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月亮地

本书是长篇小说。

作家 赵本夫 分類 二次元 | 23萬字 | 12章
默认卷(ZC) 第一章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狂风扑进草儿洼的时候,地主马坡正搂着八哥睡觉。八哥是他儿媳妇。两人折腾半夜,很累,都睡得死了。这时大门咣当一声巨响,屋子猛烈摇晃了一下,两人都惊醒了。八哥慌慌地爬起身低声说:“有人撞门!”马坡侧耳听了听,说:“是风。”就拍了拍她的屁股。八哥松一口气,正要重新躺好,忽然想到什么,又猛地坐起,急急地蹬上棉裤、披上棉袄,跳下床就往外跑。马坡说:“你别走。”八哥说:“我得走!”她怕孩子醒了会闹,更怕瞎眼老太太醒了。她必须尽快回自己屋里去。马坡伸手想拉住她,八哥已拉开门,迎着狂风消失了。马坡在空中又抓一把,却抓到一把坚硬的冷风。

    这场狂风刮了三天三夜。

    整个草儿洼的草房被刮得像翻毛鸡,一缕缕屋草抖抖地竖起然后飕飕地旋向空中,到处抛得七零八落。一头小毛驴被风挟裹着撒腿往荒野里跑,后腿弹得很高像要踢开身后的风,狂风却紧追不舍地蹿上去,一伸腿把小毛驴绊了个大跟头。小毛驴四蹄朝天大叫起来:“啊呱!……”

    狂风把荒原整个揭开一层皮。

    整个大地都在发抖。

    柴知秋是黄昏时回来的。

    那时风还在刮,但已经小了很多。

    柴知秋一根扁担挑两个托,托上放两个小草囤子,在风中打着旋儿往前赶路,身子趔趔趄趄的。他一手按住头上的帽子,一手抓紧肩上的扁担,样子有些忙乱。

    这趟外出有十多天了,如果不是赶着回家给七子成亲,他还打算在外头多待些日子。平时外出一趟就是半月二十天的。赚钱有瘾。

    柴知秋是做小生意的。在外头看什么赚钱就捣腾什么:粮食、瓜果、青菜、猪羊、木器、烧饼、麻花,在他眼里没有什么不能赚钱,只是利有大小。大利、薄利、微利,只要不怕吃苦,就会有钱赚。从烧饼炉上买一百个烧饼,然后沿村叫卖,一个能赚一分钱,一天卖完就能赚一块钱,很好了。

    柴知秋的生意之道是不拒微利。

    老话说家有黄金,不如日进分文。柴知秋信这个。柴知秋就是这样发起来的。

    草儿洼的人都承认柴知秋是个能人,是个生意精。

    但没人能像他这样吃苦。

    其实柴知秋并不觉得太苦。他喜欢往外跑。方圆一二百里内,很多人都认识他。柴知秋穿一件长布衫,戴一顶礼帽,像个教书先生,瘦瘦高高的很惹眼。一般情况下,他都是往来于四省交界的集镇间,利用物品差价做生意。有时也串乡,那时便显得十分悠然,走在乡间土路上,看着青葱翠绿的庄稼,心情就格外好:“白蛇女在塔房自思自想,回忆起当年事叫人神伤……”

    路旁锄地的女子听到了就笑,笑得哧哧的。柴知秋便把挑子放在树底下歇一会儿,和那女子说一阵话。有时也帮人锄一会儿地,教那女子说锄地得两腿分开,你看你两腿夹着不像个样子。那女子脸就红了,说你这人说话真难听,啥两腿分开夹着的,看你不像个正经人。柴知秋抬起头,看那女子正火辣辣地盯住自己,心想她在挑逗我呢。但柴知秋不想太随便了,忙笑道妹子可不能往歪处想,我是正经教你锄地呢。说着把锄头交还她,走到路边挑起担子赶路去了。走一段路回头看,那女子仍站在地边看他。

    其实柴知秋在外头有不少相好的女人,他并不想装正经,可他也不能到处拈花惹草。他明白自己是出来做生意的,必须处事谨慎。而且,他也没那么多钱。

    柴知秋要挣钱买地,争取年年都买一块地。这是他的大目标。

    柴知秋在外很省俭,很少下店,一般借住老百姓家的草屋、车屋、锅屋。他很容易就能和人处得好,到谁家借宿,送这家孩子两个烧饼,一家人都高兴,晚上烧面汤还会送他一碗。柴知秋见多识广,和人聊天,天南地北都是稀罕事,一屋子都是笑声。

    柴知秋是个随和的人。

    柴知秋爱听戏,从小就爱。自己也会唱,而且有一副不错的嗓子。但他听戏一般不花钱。乡间野戏班子很多,都是有人请来搭野台,大家随意听,一聚就是上万人。柴知秋在外做生意,常会跟着戏班子走,戏班子唱到哪里,他就听到哪里,生意也就做到哪里。卖五香花生豆,一晚上能卖几十斤。

    赚钱、听戏,两不误。

    柴知秋在外头很快活,并不时常想家。

    他唯一惦念的是儿子天易。

    天易时常犯傻,又老是生病,他老是担心这孩子活不长久。这是最让他揪心的事。

    柴知秋经过蓝水河边时,往罗爷那里拐一拐,这几乎已成习惯。每次从外头回来,他都要去坐一阵。罗爷不是大瓦屋家的什么人,但在柴知秋的感觉里,罗爷却像一位真正的长辈。

    罗爷几十年都在蓝水河边放羊,草儿洼有他的宅院,可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与羊为伍。

    罗爷喜欢清静。

    天易果然在罗爷这里。天还没黑透,小家伙已脱光衣裳躺在罗爷的被窝里睡着了。他睡着的样子像小狗。

    柴知秋心里就有些不痛快。

    柴知秋不是对罗爷不痛快,而是对妻子不痛快。怎么不好好照料孩子呢?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风,把天易撂在这河边也放心?娘们儿!

