乎每天都要摆一大桌子放在那里随便吃。可是他们从来没见过楚道石张嘴,他只是默默地把他的那份统统卷起来带走。这些甜食的流向,毫无疑问,都到了岳歧锋的肚子里。岳歧锋的回礼通常都是自己的画,后来渐渐多了,竟然贴了满墙。楚道石知道自己这方面欣赏水平有限,但是每天早上睁眼,看到气韵磅礴的山水充溢目中,也觉得风生两袖,神清气爽。而从此,跟岳歧锋的友谊,一天天深厚起来。在楚道石所有的圈子中,岳歧锋既不是自己的主人,也不是跋扈的同僚,更非有求于己的趋炎附势者,他只是在书馆中画画的小吏。他们每天的谈话,只限于花草山水,随时拱手而去,偶尔结伴同游,一方兴尽,另一方也不加挽留。楚道石清楚地意识到,在这里只有岳歧锋是自己的朋友,而白徵明,则从来不是,至于厘於期,他也许该归入“对头”的范畴。他猜得不错。这样的轻松日子没过多久,厘於期果然有一天忍不住挖苦道:“这么多甜食,你是不是在外面送小娘儿的啊?”白徵明和甄旻马上凑过来,两眼放光。楚道石露出一丝冷笑,马上反击:“除了小娘儿,你不知道别的了吗?”厘於期不甘示弱:“一个朋友都没有的书呆子,也来指责我吗?”“一堆狗肉朋友,不要也罢。”“那也总强过孤家寡人!”“我可没说过要陪着你打光棍,花花公子!”“对自己的女人缘心虚了?”“只有你才会为那种无聊的东西天天操心吧!”…………白徵明困惑地问甄旻:“我说……他们俩在吵什么?”后者捻着自己的一绺红发,望天说道:“男人之间的对话果然很深奥,女人不懂。”“我也是男人啊,为什么还是听不懂?”“你掺和进去的话,那你们中间就一个明白的都没有啦!”几个人正在说笑,忽然听到凉亭外面有一阵骚动。有人在下面用很大的音量喊道:“快去报给五殿下知道!”“五殿下正在纳凉,这种小事你们处理不就可以了吗?”“这里面有五殿下的人!”“旻郡主还在上面,你们不能进去!”“莫大人随后就到,请让我们上去见五殿下!”“那等莫大人来了再说!”“已经到门口了!”吵嚷声把闲适的气氛破坏殆尽,白徵明很不高兴地叫人过来问:“怎么了?”经过几道传话,一个漂亮的小宫女气呼呼地进来回:“大理寺那帮傻瓜,非要跟您通报什么案件,又不说是怎么回事,连个人话都不会说!”白徵明安抚她说:“好了好了,我去看看,带他们去前厅,这边桌上的吃食全归你们了。”说罢,他向甄旻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她留下来,随即带着厘於期和楚道石直接赶赴前厅。前厅这个地方,是白徵明其他的门客白日里聚集的场所,因为五皇子很不喜欢太空旷的客厅,所以就按照自己的喜好布置成了巨大的书房,中间空着的地方可以用来接待客人,要是碰上无聊或者烦人的接待,方便他随时神游四方,及时溜号。没有客人的时间,就全供给白徵明的门人们闲坐消遣,畅谈诗文书画琴棋花草,总之,除了有用的,什么都聊。而且四时常供美食甘露,不怕你聊不动,就怕你没的聊。如果白徵明有心情,就会过来参与,如果感到有些厌倦,他就在后面与至近之人相处。只要不是太重要的客人,白徵明也不会让他们离开,关键时刻还可以让他们陪聊,省掉自己不少力气。大理寺的人上门,没什么特别的,就让自己手下人把他们打发了吧。白徵明这么想着。当他进来的时候,前厅一时安静,所有人都向他施礼。客人的座位空着,但是在前面却站着一个身材结实,从里到外都透着肃杀之气的人,他没有穿官服,但是白徵明还是一眼认了出来:“莫大人?”正是大理寺丞莫宇焱,那位当初很不幸地被白徵明胡闹一通,硬生生抢走死囚犯的正直官员。他现在死盯着跟在白徵明身后走进来的楚道石,下巴上有一条肌肉在微微抽搐。楚道石不自觉地低着脑袋,没敢跟对方对眼神。白徵明见是莫宇焱,也有些胆怯,但还是笑着准备客套,但是大理寺丞干脆地阻止了他这一企图:“有件事必须通告五殿下。”听着这口气,白徵明不知怎么地就觉得心虚,口气软了半截:“好说好说。”“幽馆是您的治下吧?”“不错。”