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点四十,车开出地下车库,驶进外面的雨幕里。霍明远一言不发地靠在后排座位上,一手托着那盒冰激凌,一手摸出手机,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弄。时光正从中央后视镜里小心地瞄着前面驾驶座上秦晖的神情变化,忽然听见她牛仔裤兜里传来“叮”一声响。时光惊了一下才想起来,那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的手机。引发声响的是一条短信,没有备注姓名,但一看就知道是她身边这个还在埋头若无其事摆弄手机的人发来的。——你昨天要买宗亮家在西雁山的那栋房子,宗亮一个人做不了主,要回去和他老婆商量,约好今天中午出来吃饭见面谈。这和你要查这个房主的底细有什么关系吗?时光看得一愣,皱眉想了一阵,抱着手机小心地戳点半天才给他回过去。——不知道。可以帮我查吗?霍明远的手机在他手里震了一下,不到三秒,时光的手机又“叮”了一声。还是霍明远发来的信息。——你能把我哄高兴了,我就给你查。“……”没等她回什么,霍明远又发来一条。——那房子还买不买了?——买。她能提出来要买,一定是发现了什么。霍明远没再发什么,把手机随便往身旁座位上一丢,揭了冰激凌盒盖子,转面朝外看着大雨中下班高峰期拥挤的车流,慢条斯理地吃起来。不像他二号一早在那家酒店下午茶餐厅里吃得那么享受,一口接一口填进嘴里,脸上始终看不见半点愉悦的痕迹。时光无力地叹了口气。连冰激凌都不能让他高兴了,她还能怎么让他高兴?长这么大,她连条狗都没哄过,哪知道怎么哄这么麻烦的一个人……她想查那房主的背景,说到底还是因为那栋房子,因为那股莫名的似曾相识的感觉。二号突如其来的事情太多,除了紧张就是困惑,她心思并没有放在那栋房子上,六号一睁眼就在想办法逃出那里,更没有多留意什么。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下来,始终一无所获。还是得指望这个人能高兴高兴,帮她查出点儿什么来才好。车行到路口前,有辆车强行变道加塞,秦晖有惊无险地避过,不满地按了下喇叭,时光才忽然想起屁股底下坐的这辆车来,忙又抓起手机给坐在旁边的人发信息。——车底下有什么东西吗?车在等信号灯的长队里缓缓停下来,秦晖有意无意地朝后视镜里看了一眼。霍明远还在气定神闲地吃着冰激凌,好像压根没注意身边的手机震过一下。直到车再次启动,走走停停地开过这个大雨中分外拥堵的路口,霍明远才把勺子叼在嘴上,伸手抓过手机。又等了足有半分钟,时光才收到他的回话。——下车再说。这条信息发完,霍明远一边把手机收回西装内袋里,一边交代前面开车的人:“老秦,一会儿你去给我买点东西,单子发到你手机上了。”秦晖两手规规矩矩地握着方向盘,目不斜视地盯着雨中的前路。“好的。”时光看看旁边打着哈欠倚回座椅上又开始吃冰激凌的人,忽然想起他说过的一句话……不,现在这个时候应该说,他将会在两天之后的六号对她说的一句话。确实还有一样东西比冰激凌更有希望能哄他高兴。“秦晖,可以帮我也带件东西吗?”“好的,您需要什么?”“我想要一盒薄荷糖,那种绿色铁盒子装的。”时光说着,从兜里摸出一张二十块钱的钞票递了过去。秦晖忙摇头:“时总,您不用这么客气!”钱还是落到了驾驶座旁储物盒的盖子上。“时总,真的不用——”霍明远听烦了,一脚踹在驾驶座靠背上,生生把秦晖还没说完的客气话踹断了:“你俩有完没完了?我明天就破产了怎么着,二十块钱还跟这儿扯起来没完了!微信群里抢红包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么客气呢!”秦晖被骂得一激灵,忙把那张惹事的二十块钱抓起来塞进兜里。“谢谢时总。”时光摆弄着手机没吭声。消停了不到两分钟,霍明远就感觉到手机在他胸口震了一下。摸出来一看,是时光发来的一条短信。——抢红包就是抢钱吗?霍明远还没想清楚该怎么回,又来了一条。——哪里能抢钱?“……”一路堵车,闲着也是闲着,霍明远耐着性子花了四十多分钟让她弄明白了微信抢红包是怎么回事,时光下车的时候看向秦晖的目光里就更多了一重困惑。