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随机犯罪

女子梦到自己失踪的父亲死在了铁轨边的无人区,随后,警察在她梦境的“指引”下,真的挖掘到了她父亲的尸体; 古城市区忽然发生“僵尸”咬人事件,不久后,三个初二学生离奇失踪,而他们三人正是学校内UFO研究小组的成员,三人失踪时,有很多目击者声称是一架飞碟将他们带走的; 灵棚内,一名60岁的老妇从天而降,七窍流血地摔死在了丈夫的棺材板上; 一起神秘的失踪案,一个浑身耻辱、满腔仇恨的复仇者,上演了一出深夜农村版《血迷宫》 ………… 一桩桩看似离奇的案件,背后掩藏的是人性的挣扎与博弈,刑侦作家马拓以客观且细腻的手法将罪案抽丝剥茧呈现在你的眼前。 了解罪案,就是了解人性!

作家 马拓 分類 出版小说 | 22萬字 | 13章
第四章 盛开的红豆5
18
为了寻找商盛开与柴志顺之间的关联点,孙小圣决定再去调查一趟柴志顺。见李出阳睡眼惺忪的样子,孙小圣知道他昨晚没休息好,便让他和黑咪先回队休息,自己则带着樊小超去往县城柴志顺的住处。
李出阳迷迷糊糊地回了宿舍,脱了衣服躺在床上,虽然满是困意,却一直不能入睡。辗转反侧之际他打开手机胡乱翻看,不经意间翻到之前在商盛开家堂屋和卧室里照的那几张照片。照片都是他随意拍摄的,为的是在没有头绪之时从里面获取一些破案灵感或者思路。
但许是照片拍得过于随意了,或者之前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那些照片每张看起来都特别自然,并没有什么异样。尤其是堂屋和卧室里那些散乱摆放的细软用物,以及墙上贴着的纸张照片,都和一般农村家庭的状态别无二致。很难想象在这么一个普通的生活环境内,竟然发酵出了这么多难以解释的怪事。
李出阳翻着照片,发现一张拍摄的堂屋的照片中,有那张张贴着的佛像。他这才意识到,这不仅是一个普通家庭,还是一个供奉着佛像,有着所谓精神寄托的家庭。可见所谓信仰,对他们这种人家来说,无非就是谋财求福、利欲熏心而已。佛家所说的缘起缘灭,四大皆空,他们真的知道吗?如果知道,想必也不会发生这么多闹剧和纠葛了吧。
李出阳把目光停在那张佛像上。忽然他发现佛像边上还写着一竖行之前他没留意的小字。他把照片放大,看见那小字由上至下写的是:
“四十五世黄龙慧南禅师”。
李出阳暗自思忖,这应该就是这个画像中人的身份。“四十五世”不用过多臆测,那后面的“黄龙慧南”就是这位禅师的法号?四字的法号他还真没听说过。他打开手机网页,随意搜索了一下,发现“黄龙”应该是禅宗的一个支派,又称“黄龙宗”,发源于江西隆兴。而黄龙派的创始人,正是画像上这位禅师,法号慧南。
等一等。李出阳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了什么内容。
商盛开好像就是江西人。
李出阳越琢磨越精神,干脆打开台灯,起身穿衣,然后来到办公室。随后他在电脑中搜索商盛开的电子笔录,从中找到商盛开的户籍地。果不其然,商盛开正是江西隆兴人。而联想到之前商盛开称那张慧南法师的画像是牛红豆的姥姥的遗物,李出阳觉得不大对劲。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吗?
李出阳换了一台电脑,想了想,敲击键盘,在网页上搜索有关慧南禅师的内容。检索出来很多结果,基本都是一些人物简介和参禅悟道的经历,他也不知道这些内容的真实度有多高,只能先走马观花地滚动阅览。不知为何,他冥冥之中总感觉这个禅师好像和商盛开之间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随后李出阳点开一个名叫“黄龙慧南禅师语录”的链接,发现里面是一篇文言文的禅修作品,联系题目和上下文,作者很可能就是这位慧南禅师。
“眼未明者,总在里许。从上古圣,无非入生死坑中……”文章内容晦涩,李出阳眯眼细读,仍是不解其意。
李出阳又往后跳了几段,看到:“青萝夤缘,直上寒松之顶;白云淡泞,出没太虚之中。”
完全搞不懂是什么意思。
李出阳想了想,正想把文章关掉,忽然发现后面有一句话有点儿眼熟:“人人尽握灵蛇之珠,个个自抱荆山之璞。”他记得高中有一篇选读课文好像说过,“灵蛇之珠”应该指的是隋朝一个非常有名的宝物,讲的是隋侯给一条有灵性的蛇治伤,蛇伤愈后从江中衔出一颗大宝珠报答他。这颗宝珠还曾记载于《淮南子》中,其珍贵程度在历史上一度与和氏璧齐名。
而“荆山之璞”便是和氏璧的典故。讲的是春秋时期一个叫卞和的人,在荆山上捡了一块自认为是璞玉的石头,坚持进献给楚王,结果两代楚王均不识货,以欺君之罪先后砍掉了卞和的左右脚。后来卞和抱着石头在山下哭了三天三夜,终于吸引到新继位的楚文王的注意,随后楚文王剖开卞和的石头,发现里面果然是一块罕见的美玉,加工后,命名为“和氏璧”。
所以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人人都以为自己手中握有灵蛇之珠,家家都认为自己抱有荆山的宝玉。联系上下文,“灵蛇之珠”和“荆山之璞”好像指代有才华,意思是乱世中每个人都自诩很有才干。这有点儿怀才不遇的意思。
李出阳有点儿看入迷了,迫切想知道文章想表达什么观点。没想到再看几个字,他整个人忽然如被雷击中一般,彻底怔住。
牛红豆坐了公交车来到县城。摔坏了屏幕的手机终于再次响起,她按照一个陌生男人在电话里的指示,走到了一处巷口。
她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因为昨天自己手机一直关机,柴总以为她背信弃义,派人到镇上商京辉的出租屋守着,把回去的商京辉绑架了。
四周灯红酒绿,牛红豆心急如焚,刚刚从窗户坠落的疼痛感又从身体各处蔓延开来。她几乎要休克在这阵阵冷风中了。
她唯有使劲按着挂在胸口的平安符,祈祷佛祖能够保佑他们母子。她心里万般懊悔没有陪儿子一起回镇上,但事已至此,也只能赶紧找柴总解释清楚。她按照电话中的要求,没有报警,也没有找别人同行。她之所以这样听话,也是想搞清楚一个问题:柴总的人到底弄没弄到她要的东西?她如果亲眼见了那东西,那当场写张欠条也是可以的。
可能是有人在远处监视了形单影只的她,确认无误后,才与她接上了头。
一辆别克轿车停在牛红豆的身边。她打开车门,发现儿子安然无恙地坐在后座,边上还坐着一名剃着光头的男子。那男子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在她要义无反顾地上车之际,喝了一声:“等会儿!”
