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身验尸官

日本刑侦小说泰斗横山秀夫代表作!百万级畅销书作家,作品入选《时代》周刊世界百佳悬疑惊悚小说! 神秘泪痕×诡异唇印×离奇刀伤×口中蝉蜕 8个短篇,篇篇反转不断;14起案件,件件暗藏玄机! 只有搜遍尸体的每一个部位,才能发现隐秘伤痕背后的犯罪! 如果推理小说有诺贝尔奖,横山秀夫的作品当之无愧!——德国《时代》周报 …… “尸体在哭呢。” 掌握天才般的验尸技巧、人称“终身验尸官”的仓石义男,正接连不断地迎来验尸官生涯中的重大挑战—— 独居女子上吊而亡,疑似自缢的尸体上惊现一道神秘泪痕! 离职女警车内惨死,没有丝毫妆容的脸上唯有嘴唇被人涂上了口红! 实习法官横尸家中,屋内竟铺满了写有恶毒诅咒的传真! 不良少年遭人枪杀,看似普通的案件却指向一起跨越34年的连环谋杀! …… 作案过程、犯罪动机、受害者的人生——仓石能否凭借一双犀利的验尸之眼,透过尸体上的隐秘伤痕,看穿凶案背后的离奇真相?

盆栽识女人
1
他的吻,宛如魔法。
在嘴唇相触的刹那……不,光“快要碰到了”这个念头就能生出淫靡的电流。电流在全身奔腾,勾起种种快感,连心都变得麻木、无力、晕眩。难以言喻的陶醉。我离了他就活不下去。然而——
都半个月没通过电话了。主动打过去的电话也都被转去了语音信箱。他是想甩了我吗?还是已经有了新欢?
裕子揣着憔悴的念想,走上公寓的外楼梯。冬天匆匆而至。无情的北风拍打着她的脸颊。
来之前本该先联系的,可谁叫她联系不上他呢。裕子违背了两人的约定,用备用钥匙打开房门。深夜十一点。六叠大的里间亮着灯。她蹑手蹑脚,轻轻打开推拉门。好暖和,暖到觉得热。墙上的空调开着。他躺在小号双人床上,睡得正香。身边没有别的女人,至少此刻没有——
玻璃桌上放着一盆一串红,那是裕子之前在早市上买了送他的礼物,五六片鲜红的花瓣散落在桌面。
——怎么会!
房中温暖如南国,花怎么会掉呢?在短短两个星期前,一串红还是那样鲜嫩欲滴,仿佛是在讴歌降生于尘世的喜悦。此刻,红花却已是凄惨凋零,好似在宣告这段恋情的终结。
不祥的预感总是那么准。
枕边的烟灰缸里有无法撼动的铁证。堆成小山的烟蒂里,其中一支的烟嘴被染成了红色。红得那样鲜艳,衬得一串红的颜色都暗淡了几分。对自己的魅力满怀信心的女人,就会毫不犹豫地用这种颜色的口红。那鲜红的嘴唇,碰触到了他丝般柔滑的嘴唇。那个女人尽情品味过那淫靡、甜蜜又充满魔力的吻——
扑通。裕子双腿一软,瘫坐在地,如坠深渊。恍惚、绝望,甚至无力哭泣。
她伸手拿起桌上的杯子,大口喝下剩下的三分之一杯威士忌。她被呛到了。一扭头,昏暗的窗上便现出影子,裕子轻声尖叫。光影勾勒出的分明是个老太婆。
四十五岁……能以女人自居的时间已所剩无几。裕子望向他的睡脸。她再一次认识到——他是如此性感,在街边酒馆都能勾住大批女人的目光。这样一个人,真会爱上一个在约会网站上认识的、比他大一轮的女人吗?
深夜十一点半……得回去了。一个是把“肚子怎么还没动静啊”挂在嘴边,念叨了她整整十八年的婆婆;一个是至今惦记着婆婆做的菜的妈宝老公。他专挑不容易怀孕的日子,将冰冷的身体和冰冷的心强压在裕子身上,却强迫她独自接受不孕治疗,一年又一年。我受够了——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怎么就不敢对丈夫说呢?工具、傀儡、奴隶。都这样了,还是得回那个家吗?
