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塘

《南塘》有着一种淡淡的感伤,但绝不悲凉。因为个体的生命虽然短暂和渺小,但通过自己点滴的努力仍然可以聚沙成塔,甚至创造出一些伟大的事物。《南塘》一书娓娓地向我们倾诉出作为生命个体“虽然平常,但绝不应平庸”的情愫。

第一章 苍茫
穿越山谷
一片片大的投影在两边的山峦上散布,长途汽车融进了这投影之中。我顿时感到一种寒气,虽然这车窗外就是七月高远的漠原天空。没有飞鸟,两边的山石向中间伸展,在公路之上形成危峻的 岩。所有的风尘这时都重新泛起,我回头看见在山口边上那一排排精巧的牧民帐蓬,像阴郁的花朵一般点缀着。一种生存的艰辛、跋涉的无奈强烈地遏止着我,使我在这巨大的投影中,做着拒绝走向深渊的努力。我想喊,可是没有声音,我被吞没了,在这一瞬间,我失去了自我。
七月南方如水,我无以回答我离开它漂泊这西部的缘由。似乎是冥冥中的感召,或者是春天奔突的血液所给予的无以更改的许诺。我来了,三千里风尘,在敦煌的目光中被悄然洗净了,可是我仍然无法全部地接受这千里大漠的苍凉。我柔弱的心灵被沉重挤压着。尤其在这两山入口处,冰凉的书页无声而不可逆转地合上了我,我问同车的旅人,他们漠然的神情让我失望不已。其实,除了自己,谁能给人以真正的答案?投影越来越大,两山耸峙中的天空,已被切割得异常狭窄。阳光仅仅照在山顶上,那么远那么地难以企求。
很多年后,坐在西山的雨季里,我突然看见这投影覆盖过来。我仿佛觉得自己被揉成了一颗小小的沙砾,在投影中痛苦地抗争着。确实,汽车两旁的山谷,压着这缓慢蠕动的车和人。我听见有一种奇异的声响,透过山谷传来。是呼唤吗?还是古老而神秘的箴言?我想起在漠原上,西部牧人曾告诉我:莫测的行旅中,到处都藏着生命坚实的契机。这也是吗?许多年后,我想西山回想它,也算是吗?
这山谷如此的漫长,长得像一页历史。汽车在其中穿行,我把手伸出窗外。突然,一缕谷中的风透过我的手指,那刻骨的沁凉一直钻进我的心上。车上有位西北土著开始用低缓的嗓子,述说这谷中曾经流传的种种故事。包括千里而来陷入谷中的歌者,包括在这谷中永远行走却走不出谷口的女巫,还有流血的战争与坟墓,它们就像正在发生着的一般,在车窗外的投影中晃动。我看见那歌者了,像我又像其他一切人。他忧伤的眼睛,正以最后的光芒洞穿投影。我仿佛听见他的歌声了,质朴、原始、深沉又慷慨、幽凉。
一匹马,一匹漠原上罕见的枣红马,在谷中奔跑。我看见它在巨大的投影中,扬起不绝的灰尘。它跑了多少年了?它的背上骑着的是那尸骨无存的将军么?不,我宁愿相信它是自由的。自由地在这谷中冲突,以生命最根本的热望作注。然而,我又看见它的四周正竖起无数根牢固的栅栏,那女巫正在栅栏边徘徊,正在谷中的山腰上徘徊。贫瘠的岩石缝里,瘦小的野花开放惨淡,却在不意的决意中,绽露着生存的执著。我在哪儿?我是那匹马还是那个女巫?或者我就是那野花,在这巨大的山谷投影中,做着人类千万年来持续不已的超越。