    罗爷看出柴知秋的脸色,说是我把天易带来的,天易愿意跟我玩儿,你别不高兴。

    柴知秋说也不能老让你看孩子啊。

    罗爷说天易娘够忙的,她不容易,你别不知足。

    罗爷的嗓音很低沉,浑厚。透着某种训斥和规劝。

    其实柴知秋也就是背后不痛快,并不敢当面对妻子抱怨什么。对那个大他五岁的女人,柴知秋从来都存着敬畏之心。如果说他们的家是一条船,妻子从来都是舵手,他只不过是个能干的船夫。

    柴知秋服她,因为草儿洼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有她能干。但柴知秋心里又存着反叛。她在家里一切都说了算,时时让他感到憋气。

    柴知秋把天易揣在怀里挑着担子回到家时,天已大黑。妻子正在喂牲口,拿个拌草棍刚从屋里出来,看到柴知秋,说:“回来啦?”平平淡淡的。惯了。

    柴知秋说:“把天易接过去!”话就有些冲。

    妻子没有计较,她知道丈夫为什么生气。但她也不想解释什么,当爹的心疼儿子没什么错。她知道他生气不会长久。她常常很宽容地看他发点小脾气。就拍打拍打身上的草屑,上前把天易抱过来,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你先洗把脸,我这就烧汤。”

    柴知秋不在家时,通常是不烧汤的,一天就是两顿饭。草儿洼所有的人家都这样,还有冬天只做一顿饭的。谁家的粮食都非常有限,庄稼人都懂得省俭。柴知秋回家例外,汤水是一定要烧的,一是要让柴知秋烫脚,二是顺便烧点面汤好让孩子们吃点。因为柴知秋每趟回来总会给孩子们带吃的,比如一摞烧饼一个大壮馍什么的。

    天易娘这边一烧火,在外头玩耍的萍儿、燕儿就发现了。晚上的炊烟在草儿洼是很稀罕的,谁家的锅屋要是傍晚冒出炊烟来,会引得许多人远远地看,那一缕缕袅袅升起的炊烟让人眼馋又让人嫉妒。就是说这家人要烧汤喝了,要吃第三顿饭了。这第三顿饭对大多数庄稼人来说无疑是一种奢侈。

    萍儿十二岁,燕儿十岁,看上去却像双胞胎。萍儿因为整天背着天易,压得都不长了。傍黑风停时,两个孩子跑出去玩儿,听见有人叫:“看!天易家烧汤啦!”两个孩子抬头看见,先是一愣,立刻意识到是大大回来了,就赶紧往家跑。柴知秋回来是孩子们的节日。柴知秋正从草囤子里抱出一个圆圆的大壮馍,足有七八斤重,往案板上一丢:咣当一声。萍儿、燕儿欢叫着扑过去,柴知秋高兴得两眼眯成缝,伸手摸住菜刀说:“闪开点!当心砍着了。”萍儿、燕儿一伸舌头,忙退后一点,两眼还是死死盯住案板。她们不仅是馋,主要还是饿,就像从来没吃饱过,肚子里永远空荡荡的。但她们平日不敢说,老说饿娘会骂的。柴知秋扬起菜刀,猛使劲砍下几块,萍儿和燕儿一人抢到一块,抱起就啃。柴知秋说:“慢点!别噎住了。”

    天易娘已烧好热水,给柴知秋打了半盆,说:“烫烫脚吧!”

    柴知秋一边烫脚,一边看孩子们吃壮馍,心里十分熨帖。看孩子们狼吞虎咽的样子,满足中又有些酸疼。妻子已经盛几碗面汤放在案板上,灯光下一脸倦倦的,却也透着欢乐。柴知秋的怨气早没了,说:“你也吃一块吧。”

    天易娘坐在一个小木墩上,拿起壮馍掰了一块填嘴里,又放下了,说:“我不饿,留给孩子们吃吧。”

    柴知秋说:“多着呢!今晚上都吃饱。吃吧吃吧。”

    天易娘又拿起一小块,慢慢嚼。

    其实他们家里有条件天天烧汤的,家里有钱,也没缺过粮,但天易娘不舍得。他们要省着钱买地,这是夫妻俩共同的目标。

    要说挣钱,家里主要靠柴知秋;要说把钱持家,就得靠天易娘了。她的心比柴知秋狠得多,有时晚上天易饿得哇哇哭,萍儿就求娘:“给弟弟做点吃的吧,我和燕儿不吃。”她还是不动心,宁愿扯开怀让天易吃奶。天易六七岁了还在吃奶,其实她的奶水已经极少了。要说饿,她比孩子还饿,家里地里忙一天,作为长孙媳妇,整个大瓦屋家族的事也都要她操心,忙前跑后,有时饿得前心贴后背,头晕眼花,可她硬是撑着,犯晕时就扶住墙站一会儿。

    草儿洼的人都说这女人硬气。说柴知秋是个会挣钱的,天易娘是个会把家的,不发起来才怪。土改时他们只有三亩地,本可以划个贫农参加分地的,可他们夫妻俩都不同意,死活要当中农。工作组说按规定不能想当中农就当中农。天易娘说俺地底下埋着银元呢过两年就买地。工作组将信将疑,就问方家远。方家远是村长。方家远说这可难说,到底是大瓦屋家的后人,说不定有些家底,地底下真有银元呢。后来柴知秋就成了下中农。

    工作组的人就很奇怪,说这夫妻咋不愿当贫农呢?又分地又分浮财,明摆的便宜不捡,傻不傻?

    但草儿洼的人都不奇怪,他们太了解柴知秋夫妻了。柴知秋是大瓦屋家的长孙,而那个女人的娘家也曾是几千亩地的大户人家,虽然这两家都败落了,但他们骨子里却是不服穷的。他们的祖上都曾拥有大群骡马大片土地,现在让他们当贫农,去分别人的土地和浮财,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一种侮辱。

    村里划了十几家地主,最大的地主不过几百亩地,最小的地主只有九十几亩地。可他们毕竟是地主。

    大瓦屋家的老兄弟三人中,有两个在土改时被划定为贫农,只有柴知秋的父亲那个古里古怪的柴老大定为中农。但在人们的眼里,草儿洼真正的大户人家仍然是大瓦屋家。

    尽管那座象征着大瓦屋家族富有历史的真正大瓦屋早已荡然无存。

    柴知秋在土改当年就买了三亩地,次年又买五亩。

    草儿洼所有的庄稼人都瞪大了眼睛。

    虽然这几亩地比之他们的祖上显得微不足道,但问题是他们在买地!而在过去的半个多世纪乃至更长的时间里,大瓦屋家一直是在卖地的。

    你只要看着柴姑住的老石屋前后的空地就知道了。

    那一片空地上堆满了一块块的大条石,那些条石都曾是大瓦屋家埋在地里的界石。在过去的岁月里,大瓦屋家每卖一块地,就扒出来几块界石,经年累月,竟摆放了很大的一片,足有上千块之多!

