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栖蝶

军阀混战时期,阮宏庆掌握赣西军事大权,选择长子阮连泽继承父业,而幼子阮连昊则从英国留学回来,满脑子新思潮。 苏瑞祥是安源煤矿的股东之一,从前是盛宣怀的得力助手,长女苏钦玉在长沙女子学院念书,偶尔回家探亲,次女苏锦玉一心要嫁入将门攀龙附凤。阮连昊偶遇苏钦玉,因一支曲子结缘。阮家为长子选媳,中意苏家的财势。 阮连泽亦看上有学识的苏钦玉,但后来竟发现苏钦玉左额上有一块不大不小的胎记,平时用流海挡住了因此没人看见。这枚胎记是苏钦玉的心病,也导致她自卑少言,阮连昊却开玩笑说那胎记的形状像一只蝴蝶停在她的眉梢。两个接受新知识新思想的年轻人因怀抱相同的理想走到一起,迅速坠入爱河。 阮连昊联系一位日本朋友,带上苏钦玉去上海做刺青,将那枚胎记绣成栩栩如生的蝴蝶。 二人刚回到安源时爆发了工人运动,路矿当局勾结军阀用武力镇压,但是遭遇了失败。阮家和苏家都陷入了困境。苏瑞祥见形势有变,当机立断要变卖所有家产回上海,苏钦玉却不愿意放弃学业,执意去了长沙,与阮连昊保持信件来往。

第一章 绕指柔1
西式钟楼矗立在熙攘的火车站广场中央,钟声喤喤,惊起楼顶尖处一群麻雀在一片橙黄的夕阳中扑棱乱飞。
阮连昊心里默数了几下,已经五点了。空气中尘土飞扬,将火车站笼罩在一片破败的气氛中,虽然依然繁荣。似乎在他记忆中,家乡不是这样的。他出国那一年英法侵略战争刚结束,国内爆发了大革命,接踵而来的是军阀混战。这几年局势越发紧张,丝毫没有要结束的意思,大概小镇也疲惫了,每一个人都行色匆匆,唯有阮连昊四处张望着,流连忘返。
一名女子擦过他身边,嘴里在嘟囔:“真的又要开始打了吗?才结束几年,怎么又要打?”
阮连昊举目望去,见那女人身着紫缎旗袍,发髻梳得光亮,脚上却穿了双粗布鞋。她身旁的男人忙拉住她:“嘘……别乱说话!没人说要打,咱们不过是先做好准备,以防万一。”
男人穿着普通的便装,但身子笔挺,一看就知道是军队的人。阮连昊皱起了眉,难道真要打仗了?他出国到现在,七年而已,这座城镇已经衰落成如斯田地。
他将小提琴跨在肩上,拎起皮箱随人流往出站口走去。抬头看远处的钟楼上竖着大大的三个字“安源站”。安源,寓意平安之源,本是赣西小镇,却因独特的地理位置和煤矿资源成为军事重地,也成为商人们南来北往必经之地,有“小上海”之称。
人头攒动中,阮连昊一身西装革履分外惹眼,他有些不自在,先前不知家乡还是如此闭塞,他该在半路换下洋装的。他又摸了摸下巴,尴尬地笑了笑,是自己没刮胡子,还是头发没梳好?引得不少女子回头盯着他看。
出站口就在通道的尽头了,忽然前方人群中一阵骚动,原本朝外涌去的人流猛地回窜,大家都不知出了何事,只听得前面有人在大叫:“杀人啦——杀人啦——”
人群中尖叫声四起,纷纷往后退,通道内顿时水泄不通。阮连昊始料不及,被人流冲击得往后踉跄几步,后背撞在了墙上。他便紧贴着墙伸头远眺,瞥见几名警察的身影,好像是在抓什么人。
待连着一阵枪声响起,他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人们更加惊恐,啼哭声、呼救声和吵嚷声不断,大家都不知要往何处逃,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跑乱撞。阮连昊依旧贴着墙,护住自己肩上的小提琴。
突然之间,一名学生模样的女子被挤到他跟前,眼看要摔倒,阮连昊及时伸手捞了她一把,紧接着一群人蜂拥过来,她被撞进了他怀里。形势纷乱无章,他也顾不得什么,将她紧紧箍住。他能感觉到她的身躯在轻微颤抖,不由得加重了几分力,低头朗声对她说:“别怕,一会儿就好了。”
她的头在他怀里转动,然后微微抬起,露出一张白净清雅的脸,她只道了声“谢谢”,又匆匆低下了头。
阮连昊乍一看觉得惊喜。这女子的眼睛晶亮而纯净,像是古书里描写的那般翦水秋瞳。若不是额前厚重的刘海儿遮住了神采,她一个眼神的流转便能叫人心动吧。