今天,我站在城市的阳光之中,一种无与伦比的亲切与珍惜油然而生。我写作和生活着,尽着自己微薄的力量。我时时感到心灵深处的寒冷,好像回到了山谷之中。汽车在其中几近消失,在谷壁上,阴影中有一组组壁画。素朴和无以理解的画面,好像是千万年前又像就是现在。死亡充满着它,我浅狭的心灵在它面前震颤着。谁还能责怪那些死去的英雄?一代代的苦难与风流,已经辉煌着无数的史册。虽然最终它必将黯淡,可是置身投影的人类,如何才能摆脱它?我在谷中思索着,在巨大的投影中,赤裸着心。
山谷终于到了出口,汽车像野马般冲了出来。阳光立刻射进车窗,我流泪了。回首,山谷的巨大投影已甩在身后,然而它真的就已永远消失了么?后来的旅行者还会走进它,而且,将来的路上,还会有无数的山谷无数的投影。我裹着一路风尘的心又激动起来,我想唱,但我终于没有开口。因为我看见在金黄的阳光中,另一片人类穿越千年的山谷又已展开。别无选择,我必须走进去。自从离开南方踏上这西部大地,我第一次在灵魂深处,镌刻下了阳光、山谷和我将以终生穿越过的投影。
纪念落日
地平线越来越近,一轮硕大的落日,宁静地照耀着千里广漠。没有一只鸟、一点人声,我就站在这无限遥远的辉煌里。背后是一蓬灰绿的骆驼刺,面前是渐趋神秘的敦煌鸣沙山。心灵的门豁然而开,所有的苦难、风流、旅思、瞻望,都在这落日的瞬间沉淀。我知道我已无力于我,仿佛这并不灼人的落日余晖,比一切的强光更具有穿透力,能够洞悉一个裹着千里风沙的灵魂深处的所思所想、所爱所恨、所荣所辱、所叛逆所皈依。而且,它使时空骤然浓缩,象一张网,罩在我的头上。我感到自己成了一颗沙子,一颗被落日千百次照耀千百次揉搓又千百次渴求站立的沙子。
故里的后园,乡土与亲情流溢。黛青的远山,落日正洒出万道紫红的光芒。那一刻我很忧伤。无可名状的苍茫与失落,袭上我年轻的心头。一代代逝去的确良灵魂,一川川流尽的溪水,一片片飘落的红叶。我流泪了。珍视落日,就如同在读一部大书,天与地已浑然一体。人融于其中,宁静、忏悔、幽远、深邃。谁不曾在落日时陷入真实?谁又不面对落日感到无奈?我想起早年故去的祖父,想起现已苍老的父亲,一抬首,又在落日渐渐黯淡的光影里,看出了我自己。
大漠落日的悲壮,深深地嵌在我的生命里。一种临近本质的感动,使我无所适从。这一刻我不思不想,只虔诚地双掌合十,跪在鸣沙山上。天地间如同有一只巨掌,抚过我的头顶。冥冥中,我听见一声呼唤——随着它,我向落日奔去,奔向它千里无垠坦坦荡荡的辉煌。然而,遥远的沙山遮掩了它,暮色笼着我在沙地上踉跄奔走的身影。这成了一幅剪影。很多年后,我梦回鸣沙山,还依稀能听见这慷慨的马鸣。
落日田园,我独自走在乡间的田塍上。往昔岁月的流水,在我身边流过。面对行将消逝的日头,我能说些什么?孜孜于生的艰辛,谁仔细聆听过这晚钟?仔细揣摩过这落日?我曾向一位朋友述说在敦煌追寻落日的感叹,朋友却无动于衷。后来,我明白:一个人的世界,别人是难以进入的。这是可怕的隔膜,又是冷寂的启迪。洗却血迹,抹去泪水,在新的日头升起之一前,我们的一切难道就真的如此纯净了么?
