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的。”“嗯……你要明白一点,当我讲完话,如果你认同我所说的一切都是毫不虚假的事实,那么记录下这些事实并连同我的遗书一起向社会公开,乃是你一生的义务,也是对全人类的重大责任。现在,明白这一点后,就算这件事会对你造成重大困扰或令你战栗,你也还是会付诸实行吗?”“我可以发誓。”“嗯,还有一点,如果事情演变成那样,接下来你当然会明白自己有责任与六号房的少女结婚,以消除其现在的精神异常原因,你,会负起这项责任吗?”“我……真的有这样的责任吗?”“这点届时再由你自己判断就可以……总之,你是否有那样的责任,换句话说,弄明白吴一郎的头痛为何会转移到你的头顶,道理非常简单,解释起来应该连五分钟都用不到吧!”“是……是那么简单的道理?”“啊,很简单,而且这道理连小学生都可以懂,根本没必要我加以任何说明,只不过需要你去到某个地方,和某人握手而已。只是这么一来,我所预期的某种巧妙精神科学作用将如电光石火般发生,让你在想到‘啊,原来如此,我是这样的人’的同时,或许会真的晕倒也不一定。当然,该作用也可能发生在尚未握手之时。”“不能现在就这么做吗?”“不行,绝对不行!如果现在你明白自己是谁,就会陷入如我方才说的严重错觉中,极有可能破坏我的实验。所以,如果你不答应在彻底明白前后的事实之后,依我指示将它当成一项记录公诸社会,那这个实验就不能进行。怎样,你能答应吗?”“我……可以。”“好,那么我就开始说明。内容相当艰涩难懂,请到这边来。”说着,正木博士拉着我的手来到大桌子处,让我坐下,自己则回到原本坐着的旋转扶手椅边。和我面对面坐下后,他从白色衣服口袋取出火柴盒,点起新的雪茄,吸短的雪茄则丢入烟灰缸内。我无法看到窗外,感觉像是放下重担一般,头脑中清楚地感到,即将有无数难解的疑问更加深刻地接踵而来。“话题越来越艰涩了。”正木博士故意似的又重复一遍,用比刚才更坦然的态度将双肘撑在桌上,托着下颌,叼着长雪茄,微笑着盯视我的脸孔,“对了,暂时抛开你自己是谁的问题别谈,对于今晨见到的那位少女,你觉得如何?”我不明白他言下之意,眨眼问道:“所谓觉得如何是……”“你不认为她很漂亮吗?”出其不意地被他从这个方向问起,我感到狼狈不堪。原先在脑海中如飞蛾般盘旋飞舞的无数个大小问号霎时消逝无踪,代之而起的是少女那湿润的眼眸、小巧的红唇、细长的弦月眉、覆盖有短短绒毛的耳朵……我的颈项一带开始觉得暖和了,同时刚刚差点儿晕倒时被灌的威士忌酒似乎开始流窜全身,我不自觉用手帕拭脸,仿佛脸上不停冒出热气……正木博士微笑着点头:“嗯,我想也是这样。被问及那位少女是否漂亮还能若无其事回答的青年,不是厌腻于恋爱游戏的不良分子,就是出现在日本文学《南总里见八犬传》或中国小说《水浒传》中的性无能患者后裔……你对那位少女毫无感觉吗?”坦白说,我不希望在这里记录我此时的心情,不过,我不能够抹杀事实。被正木博士这么一问,我才首度发现自己对于那位少女的心情,并未比早上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更进一步,我只是被她那清新可爱的美丽打动而已,只是希望能让她恢复正常,将她从这个医院里救出,让她与所思慕的青年见面而已。至于这是不是我对她“恋爱表现”的“变形”,我并无多余闲暇去思索,不,应该是说我在内心深处抱持戒心,认为深入解剖自己的心对她是一种冒渎……现在被正木博士指出,我不由自主地脸红了,身体如石头般僵硬,支支吾吾回答:“是、是的,我觉得她很可怜。”正木博士听了我的回答,很满意似的不住颔首。见到正木博士这种态度,我察觉他似乎认为我恋慕着那位少女,不过,我并没有多余的心情来消除他这种想法,只是急于避免让他误解。这时,正木博士仍旧慢慢点头:“应该也是这样,因为认为漂亮即是代表恋慕,否则未免就过于伪道德了。”“博士你误会了,不能……”我慌忙举起拿着手帕的手,叫着,“感受异性美丽的心,和恋、爱、情欲是不一样的,将这些混杂为恋爱乃是错觉的恋爱,是对异性的冒渎,你这样说是不符合精神科学家的身份之言,是缺乏理论根据的。”我如此反驳着。但是正木博士不为所动地继续微笑:“我明白,我明白,你不须辩驳。你被那位少女所恋慕或许会感到困扰也未可知,不过,一切顺其自然,你是否会爱慕上那位少女就交给命运吧!现在你就仔细听我说明命运的结论,还有你的头痛与那位少女之间具有什么样的关联吧。这样的结合似乎有点儿怪异,不过听着听着,你将会了解不管是从法律或道德上,你和那位少女都是相对地站在某种命运对角线上的。你也会明白,随着一切矛盾和不可思议谜团的解开,你们在离开这家医院时,一定会结婚的。”听着正木博士这样说着,我又颓然低头了。但是,那并非出于脸红害羞,我这时毫无脸红的心情,只是拼命在想如何发现正木博士话中的焦点——从一切不可思议的事实中找出我目前处境的焦点。我紧闭双眼,咬紧下唇,试着依序回想今晨开始发生的事情,相互对照分析。——正木和若林两位博士表面上看来是难得一见的好友,但事实上却是互相抱存强烈敌意的仇人。——两人不合的原因好像是把我和吴一郎当作实验材料的精神科学之研究,目前彼此的斗争更趋白热化,甚至在这研究室内公然进行。——但是,两人让我与六号房那位少女结婚的意图却是奇妙一致。——而且,万一我和那位吴一郎是同一个人,或者和吴一郎是同名、同年出生、同样容貌的青年,那位少女则是吴真代子,事情就非常奇怪了。亦即,除了这两位博士以外,应该没有人能让我们两人在结婚前夕,受到某种精神科学犯罪手段的控制,陷入这样悲惨的命运。除此之外,还存在其他可能性吗?——当然这是可以勉强解释的,两位博士基于某种学理研究的目的,故意让一位少女和双胞胎其中之一成为精神病人,陷入某种错觉,借此希望两人结合……但是,实在很难想象,人类的双手与内心竟然会涉及此种极尽残忍且悖德的奇特怪异学理实验。——这样的矛盾与不可解究竟来自何处呢?——两位博士为何要以我为中心如此争执呢?但是,这样的思索却是白费气力。越往这方面想越混乱,越推测越解不开,最后连思索、推测都没办法,只能在脑海里想象蹙眉、抿唇、有如石像般的自己的形貌,凝然闭眼……咚咚咚,响起敲门声。