午夜零点……末班车开走了。裕子凝视着他的睡脸。他肯定喝了很多酒,睡得好沉。也许是和新的相好放纵过度,精疲力竭了。午夜一点……一点半……裕子泪流不止,都不知道自己是伤心还是悔恨了。
两点……裕子从包底掏出一个小药瓶,里面有一粒胶囊。那是她网购的氰化钾。这年头,连这么可怕的东西都能轻松搞到手……我总有一天会服下它的。她隐约有过这样的念头。要不用在丈夫和婆婆身上?她也有过这样漆黑的想象。不过此时此刻,她觉得氰化钾这东西,打从一开始,自己就是为了将他占为己有才买的。
新的女人……适合鲜红唇膏的女人……显然不是小姑娘,肯定是成熟的女人。她毫无胜算。任她如何挣扎,都不可能将他拉回来。人到中年,人老珠黄。除了死缠烂打别无所能的女人,因为怕长皱纹都不敢尽情欢笑的女人……
裕子把胶囊含在嘴里,跪着爬到床上。他的睡脸近在咫尺。
——对不起啊……我就是不想让别人吻你。
裕子闭上双眼,把脸凑上去。嘴唇越来越近,她能感觉到男人的气息。唤醒快感的微电流如约而至。身体的核心顿时燃起一团火,袭来一阵令人眩晕的快感。电流横扫全身,贯穿骨肉,身心渐渐麻木。他们的关系只持续了半年,然而在她心里,这就是唯一的爱恋,无可替代。人海茫茫,他却是她唯一爱过的男人。他甚至对她说过:“你真可爱。”
——一起走吧……好不好……求你了……
裕子覆上她的唇。
交叠的嘴唇一阵刺痛。与此同时,她用后牙咬碎了胶囊,宛若雷击的冲击正中后脑。裕子感受着逐渐远去的意识,将唾液喂进他的嘴里。最后的深吻——
足以致死的氰化钾进入两人体内。他的四肢如铁棍一般绷紧,裕子则紧紧抱住他的身体。我懂,我也一样。巨大的怪物现于体内,獠牙、利爪和火焰疯狂肆虐。在痛苦的顶点……不,就在她痛苦到感觉不到痛苦的时候,不可思议的景象映入眼帘。
枕边的烟灰缸……留在烟嘴上的红印……不、不是红色,是酒红色的……不,更接近深棕色……口红的颜色变了。怎么回事……?
在气绝的刹那,裕子想明白了。但她转念一想,没关系,这样便好。在与他的亲吻中死去。反正往后的人生中,也不会有比这更幸福的死法了——
2
天已大亮,北风却依旧呼啸。
上午十点,助理验尸官一之濑抵达现场。
一号死者:筒井道也,男,三十三岁。朝日电气L工厂产品管理组长。独自派驻本县,妻儿留在东京。
二号死者:小寺裕子,女,四十五岁。折扣店兼职店员。与丈夫、婆婆同住在山根市内。
一旦查明身份,便不难推测出大致案情。有妇之夫与有夫之妇有了奸情,越陷越深,最后双双殉情。不过——
一之濑甩掉先入为主的念头,投入验尸工作。紧张与奋勇更胜平时。希望今天能得出完美无缺的结论。在仓石调查官到达前,搞清这间屋子里发生过的一切。不容许出现任何差错。这是“仓石学校”的毕业大考。之所以抱着这样的心态来到现场,是因为搜查一课课长高岛三天前私下里问他:“你愿不愿意调去警察厅?”
高升——
一之濑摒除杂念。
筒井道也的尸体就在床上。仰面朝天,形容骇人,临死时的痛苦可见一斑。床边不远处的地上则是另一名死者小寺裕子。身体侧翻,表情倒是平静,甚至带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除了面部表情的差异,两者呈现的尸体现象高度相似。面部与尸斑均呈鲜红色,嘴唇严重溃烂,呕吐物和排泄物带有特征明显的苦杏仁味。一之濑让鉴证专员做了氰化物检测,果然在两人的口唇测出了强碱性附着物。
十有八九是用氰化物殉情。不过问题是,殉情是否建立在双方同意的基础上。筒井穿着用作睡衣的运动衫,裕子却是一身上班的打扮。现场也找不到在此类案件中极为常见的“最后一次情事”的痕迹。此外,裕子的右上胸有一处鸡蛋大小的击打伤。结合“裕子死在床下”这一点来看,极有可能是筒井在痛苦挣扎时推开了裕子。
小寺裕子单方面发起的殉情——这便是一之濑得出的结论。
片区的刑警接连上报支持这一结论的线索。警方调查了裕子在公司使用的电脑,发现了她浏览贩卖毒药的地下网站的记录。昨晚十一点左右,有公寓居民目击到她带着心事重重的表情走进这间屋子。
而筒井也跟同事提起过他与裕子的关系。裕子是他在约会网站勾搭上的熟女人妻。他只是玩玩,对方却动了真情,这叫他很是头疼。要是现在提分手,天知道她会怎么闹,只能冷处理,和她保持距离。在派驻结束、回东京总部之前,说什么都得和她断了——
这些线索让一之濑心满意足,但与此同时,也有某种苦涩的念想涌上心头。筒井的冷血无情他感同身受,了然于心。了断婚外恋,一之濑也有过同样的心路历程。
筒井将“东京”视为转机,这也在一之濑的心头激起了涟漪。调往警察厅刑事局——这是一个极具吸引力的提议。如果要去,那肯定是先从现在的警部职称升成警视职称后再去,镀金,前途一片光明。换作不久前的一之濑,定会当场答应。
他当然是打算去的,却以家庭为借口,让课长给他一点儿时间考虑。原因只有一个:他摸不准顶头上司仓石的反应。
仓石以犀利的验尸之眼在刑事部内自成一派,不容他人干涉。他敢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回绝上级的命令,旁人看着着实痛快。一之濑却是唯恐失败,在组织里小心翼翼往上爬。仓石的蛮勇对他造成了一连串的文化冲击。在跟着仓石的两年半里,他也梦想过做仓石那样的独行侠,不受组织的束缚。然而——
上级领导当然看不惯组织中的异类,尤其是那位心高气傲、也当过验尸官的高岛课长。众所周知,高岛对仓石深恶痛绝。调任的事先别告诉仓石——高岛如此叮嘱。一之濑有种被逼着站队的感觉。言外之意,你是选仓石,还是选我高岛?