我常常想见外婆的落日。那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我最后一次送外婆回家。路旁一株虬曲的树,在落日下愈加佝偻。外婆说:落日是抓不住的。我听着哭了。生的苦难死的无由,明白确凿地叩击着我的心。这是落日给我最初的启示,直到今天,我依然怀揣它。外婆的坟,已在夕照里沦入沧桑,没有什么可以证明她对我曾经的慈爱与关切了。只有青草与无言的落日。我铭记着它们。
今天,当我坐在西山落日的余辉里,来纪念一次次涌动和沉落我生命的落日时,我到底又悟出了多少?在鸣沙山、在故园、在外婆路上,我到底被落日赋予和抉择了什么?世纪的日头也已将落。面对它,这一代抑或这一代的下一代,又将有哪些苦乐、哪些得失,还将付出哪些代价?这好象敦煌那一望无际的沙子,十年二十年甚至百年之后,它是否还在落日里一点点奋争,以求得昂然地站立?我问自己的心,它跃动在落日里,不言不语却一片辉煌。
漠原,生命的痕迹
很多年后,我这样想起它——
西山的黄昏,没有鸟声。独自登上山顶,沉沦的暮霭笼罩着山下的村庄,宁静地生存,恬淡的满足,在三两处灯光中隐隐约约地写划着。这些守着故土从生到死的灵魂啊——我猛然沉入悠远——白茫茫的沙漠,清晰地铺展在四周。
三千里的距离一瞬间缩短了,大悲大壮大苍凉同大柔大美大飘逸结合了。我夹在中间,比真实的更加渺小。
我把手伸出窗外,大漠落日的余晖镀它成古铜色。
经历坎坷翻覆抑或厮杀流血后的这片土地沉默了,所有的动荡都掩干沙下。即使有一两座颓倒的残碑,也只能被厚厚的沙石一年年磨去。
没有声音,才充满了声音。激烈地叩动耳鼓,一些生命,不仅仅是人,还有马,还有剑,还有水,都站起来。
一个很小的女孩子,站在沙漠的边缘。
这是一个叫做汉家寨的地方,一个没有水却生存了千年人类的地方。一切都是干燥的,石头、沙子、灰黄的屋舍,我听见无声之中心灵的抽泣。我真想叩开小女孩身后的门,问问这些劳苦的灵魂,为什么死守着这贫困的寨子?一抬首,堆近地平线的沙山上,正走来一线驼队,单调的驼铃使大漠愈加寂寞。
抑或这是缘子根的牵系,缘于这个小女孩脸上坚强刚毅的伤痕。
一切都是圣洁的,包括死亡。
没有如水的弥留,赤裸而平静地溶入尘埃。我站在它的面前,所有的悲哀都消失了。一个漂泊多年的姓氏,一具被风沙千万遍抽打的躯体,连同宁静注视它的夕阳,一切都不容亵渎,神圣的思想,在黄沙之下潜行。
我为什么耿耿于西山那些明暗参半的墓冢呢?作为生的另一种意义上的延续,谁能拒绝它?
坦荡荡一片黑夜之中,车灯象两把雪白的利剑直刺向黑暗。它虽然如此明亮,在这沙漠上却又异常孤独。如同这山,丘陵上突兀隆起。如同这树——怀揣一种决绝的信念,固守漠原亘古的荒凉。是呼唤还是远送?是沉沦还是挺拔?
而思想如同一把凿子,在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沉默中开凿火花。这时,我们自己太卑弱了,我们自己的火花划过这漠上天空时,竟没有一丝痕迹。
若干年后,我该怎样告诉我的孩子呢?她将无法理解这些,无法理解我从漠原回到南方后,那种直视生命的勇气。她也不可能理解汉家寨那个很小的女孩子,在一代人和一处处逐渐黯淡的生活背景上,我没有把握找出更进一步相通的道路。我只有把自己的心里,对往事中的自己述说。
星空(选章)
1