她不得已贴着他,只好刻意撇开头,长发漆黑柔顺,熨帖在他颈上。
阮连昊闻到一阵发香,嘴角不由得上扬,这样的女子抱在怀里真是舒服。
直到四周渐渐恢复正常,阮连昊才松开护住她的手,女学生低垂着头对他道了谢。他发现她的旧式校服上印着小小的校徽,是长沙女子学院。
她匆匆抬头瞥了他一眼,他的衬衣领口敞着,方才她的脸就贴在他肌肤上,现在还一直发烫。
她似乎有些局促,又对他鞠了一躬表示谢意,匆匆往外走了。
阮连昊努起嘴,眼含笑意,看她蓝衣黑裙的背影别有韵味,可不是一般女学生。直到她淹没在人群中,他还一面在笑,一面回味方才那阵好闻的发香,心情愉悦。
出了火车站左拐是老城镇。古老的街面仍旧铺着大块大块的青石板,被磨得溜光。缝隙宽而浅,储着灰土。街道两旁还是明清时期遗留下来的房屋,暗红哑黄。屋檐高高低低,缦廊延长。
这并不是阮连昊回家的路,却是他想念已久的老街。这条街多年来一直不变,或许存在了一百年、二百年,或许还更长久。他拎着大皮箱、背着小提琴,虽有些疲倦但兴致盎然。
对路人投来的异样目光,阮连昊始终保持着灿烂的笑容,很吃力地穿过两条街,到了中西街道交叉路口上的德贵茶馆。
夕阳的余晖已经照上了厅堂里的匾额,秋日愈短,茶馆里空无一人。阮连昊跨过门槛,环视四周,好容易见到角落里有一个收拾卫生的小丫头。
阮连昊放下东西,朝她走近几步,面带微笑问:“请问,你们老板呢?”
“啊!”小丫头被冷不丁冒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盯着他打量半晌,红着脸答,“在……楼上。”
阮连昊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手指随意敲着红木八仙桌,“那先给我上一盅庐山云雾。”
小丫头垂着头结结巴巴地说:“我不会……我……我去找老板娘!”
他望着小丫头慌张失措的背影笑起来,家乡的女子还都是这样可爱。
木楼梯吱嘎作响,阮连昊侧头看,走下来的妇人身材有些发福,还穿着旧式旗装,斜襟的素色上衣袖摆都镶滚花边,黑缎裙下及踝,一双绣花鞋走起路来悄无声息。
他朝椅背一靠,朗声笑道:“还要劳烦贵婶亲自为我沏茶,这么大一间茶馆怎么也不多请几个人?”
妇人一怔,一双精明的杏眼盯着他打量许久,迟疑问:“你是……”
阮连昊敛住笑意,故作神气,“连我都不认得,我看你们这茶馆也别开了!”
李贵花一听这话,先是惊讶,继而抚掌大笑。
十几年前,一个小捣蛋鬼装模作样来喝茶,砸了他家的杯子还死不认错,当时他就扔了这句话出来。可惜,王德方不吃这一套,愣是把他扣下来做了两天苦工。后来他们才知道,那小不点儿居然是阮家的小少爷!全家人心惊胆战挨了几日,生怕阮司令派警察找上门,过了许久倒也平安无事。大概一个月后,那小少爷亲自上门来斟茶认错,害得王德方直喊他小祖宗。再后来,小少爷爱泡在茶馆里听人说书,跑得勤快了,也与他们混熟了。
阮连昊站起来拉开旁边一张椅子,“贵婶坐吧。”
李贵花直勾勾盯着阮连昊啧啧称道:“几年不见,都长这么高了!还真看不出来,从前那混世魔王,脱胎换骨成翩翩公子了!”她笑逐颜开,探头朝楼梯方向大喊,“喂,冤家!下来看看谁来了!是我们四少留洋回来了!”
楼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一袭褂袍的王德方就跑了下来,一拍大腿一跺脚大喊:“哎呀!四少回来了!这些年可把我们茶馆给寂寞死了!”
阮连昊朝着王德方肩上使劲拍了拍,“德叔,我走的时候,你可是打死都不肯说舍不得我啊!还是贵婶疼我,一个劲儿抹眼泪。”
“唉,真好!”王德方一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密密麻麻,“长这么高了……你走的时候,只到我耳朵根!”王德方忽然想起什么,转向李贵花,“对,你上去看看,别怠慢了苏小姐。”
李贵花恍然反应过来,忙上楼了,一面说:“四少你先坐着,我家娟子还有客人在。”
阮连昊连连点头,轻声问德叔,“娟子最近怎样?”
