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光如梭，眨眼间一个月过去了。
今天是蓝海中学的大日子，经过多方协调和准备，斯坦福大学代表团将莅临本校。从上至下，洋溢着一股喜庆气氛。数日前，校办、教导处……学校所有部门就高速运转起来，从安保到后勤，无一不井井有条。谁不想亲眼看看世界名校的风采，为了进礼堂参加联谊活动的名额，班级间进行多维度的竞争，其激烈程度，不亚于一场期末考试。
斯坦福的师生计划十点钟到达。
提前十分钟，在礼堂台阶前，刘复舟就已经正襟恭候，集团一把手莅临，足可见对这次活动的重视。在他身后，黑压压站了无数高管。停车场上，教导处和校办的老师们在跑前跑后张罗着。
刘复舟冷眼注视着眼前一切，没发觉站在身边的儿子偷偷溜了出去。
挤出人群的刘鹰珞，迈开大步朝着女生宿舍跑去。事情凑巧，今天也是尚雯雯拍摄水下广告的日子，陪同她去的计划只好泡汤，特意赶过来送她一程。
尚雯雯早已经坐在保姆车里，母亲尚华倩陪在一旁。为了这条广告，企业特意为女主角配备了专车。看到刘鹰珞从远处跑过来，甜甜地说道：“伯父对我真好，就拍一条广告，还特意配备了专车，等见到伯父，你可得替我好好谢谢他。”
“要保护好女主角吗，这次是水下拍摄，专车也方便你更换衣物、取暖。”
尚雯雯笑靥如花。
刘鹰珞道：“潜水练得如何了？”
“放心吧，教练说我有潜水天赋，技巧掌握特别快，等放寒假，我要跟你一起去帕劳潜水，穿越蓝洞……”尚雯雯畅想着。
“那你可得保护我，不要被鲨鱼吃掉。”刘鹰珞递给她一瓶体能饮料，“注意补充水分。斯坦福代表团马上就到，我还得上台演讲，得赶紧走了。”
“车里专门给准备了一箱矿泉水，不用你费心啦。”
尚华倩急忙接过来放进包里，笑道：“傻丫头，放再多的水，哪有鹰珞给你的好喝？要不是陪着雯雯，阿姨都想亲眼看你演讲。哪天去家里，阿姨下厨给你做好吃的。”
“谢谢阿姨。”
“你快去忙吧，一会儿见。”
刘鹰珞拍了拍车门，示意司机可以走了。车辆远去，尚雯雯还不忘摇下车窗，朝着刘鹰珞挥手。
十点钟刚到，载着斯坦福大学代表团的大巴车开进校园，活动正式开启。当刘复舟意识到儿子不见时，刘鹰珞业已挤过人群，站回自己身边。刘鹰珞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朝着父亲歉然一笑，刘复舟斜睨着儿子没有说话。
很快，在翻译协助下，刘复舟与斯坦福领队史密斯博士友好握手、寒暄，分别介绍彼此同行人员，介绍到校学生会的主席刘鹰珞时，刘复舟特意加上句：“也是我的犬子。”
刘鹰珞一表人才，史密斯第一印象很好，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还亲昵地在肩膀拍了拍。
刘鹰珞有些受宠若惊。
一行人步入会场，礼堂内顿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享誉世界的名校，如今近在咫尺，吸引师生们投来热切的目光。主席台分宾主落座，经过短暂的喧哗后，司仪走上台来，朗声道：“斯坦福大学与蓝海中学的联谊会，现在开始。首先请允许我向师生们隆重介绍在座嘉宾……”
2
保姆车行驶到一片宁静的海滩边上。
摄制组早已经准备就位，见女主角车子开到，造型师带着团队蜂拥而至，张罗着给尚雯雯化妆做造型。
陪同导演坐在监视器前的是熊卫国，此次拍摄的是他麾下深蓝游艇制造有限公司的新产品。两个人谈笑风生，直到造型师走过来汇报，一切妆容准备就绪时，熊卫国才站起身，慢慢踱步到保姆车前。
“尚同学你好，我是集团副总熊卫国，今天拍摄会很辛苦，有什么需要，尽管向我提。”