我一直被星空的神秘和亲切所吸引着,那种澄静而博大的光辉,照到我灵魂的深处来,使我看见我自己的光芒——一个漂泊的生命在很多的时候是孤独和黯淡的——而这时候,在星空之下,痛苦的理性琥珀开始感觉到了舒展,感觉到了渐次完美的释放……
没有这种经历的人,应该是一个遗憾。
而这种经历本身又是深藏不露的,象古老的部落人所言:看见自身光芒的,那不是人,是神。
2
当金山在西部是一个很有名的山口,冷峻得象铁。哈萨克的草原却在这铁的旁边,生长出海子和花一样的帐蓬。
我目睹了星空之下的死亡
一切悄无声息。灯悬在草原的风中,慢慢向星空游去。酒和忧郁的民歌,渗透到那个冰冷而挺直的骨殖上。一群人说:去吧。
然后便消失了。大草原被星空照得光明如昼,草的叶尖闪着清澈的露水。而我就站在这一群人之外,我知道我进入不了他们。
那个死去的人却还在,成为星空下被他们膜拜的神中的一个。
5
一个人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永远无法看清自己的背影。而星空看得见,无论是悲壮前行者,还是彳亍而去者,星空默记并锲刻他们于清朗。星空是最大的石头,过往年代的烟云已沉积进我们无法到达的深处。
相对于洪荒,相对于浩瀚长海,人类不过是一棵或一群草,或者一棵或一群树。
世纪末的夕阳隐去之后,星空便笼罩下去——
这样我有时便懂得了人自身的局囿,在仰望星空时,我们的脚依然扎在大地之上。而从大地到星空的距离,决不是一代人所能企及的。
——它需要十代,百代,直至成千上万代。
6
《玛纳斯》是吉尔吉斯民族最伟大的英雄诗篇。那种穿透星光的歌唱,弥漫着阿肯们灵魂中最圣洁与最丰富的光芒。我永远觉得它象梦,一个民族在大地上的最后的梦。
而阿拜,那个哈萨克斯坦流动的歌手。从星空下的河流走来,携带着善良、忧郁与不屈。我看到:在1995年8月12日,哈萨克斯坦人将为阿拜升起1200座帐篷。
这是些神灵的花朵!
它同当金山口的那些花朵都来自于大地。它把大地众生辛劳耕作而收获的理性之光,奉送到无际的星空之下。
阿拜是不朽的。《玛纳斯》是不朽的。……这些不朽的神灵永远在我们的生活中引导我们。
9
这样我就想起了梵高——文森特·梵高。他用激情狂荡的向日葵攻打自己的星空。那星空旋转,在旋转与爆裂之中,凝聚成一块块冶炼苦难的陨石。
这是无路可走的攻打。
这是一个真正生命对自身星空的自造。
犹如一千多年前的那个楚国诗人,我坚信在他慷慨赴水的那一刻,他是看见了水中游动的星空的。那里有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天地真理,也有着令他在最孤寂的时候所咀嚼所依存所回味的女须之光。
许多年前,当人类无法从自己的脚下的大地寻求到真正的回答时,星空便成为缄默不言、深邃无比的智者,以至在上个世纪末,龚自珍仰天长啸,先行者的痛楚与无如伦比的深刻,使他成了上个世纪最后一个叩响晚钟临星空的人。
等待,生命的契机
几点钟了?
没有光亮照耀那条小路。它从山上蜿蜒而来,松树的香气、野草的袒露以及蟋蟀的歌唱,送它一直走到这儿来。黄昏时,我曾漫步在它的顶端。一块巨大的黑石,上面刻着一行模糊不清的字,是人名?对,是人名,而且是两个,歪歪斜斜又极其认真地镂刻在石上。一种叫不出名的草,从石下探出来,用叶尖时不时地抚摸这些。那一刻,我感动万分。也许很多年前,这石曾是一个美好或者悲伤的故事。而我已不能知道,过去的年代,象流水漫过线装的书页,是断然难以寻出太多的头绪,特别是我,这些年轻的河流上的舟子。
抑或就是为了这些?为了一种莫名的契机?