王德方笑笑:“老样子,我们啊,盼着她平安就好!这不,这几年,多亏有位苏小姐经常来看看她,也算是娟子唯一的朋友了。对了,光顾着说话,忘了给你上茶!”
阮连昊拉住他,“不用了德叔,我这刚回来,赶着回家去,明天再来喝茶。”
“四少就走啊?”李贵花恰好在楼梯口,“噔噔噔”几步往下跑,无奈脚小跑不稳,险些摔倒,幸好后面的女子及时扶了一把,李贵花惊魂未定抚了抚胸口,“还好还好,还好有苏小姐,不然我可要摔死了。”
“没事吧?”那一声低柔婉转,透着说不出的娴静。阮连昊不禁侧头望去,只见贵婶旁边一名女子的身影缓缓滑下楼来,黑皮鞋、白袜子,黑裙子、天蓝色的棉布上衣……阮连昊盯着她胸前如缎般的长发和额前厚重的刘海儿,心中忽然涌起强烈的期盼,期盼她快快抬头,好让他再看清楚她的样貌。
远远的西天暗淡下去,就在她抬头的一瞬间,最后一丝光辉也被夜幕吞噬。
但是他惊喜地发现,她的眼睛如此明亮,宛若点亮了整张面庞,她就一直在他眼前发光、一直发光。
贵婶拉着她的手介绍,“这位是阮家的四少爷阮连昊,刚留洋回来。四少,这就是我方才说的苏小姐,苏钦玉。”
她眨了眨眼,一双浓黑的睫毛最终和她的刘海儿一样,盖住了夺目的光辉。她垂眸对他点点头:“阮少爷,今天多谢了。”然后转身对李贵花和王德方柔声说:“贵婶、德叔,我先回去了,怕家人等得着急。”
“哎,天黑了,让你德叔去叫个黄包车!”李贵花推了王德方一把,苏钦玉还没来得及婉拒,被阮连昊抢先说了句:“我送她回去!”
苏钦玉微微仰头看了他一眼,那种热切的目光灼热了她的脸颊,她忙又垂下头去,“不用,我家也不远。”
阮连昊意识到自己唐突了,国内不比国外。
苏钦玉双手拎着提包,不太敢再直视阮连昊,只是很谨慎地保持自己从容的姿态说:“我先走了。”
阮连昊望着她的背影在石板路上渐行渐远,被两旁人家的灯笼烛火映得朦朦胧胧。
李贵花朝王德方使了个眼色,二人窃笑。
阮连昊听见“哧哧”的笑声缓过神儿来,故意带着几分玩世不恭问:“这是谁家的姑娘?四少我喜欢得紧。”
“苏家,就是跟着盛老爷开矿那个苏家!”
“盛老爷还健在?”
“去了,前两年在上海办的丧事,还上了报纸吧。四少在国外竟不知道?”
阮连昊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现如今谁在管煤矿?”
“分了好几个东家,苏瑞祥算一个。盛家的子弟都专心搞那个钢铁去了。”
阮连昊若有所思点点头,早年苏瑞祥的煤矿遇到些麻烦,资金周转不灵,还借过贺家一大笔钱。当时牵扯不清,闹得几家人有些不愉快。不过那些旧事,和他有何关系?他不愿意去理会那些世俗烦事,只需想到刚才那女学生,便忍不住笑意。
在昏暗的夜色下,苏钦玉从容地穿过狭窄幽深的巷子、蜿蜒的街道,兜兜转转回到家。从苏家大院侧边的小木门迈进去,问正在晾衣服的丫鬟:“小雨,开晚饭了吗?”
“是大小姐回来啦!”丫头呆了一下,接着欢呼,“每次都是这样突然跑回来,也不提前告诉我们一声!晚饭收了呢,一会儿叫厨房再做就是。”
苏钦玉一听着熟悉而清脆的声音浑身都放松了,有种历经千山万水终于回家的感觉,笑问:“爹和锦玉在家吗?”
“老爷在书房忙吧,二小姐出去了!”
苏钦玉只有这一个妹妹,自小就管着她,出于习惯念叨:“她又在外面玩。这么晚了会不会碰到坏人呢?”
