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米姑娘的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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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 陶苏 分類 现代言情 | 10萬字 | 13章
第1章 外婆,半边莲
    米米姑娘回到她的小镇,手里还抱着个男娃娃。

    小镇上已经几乎没有人能够认出她。

    小镇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集镇,沿着公路两三公里左右两排建着两层、三层参差不齐的房子,公路两边各自延伸出蜿蜿蜒蜒的小巷子,有的通向学校,有的通向旧公社,有的通向敬老院,有的通向小寺庙,有的通向江河……米米姑娘就是在这样一个平凡、乏味、毫无个性的地方长大。

    这会儿米米姑娘抱着小奶娃站在家门口,一阵风轻飘飘吹过,晚霞在天上慢慢慢慢地漾开来,“吱呀”一声,斜对面一个老人抱着孩子走出来对着隔壁一声吆喝:“打牌去咯”,里面的人匆匆出来把门带上,逗了逗小孩,挽着老人的手就向着晚霞走远了。不知为何,米米姑娘仿佛一晃回到小时候的某个夜晚,爸爸妈妈带着在镇上的卡拉OK晃一圈回来,不知谁家的小孩在梦魇里歇斯底里地哭泣,也没有听到大人安抚的声音,那哭声夹杂着一些无助和恐惧,缠绕在米米姑娘的心里一直抹也抹不去。

    “那个小朋友怎么了呀?”她问。

    “可能是做噩梦了吧。”妈妈说。

    妈妈拿着手电筒照亮,爸爸抽着一根烟,闷闷地往家走——他还想着跟朋友打几盘麻将,可是米米已经到了要睡觉的时间,第二天还要上学。

    米米姑娘的大名叫米悦,她一直是个内向又好强的乖孩子。内向的缘由很大成分在于伙伴们都住在两三层的楼房里,而她家是旧公社最不起眼的百货铺小平房。当年洪水还没有冲垮旧桥的时候,这条街是主街,整条街就这一个百货铺,逢年过节周边村落居民都会跨过旧桥来集镇采货,那会儿真叫一个车水马龙。米米外公是社办企业的财务一把手,小镇上有名的聪明人,社办企业解散的时候,动用了点关系,大女儿分到新街的零嘴铺,小女儿分到旧街的百货铺,再把几十年奋斗下来的积蓄给三个儿子都建了楼房,盼着三儿两女各自安居乐业,人丁兴旺,也算是不虚此生。没承想九八年洪水爆发,大水冲垮了旧桥,政府改了规划,新建的大桥不再通往旧街,小女儿的家的钱袋刚看着要鼓起来又扁了下去,根本没有钱给房子翻新。米米姑娘只记得自己最讨厌梅雨季节,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家里所有大大小小的桶和盆全部都要拿出来接雨水,生怕把货物打湿了卖不出去。碰上停电,黑暗与潮湿一起笼罩过来,爸爸骂骂咧咧,妈妈唉声叹气,空气里仿佛都充斥着发霉和沮丧的味道。

    爸爸脾气暴躁得很。从前没有弟弟,米米姑娘以为是因为没有弟弟的缘故。后来有了弟弟,爸爸不仅打妈妈,打米米,而且打弟弟,她才渐渐明白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道理。直到有一天,因为发生口角,爸爸跟一个据说是老师的人打架,双方都没占到什么便宜,但是过了几天,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一群人敲开百货铺的大门,把爸爸拉走了。妈妈抹了把眼泪告诉米米和弟弟,爸爸要跟朋友一起去外地做生意了。