    卖地不卖界石,就像卖牲口不卖缰绳一样,这是庄稼人祖祖辈辈的规矩。

    因为留着界石、留着缰绳就是留着希望。

    柴知秋一家刚喝完汤,七子就来了。

    七子是老二房家的儿子,和柴知秋是叔伯兄弟。大瓦屋家老兄弟三人,都有几个儿子,小兄弟加起来十几个,是按出生顺序排列的。柴知秋是长门孙,年龄又最大,自然是个领袖的角色。老兄弟三人都老了,那个被大家尊为老祖宗的柴姑虽然活着,已经不可能再管孙子辈的事。因此这个家族有什么大事,都是和柴知秋夫妻商量。草儿洼的人称他们是大瓦屋家少当家的。

    七子不知柴知秋回来,是来找大嫂商议婚事的。一进门见柴知秋坐在屋里抽烟,就笑了,说:“大哥,你啥时回来的?”

    天易娘说:“你大哥刚回来,正要去找你。”随手递过一个小板凳。七子坐下了,有些局促不安的样子。

    柴知秋说:“七子,都操办齐啦?”

    七子没搭话,两手抱住头,似有难言之隐。

    天易娘说:“有话就给你大哥说,还有啥难处?”

    七子抬起头:“我想……把婚事退了。”

    “胡说!”柴知秋一愣,“离成亲还有几天,你想退了,这是买小猪小羊啊!”

    天易娘也觉突兀,凑过去问:“七子,出啥事啦?”

    七子又把头低下,嗫嚅道:“人家说八音不正派。”

    柴知秋说:“你听谁胡扯!”脑子里已闪过八音的形象。那是个好说好笑的姑娘,窈窕丰满,很讨人喜欢。

    七子说:“她娘是个寡妇……”

    柴知秋有些心跳,冲口而出:“寡妇怎么啦?哪个女人想做寡妇!人家不是命苦吗?越扯越远!”

    天易娘也劝说道:“别听人家瞎说,你大哥给你说过,说那闺女不错,就是好说好笑的,未必就不正经。”

    柴知秋说:“这事由不得你,说散就散。回去好好操持,缺啥说一声。”

    七子愣坐了一会儿,没说话,起身要走。天易娘说:“七子,把那口袋粮食扛上,婚事上要用,不够再来拿。”

    七子转头看见门后已灌好一口袋粮食,有上百斤。扛起来走了,闷闷不乐的。

    七子走后,两人也收拾睡了,柴知秋说:“明儿你再去劝劝,别弄出什么事来。”天易娘说:“能有啥事,有些人就爱嚼舌头。”妻子这么说,让柴知秋松一口气。柴知秋给妻子说过八音,但没说过在八音家借宿的事。

    八音家在六十里外的隐山镇,靠近四省交界处。那一带集镇很多,再往远处走,还有牛头镇、周寨、曲楼、卜油坊、八王集、黄口镇,等等。一溜十八镇,四省通衢,历来过往客商就多,不少是做大生意的。柴知秋没本钱做大生意,做小生意也赚钱。

    那一带民风和草儿洼有很大不同。草儿洼这边人就是种庄稼,土里刨食,本本分分,对买卖东西不感兴趣。四省交界处就不同了,也许是多年来受过往商家的影响,集市十分兴旺,什么都能买卖,吃的、穿的、用的,全有。比如青菜萝卜,草儿洼的人就不会卖,也不会买,家里种着呢,种什么吃什么,吃什么种什么。隐山镇就不同,庄稼人也种,吃不了就卖,不够吃就买。而且这里青菜品种繁多,你不能样样都种,集市上却样样都有,想吃就买。不像草儿洼人种萝卜就吃萝卜,一年四季天天吃萝卜,放屁都是萝卜味。再比如布匹,草儿洼人家家织布,织布就是自家穿用的,从不会有人织了布去卖。但在十八镇上,卖布的很多,一些庄稼人家就不织布,自然也就不种棉花,穿衣裳都是买布做。天易娘是草儿洼第一个织布卖的女人,她不怕人说,卖布有什么呢?都是织好了,由柴知秋带出去卖。

    柴知秋外出,隐山镇常是他第一个落脚点,从家里出发,大半天走到,在那里歇歇脚,打探一下行情,再往前走。八音家已成为他固定的落脚处,那时八音的爹还活着,也是个做小生意的,在镇上卖瓜子、五香豆什么的,也批发。柴知秋有时就批发他的五香豆。八音爹是个瘸子,走路要架双拐。柴知秋和他混得熟了,有时就被邀到家去喝酒。柴知秋第一次去他家时,八音还是个黄毛小丫头。八音娘不到三十岁,模样儿俊俏,收拾得一身利落,腰里扎个碎蓝花布围裙,扎得紧紧的细细的,胸脯子就高高地凸出来。柴知秋乍一见吃一惊,心想这瘸子家里藏个美人呢。八音娘看见柴知秋也是一愣,这个瘦瘦高高却不失强壮的男人更像个教书先生,哪里就是生意人呢。两人打个招呼,都把目光躲开了,心里都有些慌乱。

    看得出来,八音娘很怕瘸子。

    瘸子说:“炒几个菜!”八音娘就赶紧炒菜。

    瘸子说:“过来陪柴兄弟喝两盅!”八音娘就慌乱地擦擦手,紧挨瘸子坐下了。陪柴知秋喝两盅,喝得面颊通红,嘴唇发紫。瘸子还要她再喝,柴知秋忙说:“大哥,我不行了,比不得你海量。”柴知秋确实酒量不行,至多二两,平日又是没瘾的。但这会儿说这话,却有一半是为那个女人解围。他看得出她喝酒像喝药一样痛苦。

    当晚,柴知秋在八音家的灶窝打个铺睡了。睡到半夜时被吵醒。是瘸子不知因为什么事在打八音娘,好像是用棍子打的,是那种湿漉漉的沉闷的声音,每打一棍都有一种入肉很深的感觉,只听到八音在拼命哭喊向爹求饶,而八音娘却是抽搐的泣叫,那压抑的声音极惨。想来她是不敢哭的。柴知秋站起身想去劝劝,又觉不妥。他不知那女人挨打因为什么事,是否和自己有关,心中就有些忐忑。那湿漉漉的棍子的声音像毒蛇一样咬人,他想那女人如何承受得了。柴知秋没打过人,更没有打过女人,一根棍子打在水豆腐一样的女人身上会是什么感觉?他突然觉得这家伙很可恶。

    但他不能去。

    终于没有声音了。死一样沉寂。

    柴知秋再也没有入睡。天不亮他就走了。他怕看到八音娘挨打后的样子。那个女人肯定更怕别人看到她一身的伤痕。那样的场面肯定是尴尬的。

    之后很长时间,柴知秋都没有去八音家。因为他发现他有些牵挂那个女人。对以前相好的女人,柴知秋都是兴之所至,从没动过情,过后便不再想。可他对瘸子家那个女人,虽没说几句话,更无肌肤之亲,却老是不能忘记。她的俊俏的模样,胆怯的神态,还有那个黑夜中发出闷响的湿漉漉的棍子不时在眼前晃动,让他烦躁不安,心神不宁。

    他很想去看看她,却不敢再去,他怕自己会失态。

    有一天经过隐山镇,远远看到瘸子仍坐在街口做买卖,那是他固定的摊点,一年四季都在那一个地方。柴知秋是不由自主地往那里看的,他想知道一点有关那个女人的消息,希望能在那里看到那个女人的影子。但那女人不在。

    柴知秋有点失望,又在心里好笑,和你有什么关系呢?操闲心。

    柴知秋正要走开,瘸子一转头看见他了,就大声喊起来:“柴兄弟!好久不见啦,你去哪儿?”