小雨撅嘴道:“二小姐忙着挑夫婿呢!放心吧,车子跟去了,晚些就回来了。”
苏钦玉点头应着,拎着手提包一晃一晃进了屋。看着这座中西合璧惨不忍睹的房子,她总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她素来见不得不中不西不洋不土不伦不类的东西。
下人见大小姐回来了,纷纷笑着问好,苏钦玉也一一答过。轻快踏上木楼梯,低跟皮鞋叩击着红木地板响起好听的节奏,像在跳舞一样。
书房门紧闭,苏钦玉敲了敲门,推开一看才发现有客人在。很陌生的面孔,她一向不大与人打交道,顿时傻愣在门口不知进退。
苏瑞祥忙道:“这是我另一个女儿。大玉,快来给陈伯伯倒杯茶。”
那客人感到诧异:“苏老板竟然有两个女儿?”
“呵呵,此女喜静,又在外地念学,不常在家。”
苏钦玉十分拘谨地在客人面前问了声好,添上茶,然后赶紧退了出来。门一关上便松了口气,她最怕的就是见生人。
回到自己房间,清一色西式家具摆设,也算是一方净土。
她想起要拿点东西,刚打开手提包,一颗圆滚滚的扣子掉了出来。拾起一看,不由得出了神儿。那位阮家的少爷叫什么,她记不得了,可是他的容貌和身量却叫人想起来都面红耳赤。扣子一定是在车站遇到混乱时掉在她包上夹缝里的。她当时离他那么近,对陌生人她又紧张得要命,不知自己窘迫的模样落在人家眼里会是什么样子?
她一怔,觉得自己想得太远了。不由自主地捂住发烫的脸颊,埋首在松软的丝绒被窝里深呼吸了几番。
阮公馆青灰色的楼顶隐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木中,油亮的叶子在阳光下畅快呼吸,伴着一扇窗内传来的悠扬琴声。阮连昊穿着松垮的连身睡袍对着窗玻璃拉琴。他时常不知道自己在拉什么,全凭一时兴起,有时候根本不成曲调。
“四少爷,司令让您下去和家人一起用餐。”少女清脆的嗓音打断了奇怪的旋律,站在门边的大辫子女孩是阿杏,管家的女儿,从小在阮家长大。
阮连昊无奈地放下琴,转身对她语重心长地说:“阿杏,我不是说了,悄悄去厨房端出来,不要惊动我爸。”
阿杏很快辩驳:“可是司令看见了,而且少爷刚回来,确实应当和家人一同用餐。”
阮连昊揉了揉手,应道:“看来我得改改习惯。你先下去吧,我换件衣服。”
阳光透过淡雅素净的瑞士纱帘洒入餐厅,中间摆放着一张巨大的黄花梨圆桌,一圈只坐了三个人。
阮连昊脸上挂着新鲜的微笑下了楼梯,拐弯,穿过香樟拱门,“大家早上好!”
佣人帮忙拉开椅子,阮连昊道谢坐下,朝上座的阮宏庆说:“爸,你们先吃就是了,不必等我。”
阮宏庆嘴唇微动,唇上的八字胡也跟着动了两下,浓眉紧蹙,半晌才说:“吃饭。”
“嗯,爸妈吃饭,三哥吃饭。”端起粥来呼啦啦喝几大口,阮连昊笑眯眯伸出大拇指赞道,“黄嫂熬的粥真好喝,我在外面一直惦记这味道!”
三少爷阮连朝笑道:“去了大不列颠还想着家里这些土得掉渣的东西?”
阮连昊边吃边答:“家乡的东西总是亲切可爱的。”
“连昊,你一大清早就嘎吱嘎吱地拉琴,都顾不得吃饭?”阮夫人的视线始终落在自己碗里,吃东西不紧不慢,语调不冷不热。
“我……在国外习惯一个人了。”
阮宏庆瞥了他一眼,嗓音带点嘶哑,“事先也不通知一声,也好安排大家为你接风。昨晚正巧都去给贺老爷子祝寿去了。”
阮连昊微微笑着,没答话。
阮宏庆说:“回来就好,你也算出息了。过几日随我去军区总队医院,你想做什么,我让院长给你安排个岗。”
阮连昊撇了一下嘴,搅着碗里的粥说:“我没在军营待过,也没有主刀经验,就这样去当军医,总是会落下话柄的。”
“话柄?你会怕吗?”阮夫人嘴角扬起,脸侧的细密皱纹几乎要撑开脂粉。
阮宏庆脸色一沉,“留过洋的外科大夫,无论是谁都有资格进去,哪儿来什么话柄?”
阮连朝抹了抹嘴,漫不经心地说:“我该去上课了,爸妈慢用。”接过用人递来的西服,使劲抖了抖,抱怨道:“怎么不熨一下?”
