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女帝。 裴朔摇着扇子的手顿住,夕阳下的眸色微微一黯。 他其实早就想见她了。 只是前世目睹太多血腥、肮脏、不堪,他还没有想好去用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这个尚且稚嫩、还没遭遇大变的天子。 她的谋略、秉性、才能,皆不足以令裴朔效忠。 甚至说,她并不算一个称职的帝王。 为帝者,空有仁德而无御人之才,优柔寡断,若在太平盛世或许能为百姓谋得一二,但逢此世族林立、权臣专横的乱世,只会是可悲的牺牲品。 有些道并无对错,只是生不逢时。 这样的世道,也唯有铁血手腕才镇得住。 所以谢安韫篡位,赵张各自拥兵,群雄逐鹿。 但这三人,赵玉珩品行为君子,亦有治世之才,奈何体弱难以长命;张瑾城府颇深,野心勃勃,裴朔至今无法彻底看透此人;而谢安韫,精于玩弄权术,却视人命如草芥,只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暴君。 有了对比,才知道历经折辱仍不屈、将百姓放在心里的女帝,有多难得。 缺乏雷霆手腕,那他便辅佐,她杀不得人,那他便做她手中利刃。 裴朔不介意。 况且。 上次殿中授官,裴朔就隐隐感觉到,女帝不一样了。 她比前世更为沉稳。 明明两个人没有见过面,一个高坐龙椅之上,一个身居朝堂之中,他却能和这位君王达成某种默契,并与此时此刻,此地相逢。 裴朔笑了。 随后,他又想起,方才霍凌说的是“我家主人”,而非直言“陛下”,看来女帝此刻并不是要以天子的姿态来接见朝臣。 也行。 那就让他会会。 “原来是位美人啊。”他掌心一合折扇,慢悠悠地往酒楼里去,“佳人相邀,如何都拒绝不得的,正好我还没吃晚饭,这不是巧了吗。” 霍凌:“?” 霍凌眼皮跳了跳。 这小将军就没见过面对陛下还这么随意的人,一时看呆了,眼见着裴朔直接往陛下跟前去凑了,连忙追上去。 姜青姝正在饮茶。 成功阻拦实时里策划的刺杀,她神色平静,目光透过纱帘,遥遥地和楼下的裴朔对上一眼。 裴朔上来了。 她跟前是新沏好的几壶不同的名贵之茶,还摆放着几碟精美的小菜,自己却纹丝不动,显然是为裴朔早已备好的。 这年轻人一上来,看见满桌子的菜,转而又露出笑容,对她抬手一礼,“方才,多谢娘子出手相救。” “请坐。” 裴朔一撩衣袍,在她对面悠然落座。 “霍凌,去屏风外面守着。”她吩咐。 霍凌沉声一应,转身出去了。 里面便只剩下姜青姝和裴朔二人。 姜青姝不动筷,只摇晃着手中的茶盏,她今日着一身鲜亮的鹅黄襦裙,绯色帔子沿着裙摆一直垂落到地面上去,又被风吹得与帷帽薄纱交缠在一起。 柔顺轻薄的袖子沿着手腕滑落,露出一截皓腕。 姝色逼人。 但,裴朔却只盯着她眼前的菜。 “这些菜,都是娘子为在下准备的?”裴朔笑道。 她说:“刚从大理寺回来,想来是还没有用过晚膳,不知大人晚饭可否约了别人,但现在赴约可来不及了。” 她言语之间,竟是对裴朔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裴朔:“那就巧了,恰好今夜无约,在下正愁没饭吃。”他撩起袖子,拿起筷子夹菜,将一块肉喂到嘴里。 倒是毫不拘束。 上回杏园里,姜青姝躲在暗处看他赴宴,便知道,他是个什么性子。 不对。 甚至更早。 早在寻芳楼打架时,她看到他转扇子拱火时,就知道,这个人很有点意思。 傲慢,却不似张瑾的冷酷。 风流,却没有谢安韫的浪荡。 还是让贵女们娇滴滴喊着的裴郎。 姜青姝看着他吃饭,浅笑道:“大人刚刚遭遇刺杀,如今却能安然用膳,委实非同常人。” 裴朔垂睫夹菜,嗓音平淡:“该来的总会来,说不定以后天天都有刺杀,在下难道要吓得连饭都不吃么?” “天天都有刺杀?”姜青姝惊讶:“怎会如此,大人是得罪了什么人吗?” “是啊。” 裴朔抬起清澈的眼瞳,望着眼前打哑谜的女帝,眸子倏然一弯,“在下得罪了不少人,以后还会得罪更多的人,但为了现在这一顿饭,在下得罪那么多人也值得。” 他话里有话。 姜青姝支着下巴微笑,“大人还真是油嘴滑舌,不会在长宁公主面前,也这样嘴甜吧?” 裴朔说:“那要看人。” 他又夹了一块肉,悠悠道:“对女郎们,在下说些好听的话,也无伤大雅。对公主殿下,在下嘴甜些,公主高兴了,能赏顿饭吃,也算不亏。” “那对别人呢?” “对自私宵小,在下说话毒舌,时常跟人吵架。” “对我呢?” “对您。”裴朔抬眼,瞳仁里倒映着这一抹倩影,“诚惶诚恐,又心生敬意,每一句话都是实情。” 这人…… 嘴巴仿佛会开花,听得人太舒心了。 帷帽下的姜青姝掩唇笑得开心极了,她想起那一日,长宁公主在他面前也笑得花枝乱颤。 可见,此人在朝中到处得罪人,并非是情商低不圆滑,不过是懒得跟那些人浪费时间罢了。 她笑道:“大人很会说话。” 裴朔看着眼前的天子笑意嫣然,垂睫喝了一口茶。 