    柴知秋一惊,仿佛被人看穿了心事。腿却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好像早就在等着那一声召唤。那时他并没有料到,此一去对那个女人多么重要。

    七子的婚事终于如期来到。

    这一天整个草儿洼都像在过节。

    这一天最风光的不是七子,而是天易。

    在天易的感觉里,家里老在娶新婶娘。

    每次娶新婶娘,天易都是重要角色。

    迎亲轿不能空着,要有一个童子压轿,天易是长门重孙,自然非他莫属。按规矩,童子坐轿去,回来只能坐太平车,由牛拉着骨碌骨碌往回返,前头的轿子里坐着的已是新娘子。

    但天易不喜欢坐太平车,唯一的原因是坐在太平车上老是看到牛尾巴扫来扫去并且露出一只屁眼,这让他极不舒坦。于是他一路闹着要坐回轿里去,这就坏了规矩。但新娘却知道这小家伙在自己未来那个家庭中的特殊地位,因此便宠他,让他同坐轿里,揽在怀里,也实实在在减少了一路的惶恐和寂寞。

    那时轿子里一片红的神秘。红轿帘红衣裙红盖头,连空气也染成了红色,还有从新娘身上发散的幽幽香味,使刚刚安静的天易突然兴奋起来。他在新娘怀里不安地扭动,窸窸窣窣撕扯她的衣裙,新娘哪儿被他碰痒了,也把身子扭动起来,终于忍不住哧哧地笑,同时捉住他两只手,不让他动弹。天易也不吭气,只两眼瞪着她,使劲挣动,像一匹凶恶的小狼。新娘有些撑不住了,而且有些害怕,她不知道这孩子究竟要干什么。一松劲,天易挣开黑瘦的小手,突然扯下新娘的红盖头,两只黑亮的眼睛盯住她看,像在审视什么。新娘就有些窘,这孩子的目光里有一种可怕的破坏性。新娘的盖头是不能中途揭开的,被人知道了会说这女子浪。但一直盖在头上又确实不好受,从娘家上轿到柴家落轿再到洞房花烛夜由新郎揭开,大半天加上大半夜,整个人像闷葫芦似的由人摆布,哪怕要撒尿你也得忍着,滋味实在不好受。所以新娘出嫁时一般前两天就不吃不喝,叫做饿嫁,说是为了表示离家的忧伤,其实更含着净腹的意思。盖头被揭开就犯了忌讳,没有哪个新娘敢这么做,于是又赶紧从天易手里抢过盖头重新蒙上。刚蒙好,天易又坚决地把它扯下来。如是三番,新娘终于不再坚持,反正在轿子里也没人看见,就抱过天易附他耳朵上小声说:“你不会告诉人,对不?”天易点点头,狡黠地笑了。新娘发现这个固执的孩子原来也会笑,于是也笑了,仿佛共同策划了一个阴谋。他们在一瞬间实现了某种沟通。

    这一次轿上坐的是八音。

    那时天易被一派红光包裹着,轿也悠悠,人也悠悠,一身感到的都是温软,就有些美得心痒,突然说:“七婶,你的奶真大!”八音忙低头,看他正直愣愣盯住自己鼓凸的胸脯子,一下羞得红了脸,说:“乱说!”就在他屁股上打了一下,并把他的头扭开去,“以后再乱说看我收拾你!”天易挣开她的手,不再说话也不再动弹,已经走神。天易常会突然间走神。但八音不知他的毛病,以为刚才的话说重了,就逗他说:“枣核样一个小人,还知道生气,往后我不理你了。”说着用手挠他胳肢窝,八音以为这是最能逗人的一招,因为她就最怕人胳肢。平时有人胳肢她,手刚伸出来还没碰到,就笑得乱躲赶紧投降。但天易不怕痒,在他胳肢窝挠了好一阵还是不笑不动,还是痴痴地发呆。八音有点慌了,就抱紧了使劲摇他说天易你怎么啦你说话呀你说话呀,天易忽然梦醒一样看着八音,说:“我要撒尿。”

    多年后八音因为浪被逐出这个家族时,曾忽然回忆起出嫁的路上,如果不是天易中途揭开她的红盖头,自己会浪吗?但她也就是忽然想到,而且随即就觉得好笑,自己浪不浪和孩子有什么关系呢?她并没有怨恨天易的意思。事实上在所有的婶娘中,八音一直是最疼爱天易的。

    因为路程远,那天花轿到达草儿洼时,差不多已是二更天。几个轿夫早累得气喘吁吁了。

    轰通轰通轰通!

    三通进村炮震天响,引得许多人欢叫着跑出家门,拥向大瓦屋家,一个新娘就是一台大戏,谁也不愿意落下。又是三通炮响,花轿已停在院门前。几盏雪亮的汽灯高高悬挂在柱子上,内外一派通亮。唢呐吹得欢快激动,一阵紧似一阵,到处挤满看热闹的人。八音有点感动,也有点紧张,她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迎接她。八音刚被搀下花轿,就赢得一片喝彩声。人们暂时还无法看到她的脸蛋儿,但她袅袅婷婷如烟如雾的身姿,已足以让人确信七子娶了个一品女子了。八音从人们的欢叫中得到很大的满足。她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但任何一位好看的女子都希望从别人那里得到确认。八音被人簇拥着走向院子时又紧张起来,周围的人太多了,挤得密不透风,有后生在大声起哄,嘈杂声一浪高过一浪,她已经感到有手在她身上乱摸了。可她无法抗拒,任何一个新娘都会碰到这样的尴尬,她真怕那些毛头后生干出更粗野的事来。但这时她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不要挤都不要挤!”八音循声转过头去,透过红盖头朦胧看到人群中一个瘦瘦高高的身影正在挥手,心里立刻暖呼呼的好像有了依靠。她知道那是柴叔。不,赶明儿我要叫他大哥哥了。她早就想叫他大哥哥了。