“少爷,昨儿早上才熨过的。”
阮连朝不耐烦地训道:“昨天是昨天,昨天能和今天一样吗?你不是新来的吧?规矩都不懂?”
阮夫人重重咳了一声,侧头催他:“连朝,别误了课!”
阮连朝恹恹地走出去,车门重重关上,发动机的噪音响了一阵,渐远了。
阮连昊轻声问:“三哥在师范学校教书?”
“是啊,总算有点正形儿了。”阮宏庆叹了口气,望着阮连昊,眼神越发幽深,“你大哥前些日子被任命为少将,明日回来。最近里里外外都忙着筹备为他办庆功宴……”
“是吗?大哥一向是有军事才能的,看来爸爸后继有人了。”
阮夫人音调拉得很高:“什么话?难道你爸什么时候还后继无人吗?”
“他不是这个意思。”阮宏庆皱眉,“你不要总是曲解别人。”
阮夫人冷哼一声,用手抚了抚发髻,拢着捻了金边的紫缎牡丹披肩离席。走到拱门边回头说了句:“我约了徐太太她们打麻将,午饭不在家吃了。”
餐厅沉默下来,汤勺叩击碗碟的声音清晰刺耳。
阮连昊拾起餐巾擦擦嘴,“爸,我吃好了。”
阮宏庆点点头,沉吟:“辛苦你了,连昊。”
见父亲总是一副愧疚的表情,阮连昊不由得笑得满脸灿烂,“爸,养了我这许多年,是您辛苦了。”
阮连昊的身影优雅离去,望着他留下的餐具,阮宏庆失神了。
碗里剩了一口粥,包子剩下小半个,碟子里酱菜剩了几根。这样熟悉的场面,将记忆深处的细枝末节拉扯出来。他放下筷子,侧头对姓成的管家说:“四少爷那儿还缺什么,按时问问,叫阿杏勤快点,今后她就专门伺候连昊。”
“司令,四少爷带回来的全是洋装,要不要做上几套中式褂袍备着?”
“对,要的!这些事你看着吩咐下去便是,家用可以放宽些,毕竟他刚回来,缺的东西想必很多。”深深呼了口气,阮宏庆感慨道,“长大了啊!都快认不出来了。”
“我看四少爷现在和司令年轻时的模样十分像呢!”
“哦?”阮宏庆饶有兴趣转身,仰视墙上的巨幅画像,看了好一会儿,开怀大笑起来,声音洪亮,“确实像!确实像啊!”
一名带枪警卫一路小跑进来,脚步声规整,立正敬礼。“报告司令!方才接到伍副官的来电,三名犯人已全部招供!”
阮宏庆面露傲色,挥了挥手,警卫踏着步子出去了,皮鞋在地板上踏出“嗒嗒”的沉稳声响。静默许久,他才启口说:“换装,我还是得去一趟。”
阮连昊本倚在二楼栏边,见阮宏庆往楼上来了,便作势要下去。
“嗯?做什么?”阮宏庆放缓了上楼的脚步。
“呃……我想出去转转。”阮连昊在他身边停下了。
两人站到同一阶梯,身高相仿,阮宏庆与他平视,越发觉得这个儿子像自己。他不由得轻松笑道:“派个车送你出去好了。”
“不用!”阮连昊朝管家发问,“我从前那部脚踏车还在不在?”
成管家思前想后,摇摇头说:“就算在,怕也骑不得了。为了少爷的安全,我派人去买部新的来!”
阮宏庆赞同:“对,就买部新的!”
阮连昊两手插在西裤口袋里,耍无赖一样地笑道:“我就要那部。”
阮宏庆不满地瞥了他一眼,沉声道:“那就叫下人帮着找找。”边说着边上去了。
阮连昊应了声,一阶阶往下慢步踱着。彩色丝绒地毯,很厚,踩上去悄无声息。他忽然蹲了下去,揭开一块地毯,露出惨白的大理石,还有一道镀金的阶边。台阶上淡淡的血印子还在,或许是擦洗了很久也洗不掉,血已经渗入了石头的纹理中。他盯着那痕迹较深的边缘出了神,仿佛看见一摊血水蔓延开来,侵占他的全部视野。
“四少爷,你怎么了?”阿杏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
“没事,鞋带散了。”阮连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站起身下楼去。
阿杏脸颊上浮着两坨因为干了粗活才有的红晕,喘着气说:“爹叫我找少爷的脚踏车呢!应该在杂物室里头,东西太多了,不知好不好找?”
阮连昊走近,亲昵地拍拍她的头:“阿杏,大姑娘了!”
阿杏将辫子甩到脑后,稍稍躲开了一点点,声音忸怩道:“那当然,少爷都走了七年了,阿杏能不长大吗?”
