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好奇怪。”思风在烤土司抹上奶油和柳橙果酱递给练为,把视线调向深红色旋转皮椅上。“阿辽明明昨天还在的。”练为默默接过思风递给他的土司,不知道应该开口说什么才好。或许应该提醒思风,喜欢柳橙果酱的不是他,而是阿辽?练为喜欢的是蓝莓果酱。思风喜欢草莓果酱。可是,看着失神地把柳橙果酱土司送进自己嘴里的思风,练为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思风平常最讨厌柳橙果酱,总是说那些橙皮又苦又涩。她根本食不知味吧?望着那张映照在晨光中的憔悴脸庞,练为心里很不忍。昨天晚上,从催眠中醒来后,两人没跟瑠都和眼镜男打照面。告诉翎姐他们想先行离去时,翎姐体贴地说“明白了”,然后替他们电召计程车。练为不知道那之后,翎姐有没有把他们的事情告诉瑠都和眼镜男。可是,他想相信翎姐。已经够糗了。他和思风,一直活在自己制造的幻象中,和死去七年的朋友朝夕相对。深心里,练为觉得这件事情,比阿辽七年前的死亡更荒谬。他和思风在计程车里一句话也没说。彼此都归心似箭。即使不说话,练为也知道思风的想法和他一样。想尽快踏进公寓里,发现阿辽在沙发上半打瞌睡地等待他们,眯起眼嘟囔着抱怨他们到底去哪儿了,把他晾在一边。那样的话,便可以证明,疯狂的并非他和思风,而是瑠都、眼镜男和翎姐。可是,公寓里一片漆黑静悄。?烂的盘子碎片、咕噜肉块和酱汁,依旧撒了一地。眼镜男说,那是意念致动的证据。散发着知性气质的翎姐也说,他们看见的一切,是集体歇斯底里症作崇。还真是荒谬的病名。歇斯底里。思风打开电灯,望着脏污的地板,不断干眨着眼睛。她跑进阿辽的睡房,啪地揿亮电灯。阿辽也不在睡房里。事实上,他应该从不曾在这个睡房里存活过。思风打开衣柜,拉开抽屉,翻着里面的衣服,怔怔地拿起深红色的圆领毛衣。“阿辽明明穿着它。刚刚,还明明穿着它啊。”思风抱着毛衣跌坐阿辽的床上,嘤嘤哭泣起来。练为心里的困惑更深。这天晚上,他踏进公寓里时,虽然只看到阿辽一眼。但在他眼中,阿辽也的确穿着这件深红色毛衣。练为还记得,这是阿辽去年生日时,思风送给他的。阿辽拆开包装袋时,露出一脸开心的神情,拿着毛衣披在身上展示给他们看。那幕回忆,如此栩栩如生。到底是怎么回事?“拥有这种强大渴望的人,会发放像波浪般的磁流。这股磁流可以卷入他人,让他与你的脑电波产生共震,看到、听到,你感受到的相同事物。这是一种集体歇斯底里症。”眼镜男说。“思风,你眼里看到的阿辽,是不是总穿着红色衣服?人的脑海,如果以为自己看到幽灵,印象中他们总是穿着红衣。因为那是你潜意识里,对血和死亡形象化的颜色。你潜意识里有某个部分,一直知道上官辽已经去世了。”翎姐说。练为揉揉太阳穴,在思风身旁坐下。两人无语到天明。直至思风像突然回过神来般说:“来煮咖啡吧。阿辽最喜欢喝注满热牛奶的Café au lait。”此刻,练为望着像行尸走肉般啜着Café au lait 和啃着柳橙果酱土司的思风,但觉心痛如绞。“这房子好像死去了。”思风突然抬起眼睛,直直地看着练为说。“嗯?”“阿辽不在,这间公寓好像奄奄一息。”练为环视着沐浴在明亮晨光中的公寓。明明一切都没变。圣诞树仍然挺拔地伫立在窗边。印着薰衣草色涡旋花纹的米色窗帘。深绿色绒布沙发。浅蓝色飞碟造形立灯。以彩绘瓷砖拼贴的茶几。布满刮痕的木条子方形餐桌和三把不同颜色的矮背旋转皮椅。一切都是他心爱的。可是,思风说得对。一切,仿佛失去了颜色。练为垂头默言无语。思风也一直望着深红色旋转皮椅发呆。咖啡冷掉了。两人只勉强吃了几口的土司变得冷硬。雨过天晴的蓝空清亮如洗。太阳移到半空位置,正午的艳阳洒进房子里,两人还是呆坐在餐桌旁。忘记了这是上班日。忘记了自己在社会上每天扮演的正常角色。“练仔,我还是搬回家里吧。”那是思风终于从餐桌旁站起身,把马克杯和碟子拿进厨房的洗碗槽,把两人吃剩的土司丢进垃圾箱,把喝剩的咖啡倒进水槽里后,转过身朝练为说的话。“为、为什么?”