    “不是!你爸爸是被抓起来坐牢去了!”表妹气宇轩昂地说。

    米米姑娘牵着弟弟,错愕地站在原地,小小的脑袋也不知道什么是悲伤,只明显地感觉到从此以后家里是更加地窘困了。

    而她的好强在于,即便如此也坚持好好上学,总想着拿第一。从前因为学习成绩是第一,生日排最前,小镇街上家境比较好、成绩靠前、长相姣好的孩子们自成一派,称米米姑娘是“大姐”。后来大家可能渐渐发现成绩好不是衡量个人魅力的唯一标准,目光逐渐转移到家境最好长得最漂亮的表妹身上,而且开始玩起了轮流排挤人的游戏:比如今天看小A不顺眼,集体不要跟小A玩了,谁跟小A搭个话都要变成众矢之的;明天小B惹到了大姐头,那小B就要遭殃了……轮到米米姑娘变成被孤立的“倒霉鬼”的时候,她就用铅笔在橡皮擦上画一根线,对自己说“等这根线擦没了,大家又会和我玩儿了”。果然,等到橡皮擦上的铅笔画痕快要消失的时候,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米米姑娘又是双百分,颁奖大会上在校长的称赞中领过奖下台,米米姑娘看到曾经小伙伴的羡慕眼光,知道有些友情很快就要失而复得了。

    米米姑娘懂得了,万事万物都有裂缝,万事万物也均有轮回,只是这周而复始的过程需要时间。于是她跟弟弟说,等到下次乌泡子成熟的时候,爸爸应该也会回来的。爸爸一直有给妈妈写信,其中有一封米米记得很清楚,爸爸要妈妈照顾好米米和弟弟。所以,即便是爱打人的爸爸,也是爸爸。

    等到爸爸回来的时候,米米姑娘正带着弟弟在百货铺柜台写着作业。爸爸顶着个光头,买了一袋子苹果和香蕉放在姐弟俩面前,姐弟俩也没有多大的波澜,抬起小脸甜甜地叫了声“爸爸”,日子如常。

    只是洪水过后百货铺的生意依然没有起色,爸爸的性格却变本加厉地暴躁,喝酒了找妈妈置气,打牌输钱了找妈妈置气,一言不合就要揍人。有一次睡午觉,爸爸做梦是弟弟抠了他的手——其实是他自己在睡梦里抠了自己的手,抠出一道短短的血杠,醒来以后可能是被某种迷信牵引,他怒气冲冲地拉起一脸懵的弟弟莫名其妙就是一顿暴揍。看着弟弟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得直抽抽,米米姑娘心里就想,当初为什么要那么盼望爸爸回来,回来了还不如不回来的时候清静。有一次她甚至直接跟妈妈讲了出来,妈妈听了这个话不仅没有产生任何共鸣,反而很生气,直说小孩子怎能知道大人的难处,一个女人哪能养活两个孩子。爸爸对自己要求很低,比如今天在墙上写好了要坚持戒烟的誓言,过几天又抽上了;对别人要求倒是挺高的:妈妈做的菜不合胃口,直接一筷子一筷子夹起来扔到桌上;米米姑娘做完老师布置的作业,他还不算完,要在家庭作业之外自己出题布置其他作业。小学生还没学过未知数“X”“Y”的时候,他自己随便出一个题目,用未知数算法解完题,让米米姑娘也试着做,做出来了,就四处炫耀闺女聪明;做不出来,即便孩子躲到卫生间不敢出来也没有用。仿佛被恶魔附身一般的爸爸挥舞着晾衣架咆哮着等在门口蹲守着就是一顿胖揍输出,胖揍完还不准米米哭出声音。等爸爸摔门出去打牌,弟弟伸出胖乎乎的小手给米米擦眼泪,米米姑娘才抱着弟弟“哇”地一声哭出来,一边哭一边发誓要快点长大,长大了就可以离开这个可怕的家。

    想归想,米米姑娘还是懂事地带着弟弟赶紧睡觉。也许即便输了钱,回家看到孩子已经睡着了,对睡着了的孩子,应该也还是下不去手的,至少这一晚是可以安安稳稳地过了。

    小镇的夜晚,除了组牌局没有特别的娱乐项目。爸爸尤其爱凑这个热闹,但牌技总是太差,老输钱,输钱就找家人撒气,所以米米姑娘从小对烟酒牌深恶痛绝,也带有一种害怕沦落的恐惧。但是在打牌成风的世界里,同龄的小伙伴们也开始学着大人的模样围坐在桌子边上码起了“长城”,为了不显得太出格和不合群,米米姑娘有的时候也会凑拢了去看。不知是不是因为内心深处的排斥作祟,不管看了多少次始终记不住那些牌技规则。以致于后来回到小镇,长大了的孩子们再围坐一起要开干的时候,米米姑娘就会顿觉无聊,不再陪着一起消磨时光,悄咪咪发信息给孩子的爸爸,请他开车接自己回家,随便找个借口开溜。