牛红豆和车里的商京辉都下意识地一抖。
这会儿司机的窗户摇了下来,露出了一张同样很青皮的面孔。这张面孔自己好像曾经在哪儿见过——想起来了,就是上次在和柴总见面的台球室里。看来他也是柴总身边的核心人物之一。牛红豆心下一凉,自己真是摊上大事了。
司机面无表情:“手机呢?”
牛红豆哆哆嗦嗦地掏出来。
“关机。”
牛红豆赶紧照做,操作了好半天才成功。
司机指指她身后:“扔到那里面去。”
牛红豆回头一看,才发现有个垃圾桶。她迅速把手机投了进去。那一瞬间她才联想到,儿子的手机肯定也被这样扔掉了。他们母子这下只能听天由命了。
“把两个兜的里子掏出来。”
牛红豆同样照做。这帮人怕她身上藏有武器。
她被批准进了车。车子缓缓启动,牛红豆赶紧搂住儿子的肩膀。儿子这回明显被吓到了,虽然不发一言,却没有抗拒她的动作。她能感到怀中瘦瘦的身子在微微颤抖。那一瞬间,牛红豆百感交集。她好像至少有七八年没有这样拥抱过儿子了。在她的印象里,儿子自从进入青春期,开始有了自我意识,开始慢慢介意周围人对自己的看法后,就越来越抗拒她。那时候她经常感慨:孩子们为什么非要长大呢?就永远保持着蹒跚学步时的模样,难道不好吗?
也许是看出了他们母子被吓得不轻,后座上的光头开了口:“你们别慌,都是朋友嘛,”光头感觉很好玩似的笑道,“干吗整得跟被绑票似的,我们是那种人吗?!放轻松。”
“柴总呢?”牛红豆声音小得跟蚊子似的。
“柴总?”光头假意惊讶,“这事跟柴总没关系啊。是咱们之间有点儿事没整明白啊。我们给你搞到了东西,兄弟也被警察拘留了,听说还是你向警察点的炮。”
商京辉好像听出牛红豆搅和进了什么乱子里,一脸惊讶地看着她。
“我没有,我举报的是鲁克斌。”牛红豆早就准备好说辞。
“少来这套!你是不是也欠我们一些东西?”光头横眉立目。
“我要的东西在哪儿?”牛红豆缩着脖子。
“先带我们拿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早知道你这么没信誉,那天就应该把你一脚踹出去。”
正说着,汽车停住了。牛红豆这才发现,这是到了鲁克斌棋牌室门口了。棋牌室还是前天那倒霉模样,变了形的卷帘门吃力地咬着地面,好像下一秒里面就会冲出丧尸来。
青皮司机下了车,把牛红豆一侧的车门拉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走吧,去拿钱吧。”
“钱……没在这儿。”
“在没在这儿也得看看。下来!”
牛红豆战战兢兢地下了车,拿出钥匙,带青皮走进店里。不多时,两人又都出来了。光头见回到车上的两人两手空空,顿时明白了什么:“里面没有?”
两道目光聚集到了牛红豆身上,几乎把她瞪掉了一层皮。牛红豆不敢多想,一手护住儿子的脸,一手搂着儿子的肩膀。
“钱在哪儿呢?”
“……在我家。”牛红豆灵机一动,既然家门口有警察,那就直接回家好了。
光头朝青皮使了个眼色。青皮重新发动车子,在夜色中行驶起来。
不一会儿,牛红豆觉得不对劲,他们好像没向她家村子驶去,而是盘盘绕绕地走了山路。不一会儿,就到了半山腰。
山真高,星星似乎都更明朗了。牛红豆坐在车内,虽然感受不到寒冷的夜风,但她似乎能从窗外黑乎乎的空气中,看到疾风凛冽呼啸的狂野姿态。
山峦和树木快速后退,意味着局面越发失去控制。牛红豆心急如焚,思索着下一步可能面临的状况。这座山盘过去是一大片废弃的矿场,有很多废弃的矿坑和厂房。再往前开,就到了省道,四周更是荒芜一片。他们到底要去哪儿?
“走错了……”牛红豆小心翼翼地试探。
“没走错。”胖子悠然自得地说。只有满怀阴谋又胜券在握的人,才会用这种口气说话。
牛红豆觉得不能再任事态这样发展下去了。因为她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如果他们真的找到了那样东西,怎么可能还来绑架他们母子?