高岛是刑事部的精英,走的是组织中枢的康庄大道。大家都认定,他要不了几年就会当上部长。一之濑决意已定。他终究没法像仓石那样活着。他也深知,自己不是那种甘愿把去东京的车票让给竞争对手的人。只怪他认识了仓石,所以对“选择一条完全基于利益得失的路”生出了羞愧之心。归根结底,他是想昂首挺胸地离开。“你已经是个像样的验尸官了,可以毕业了。”他想带着仓石的认可离开——
“阿一,发什么呆呢。”
一之濑惊而回头,仓石的脸就在身后不远处。他的脸严重浮肿,昨晚肯定喝了不少。早上打电话去他的宿舍,却没有人接。手机也打了好几次,他才用带着起床气的声音接起来。天知道昨晚他是在哪儿过的夜。仓石年轻时离了婚,这些年一直单着,但一之濑也知道,愿意照顾仓石起居的女人不止一两个。
“这屋子怎么热得跟夏天似的。”
仓石环视四周,喷出一股股带着酒味的气息。这并非无关痛痒的寒暄。“七分现场,三分尸体”素来是仓石的验尸哲学——
“之前空调一直开着。”
“几摄氏度?”
“我进来的时候是二十六摄氏度。”
放心,没有疏漏。一之濑如此说服自己,跟上查看室内各处的仓石。
“没有打斗痕迹。一串红倒是掉了好几朵,但没有被人晃动的迹象,茎也快枯了,应该是自然凋落的。”
“嗯,确实。”
“那个杯子上有两名死者的指纹。杯口还有裕子的口红印。”
“是把氰化物下在酒里喝下去了?”
“不,酒杯里只检测出了酒精,没有氰化物——据我推测,死者应该是直接咬碎了装有毒物的胶囊。胶囊可能是通过落在手提包边上的小药瓶带进来的。”
仓石似乎接受了这番推论。他默默勘验了一阵子,然后慵懒地动了动头颈,转向一之濑道:“说说你的结论。”
“是——”
一之濑咽下唾沫。“仓石学校”的毕业大考正式开始。
“本案系小寺裕子强迫筒井道也殉情。昨晚十一时许,裕子以备用钥匙擅自闯入,将胶囊中的氰化物嘴对嘴喂入醉酒熟睡的筒井道也的体内,致其死亡。与此同时,她本人也死于氰化物中毒。至于死亡时间,综合考虑两名死者的尸僵进展、体温下降幅度、角膜混浊程度和室温等因素,应为凌晨两点左右。”
仓石投来犀利的目光。
“怪了。”
“啊……?”
“十一点闯入,两点才死。这女的在这三个小时里忙活什么了?”
一之濑的脑海顿时一片空白。
裕子干了什么?他怎么可能知道!这已然超出了验尸官的推测范围。
“……不知道。”
“那你怎么看留有两人指纹的酒杯?”
“我认为是裕子喝了筒井剩下的酒。”
“为什么?她在这儿待了足足三个小时。假设他们在一起喝酒不是更自然吗?”
“酒杯上只有一处口红印。指纹也表明,裕子只拿起过一次酒杯。”
滴水不漏的回答帮一之濑拾回了镇定。他在切身实践“七分现场”。验看尸体前,他对室内各处进行了彻底的调查。照理说,就算是仓石,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谁知,仓石的问题再次出乎一之濑的意料。
“为什么是昨晚?”
“啊……?”
“我问,女的为什么在昨晚下手?”
“呃……因为情感纠葛……”
“没问你这个。照你的推论,女的在屋里待了足足三个小时,却没有叫醒睡着的相好。不谈分手也不埋怨,冷不丁就拉着人家殉情了?”
“这……”一之濑一时语塞。确实有些说不通。
“怎么了?你来解释解释。”
“……两人是不是早就谈过分手了?”一之濑以臆测搪塞。
不,肯定是这样,只是片区刑警还没查到。筒井已经跟裕子提了分手,裕子拒不接受,两人牵扯不清。若真是如此,“裕子早有拉上筒井自杀的计划,来到筒井家后犹豫许久,最终付诸实施”就说得通了。
仓石怒目道:“少他妈瞎编!”
一之濑僵住了。他感到一股微弱的怒火在紧缩的心脏旁升起。
为什么在昨晚行凶?动机?犯罪的导火索?查明这些不是刑警的工作吗?仓石是说中了杀害相泽由香里的凶手,可他靠的不是验尸技巧,而是开门的声响。单靠验尸是无法阐明一切的。这个现场也是如此。判定是自杀还是他杀,明确死因和作案情况,推测死亡时间。他已经准确无误地查明了能通过验尸掌握的事实,为什么仓石还揪着他不放?
——难道他知道了?
仓石通过某种渠道得知一之濑即将调动,因此大动肝火。毕竟建议一之濑去东京的是高岛课长,所以仓石很是不爽。再加上一之濑没把这事告诉他,于是他就更烦躁了。兴许是觉得被下属驳了面子。难道他平日里的放荡不羁都是装出来的,心胸狭窄才是他的真面目?不为升迁的下属高兴,反而将怨气带进了验尸现场——
失望感在胸口弥漫。
一之濑直视仓石的眼睛。
“调查官——我们不可能靠验尸查明犯罪动机和诱因。您应该比谁都清楚这一点,不是吗?”