四围很黑,没有市声的喧嚣,也看不见让我寒颤、让我鄙夷、让我热爱、让我痛恨的眼睛。我记起我转过那石,在另一侧我看见了一行文字,黑色的稀然模糊的文字。它告诉了我一个许诺,一个它很多年前就刻下了许诺。不容置否不容怀疑。我欹在巨石旁边。夕晖已淡,山愈在沉重。
我也觉得好笑,甚至荒唐。然而,这么多年来,还有多少人给过我们许诺?给过我们期待?十几年前,在栀子河边,那些埋藏着一颗颗童心的地里,如今是再也寻不出每年春天青嫩的细芽了。即使那勾手指的承诺,天真得让白云无言,也对世事的沧桑、水流花谢的无情而心惊/一如今夜,我为什么要想起这些?白日里忙忙碌碌,象一枚陀螺,不知疲倦不知终点地旋转。有时也累,便有流言、呵斥和无法让人理解的冷眼。我曾想:人活在这个世间,尤其是象我辈自诩为文化人的人,到底能在机器的飞转、犁铧的深入中,得到和完善什么?也许是粉碎。如果真的被粉碎,彻底地粉碎,生命还可以再一次组合。可怕的是将碎未碎,欲碎不能。这同梵高在阿尔的秋阳中,一次次叩击太阳又多么相像。渴望生活,只不过是不同的方式,然而归宿都是相同的。
夜风愈大,乡村的寂静,如同九月深深的流水。那些在梦里的父老乡亲们,也搂着一种等待,好年成,房子,媳妇,孙子,还有……高大的坟山,坟头虬曲不已的桐树。我们无法视这些为平庸。这或许是一种素朴,因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整个的一生,缄守着土地默默无言的许诺。想起在多年前,敦煌,鸣沙山廓大的苍茫,我静坐其中。双目紧闭,浓缩,不,是还原成了一粒沙子。在苍溟之间,不停地寻找灵魂的圣地。那时,我稚气未脱,可是生存的强大在一瞬间让我苍老了许多。我没有理由再为自己辩白了?人生本来就携带着无奈,携带动着一步步证实和兑现的许诺。可是谁又清楚呢?沙子和花朵,都受馈于这个世界,因之都有风吹雨打,都有春华秋实,也就都有对于静美和绚烂的皈依。但是那些千年依然的沙漠和浑然悲壮的落日呢?
为此,在很多的夜晚,在独处之时,我猛然地记起这些。它们一定给过我一个许诺?我的到来,在敦煌神秘不已的月光里,绝不仅仅是一个匆匆的过客。象多年后的今晚一样,小路从山上蜿蜒而来,将来有些什么沿它走向我?我坚信这本是没有目的的。回首处,尘世的纷纭中,廉价的情感,如下水道一般漫街横流。我小心地趟过它,但我的裤脚还是不可避免地要湿。既然生命与这个世纪末喧哗的大世界有约,我又能实实在在地改变多少?山上黑色的巨石,在风雨剥蚀中一年年地嶙峋,那名字在多少年后会彻底地湮没?
我知道夜已深,而且我已隐约明白那石上放诺的含蕴。等待,我体验着一种被人关心被人注视被人相信的快乐。不复拥有它已多少时日?上班、下班,生活、写作,走在人群中,平常如一粒尘埃,即使飞上别人的衣襟,也不过一掸了之。然而今夜?
天空中悄然出现了几颗寒星,照着山上的小路。我点燃一支烟,朝路的尽头望去。巨石,黑色的巨石,岿立在永恒的星光之下。它上面深深嵌下去的名字和许诺,在黑夜里,正发出漆黑的穿透生命的光芒!