“就是错了。”牛红豆又说了一遍。
“你他妈烦不烦?”光头瞪着牛红豆,“再唠叨就给你从窗户扔出去。你儿子你就永远都见不到了。”
牛红豆死死地搂着商京辉。她感觉到商京辉的身子抖得越发厉害了。估计他到现在还没吃晚饭呢。儿子近年来虽然跟她关系疏远,但她从没让他受过一刻的委屈。哪怕他不再喊她妈妈,不再跟她诉说心事,甚至不想与她交流,但她还是尽着一个母亲最大的责任。她会时不时把钱放在他的桌上,把洗好的衣服叠好,平整地放入他的衣柜,会给他挑选生日礼物。但为了避免尴尬和没趣,她从没把这些东西亲手交到过他的手上。
“这是要去哪儿啊……”商京辉显然也意识到情况不大对头,壮着胆子问了身边的光头一句。
也许是出于吓唬人的目的,光头换了一副面孔,阴笑道:“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过了这座山,我们老板有一栋大别墅,咱们可以在里面做一些有趣的游戏。”说着光头又瞅了一眼牛红豆,“当然,这也得看你妈妈的态度,什么时候带我们拿了钱,什么时候游戏才能结束。”
牛红豆还未搭腔,商京辉就断然拒绝:“我不去。”
“那可由不得你。”
商京辉忽然挣脱牛红豆的臂膀,大声质问:“你为什么会欠他们这种人的钱?你做了什么事?”
牛红豆怕这愣头青的话会惹恼光头,赶忙去捂他的嘴,没想到商京辉竭力反抗,在座位上挣扎乱叫:“我要回去!停车!把车停下来!”
“停车也是下来抽你,给我消停点儿!”前排开车的青皮扭脸骂道。
光头抬手要扇商京辉巴掌,被牛红豆一把挡了回去。商京辉趁这会儿冲到前排两个座椅之间,晃动青皮的肩膀:“停车!我要下车!”
光头去抓商京辉的头发,牛红豆身上不知哪儿来一股牛劲,冲着光头猛推一把。青皮气急败坏地大叫起来,光头怒目圆睁,伸手好像要从兜里掏什么东西。牛红豆怕他亮出什么武器,赶忙又去搂儿子。此时对面突然开来了一辆开着远光灯的大车,青皮慌忙打方向盘,但为时已晚,车子一头冲向路边。
车内所有人都大声惊叫,青皮狂踩刹车。在巨大惯性的冲击下,青皮一头撞在了风挡玻璃上。玻璃应声而裂,整个前风挡上像被蜘蛛织了网,几乎彻底崩碎。要不是牛红豆紧紧搂着商京辉,估计他会从两个前座的空隙间摔出车外。
车子悬停在山道边缘。下面就是好几百米深的山涧。山涧里漆黑一片,像一个无底深渊,正在死死凝视着车里的他们。
空气慢慢冷却下来。牛红豆脑袋磕在前座的靠背上,一时头疼欲裂。但她还是第一时间询问儿子有没有受伤。
商京辉浑身哆嗦,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半天才答了一声没事。
牛红豆稍微往座椅上靠了靠身子,整个车厢传来巨大的晃动。看来车子只是处于一种脆弱的平衡状态,哪怕是打个喷嚏,都可能会令车子坠入深渊。
牛红豆的脸上黏糊糊的,也不知道是自己流血了,还是沾的别人的血。她用手飞快地抚摩儿子的头部和后背,想确认有没有伤口,这时儿子另一侧忽然响起了动静。在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牛红豆看见那一侧的后门忽然打开了,车内灌入刺骨的冷风。
牛红豆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声音未落,只见一个黑影匍匐着摔出车门。原来光头并没有晕倒,强烈的求生欲令他打开车门,向外逃去。
车厢后部失去了很大重量,车头瞬间大幅向下倾斜,底部传来一阵强烈的摩擦声音。牛红豆和商京辉尖叫不止,好在车子又慢慢稳住。
牛红豆大口喘气,感觉呼吸都不是自己的了。她像过电一样浑身抖动。车子似乎又向下倾斜了一个弧度,深渊离他们近在咫尺。牛红豆瞅着儿子身边半掩着的车门,定了定神,对儿子说:“我数一二三,你就跳出去,我在后面推你。”
商京辉哭着答道:“我的腿好像骨折了,动不了。”
完了,全完了,牛红豆欲哭无泪。这荒郊野外,还远离公路,她和儿子身上没有手机,也没法到前面拿那个男人的手机。哪怕他们不掉进悬崖,估计也会在这车上被冻死、饿死。这相当于钝刀子砍头,还不如一下来得痛快。
这种恐怖至极的体验,最近一次感受还是在二十年前。
那时她还在表哥店里卖龙虾。有一天她准备下班了,店里忽然来了一名熟客。这熟客是个烫着鬈花头的女人,穿着挺鲜艳的羽绒背心和羊绒衫。牛红豆记得她住在陈庄,没有工作,她的丈夫身体好像也不大好,但她花钱挺大手大脚的。但这回鬈花头女人来店里不挑龙虾,而是直接闯进柜台,要跟牛红豆理论。她说自己丈夫吃了店里的小龙虾,肠癌复发了。
牛红豆被逼到了厨房角落,无可奈何地问道:“凭啥证明是吃我家小龙虾吃的?”