我吓一跳,睁开眼睛,怯惧地望着入口的门,心想:会不会是若林博士……但,正木博士看都不看一眼,仍旧双手托腮,大声说:“喂,进来。”声音在室内回荡。不久便听到开锁声,门半开,有人进入。是身穿九州帝国大学深蓝色制服的光头的工作人员。他可能已相当老,佝偻着腰杆儿,右手端着的漆盘上摆放一个熏黑的陶壶和两个粗糙的茶杯,左手则捧着放满蛋糕的容器,慢吞吞地走近大桌前,不可思议般地看着正木博士,把东西放在博士面前,然后有点儿畏怯般低头致意,搓搓手,抬起脸来,用模糊的眼眸看看正木博士,又看看我,再度弯腰行礼,双手几乎快要碰触地面。“嘿,今天天气真好!这是……院长嘱咐我送来的茶点……嘿、嘿、嘿。”“啊,哈、哈、哈、哈,原来如此,是若林叫你送来的吗?嗯,辛苦你啦!是若林自己带来的?”“不,院长刚才打电话过来,问我正木博士是否还在,我吓一跳,回答说我不知道,我先过来看看,然后就走到房外听见两位说话的声音,所以回去向院长报告,院长表示稍后他会送东西过来,要我先送上茶点。”“是吗,那很好。你可以打电话告诉他,有空的话请他过来一趟。辛苦了,可以不必锁门。”“好、好的,我不知道博士在这里……今天只有我一个人,还没有打扫,实在对不起。”老人在我们面前以颤巍巍的手倒完茶之后,不断地点头后退,离去了。目送老人关上门后,正木博士立刻弯腰拿起一片蛋糕塞入口中,佐热茶吞下,然后以眼神示意,要我也快吃。但是我没动。我双手放在膝上,瞠目望着正木博士,内心完全被两位博士间几乎要爆出火花的紧张气氛所吸引。“啊,哈、哈、哈、哈,没必要那样沉着脸。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喜欢恶徒!他知道我从昨夜到现在还没吃任何东西,所以送上我最爱吃的长崎蛋糕博取我的欢心。那是在医院前面专门卖给前来探病者的食物,所以不必担心,里面不会掺毒或什么的,哈、哈、哈、哈。”说着,他又连塞两三片到口中,不停地继续喝茶。“啊,真好吃!对了,现在开始说明,不过在此之前,你对于先前读过的有关吴一郎前后两次发作的记录,已经没有任何疑问了吗?”“有。”我漫应着。但,声音出乎我意料地在室内引起很大回响,让我自己大吃一惊,不禁重新坐正,小腹用力内缩。可能是刚刚在眼前发生的小波澜——蛋糕事件——的关系,让我到目前为止无处宣泄的心情获得了转换也未可知。更可能是不久前差点儿晕厥时被灌下的威士忌直到这时才真正发挥了作用,无论如何,在听到我的回答声在室内消失之后,我好像突然勇气倍增,喝下一杯热茶,品尝着由舌头传向食道的甘美芳香,全身关节完全放松了,血液循环也转为正常,心情有了余裕,脑筋也清楚许多。我舔了舔湿润的嘴唇,凝视正木博士,口中同时呼出带有威士忌酒臭的炽热气息……“不管理论上是如何,我绝对无法认同自己是吴一郎。”我仿佛向众人宣布什么般大声说道。这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又发生了,我的内心感到一切难以形容地有趣,好像到目前为止发生在我身上的各种事情简直与我毫无关联似的。从今晨所见所闻的一切事情,就像是万花筒般,带着难以言喻的趣味和色彩,开始在我眼前旋转,同时我也不再觉得两位博士可怕,反而觉得他们看起来像是非常有趣的玩具。——两位博士一定是犯下了某种严重的错误!——搞不好这桩事件的真相只不过是意料之外的白痴喜剧。——有一位和我完全酷似的青年,我们两人皆罹患异想天开式的精神病,因此两人混在一起,没办法分辨谁是谁,所以两位博士相互竞争地企图辨别,却无能为力,终于取得让其中之一和另一人的未婚妻结合的共识,比赛看谁能先达成目的。这难道不是种奇妙却愉快的情节吗?有意思,如果真是这样,两位博士之中谁是我的敌人?然而,不管是谁,其手段有多么恐怖,我根本没必要害怕。需要我自己深入事件了解真相其实是个谎言!不过,如果我能揭露真相,将那位少女救出这处疯子地狱,杀一杀两位博士的威风,又是何等痛快至极!——我的心情转为轻松大胆后,觉得室内也变得舒爽明亮,窗外是一片松树的翠绿,白昼的静寂悠闲地渗入心底。但是,我脑海中的这些变化不过发生在几秒钟之间而已,回过神一看,正木博士正双手抱住后脑,靠着椅背微笑望着我,似乎正等我提出问题。我有点儿困惑。想问的事情实在太多,但感觉不论从什么地方问起都无所谓,所以我拿起面前的遗书,翻至事件记录摘要的最后部分,指着该处,望着正木博士:“这里写着插入绘卷的相片和其由来记述,东西呢?”“啊,这个……”正木博士说着,放下双手,用力一拍大桌子边缘,“我居然这么粗心大意,哈、哈、哈、哈,只顾着想要让你恢复记忆,却忘了让你看最重要的东西。如果没有看这个,你不可能了解吴一郎心理遗传的真相,我的遗书也等于毫无灵魂,哈、哈、哈、哈、哈,真是失败,是睡眠不足导致头脑滞塞吗?好,我马上让你看……应该是在这边。”正木博士说着挠挠头,伸出一只手拉过旁边的包袱,迅速解开打结处,从里面取出长方形的报纸包和厚度约两英寸的西式纸张装订本后,他刻意将包袱巾拿至北侧窗边掸掉灰尘。“呸呸,好多灰尘,大概是因为放在暖炉里太久了吧!你看……装订的部分乃是你已经读过的,若林所写的侄之滨事件的调查报告原文,那位肺病患者以特有的清晰脑筋缜密调查的东西,确实值得多读几遍,不过这个以后再说,今天最重要的是先看绘卷和其由来的记述……对了,就从由来的记述开始吧!因为这样之后再看绘卷会更有趣。”说着,他打开报纸包,将置于里面白木箱上的一沓装订好的日本纸帖随手抛到我面前。“这是附在绘卷最后的《由来记》之誊本,也就是如月寺《缘起》一文之前发生的事,写着大约一千一百年前,从古代就开始的吴一郎心理遗传的种种因素,而你在阅读过程中能否清楚想起来‘啊,我很久以前读过这样的东西’之事实,也是我和若林生死决斗的关键,因为如果你的脑海中残留着一丝一毫曾经读过的记忆,你就绝对是吴一郎。哈、哈、哈,你先读再说,不用客气,内容相当有趣。”我知道那是内容何等宝贵的文件资料,也明白正木博士施加在我身上的精神科学实验具有何等重大深刻的意义,但,很不可思议地,我的心情并没有特别紧张。或许是威士忌的作用犹未消失吧!我学着正木博士的动作拿起装订本,随手翻开第一页,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四方形汉字,连一丝缝隙都没有。