“如果我告诉你,我能看出来呢?”
一之濑瞠目结舌。
他能看出来?
仓石尖锐的目光近在眼前。
“阿一,你验尸是为了谁?”
“啊……?”
“涉及婚外恋的殉情并不稀奇,这样的糟心事随处可见。可即便是随处可见的糟心人生,对死者而言也是仅此一次。别偷懒。只要是能在验尸环节挖出来的,一件都不能落下。”
一之濑无言以对。
仓石的意思显而易见。这是一场不完美的验尸。让仓石动气的并非调往警察厅一事,而是自己给出的验尸结论。
可这究竟……
“调查官——”
话没说完,片区的年轻刑警冲入房间:“报告!小田切市的一户民宅发现一具非自然死亡的尸体,还不清楚是自杀还是他杀。高岛课长请您赶紧去一趟。”
仓石扭头道:“你是说,课长在现场?”
一之濑一阵忐忑。
本部搜查一课的课长先于验尸官到达现场——这种情况非常罕见。顺序完全颠倒了。通常情况下,发现无法确定是自杀还是他杀的尸体时,是验尸官先到现场做出判定,确定是凶杀案后,搜查一课的课长才会赶赴现场。毕竟课长是刑事部的关键人物,本县的所有大案均由他坐镇指挥。如果连自杀和意外的现场都要去,他就无法集中精力侦破亟须调查的要案了。
然而此时此刻,搜查一课的课长高岛竟在现场等待仓石,还是在案件性质尚不明确的情况下。
直觉告诉一之濑,高岛定有所图。仓石兴许也有同感。只见他讶异地皱起眉头,一把抓起验尸工具包。
还是先跟仓石打个招呼为好。一之濑仿佛被人推了一把,开口说道:“调查官。”
“嗯?”
“是这样的,前两天高岛课长私底下问我,愿不愿意调去本厅。”
望向一之濑的眼眸浮现出几许惊讶之色,看来仓石是真不知道。
“哦。”
反应仅此而已。
一之濑怀着复杂的心情,目送那消瘦到极点的背影走入呼啸的寒风中。
仓石与高岛的矛盾,将对一之濑的处境和未来产生深远的影响。为照顾仓石的情面,他道出了高岛让他隐瞒的调任一事。焦虑涌上心头,他的掌心和额头冒出冷汗。
可是……
一之濑回望案发的房间。
现场仍在眼前。
“你验尸是为了谁?”
他的心思早已被仓石洞穿。
为了自己。
——不,不光是为了自己……
一之濑深吸一口气,深到胸口生疼,然后猛然呼出。他再一次环视四周。
大屏幕电视、带传真功能的电话、双人沙发、日历、台灯、收录机、手提包、药瓶、玻璃桌、酒杯、威士忌酒瓶、一串红盆栽、烟灰缸、床,还有两具尸体……
“随处可见的糟心人生。”
“仅此一次。”
“只要是能在验尸环节挖出来的,一件都不能落下。”
他恍然大悟,这才是毕业大考的题目。
可是该从何查起?全无头绪。在一之濑眼里,这间狭小的公寓无异于既没有地图,也没有标识的茫茫荒野。
3
冷寂的神社后方的平房民宅,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布满尘土的藏书室,一具男性尸体——
搜查一课课长高岛在现场转了一圈,坐回了停在附近空地上的专车后座。片区的初步判断是“他杀”,但高岛实际查看现场后,发现了许多否定这一推论的元素。
“仓石还没到?”
司机匆忙转身:“说是去了另一处现场,应该快到了。”
“让他赶紧的!”
出现场的顺序颠倒了,却并非忙中出错。若是显而易见的他杀,就没有必要等验尸官来判定性质。搜查一课课长会以最快速度赶赴现场,启动调查工作。这次的地下藏书室的现场似乎就属于这种情况。最先发现尸体的人、闻讯赶来的派出所巡警和片区的刑事课员都认定这是一起凶杀案,所以才上报了本部。
也难怪。连做过四年验尸官的高岛都一度以为是他杀。慢着,还是让下面的人按他杀查下去吧,以防万一。接下来就看仓石怎么判断了。那家伙看了这个现场,他会得出怎样的结论?