阮连昊笑得浑身颤起来,七年,谁也不是从前那个谁了。
苏钦玉穿了身素雅的洋装,纯白衬衣、黄呢格子长裙、棕色短靴。头发随意披着,唯独刘海儿梳得严密整齐,好像连风都吹不乱似的。坐了七八个钟头的火车才回来,她本想在家懒上一天,但是拗不过苏锦玉嚷嚷着要一起去百货店看新款洋装。这安源虽有小上海之称,自然不比上海,但在这一带也算繁盛之地。
苏锦玉向来很瞩目。常常拿着两条差不多的项链跑来问苏钦玉戴哪条更配衣服,或者提着两双颜色一样的皮鞋问哪双更有女人味。苏钦玉一般是放下书本,看似很认真看了会儿子,然后随手一指。
苏钦玉在妹妹身边陪衬着,就是一片绿叶。
磨蹭了半个上午,刚上车,苏锦玉忽然惊叫:“我穿错丝袜了!”
“什么?”苏钦玉皱眉。
“这个颜色太深了!”她又下了车,蹬着高跟鞋,扭摆着被旗袍裹紧的细腰往屋里赶,精致的发髻在骄阳下似乎会发光。
苏钦玉长叹一声,仰头靠在后座背。有些女人为了美什么苦都愿意吃。她是吃不得苦的人,于是也并不在意美这个形容词。
到百货店已经是中午时分,苏钦玉跟着花枝招展的苏锦玉一同上去了。因为就这独一家的百货公司,苏瑞祥早就入了股,苏锦玉又是常客,职员们大多认得她,于是见面都会礼貌问候打个招呼。而苏钦玉常年不在安源,只能默默无闻在苏锦玉身后当陪衬,自嘲说自己是沾了锦玉的光。
苏瑞祥正巧在跟财务清账,在楼上就见着风姿绰约的苏锦玉在人群里十分醒目,于是叫秘书请她们上来一趟,沏上了茶。苏钦玉浅尝了一口,面无表情,觉着还是贵婶家的茶好喝。苏锦玉则一直对着橱窗把身子扭来扭去,摆各种各样的姿态。
苏瑞祥端着账本急匆匆赶过来,像是有天大的喜事一般眉飞色舞对她们两姐妹说:“你们俩啊,赶紧去准备准备!”
苏锦玉饶有兴致问:“准备什么?”
苏瑞祥欣喜万分道:“阮家的大少爷回来任职,过几天阮家为他接风大办宴会,到时候当地有头有脸的人都会去捧场!我问清楚了,这个大少爷一直在军队,没顾上成亲,这回阮夫人想通过宴会替他物色一名未婚妻啊!”
“阮家大少爷?”苏锦玉一指按着太阳穴,深思,“我怎么记不起这个人了?阮家的三少爷我见过,就是流氓一个!”苏瑞祥道:“阮司令的儿子怎能是流氓!?你别胡诌!”苏锦玉朱唇撅起,嗔道:“爹,你怎么向着别人家的儿子啊?”
“因为人家是儿子嘛!”苏瑞祥使劲拍了下书桌,“如果你是儿子我还操什么心!这女就怕嫁错郎,你都老大不小了,还没说个婆家,让人笑话!”
“好了好了!一说起婚事你就急!”苏锦玉走到苏瑞祥身边,替他捶了几下肩背,“爹,你觉得那个阮大少会看上我吗?”
“难说,明天晚上肯定是美女如云,你们要好好准备。阮夫人思想保守,喜欢旧式女子,最看不得洋装,所以你们得穿旗袍过去。小玉啊,不能太过招摇,咱们不能喧宾夺主,恰到好处便可。”
“什么叫恰到好处啊?”苏锦玉着急了,直跺脚。
“哎呀!恰到好处……就是恰到好处嘛!既能让人家注意到你,又不会觉得你过于惹眼!”
苏锦玉一对柳叶眉蹙了起来,怨道:“这么难!”