“这、这是汉语,而且不是白话文,没有断句,也无日文假名注音,这……我没办法读……”“哼,是吗?没办法,只好依我的记忆告诉你概要吧!”“拜托。”“真是……”正木博士说着,穿着拖鞋蹲在椅子上,抱住双膝,面朝南侧,好像在脑中整理般半睁着眼睛,望着窗外的亮光吐出烟雾。威士忌的亢奋效果似乎已消失,我感到莫名的困倦,双肘拄在桌上托腮。“嗯……这是大唐唐玄宗时代,也就是一千一百多年前的事。唐玄宗的盛世即将结束的天宝十四载[27],安禄山叛变,翌年正月自封皇帝,六月入关。玄宗出奔马嵬坡,杨国忠、杨贵妃伏诛。”“博士,你记得很清楚呀!”“历史最无趣的地方就是必须背诵。依年代记所述,唐玄宗是死于天宝十五载。在那之前七年的天宝八载,范阳进士吴青秀(十七八岁的青年)奉唐玄宗之命,笈彩管,入蜀国,绘嘉陵江水,转越巫峡,溯扬子江,探得奇景名胜而归,搜得山水百余景,装订为五卷献上。帝嘉赏,赐故翰林学士芳九连遗子黛女为妻。黛即为芬之姊,她们乃双胞胎,同为贵妃侍女,时人称其为华清宫之双蝶。时为天宝十四载三月,吴青秀二十有五岁,芳黛十有七岁。”“太厉害了,真是惊人的记忆力。这也是年代记所述?”“不,这不是,是出自描述‘赐黛女’一事前后过程的小说《牡丹亭秘史》。该小说中有描述诗人李白在牡丹荫下垂涎窥看唐玄宗和杨贵妃在牡丹亭卿卿我我的插画,是中国著名的言情作品。其中有关吴青秀的记述部分,只有刚开始的地方和年代记的内容一模一样,相当有意思。以后我想拿给文科的家伙们研究看看……最重要的是,它是一篇名文,能够让人不自觉地就背诵起来。”“是吗?可是汉语内容只靠耳朵听是无法了解的,必须看其所使用的每一个字……”“那么,我就更浅显地说明吧!”“谢谢!”“哈、哈、哈、哈、哈,最主要是描绘这位唐玄宗和杨贵妃一同参加祭典的行灯画。玄宗虽有平四夷、治天下、分兵农、禁恶钱等伟大功绩,可是对杨贵妃言听计从,让其兄杨国忠一党均位居要职,也就是弃忠臣而近小人地歌颂太平。甚至在骊山宫建造金镶玉砌的浴池,引温泉和贵妃共浴,‘木棒’和‘瓢碗’毕现……”“哇,浅显得太过了!”“你不认真听不行,不能把鄙俗和事实两者混为一谈。这可是四五年前流行的‘哪里都要搞清楚’的俗谣起源处,还留有正式记录呢!”“嘿,真的?”“那当然!其他还有更多呢!譬如,如果和你在一起,我不愿意去撒哈拉或尼加拉瓜那种粗俗的地方,而希望能升天成为星星,让凡人无比羡慕,所见所闻皆是人间秘密……”“但是,这和绘卷又有什么关系?”“关系重要得很呢!别急,听我说。因为是中国的故事,很难掌握其焦点。要知道……天子唐玄宗博闻强识,非常爱好艺术,所以才会宠爱像李太白这样的秃头诗人,也会命十八九岁的青年进士吴青秀画遍天下名胜,同时向全国各地征召了杨贵妃这样的美女……”“那位青年是绘画天才?”“当然,吴青秀当时虽是十八九岁,其画作却是与李太白的诗齐名,只不过因为命运多舛早逝,留下的画作不多,名气也不太响亮。如前所述,当时的记录不说,连较近代的史书上都有记载,只是因为不同书籍的年代和姓名都略微不同,因此正确度如何并不清楚。但是,它是有记载详细内容的实际证物,未来的史学家应该相信在此所记述的是真的。”“这么说,此一绘卷是贵重的参考史料了?”“重点并不在于它贵重与否……回到前面,青年进士奉天子之命游览各地作画,花费约六年时间。等天宝十四载回到长安,将所绘的风景绘卷呈献给唐玄宗后,不仅荣获身为艺术家的无上光彩,也赢得漂亮的妻子芳黛,又获颁附带美丽庭院的小宅邸,非常如意地过着梦幻般的生活。但是过了不久,时当大唐没落的前奏,凶征妖孽并起,道出天下大乱之兆,而且天子不仅不听忠言,还持续枉杀忠臣。见此,吴青秀慨然决定以自己的彩笔惊醒天子的迷梦,祈求国家安如泰山,所以向新婚妻子表明心迹,问她是否能为此抛弃生命,而且自己也很快就会追随她而死。妻子高兴地回答说‘如果是为了你……’。”“太令人感动了。”“这是纯粹的中国式描写手法。接下来,吴青秀秘密地雇用木匠和泥水匠,在距离帝都长安数十里的山中建了一座画房,也就是画室。但是其构造特异,窗户极高,无法从外头窥看内部,画室正中央摆放覆盖白布的卧床,并购买了一切薪炭菜肉、防寒御蝇之物。完成闭居准备之后,吴青秀和妻子一起悄悄迁入其中。在同年十一月某日,夫妻誓约在冥界重逢,尽离别之杯,洒哀伤之泪,然后斋戒沐浴,夫人重新化妆,在香烟袅绕之中,身穿白衣躺卧床上,吴青秀跨坐其上勒杀之。然后吴青秀让尸体赤裸,后又调整肢体,撒香花、烧神符、袪尸鬼后,吴青秀展纸配丹青,灌注毕生心血开始极尽色彩能事的绘画。”“哇,故事越来越恐怖了,和《缘起》中描述的完全不同。”“吴青秀计划每隔十天便画一次妻子的形貌,至妻子化为白骨为止总共完成约二十幅绘卷,呈献给唐玄宗,借其逼真的笔力,让唐玄宗亲见人类肉体的不可恃与人生之无常,从而引以为戒。但是,毕竟当时是没有所谓防腐剂之类的时代,虽然是冬天,尸体的腐烂速度却逐渐加快,从第一幅画开始至结束,尸体的形貌已经飞快转变,终于在尚未画完一半时,尸体已经只剩白骨和毛发。或许是因为缺乏科学知识,吴青秀起初是以土葬的尸体腐烂速度估算的时间也不一定……但,无论如何,都是很可怕的耐力!”“也许是天气太冷,生火取暖的缘故。”“啊,不错,取暖设备吗?我居然没考虑到这点。若是零下几摄氏度,画笔会冻结……反正,虽然抱持忠义之心,却因为没有预料到这样的误算,可以想见吴青秀的狼狈和惊愕,毕竟他牺牲新婚妻子的计划眼看就要化为乌有,就算号哭痛泣也无济于事……这时,他忽然发狂,心想‘我已一度逾越天下伦常,又何必在乎其他’,于是外出到附近村里,一旦发现美女,立刻接近,佯装要替对方画像而诱回山中,殴杀之后当作模特儿……”“这……未免过度忠君爱国了吧?”“嗯,日本人就不会有这么深的执念。但是,无论如何,吴青秀的风采已然大变,两颊凹陷、鼻梁尖凸、目光似鬼,再加上蓬发垢衣、骨瘦如柴,被他拉住衣袖的女人皆惊吓而逃。这样经年累月下来,他的足迹扩及远近,传闻也广为散播,不管哪一座村庄,只要见到他就驱赶之,所幸无人知道他在山中的住处,他才得以勉强保住性命。然而,吴青秀的忠志不退,越挫越勇,最后他被称为淫仙,也就是西洋所谓的色情狂。”“嘿,淫仙,真是可怜。”“不过,他毫不在乎,开始改变方针,寻找新葬的妇女,趁着夜间掘墓,拉出尸体,打算运往山中。