一个念头涌上心头。
——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指挥调查工作最忌讳掺杂私情。但偶尔利用一下这种出场顺序颠倒的巧合,高岛并没有生出背信弃义之感。
高岛回忆起五分钟前目睹的现场光景。用这个现场来测试验尸官的能力再合适不过。狭长的地下藏书室,深约七米;左右两侧的墙边都有顶天立地的固定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籍和资料;天花板上挂着光秃秃的灯泡;整个现场仅有一扇铁门供人进出,因为是地下室,所以没有窗户。
五十八岁的乡土史学家上田昌嗣以蹲姿向前扑倒,陈尸于藏书室的中央。尸体的头部右侧靠近头顶处有一条长约三厘米的皮肤撕裂伤,应为钝器造成。伤口下方的头骨也有细微龟裂。准确结论有待司法解剖,但死因很可能是脑挫伤。致命伤周边有三处表皮剥落,均疑似钝器造成的擦伤。尸僵已缓解。鉴于天气寒冷,死了至少已有五天。地上布满尘土,上田所穿的毛衣背面和内侧的衬衫上都附着了大量的灰尘。
“凶器”就落在尸体右侧——一个三公斤重的哑铃。如拳头般凸起的一头留有明显的血迹,没有指纹。哑铃边有一块白色的男士手帕,附有微量血迹。尸体前方不远处有一支三色圆珠笔,地板上留有疑似用圆珠笔书写的文字。
高岛翻开从死者口袋里掏出的笔记本。就是这么一句话:
时限将至,须藤山药,怨哉恨哉。
(時来たり須藤の山芋うらめしや)
全句共十七个日文音,虽有短诗之形,但俳句爱好者高岛看了便只能苦笑。怕是连川柳、狂句[1]都算不上。据说上田不等退休就辞去了市政厅居民课的工作,埋头研究乡土史,但这首文笔堪忧的“短诗”难免会让人对他的研究水平生出疑念。
撇开这个不谈,片区警员将地上这句符合上田笔迹的话视作“死前留言”倒也顺理成章。开头的“时限将至”可以理解为“死期迫近”,之后点出“须藤”这个名字,再以“怨哉恨哉”直截了当地结尾。
警方很快查明了“须藤”的身份。
四十二岁的须藤明代是上田为了赚零花钱开设的“个人史兴趣班”的学生之一。“撰写自己的历史”貌似是近来的流行热点。明代每周来上田家一次,学习如何写作。坚持单身的上田是公认的好色之徒,他的“指点”似乎不仅限于写作。据说,赶往明代家了解情况的警官一看到她的脸便窃笑起来。因为她肤色暗沉,五官也偏扁平,确实是神似“山药”。
此时此刻,明代身在片区警署的谈话室。片区汇报称,负责审她的警官一暗示此案有他杀的可能性,她便哭诉自己的无辜。供述内容如下:明代确实在一周前去过上田家,但当时还有另外两位同学在场,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上田了。她和上田确实有肉体关系,可佐佐木也——
这个“佐佐木”的背景信息也已发到高岛手上。
四十三岁的佐佐木奈美既是兴趣班的学生,也是尸体的第一发现者。今天是“个人史兴趣班”上课的日子。她到的比平时略早一些,在上午十点按了上田家的门铃,但没人应门。见前门没上锁,她便进了屋。本以为上田在藏书室,走去地下室却发现了他的尸体。她表示藏书室的铁门是半开着的。据说,她否认了与上田有肉体关系,但报告中也提到,明明没人应门,她却敢擅自进屋找人,可见两人的关系十分可疑。
“调查官到了。”
司机的声音让高岛抬起头来。只见前方大约五米处,仓石正要走下验尸官专车。
消瘦的脸颊,威压十足的犀利目光,黑帮混混似的步态——
高岛也下了车。仓石默默致意,动作微不可察。
“辛苦了。”高岛冷冷地说道,与仓石并肩而行。他感到血流陡然加快。这人的气场更像罪犯,而非警察。
不可替代,独一无二——“终身验尸官”的雅号,源自前前前任刑事部长的这句评语。高岛也知道,L医科大学法医系的西田教授对仓石很是欣赏,搞了不少小动作阻止他被调走。然而——
他真有那么厉害?
高岛的疑念由来已久。单看报告,仓石在这七年半里未尝败绩。但高岛当验尸官的时候也有“完美先生”的美誉。这点没什么值得骄傲的,不过是验尸官的本分。据说俳句诗人会把每一首作品都当成自己的辞世之句,精心推敲。验尸官也是如此,现场的调查容不得起伏波动,出错更是大忌。若将他杀错判成自杀,就是将一起恶性犯罪永远尘封。反之,则意味着百余名弟兄不得不长时间枉费心力做无用功。简而言之,是“验尸官”这一职务在理所当然地要求他们,务必在每一个现场做出无懈可击的判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并不是仓石这个人有多特别。
上田家门口。高岛套上塑料鞋套,顺便偷瞄了一下仓石的侧脸。
L县警内部禁止同一人在同一岗位停留五年以上。若是继续给仓石特殊待遇成何体统。听闻部分年轻警官老是将“仓石学校”和“校长”挂在嘴边,对他推崇备至。最令高岛惊讶的是,连他多有关照的一之濑都着了仓石的道。在“调往警察厅”这个旁人梦寐以求的机会摆在他面前时,他却说“想和家人商量一下”。是顾及仓石的面子?不,是表露了以轻易对高层摇尾巴为耻的反骨。一之濑在仓石手下待了两年半,太久了,早该调他走了。
无论如何,只要高层仍对仓石小心翼翼,撂着不管,不稳定分子的增殖便是必然的结果。对组织和将在数年后升任刑事部长的高岛而言,驱逐仓石似乎迫在眉睫。
岂能错过这次出现场顺序颠倒的良机!今天,他倒要看看仓石究竟有几斤几两。他要亲眼见证仓石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验尸官”,能被任何人替代,然后建议高层调走仓石——
高岛凝视着前方仓石的背影,走下通往地下藏书室的楼梯。
——考试开始了。
高岛在心中朗声宣布。半颗心已然飘出调查指挥官的职务范畴。
4
仓石并不急着开工。走到楼梯底部后,他没有立刻进入藏书室,而是低头望向门边的盆栽。
“啊,据说需要让门开着的时候,死者会用这盆栽顶着门。”
片区刑警安川眉开眼笑地解释道。他也是尊称仓石为“校长”的崇拜者之一。
“发现尸体的时候,这东西放在哪儿?”