    天易老做噩梦。老是梦见一片荒原,荒原上就他孤零零一个人。天上一个模模糊糊的光盘,分不清是日头还是月亮。自己在荒原孤独地行走,到处荒草野棵,一阵腥风刮过,草丛中闪出几条狼,正阴沉地盯住他,天易撒腿就逃,狼群在后头追赶,他跑啊跑啊却永远摆脱不了。这梦已做过很多次,每次都一模一样,每次他都吓得惊叫不止。那时母亲便紧紧搂住他,呼喊天易你醒醒天易别怕你是做噩梦哩。

    天易终于醒过来,大汗淋漓,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两眼瞪着窗外黑黝黝的夜,就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恐惧。他不知道为什么老是梦见那片荒原,老是碰上那几条凶恶的狼。

    天易两眼睁到天亮,再也不敢入睡。

    那天黄昏,天易又坐在墙旮旯发呆,两眼直直地突然说:“曾祖母为啥穿红衣裳?”声音像一声呻吟。

    母亲吓了一跳。那会儿她正在烧火为牲口炒料,灶膛里火光把锅屋里的黑暗照得十分斑驳,天易隐现在斑驳中如同鬼形。母亲打个冷战,知道他又犯傻了。天易的样子叫她害怕,老觉他不定哪天就会蹬蹬腿死去。

    母亲忙打灭灶火,走过去把他揽在怀里,尽量把声音放得轻柔一些:“你那么想知道?”

    天易点点头,眼里已噙满泪水。

    “曾祖母穿的是寿衣,就是……懂不?”

    天易摇摇头,样子很茫然:“……”

    “就是……人在临死前穿的衣裳。”

    “曾祖母要死了吗?”

    “曾祖母不会死的。”

    “不会死为啥要穿寿衣呢?”

    “曾祖母……喜欢这么穿。”

    她知道她没有说明白,也没法说得更明白一些。她更不愿和天易谈论死的话题。可他提出的问题常让她束手无策。小小年纪,他心里都装些什么呀?

    天易孤僻而脆弱,人也长得又黑又瘦,时不时就病一场,一年四季没离过药罐子,药渣味弥漫着整个院子,终年不散。

    所幸天易吃药很乖。

    一大碗汤药捧在手里咕咚咕咚一气喝完,嘴里又苦又涩。母亲舍不得丢掉药渣,添上水再熬半碗,天易捧起来闭上眼又一气喝尽。喝得肚皮鼓鼓地发亮,一走路直晃荡,薄薄的肚皮好像随时都会崩开,走路必须小心翼翼。

    天易从不和同龄的孩子玩儿。他既没有兴趣也没有力气,吃完药就靠在墙根晒太阳。别的孩子嫌他一股子药味,也离得远远的。他们在远处玩儿,追逐奔跑嬉笑打闹,玩得热火朝天。天易漠然看一阵,然后歪头养神,眼睛微闭着,仿佛仅存一丝气息,脚旁卧一只黑狗,静静地伴着他。天易叫它大黑,大黑是他最好的伙伴,除了晚上睡觉,几乎形影不离。

    天易再睁开眼时,孩子们已经散去,打谷场一片静谧。那时天易一副迷迷茫茫的神态,他看到一群麻雀飞来,落到一个草垛上,然后又飞走了。他想这有什么意思呢?飞来飞去的。

    天易还是不明白,寿衣和新嫁娘的衣裳怎么会是同样的颜色。他想大人们肯定弄错了,尤其曾祖母弄错了。母亲说曾祖母年轻的时候很漂亮,有一头乌云一样的长头发,眼睛蓝莹莹的,很多男人都打她的主意。天易实在看不出曾祖母有什么漂亮。她现在老得像一尊女妖,身穿大红衣裳坐在老石屋里半天不动一动,如同一具干尸。但忽然又动弹起来,先是嘴角,然后是满脸的褶皱都在抖,如此持续一阵又不动了。还是一具干尸。

    天易时常去看她,靠在门旁也是半天不动一动。他知道曾祖母还活着,就老在猜测她有多大岁数。母亲说曾祖母六十岁的时候,家里就为她准备了棺材寿衣,棺材摆在那里做了她的储藏室,寿衣也早早穿在身上。她说人家都是临死才穿上,我要穿上等死。曾祖母不相信她会死,她说我怎么能死呢,我要看看死是几条腿的怪物,从东面乘风来还是从西边随雨来,来了我也不理它,就是不理它!它能掐我的脖子?曾祖母的寿衣穿破了果然没死,家里人又为她做了一套新的,又穿破了还是没死。谁也不知道她穿烂了多少套寿衣,还是活得好好的。母亲说她的头发黑的变成白的,白的又变成黑的,仿佛经历过几番生死轮回,阎王爷早把她忘了。人们只知道她是唯一经历过黄河决口的人,但没有人说得清她的确切岁数。

    黄河决口,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啦?

    大水过后,仅仅经过几十年的时间,这片荒原的所有土地都有了主人。

    当年江伯早就说过的,庄稼人就像这地里的草,死一茬又发一茬。你等着瞧,用不了多少年,这里还会有人家,还会有炊烟。当时江伯说这话时,他们面对的是一片荒芜,那时柴姑怪伤感的。

    怎么会这么快呢?

    荒原在最初的一些年一直沉寂着,就像一块巨大的死地,空荡得放个屁像滚雷。

    先是有几个野人晃荡,那是上一纪文明留下的人种,也是仅存的活物。当他们从黄水退去的大地上歪歪扭扭重新站起来时,满身都是泥浆,连嘴里肚子里都是泥浆,还有一股甜腥腥的苦涩味。他们茫然打量着已经变了形状的大地,一时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方。村庄没有了,亲人和不亲的人都没有了,牲口没有了,连身上的衣裳都没有了,大水把他们脱得精光。过去的一切包括记忆都消失了。所幸日月星辰还在,在白昼与长夜的交替中,它们是悬挂在头顶的唯一希望。