集团副总都亲自出面，这种殊荣让尚华倩受宠若惊，忙不迭回道：“哪里敢劳熊总大驾，我是她母亲，我照顾她就好啦。”
尚雯雯也报以甜甜微笑：“谢谢熊总关心。”
“今天，我的任务就是服侍好你，一定不要客气。”熊总尚且如此，身边的工作人员更是把尚雯雯捧上天。
下海前，先拍摄一组沙滩上的镜头。在导演组召唤下，尚雯雯被众星捧月、簇拥着走向沙滩，如此出风头的时刻，母亲尚华倩哪甘心落后，也急忙跟了上去。
“Are you ready? Action！”随着导演一声令下，拍摄开始。
趁着所有人注意力都在现场，熊卫国偷偷钻进保姆车，刚要取车上的矿泉水，余光看到尚雯雯的背包拉链没有拉上，露出里面的体能饮料，临时改变策略，取出并拧开体能饮料的盖子，把早已准备好、磨成粉的安眠药，全部倒了进去，又把饮料放回原处，才闪身下车，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到监视器前，一切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很快，沙滩的镜头顺利完成。
按照分镜头脚本，接下来要拍摄尚雯雯在珊瑚群中游弋的镜头。拍摄地点选在石屿市最美丽的小岛——珊瑚岛，这是一座几乎沉在水面下的岛屿，珊瑚群没有被污染，种类繁多，色彩斑斓，是理想的天然拍摄地。
趁工作人员往工作船上搬运器材之际，尚雯雯回到保姆车进行短暂休整。手机提示音响起，是刘鹰珞发来的微信：拍摄还顺利吗？
尚雯雯秒回复：一切顺利，放心啦，都特别照顾我。
刘鹰珞回复：那就好，一会儿我要上台演讲，不能和你聊了，记得多喝水。
尚雯雯回复：快去吧，加油。再附上一个抱抱的表情。
放下手机，尚雯雯确实感到口渴，接过母亲递过来的体能饮料，拧开水瓶，大口大口地喝着。
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史密斯博士结束了自己的精彩演讲。
司仪上台：“接下来，有请蓝海中学学生会主席刘鹰珞同学，代表全体同学，发表演讲。”
欢呼声中，刘鹰珞穿着剪裁得体的学生装，步入讲台。
“老师们、同学们，大家上午好。能代表大家站在这里，与斯坦福大学师生进行交流，是我莫大的荣幸。众所周知，斯坦福大学建校距今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具有非凡的文化底蕴。而蓝海中学，仅仅建校十余年，是什么力量能让两所看似毫不相干的院校相聚于此？”
刘鹰珞落落大方，侃侃而谈：“The wind of freedom blows，自由之风吹拂。这是斯坦福大学的校训，鼓励和保证师生能自由无阻地进行教学和学习。这种批判精神，正是基于自由人格和独立思考的能力，让我们领悟其博大的精神内涵。每一名步入蓝海中学校门的师生，只要你昂首挺胸，都会看到高悬在教学楼楼顶的校训：自由、博爱、勤励、奋进。这八个字，激励着莘莘学子在自由的环境中奋发图强。我想，把大家凝聚在一起的力量，正是源自相同的价值观：自由……”
目光从演讲稿上挪开，抬起了头。聚光灯照射在身上，强烈光线刺激下，让他眼前泛起万花筒般的绚烂色彩。台下观众乌压压一片，分不清楚彼此，如同黑暗中颗颗直立的土豆。有那么一瞬间，刘鹰珞宛若与世隔绝，浑然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半个月前，母亲坐私人飞机远赴美国。做了半生蓝海中学名誉校长，却在儿子最风光的时候黯然离去。这一切都是父亲的安排，母亲没说什么，自己当然也不会说，就像生命中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此时此刻，自己想起母亲，内心那份前所未有的孤独，竟不可遏制地滋生出来。