“藏书室里。听说是最先发现尸体的那个女人送的呢。”
“啰唆,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仓石单膝跪地。虽说是“盆栽”,但盆里只有一根细棍模样的茎,没有开花。叶子也只有下方的寥寥几片。仓石盯着那卵状披针形的叶片。
高岛止步于楼梯途中,俯瞰这一幕。
第一步算是中规中矩。不让安川多嘴,是为了防止先入为主。不进现场却观察盆栽也是合理之举。植物和尸体一样会说话,是验尸时不容忽视的信息来源。
“是洋地黄吧。”
“校长就是厉害!”安川拍着俗气的马屁。
高岛抱起胳膊。没错,洋地黄。多年生草本植物,夏天开紫色的花。主要用作观赏,不过叶片晒干磨粉后可用于治疗心脏病,有加强心搏的作用。据报道称,死者上田患有充血性心力衰竭,伴有心律失常。“山药”明代称,上田与她欢好时常用性玩具,许是怕“马上风[2]”吧。
洋地黄。高岛早已认定,这素材固然有趣,却无助于破案。
仓石将目光移向房门,似是在透过钥匙孔观察藏书室内部。
“门把手上有指纹吗?”
“有死者上田的,以及尸体的第一发现者的。”
“门内侧的把手呢?”
“没有提取到任何指纹。”
“一点儿都没有?”
“没有。肯定是被凶手擦了。”
仓石没有回答,拿出包里的温度计,步入藏书室。高岛走完剩下的楼梯,来到仓石身后,越过他的肩膀,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仓石先看了尸体。不,是扫视整片地面后他蹲下,似乎是注意到了地上的灰尘。他起身仰望天花板。只有光秃秃的灯泡。他开始找开关。找到了,确认开关在右手边的墙上。他再次望向天花板,像是在仔细观察灯泡。他看了看手中的温度计,室温五摄氏度。
仓石绕开尸体,走向藏书室深处。尽头处的墙边地上也有一只哑铃。他转过身,比对它和尸体边的哑铃。高岛方才也是如此。两只哑铃是一对。换言之,“凶器”取自藏书室,而非来自外界。
“拿把椅子来。”仓石一声令下。
藏书室里没有椅子,安川去楼上找来一张圆凳。仓石踩在凳子上,近距离观察灯泡。“挺干净啊……”他自言自语道。
高岛满腹狐疑。检查灯泡能有多大的意义?也许是在做戏吧,故意在自己面前装出一副“特别的验尸官”的样子——
走下凳子之后,仓石检查起了左右两侧墙边的书架。他从包里拿出放大镜,细细查看,可能是在确认飞溅的血迹。高岛也检查过,几乎没有血迹。也难怪,毕竟尸体头部的外伤本就没出多少血。仓石还用放大镜照了照地面,像是在观察血迹,不,是灰尘的状态。
仓石缓缓站起,转身俯视尸体。整体观察片刻后,再次单膝跪地。他的视线依次落在哑铃、手帕和三色圆珠笔上,随即动作停止。他定是注意到了那首“短诗”。
时限将至,须藤山药,怨哉恨哉。
仓石蹙眉看着,看了好一阵子才从怀中掏出笔记本,抄录下来。一旁的安川饶有兴致地问道:“这真是传说中的死前留言吗?”
“当了三十五年警察,我还是头一回见尸体留下这么别致的玩意儿。”
高岛暗暗点头。他在这行也摸爬滚打了三十七年,却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仓石终于切入验尸“正题”。眼前的上田昌嗣以下蹲的姿势前倾而死。
——让我来领教领教你的本事。
仓石打开包,取出笔形手电筒、镊子、开口器等验尸工具。他先用手电筒照眼球,查看角膜的混浊程度。
脚步声自楼梯而来。下来一名片区刑警,交给高岛一份调查进度报告。高岛一边留意着仓石,一边迅速浏览报告。
报告阐述了围绕上田的三角关系:上田与尸体第一发现者佐佐木奈美之间的亲密关系已持续了三年,须藤明代和上田则是半年前开始的。奈美和上田果然有一腿。但高岛早有预料,没有产生多大的兴趣。
他将目光移回仓石,只见仓石正要检查尸体头部的伤口。
仓石叼着手电筒,用双手拨开尸体的头发。右侧靠近头顶处,有一处长约三厘米的撕裂伤——
仓石盯着伤口的眼睛向左右微微移动。
——看来他也发现了……
三处擦伤。那正是高岛推翻“他杀”的主要依据。仓石识破了吗?不,要是他看漏了,就能立刻让他滚出考场。
高岛认为,这三处擦伤属于“犹豫伤”。由此得出的结论便是“自杀”。
上田将哑铃砸向头部,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想死得轻松一点儿,尽可能避免肉体上的痛苦,这是自杀者共通的心理。用剃刀割腕的人往往会留下好几道犹豫惶恐的伤口,心想“不知道这么割会不会死”。更何况,这次的自杀手法是用铁疙瘩砸自己的脑袋,恐惧感之强可想而知。所以上田失败了两三次。他满脑子都是死,手却不听使唤,只让哑铃擦过头皮。虽然最终达到了目的,但那定是无比悲壮的一刻。从尸体的姿势能够推测出,上田在最后时刻是双膝跪地,弯腰弓背,略低着头来结束自己的生命的。
“短诗”也是其自杀的有力佐证。
人无法在遭到致命一击后提笔写字。就算能写,也不可能留有足够构思出诗句的思维能力。换言之,短诗是在上田被殴打之前……不,是在他动手自杀之前写在地上的,这种假设才更为合理。
伪装成他杀的自杀——这个判断应该八九不离十。地上的手帕也为这一目的服务。如果哑铃上只留有上田的指纹,他的自杀就会被警方立刻识破。因此,他提前擦去哑铃上的指纹,再隔着手帕握住哑铃,砸向自己的头。
上田为什么用了这样的死法?