    大家的世界都静悄悄地变了,所有人都在各自的生活里跳舞。米米姑娘长大了,不是从前的那个米米。

    等到有一天,弟弟也要上学了,两个人的学费拿不出来,爸爸才“浪子回头”,决定和朋友学学经商的手艺,到外面去闯一闯,至少要挣钱给孩子上学。然而一个人在外闯荡是很苦的,主要因为老婆不在身边,没有人做饭吃。所以没过多久,妈妈把百货铺里的存货全部贱卖,可能就凑了个几千块钱,从中抽出一部分给外婆当孩子生活费,放下米米姑娘,带着弟弟投奔爸爸去了。

    米米姑娘从此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虽然外公的性格也是暴躁,外婆特别喜欢唠叨,但对小朋友格外疼爱,尤其是米米,小小年纪总有着不符年龄的老成、敏感和小心翼翼,看着怪叫人心疼。爸爸一走,米米姑娘就如同脱了缰的野马,只要外公外婆允许出去玩,不玩到天黑不回家。跟着同一条街的哥哥姐姐从河边跑到小树林,从小树林跑到池塘边长满桑葚果的桑树下,吃桑葚吃到撑,撑到吐。也许成熟的桑葚是有些发酵的,米米姑娘听到外婆小声跟妈妈打电话:“这孩子成天在外面玩,今天不知道是不是跟谁喝了酒,回家吐了一地,还有酒味。”米米姑娘躺在床上差点笑出了声,外婆也真是可爱。

    外婆的名字叫桂英。米米姑娘小时候觉得名字里面起“兰”啊“桂”啊“春”啊什么的都特别老土和俗气,名字取三个字,一点都不时髦。后来读了一些书,知道了“穆桂英挂帅”的故事,才知道老一辈起名字才叫真的有文化。比如“钟子期”、“王羲之”、“林徽因”、“郭沫若”、“徐悲鸿”……文字背后深藏的文化底蕴足以让人为之倾倒。就面相来讲,外婆是个鹅蛋脸,年轻的时候一定是很漂亮、很符合她名字赋予的气质。她嘴巴永远不饶人,心却是最软的那一个。跟街坊邻里吵架永远是最凶,谁家有事情要帮忙却永远赶在最前面;知道自己的小女儿经常被女婿打骂,不知道擦了多少眼泪,暗地里后悔为什么要把女儿嫁给这样一个混蛋,但是当着面骂人怕女婿把火气又撒在女儿身上,只得忍气吞声说一些好话;小女儿要跟着丈夫出去做生意了,一声不吭把孩子接过手,临了还要往女儿手里塞点别人送了自己舍不得吃的补品;儿女送的零嘴儿一定是要留给孙辈吃,一颗糖掉在地上孩子不吃了,她会洗一洗放到自己嘴巴里,怕浪费;孩子们调皮,她嘴里唠叨个不停,有的时候就米米姑娘的倔劲儿也上来了,眼睛一翻:再也不来外婆家了!她就被气笑:好啊,你不来,看是谁得了好儿哦!

    小一点的时候,比起爷爷奶奶,米米姑娘更喜欢外公外婆。一来是因为住得近,天天往外婆家跑,自然就亲一些;二来奶奶家不但住得远,重男轻女的思想还比较严重,孩子时期的米米姑娘其实也能感受到他们对堂哥堂弟和对自己的区别,加之没有多少玩伴,就更不愿意去。在重男轻女的观念上,外公其实也有,他常常说:孙是自己的孙,外孙是外面的孙。但不论是过年的压岁钱还是平日里给孩子们的零嘴儿,都是人手一份,谁也不比谁多,谁也不比谁少。他是个文化人,小学生米米还没上过历史课,外公就是她的历史老师。他常常把小小的米米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告诉她,很久很久以前,世界上是没有人的,人都是猴子进化成猿,猿进化成直立行走的猿人,猿人再慢慢进化成人;很早很早以前,原始人都是吃生肉,直到有一天学会了钻木取火,才有了最早的食物烹饪……当米米姑娘满心欢喜地学习三角形、长方形、正方形、平行四边形的时候,外公告诉她还有长方体、正方体、圆柱和圆锥,教会她哪些地方要画实线,哪些地方要画虚线。所以当知道从此以后很有可能是在外公外婆身边长大,米米姑娘心里装满了欢喜雀跃。别的不说,外婆家的两层楼房可比漏水的百货铺要强太多了。