练为终于从悠长的恍惚感中回过神,无法置信地低喃。“因为,这是个谎言。不是吗?我们一直活在自己制造的谎言之中。那就是我们一直存活至今的价值。即使是谎言也好,那明明是个美丽的谎言。别人为什么要抢走它?为什么要那么残忍?我根本不想记得。不要记得。我后悔了,好后悔。练仔昨晚为什么不把那两个魔鬼赶走?我讨厌他们,讨厌他们啊。为什么别人要那么多管闲事?”思风弯下身,双手枕在洗碗槽边,一脸痛苦地捂住脸。“我不知道要怎么在这个家待下去。没有了阿辽,好奇怪哦。真的好奇怪啊。我和练仔,没办法两个人在一起的。由七年前开始,就没有办法了。”乐极生悲。七年前, 乐极生悲的恶作剧。只要回想起那一切,她和他之间,便完了。魔法已消失。他们再非两小无猜的他与她,而是害死挚友然后掩埋真相的共犯。并非命运的恋人,而是命运的共犯。思风揉了揉脸孔,一脸凄楚地看着练为。一夜没睡的思风哭不出眼泪,只是用梦游者的空洞眼神,既像在看练为,目光又像穿过了他的身体,看着虚无。“完了。一切都完了。回不去了。已经回不去了。”听到思风喃喃自语,练为痛苦地抱着头。他不愿思风离开,也不想失去阿辽。昨天,三个人一起的生活,明明那样完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练为在心里号哭呐喊。思风和练为不知道的是,由昨晚到此刻,每分每秒,阿辽都在他俩身边。和他们一起坐在床畔,伸出手,竭力想抚摸那件他心爱的毛衣。竭力想像平常一样,一左一右地搭着小思和练仔的肩膀,嘲笑他俩蠢蠢的哭相。在早餐桌上,他也和平常一样,坐在他们之间,窗旁那把深红色旋转椅上,竭力想转动椅子,吸引两人的注意,让他俩发现他的存在。他伸出手,想接过小思递出来的柳橙果酱土司,土司却穿越了他的手指。抓不住。抓不住。什么也抓不住。在洗碗槽旁边,听到小思和练仔的对话,阿辽差点发狂。“唏,我在这儿。我就在这儿呀!”“看看我!看看我喇!求求你们,看看我啊。”“我没有死。我不是幽灵。真的不是。我没有死去。我好好的在这儿。”“我就在你们身边。像昨天一样。和昨天一模一样。”“我们要在一起。永远在一起。永远哦。”“不要抛下我。不要抛下我啊。”仍然不明白自己已变成幽灵的阿辽,用灵魂的声音高声呐喊。就在那一刻,门铃响了。改变所有人命运的铃声,再度响起了。在防盗镜中看到瑠都的身影时,练为呆了半晌才打开门。“对不起,楼下刚刚有送外卖的人,我跟着他进来了。”瑠都双手插在嫩黄色大衣口袋里,一脸担忧地看着练为。“昨晚你一声不响就逃走了。翎姐什么都不告诉我们。你今天不上班又没打电话回公司,我很担心。”瑠都眼腔发红,怨怼的神情和痴痴的语调,俨然是练为的恋人。练为把头垂得低低的。思风看着练为怯懦的神情,心里翻腾不已。那天晚上,练仔果然和这个女的在一起。这个厚脸皮的女人,还真像幽灵。思风漠然地想,转身想走进睡房回避。“我、我有话跟、跟沈思风你说。”瑠都突然唤住她,思风错愕地回过头。“我、我就住在对面,”瑠都伸手指指窗外。“从我的公寓,可以看到你们。。。。。。”瑠都舔舔唇。思风和练为一脸讶异,不约而同把视线调向对面的大楼。“我一直偷偷看着你们,因为、因为我喜欢练为。”瑠都吸一口气后,抬起眼直视思风。“守义和翎姐说得很清楚了,在这个房子里,发生的那些。。。。。。那些怪异事情,都是沈思风你弄出来的。你不要再把练为卷进去了。求求你,让他自由吧。”思风频频眨着眼睛,说不出半句话。“你不要再束缚住练为。你根本没意思跟他一起。我、我和练为,比、比你和他有更深的关系。”瑠都抬头挺胸,闪动着眼眸,直率地说。“瑠都!”练为闭了闭眼睛,痛苦地喊。“不是那样的。我、我做了很对不起你的事情。可是,我喜欢的是小思。我只喜欢她。”瑠都睁大眼眸,眼里泪光闪动,失去理智地嚷嚷:“可是,这个女人是疯的呀。她是疯的呀。”在练为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已伸手掴了瑠都一记耳光。力度之大,让她失去平衡向后跌倒。练为呆愣地看着自己发痛的手掌。