鬈花头蛮不讲理,一口咬定就是牛红豆卖的龙虾有毒,下了化学药品。还说网上都写了,吃这种小龙虾就是慢性自杀,谁吃谁完蛋。
牛红豆说不可能。
鬈花头一边推搡牛红豆一边谩骂,说她丈夫现在住院费加手术费至少五万,这个钱得他们店里出。今天要是拿不出钱,那往后他们就别想做生意。
鬈花头撒泼耍赖,下手没轻没重,牛红豆小臂都被她抓花了。万般无奈之际,牛红豆抓起案板上一把切薄饼的刀,握在手里自卫,对鬈花头宣告说再过来就刺她。
没想到鬈花头不吃这套,而且这样似乎更中她下怀。鬈花头一把攥住牛红豆握刀的手,使劲往自己脖子边拽:“你扎呀!你扎呀!有本事,你扎我一口子,我让你养一辈子。”
牛红豆被摆布得晕头转向,错乱之际,刀竟然捅破了自己右手手掌,鲜血哗啦一下子甩得到处都是。她吓了一跳,一把将鬈花头推到对面放半成品的铁柜子前。鬈花头摔倒在地之际,柜子顶上一个放置许久的酱料坛子就在晃动中倾斜而下,直中鬈花头的脑瓜顶。
咣当一声,坛子碎成八瓣,鬈花头恍了两秒神,随后整个人像喝醉了一般,软绵绵地躺倒在了地上。
她的姿势很诡异。脑袋和脖子呈一种常人根本做不到的弯曲度。
牛红豆的身体也软了下来。要不是鬈花头的样子始终强烈刺激着她的大脑,她还不知要瘫软多久。她哆哆嗦嗦地拿起手机,想拨120,但最后还是拨了表哥鲁克斌的号码。
一股冷风把牛红豆拉回了现实,她迷迷糊糊中忽然感到身后传来一片光亮。车外开始有了脚步声,不一会儿,一张脸出现在了车窗外。牛红豆以为自己做梦了。因为窗外的人,竟是之前跟她打过多次交道的刑警孙小圣。孙小圣身后跟着一个他的同事。
牛红豆的疑问比惊喜来得更快一些。他们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19
在牛红豆家盯梢的侦查员晚上去牛红豆家房后的树丛里小解,扭头一看,竟发现牛红豆家后窗破了,窗框还扔在地上。侦查员觉得大事不妙,和另一名同事敲商家大门得不到回应后,翻墙而入,发现里面人早就不见了。
此时孙小圣正在柴志顺家里访问,地点是县城一处比较高档的洋房小区。柴志顺前两年在这里置了一户大平层,为了装有文化内涵,还走古典装修风格,屋里屋外布置得像能直接拍古装剧一般。柴志顺总是自诩正经生意人,所以对警察的来访表现出莫大的重视。孙小圣和黑咪就坐在红木太师椅上,喝着柴夫人给泡的碧螺春,给柴志顺认真做了一堂笔录。
柴志顺否认见过牛红豆,更否认见过商盛开。
眼见话题马上要绕到梁小可身上,柴志顺找了个借口让老婆回避。这位柴夫人四十岁上下,保养得当,能说会道,据说也不是柴志顺的原配。
老婆走后,柴志顺压低声音对孙小圣说:“我说警察兄弟,我不是已经跟你们说了吗,我不可能为了梁小可那种女人杀人放火的。她一个开渔具店的,我们之间最多就是玩玩,能有啥?”
“咱们之间也别打哑谜了。你手底下人做的事,你不可能不知道吧?”孙小圣瞅着他。
柴志顺贼眉鼠眼地笑了一下:“他们也是事后才告诉我的。”
“他们没跟你提过牛红豆或者商盛开?”
“没有啊。”
“你知道鲁克斌有可能被人杀了吗?”
“什么?”柴志顺脸色一变,“死了?”
孙小圣点点头:“很有可能。”
“这不会吧,”柴志顺舔了一下嘴唇,不知说什么好似的,“怎么可能死呢?那天晚上他也不在家啊——哦,是我那几个兄弟后来跟我说的。”
孙小圣故意不做回应。
“听你的意思,是尸体还没找到?”柴志顺绷不住了,终于问了一句。
“找到疑似作案的凶器了,尸体估计不会被藏得太远,过两天一发臭,自然就出来了。”
柴志顺一时语塞,但表情上还是故作轻松。孙小圣在椅子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观望四周:“我说柴总,听说你手底下好几个场子呢,这家大业大的,肯定不止这么一处产业吧。”
柴志顺谦虚地摆摆手。
“这事业发展得多顺啊,可万一被几张臭嘴给毁了,就太可惜了。”孙小圣忽然语出惊人。
柴志顺不是傻子,自然听得出孙小圣在影射大雄等人。虽然心有疑惑,但他毕竟是江湖老油条,不至于马上被唬住,只是不咸不淡地说道:“那不会,也不能说什么就是什么啊对吧。白的说不黑,方的说不圆。怎么回事就是怎么回事。”
这会儿柴志顺的老婆忽然走了出来,直奔客厅的窗户去。
“你怎么出来了,不是让你跟屋里回避吗?我配合警察工作呢。”柴志顺有点儿烦躁。
柴夫人拉着客厅落地窗边的窗帘绳,话里有话地说:“啊,我把窗帘拉一下,一会儿我要洗澡了,几点了都。”
孙小圣忽然愣了一下,瞅着那慢慢合上的窗帘回不过来神。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
黑咪捅了捅孙小圣。
孙小圣反应过来,给了黑咪一个眼神,然后起身朝柴志顺示意:“没关系柴总,有些内容如果这次想不起来,回头想起来了随时联系我。”跟柴志顺握手之际,孙小圣又凑近他耳边说了句:“斗殴啊,滋事啊,都是小事,自己作为小弟不给大哥添麻烦,也是江湖规矩。但杀人可就不一样了,不甩甩锅,算成自己被人教唆,那万一判死刑了可就亏大发了。”
柴志顺低声道:“我可没让人杀过人。他们也犯不上为这点儿破事杀人。”
“有一种杀人,叫误杀。”
柴志顺整个人僵了一下。
孙小圣把身子摆正,很事务性地说:“那我们走了,有事联系。”
此时孙小圣和柴志顺的手机竟然同时响了。
孙小圣走到一旁接起,是刘洵的电话,他在电话里告诉孙小圣牛红豆逃走一事,问孙小圣这边有没有什么头绪。
孙小圣心头一乱,但还是强装镇定,看了柴志顺一眼,发现他比自己更严重,接电话不过半分钟,脸色已经变得煞白。虽然他已经拿着手机远远走开,但从他的听筒里,还是能听出一个男人在穷尽全身力气,说着“车祸”“救命”之类的词。
“你们在哪儿?喂?”柴志顺手都打哆嗦了。
对方忽然没了音。
孙小圣似乎明白了什么,赶紧问道:“怎么了?”