“那馆吏也应该受您的节制喽?”“正是。”“那就好说。”莫宇焱冷冰冰地转过身来,“请殿下允许我的一个手下进入前厅。”白徵明心中此时已经开始有些不快,但他按住性子,还是点了点头,立刻有人出去将莫宇焱带来的人引进。来人五短身材,长相精悍,也没有穿官服,而是一身轻便的短打装扮。莫宇焱指着他介绍道:“宇文晟,大理寺的捕快。”宇文晟向上施礼,但也没多说话,只是把身后还牵着的一个人推上前来。看到这个人的长相时,前厅人们顿时一阵骚动。楚道石出于好奇,也抬头看了一眼,彻底被吓了一跳:这个人身材不高,非常单薄,孩子气的面孔上,一双圆圆的眼睛大大地睁着,似乎还含着眼泪。楚道石几乎喊出声来:岳歧锋?!白徵明对岳歧锋倒是没什么印象,他困惑地看着,不知道莫宇焱什么意思。厘於期在后面提醒:“这就是那个喜欢画大幅傻乎乎的山水的。”哦!白徵明这才想起来,问莫宇焱:“他怎么了?”莫宇焱冲宇文晟点点头,后者谦卑地向上施礼,回答说:“小人接到密报,前往荡平黑市时,意外遇到此人,查获一些不堪之物。”莫宇焱接着话茬往下说:“正要带往大理寺处置时,有人告诉他说,这是幽馆馆吏,是您的人,而且还遇到了一些其他的事情,大理寺不敢轻率,决定还是送回请五殿下您酌情处理吧。”“什么不堪之物?”宇文晟恭敬地把身上包着的几卷画轴递了上来,白徵明展开一看,脸色马上变成青紫色,猛地一甩手扔到了地上,似乎拿到的是炭火。周围离得近的人看得很清楚,在露出来的画面上,赤裸的男人和女人四肢纠缠在一起,摆出种种欢爱姿势。莫宇焱见到白徵明失色,脸上浮现出不怀好意的微笑:“本来,这种小事算不得什么,平时抓了,教训两句也就放了。但是五殿下您手下的人个个都是饱学之士,怎能与粗鄙村夫相比?”白徵明脸上像打翻了染缸,所有的颜色都出齐了。莫宇焱乘胜追击:“人先交还五殿下,万望以后严加管教。”岳歧锋在下面站着,一条胳膊被宇文晟拉着,只是低着头,瘦弱的身体不停地颤抖,似乎随时都可能倒下。下面的议论声音越来越大,所有的人都用嫌恶的眼神注视他。而楚道石只能眼睁睁看着好友,干着急没有办法,只有忍着听白徵明如何发落。莫宇焱估摸着把五皇子郁闷的也够了,这才凑过来,低声在白徵明耳边说了两句,五皇子的脸色立刻停止了变化,他一甩袖子,冲厘於期和楚道石一点头,直接离开了前厅。那二人不明就里,但是立刻随后跟来,楚道石虽然担心岳歧锋,也只能一边回头,一边弃他而去。跟他们同时离开的,还包括从大理寺来的二人。宇文晟刚一放开岳歧锋,后者就踉跄着跪倒在地上,他抬头望向白徵明一行人,正好与楚道石的眼神遇上。一瞬间,岳歧锋眼睛中闪现的,是彻底的震惊,和无穷无尽的屈辱。楚道石转回头去,心中唯有叹息。等来到白徵明的私人书房,厘於期把门掩上,确认无人偷听后,莫宇焱单刀直入:“黑市上死了人。”“详细情况?”“就是因为这个小子。宇文你来说。”宇文晟拱手:“二殿下的人查办黑市,羞辱这个姓岳的小子,渎貉忽然冒出……”“渎貉?”“大殿下手下那个从不报名,高大壮硕的无脸男。”厘於期哼了一声:“我有印象。”“后来?”“渎貉不知何意,似乎有心庇护,与二殿下的人起了冲突,剑伤了其中一人。”白徵明皱着眉头:“这也没什么啊。死了人了是什么意思?”宇文晟的脸上明显有汗液微微渗出,似乎那一幕依然还在眼前盘旋,他低声说:“围观的两个人,脑袋立刻从身上掉了下来,溅了一地血。”“什么?!”白徵明惊得一抖,“脑袋搬家?那个渎貉当街斩人?”“怪就怪在这里。”宇文晟说,“包括属下在内,都没看见他用的什么手段。”厘於期上前问道:“他不是用的软剑吗?动作虽然快,也不至于看不清。”宇文晟摇摇头:“大概这位公子眼快,在下无能,没有看清。”莫宇焱瞥了一眼厘於期:“如果连他都看不清的话,恐怕能看清的人也不多了。”后者不屑地一摆头,没回话。白徵明用手使劲顶着脑门:“你刚才说他为什么动手?”“这正是奇怪的地方。”宇文晟搔搔头说,“只能感觉,他好像有意打抱不平。”