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挂在头顶,微微泛白。 暗黄色沙丘高低起伏,连绵不绝,如同海中巨浪,在彼此身上投下高大的黑影。 伴着清脆驼铃,一行驼队从阴影中缓缓走出,七八头骆驼满载货物,在寒夜中喷出雪白鼻息。 牵驼人们手拉缰绳,疲惫地走在骆驼前头。珍惜畜力,骆驼驮货不驮人,是沙漠里的铁律。 但偶尔也有例外。 驼队正当中,那头老驼灰黄色的背上,柔弱的女孩正搂着毛茸茸的驼脖,昏昏欲睡。 老驼身边,一个十五六的少年拽着缰绳,脸色憔悴,努力向前迈着步子。 “停一下,喝口水,歇会再走。” 前方传来招呼声,驼队慢慢停下,不用人吩咐,纷纷卧倒。 少年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软沙上,面色微微发白。 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从队首走过来,站在少年面前: “汉小子,要是撑不住,就到骆驼背上去罢。” 那男人口音里带着浓浓的胡语腔调。高高的鹰钩鼻旁,一双眼睛微微眯着: “你刚从火狱闯回来,就是壮汉也熬不住。上骆驼不丢人。” 少年人听着老驼沉重的喘息,摇摇头: “骆驼还要驮货,再驮上我,走得慢了,会拖累大家。” 男人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用胡语向驼背上的小女孩嘱咐了几句,继续向队伍后面走去。 “石叔。”少年叫住了他。 男人回过头。 “以后不用专门跟我说汉话,我听得懂。” 男人脸上微微露出笑意,右手在胸前摆出一个俏皮的手势,挑了挑眉:“愿马兹达保佑你,曹正。” 这次,他用的是胡语。 曹正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微叹了一口气。 这是他来到唐朝的第三天。 三天前,他被驼队发现时,正躺在沙窝里昏迷不醒,嘴唇龟裂,奄奄一息。 是这个名叫石早足的男人救了他,用珍贵的清水灌进他的喉咙,把他从鬼门关里拽了回来,又把他扔上驼背,和自己年幼的女儿坐在一起。 可当曹正终于在悠悠晃动的驼峰上清醒过来时,脑海里仍是一团混沌。 前世,今生,无数个画面,如同走马灯般闪个不停,光怪陆离。 前世,他似乎是搞地质勘探的,一入地质深似海,手握镐锤十来年。 靠勤奋能干,他成了单位的业务骨干,但面对无处不在的陈腐陋习,他终究一气之下辞职回了老家。 回到那个号称“丝绸故乡”的小镇后,他没日没夜地钻研丝织古技法,硬是重现了传统技艺,拉着乡亲们发家致富,直到一场大洪水不约而至。 救灾人力吃紧,他主动申请上堤,在一次深夜巡查中,为救一个掉入水中的黑衣姑娘,被洪流吞没。 今生,他出生于大唐北庭大都护府的军人世家,母亲是粟特人,也就是俗称的九姓胡,自己是一个混血汉人,衣食无忧。 也许是两段记忆互相冲突的缘故,他很难抓住其中的细节,只记得今生随母姓,叫曹正。 自己的父亲是谁,家在何处,自己又为什么出现在这片沙漠里,他一概记不住了。 好在,牵驼人们对他糊里糊涂的自我介绍并不介意。 他们对落难在沙海里的死尸和将死之人毫不稀奇,这片横亘西州城南二百余里的大沙海,凶险异常,每年不知吞没多少商队和人马。 就算是他们自己,在遇到曹正前,也刚刚经历一场黑风暴,石早足的女儿石娘被受惊的骆驼甩下背,昏迷良久。直到救下曹正,方才慢慢转醒。 所以说人要多做好事,马兹达的眼睛可是会看到的——牵驼人们右手叩胸,彼此点头赞叹。 石早足见曹正年纪尚小,怎么看也不像沙匪的探子,便告诉他自己是西州城里的绸布商人,如今要走一趟安西送货,如果曹正愿意,可以跟着他先去安西。 曹正没有反对的理由——通过与驼队的交流,他已经知道现在是所谓的“建中七年”。 可历史上,建中年号明明只有四年。 前世里,曹正为了工作没少跑新疆一带,参观过安西、北庭时期的不少遗址。 从那些残垣断壁里,他知道,自打安史之乱后,安西、北庭这两大都护府便成了碛西飞地,与长安的联系时断时续。 所谓建中七年的说法,只是因为两府又有数年未能与长安互通消息了。 他还知道,按照历史的进程,就在短短两年后,安西北庭,这看似平静的天山南北,便要焚浴在无边战火中,成为人间地狱! 战火将从山北燃起,焚尽北庭,并带着死亡和哀嚎一步步向南,最终吞没安西。 历史的轨迹难以更改,作为渺小的凡人,只能在其车辙中寻求一丝生机。 这意味着,要向南逃,逃得越早越远,活命的机会便会大一些。 