柴志顺整个人颓丧下来,缓缓放下手机。
半晌,他失魂落魄地跟孙小圣说了句:“我有个情况得告诉你一下。”
两个小时后,孙小圣终于从自己车上找到了一根牵引绳。正当他准备开自己的汽车把悬崖边的车用绳子拉上来时,他发现了一个很不好的事实,没有牵引钩。
“拴排气管上行不行?”黑咪蹲在那辆别克车的后面,发现只有排气管上能系绳子。
“试试吧。”
但没想到绳子不仅很难拴上,汽车还因为受到触碰,又向山涧滑动了半米左右。眼看整个车子就要栽下去了,孙小圣急得满头大汗,赶忙停止手上的动作,又打了一遍道路救援的电话,但客服人员好像始终没听明白他描述的具体位置。
孙小圣走到车子后门边,问牛红豆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正说着,不知车里的人又做出了什么动作,车子又向下探了一点儿。
孙小圣倒吸凉气,五内俱焚。瞅这架势,现在哪怕再有根羽毛落车上,车子可能都禁受不住了。
牛红豆大喊着:“你先把车门拉开,能拉开吗?”
那车门并没有关死,孙小圣轻轻拉开,看见里面牛红豆抱着商京辉,前座的司机东倒西歪,似乎已失去生命体征。
牛红豆朝孙小圣喊了一声:“你把我儿子接住,我现在把他推出去。”
孙小圣叫了句:“你疯了!那这车马上就会掉下去!”
“现在不这么做,一会儿就都掉下去了。”牛红豆朝孙小圣瞪眼睛。看上去她已经深思熟虑过了。
商京辉忽然哭了出来。牛红豆拧他的耳朵:“哭什么哭?现在什么时候了还哭?”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孙小圣百爪挠心地想着,然后他走到牛红豆一侧的车门边,试图打开车门。如果这扇门也可以打开,他和黑咪便能从两侧把他们母子同时救出来。
为了不再次引起汽车向下滑动,孙小圣轻咬牙关,试着慢慢打开车门。但不知是力道不够,还是因为车祸把门锁震坏了,那门竟然纹丝不动。他不敢再使蛮力,怕万一牵一发而动全身,整辆车子会彻底失控,从而跌落下去。
牛红豆在车里大叫起来:“你过来接着他啊!”
孙小圣重新打开商京辉一侧的车门,看着里面无助的母子,一时间失了方寸。难道真要像牛红豆说的那样,为了救一条命,就把另一条命推入深渊吗?这和杀人有什么区别?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受到了极大的拷问。
难道就因为他们是母子,所以要满足他们这种孤注一掷的要求?人死不能复生,当然也就不会后悔。但作为生者,他孙小圣以后难保不会为了今天这个举动而痛心疾首。
夜风呼啸,孙小圣腿肚子都开始打哆嗦。更令他抓瞎的是,时间不等人,不知是风太大的原因,还是本身车头过重,车子又开始向下滑行。
“没办法了,只能这样了,不能都死呀。”黑咪在一边焦急地说道。
孙小圣打开车门。
牛红豆一边往车门处推着商京辉,一边哭着说道:“孙警官,我和鲁克斌确实好过,但那时是年幼无知。自打结婚之后,我就一直和盛开踏实过日子,但二十年前不小心在店里杀了那个女人,鲁克斌帮我处理了尸体,他收起了那女人当时穿的羽绒背心,因为那衣服上有我的血,他就威胁我继续跟他好,这么多年一直拿这个威胁我。”
听到此处,尽管孙小圣心中还有万般疑惑,他却一句话也问不出来。他只觉得自己鼻子发酸,整个人也充满了一股机械的蛮劲,努力伸手够向商京辉的手。
牛红豆泪流满面。
“你们不要冤枉盛开了,鲁克斌是我杀的,真的,我那天晚上去管他要那件衣服,他死活不给我,我就拿刀捅死了他。”
虽然明知道这是谎言,但孙小圣仍听得热泪盈眶。
“我把尸体扔了……扔到山里了……你们去找吧……”
孙小圣终于抓紧了商京辉的胳膊。
商京辉忽然大叫起来:“我不出去!我不出去!”
牛红豆甩手给了他一记耳光:“赶紧给我滚出去!”