“不,我看不像。”莫宇焱抱着肩膀,“大殿下手下的人都很谨慎,没有上面授意,他们不会擅自行事。”白徵明若有所思:“这么说来,倒是那边有意要找这边的事儿?”莫宇焱点头:“这就要看您几位的判断,我的话就到这里了。”“后来怎么解决的?”宇文晟继续回答:“二殿下那边是敖氏兄弟和几个官吏,也带了自己的打手,但明显不是渎貉的对手,两方面正要打起来之际,小的觉得再不出面,一定会闹大,所以就带着人从中制止,把那两个死者抬出去埋了,抓了姓岳的小子,把围观的人赶散了。”莫宇焱接过话头:“我把人给五殿下送过来,也是演戏给人看,主要是过来提醒一下您,大殿下回到天启后,和二殿下最近屡有摩擦,上头不管,估计是想看戏,您千万留神,可别站错了位置。”白徵明感激地望着他:“谢谢莫大人提醒。”后者摇摇手:“昔年冀妃殿下一言之恩,臣下至今未忘。”二人心知肚明,不再搭话,只是彼此一拱手,莫宇焱带着手下快步离开了五皇子府。白徵明目送他离去,半晌无言。厘於期在后面忍不住,打破寂静道:“终于开始狗咬狗了啊。”白徵明没回头,肩膀抖动了一下,似乎是在笑:“反正跟我没关系。”楚道石忽然跟了一句:“一个父亲的儿子,怎么能说是没关系?”厘於期呛他的话头儿:“有关系也不能把自己往血海里推,人生在世,还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吗?”楚道石走到白徵明背后:“看戏虽然舒服,但是你能彻底撇清吗?为了长远打算,要早做提防,仅仅自保绝对不够。”白徵明惊讶地转过身来,像是不认识地看着楚道石:“楚兄,第一次听你讲这些。”“有些话,迟早都要说——就比如说现在,人犯我跟我犯人之间比起来,还是后者比较安全些吧。”楚道石的话语,带着奇妙的说服力,一字一句听在了白徵明耳朵里。厘於期心头一紧,某种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他急忙趋前打断:“姓楚的,你想要陷殿下于不义吗?这种事情不是你我应该讨论的。”楚道石冲着他含义微妙地一笑:“当然还是由殿下本人定夺,我只是建议而已。”白徵明的神情已经显得犹豫不决,厘於期深吸一口气,决心祭出杀手锏:“要是老三老四还在的话……”“别说了!”白徵明脸色骤变,他厉声打断厘於期的话头,“你想说的我知道了。”楚道石心中一动:在前阵子的饮露宫梦变事件中,白徵明似乎也提到过“没了的三哥四哥”,这其中难道有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隐情?看上去这是白徵明的旧痛,厘於期不惜刺伤于他,也要拦住我对他的暗示,究竟欲以何为?他用眼睛扫了一眼厘於期,后者的双眼中射出了胜利的光芒,楚道石在肚子里冷笑:螳臂当车吗?一阵空虚感瞬间笼罩了秘术师的心:如果可能的话,真不想就此匆忙地踏上人生。这春天的尾声,我们还没有来得及细细体味,而酷热的炎夏,就要无情地来临了。——————————“呃……岳歧锋,不在吗?”“在。”回答楚道石询问的,是另一位陌生的幽馆书吏,年纪看上去约莫十八九岁,但是应答非常干脆,“但是他最近都不见人。”“你就说是我,楚道石。”“他说五殿下命他在屋中反思,谁也不见。”“我没听说五殿下有这样的命令。”年轻的馆吏上下打量了楚道石几眼:“您是楚先生吧。他让我把这个转交给您,说您看了自然就回去了。”理所应当的,是一个卷轴。楚道石接过来展开一看,居然是一幅设色梅花。鲜艳的,似乎在喷射着火焰的朱砂,装点在枯墨连成的梅枝上,但是,这并不是一棵树,而是一截巨大的断枝。像是被人从根部劈裂,整个倾覆在地上的绚烂梅花,在纸面上妖艳地绽放着。在它上方,是大片空旷的留白,在右边,则是洋洋洒洒的落款,与往日的干枯虬劲不同,这次的行文夭矫飘逸,仿佛是曲折流淌的泉水,轻浮地漫溢而下:受桃而无李,委曲图之,羞杀梅花!楚道石掩卷长叹:岳歧锋,你这么说,是责怪我的礼物害了你吗?