不知道为何，礼堂里面起风了。
强劲的风势把演讲稿卷起，吹散在半空中。脱离了稿件的刘鹰珞，就像摆脱了枷锁的小鸟，站在讲台上，心底话喷薄而出：“在我小的时候，父亲创立了蓝海中学，当两米多高的校训大字在我眼前升起、被吊车吊挂在教学楼楼顶时，我曾经问他，为什么要把自由放在第一位？父亲说，这是他一直秉承的理念。可作为他的儿子，从没有感受过‘自由’两个字的含义。因为我，一直在努力做着刘复舟喜欢的儿子。
在父亲的词典里，从来就没有失败这个词，他从小对我的要求极为严苛，任何事都要做到最好，不容许出现一丝失误。记得四岁那年，窗外飘着大雪，同龄的孩子在堆雪人、过家家时，我却埋头做着父亲布置的学习任务，五百道口算题啊，仅仅错了一道，就被父亲罚站，在冰天雪地里站到半夜，反思为什么会做的题还能做错，任凭母亲怎么求情、哭喊，都不能改变父亲的决定。是啊，会做的题，为什么就错了呢？直到被冻得全身发僵、晕倒在雪地前，我也没想明白……
但这件事比起后面发生的，简直微不足道。父亲告诉过我，是男子汉就要披荆斩棘，在逆境中求生存。他强迫我学习游泳，直到十二岁那年，父亲突然放下手头工作，驾驶游艇带我出海。这是父亲少有地对我表达出亲近，我欣喜若狂。直至游艇开出一海里，父亲突然告诉自己，你可以下船了。我当时就蒙了，在这下船，我该如何回去？怎么回去，激发你身体所有潜能，游回去。父亲很轻蔑地告诉我答案，并不顾我的哀求，强行让我下船。开始时，我还以为是哪里惹父亲生气，要小小地惩戒下，可等我跳进冰冷的大海，父亲却驾驶着游艇，头也不回地离去。望着被螺旋桨激起翻滚的水花，我知道，天地之大，只能靠我自己了……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承蒙老天的眷顾，终于游回了岸边，足足躺了一周。能从床上站起时，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只是父亲强大自我的延伸，要想真的获得自由，先要去完成父亲的意志。在父亲面前，我‘成熟’地学会了掩饰，变得少言、乖巧、谨慎。
他对‘自由’的定义，真的就是我想要的‘自由’吗？之前的我并不认同，但今天毫无悬念地站在讲台上，作为塔尖上的人，我突然顿悟父亲所谓的自由了，没错，我也很享受它。为了它，我会更加‘配合’扮演儿子角色，直到‘自由女神’降临。”
刘鹰珞敏感地察觉到，主席台上正襟危坐的父亲，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最后还想抱怨一句，难道你就是完美的化身？”
刘鹰珞头一回迎着父亲目光，勇敢地回敬过去，双瞳被刺得火辣辣地疼，也没有考虑退缩。终于，四目僵持下，父亲似乎不安起来，锐利的光芒也缓缓减弱，这让刘鹰珞的内心，涌起一股报复后的快感。
按照拍摄计划，工作船先后到达指定海域，水下摄影师已经潜入水下，寻找最佳的拍摄角度。潜水教练将事先准备好的铅块，绑在尚雯雯腰间。近一个多月自由潜水训练，她的潜水技能已经达到相当纯熟的地步，又是在浅海珊瑚礁群拍摄，安全性很高。
危险恰恰来自尚雯雯自身。自从登船，她就感觉到头晕目眩，眼皮灌铅般沉重。母亲率先发觉不对：“女儿，哪里不舒服吗？”
“没事，妈，就是突然有点头昏，可能是昨晚没休息好。”尚雯雯自我宽慰。
母亲环视下四周，低声道：“能坚持就坚持，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啊。”