清茶润喉,整个人也心旷神怡了几分。 忽然就想起一些久远的事。 前世,他从没见她笑过。 被篡位之前,她只是个傀儡皇帝,大多时候孤立无援,如同惊弓之鸟,后来她大病之后闭殿不出,偶尔祭天仪典时露面,看起来不过是个死气沉沉的木偶。 被篡位之后,她更没有笑过了,那双眼睛里时时噙着惊恐的泪水,愤怒又绝望。 奇怪。 到底哪里不同了? 他微微垂睫,长睫之下的眸光暗沉,眼前凭栏凌风的女郎蓦地抬起右手,卷起纱帘。 她的那双眼睛,明亮有神、锐利如刀:“言归正传,大人去调查那个案子,究竟是为什么呢?” 她不打哑谜了。 裴朔也不再遮掩,缓缓道:“此案疑点甚多,涉及杀人埋尸案,结案却如此迅速,又有左威卫大将军之子作为证人,被害人全家被杀,手法残忍,不像平民所为,而这左威卫大将军曾是谢尚书部下,大理寺卿与谢族走得极近,焉知不是在故意掩盖?” 她垂睫思忖:“你怀疑这是权贵杀人,栽赃陷害?” “有金吾卫亲自抓到的替罪羊,再随意找几个证人证据,定罪何其简单?这些人会如此做,并不稀奇,既身在此位,想必平时没少大开方便之门。” “翻案重审,需要铁证,你又去何处找?” “我会亲自调查审问。” “你如此笃定?”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即便翻案成功,大理寺可以解释为当时调查遗漏,或是推个替罪羊出来惩处,依然不能撼动谢党根基。” “若是闹大呢?”裴朔抬眼,反问:“若是此案迟迟结不了,遇到阻力,最后惊动御史台,干系到司法公正呢?” 姜青姝眸色微沉。 “你还真是胆大。”她说。 “不惧刺客,不惧生死。”他答。 “……” 姜青姝伸手放下纱帘,无声地笑了一下,没有再开口。 该问的她都已经问了。 本来,她还没有到一定要和裴朔见面的地步,还可以再远远地观察他一番,谁叫今天预知到有刺客,便顺便来聊一聊。 还不错。 他对答如流。 裴朔又夹起一道菜,喂到嘴里,吃得津津有味,等到差不多吃饱了,他放下筷子擦干净嘴角,笑问眼前的少女:“所以娘子相信在下了吗?” “信,为什么不信?就算大人失败了,那也是大人一人承担后果。” 她整理裙摆起身,裴朔见她起身,立刻也站了起来,比她高了足足大半个头。 他垂睫望着她面前飘荡的薄纱,“您还真是无情。” 她仰头朝他嫣然一笑,“这世上有很多人,有人淡泊名义,有人徐徐图之,有人剑走偏锋,各有各的好处,也各有各的代价,大人失败的代价很严重,但好处也是无限的。” 他抬手一拜,“受教了。” “我会派人保护你。” 她摇了摇随身带着的铃铛,外面的霍凌便快步进来,她转身要走,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回身道:“对了,裴大人等会走的时候,记得把账结一下。” 裴朔:“……” 裴朔:“……啊?” ???他听错了吗? 裴朔愣了一下抬头,看到少女狡黠地笑了笑,理所应当地说:“小女子可没有说要请裴大人吃饭,听说裴大人最近在兵部蹭吃蹭喝,想必省了不少钱吧,一顿饭钱应该没问题……哦对了,这酒楼也是可以赊账的,没钱可以从俸禄里扣。” 裴朔:“我……” 裴朔瞬间石化,张了张口,便看见这少女提着裙摆,如一阵风儿似的蹿了出去,一溜烟就没了影。 跑得比兔子还快。 就没见过这种皇帝。 裴朔整个人都不好了,站在那儿呆若木鸡,简直是晴天霹雳,他 他扶着额头长叹一声,“果然不可大意……” …… 另一边,姜青姝跑出了酒楼。 她一边忍着笑,一边跟身边的霍凌说:“霍卿,你方才瞧见没,方才那裴朔一副天塌下来的表情……” 还以为他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呢,方才滔滔不绝何其淡定,还说自己不怕死。 原来怕的是请客吃饭啊。 活该。 叫他薅兵部的羊毛。 四舍五入也是薅国库羊毛了,作为一个抠门老板,不让他全吐出来怎么行? 姜青姝笑得停不下来,连腰都快直不起来了,霍凌站得笔直如竹竿儿,无奈又不解地望着乐不可支的少女,“陛下,就这么好玩吗?” “好玩儿呀。” 她抬起头,瞧到少年一本正经绷着的脸,顿时觉得有趣,踮起脚捏他的脸颊,“小将军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了,怎么还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呢?” ……那不叫不苟言笑。 而是这少年天生性情内敛腼腆,作为贴身侍卫,太爱笑的话,会显得很不称职。 大街上人流涌动,霍凌猝不及防被少女捏到脸,耳根骤然爆红,无措地偏头,鬓角几缕碎发扫落,挡住他惊惧又茫然的目光。 【霍凌爱情+5】 姜青姝瞪大眼睛,触电般猛地缩回了手。 ……不是吧。 她就随便一捏啊。 【当前霍凌爱情值: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