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

作家 张恨水 分類 奇幻 | 26萬字 | 87章
  序
  前序
  余少也不羈,好讀稗官家言,積之既久,浸淫成癖,小齋如舟,床頭屋角,累累然皆小說也。既長,間治詞章經典之書,為文亦稍稍進益,試複取小說讀之,則恍然所謂街談巷議之言,固亦自具風格,彼一切文詞所具之體律與意境,小說中未嘗未有也。
  明窗淨幾之間,花晨月夕之際,胸懷曠達,情有不能自己者,竊嘗拈毫伸紙,試效為之,亦複悠然神會,輒中繩墨焉。於是又感小說如詩,亦足為慰情陶性之作,不必計字賣文,強迫而出此,更不必以此儕於著作之林,作為不世之業以為之也。
  年來湖海消沉,學業之事,百凡都已頹廢,惟於小說一道,尚愛好如恆。吾友舍我知其然也,當其主辦《世界晚報》之始,乃以撰述長篇相托,余因之遂有《春明外史》之作,余初非計字賣文,亦未敢自儕於著作之林也。夫
  太玄之篇,且覆醬瓿,左思之賦,幾蓋酒甕,而此雕蟲小技,又烏足以自鳴耶?金聖歎批《西廂》,自謂為人生消遣法之一,余竊引以自況焉。容亦讀者所許歟?
  民國十四年十月張恨水序
  後序
  漸之意義,大矣哉!從來防患者杜於漸,創業者起於漸,漸者,人生所必注意之一事乎?吾何以知之?吾嘗來往揚子江口,觀於崇明島有以發其省也。
  舟出揚子江,至吳淞已與黃海相接,碧天隱隱中,有綠岸一線,橫於江口者,是為崇明島。島長百五十裡,寬三十裡,人民城市,田園禽獸,其上無不具有,儼然一世外桃源也。然千百年前,初無此島。蓋江水挾泥沙以俱下,偶有所阻,積而為灘,灘能不為風水卷去,則日積月聚,一變為洲渚,再變為島嶼,降而至於今日,遂有此人民城市,田園禽獸,卓然江蘇一大縣治矣。
  夫泥沙之在江中,與水混合,奔流而下,其體積之細,目不能視,猶細於芥子十百倍也。乃時時積之,日日積之,以至月月年年積之,居然於浩浩蕩蕩,波浪滔天之江海交合處,成此大島。是則漸之為功,真可驚可喜可懼之至矣。
  於此,乃可以論予之作《春明外史》矣。予之為此書也,初非有意問世,顧事業逼迫之,友朋敦促之,乃日為數百言,發表於《世界晚報》之《夜光》。自十三年以至於今日,除一集結束間,停頓經月外,余則非萬不得已,或有要務之羈絆,與夫愁病之延擱,未嘗一日而輟筆不書。
  蓋以數百言,書之甚便,初不以為苦也。乃日日積之,月月積之,浸假得十萬言,成若乾回矣。浸假得二十六萬言,成第一集矣。浸假得六十萬言,成第二集矣。而吾每於殘星滿天,老屋紙窗之下,猶夕夕為第三集也,今亦成書六回矣,合之可得七八十萬言也。今率爾命人曰:爾須為文八十萬言,未有不驚其負任之重且大者。然予卒優為之,蓋成於漸而不覺也。
  古人有惜寸陰者,有惜分陰者,良有以歟?因予之書之成於漸也,或曰:其書系信手拈來,湊雜成篇。或曰:不然。譬諸畫山水,先有大意,然後興到一揮,合之自然成章。
  予曰:唯唯否否。謂毫無布置,日日為之,各不相顧,則此七八十萬言,將成何話說?謂固有規矩,按意命文,然為文如擲骰趕盆,一時有一時之興致,即一時有一時之手法,為文且千余日,謂仍不失初意,又欺人之談也。夫江中之泥沙,漸漸成島,未必不改原來之形勢,而其卒能成島則一也。又奚問焉?然此實非予所計及。
  予書既成,凡予同世之人,得讀予書而悅之,無論識與不識,皆引予為友,予已慰矣。即予身死之後,予墓木已拱,予髑髏已泥,而予之書,或幸而不亡,乃更令後世之人,取予書讀而悅之,進而友此陳死人,則以百年以上之我,與百年以下之諸男女老少,得而為友,不亦人生大快之事耶?其他又奚問焉?