“他每个月的工资有多少?”离十二点半还有一会儿,宗亮和童烁还没来,时光坐在霍明远订好的包间里,手里拿着厚重的菜单册子,边翻边皱着眉头问。“不清楚。问这干什么?”“就算他每个月实发一万块钱,一个月算他工作三十天,他一天也有三百三十三块三毛三的收入,为什么一天抢到五毛钱还会有那么激动的反应?”霍明远在点菜的平板电脑上熟门熟路地戳点,头也不抬地哂笑:“工资那是卖力气挣来的,红包是天上掉馅饼,白捡来的,这能一样吗?”时光还是困惑:“丢给他一个五毛钱的硬币,他也会那么激动吗?”霍明远想象不出秦晖站在他面前捏着一个五毛钱硬币兴奋地直喊“谢谢老板”的样子,但三言两语也实在说不出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你可以试试。”“他是不是有什么重大的个人财务问题?”时光问得一本正经之余还有点忧心忡忡,霍明远好气又好笑地斜她一眼:“他比你过得滋润,你赶紧着,看看有什么想吃的,自己饿着呢,还管他有没有饭吃……”“我不是这个意思。”时光这才发现,霍明远根本没明白她在说些什么。时光放下手里的菜单册子,侧转过身来正对着霍明远,愈发一本正经地问他:“你刚才说,他放在车底下的是个追踪器,就是能时时刻刻确定位置的那种,是吗?”霍明远把两条烤秋刀鱼加进菜单,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可是今天给你开车的人就是他,车在哪里,他就在哪里,他为什么还要在车上装这种东西呢?”霍明远一双眼睛还是盯在菜单上,不答反问:“你觉得为什么?”“是有人指使他这么做的。”这个弯并不难绕,霍明远似乎也已经想过了,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那这和你研究他抢红包抢了多少钱有什么关系啊?”“这关系到指使他的人是什么身份。”霍明远一愣,终于从菜单里抬起头来:“什么意思?”“如果他有重大的个人财务问题,比如欠高额赌债,或者需要一大笔钱救急,那指使他的人很可能是借这个机会收买他的,沿着他的财务问题去找,应该就不难找到这个人。”霍明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时光又说:“如果没有,那另一种可能,就是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把柄,指使他的人在利用这个把柄威胁他,那么沿着这个把柄就能找到这个人。”“嗯,有道理。”霍明远不疼不痒地表示了赞同,就低头看回菜单,手指尖在几种刺身间认真地犹豫着,好像这个指使他最贴身的手下在他的车底下安装定位跟踪装置的人远不如他嘴里的一口饭来得重要,“你爱吃哪种鱼,三文鱼,金枪鱼,真鲷,还是河豚?试试伊佐木吧,夏天吃最好,再过几天就过季了……”这个人实在奇怪,有时候敏锐得可怕,有时候又迟钝得让人着急。“可是如果这两种可能都不是,那就说明,他和韩照一样,从一开始就是别人安排在你身边的眼线。”不知道是听到了韩照这个名字还是眼线这个词,霍明远指尖一顿,转头看向时光的目光颇有几分复杂,却到底只是意味不明地笑叹一声,低头继续看鱼。“你是不是不准备让我高兴了?”“你要是死了,我准备什么都不能让你高兴了。”她在两天之后见过他,并不意味着随便他怎么活都一定能活到两天之后。时光压低声音提醒这个好了伤疤就忘了疼的人:“有人想要杀你,星期一晚上龙堡酒吧里的事我还记得,你忘了吗?”霍明远微一怔,旋即不以为然地笑出声:“想杀我的人多了,从这儿开始排队能一直排回公司门口,想杀我就能杀得了我啊?你以为我是什么,北极贝还是象拔蚌啊?”“你是警察。”时光就坐在霍明远身边,声音放得很轻,也足够他听得一清二楚了。那个不以为然的笑在他脸上倏然凝固,像烛火燃尽一样,光亮和温度一点点消失,最后剩下一脸莫测高深的冷肃。时光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难道……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