    那年头,有的人挣钱很容易,有的人挣钱就很难。米米姑娘的爸爸妈妈不幸属于后者。从前有个百货铺,米米姑娘穿着算是比较可爱光鲜,学习成绩好,在学校里是比较讨喜的。自从脱离了爸爸的严格管教,她开始偶尔地不做作业,开小差。六年级竞选班长,米米姑娘说我已经当了五年的班长了,要把机会让给别人,要当副班长。鉴于学费老是拖欠,身上的衣服都不那么新鲜,班主任早就不喜欢米米了,赶紧提拔了一个脸蛋圆圆家庭条件好、成绩不相上下的女同学当班长。其实很久以前,这位老师也来过妈妈的百货铺,那时候米米姑娘总是穿着时下比较新潮的衣服,还有同龄玩伴没有的玩具自行车,她记得这位老师当时还用无比宠爱的口吻说:家庭条件好,成绩又好,长得也好,这孩子真是可爱!没想到当年的孩子现如今学费都老是迟迟交不上来,天天就那么两三件衣服替换,成绩虽然没有下滑得很严重,但早已经不能稳居第一了。穷酸就算了,还沾染了一些不好的习惯,使得穷酸看起来更加穷酸,坏习惯看起来愈发讨厌。有一次,米米姑娘和爱流鼻涕的脏脏同桌男孩都没交作业,班主任老师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训斥:你们这一对同桌果然投缘,正好凑成一对。虽然爸爸很暴戾,但米米姑娘从小听着表扬的声音长大,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羞辱。她不再喜欢这个个子高高皮肤白白气质好好的班主任,也不再跟脏脏同桌男孩讲话,心里暗暗告诉自己要开始重新好好学习,快快长大,眼睛却一眨不眨看着窗外簌簌掉落的树叶子发呆。

    外公是个党员。水稻成熟的季节,正值放暑假,学校里面每年都有一个规定:号召所有学生勤工俭学,从三年级娃娃抓起,捡稻穗。比如三年级每人10斤,四年级每人20斤,五年级每人30斤,大抵是如此。如果回到那个时光,你大概会看到,有时候是几个娃,有时候是十几个娃一波一波地成群结队去田地里捡农民伯伯遗漏的稻穗,捡到以后要把稻谷打脱落,晒干以后带到学校里面交作业。可是,田地里能有多少稻穗可捡呢?对于孩子来说,这可是除了正经作业之外的一项很艰巨的任务,有的家长不想让孩子白费力气,直接开粮仓,镇上的孩子们家里大多不种田,一开始都会老老实实在田里捡,捡一天下来完成不了多少任务,就开始想一些歪门左道的办法:比如拿上剪刀,到田里去偷。米米姑娘和表妹也干过这个事儿,她们跟邻居家的男孩子们一起躲在还未收割的稻田里,安排一个个子小的放哨,其他人躺在田地里像小老鼠一样咔嚓咔嚓剪,基本上一天的时间差不多就能完成四五斤的任务。你不知道,一望无垠的田丘里,金黄色沉甸甸的稻穗随着仲夏的风像波浪里绵绵地荡漾开去,高低起伏中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孩子们忙碌的身影,他们知道自己在干小偷才干的事,但是大多数人都这么干,心里就少了很多罪责,反而有一种合作成功的快乐。但干坏事总有被发现的时候,稻田的主人还是发现了田地里五颜六色的孩子,吆喝着跑过来。听到声音大伙儿一哄而散,男孩子跑得快,早就无影无踪,米米和表妹不仅跑不快,田地里路滑一个不小心一个趔趄还头朝地从田埂上摔了下去,又痛又怕哇哇哭,被逮个正着。