可是,自己最终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望着头顶的残月,他静静地坐着。 驼峰上的女孩动了动,把曹正从沉思中唤醒。 他回过头,看到女孩正怔怔坐在驼背上,双手笼在嘴边,似乎想哈气取暖,却又忽然忘记自己要做什么。 半晌,女孩转过头来,意识到曹正看自己,微微一惊,有些羞涩地躲闪开他的目光。 看着女孩被冻得微微发白的小手,曹正摘下昨日石早足给自己的棉巾,缠在女孩的手腕上。 女孩惶恐地摇着头。 曹正坚定地摆摆手:“沙海夜里凉,没事。” 用的是胡语。 女孩一张小脸白里通红,不知道是冻得还是害羞。她张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最终只能感激地笑。 曹正看着她,眼里满是怜惜。 前世里自己最疼爱的妹妹,差不多也是这般大,可妹妹却比她幸福多了。 石早足为人心直口快,闲暇里讲过自己早年丧妻,只留下这一个口哑的女儿,虽然只有十三岁,却很有舞蹈天赋。 “可惜啊,她要是会说话,将来一定能说个好人家!” 给女儿说婆家,可是件大事啊! 丧妻后,为了照顾女儿,石早足不再做行商,在西州市坊里盘下了一个小店,专做绸布生意,利润虽然薄了些,也算足吃足用。 这次他再度出山,是因为前些日子接了笔大生意,买家愿付全款,唯一的条件是自己不管提货,店里要想办法自行送往安西。 西州城里自然有人做货运的买卖,只是因这些年商路上匪盗横行,过一趟沙海要价不菲。 石早足思量半天,决定冒险亲自走一趟,省下运费好给女儿多攒些嫁妆。 “没法子啊,娘儿大了,要出阁喽。”那天,石早足看着脸色羞红的石娘,嘴里说着烦恼,脸上却是满足的笑容。 他想着多攒一些嫁妆,说不定还能给女儿说个殷实的汉人家。 这两年,听说府里风向变了,庭州那边甚至下令汉胡不得通婚,好在西州这边还没贴出告示,谋好事要趁早了。 因此,这次他叫上了所有伙计,租了骆驼,锁了店门,带着女儿一起出发, 昼伏夜行,仗着前些年走东闯西积累下的经验,走到现在也还平安。 曹正看着绕着小小驼队忙个不停的石早足,心里感慨。 这或许就是一个父亲平凡的辛苦和幸福吧。这些牵着骆驼的伙计们,又在为心里的谁而辛劳呢? 等到了安西,无论石早足们信还是不信,他都要把未来的惨状告诉他们,并说服他们早做打算。 这是他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了。他远望着高耸的沙丘,打定了主意。 忽然,他揉了揉眼睛。 不知是月光太暗,还是眼睛出了问题,他总觉得不远处的沙丘顶上,有一排突兀的线条与沙丘格格不入。 他又揉了揉眼,然后喊住石早足: “石叔,那是什么?” “啥?” 石早足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过去,仔细辨别着,脸上的线条猛地绷紧。 “沙匪!”伙计中已经有人发现了异样,惊叫了出来! 只是几瞬之间,那些线条已经变大了很多,化作几十骑人马,拖着背后滚滚沙尘,高晃着马鞭和弯刀向丘下冲来。 刀锋上闪着光,呼哨声清晰可闻。 人们惊慌起来,紧握着缰绳跃起,带得骆驼也挣扎着站起,喷着鼻息“姆姆”地叫。 “别慌!沙匪图财不图命,给够了买路钱,不会难为咱们的。” 石早足大声招呼,安稳着众人。可曹正还是在他脸上读出了深深的不安。 “娘儿,你用沙子抹住脸,快!” 石早足吩咐着,走到曹正面前,按住他的肩: “替我看好娘儿。” 他又看看左右,伏在曹正耳边,轻声道:“要是真有什么闪失,你就带她跑。你是个好心肠的,护住她。” 短短几天接触,他已经看出曹正年纪虽小,为人却善良,头脑也机灵,两个孩子一起逃目标小,活命的机会大一些。 曹正看着石早足紧绷的脸,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个男人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待自己如同亲人,如今哪怕豁出这条命,也不过是还给他罢了。 石早足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开了一点: “马兹达保佑你。” 说完这句话,他转回身,面朝冲过来的沙匪,紧握双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