  人生至暫,漸漸焉而壯,漸漸焉而老,漸漸焉而死而朽,不有以慰之,則良辰美景,明窗淨幾,都負之於漸漸之中,不亦大可惜哉?悟此者,乃《春明外史》之友也,亦予之友也。
  民國十六年十二月十七日,彤雲覆樹,雪意滿天。書於老屋紙窗,青爐紅火之畔。
  張恨水序
  續序
  《春明外史》今蕆事矣,吾之初作是書也,未敢斷其必蕆事也,今竟蕆事,是在吾一生過程中所言行百千萬億之事,而又了卻其一矣。使吾而為吾自身作傳,所可大書特書者也。
  夫人生作事,大抵創其始易而享其終難,吾於此書創其始而亦睹其終,快何如之?而讀《春明外史》者,於其第一日在報端發表時讀之,於其第一集發印單行本時又讀之,於其複印第二集單行本時,更讀之。今於吾書卒業時,於其全部自第一字至最末一字,且全讀之,又得不以為快乎?作者快,讀者亦快,吾願與愛讀《春明外史》者,同浮一大白者也。
  更或獲萬一之幸,吾書於覆瓿之余,得留若幹部存於百年之後,則後世之人,取書於故紙堆中,欣《春明外史》之底於成,而讀《春明外史》者之得觀其成,則讀吾文至此,見吾與吾友之同浮一大白,當亦忍俊不禁,陪浮一大白矣。是可樂也。
  雖然,吾因之有感焉。吾書之初發表也,在民國十三年四月十二日,而其在報端完畢也,在民國十八年一月二十四日,其間凡五十七越月矣。此五十七越月中,作者或曾欣欣然有若帝王加冕之慶焉,或曾戚戚然有若死囚待決之悲焉,亦有若釋家所謂無聲色嗅味觸法,木然無動,而不知身所在焉。若就此而為文以紀之,則十百倍於《春明外史》之多可也。
  然而今何在者?皆已悠悠忽忽,僅留千萬分之一作為回憶而已。不亦哀哉?吾如是,吾知讀《春明外史》者亦莫不如是也。不但如是而已,則在此五十七月中,愛讀《春明外史》者,生離者或當有人,死別者或當有人,即遠涉窮荒,逃此濁世,或幽居囚地,永不見天日者,或亦莫不有人。是皆吾之友也,吾竟不能以吾友愛讀者,獻與得卒讀之,使其生平,多亦未了之緣,此又吾耿耿於心,愀然不樂者矣。
  由前言之,可樂也。由後言之,乃不勝其戚矣。一下裡巴人之小說成功,其情形且如此,況世事有百千萬億倍重於此者乎?信夫,天下之事有相對的而無絕對的也。
  吾書至此,人或疑而問曰:然則子書之成也,樂與戚乃各半焉,果將何所取義乎?吾又欣然曰:與其戚也,寧悅焉。夫人生百年,實一彈指耳。以吾書逐日隨寫五六百言,費時至五十七月而書成,似其為時甚永也,然吾於書成後之半歲,始為此序,略一回憶,則當年磨墨伸紙,把筆命題,直如昨日事耳。
  時光之易過如此,人生之歲月有涯,於此一彈指,棄可用心思耳目手足不用,聽其如電光火石,一瞬即滅,不亦大可惜耶?今吾在此若乾年中,將本來勢將盡去之腦之目之手,於其將去未去以成此書,造化雖善弄人,而吾亦稍稍獲得微跡,而終於少去須臾,是終可慶也。
  且讀吾書者,因而喜焉,因而悲焉,因而相與討議焉,亦將其將去未去之腦之口之目之手,以盡一時之適意,亦未始非好事也。不寧惟是,而最大之效用,且又可於若乾時候忘卻日日追逐之死焉。
  夫人生之於死,拒之有所不能,急而覓死,人情又有所不忍,坐以待死,亦適覺其無聊者也。然則人生真莫如死何矣。茲有一法焉,則盡心努力,謀一事之成,或一念之快,於是不知老之將至,直至死而後已,遂不必為死拒,為死不忍,為死而無聊矣。
  識得此法,則垂釣海濱,與垂拱白宮,其意無不同。而吾之作小說,與讀者之讀小說,亦無不同也。容有悟此者乎?則請於把盞臨風,高枕燈下,一讀吾書,更不必遠涉山島,而求赤松子其人矣。
  十八年八月二十二日由沈陽還北平,獨客孤征,鬥室枯坐,見窗外綠野半黃,饒有秋意,夕陽亂山,蕭疏如人,客意多暇,忽思及吾書,乃削鉛筆就日記本為此。文成時,過榆關三百裡外之石山站也。
  張恨水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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