商京辉痛哭起来。
“妈对不起你。以后好好工作,闯出去,不要留在这里。还有,”牛红豆虽然语速飞快,但仍不时被哭腔打断,“不要恨你爸,他一直在保护咱们。”
“我没有,其实我……”商京辉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泣不成声。
车子忽然下坠。
黑咪帮孙小圣扶车门,但身子仍被下落的车子带得趔趄。孙小圣瞅准时机,一把薅住商京辉的胳膊,使劲往出拽。也不知道是商京辉下肢动弹不得,还是本身在抗拒拖拽,孙小圣始终拽不出他。
最后时刻,牛红豆使劲推了商京辉一把。
商京辉整个人顺着孙小圣的力道,终于被拖出车厢。与此同时,车子再也悬停不住,在一片哗啦啦的摩擦声中,向前方无边的黑暗一头冲了下去。
20
李出阳带着樊小超走出看守所。他们是凌晨两点过来的,跟商盛开不知不觉谈了许久。此时天上已经出现一抹光亮。空气中似乎飘动着什么,李出阳抬手一探,发现下雪了。
他们赶到事发现场时,周围已经停满了警车和救护车。李出阳走进警戒线,发现孙小圣正坐在一辆救护车里,他对面坐的是商京辉。商京辉目光呆滞,一副灵魂出窍的样子。
一些救助人员从斜坡上陆续抬出了两副担架,担架上的一男一女浑身血迹,生死未卜。据说离这里一公里左右的地方,还发现了一个光头男人。那人满身是血,好像已经死亡多时,被发现时整个人几乎都粘在了柏油路面上。
孙小圣一身灰土,头发也乱得不成样子。李出阳坐在他身边,给他递了一瓶水。
孙小圣朝商京辉努努嘴,李出阳把水递给他。
天空慢慢亮了起来。孙小圣手机响了,接起一听,是技术队的吴良睿。吴良睿在电话里告诉他:“尸体找到了,和你猜的一样,就在齐家那口井里,套在一个麻袋里面。里面还有一把刀。”
鲁克斌的尸体。
除此之外,吴良睿还在麻袋里面发现了一样东西。孙小圣知道后,扭脸朝向商京辉,目光如炬地看着他。
“不想跟我说点儿什么吗?”孙小圣问他。
“我什么都不知道。”商京辉低头。
孙小圣冷冷一笑。
“怎么回事?”李出阳问道。
“你还记得咱们在鲁克斌家火场勘查的时候吗,当时发现了一根鲁克斌用来健身的棍子和两只杠铃,当时没觉得什么,后来我在柴志顺家看他老婆拉窗帘才突然想到,如果那棍子和杠铃是用来作为上肢拉伸的健身器,那除了绳子被烧没,还少样工具啊。”
孙小圣说着,语调忽然变得低沉起来:“少了一个滑轮啊。”
商京辉不由得浑身一震。
“滑轮已经在井里找到了。上面有两枚很清晰的指纹,只要带你回去比对一下,想必你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吧?”
商京辉双颊抖动,呼吸急促。
孙小圣继续说道:“那把火也是你放的吧?当时在你房间里,我闻见了酒气,看到了酒瓶,你还告诉我你是喝酒助眠,实际上是你为了祛除屋里的柴油味道,在屋里洒了白酒吧?”
商京辉身子一阵发凉,焦虑的情绪反而慢慢消退了。案发时的回忆,就像电影结束后的字幕一样,缓缓升到了他的眼前。
那天晚上,他因为害怕,并没有彻夜守在商盛开身边,而是回了自己的屋子。但他根本睡不着觉,听见屋外一点儿风吹草动都害怕得不行。浑浑噩噩中,他忽然听见院子里有动静,他扒开窗帘,竟然看到了他以为是做梦的画面。
本已经死去的商盛开忽然出现在了院子里,身上还穿了一件夹绒袄。
商京辉在恐惧之余,也充满讶异。因为在他还没有彻底断定闹鬼了的时候,商盛开竟然轻声打开街门,离开了院子。
商盛开蹑手蹑脚的样子并不像是什么魂魄飘散的模样,一走一跛的步态也和平时无异。他走的时候还悄悄关好了门,一副出去办事的模样。
商京辉的恐慌渐渐消散,他随后也走出门,悄声跟在了商盛开的后面。
那晚月亮很圆,商盛开形单影只,走在寂寥无人的村路上。商京辉身形灵巧,一路上隐藏得很好,直到商盛开敲开鲁克斌的家门,他都没发现儿子一直跟在他的身后。
商盛开走进那院子后,里面半天都没传出什么动静。商京辉心中的不安达到顶点。他预感不会有什么好事。
正当他逼着自己做什么决断的时候,商盛开出了门。他身上的外套不见了,走路也明显乱了节奏。他走后,那街门还一直敞着,鲁克斌半天都没出来关门。
商京辉虽然有些害怕,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还是一步步走近鲁克斌的家,直至进了那扇已经敞了许久的大门。
院子里扔着一件衣服,正是之前商盛开穿的那件夹绒袄。上面黑乎乎的,还泛着亮光。商京辉蹲下一看,那上面满是鲜血!