可是,俗话说过,扛一个死人需要三个人的力气,这是因为僵硬的尸体没有重心,很难扛得起来。吴青秀虽然拼尽全力,可是他毕竟只能拿画笔,手无缚鸡之力,而且又必须尽可能不伤到尸体,所以非常辛苦,气喘吁吁地抱之前行时,很快就天色大亮,被农民们发现。早就听过淫仙传闻的农民大惊失色,因为他们以为吴青秀企图奸尸,奸尸是重大罪行,所以农民们立刻在后面追赶他。不得已,他只好抛下尸体逃入山中。当时虽已是初春,他仍旧无法忘掉背部扛着尸体的冰冷,连续两三天不管再怎么烤火,牙齿都直打战。”“居然没有病倒?”“不,可能是感冒也未可知。但是,钻牛角尖的人体力往往超乎寻常,更何况吴青秀的忠志堪比晶莹的冰雪。他在画房里待了四五天,重新振作起来,认为应该尝试第二次。于是,他悄悄下山,前往和上次不同方向的村庄偷了一把圆锹,潜至某个位于阴暗处的坟墓前面,却意外见到一位女性正站在新月照射下的一座坟前,手上拿着鲜花。他觉得很不可思议,悄悄接近,发现女人似是从远方妓院逃出来的妓女,春装凌乱地趴在坟头,诉说着‘你为什么要抛下我而死呢’,好像是在埋怨相思的男人之死。忠义的吴青秀听对方泣诉虽也动了恻隐之心,但是旋即着魔似的潜至女人背后,用手上的圆锹击碎少女头骨,以事先准备的绳子绑住女子手脚,将其背在身后,丢掉圆锹想要逃走。这时身后的森林里传来人声,应该是妓院派出的人手追了上来,几个男人大声咒骂‘是淫仙’‘是杀人鬼’‘是夺尸鬼’,包围在其前后左右。吴青秀怒上心头,抛下尸体,大喝‘想妨碍我的天业吗’,展现出百倍的狂暴气力,推倒两三人,拾起圆锹,击散剩下之人,乘隙再度背起妓女尸体逃向山中。好不容易回到画房后,他将尸体洗净置于床上,供香花、袪尸鬼,生火,待其腐烂。但是过了两三天,画房外忽然从四面八方传来火烟,他惊讶地从窗户往外看,发现画房四周薪柴堆积如山,外围则围满农夫和官吏,也就是说有人跟踪他,发现画房之后,回去带人前来,想利用火攻将他赶出来。这时吴青秀带着未完成的绘卷以及妻子佩戴的夜明珠,还有青琅玕的玉和水晶管等几样东西逃进森林,千辛万苦地逃避追捕,终于在一年后的十一月某日抵达都城,踉跄进入自己家门。这时的他已超越生死,有如做梦一般恍惚,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回家。”“实在很可怜……”“嗯,就像还活着的灵魂。他进入家门一看,已是北风枯梢抛寒庭,柱倾瓦落伤流萤。他来到自己的房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别说妻子的身影,连乌鸦的影子都没有,锦绣帐里撒枯叶,珊瑚枕头呼不应。吴青秀泪眼模糊、百感交集,长恨悲泣不已,他拿起蚊帐用绳系在栏杆间,怀着妻子的遗物,想要上吊自杀。就在此时,从另一个房间突然跑出一位穿鲜红衣服的美少女,口中叫着‘夫君、夫君’,将他抱住。”“嘿,那到底是谁?”“仔细一看,那是自己亲手勒死、本该化为白骨的芳黛夫人,且是新婚时期的浓妆艳抹的模样。”“这……他不是杀死芳黛夫人了吗?”“你静静听我说,这是最有趣的部分。所以,吴青秀困惑莫名,感到阵阵头晕目眩,不过在芳黛夫人的幽灵照顾下终于回过神来。这次,他再冷静细看之后,更吃惊了,刚才穿着新婚时期火红衣服的芳黛已恢复昔日宫女时代的打扮,换上洁白衣裳,鬓鬟如云,清新似花,是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模样的天真无邪的少女。”“真是不可思议!有可能存在着这种事吗?”“吴青秀似乎与你有同感,因此差点儿又晕厥,不久慢慢回过神来,一面抱住对方问:‘你怎会在这里?’一面从头到脚仔细打量着少女,这才确定对方是芳黛夫人的双胞胎妹妹芳芬。”“怎么,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不过,确实有意思,好像演戏……”“反正一切就是纯中国式的描述手法。明白状况后,吴青秀放下少女,犹自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时,双手扶在他膝上的芳芬小姐脸红耳赤,哽咽地开口说:‘对不起,你一定吓了一跳吧?我从很久以前就独自住在这里,穿姐姐留下的衣服,把自己当成姐姐,模拟每天侍候姐夫的工作。告诉自己说,我丈夫吴青秀最近每天都待在房里画大作,所以我每天要计算、购买两人份的食物,有时必须采购颜料和画笔,所以邻居们都很佩服,说是在这样天下大乱之际,还能如此镇定地作画,绝对是非常伟大的人物。我就是这样忍耐着看家,每天总是盼望着你能回来,就这样过了一年。刚刚外出采买回来,听到这个房里有声音,而且是谁人大声哭泣的声音,我觉得奇怪,过来一看,原来是姐夫想自杀,所以慌忙抱住,并且照顾晕厥的你。我发现你怀中掉出似是绘卷之密封包裹,以及姐姐最宝贵的珠宝和发饰,我又听见你半梦半醒地边哭泣边梦呓似的说:“芳黛,原谅我,我不应该杀死你……”我这才知道姐姐已死在你手中。而你误以为我是姐姐的幽灵,为了消除你的困惑,我赶快换回自己的衣服。姐夫,你到底为什么要杀死姐姐?而且到今日为止的这一年漫长岁月里,你又是在哪里、做些什么事呢?’”“但是,先前这位芳芬妹妹为什么要穿上她姐姐的衣服,模拟侍候吴青秀的行为呢?”“你会有这样的疑问是理所当然,吴青秀应该也有同感。只因为还无法开口,所以没有回答,依然默默低头望着芳芬小姐的脸孔。不久,芳芬拭干眼泪,点了几下头,再度说:‘当然,只是这么说,你一定仍然心存疑惑,所以我从头说明好了。事情要回溯至去年岁暮,姐姐离开宫中以后,举目无亲的我独自一人非常寂寞,刚好在去年的今天,又听说姐夫带着姐姐突然失踪,当时我不知道是何等震惊与悲伤,整夜失眠痛哭到天亮。翌日,我暂时向杨贵妃告假,打算外出寻访你们的行踪,所以来到这个家。请送我前来的两位宦官回去,并遣走看家的仆人后,我独自在家中仔细调查,发现姐姐似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离家的,她把成亲时所用的最宝贵的饰梳折成两半,用白纸包住,放在梳妆台最内侧,但姐夫好像没有同样的打算,还带走了所有绘画工具。