根据“短诗”的内容,他显然是想陷害须藤明代。没有深仇大恨,绝对做不到这般地步。莫非与三角恋的纠葛有关?可若真是如此,更有动机去设计陷害的就不是上田,而是明代。高岛想象不出,是什么样的理由让一个将两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好色之徒,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将杀人犯的罪名扣在明代头上。上田有心脏病。莫非其中隐藏着破案的关键?反正也没几天好活了,弃了也不足为惜——如果上田是这么想的话,用自己剩下的生命设下陷阱倒也说得通。当务之急是仔细盘问明代,了解两人之间的隐情。只要查明这些内情,迷雾自会散去。
无论如何,本案系伪装成他杀的自杀已是不可撼动的事实。换言之,“山药”女士不会被问罪。
高岛看向仓石。
仓石正用放大镜观察尸体毛衣的背面,似乎是在检查上面的灰尘。他还翻起毛衣,用放大镜观察穿在里面的衬衫,一如片刻前的高岛。衣服附着灰尘的原因不明,但高岛也将其视为推翻“他杀”的理由。如果上田是突然被哑铃击中,向前栽倒,毛衣背面和里面的衬衫就不会沾灰。
仓石让安川搭把手,脱下尸体的衣服。仔细检查全身。目光扫过尸体。然而——
他的每一步都没有特别之处,不过是按部就班,坚持基本原则。一如高岛和历任验尸官。
验尸环节结束。安川迫不及待地讲述起了案情。仓石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他将验尸工具装进包里,回头望向高岛。
“怎么样?”
被高岛这么一问,仓石兴致缺缺地回答道:“自杀。”
高岛点了点头,随即微微一笑。
和领导说话也不用敬语。换作平时,他怕是早已气得胃里翻江倒海,但此刻胸口涌起的喜悦和解脱感远超怒气。
他见证了验尸的全过程。毫无疑问,仓石是一位优秀的验尸官,他也深切感受到了仓石对职责的真挚。然而,他实在不觉得仓石在验尸过程中展现出了某种才华或异于常人的特殊能力。“终身验尸官”不过是幻想罢了。如此一来,他便能向高层建言:培养出仓石的替代品又有何难!让一之濑接班都行。他要再敢表现出丝毫崇拜仓石的迹象,去东京的事就免谈,也别指望升迁了。就让他继续做他的警部,接替仓石的班——
“不过嘛,还是把最先发现尸体的女人铐上为好。”
高岛心头一凛,抬头望去,对上仓石的冷眼。
逮捕第一发现者……?
“为、为什么?”
仓石没有作答,而是叫住了安川。
“哎,那人叫什么来着?”
“佐佐木奈美。”
“就是她。上田被这个奈美囚禁了。人已经死了六天,八成是上周上课那天下的手。”
“真的吗,校长!”
“下课后,她把上田骗到地下藏书室,把人关在里面,从外面锁上门。既然佐佐木奈美送了洋地黄,那就说明她知道上田有心脏病。这样的一个人被关在室温只有五摄氏度的狭小藏书室里,迟早会病发而死,这便是奈美的计划。”
“哦!她是想报复吧,因为上田抛弃了她,跟须藤明代好上了——”
“你凭什么这么说?!”高岛厉声道。
囚禁?心脏病发?复仇?他究竟——
“你给我解释清楚!你凭什么说佐佐木奈美囚禁了上田?”
仓石转向现场。
“凭物证啊!谁会蠢到用哑铃自杀,再伪装成他杀?在这间藏书室里,哑铃是唯一能用作凶器的东西。所以他别无选择,只能用哑铃。手帕原本就在他的口袋里。三色圆珠笔原本插在胸口口袋,因为他是在上课那天被囚禁起来的,要用红笔修改学生的稿子。上田伪造他杀时用的三样东西,哑铃、手帕、圆珠笔,都是在无法外出的状态下能搞到的现成货。”
“这又能证明什么,万一是碰巧呢?”
“花瓶、玻璃烟灰缸、菜刀……他要能出去,工具有的是,随他选。还能把手帕换成女式的,再准备一支方便在地上写字的记号笔,这才称得上‘伪装’。”
“话是这么说……可……”
“为了将自杀伪装成他杀,上田擦掉了门把手上的指纹,却只擦了里面的门把手。为什么?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擦不到外面的。”
高岛倒吸一口气,自信的地基开始动摇。
停顿一拍后,仓石继续说道:“还有灰尘。上田的毛衣内侧和衬衫上不是沾了很多灰吗?”
“那又怎么样……?”
高岛确实没想通灰尘是怎么回事,莫非仓石解开了这个谜?