瑠都泪流满脸,直勾勾地盯着练为缓缓爬起身。“练。。。。。。”瑠都只说出了一个字,便发出一声闷哼。练为怔怔地抬起头,只见瑠都的身体软软滑落地上,站在她背后的思风,手上拿着紫色水晶玻璃古董油灯的残骸。紫色水晶玻璃撒了一地。瑠都失去意识趴倒地上,血浆从她的后脑,缓缓沁落木地板上。一瞬间,公寓里的空气仿佛凝结。思风和练为四目交接。两人的眼神也仿佛冻结了。思风缓慢地眨着眼睛,徐徐垂下视线。但映入她眼帘的,并非瘫在地上的瑠都,而是四撒的紫色水晶玻璃碎片。思风蹲跪到地上,伸出手,一颗一颗捡拾起那些玻璃碎片。“这是练仔送我的。送我的。练仔送我的哦。”思风像在唱歌般重复低喃。练为望着失神的思风和瘫倒地上的瑠都,一双脚自然地动起来,跑去一把关上公寓大门。练为掩住嘴,望着从瑠都后脑奔流如注的血液和苍白的侧面。他蹲下来,抓住思风的手。她的右手被水晶玻璃割伤了,却似乎茫然不觉。练为强逼她丢掉手上的碎片,用双手包覆住她的手。思风像倒退回婴儿时期般,不断前后摇晃着身体,挣开练为的手,把大姆指放进嘴里啜吮着,嘴里发出像婴儿的哭音。练为拥住思风的肩膀。他知道自己应该召唤救护车,知道自己应该想办法替失去意识的瑠都止血。可是,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呆滞地看着流淌在木地板上的殷红血浆。“没有事的。小思,没有事的。我会保护你。保护你。”练为喃喃说着。红色的世界,在他眼底形成漩涡,不断向外扩散。阿辽站在小思、练仔和瑠都之间,怔怔地望着趴伏地上,呼吸和心跳愈来愈微弱的女孩。砰砰。砰砰。砰砰。阿辽听得到女孩的心跳声。那像天籁般美妙的声音。对了,自己的心脏,由昨晚开始,便了无声息。那心跳的声音,实在好动听。我想要回我的心跳。我好想要回心跳、呼吸、脉搏和身体。你的名字好像是瑠都吧?阿辽缓缓蹲下,在心里朝面前昏迷不醒的女孩说道。瑠都,请把你那动听的心跳声送给我吧。唉,可惜你是女孩,日常生活一定会遇上很多麻烦事情。阿辽搔搔头,有点烦恼地唉声叹气。要是能遇上个虚弱的男人身体就好。阿辽抱着一丝犹豫地想。可是,现在的我,也顾不得那么多。我好想要那颗心脏啊!那颗怦然跳动的美丽心脏。“喂,好歹把我拉起来,止止血。”听到那把情绪高昂的男声,瘫在地上的思风和练为,无法置信地把目光投向说话的躯体上。瑠都伸手摸着后脑,大刺刺地皱着眉坐起身。“喂,笨蛋,帮帮忙喇。”瑠都嘴里吐出高亢的男声大叫大嚷。思风怔怔地站起身,望着瘫坐地上,朝他们转过头来的瑠都。“小思,练仔,是我。我呀。”那是。。。。。。那是。。。。。。明明。。。。。。的确是阿辽的声音!“喂,快过来。不要做梦。看看我吧。我回来了。回来啦。”思风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睛,怯怯地缓缓张开眼。她憔悴的脸容和疲倦的双眸,顷刻间重新荡漾慑人神采。映入她眼底的,是阿辽!活生生的阿辽!和昨天一样,穿着他最喜爱的深红色毛衣和啡色灯芯绒裤的阿辽。抱着流血的头在喊痛的阿辽。欸?阿辽怎么会受伤?真糟糕!“练仔,阿辽!是阿辽哟!”“小思”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跑向阿辽。“练仔!”小思一把扶着阿辽的肩膀,回头朝练仔嚷嚷。练为眨着眼睛,有点无法相信发生在眼前的事情。练为定定地看着坐在地上的人。自然卷的浓密黑发。唇红齿白的俊脸。手长脚长的身躯。的确是阿辽。阿辽回来了。阿辽真的回来了!“练仔”掀起嘴角憨憨地笑,朝小思和阿辽奔去。小思、练仔和阿辽围坐地上,拥抱成一团,又叫又笑。就像小时候的雨夜,躲在棉被下说鬼故事时一样,说到或听到激动处,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谁也不敢放开手。因为,要是谁敢放开手的话,说不定,便会看到恐怖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