    他们面临的第一个问题是怎么活下去。

    活着,是个严重的问题。今天的文明人很少意识到这一点。

    很多年后,天易成为一位有名的作家,一直在作品中探讨人类的生命意识,他被人认为是个偏执狂。因为他老在各种场合忧心忡忡说人类终有一天要灭亡。其实这有什么奇怪?就像一个人的生命历程一样,有诞生就会有死亡,你可以想办法延缓这个过程,但无法改变这个结局。因此他在一篇作品里说,生存是人的最初本能,也是人类的终极话题,在千百万年人类历史的长河中,一切话题都是由此派生出来的,只是那些纷纷扰扰闹闹哄哄花花绿绿的话题冲淡和掩盖了这个基本话题,直到人类又一次大毁灭到来之际才回到问题的起点。

    就是说,原始人的生存本能和文明人最后的醒悟都落在一个点上,起点就是终点,终点又是起点。就像一个三岁的孩子和一位八十岁的哲人,你很难说谁提出的问题更深奥。

    荒原上的野人们并没有想这么多,在这里深奥还原为简单,那就是:既然活下来了,就得活下去。

    于是他们赤身裸体,吊着乳房和生殖器开始在荒原上游荡。其实有这两样东西就足够了。

    接着很快有了花草鱼虫,有了百鸟百兽,包括狼。

    生命的再造和蓬勃,没有什么能阻挡得住。尽管在最初的时候极为艰难。

    大地依然沉寂着,但在复苏。

    不知从哪年开始,荒原忽然涌进很多人来,而且越涌越多,越涌越快。他们中有从大水中侥幸逃生流落外地的土著,有原本和这片土地毫无关系的外乡人。在消除了对这片死地最初的恐惧之后,他们忽然意识到这里有大片无主的土地,日他娘还有比土地更好的东西吗?只要有了地就有了一切。于是他们像一批批入侵者,向荒原大举进犯了,携儿带女拖家带口呼朋唤友单枪匹马赤手空拳赶着牲口拖着犁耙带着种子衣衫褴褛圆睁二目大喊大叫气势汹汹南腔北调慌慌张张从四面八方潮水一样涌了进来。啊哇!这么多地都荒着,谁开出来就是谁的啦!皇上怎么说?二十年免征,日他娘二十年就是一代人哩!

    干吧干吧干吧!

    从此荒原有了真正的生机。

    如饥似渴的汉子们白天耕种土地,夜晚耕种女人。在一座座临时搭起的庵棚旁边,有一片片新耕翻新刨起的土地,那土地透着清新和泥土的芳香,成群的老鸹和麻雀跟在汉子后头捡食虫子。刨地的汉子回头看看,笑了。他喜欢这些鸟们。

    晚上,月亮和星星是庵棚的天灯。

    那时凉风习习,星光灿烂,巨大的夜的幕幔悬在整个荒原的上空。汉子一觉醒来,劳累一天的身子又恢复了体力,出门撒一泡长尿,哗哗大响,就有一种喷射的快意。回到庵棚一把扯过熟睡的女人,山一样压上去。于是这荒原之夜的喘息和睡意迷离的哼哼唧唧,就有了生命的气味。

    狼被引来了。

    狼对臊腥有特别的嗅觉。

    几点绿光在庵棚外新刨起的土地上闪烁。它们在犹豫着要不要立刻扑进去美餐一顿。自从荒原涌进那么多人,狼群就溃散了,只能化整为零各自为战。但它们终于错过了时机,庵棚门咣当拉开,跳出一个手持棍棒的大汉,那汉子威风凛凛大吼一声,几条狼赶紧胆怯地逃走了,它们知道不是对手。

    星光依然灿烂。

    女人披衣走出庵棚,敞着怀,两枚硕大的乳悬挂在胸前,样子很浪。她从后头搂住汉子的腰,并把头搭在他肩上,说:“狼呢?”汉子说:“跑啦。”女人说:“我还要!”汉子转身把女人扛起,又回庵棚去了。

    野狼在远处嚎了一阵,嚎得很空洞。

    荒原被切割成无数碎块,一点点被分割了。

    这其实是个漫长的过程,差不多持续了几十年。

    但在柴姑的感觉里,几乎是一夜之间完成的。她目睹了抢占荒原的整个疯狂。那时她并没有意识到荒原时代已经结束,但她感到了某种不安。

    原先她还以为只有她才迷恋土地,现在才发觉自己错了,所有的人都喜欢土地。而且她隐约感到,大批拓荒人对土地的疯狂抢占和她对土地的迷恋有很大的不同。他们是为生计,是把土地当成最大的财富,而她只是因为土地的神奇。

    这不一样。

    江伯提醒她:“柴姑,咱们的地要埋地界。”

    柴姑不太明白:“埋地界做啥?”

    江伯说这话很早了,那时荒原上只有一些零星的拓荒者。当时江伯并没说为什么埋地界,柴姑也就没有深问。她几乎就没有听懂,甚至对地界的含义都不太明白,只隐约懂得一点意思。她想起当初从关外跋涉数千里走来的路上,曾看到一些石碑一样的东西,但没有石碑大,也不太高,她靠在上头歇息过。那石碑上有字,柴姑不认识。柴姑问路时,有人告诉她这是沧州地界这是济南地界什么的。柴姑想地界大概就是那类东西。可是埋地界有什么意义呢?表示这地是我的啦?柴姑觉得好笑,那么多荒地都没人开垦,谁还会来争抢我的地吗?何况我的地是从钦差那里用金子换的。那时荒原上还几乎没有人。

    但江伯很认真,把这当成一件很大的事情来办。特别拓荒人日夜往荒原里涌的时候,他简直是有点紧张了。江伯先是到处寻找一些砖头石块之类堆了一堆,后来发现太零碎,又派人去黄口镇买石头,结果没有买到。折腾一阵子没结果,只好搁置下来。江伯老是念念不忘,有些日子几乎寝食不安,因为他看到进入荒原的人越来越多,每天都有几拨人经过草儿洼往里走。

    柴姑就笑他,说:“江伯,这有什么当紧嘛!”

    江伯说:“当紧当紧,你不懂。吭!”