尚雯雯如何不懂？这个广告规模空前，是有史以来自己接到的最棒的一支。广告费用投入惊人，为满足客户追求的尖端品质，承制公司特地召集了业内最顶尖人才会聚于此。自己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要不是刘复舟发话，女主角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自己头上。这么大阵仗，眼看就要拍摄水下镜头了，自己绝不能因为身体疲惫就当缩头乌龟。
“放心吧妈，我比你懂。”
以至于造型师和潜水教练也发现她有些精神萎靡时，她都强颜欢笑，笃定地告诉他们，自己没事。而这种驱之不去的困意，却越来越强烈。
一切准备就绪，尚雯雯喝醉酒般走向船尾，船板湿腻，脚下打滑踉跄着就要摔倒，被斜刺里伸出来的一只大手扶住，深沉男声也随之传进耳中：“尚同学，如果身体不舒服，不要勉强自己。”
这个男人戴着棒球帽，恍惚间在哪里见过。没等尚雯雯反应过来，周边工作人员已经一拥而至，纷纷扶住了她，嘘寒问暖，男人趁机消失在众人身后。
来不及多想，尚雯雯就被众人簇拥着来到船尾。导演再次得到她确认后，才下命令：“各部门准备，女主角下水。”
冰冷的海水刺激到皮肤，让她又清醒了些，深深吸了口气，才一头扎进水面下，摄影师在不远处的珊瑚礁朝自己招手，尚雯雯宛若一条美人鱼，潜游到了预定位置。拍摄异常顺利，很快就剩下最后一个镜头：女演员在珊瑚群中游弋。这是个大景别的镜头，游弋在演员周边做保护的工作人员都要回避。
尚雯雯坐在船尾，闭目养神进行短暂休息。最后一个镜头了，马上就成功了，不要睡雯雯，你是最棒的……拼命提醒着自己，跟潮水般涌来的困意对抗着。
“演员下水。”导演发出了指令。
尚雯雯努力睁开眼，波涛起伏的海面，加剧她的眩晕感，脚下失衡，“扑通”一声，与其说跳入海水中，不如说摔下去更贴切。拼尽最后一丝精力，坚持着游到一大簇珊瑚群后面，按照事先预演的路线，从这簇珊瑚中游出，迎面游向远端的摄影机。
游过去就结束了……这是尚雯雯失去意识前，脑海中闪过的最后一丝念头。
五彩斑斓的珊瑚群从她身边逐渐升高，越来越触不可及。周边迅速昏暗下去，海底就像巨大吸盘，吸附着她的身躯，向着无尽黑暗坠去……
3
这段时间，钟燃和杏子也没闲着，在警方配合下，调取了明仕花园周边监控，锁定了那名保安行踪。经过大数据调取，得知这名保安叫康亚军，无前科，是石屿市五峰区人，体育特长生，曾经在少年组拿过全市的田径短跑第一名。不知道什么原因，高中毕业后就加入一家潜水俱乐部，并获得专业潜水运动教练的资质，一干就是六年。在他的工作履历里，潜水教练成为他最稳定的工作。辞职后飘忽不定，更多以临时工为主。
钟燃又调出来尚雯雯和尚华倩的资料，比对下，更加坚定了之前的判断。康亚军的人生轨迹，几乎和尚家母女重合，甚至在尚雯雯小时候，尚华倩带着女儿在外省生活了两年，康亚军那两年，也出现在那个城市。
更关键的证据，康亚军是A型血，尚华倩是B型血，尚雯雯是AB型血，血型吻合。
钟燃和杏子对望一眼，除去做DNA亲子鉴定，几乎可以百分之百确定，康亚军就是尚雯雯的亲生父亲。
这名男人真是用心良苦，一直默默守候自己的女儿，可这么多年，为什么就不和女儿相认呢？难道说，他和尚华倩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苦衷？杏子对此不能理解：“尚雯雯对外，一直宣称自己是单亲家庭，姓氏也跟随了母亲。没想到啊，她的父亲一直就在身边，这也太戏剧了吧。”
“接触中，感受到她对父爱的渴求吗？”