我寻思其中原因,决定就在这里安顿下来,然后就如我方才说明的,乔装成姐姐的模样,尽可能让人以为是和姐夫一起回来的,并且对邻居们解释说,你从孩提时代起,只要一开始作画,就会把自己关在房间内,完全不见任何人,甚至连吃饭都不正常。我之所以会这么做,最主要是希望能顺利继续寻找你们两人的行踪。也就是说,由于你们两人是非常出名的一对夫妻,我这样做的话,万一有人见到你们,一定会马上怀疑我,自然就会把你们的行踪告诉我,到时候我只要循线追踪就可以了。毕竟,一个女人要到陌生地方四处搜寻是很困难的。’”“这位妹妹倒是相当厉害的名侦探嘛!”“嗯……妹妹和姐姐不同,略微带点儿侠气。她继续说:‘但是,我的这项计划并不太顺利,因为,我来到这个家还不到十天,天下就开始兵荒马乱,使得我一步也没办法出门。不但这样,房子荒废了,钱也没有了,不得已,我睡在厨房,自己身上的东西当然不必说,连姐姐和姐夫的家具财物或衣服之类,都开始陆续卖掉以维持生活所需,最后只剩姐姐新婚时所穿的红色衣服,和我自己穿着的这套宫女衣服。其中,红色衣服是外出时为了让别人以为我是姐姐而穿,宫女衣服则是为了保留我难忘的回忆。不过因为是杨贵妃时代的款式,如果穿着它外出,有可能被误以为是反叛者的下人,所以当成睡衣使用。这样漫长的一年里,我苦苦等待你们回来……可是,你到底为什么要杀死姐姐?又为什么回到这儿?还有,你这个样子又是怎么一回事?既然你连姐姐都杀害了,请把我也杀死吧!’说完,她放声痛哭。”“真是个非常依恋姐姐的妹妹。”“不,她从以前就暗恋吴青秀了。”“哦,你怎么知道?”“怎么知道?她的举动本来就很奇怪不是吗?明明是未婚少女,却模拟有丈夫者的行为,而且在荒废的房子里待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得到的事,其中必定有某种不为人知的期待和快乐……何况,穿着姐姐新婚时的火红衣服四处走动,怎么看都可以认为是有变态性欲,或许是受到唐玄宗时代在空闺暗泣的众多宫女的感染吧!”“可是,她自己应该不会这样想吧?”“当然,以她的年纪还不具有这样的自省能力,尤其是女人,经常会轻松愉快地找出令自己认同的理由,任性地陷入自我陶醉。通常,越是清纯、脑筋越好的人,其变态心理越是很难分辨。不过,我们只要眼光够犀利,都能够从天真无邪的婴儿、释迦牟尼、孔子、耶稣基督身上找出各种变态心理。”“太让人惊异了,真的是这样吗?”“刚刚的故事里还有让你更惊异的呢!不过稍后再作说明。长话短说,芳芬小姐刨根问底问出一切原委后,又打开绘卷,亲眼见到描绘酷似自己的姐姐死亡的画像,惊骇、战栗,久久不能自已,为姐姐和姐夫的忠勇义烈感动恸哭,大叫:‘苍天啊苍天,你为何如此无情!’同时劝说:‘你可能不知道吧?你开始描绘姐姐尸体的去年十一月,也正是安禄山叛乱的那个月,天宝的年号只到去年为止,现在则是安禄山篡国的圣武元载,杨贵妃已在今年六月被杀于马嵬坡,你的忠义也化为泡影,所以请你和我一同逃走吧!’”“真是有勇无谋的女人,一定又会被杀……”“不,这次没问题。因为……吴青秀听了芳芬的说明后,才知道自己投入一切的工作根本白费工夫,立刻就像是失去美洲的哥伦布一样颓然坐倒在地,怅然若失,以致永远无法开口说话了。用旧式术语来说,他是由于心理遽变引发自我障碍。见到这种情形,芳芬更同情他,她向上苍诅咒安禄山的奸恶,祈求唐玄宗和杨贵妃的冥福,决心一辈子守护这位忠贞的姐夫。”“怎么可能……”“绝不会错!这点我稍后说明。所以她卖掉吴青秀怀中姐姐遗留的珠宝,只保存绘卷纳入怀中,牵着形同妖怪的吴青秀四处流浪。这年岁暮,他们也忘了要到哪里,只是乘舟顺江而下,浮泛海上,却遭遇暴风雨。数日后,平安漂流海中十几天,终于盼到天气转晴,他们发现遥远的东方水平线上有一艘美轮美奂的大船,立刻挥手呼救,被救上船后受到亲切照顾。这艘船是途经日本的唐津航向难波之津的渤海使所搭乘的船只。所谓的渤海国,依据正史的记载,乃是当时位于现在中国东北地区的地方政权,经常带着礼品前来日本。”“怎么变成童话故事了?”“中国式的描述总是多少带有梦幻的情境。听了芳芬泪眼模糊的诉说后,船上的人们,包括渤海使在内,都寄予满腔同情。人们一面尽心照顾两人,一面送他们前往日本。但是,船行途中,在众人熟睡、月华似水的某夜,吴青秀也不知道是落海或是升天,以二十八岁的年纪就这样从世间消失了。芳芬当时十九岁,她哀痛欲绝,企图追随殉死,可是她当时已怀有吴青秀的孩子,而且即将临盆,所以在众人劝阻下勉强苟活,不久在船上生下一个如白玉般的儿子。”“总算有值得庆贺的事了。”“嗯,船上因为有人死亡,大家情绪低落,不过一听说芳芬生产都很高兴,纷纷赠她各种礼物,身为渤海使的学者更亲自替孩子起名为吴忠雄,祝福其前途无量,并将两人送上唐津,托付给当地豪族松浦某某,同时芳芬夫人将一切由来手记于这卷绘卷上留传子孙以兹庆贺。”“这么说,那篇名文是芳芬所写?”“不!虽是女性的笔迹没错,可是文章气势万钧,怎么也无法认为是女人所写。看内容处处有押韵,汉字使用也与日本用法有所差异,所以我判断应该是渤海使感念芳芬的事迹,在船上挥笔所写,然后由芳芬誊写。若林因为绘卷上的字迹神似刻在弥勒佛像底部的文字,认为是胜空和尚将自己听说的故事与古籍相对照所撰写之物,但是,手写和雕刻的字迹有着非常大的差别,因此不足采信。”“但是,芳芬的事迹在唐津港应该被广为流传吧?”“那当然,我认为应该吸引了很多人的同情,毕竟这是日本人最喜欢的忠勇义烈故事。”“没错……还有,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那位胜空和尚把绘卷藏入弥勒佛像后,曾说凡是男人不得接近,理由何在?”“这……这就是重点所在,也是此有趣故事的着眼点,更触及延续至大正的今日所发生的侄之滨事件的根本问题之中心。简言之,就是那位胜空和尚在一千多年前就知道所谓心理遗传的存在。”“哦,那么久以前就有心理遗传的学问……”“不是有没有的问题,而是因为太多才令人困扰。亦即,宇宙间一切物质皆是在与各自的心理遗传的不停对抗中进化为植物、动物、人类,如果受心理遗传所局限,则只能是无法自由行动的低等存在。所以,耶稣基督勇敢揭示真理并超越心理遗传以获得解放,孔子则将这种观念用‘面粉’包裹丢给群众,释迦牟尼更是做成‘可口的点心’,大量装饰后,再‘出售’给群众。