“你去照相馆或者剧院找人给你做个参谋!平日不是结识了许多朋友吗?请人家帮帮忙。这可是难得的机会,攀上了阮家,你将来获益终身啊!”苏瑞祥说得唾沫横飞,忽然注意到一直坐在那儿没吱声的苏钦玉,唤了她两声,说:“你也一起去,多少能认识几位公子,你只要能嫁得个可靠之人,你娘便也安心了。”
苏钦玉温顺点头,表情中没有喜怒哀乐。苏瑞祥是上海人,在上海有妻室的,她们的母亲是本地人,嫁给苏瑞祥当四姨太,早些年就去了,留下她们姊妹二人陪伴苏瑞祥左右。如今两人都长大了,正是谈婚论嫁的时候,论年纪苏钦玉还大两岁,可苏瑞祥不指望这个木讷的女儿能嫁得好,照他的说法,有人肯娶她就不错了。不过这话也只在苏家说说,外人连苏家大小姐长什么样子都不甚清楚。
尘封已久的单车被主仆二人从废屋里翻了出来。撇开那些锈迹和灰土,这部车尚算七分新的。阮连昊兴致勃勃将车子推至排水道旁,吩咐阿杏去找一些醋精和豆油。
“啊?少爷找醋精和豆油做什么?”
“呵呵……”阮连昊兀自走到井边摇水上来,“翻新我的宝马香车!”
“少爷,公馆里闲了两部车,你怎么不用?”
“那是公馆的,不是我的。”阮连昊定了定神,微笑着朝阿杏说,“快去……去给我找来!”
阿杏心中纳闷,却也听话地跑去厨房找东西了。
阮连昊将鞋袜都脱在一旁,挽起衣袖裤腿,将刚打上来的一桶冰凉的井水都朝车子浇了下去,“哗啦”一声之后,灰土去了一大半,露出本来的纯黑色。
苏钦玉陪着苏锦玉几乎把安源城所有的裁缝铺子都逛遍了,苏锦玉还是没有瞧见中意的,不是抱怨布料不好便是花色不好,至于样式还真没什么可挑的。
而苏钦玉一回到家就散架了。苏锦玉则心血来潮,拉着苏钦玉的手说:“安源还是太小,姐姐,不然我们去长沙买!”
苏钦玉当即吓得嘴唇直哆嗦,细声细语说:“妹妹,长沙呢……七八个小时车程。”
“是噢……来不及了。”苏锦玉自怜了会儿子,又埋怨苏钦玉在长沙也不给她买好看的衣服回来。苏钦玉没答话,心想家里有整个百货公司都不够她挑的。等美丽的妹妹愁眉苦脸出了房,苏钦玉两眼一闭,直挺挺倒在床上。
阳光悄然洒到了床上,金光斜斜洒在她面庞,黑发如绸子般铺了一大片,衬得一张姣好面容越发白皙素雅。只是刘海儿却一直严密覆盖在她额上,尽忠职守,不让世人得见其全貌。
苏钦玉被阳光刺醒了,揉揉眼睛,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近黄昏了呢?她从床侧下来,赤脚走到西洋落地镜前仔细梳着头发。
忽而一阵风吹来,阳台上的花草簌簌作响,镶着蕾丝边的纱帘应声扬了起来。它是完全舒展的,完全自由的。
苏钦玉侧头看着,心头一欢喜,迈着华尔兹的舞步飞旋而至,修长的手臂挽着纱帘,赤裸的足尖自木质地板逶迤擦过。蹲起进退,她煞有介事在与人共舞一般,脸上洋溢着自在典雅的笑意。绕至钢琴边,伸出一指从低音扫到高音,琴箱内跳跃出一连串活泼的音符。打了个转身坐下,她陶醉地闭上眼,指尖下便流淌出优雅的旋律。
阮连昊蹬着老旧的单车在路边游荡,拂过身边的即将变得萧瑟的秋风令人惬意。他用极快的频率蹬了一阵,猛地松开手脚,双臂伸展开来,像一只自由的白鸽以拥抱的姿态朝夕阳滑翔而去。耳旁是呼啸磅礴的风声,头顶是广阔自由的天空,但脚下却依然是这片遭受战火的大地……
踏板越转越慢,车失去了动力越行越慢,渐渐停了下来。阮连昊一脚撑地,灵敏的耳朵动了动,没听错的话,有人在弹钢琴?而且曲子是欧洲当下时兴的《一步之遥》。他朝身侧的高墙大院望去。钢琴声由傍晚的徐风缓缓送过来,悦耳而神秘。他一时好奇,骑着车寻侧门往院里进去了,琴声就是从眼前这栋洋房里传出来的。令他莫名兴奋的是在这小镇上竟也有这样才华横溢的女子。
为什么是女子?他的直觉便是如此,音符散发出来的是女子的指力。富有弹性、轻慢的节奏、节拍忽快忽慢任性而为。
阮连昊仰望二楼的窗户出了神,莫非那里面也住着一名留学回来的学生?
他正想高喊一声,忽闻一阵狂猛的狗吠,阮连昊大惊回头,只见一条体型健壮的狼狗朝自己蹿过来,他忙骑上车在院子里绕圈圈躲避,接着听见几个下人的不断叫骂。
“什么人?!把我们草地都压坏了!”