“她是个很高傲的小姑娘，性格跋扈，又善于演戏，从不露出内心的真实情感……只有那次，我去医院找她理论，在门口听见她和母亲说话，言语中提及父亲这个字眼，却被尚华倩断然打断。我想，即便她渴望，也不敢在母亲面前表达出来。”杏子回忆过往，竟有些同情尚雯雯的意味，“父母的矛盾，为何非要转嫁于孩子身上？从这个角度看，尚雯雯其实还是很可怜的。”
杏子的同理心，让钟燃感到欣慰。
与尚雯雯有了这层牵绊，找到康亚军就变成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尚雯雯哪天拍摄广告？”
杏子脑筋转得极快，眨着大眼睛，故意道：“师父，康师傅为了保护女儿才打了你，情理之中啊，你还得理不饶人了。”
钟燃笑道：“我是去抓他吗？潜水这么危险的事，作为潜水教练的他，一定会守护在女儿身边，以他为突破口，没准能收获惊喜。”
“但愿吧。”
“上次尚雯雯和刘鹰珞谈话，有没有提及广告在哪拍摄，大概什么时间？”
“这个就不劳师父费心了，如果连时间地点都搞不定，我还叫李杏子吗？”
水下摄影师最先察觉到不对劲。
女演员自从游到珊瑚后面，就再也没有出现，按照自由潜水能屏气的时间，已经过了临界值了。摄影师急忙让助理浮出水面示警，自己向尚雯雯方向游去。
没等游到事发地，在他头顶上方的海面，一个身影跳入水中，标枪般向海底俯冲，游速之快让摄影师眼前一花，以为是条梭鱼。
救人者毫不犹豫，扎进了漆黑如墨的深海，摄影师已经看不清楚他的身影。正不知所措间，救人者又浮了上来，怀中还抱着一个人。找到了！摄影师兴奋极了，要不是嘴里含着呼吸器，早就欢呼出声。
救人者托着已经昏迷的尚雯雯，脚踩着水，以最快的速度浮上海面，被船上的人员救上船。尚华倩在船上急得顿足捶胸，看到女儿被救上来，尖叫着就往前冲，可当她看到救人者面庞时，陡然止步，神色就像撞到鬼，张着嘴发不出一丝声音。
救人者根本顾不得其他，把尚雯雯放平，检查下心跳和呼吸，就急忙实施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手法极其专业，每一下按压都坚实有力，很有频率。坚持不懈的努力终于换来好的结果，尚雯雯“哇”地吐出了气道内的污水，人也慢慢恢复了意识。救人者再次检查了她的脉搏、心跳、瞳孔，确定正常后，才长吁出一口气。
尚雯雯散漫的目光逐渐聚拢，最终汇聚在此人身上。
“你是……”终于辨认出来，他就是家小区的那名保安。刚才着急跳海救人，广告公司的工作服都没来得及脱，湿漉漉贴附在身体上。面对面凝视，尚雯雯竟然产生一种莫名的亲近感，本能地就想扎进他怀中，依偎在宽阔的胸膛前，为什么会萌生这种感觉，自己也说不清楚。
“大叔，你怎么会在这里？”尽管头很晕，尚雯雯还是迫不及待地问出了内心疑问。
保安似乎并不想回答，而是掏出手机拨打120，再对工作人员道：“马上掉头回岸，她需要做全面检查。”
刚才的险况，把承制公司代表吓丢了半条命，如今女演员脱险，内心早已经念了一千遍阿弥陀佛，拍摄已变得不重要，忙点头答应。
“早就跟客户讲过，如今后期特技很发达，想要的效果完全能在摄影棚里实现，可他们过于执拗，非坚持实景拍摄。在大海里拍，不可控的因素太多了，幸亏没出大事，不然，我的公司都要倒闭了。”发着牢骚，代表还不忘上下打量保安，内心搞不懂，公司新招聘的临时工，竟和女主角如此熟稔。
“老板，女演员现在需要个安静的房间。”
“我的疏忽、我的疏忽。”多年的历练，代表深谙做乙方的门道，提供优良服务之外，管理好嘴巴才是生存之道。于是乎，游艇最大客房火速被腾出来，暖姜茶、时令水果流水般送上来后，代表就消失在视线中。
等房间内只留下两人时，保安立马换上副关切的神色：“雯……尚同学，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感觉好些了，就是还有些头晕。也不知道为什么，从我开始拍摄起头就一直晕，特别想睡觉。”