另外,窃取这些人的专利之优点、以‘心理遗传’的名义在现今世界享有相当名气、企求取得百分之百剩余价值的人就是我,哈、哈、哈、哈。算了,这些没有什么好炫耀。看胜空这个称号,应该是属于天台宗,可能是因为读过《法华经》而醒悟这种道理的吧!“只要看这卷绘卷一眼,几乎马上就能明白过去、现在、未来三世的因果因缘。但是,吴青秀的子孙看了的同时却会受到心理遗传的刺激,开始模仿祖先的行为,实在是可悲至极。胜空和尚雕刻世上最后一位出现的弥勒菩萨佛像,将绘卷封藏其中,严禁男人窥看……但是,越被禁止,却越是想看,这是自‘安达原’之传说以来的人情之常,所以吴青秀的子孙之中出现了切断弥勒佛像颈项、取出绘卷偷看的家伙,结果让每个人都变成了疯子。最后是虹汀——后来的吴坪太郎,这家伙借着禅学力量识穿此种心理作用,毅然打算烧毁绘卷,却不知何故又觉得可惜,表面上假装烧毁,实际上却保持原状,将绘卷藏回佛像内予以供养,却预料不到绘卷又出现在现代物质万能的世界,引发了恐怖的悲剧……”“这……我好像终于能了解了。但是,只限于男人见到才会变成疯子的原因何在?”“嗯,厉害,真是厉害,你这个问题太好了!”说着,正木博士突然用力一拍桌面。我吓了一跳,重新坐正,因为不懂究竟为什么而心跳加速。不过,正木博士并未说明原因,他接着说:“实在佩服!坦白说,这桩事件的趣味高潮就在这儿。你简直可以成为心理遗传学的专家了。”“为什么?”“不为什么,只要你打开绘卷一看,马上就能解开所有的疑问。当然……你如果真是吴一郎,在看了绘卷的同时,依据你是否会开始吴青秀子孙特有的心理遗传性梦游;或者,你若只是哪里的某人,则是否会完全恢复自己为何与这桩事件有关联的过去记忆;或是能否想起‘以前在什么地方、什么样的家伙拿这卷绘卷给我看’的事件幕后操纵人物……甚至若林和我到底谁胜谁负,未来你会在何等因果因缘之下、必须和那位美丽少女结婚,这种种几乎让人窒息的重大问题,都能够霎时迎刃而解也未可知,哈、哈、哈、哈。”正木博士一口气说到这里,露出满口洁白的假牙,大笑出声。他用一只手拉过眼前的报纸包,随手翻找后,从里面拿出长方形的白木箱,然后很慎重地打开盖子,取出一个以深蓝棉布包住,直径三英寸、高六英寸左右的包裹,放在箱子一端,轻轻将盖子置于其上后,推至我面前。我先前稍微放松的神经,在正木博士大笑之时很快又完全紧绷。——是在讽刺我吗?威胁我吗?或者是给我某种暗示?还是……在安心之余开我玩笑?由于完全猜不透,让我更觉得他是世上最恐怖、最令人战栗的魔法师,同时……——什么跟什么嘛!只不过是一卷绘卷,不应会让男人发狂的,不管是多有名的人所绘的多可怕的画,主要还不是色彩和线条的搭配?既然已有所觉悟,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好……我无法抑制这种反抗心理的高涨。我力持镇静拉过箱子,打开木盖,解开棉布,用力压抑紧张的心情,首先看绘卷的外侧。卷轴是以绿色的漂亮石头磨成的八角形,因为太美,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抚摩。裱装的布料乍看似丝织物,可是拿近眼前细看,发现是以隐约可见的细彩线或金银线慢慢在薄绢上缝成一英寸大小的狮子群,每一只狮子颜色皆不同,而且彼此间毫无缝隙,绝对是非常昂贵之物。已是千年之前的古物,看起来居然还像新的一样,应是很谨慎收藏的缘故吧!其一隅贴着短册型的小小金纸,却无写过任何字样的痕迹。“这就是所谓‘满面绣’的刺绣,吴一郎的母亲千世子应该就是利用这个学会的。”正木博士淡淡说明后,转脸开始抽着雪茄。我正好也有这样的联想,所以并未特别惊讶。解开系着象牙坠子的暗褐色绳子,稍微拉开绘卷,见到紫黑色纸上用金色颜料从右上至左下绘出波状的流水,笔触非常优雅,我被那浮现暗蓝色平面的如梦似幻细烟和柔和的美丽金线旋涡所吸引,静静由右至左摊开绘卷……不久,眼前出现五英寸左右的白纸,我不由得惊呼出声。但是,声音犹未冲出喉咙,瞬间又缩了回去。我双手捏住绘卷无法动弹分毫,胸中悸动不已,似乎快要窒息。画面中躺在床上的裸体妇人的脸……那细致的眉毛、长睫毛、优雅的白皙鼻子、小小的朱唇、清纯的两腮,不就是六号房里那位疯狂美少女熟睡时的脸庞吗?绑成花瓣状的头发如云般层层重叠,鬓角和额际的轮廓,怎么看也只能认为是六号房的少女……但是,这时我心中并无产生“为什么”之余裕,因为我被那看似熟睡的表情下,由微妙色彩和线条移动所形成的死人之美丽容貌——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强烈魅力——深深吸走了全部魂魄,一切神经只能集中于“她不会马上就要睁开眼了吧!她不会又像先前一样地叫着大哥吧!”我此刻连眼都没办法眨一下,连口唾液都没办法咽一下,只能呆呆凝视那胭脂色的脸颊至泛着蓝色光影的珊瑚色嘴唇。“哈、哈、哈,你的身体怎么完全僵硬了?喂,怎么样,吴青秀的笔力不简单吧?”正木博士从绘卷对面轻松说道。但我依然全身无法动弹,只是好不容易能勉强开口——用与方才不同的奇妙沙哑声音:“这张脸孔……和刚才的吴真代子……”“一模一样吧?”正木博士立刻接着说道。这时我终于能将视线从绘卷上移开,望着正木博士。发现他脸上浮现一抹不知是同情、称赞还是讽刺的笑意。“如何,很有意思吧!如同心理遗传之可怕,肉体的遗传也同样可怕!侄之滨的一个农家女儿吴真代子的五官轮廓,居然会酷似一千一百年前唐朝唐玄宗的华清宫中享有盛名的双蝶姐妹,连造化之神都不敢相信才是。”“……”“人们常说历史会重演,但,人类的肉体和精神也同样会像这样反复重演而进步。当然,像这种的乃是其中的特例……见到吴真代子在梦游中重演芳芬心理的同时,也一并重演其姊芳黛欣然被丈夫吴青秀勒杀的心理形迹,可以认为两人的祖先中有受虐狂女性存在,而其血统在两人身上显现于表面。可以认为,芳芬恋慕吴青秀的热情,在羡慕姐姐被所爱的男人杀害一事上达到高潮。但是,没必要深入追究至此种程度,只凭这卷绘卷也能轻易理解吴青秀与黛、芬姐妹间夫妻之爱的极致,反正你翻开到最后面的部分看看,那才是真正表露吴一郎心理遗传的真相所在。”我依言半无意识地将绘卷朝左摊开。接下来依序出现在白纸上的是极尽色彩之能事的图画。