    稻田的主人一看是老会计家的孩子,只是责骂了几声,捡起零零散散掉落的稻穗,让她们回去罢了。但事情很快传到了外公的耳朵里,作为一名老党员,他眼睛里哪里揉得进这样的沙子。外公骂人了。骂的不是孩子,骂的是外婆怎么知道也瞒着,反而教坏了孩子。骂的是学校不像话,要半大点孩子去捡那么多稻穗,哪里捡得到,最后还不是家里给,或者去田里偷。而且学校收这么多稻穗干什么去呢?勤工俭学用在哪里?越说越生气,越说越激昂。毕竟有点文化的人,很熟悉流程,外公开始挨家挨户做工作,发动“联名上书”,直接把学校告到了县教育局。据说后来教育局的人还真的来了,校长请他们吃了一顿饭,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不过从此以后,不仅是班主任,就连校长看米米姑娘和表妹的眼神都仿佛多了一层颜色。

    于是米米姑娘更盼望着快点长大,终于盼到了小学最后一个暑假。浪了个把月,临近初中要开学的日子,学校发了个通知,说为了分好班级,要举行摸底考试,这可把小姑娘紧张坏了,好久没看书,感觉字都不会写了。一紧张,过得就有一点儿恍惚,迷迷糊糊睡着午觉突然惊醒,跳起来背着书包就跑,把饶有兴致做千张豆皮煮肉的外公吓了一跳,问她要干嘛?米米姑娘回答说来不及了,考试要迟到了,一溜烟就往街上跑。跑着跑着不对劲,大街上一个学生都没有,大人们慢条斯理地做着手里的活儿,整个世界都仿佛在说:今天已经收工,明日再见。她心想:完了完了,这回真没书读了。她急得直跳脚,跑到一个玩伴家里,问她的爸爸:伯伯,婷婷去学校了吗?怎么办我已经迟到了!您能不能开摩托车送我到学校去?婷婷爸爸听了丈二摸不着头脑:婷婷出去玩儿还没回来呢,怎么,今天你要去学校干什么?这都快要吃晚饭了呀。米米姑娘这才知道是自己睡懵了、搞错了,尬红了脸,颠儿颠儿地往外婆家跑去。外婆一看到她跑回来,笑得整条街都听得到:我们家出了个小魔怔。

    在婷婷爸爸的宣传下,米米姑娘变成了传闻中的书痴,长大以后一定有出息。说得米米都不太好意思了。

    暑假里孩子们发明了一种新玩法。每个人从家里带一个鸡蛋,到河边大桥底下挖一个洞,用沙子埋起来,在上面盖上稻草、小树枝,一边烧火一边讲故事,故事讲完一轮鸡蛋差不多就熟了,从沙子里面扒拉出来,还没剥壳就已经散发出香味儿,馋得小朋友们直流口水。有的时候不但蛋黄没有熟透,连蛋清都还是流动的液体,大伙儿却说这个像牛奶一样,也吃得挺香。吃完了,他们还会脱了鞋子在水里玩一会儿。有时候玩得忘情了,沿着河边捡垃圾的老奶奶把米米表哥的塑料凉鞋捡走了都不知道,而且被捡走好几回。每次表哥都怕被揍,骗姨妈说是跟同学踢球太用力了,一不小心鞋子就飞到树林里找不到了。姨妈将信将疑,一边嗑着瓜子儿一边跟隔壁卖衣服的阿姨唠嗑:我儿子不知道哪里来这么大的牛力,鞋子都不知道踢跑几双了。表哥听到偷偷笑,当笑话讲给大伙儿听。米米姑娘和表妹有时候不小心掉到河里,或者被伙伴恶作剧推到河里,衣服湿哒哒,怕回家被外婆骂,总是蹑手蹑脚地烧好水,不管天黑了还是还亮着,一到家就把澡给洗了,从来没有被发现过。