“你之前有过这种经历吗？包括训练潜水。”保安紧锁眉头。
“从未有过。”尚雯雯非常笃定。
“那在拍摄前，你吃过或者喝过什么东西？”
“只喝过体能饮料。”
“饮料在哪里？”
“在我背包里，妈妈替我保管。”
“希望她没有随意丢弃，等上岸后，我去找家检测机构检验下水质。”
“你怀疑……”他的话让尚雯雯顿生警觉，双手防御似的抱在胸前，疾声问道，“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吗？”
保安面露痛苦之色：“我叫康亚军，不知道你记不记得。”
“康亚军？”名字很陌生，尚雯雯摇摇头，这时候才意识到母亲不见了踪影。明明是和自己一起登上这艘船，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会置之不理呢？拨通母亲电话，电话刚响一声就被挂掉。她耳朵尖，母亲手机铃声就在门外响起。
尚雯雯示意康亚军把门打开。果不其然，母亲正趴在门缝边偷听，门开时还保持着单耳贴门的姿势，被逮个正着，尚华倩神色异常尴尬。
“妈，你这是干吗？鬼鬼祟祟的。”
“啊，是啊，妈这是……”平时伶牙俐齿的母亲，竟变得吐字不清，眼睛还偷偷瞥了一眼坐在屋内的康亚军。
这个微小的动作，被尚雯雯捕捉到了，内心不由得咯噔一下。羞愧、歉意、怨恨、无奈……五味杂陈都包含在刚才那个眼神里，母亲和他的关系非同一般，当这个男人接近自己，就有种莫名的亲近感。刹那间，她已经知道了答案。尚雯雯僵硬地转回头，怔怔地望着康亚军，嘴巴微张，发出连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你是我爸？”
康亚军却感受到了，眼含热泪，郑重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尚雯雯发出有生以来最惨厉的嘶吼，猛扑上去，挥舞着拳头，用尽全身气力捶打着康亚军。康亚军紧紧抱住女儿，任凭她在怀里又扑又咬，尽情宣泄着，直到打累了，尚雯雯才浑身瘫软地倒在父亲臂弯里。宽厚的肩膀、温暖的臂弯，再加上体内没有代谢掉的药物，使尚雯雯竟然再次晕过去。
康亚军近距离端详着女儿，长长的睫毛，吹弹可破的肌肤，吐气如兰的气息。自己无数次在梦中拥抱女儿，如今变成现实，这条硬汉悲喜交加，眼泪止不住流下来。尚华倩擦拭掉眼角的泪珠，从包里掏出体能饮料递给康亚军后，在沙发的另一角坐下，轻声道：“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没有找，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4
年轻的尚华倩是市舞蹈剧团的舞蹈演员，容貌姣好，舞蹈功底又扎实，常作为剧团的台柱子参加演出，追求者无数。她性格张扬跋扈，又自视清高，私底下得罪了不少人。
尚华倩喜欢运动，在一次游泳时邂逅了康亚军，英俊外表加上健康的体魄，对其大有好感。康亚军更是对尚华倩一见钟情，展开猛烈追求。年轻人待在一起时间久了，暗生情愫。可康亚军家境普通，父母早亡，对于尚华倩来说，是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舞蹈团团长是位四十多岁的已婚中年男子，垂涎于她的美貌，私底下暗示过数回，都被婉拒。尚华倩怀揣着明星梦，怎肯委身一个小小团长的羽翼下？