“藏书室的室温只有五摄氏度。上田觉得冷,就把书铺在地上,睡在书上。可这样还是冷得睡不着,于是他便将布满灰尘的资料塞进毛衣和衬衫之间,以此保暖。”
“这不过是你的推测。”
“还有灯泡。藏书室里到处都是灰尘,灯泡却干干净净。因为上田曾把它揣在了怀里。”
“什么……?”
“上田把书堆在地上当垫脚台,拆下灯泡取暖。等灯泡凉了,再装回天花板,开灯加热,周而复始。他实在被冻得没辙了。”
高岛周身一颤。上田的一举一动,生动而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但他只熬过了一个晚上。心脏病人最怕冻,也许是有了发作的征兆。如果病发而死,自己就会被当作病死处理。眼前就是那盆把自己关起来的女人送的洋地黄。叶子烘干磨粉,就成了治心脏病的药,新鲜的叶子却有剧毒。是服毒自尽还是用其他办法?想必他也纠结了好一阵子。终于,他下定决心,将自杀伪装成他杀。于是,他留言嫁祸佐佐木奈美——”
“慢着!”高岛回过神来,“上田写的明明是须藤明代,不是佐佐木奈美!”
仓石“啧”了一声。
“这都没看出来?上田唯恐奈美最先发现他的尸体。如果直接点出她的名字,留言很可能会被抹去,所以他绞尽了脑汁。”
“胡扯!”
高岛慌忙翻开笔记本。
时限将至,须藤山药,怨哉恨哉。
“你倒是说说,这首蹩脚的短诗还能怎么解读?”
“当年不是你把验尸比作辞世之句的吗?”
“是啊,那又怎样?”
“那你应该能看出来,这才叫真正的辞世之句——”
仓石拿出一支笔,在高岛抄录的短诗上画了一条线。
短诗被分为两半。前半段是“时限将至须”(時来たり須),后半段是“藤山药怨哉恨哉”(藤の山芋うらめしや)。
高岛仿佛中了什么法术,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啊!”片刻后,他发出一声惊呼。
“時来たり須”——可以念成“ジギタリス”(洋地黄)[3]。
那后半段呢……?
仓石在“藤の山芋”旁边写下几个字,“不治の病も”(不治之症)[4]——
洋地黄兮,不治之症,怨哉恨哉。
(ジギタリス不治の病もうらめしや)
高岛哑口无言。
上田以洋地黄比喻佐佐木奈美,还对被奈美利用的老毛病抒发了怨恨。这确实是情真意切的“辞世之句”。
仓石走上楼梯。
高岛默默目送下属的背影远去。
自己验看过的种种尸体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完美先生”——他当得起这个雅号吗?
5
夕暮将至。
公寓中光线昏暗,一之濑盘腿端坐在房间的中央,全身疲惫,头脑却在高速运转。
他得出了一个结论,决意用它“补考”。
两具尸体已被移送至片区警署的停尸房。那盆一串红取而代之,摆在一之濑眼前。
突然,房里的灯亮了。一之濑回头望去,仓石棱角分明的脸出现在墙边。
“阿一,想明白没?”
“想明白了。”一之濑起身直视仓石的眼睛。
“我重新审视了一串红凋落这个事实。花鸟市场的人说,一串红最怕空气干燥。这几天气温大幅下降,北风呼啸,所以空气本就干燥,再加上房里一直开着空调,花就掉了。”
“继续。”
一之濑取出装有现场遗留物品的小塑料袋,里面装着一根烟蒂,烟嘴有些部分变成了深棕色。
“在这种环境下,筒井道也的嘴唇应该也干裂了,只是氰化物造成的溃烂使裂口难以辨别。他躺在床上抽烟时,嘴唇表皮剥落,以至于烟嘴附着了血迹。不久后,小寺裕子来到这里,看到了鲜红的烟嘴,便误以为筒井有了新欢,陷入绝望,进而实施犯罪——这就是我的猜测。”
短暂的沉默。
仓石瞥了眼一之濑的手,左手小指尖缠了一圈创可贴。
“你试过了?”
“哦,嗯……大约三个小时后变成了褐色。”
“三个小时啊。她在屋里待了那么久,也不是没有可能看出那是血迹。要是真看出来了,昨晚的殉情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即便看出来了……她恐怕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小寺裕子的死相浮现在一之濑的脑海中。泛着微笑,神情平和——
“不错。”仓石撂下寥寥二字,走向房门。
脱下塑料鞋套后,他停顿片刻,转身说道:“在银座喝酒的时候给我打个电话。天天在乡下酒馆泡着,内脏都要烂了。”
他的嘴角似乎挂着浅浅的笑意。
“调查官……”
欢喜、落寞、决意……一之濑怀揣着涌上心头的种种情绪,目送顶头上司的背影融入夕暮。
[1] 俳句、川柳和狂句都是日本的诗歌形式之一,在创作上有形式限制。由“五七-五”共十七个日文音组成。
[2] 指由于性行为引起的意外突然死亡。——编者注
[3] 時来たり須(时限将至须)和ジギタリス(洋地黄),二者的读音相同,均为“jigitarisu”。——编者注
[4] 藤の山芋(藤山药)和不治の病も(不治之病),二者的读音相同,均为“fujinoyamaimo”。——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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