衣服旁边,还扔着一把刀。那刀商京辉很熟悉,就是他家里平时用来削萝卜的匕首。
他吓坏了,下意识地往开着灯的堂屋望去,远远地他看见地上似乎躺了一个人。
商京辉的头皮都炸了。脑中的一切疑问都被打穿,他好像突然明白过来什么事。原来商盛开深夜过来,是要跟鲁克斌拼命的。
但他为什么选择今天来?为什么一向甘受欺凌的他突然有了这种决心?商京辉脑中又凌乱起来。
不能让尸体就这么放着。商京辉抑制住心中的恐慌,强迫自己集中精力,他要解决好这个烂摊子。首先他在院子里找到了一个装菜籽的大麻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鲁克斌的尸体装了进去。在把袋子封口前,他忽然意识到还差了些什么,又赶紧把地上的血衣和那把刀也一股脑地塞进了袋子。
然后他清洗了堂屋里沾血的地面,又试图擦拭家里的一些家具。他以前看外国刑侦剧,那些犯罪分子就是这样涂抹掉指纹的。
但这样还远远不够——必须要给尸体找到一个足够隐蔽的去处。藏在这个院子里肯定不行,但他又没有办法凭借一己之力把尸体拖出去。商京辉忽然想到,鲁家的东侧似乎是一处空置多年的院落,如果能把尸体暂时转移到那里,或许还能拖延被发现的时间。可当他看到那两三米高的院墙,又十分泄气。这么高的墙,自己在墙角堆些杂物也只能将将翻越过去,想要再坠上一具六七十公斤重的尸体,简直是天方夜谭。
商京辉在院里四处搜索,终于在那棵树上的自制健身器上找到了突破口。随后他翻上了院墙,往旁边那荒废的小院里看了一眼,拿定了主意。
首先他跳到那处院落里,打开井盖,摇动辘轳,取下了绳子末端的铁桶。随后他又把辘轳向反方向摇动,把十几米的绳子拿在手里,然后又翻墙回了鲁克斌家。
他把树上健身器上的滑轮摘下来,套进绳子里,又把绳子拴在树上。接着他又在树和墙之间的滑轮底部绑上了装有鲁克斌尸体的麻袋。
院墙上覆盖着琉璃瓦,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绳子摩擦的阻力。旁边荒废院落的古井辘轳,又是一个天然的滑轮。再加上装上的坠有尸体的滑轮,就形成了一个定滑轮和动滑轮结合的滑轮组。这是物理课上曾学过的内容。
他翻墙到了隔壁院子里,使劲转动井上的辘轳,坠有鲁克斌尸体的滑轮就不断上升。他这样做,至少节省了大概三分之二的力气。
当装有尸体的麻袋升到了顶端,他就把辘轳上的绳子固定好,然后骑在院墙上,把尸体拖到了这个荒废的小院里。
他把尸体投在井里,又往井里扔了很多砖石。随后他盖好盖子,把刚才布置的机械装置一一拆除。当他又重新翻进东侧小院,把滑轮也扔到井里时,他忽然有了一个担忧:即使成功藏匿了尸体,但案发现场那些指纹、毛发、血迹,真的就一点儿都不会暴露吗?警方的刑侦技术很先进,一定会发现什么纰漏。
此时他忽然听见鲁克斌家好像进来了一拨人。这些人时不时说着“让那小子跑了”。
商京辉猜测,可能是一帮追债的。他躲在隔壁墙根底下,大气也不敢出。
半个小时后,那些人离开了鲁家的院子。商京辉看看手表,此时大概三点半钟。他脑中忽然跳出了一个念头:既然刚才一直担心现场会留下痕迹,那么何不一把火烧了院子,栽赃到那些追债人的身上?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刚才在寻找杂物攀墙时,看到了一桶柴油。
李出阳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商京辉替商盛开处理了现场。以他对商京辉的印象,商京辉是绝对不会为了父亲做出这么不计后果的举动的。但他随后也想明白了,虽然这个少年对自己的父母从来横眉怒目,不屑一顾,但他在内心中是在意他们的。
自尊心迫使他与父母对立,但真正处在危急时刻时,他又会义无反顾、悄无声息地去守护家人。这种守护充满着矛盾的自我意识,一方面他愿意为家人奉献一切,另一方面他又绝不能对他们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关爱和热忱。他从心底里希望他们平安无事,他也宁愿这份安宁与自己无关。但一旦这份安宁遭受威胁,他就必须挺身而出,去保卫这对虽然至关重要,但表面上一定和自己泾渭分明的父母。
案发当晚如此,昨天晚上也是如此。当牛红豆误以为他要离家出走,对他责备不已时,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绝不会离家出走。他要保护已经孑然一身的母亲,然后伺机处理荒院里藏匿着的尸体。
但他不能说。如果他说出了这份心意,就好像会捅破心里的一层什么纸,令他浑身不自在。
多年以来,只有他知道父母明明是相爱着的。但他不能理解母亲和鲁克斌的关系以及父亲对此事的态度。有时他看见他们一起说话、谈笑的背影,他忽然就会问自己:“我是这对夫妻的什么人?虽然他们对我很好,但我好像就是有理由敌视他们。如果不敌视,那我自己在大家的眼里,是不是也会成为无耻之徒?”
他也会问自己:“假如我不是他们的孩子,假如他们的孩子另有其人,那我是不是可以永远脱离他们,再也不接近他们?”
他忽然觉得自己做不到。每每想到此处,他就有些想哭,恨自己的软弱。
现在他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更加痛苦绝望。原来父母一直有着无法言喻的苦衷,这些年为了他受尽了非议和屈辱。
一滴眼泪从商京辉的眼角滑落。
孙小圣此时觉得有点儿奇怪。商盛开明明一直忍耐着鲁克斌,一直为了保全妻子、守护儿子而暗自承受,怎么会突然一夜之间就爆发,然后牛红豆也再不顾后果,宁可承认自己是从犯,也要到公安局举报鲁克斌?
李出阳回忆起昨晚在看守所里,面对商盛开时的场景。
李出阳首先开了口:“你其实和牛红豆一直感情非常好,对不对?”
商盛开面目严肃,摇头。
李出阳说:“你家墙上那幅慧南禅师画像,其实是你的,对不对?”