我从来没有想从你这里取得什么回报,你又何苦为了区区的回礼而做出那种下等之事?更何况,你大概还没有意识到,你只是那些贵族积怨中小小的导火索罢了,这算得了什么?想到这里,楚道石便恳求拿画过来的馆吏:“我知道他的意思了,但是有件事情还想跟他说明,能告诉我他住在幽馆的什么地方吗?”后者不屑地微笑着回答说:“楚先生您还真奇怪,狠狠地把他挖苦侮辱了一番的,不就是您和五殿下府里的其他先生们吗?虽然我也觉得小岳这事儿办的挺恶心的,但是也不至于用那种手段对待他吧。”楚道石心中一惊:“你什么意思?什么手段?”“把他所有的画都一点点撕碎,一边说着不堪入耳的话,一边把纸屑全都洒在他的头上,不是这样吗?”什么?!所有的画?楚道石不待对方说完,立刻冲进幽馆,在他熟悉的,常与岳歧锋开心地聊天的地方,墙壁变成了一片空白。从前那些壮丽的,豪迈的,充满了蓬勃生机的山水画,一张也不见了。后面一路跟来的年轻馆吏,用一种看好戏的口气,轻描淡写地回忆着当时的情景:“一群人同时光临幽馆的情景还真是壮观哪,弋轫先生和襄穀先生一张张把画揭下来,才发现后面居然贴了十来层呢,连天花板上的都加上,算下来怎么也得有一百多张。当时来了二十多位,每个人分到手里,都要撕五六张呢。有的画特别大,足足有三尺见方,撕起来特别费力,幸好有位棼偲先生想起来用脚踩着撕,这才省了手上的力气:只要用脚踩住一端,用手指扦破纸腰,往四面八方猛地拉扯,多大的画,也要哧地一声裂成两半,然后从中间撕开,就流畅地多了,重墨涂染的地方要是手感不好,可以先从留白开始撕起……”“够了!”楚道石被这逼真到令人疼痛的描述彻底刺伤,他转回头来怒视着叙述者,“为什么没有人阻止?”年轻人耸耸肩:“凭什么呢?”楚道石气的浑身发抖:“你们没胆量拦着就算了,殿下还没有说如何处理,这些人何以使出如此手段?”“这就要问您了。”对方回答的尖锐刺耳,“您当时在哪儿呢?”秘术师无力反驳,只得继续询问:“他在哪儿?”年轻馆吏懒洋洋地抬起一只手:“君字楼,最上面的阁楼里。”君字楼,是幽馆排名第二大的藏书楼,主要藏书内容是论辩道德与义理之书,白徵明到这里的频率是半年一次,他的注意力都在烹调和绘画以及诗歌这些方面。这座楼仅次于天字楼,大概有四层普通阁楼高度,实际上内部只有两层,为了营造光明亮丽的通透感,让天窗里射进来的日光普照在房间各处,故将内部上下打通,只起了四根柱子,梯子就攀附在上面,如需取书,可环绕而上。除了这些,巨型书架上挂的一色都是轻飘飘的悬梯,平时卷在书架的顶端,用时一拉绳子即可放下,不用了再一拉,即可自动缩回。人如果站在天井里,只觉四面皆书,沉沉如幕布垂下。而岳歧锋的住处,就在这恢弘的建筑的上方,一个类似赘疣的逼仄阁楼里。从君子楼的底下,楚道石可以很清楚地透过那扇根本没有纸的窗户里,看见一个枯坐着的瘦弱背影。通往阁楼的梯子,就在被楼挡住的阴影中,看得出锈迹斑斑,有脚印的摩擦痕迹。这里是幽馆最偏僻的角落之一,却讽刺地存在于最壮观的建筑之一身上。抬头望去,大概是昨晚尚未燃尽的一缕残香,像幽魂一样从窗中溢出,静静地飘散在空气中,把整个景象衬托的格外凄凉。楚道石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没有试图爬上梯子去劝慰好友。他要告诉岳歧锋说,“你不过是个用来借口挑起纷争的牺牲品”吗?还是要说,“没关系,画没有了,再画就是”这种话吗?这些话,怎么说,都是苍白无力的。失去的东西不会再来,碎成粉末的自尊心也无法补得完全。说什么“我理解你的感受”,都是假惺惺到恶心的扯淡。楚道石终于还是离开了,临走前,他没有借助梯子,把手拍了拍,刚才从甄旻那里得来的甜食纵身一跃,自行落在了阁楼的窗前。这次,是一些异域小国贡来的甜糕,它们被整齐地裹在入口即化的糯米纸里,晶莹闪亮,里面的果酱和杏仁清晰可见。用一些弱智的食品就可以让他重新振奋起来吗?