“是贼吧?光天化日的胆子可真够大!”
“老爷不在家,快叫小姐吧!”
苏钦玉放松的神情绷了起来,琴声戛然而止。她就喜欢在这样清静的傍晚弹琴,偏偏这时候有人打扰了她的兴致。离座走到阳台门边朝外瞄,见一男子骑着车在院里转来转去,后面紧追不舍的是自家的看门大狼狗。真是败兴,苏钦玉撅着嘴回到房中,拿了套衣物准备去洗澡。这种事她从不操心,自然是有人管的。
不一会儿,隔壁便传来苏锦玉的尖喝:“吵什么呀?!都在吵什么呀?打扰我的兴致!”
“二小姐,也不知哪里来的贼!”管事的赶紧牵住了狗,仰头问,“二小姐,要怎么处理?”
阮连昊远远仰望窗口的女子,那裹着碎花旗袍的身影在晚霞映照下显得格外妩媚。她便是方才弹奏钢琴的人了。是名娇弱女子,想必她长了一双特别漂亮的手。阮连昊站在背光的地方朝她笑了笑,明知她看不见也尽量笑得友好些。
苏锦玉冷冷睨着他,用黛色描过的眉毛高高挑起,眉头快收成了“川”字。她倚在窗边盛气凌人地说:“你是什么人?私闯民宅啊?我可要打电话给警署了!”
阮连昊高声答:“对不起!我是无心闯进来的,我叫阮连昊!多有冒犯!”
姓阮的,还是连字辈?苏锦玉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忙站直了身子道:“哎呀,原来是阮少爷!误会了。你们都下去吧,别杵在这儿了!”
阮连昊朝一行下人也笑了笑,又抬头问:“也不知道我究竟闯到了谁家府邸,太失礼了!”
苏锦玉这时觉得他说话声音分外动人,掩口娇笑道:“阮少爷,这是苏家后院,您可真会挑地方,整个安源就数我家的狗最凶!”
阮连昊一愣,苏家?昨天遇见的那个女学生?难怪一听自己名字就客气了。他当时就没记住那女子的姓名,这一瞬间他忽然有种微妙的心理,想起上帝和祈祷以及缘分等种种事情。或许是注定要认识她的,阮连昊依着旧时的规矩朝她作了个揖:“冒犯了,敢问一声小姐芳名,改日定当亲自登门赔礼道歉!”
隔得远,苏锦玉看不真切他的样貌,可是在安源哪儿有人不识她苏锦玉啊?莫非他是刚从外地回来?想到这,苏锦玉更加心花怒放,他定是阮家刚回来的大少爷。
阮连昊见她不答,想想或许是自己太失礼,明明昨日才相告的姓名,今日便忘记了。尴尬一笑,他推车准备离去,身后传来一声温柔的回应:“我叫苏锦玉。”惊喜转头间,窗口已然无人了,徒留一墙的光辉。阮连昊笑得眉眼灿烂,同时注意到旁边那方花草团簇的阳台上有两株日本海棠,白纱帘在夕阳和风中起舞摆荡。他喜欢这样的品位,更喜欢那双弹奏出美妙旋律的手。
苏锦玉靠在窗边喘息,紧张偷望着阮连昊远去的背影,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没想到他们这样有缘,看来明天的宴会,她非要盛装出席不可了。
阮连昊不紧不慢地骑着车回公馆。小巷里的青石板铺得并不齐整,还有些湿腻的痕迹,打滑。两旁的人家渐渐点上了灯盏,好似要专门为他照一照这颠簸的路。上了高高的石桥,回望一周,身后的红墙绿瓦早已不是当年模样,所幸灯火还依旧璀璨。不管外面乱成什么样,日子还是要照过的。
阮宏庆两指捏着烟斗,在古老的雕花木桌前呆坐。灯光昏暗,忽强忽弱,一身暗色的袍子看不清颜色。两撇胡须下紧闭的嘴终于松了松,喃喃说:“我知道他怀念他母亲,那部车,是我和娟子共同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有良心忘不掉,就以为我薄情寡义能忘掉吗?”
成管家微微躬着身子站在书桌前,“司令,或许是少爷心中一直介怀,毕竟他当时才十二岁。”
“疏离了,疏离了。”阮宏庆连吸了几口烟,缓缓吐出来,烟雾缭绕了闪烁不定的灯,他的神情更加朦胧。
成管家安慰道:“司令,既然都回来了,以后应当没事了。四少爷打小就聪明,一定会理解司令当年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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