钥匙,门与夜
夜已深,残星三四,月隐于东山之后,街道空空旷旷,一切都如夜籁,喧嚣之极倦怠而睡。寂天寞地,漫无目的地走。一个人,影子在路灯下很长很恍惚。没有朋友,城市在午夜的清静里,受敛了所有温情的翅膀。我猛然感觉到自己应该觉出什么,譬如夜游者踉跄的脚步,梦中撕碎的呓语,抑或是一只鸟,飞过城中老屋青黑的屋脊,无声无息地蛰进那抹沉重。再不然就是更深的寒冷,转过街角,馄饨摊前人去锅在,黑漆的铁的灶台,张大吞吐影子的巨口。颤抖,悚立的心开始收缩。树的绿此时是浓重的画布,不施工笔,唯泼墨,如古俑。郊外了,尼庵也岭寂。庵后的梅花,淡淡的溢香,却带一丝不可名状的凄凉。小院很小又很深,几畦菜地,田罗之箫闭合了七孔。再上面,沥青路的旁边,那水泥与钢筋与窗户与门的组合。二楼,第十个房间。此地已是山,西山。
山影沉沉,陵园的白日高耸的塔尖,愈青锋地刺向夜空。墓已不见。上楼,门将天地隔作两重。伸进袋中的手,却总也抽不出来。在哪儿呢?刚才还在手指上呢,还曾用它在朋友的桌上刻纵纵横横的线条。是画吗?不是,无所谓地刻,从来就是这样。很多年来,是谁在支配着你?只有这一刻,在朋友的桌上,刻,左一条右一条,随心所欲,而且用自己的手。可现在,门陡立着。天上星更小,靠西北,一颗惨淡昏黄的小星。群山如眉峰攒聚,严峻地诠释着这种规律。想,廊前月光已是些微。夜更深,回来的路,那巷,拂面带露的藤子,从巷两边墙上悬下。深深的井,光滑的井圈。门似乎沉重了,铁一般,平日轻轻一摁,一转,温驯如日本妇人,贞洁而沉默地拥着我肮脏残酷的身子。在乎过?没有!九年了,从拥有自己的第一把钥匙。什么声音?草在风里摇摆,西山上的草,春天它绿得有一丝忧郁,而夏天,热烈的少男少女们枕于其上,露也许是它的泪。十一月,季节的镰刀无情地收刈。我仅折了一棵,普通的地根草,插要案上。
风从西北角吹来,如此微小又如此强烈。屋内,书们兴或张开,一页页的哲民漫流。深刻的大师从头踞在椅上。门却关着,我独立门前。多少次了?远道而来的诗友,一个不修边幅吃着粮食写着五谷的男人,一起在文庙巨大的门楼前合影。走出孔圣人毕生垒就的大门,广场上阳光明媚。我的脚印却一片黑暗。钥匙在手,小指上,习惯是将小指放入它的套环中。同那位诗友往回走,很诗人地往回走。门却关着,那小小的信使也潜逃无踪。只得撬,在阳光下于只有黑夜才出现的勾当。后来……我常想象着一扇硕壮的大门。早些年,祖母坐在门前的月光里,桑椹红时,门向南开入古老的往事。如果她坟上的桐树虬曲不已。门已关闭,另一扇门,平平仄仄浅浅洼洼的路,走进去,会许多古老的人,吃怀念与祭祀的纸钱。清明是另一扇庞大的门,一年只开启一次。西北。思绪在今夜的廊上横流。我回到六年前,嘉峪关,残墙颓圯,马鬃山亘在视线之内。是一扇门,并没有向我开启。思想的单薄无以铸造开启历史的钥匙。但我可以开这二楼第十个房间。坐在其中,就清茶,与白壁作素朴地对视。把小台灯压低些,进入半明半暗的气氛。然而今夜不能。这一刻,我需要什么?几年前的一个冬天,在满山的雪中,我曾出奇地企盼过一茎新绿。如同下午邮递员清脆的铃声,在街上不知姓名的女孩的微笑。
一切都在屋中,门却关着。四围的建筑,磨平了白日狰狞的巨角。很久以后,当那位诗人踅回山灵水秀的江南,我读到了一首叫门的诗。那一刻,我试图用心去开启它,却只是松动了一下,没有谁能被我们彻底地深入。托尔斯泰晚年流落的小站,秋深时,一列列火车载走怀揣叛逆安娜的客子,却没有人开启他孤寂而高贵的心门,只有白桦树,在门前上季摇曳。一如今夜的西山——哲人最后的额头,照耀林子的烛光已凝成燧石。曾经在一个正午,我站在壁立的峰下,神思飞扬,叩打巨石。一只蝴蝶,金黄的蝴蝶,用它阳光下辛勤的飞翔提醒了我。屋是最终的驿站。纯情、深邃、痛苦,哲理、人性,在各个的方上,平等地阅读我。
夜更深。城市已经消失。小屋如舟。拒绝一切外在的邀请。这么多年来,多少次独立门前?不是这门,另外的门。这个软弱的人,从不寻找不该进入的门的钥匙。因之迷路,峰回路却不转。回归小屋,没有人可以阻挡,对着西山,静静地回忆,怀想,不思不想;哭泣,流泪,在地板上横七竖八地写一些名字又擦一些名字。夜鸟被惊醒,掠至廊下。我伸出手,手边的不是电灯开关,是冰冷的廊杆,铁的廊杆。
我独立着,属于我的无可选择,一种苛刻而充满人情味的人生定式。夜已在屋外,钥匙却在手上。小指上,圆圆的套环,金黄的灯下发出光泽。好象一年前也曾有过一次,与朋友寻遍来路,最后懊丧而归,它却若无其事悬于指端。很多的门在今夜关闭着,只有这一扇,为我默默地开启。祖母在门前的月光里,头上长满露水的晶莹。窗帘垂着,我闭眼看见尊严的门。马鬃山铅灰的门。大街上五颜六色的门。没有钥匙。我只能开启自己。抑或我也开启过别人。也曾在某一瞬间,拥有真理的钥匙,进入神秘的圣殿小坐。可今夜,我站在自己的门前,无奈地开启夜色。它启开多少?是无声地拒绝?还是冷漠地反抗?