商盛开愣住,不语。
“夜来风起满庭香,吹落桃花三五树。”李出阳向他说着自己在网上看到的修禅语录,“人人尽握灵蛇之珠,个个自抱荆山之璞。”
商盛开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他觉得李出阳的声音好似慢慢放大了千万倍,此时竟有震耳欲聋的感觉。
“不自回光返照,怀宝迷邦。不见道。”李出阳徐徐说道。
商盛开用一种完全无法形容的表情看着李出阳。
“慧南禅师是第一个提出回光返照这个概念的人,想必你也是清楚得很吧?”李出阳平静地看着对面坐着的男人,“我打听过了,牛红豆的姥姥临死前,也曾经短暂地清醒过,所以你们对于这个事情深信不疑。”
商盛开短暂地错愕之后,眼圈瞬间红透。案发那晚的所有画面,失控一样地在他眼前凶猛闪过。
那晚他苏醒了。他看到了身边的寿衣和孝服,随后他回忆起了车祸的经过。他意识到自己还会马上死去。
他在衣服里藏了刀,十分明确地奔向鲁克斌家。鲁克斌由于忙着跑路,并不知道他之前假死的事。把他迎进门后,鲁克斌没好气地问他过来作甚,他直截了当:“先把东西给我。你答应给我的。”
鲁克斌知道他在要那件沾了血的羽绒背心,破口骂道:“不是他妈的跟你说了吗,事成之后再给你。”
“我现在就要。不然我就不做那事了。”他表现得异常强硬。
“你他妈的疯了吧?”鲁克斌一把把他推到沙发上,抄起茶几上的遥控器就往他脸上抽,“他妈的爱干不干。我明天就去公安局把那臭娘儿们举报了!”
“你给不给?”他顶着火辣辣的疼痛,瞪着鲁克斌。
鲁克斌彻底失去耐心,铆足了劲往他脸上又是一阵狠抽:“你他妈的怎么这么牛×?”
他从衣服里掏出刀子,亮在胸前:“你给不给?!”
鲁克斌愣了一下,随即不屑地笑了:“行啊,你小子长本事了啊,你捅啊,你牛×你就捅啊?谁他妈怕谁啊?你媳妇你不顾了?儿子也不管了?啊?让他妈他们彻底一辈子恨死你?你个傻……”
“噗”的一声。鲁克斌觉得自己腰间一凉。
紧接着还有第二下,第三下。
他行动飞快,动作麻利。在梦里,在脑海里,他对这个画面已经演习过无数遍了。
鲁克斌倒地后,商盛开站在屋子里如梦如幻。没想到他在短暂复活的时间里,真干成了这件大事。他这辈子的所有意义,都凝聚在这段神奇而悲伤的时光里了。
他真想放声大笑。他脱下一身血迹的衣服,扔掉了行刺用的刀。他不需要隐瞒和逃脱,因为他马上还会死去。或者说,现在的他,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他没想到,当一个死人,竟然能比当活人更加洒脱奔放。
他跪倒在院子中央,眼含热泪,朝着西方三叩九拜。他希望佛祖能够宽恕自己,就算是不能宽恕,他也乐意到地下接受一切惩罚。在信仰和现实面前,他终究还是选择了后者。一息尚存之际,他发现只有自己的双手,才能真正守护自己深爱着的人。
他回了家,躺在原来被人们摆放的地方,等待死亡的真正降临。但死神似乎忘了他这茬事,他半天也没有再次失去意识。随后他听到屋外有动静,然后他走到窗前一看,儿子竟然从院外走了进来。
他预感不太好。因为他闻见了一股柴油味儿。
商京辉听李出阳叙述到此处,已经泪流满面。
“他为了保护你和你妈以后不再受鲁克斌的威胁和欺负,想利用好这有限的‘复活’时间,去解决掉你们未来可能面临的麻烦,所以才会突然做出杀掉鲁克斌的举动。而你妈也正是以为你爸是‘回光返照’,想在他有限的还能存活的时间里,了却他的心事,让他能够没有遗憾地离世,才去公安局举报鲁克斌。”李出阳说。
“你爸猜到是你处理了尸体之后,怕我们突然去镇上找到你,把你问供了,才拿出之前鲁克斌想要让他报假案的刀子,承认自己杀了人。但他并不知道尸体被你藏到哪儿去了,所以才一直对于尸体的去向闪烁其词。”孙小圣说。
李出阳看了孙小圣一眼,继续对商京辉说道:“与此同时,你爸还用签订离婚协议的方法给你妈传递信号。你妈知道,你爸要与她离婚根本不可能是出于本意,他一定是获了罪,不想连累她和儿子。然后她才猜到,你爸以为自己还会死去,并且真的杀了鲁克斌。这时候她才确认鲁克斌是真死了,所以才跟我们改口,说自己并没有胁从作案。”
“他们,他们……”商京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完全可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啊。可是他们谁都没对我说。”
“他们不敢对你说,因为他们怕这种迷信的想法,会招致你的反感。或者说,他们……他们怕你瞧不起他们。”
商京辉呜咽着捧脸痛哭,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这会儿樊小超从远处跑来:“孙哥,急救车那边说有个掉下山崖的人醒了,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是谁?”孙小圣立即跳下车。
他话音未落,只见身后蹿出一个人影。那人影朝着那边的两辆急救车飞快奔跑,手上还有抹眼泪的动作。正是商京辉。
孙小圣忙追了上去。
李出阳走出车外,看着天空中飘落的雪花,轻轻伸出了手。
雪花很美,但落在掌心,也消失得飞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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