楚道石都觉得自己很滑稽。白徵明似乎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他压根没提要怎么处理岳歧锋,默认让他继续在幽馆供职,既没有将他赶走,也没有任何惩罚措施。楚道石则仍然在每天早上白徵明点名之前,按时去幽馆看望岳歧锋,说是看望,不过是在阁楼外面远远地看上几眼——岳歧锋至今仍然拒绝见他,事实上,他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据他的同僚们说,只有每天晚上,他才会出来整理图书,而且也不再与任何人讲话。有人看见,他整理完了之后,就一个人坐下来读书,很久也不翻一页,整个人都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么。最近的事态令人难以捉摸,所以楚道石每天晚上要陪白徵明谈到很晚,当他终于解放时,皇子府的大门就已经关了。他想过要不要偷偷潜出去,可是又觉得这样做未免有些太过,伤痕此物,终究是要靠自己治愈。————————敖之昔早上睁开双眼的时候,不小心牵动了腰间的伤口,疼得一咬牙。这伤口是在四五天之前,在跟着大哥敖之今查看黑市时,被一把黑剑造成的。他只要闭上双眼,那柄毒蛇一样扑过来的剑,还历历在目。不过这点小伤不算什么,只要能挡住大哥不受伤害,那么以后的日子照常过。同时被深深刻入记忆的,还有那张丑陋不堪,令人反胃的剥皮脸。不会饶过他!敖之昔下定了决心,一旦自己真正在天启立足,就要杀了这小子,要按照大哥的意思,把他剩下的皮一点点剥下来,然后再涂上辣椒,串在铁钎子上烤的精熟。可是在这之前,他要靠着大哥的庇护,忍耐地度过每一天——没有大哥的话,他敖之昔目前什么都不是。这几天里,大皇子和二皇子府里仍然是静悄悄的,双方都在假装不知道有这么回事。敖之昔对这些虚伪的贵族很厌烦:既然彼此看不顺眼,为什么不挑明了公开战?手下打成这样,还要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吗?算了,这些事情不是我所能理解的。敖之昔想罢,挣扎着从床上披衣起来。他目前寄住在哥嫂的家中,这处房子就在二皇子白以矩的居所外围,是一个非常干净的三进小院,虽然实际居住面积不大,但是因为巧妙地修了遮挡视线的影壁,所以显得幽深盘绕,颇有气派。他和几名男仆住在最外面的院子,中间是敖之今的书房,而最里面则是他和妻子的卧室,因为敖之今至今没有孩子,所以那里只居住着夫妇俩和两名丫鬟。敖之今作为一个普通的天启士人,有读书的习惯,每天绝早起床,也不叫仆从起来,自己踱到书房去看书,等到天光大亮,才会从来喊人扫院子做饭,安排一天的事务,去二殿下身边帮闲。前几天还在床上养伤的敖之昔,今天醒的格外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总觉得焦躁,特别想跟大哥说两句话。所以,他不顾伤口疼得钻心,自己捂着就一瘸一拐地到书房来。然而,他还没有真正地走进书房,绕过影壁后,在院子里隔着窗户就看见:敖之今把头垂落在面前摊开的书本上,静静地一动不动。恐惧突然抓住了敖之昔,他放开手,也不知道怎么迈的两条腿,连滚带爬地撞开门,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书房已经变成了血的海洋。所有的书,都浸在鲜红的液体中。大哥敖之今,就像往常一样,端正地坐在椅子上,两只手随意地搭在膝头和扶手上,然而他的脑袋,却孤零零地枕在书上,与他的脖子,远远地分开了。从颈椎处露出的白色脊髓,和周围正在干涸的血肉,像是在冷笑似的,盯着发抖的敖之昔。他甚至都没有惨叫,眼前一黑就昏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