    江伯老是干咳,柴姑更关心他的身体。她知道这个父亲一样的老管家对她来说多么重要,关于土地关于收种关于草儿洼的一切都要他筹划。

    埋地界的事暂时放下了,江伯又立即筹划修寨墙的事。草儿洼周围已经住了许多拓荒人,一座座茅寮、庵棚环绕周围,时常有人探头探脑往这里看。邻居一天天多起来。柴姑很开心,有时就跑到拓荒人那里去聊天,还借粮给他们吃。但江伯却感到一种被挤压的惶然。他对柴姑说:“要修寨墙。用土修,篱笆墙不耐用。”

    柴姑说:“多费事啊。”

    江伯说:“吭。要修。要立寨,草儿洼要立寨。”

    柴姑说:“江伯,你说怎么干就怎么干吧。”她看到多年前修的篱笆墙已有许多地方塌倒,老要修修补补,的确不行了。以前修篱笆墙主要是防狼群的,现在防什么呢?到处都是人,已经很久没看到成群的狼了。柴姑对大批狼群的消失很觉遗憾。她虽然几次差点被狼群撕碎,可她还是喜欢狼群。那些野性的张牙舞爪的阴沉沉的野兽让她感到生命的恣肆。有几次她骑上马带上枪独自去荒原转悠,就是为了寻找狼群,可惜只看到一些三五成群的零星的狼。它们看到柴姑骑马奔来,吓得赶紧往草丛里钻。柴姑就很生气,冲它们屁股后头放了一枪,勒转马头走了。这些家伙很叫她失望。她记得小时候在长白山时,山里的狼可没这么胆子小,一条狼也敢向你攻击,你去山里转悠必须时刻小心。这荒原上的狼怎么啦?因为人气过旺?那天柴姑在回来的路上觉得十分气闷,好像什么被憋住了亟待释放。后来她意识到是要撒尿,就跳下马解开裤子,正要蹲下时,忽然想起小迷娘。那年小迷娘到草儿洼来时,柴姑时常伴她到处转,小迷娘就老是站着撒尿,淋得裤子湿漉漉的。柴姑就笑她,说你怎么这样,男人才站着撒尿,小迷娘说我就是想站着撒尿,站着撒尿痛快像下雨。柴姑没有站着撒过尿,她觉得那样子很难看。但这会儿她想试试了,这时她有一种孩子般恶作剧的心情。于是她把裤子整个儿脱下扔在地上站着撤起尿来,她不想把裤子淋湿。但站了好一阵却撒不出,总感到哪儿不对头,像被什么堵住了,就有些气恼,越是气恼越撒不出,小肚子都憋得难受。于是她低下头闭上眼,让自己静下心来全神贯注,她想我一定得撒出来。不知憋了多长时间,她终于成功了,一股热流突然冲出,顺着大腿根喷涌而下,的确有一种淋雨的快意,但同时又有一种被抽空的感觉,一缕缕被抽空的感觉,腹部软塌塌的,就有一种欲望弥漫开来。她微微睁开眼,看地上被淋湿的一片,在那一片湿润中正有一棵坚硬的草芽挺出,那草芽儿如刃如锥,柴姑好像是呻吟了一声便蹲下身去。正在这时,对面浓密的草丛里站出一个男人,开始有些胆战心惊小心翼翼的,但当他看到柴姑赤裸的下体就嚎了一声扑过来。他藏在草丛里已看了好一阵,从柴姑纵马奔来的时候就看到她了,他看到了她怪异地撒尿的全过程,终于忍不住站起来,他相信眼前的这个女人正在迷乱中。奇怪的是柴姑看到他时居然没有惊慌,更没有害怕,似乎正等着他的出现,刚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一种放胆的挑逗。事实上柴姑在下马时早就看到他了,看到他胆怯地往草丛里藏去,好像一条胆怯的狼。那时她只来得及看到一张年轻的面孔。当他跳跃着凶猛地把柴姑扑倒在地的时候,柴姑在心里笑了,总算碰上一个冒失鬼!

    江伯修寨墙的计划很宏大,要用很多土。但这里全是沙土,需用大量草根做筋骨和在一起才结实。柴姑就带伙计们打来大量柴草堆在那里,还向周围拓荒人家的妇女孩子收购干草,堆得像一座座小山。大家兴致很高,整整一个冬天,草儿洼的人就干这件事。从第二年春天开始,地一解冻,就动工修寨墙了。但不是每天都修,因为地里要耕作,要播种要收获,忙了就停下,不忙再干。有时夜晚加班干。隔三差五宰一头羊,由茶炖一锅给大伙解馋。茶总是受欢迎的,她的烧菜的手艺,她的温和的笑容,她的好脾气,她的黛黑的永远显得年轻的身子,总让伙计们兴奋不已。这期间,远远近近不少拓荒人也来帮着干。他们不知道这个女人怎么这么富有,他们只知道帮她干活就有饭吃。有饭吃就有足够的诱惑力。

    差不多经过一年多的时间,寨墙终于修好了。

    寨墙底宽丈余,上宽三尺,寨墙外因为挖土又自然形成一道环形寨河,四门各悬一座小吊桥,夜晚把吊桥一拉,整个草儿洼就封闭了。整个寨墙的规模比原先的篱笆墙扩展了三倍。遥遥看去,草儿洼就像矗立在荒原上的一座小城堡,威风八面。尽管它只是土做的。

    时常有拓荒人远远地向它注视。他们都知道,在那个封闭的土堡里住着一个富有而美貌的女人。

    寨墙刚修好时,柴姑住着别扭,她觉得太封闭了。以前站在草儿洼往四野看,隔着篱笆什么都挡不住,只要眼神好,你只管往远处看吧,阳光下闪亮的沙丘,荒原上起伏的草丛,结伙游走的狼群,成群飞翔的各种鸟,拔地而起直至半空的旋风柱,绚丽的朝霞,苍茫的暮色,一切都尽收眼底。但现在不行了,站在寨墙里,荒原不见了,天空只剩下头顶上一片,柴姑受不了。她不愿受束缚,连眼睛也不想受束缚,就把意思给江伯说了。江伯笑起来,说这好办,在你的石屋子门前修个瞭望台就行了。柴姑拍手说,这主意好!

    接着又修一个瞭望台。

    瞭望台有三丈多高,人爬上去目力极为开阔,比过去看得更远。伙计们没事就爬上去玩,往远处指指点点,开心极了。

    江伯完成这件大事,人累得瘦了一圈,原本就矮小的身体更显干巴。可他高兴。他为柴姑办了一件大事。

    最让他高兴的是修寨墙还有一个意外的收获,就是从地下取土时挖出许多条石,都是质料特别好的青条石,有凿好的条石,也有未经修整的块石。石头埋得很深,不是挖土修寨根本发现不了。

    大家都很奇怪,不知这地下怎么会埋这么多石头,好像这里曾经筹划过一个巨大的工程却没来得及完成。柴姑开始也纳闷,黄河决口她是经历了的。但这次黄河决口前这里并没有堆放石头。

    那么只能是更久远的年代遗落并淤埋下去的。

    当柴姑把她的目光转向旁边的老石屋,突然就明白了。

    她记起先祖圣手石匠的故事。

    当初老石匠在外漂泊几十年,造了无数亭台楼阁最后归隐草儿洼时,徒子徒孙们运来大量石料,准备为他盖一座百尺飞楼安享晚年,没想到老人家坚持要盖这座老鳖盖样的小石屋子,因此大量的石料都剩下了。