如果只用“逼真”两个字而不加任何夸饰说明的话,那就是头朝右方、双手左右趴着、斜向这边躺卧的已死美女之裸画,全长约一尺三英寸,四周留白,因此看来仿佛飘浮在空中。每隔三四英寸依序排列,总共六幅,画中人物全是相同的姿势,不同的只是从第一幅至最后一幅的外貌。出现在卷头、让我震惊的第一幅画上,是人死后不久的雪白肌肤,死者两颊和耳朵浮现胭脂色泽,长长的凤眼和浓密的睫毛紧闭,擦着唇膏的嘴唇轻闭。我凝视其温柔的神情时,发现其中溢满为丈夫而死的喜色。但是到了第二幅,死者肌肤已经稍呈红紫色,整体感觉有些许浮肿,眼睛四周泛着暗影,嘴唇稍稍泛黑,整体感觉逐渐转为沉重的阴森可怕。接下来的第三幅,死者的脸孔、额头和耳背、腹部的皮肤处处呈现红色,也开始腐烂,眼皮微张,能见到少许洁白牙齿,全身带着暗紫色,腹部肿胀如鼓,泛着黑光。第四幅,死者全身已经变成可用黑蓝来形容的深沉色泽,腐烂处褐色与蛋白色交替,有脓液流出。肋骨苍白露出,腰部从下侧腰骨附近破裂,可见到一部分淡蓝色的内脏。眼球全部露出,嘴唇流脓,牙齿暴露,表情看来极像鬼,从掉落的头发中散落美丽的梳子和珠饰之类的物品。到了第五幅,她的眼球已经溃缩,牙齿全部裂开至耳根,有如正在冷笑的表情。另外,内脏与肚皮粘连,缩成黑色,肋骨和趾骨露出,只见到黏粘着阴毛的耻骨较高,已经无法分辨是男是女了。到了最后的第六幅,只剩下蓝褐色的骨架上粘着海藻般的黑肉屑,和遇难船只一样散成一摊,分辨不出是人类还是猿猴的头骨完全向这边倾颓,只有牙齿还是洁白无垢。我无法作虚伪的记录。虽然事后回想起来感到羞耻不已,但我仍旧迅速拉开至最后部分。当然,拉开这卷绘卷之初,我抱有一种反抗心理和冷静态度,可是死亡美人的画出现后不久,这种心情已消逝无踪,同时自觉拉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可是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即使这样,我还是拼命凝神静气,不想被正木博士讥笑,可是最后实在无法忍耐,第六幅画虽然几近掠过眼前,可是从画面涌出的深刻鬼气和来自神经的恶臭感,却令我几乎窒息。好不容易拉开至最后可见到《由来记》开头的部分,我总算松了一口气。然后对于四五尺长写满汉字的部分,只是形式上看过一眼,马上移至结尾位置的文字。大倭朝天平宝字三年己亥五月 于西海火国末罗泻法麻杀几驿站大唐翰林学士芳九连次女芬 识我反复读了两三遍,等心情稍微平静之后,把绘卷卷好,置于箱旁,然后靠着椅背,用双手紧紧掩面,闭上眼睛。“怎么样,很震惊吧?哈、哈、哈、哈、哈。你能理解吴青秀认为这样仍不够的心理吗?”“……”“从常识分析,为了让天子震骇,只需要已画好的六幅死亡美人像就足够,平常人更只要看到一半就倒足胃口。但吴青秀却仍旧寻找新的女人尸体,这乃是他陷入病态心理的证据,亦即,他受到自己描绘的死亡美人的腐烂画像之诅咒,导致精神异常。你了解这样的心理吗?”我的耳膜承受着这些话,眼睛紧闭,双手紧按住的眼睑的淡红暗光中,刚刚见到的死亡美人第一幅画像带着白光缓缓出现在视野中,然后是第二幅、第三幅由左至右开始滑动,到了第五幅显现死后第五十天形貌的白褐色笑脸之处,忽然在眼前静止。我不禁发抖。睁开眼,视线和不知何时已旋转椅子、面朝着这边、双臂交抱的正木博士视线交会。瞬间,博士笑了,泛黑唇间的假牙发着光,颊边的红色薄耳朝上动了动。我又忍不住闭上眼睛。“嘻、嘻、嘻、嘻、嘻,害怕吧?嘻、嘻、嘻、嘻、嘻,应该会毛骨悚然的。吴一郎最初见到时,一定也和你同样战栗不已,恰似远古时代的生物遗骸化为石油残留地底一般隐藏在他内心深处的祖先念头,在见到绘卷、感到毛骨悚然的同时被点燃,转眼间熊熊燃烧,成为足以消灭一切现实意识的大火。过去、现在、未来,甚至日月星辰的亮光都被这种大火所湮没,他自己化为与吴青秀同样的心理,也就是持续毛骨悚然,直到化身为吴青秀为止……在侄之滨石头切割工厂的鲜红夕阳下,吴一郎站起身来,一面把这幅绘卷卷好放入怀中,一面轻轻叹息出声,凝视着西方天空。此时的吴一郎已非原来的吴一郎,他全身细胞充满被唤醒的吴青秀的狂热欲求,只是一具残存着记忆力、判断力和习惯性的青年尸骸。吴一郎从发狂之日开始到今日为止,是以和吴青秀同样的心理生活。从《由来记》中所述的吴青秀心理之转移,以及吴一郎到今日为止的精神病状态之过程,也能做出完全相同的推测。不,若试着从精神病理学上观察出现在两人身上的心理转移,吴一郎此时的心理绝对就是一千年前的吴青秀的。”我重新坐好。“要理解这种惊异奇怪的现象,首先必须从解明吴一郎与吴青秀是以何种顺序互换的精神病理阶段开始。坦白说,不论是何等优秀的学生,自中学毕业之后就未再学习汉语的吴一郎,必须怀疑他如何有办法阅读密密麻麻写了四五尺长之纯粹汉字的《由来记》内容,导致陷入发狂的深刻程度。如何,你能明白其中的理由吗?”我凝视着正木博士闪闪发亮的眼眸,将唾液压下干燥的咽喉,很震惊于自己为什么没有注意到这点……“应该是不懂吧?应该不懂才对……以吴一郎的语文能力,竟然能够阅读这篇《由来记》,无人可以了解其理由。”“这么说是……有人读给他听……”话未说完,我愕然战栗。——有人,有某人跟在吴一郎身旁,向他说明我现在所听到的内容……那家伙究竟是……究竟是谁?这样想着时,心脏的剧烈鼓动忽然静止,同时正木博士的严肃目光逐渐转为柔和,紧抿的嘴唇也慢慢放松,换成似在怜悯我的微笑。突然,他和雪茄烟雾同时吐出一句话来。“你知道‘狐凭[28]落,笔力尽恢复’这句川柳吗?”“不,不知道。”“嗯,不知道这句的话,不能说懂得川柳,因为这是《柳樽》中的名吟。”说着,正木博士面露得意之色,抱单膝移放椅子上。“那又如何?”“不是如不如何的问题。如果不了解这句川柳体现的心理遗传原理,就算夏洛克·福尔摩斯或怪盗亚森·罗宾那样的名侦探前来,也解不开这个疑问。”正木博士冷冷说完,口中吐出一个小烟圈,飞向我的头上,消失了。我再度眨眼,在心里反复念着:狐凭落,笔力……尽恢复……但是,不懂的东西怎么思索还是不懂。“若林医生知道理由吗?”“我对他说明了,他很感激。”“怎么说明……”“怎么说明?就像这样,你听好。”正木博士靠着椅背,伸直双腿,“这句川柳很完整地说明所谓狐凭乃是心理遗传的发作。