一次舞台事故尚华倩扭伤了腰，本是一个小伤，休养半个月即可痊愈，但等她回来时，却发现自己的位置，已经被B角女演员完全替代。找团长理论，却吃到闭门羹。通过小道消息才得知，利用这段间隙，B角女演员通过做团长小三，成功上位。
被踢出局的尚华倩愤懑不已，深夜去酒吧买醉，被康亚军抬回了家，借助酒精麻痹，两人发生了关系。
心比天高的尚华倩毅然辞去市舞蹈团的铁饭碗，立志要在影视圈混出名堂。B角女演员的上位史，也算点醒了她。当她花尽心思攀上一名电影导演，正想委身相许时，却意外发现自己怀孕了。一夜风流毁掉自己星途，接踵而来的水逆，尚华倩都迁怒于康亚军，对其大发雷霆，发誓自己会打掉孩子，并让他永远滚出自己的生活，再也不要联系。
躺在手术床上准备做人流时，隔壁一声婴儿啼哭，唤醒了她心底的母性，拔掉输液管，跳下床，逃难似的离开医院。
尚雯雯终于被生了下来，断奶后，尚华倩还试图托关系回到市舞蹈团，可新人更迭，让她连一丝机会都没有。赌气之下，带着年幼的女儿去横店做了横漂，几年光景下来，遭受了无数白眼，事业却毫无起色。她学会了酗酒，每每喝醉，她就愈加恨康亚军，是他毁了自己本该灿烂夺目的人生。
就这样沉沦了好几年，直到女儿七八岁时，大家都夸她像个小明星，尚华倩才意识到，女儿的脸蛋出落得比自己还标志，明星梦，未尝不可在女儿这里延续下去……
尚华倩有了奋斗目标，人也重新振作起来，所有重心都围绕着女儿转。给她报最棒的舞蹈班、钢琴班、表演班，上最好的学校，不管大大小小的商演都接，混口碑、混脸熟，俨然走上一条明星打造之路。
尚华倩的叙述，康亚军并不感到意外，这些年，他一直保持着安全距离，远远地守护着母女俩。
尚华倩问道：“我经常会莫名其妙收到一些钱，是不是你寄的？”
康亚军没有说话，默认了。
“这么多年，你就这么远远地看着，就没想过……来找我们娘儿俩？”尚华倩有些幽怨地望着康亚军，岁月沧桑背后，依稀还能看出年轻时英俊的面庞。
“怎么没有？”康亚军苦笑一声，“在横店时，你收工后把女儿安顿好，自己一个人在楼下的大排档买醉，我冲动下想去找你，可走到身后，却听见你在痛骂我，永远也不想见到我。”
“你是真没出息啊。那段时间我特别恨你，只要喝酒，就会拿你发泄。”尚华倩遥想当年的窘态，笑着笑着，眼泪流了出来。
“不过我还是很感谢你，能培养出这么优秀的女儿。”
“女儿大了，鬼知道她内心怎么想的，很多时候我都感觉到，她对我只是表面上的顺从。”尚华倩望着在康亚军怀中的女儿，有些羡慕道，“像这样依偎在妈妈怀里，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再体会到了。”
尚华倩真情流露，一时间，康亚军不知道该如何劝慰。
在父亲怀中熟睡的尚雯雯，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从眼角沁出，轻轻地划过面颊。
尚雯雯溺水的消息，早已被工作人员提前带上了岸。等船终于停靠码头，康亚军抱着女儿走出船舱，抬头就看到了钟燃，他眉头紧锁，似乎已等候多时。
杏子快步迎上：“情况怎么样？”
康亚军简要叙述下经过，并道：“检察官同志，我女儿溺水了，等救护车到了，我就跟你们走。”
杏子道：“康亚军，你对于袭击钟检的事实，有异议吗？”
“就是我干的，我认罪。”
“我调取你的档案，里面没有不良记录。作为一名父亲，为保护女儿做出不理智行为，虽不可取，但可以被原谅，我决定不追究你了。”
钟燃的态度，出乎康亚军意料，不禁心潮澎湃，诚恳道歉：“钟检，谢谢您的宽宏，我对曾经的行为十分羞愧，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远处救护车拉着警铃呼啸而至。
钟燃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送她过去。”