    就是说这些石料已在地下埋藏了几百年。

    面对这一片新挖出的石料,柴姑泪花闪闪。她并不是一个容易激动的人,更不喜欢沉浸于往事。连长白山大森林那一场导致家族灭亡迫使她千里寻根的血腥争斗都被她淡忘了。可是这些全新出土的石料,却不能让她无动于衷。

    历史在这一瞬间复活了。

    先祖老石匠在这一瞬间复活了。

    尽管他早已长眠在遥远的长白山下,但几百年后在这里在他的第一故乡,柴姑又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的辉煌他的坚忍他的气息他的不死的灵魂。当年老石匠就是在这里接到飞马圣召,重新离开草儿洼去燕山脚下修造皇陵的。他是那么无奈,但他终是得去。当皇陵修造完工他和几百个最优秀的工匠被封死在皇陵的时候,他一点都没有惊慌,因为这结局是他早已料到的,也早为自己留下了秘密活道。于是在一个深夜,他和几百个工匠顶开一块石板,悄然逃走了。他们藏匿在长白山的大森林里,盼着终有一天回归故土,但到底没能回来。老石匠在那里留下一个家族的分支并留给后人一个故事。而柴姑作为那个家族分支的唯一幸存者,在相距几百年后按照上辈传说的故事,终于回到草儿洼来。历史转了一个圆圈,又回到起点。

    几百年流转的历史,只留下这座老石屋和一堆乱石。

    那时柴姑并没有想到,这座老石屋和这一堆乱石的故事还将继续下去。

    伙计们没人知道这些石头的来历,柴姑也就没说。

    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但细心的江伯似乎猜到了什么。因为他蓦然发现这些修整过的条石和盖老石屋用的条石几乎没什么两样,大小和石料都是一样的,区别仅在于老石屋上的石头有一层层干涸的水迹和暗绿色的苔锈,那是岁月和黄水给它留下的印记。出土的石头却是新鲜的有光泽的,好像昨天刚刚埋上。

    他并不知道圣手石匠的故事,可他断定老石屋和这些挖出的石头里藏着同一个故事。

    同样,他也没向柴姑打听什么。

    他从柴姑的表情里感受到的是悠远和苍凉。他是用他的岁数去感受的。

    他知道,这个故事只属于柴姑自己。

    江伯把那些石头数了数,有几千块,凿好的条石就有上千块。这些条石大小、形状全一样。

    江伯说:“够了!”

    柴姑说:“当地界埋上?”

    江伯点点头,有些激动。

    柴姑说:“太大了一点。”

    每块条石都有几百斤。

    江伯说:“就是要大。地大界石也大,一千年都坏不了。”

    柴姑笑起来:“依你!”她想,一千年,真好。

    正式动手之前,江伯指挥伙计在地头摆上香案,上头有鸡、鱼、羊三牲供品,燃一束香,让柴姑打头,祭拜天地祖宗。开始柴姑不干,觉得这有点滑稽,不就是往地里埋石头吗?

    江伯说:“别不当一回事。这是大事呢,日后天地祖宗都会保佑你。”

    柴姑犹豫着:“怎么祭拜?”

    “磕头!”

    “怎么磕头?”

    “这么着,”江伯跪倒后做示范,“两腿一弯就行。”

    柴姑走到香案前,心里突突跳,这是她平生第二次下跪,第一次下跪是祭拜黄河,那次祭拜不久,黄河就决口了。这次要祭拜土地,土地该不会崩裂吧?她扭转头,朝江伯说:“一定要跪下去吗?”

    江伯说:“一定要跪!”

    江伯突然变得很凶。

    柴姑跪下去了。眼里噙满泪水。

    这一刹那,她感到一种飘渺的神圣,又有一丝莫名的恐惧。仿佛什么东西被咔嚓折断了。那时她挣扎着想站起来,伙计们在江伯率领下已齐刷刷跪在两旁,接着是一阵欢快的鞭炮声。

    柴姑站起来时,突然咯咯笑起来,但嘴唇有点发紫,腿也发抖。

    没人注意。

    一百丈埋一块地界。

    一共埋了八百零三块。

    寨墙修好,地界埋上,柴姑忽然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像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在身上。

    一切都不是原来想象的样子了。

    原来都想象过什么?

    那时用金子换下大片土地,老三还说她傻。怎么就是傻呢?

    老三说世人都想黄土变成金,你倒把黄金变成土,傻不傻?

    怎么这样说?黄金是个死的东西,土地却是活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万物都从土里生长,多么神奇!她想象过若干年后经过她的耕耘,荒原变成黑黝黝的肥沃土地,到处葱茏着绿色生命,几度晨昏,几度清风,沉甸甸的庄稼穗头在风中摇曳,放眼一片金黄,四野飘散着醉人的香气,那是多么有趣的事!柴姑还想象过养一大群羊白云样在荒原上涌动,那还是当初千里寻根经过蒙古大草原时留下的影子。当时她迷路了,误人大草原,幸亏一个青年牧人救了她。当时她非常疲惫,两脚都是血泡,青年牧人留她住了几天,熬药草让她洗脚,请她吃手抓羊肉,还教她骑马。开始她很警惕,同睡一个帐篷,怕他有歹心。但她多心了,青年牧人心肠很好,并没有不轨行为。他的确向她求婚了,说你留在草原吧,我没有父母兄弟没有亲人,我们会有很多羊,还会有很多孩子,一切都是你的。那时柴姑心如铁硬,她要去中原寻找草儿洼,哪会答应留在草原?后来青年牧人把她送到大道上时流泪了,说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美丽的姑娘。柴姑很感动,说我会记住大草原的。后来的很多年,柴姑的确时常想起那个青年牧人,而且老把眼前的荒原当成蒙古大草原,老感到脚下的大片土地是有色彩有声音有香气的,是一种鲜活的流动的不能确定的东西,近乎一片五彩的云一团悬浮的气或者就是一幅画卷一个美丽的梦。

    可现在不同了。

    草儿洼成了一个坚固的城堡,土地变得无比沉重,那些地界如巨大的铆钉穿进土地的肋骨把它固定住了。

    地界成为一种象征。

    从此土地变成财富,成为我的、你的、他的。

    如果土地变成财富,那又何如金子便于保藏呢?当初带上那些金子本可以走遍天下,可以买下一座城池,可以享尽人间荣华的。

    柴姑说不清。

    柴姑忽然变得不快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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