亦即,邪魅附体者在其严重发作时,会表现出如野兽般的奇妙动作:把头钻入饭桶内、想爬入床底下睡觉、眼珠往上吊等展现了远古祖先的动物心理,所以才会被冠上‘狐凭’这种名称。事实上,除了上述特质,通常还会展现几代之前祖先的人类之记忆力和学习力,不识字的文盲在狐凭时能流畅阅读、书写,发挥祖先的各种才华与知识,让人震惊。这样的实例多的是,所以这句川柳才会如此轰动。”“嘿,祖先的记录能够被如此细腻呈现……”“就是可以被呈现才被称为心理遗传。文盲的土老百姓一旦遭狐凭,既会咏歌又会作诗,也能模仿医生治愈不治之疾,虽然不可思议,但若对照心理原则却并不稀奇,且是理所当然的……尤其是这卷绘卷,因为画已先存在,吴一郎于观看之时非常亢奋,逐渐转为吴青秀的心情,唤醒了历代祖先深入研读《由来记》至数度发狂之记忆,也就是以范阳进士吴青秀的学力程度,重新阅读记述‘自己’经历的文字,就算是给他一张白纸,他同样能读出内容。”“原来如此,太令人惊讶了。”“这是属于第一阶段的暗示,接下来让吴一郎昏迷的第二阶段暗示乃是灌注在六幅死亡美人画像中的思想。”“所谓的思想是……也是吴青秀的……”“不错!这项心理遗传本来就是始于吴青秀的忠君爱国,终于其自杀。但,这只是《由来记》的表面事实,若深入探求其背后真相,会发现吴青秀的忠勇义烈不知何时已经产生变化,成为纯粹变态性欲的过程,恰似木材蒸馏变成酒精一样。”“……”“不过若要解释这一过程,实非一两年的课程所能解说清楚的……但是若只选用我本打算于昨夜烧毁的《心理遗传论》最后一段附录之草稿来概述,应该是这样的:吴青秀产生进行此项工作的动机如方才所言,表面上是为了天下万民的神圣无比之忠诚,可是这只是表象的观察;经过后来的推测研究发现,在此神圣无比之忠诚背后,包含着艺术家特有的强烈变态心理之各项不同分子,这点,连吴青秀本人都未察觉……如果不这么认为,就没有办法说明有关这卷绘卷存在意义的各种不合理现象。”“这卷绘卷的存在意义……”“没错。仔细比较研究绘卷的画像和《由来记》所写的事实,会发现绘卷的根本存在意义有问题,亦即,这卷绘卷只要画出那六幅画像,就已充分达到谏天子的目的。也就是说,只要借着这六幅腐烂女人的画像,已足够让天子醒悟女人肉体是何等虚幻,世事变换又是何等迅速无常。证据胜于理论!刚才你只是看了一眼,是否就已经觉得毛骨悚然了?”“是这样没错……”“对吧?在第六幅的恐怖形貌之后,如果再加上一具白骨或什么的画像,绘卷应该就能算充分完成。然后在空白处写上谏文或自己花费的苦心,呈献给皇帝,自己则在事后自杀,这样应该能达到十分甚至十二分震慑懦弱天子的效果。可是他没这么做,而是不知厌腻地继续寻找没有必要的新牺牲品,原因何在?只要静静等待芳黛夫人的遗骸化为白骨就可顺利完成的绘卷,为何一定要保持未完成状态留传给后代,成为诅咒吴家的恐怖心理遗传的暗示材料?在一千一百年后的今天,绘卷成为我们学术研究的贵重材料的因果因缘,又是基于何种理由?”我忍不住叹息出声,受到正木博士话中涌出的妖异气氛所魅惑,感觉好像疯子般奇妙的疑惑逐渐加重……“怎么样,很不可思议,对吧?乍看似乎是小问题,其实却是相当重大的问题,而且这个问题越思考越难懂,哈、哈、哈、哈。所以我会说,想解开这个问题,必须对吴青秀想画此绘卷当时的心理要素加以观察,必须解剖吴青秀当时的心理状态,探究出产生如此矛盾的因素,而且,这样做并不困难。”“……”“亦即,先剥开当时包裹住吴青秀的心理要素‘忠君爱国观念’这项表面要素一层皮,发现其下最先出现的是强烈的名誉欲望,接下来是饥渴的艺术欲望,最底层则是突破沸点的爱欲兼性欲,这四项欲望彻底融合为一,产生超人性的高热,最后发现吴青秀的忠君爱国精神只不过是下流深刻的变态性欲。”我不禁用手帕摸着鼻尖,像是自己的心理正在受到解剖……“我想,如果具体说明应该是这样……也就是说,李太白为阿谀谄媚唐玄宗的诗令他博得天子的青睐,成为闻名天下的大诗人,见此,吴青秀心想‘好吧,我就从反方向进行以求名垂丹青竹帛’。于是,他企图借自己的一支画笔绘出前所未闻的怪画震惊后世……这是经常会出现在年轻且具有才气的艺术家身上的强烈名誉欲望。另外,吴青秀自身的风采与号称天才的名气,让新婚妻子奉献身心,令他享受无穷幸福,也让他在接下来的每个晚上都产生更为强烈高涨的欲望,即如何利用极度残忍的方法虐待这位美丽的妻子。这也是天才青年,尤其是头脑优异的艺术家身上最容易出现的超自然爱欲兼性欲。还有,美好之极会想要破坏,彻底暴露其丑怪内容并冷静观察的艺术欲望……这四种欲望形成白热化焦点,集中于这项计划,然而,对于这样的强烈欲望,吴青秀却错觉为‘对纯粹忠诚的欲求’!最能彻底说明吴青秀这种心理状态背面欲求的还是这卷绘卷上的画像——逐渐腐烂的美人画像。”我眼前仿佛又浮现先前的死亡美人的幻觉,忍不住双手揉眼睛,同时视线落在面前的绘卷上,瞪睨着在裱装上发光的一只金黄色狮子,似在说着:你可千万不要出来……“吴青秀在仔细一笔一笔画着死亡美人腐烂的形貌之时,开始感受到无法形容的快感,这点从画像开始至画像结束期间,逐渐细腻的笔触也能够窥知。所谓人体最极致之自然美——纯粹表现色彩与形状近乎透明的完美调和——的美人裸体,慢慢一点一滴失去明亮度,变化为灰暗、阴沉,终于腐烂破裂成恐怖凄惨的样貌,这中间所表现的色彩和形状无边无际之变化和转移,绝对是难以形容的惊异景观。而眺望着眼前千变万化的‘美丽灭亡交响曲’,静静将其绘在纸上的心情,是记录一国盛衰的历史学家之感想所无法比拟的。吴青秀在投入其忠义、爱欲、性欲、艺术欲等一切的专注心境中,一定以细腻笔触无止尽地领略这种快感与美感。然而,等见到残骸已腐烂至除了白骨外再也不会变化时,他毅然投笔而起,所有的灵魂都迷惘于再次品尝这种快感、美感的强烈愿望中。而且,在吴青秀这样的心理背面,一定受到长时间禁欲生活所导致的压抑性欲而近乎疼痛的强烈刺激。这种刺激因极端疲劳令原本清醒的神经曲折、变形、游离,让吴青秀全身陷入极其敏锐的变态性兴奋之中,导致其全身所有细胞都充满这种扭曲狂乱的性欲变态习性和无法形容的剧烈痛苦记忆。”正木博士带着寂寞沉痛与凄怆的声音这时稍微中断。虽然由于视力疲劳,眼前的狮子刺绣显得朦胧,我仍旧百看不厌地凝视着,不知何故,我被模糊色彩中唯一浮现的草绿色影像所吸引,继续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