康亚军取出那瓶装在塑料袋里的体能饮料：“钟检，我高度怀疑我女儿溺水和这瓶水有关，把它交给您，没准能算是个关键证据。”
杏子急忙接过，喜道：“谢谢你的信任，我们马上送到检验科化验。”
康亚军不再答话，抱着女儿，迎着救护车的急救人员而去，尚华倩紧随其后。
5
“刘主席、鹰珞？”司仪一脸焦急，在幕后小声地提醒他。
“啊——”
刘鹰珞猛然惊醒，演讲稿整整齐齐地放在讲台上，礼堂里哪里有风？只有头顶中央空调吹出来的冷气。是自己产生幻觉了，什么也没有发生，对父亲的精神胜利，终究是黄粱一梦。不清楚自己站了多久，只见台下的“黑土豆们”正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这种窸窣作响如鼠咬的声音汇聚一起，在礼堂上空回荡。
不愧是刘鹰珞，反应神速，朗声道：“冥想也是我的自由，我刚刚用实际行动去体会这个词的意义，嗯，确实感觉不错。”
自我解嘲的话，顿时引起了台下师生释然的笑声。
正准备继续念稿件，却看到一个人从礼堂后面的入口急匆匆走进来，来到父亲身后，低声耳语一番。刹那间，刘鹰珞就感到脸颊被利剑划过，火辣辣地疼。这种目光很熟悉，不用问，是父亲。在舞台强光照射下，刘鹰珞看不清下面发生了什么，只能依稀看到父亲站起身，拂袖而去。
这样的场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祥预感让刘鹰珞感到一股凉意，自脚心而上，顺着脊椎骨爬上了后脑勺，引得头皮阵阵发麻。
好不容易才挨过了联谊会，在设晚宴宴请斯坦福大学一行前，刘鹰珞主动联系了父亲几次，都没有收到回音。最后，还是父亲秘书接的电话，告知刘老板有要事正在开会，不要打扰。就这样，刘鹰珞在焦躁不安中度过整个下午。眼瞅着晚宴就要开始，父亲还没有到。迎接这等尊贵客人，中方列席最主要嘉宾就是刘复舟，可……校长哪里敢催，眼巴巴地瞅着自己。
刘鹰珞有些尴尬地笑笑，安慰校长不要慌，自己去室外迎一下。就在他望眼欲穿时，等来的不是父亲，而是几名警察。
冰冷的手铐，铐在了手腕上。
钟燃雷厉风行，第一时间就把那瓶体能饮料交给技术部门化验。果不其然，在剩下的水中检验出了大量安眠药成分。瓶体除了尚雯雯母女，还有刘鹰珞的指纹。
蓄意谋杀！
这是钟燃拿到检验报告的第一反应。此事非同小可，在向公安机关报警的同时，钟燃驱车赶往医院，探望尚雯雯。仗着年轻身体底子好，全面检查后身体并无大碍，此时躺在病房，正沉浸在父亲突然出现的喜悦中。
钟燃说明来意，并把检测报告拿出来，询问可能接触过的人，尚雯雯心情瞬间跌落谷底。为了那段视频，刘鹰珞就要杀了我吗？他为我做的一切，难道说都是假的，都是圈套？一时间，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尚华倩当然认得这瓶水。出发前，刘鹰珞专程跑过来递给女儿，自己亲手放进手提包的。她此刻还对豪门抱有幻想，试图开脱道：“雯雯，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尚雯雯痛苦地摇摇头：“是真的，他怕我把手中的视频交给警方。”
“什么视频？”尚华倩并不知情。
尚雯雯目光瞥向杏子，见杏子朝着自己点点头，鼓励自己勇敢说出来。
尚雯雯深吸口气，一字一顿说道：“那晚在KTV，刘鹰珞进入冷夏儿包厢的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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