    是的。外婆不仅带着米米,还带着表妹。她给两姊妹一人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杯——那还是外公以前在社办企业上班的时候发的,两个人每天早上齐刷刷地拿着它蹲在外婆家小石子砌成的台阶上漱口。表妹大名叫黎孜,就比米米姑娘小几个月,两个人什么都要争,什么都要比。有时候两姊妹干架,外婆也从来不会偏袒,唯一会骂人的情况是,姐儿俩互相抠脸:你们个杀千刀的,把脸上留个印丑死,长大了看你们不后悔!在别人面前怂得个熊样,自家姐妹往死里抓!就是骂了,也舍不得打,忙里忙外带着洗衣服、做吃的。那会儿米米姑娘和表妹不知道,这样的外婆,其实身体早就不太好了,老是这里疼那里疼,痛得直哼哼。后来可能实在再也是熬不住痛了,让米米姨妈带着去医院一检查,结果是癌症晚期。不知道自己是癌症的时候,外婆精神还可以,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外婆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了。米米和表妹晚上睡着睡着,就被外婆疼痛的呻吟声惊醒。哎……呀……哎……呀……后来也许是都已经痛到睡不着了,外婆披着衣服起身在屋外走来又走去——哎……呀……哎……呀……左邻右舍听到了,都感慨外婆这病疼得真作孽,怎么刚快要享福了,得个这样的病来。米米姑娘心想,外婆到底是有多痛,才会连觉都睡不着呢?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灵丹妙药呢?如果有的话,让外婆吃了睡一觉,第二天就好了,那该多好啊!

    自从知道外婆病了,米米姑娘和表妹都学会了一门技能,那就是按摩。用小手攥成一个空心拳头,敲打外婆的颈椎,力道太轻了没有用,力道太重了怕外婆会疼;第二种方法是四个小指头并拢、大拇指叉开变成两只会动的小钳子,从颈椎一直捏到肩膀,来回地捏;第三种方法是两只小手每一个指头都放松,用小指那一面敲打,小指头落到外婆的肩膀上的同时,其他手指头自由落体一般打下来,自然形成一股力道,也能稍微减轻外婆的疼痛。外婆每天每天都要往身上涂各种药膏,吃各种各样的药:有中药,有西药,有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土方。后来听说有一味土方能治病,其中有一道药叫做“半边莲”,田埂上就能采到。那个药特别好认,粉紫色的花儿只开一半儿,像风筝。米米放学路过田埂看到了就要采回来,说是要给外婆治病。外公看到,似乎是有些触动,眼角有一点点湿润,大手摸了摸米米的头。

    后来外婆就不能起床了,病得很严重,下身都起了褥疮,肉都坏掉了,她甚至都不再那么频繁地呻吟。在外面做生意的所有大人都回来了,请了一个看护,在外婆的房间里安了一个小床,为了让老人家心里宽慰些,家里所有的小朋友轮流跟看护睡在小床上一起陪她。又是一个冬天,期末考试最后一天,考完最后一场试回家,米米姑娘发现小巷里已经奏起了只有人老了才放的音乐,而家里大人都不在。她心里一咯噔,放下书包就往外婆家跑,却也只能看见慈祥的外婆永远地闭上了双眼。大人给她穿上表示戴孝的麻衣,用一根麻绳缠上。泪光里,外婆的脸还是那么可爱可亲,空气中还是有一股中药的味道,可是米米知道她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再也不会对着她笑了。

    大人们说,外婆是去了天上,天上再也没有病痛。

    外婆的葬礼上人特别多。那时候大舅舅是小镇数一数二的“富豪”,有很多“结拜兄弟”,这些人也像舅舅一样,要当孝子,行跪拜礼,出葬的时候,浩浩荡荡上百人,引来镇上好多人围观。葬礼一共三天三夜,所有人都要“守夜”,米米姑娘迷迷糊糊地记得,整个葬礼流程仿佛记录了一个人生、老、病、死的所有环节,锣鼓敲打,道工吟唱,上刀山,下火海,喝孟婆汤,过奈何桥……最后一晚,临近盖棺,所有后人都要剪下寿衣的一角放进去,大舅舅还在外婆的嘴里塞了个金块。棺盖盖上去,米米只看见妈妈和姨妈都瘫软在地上,哭到没有了声音。外公抱着弟弟,呆呆地坐在大门口,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后来摄影师把录像带送到了外婆家,看着录像带一群人又哭了一遍,里面的背景音乐米米至今都还记得:

    挥一挥手,我目送你走,才觉得心里好难过

    你伤者心儿走,我忍着泪儿流,难道就这样分手

    挥一挥手,我不愿你走,可是不见你回头

    你消失在眼中,我无从忍受,此情不知等何时休

    米米姑娘平生第一次,永远地失去了一个亲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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