钥匙很小很能够小,世界很大很大。进去吗?生存是一种矛盾。舍大就小。并非采菊东篱,西山也无菊可采。只是在浓重的夜之背景后,惧怕,一丝隐隐约约的惧怕,却并不气馁。至少有我自己的钥匙。很多人就死在一座座坚固的门前。我该庆幸,该在门前失声感动。
夜色里有些莫名的声响了,晨曦将至,大千世界严峻如昨!
诗酒年华
夜,静极了,一个人独自在乡间的菜花田塍上走过去,便看见一枚枚金黄的星子,在无边的田野上飘荡。这也是些沉进寂寞而又无法安份的灵魂,随着长风,随着消逝如白驹的时间的双翼,生命的历程一段段展开。而许多年的繁华与喧响之后,我们的躯体和精神又归向了哪里?
帕斯卡尔如是说:“河流就是前进着的道路,它把人们带到他们想要去的地方。”那么,这夜,这人,这星子,也该是河流这条道路上的一个个过客。
而事实是——“人不过是一棵芦苇。”
那些在黑暗中的背影属于谁?一代一代的人过去了,“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明者,百代之过客。”葬青春于这一方偌大的浑沌之中,疼痛和欣悦已不可察觉。自由只是一把小巧玲珑的锁,打开的永远只是肉体,而精神呢?
很多年前,我第一次躲在乡下四合院的西窗下,任笔尖在洁白的稿纸上行进。结果,我看见那些纵横不一、明暗交错的文字,浮动着象水面上的一瓣瓣落花。那是春天里的落花,因为众花的盛开鲜姘而倍显独立与孤寂。
我知道:是这些落花击中了我。人的脆弱,其实不仅仅相对于芦苇,更相对于其它的种种凋落。
乡村是诚实的,除了苦楝和竹篱笆上淡淡的月色外,连古典的浪漫的犬吠也已经消失。我忆起我种在乡村的所有往事,甚至忆起后园硕大且无力的落日。那一刻,我流泪不已。
我看见酒。
清澈的酒,从乡村的根部汩汩涌出。先祖们在倾诉,或者在告诉我:“喝下这杯酒,醉一回你便成人了。”
在永远往前的河岸上,除了我自己,没有其它的人。我把诗歌的碎片一条条挂在身上,深红地象一块块血痂。其实它本来就源自内心,本来就是从肉体上长出的一块精神的鳞片。
黑夜巨大的空洞。吸迫着我,还有周围踉跄的步履。很年轻时候的那条街道,那些斗酒十千咨欢谑的朋友。酒一样的年华,被虚幻并矫饰的情境所携起。酒醉真是人生的一大幸事,所有的苦难、风流都被遮掩。那一刻,我们纯粹极了,除了肉体外,我们没有了精神。
那是一棵棵真实的芦苇——
它们不属于赋予芦苇以巨大理性的帕斯卡尔,它们只属于城市的荒凉、冷落与无奈。它们各怀心思却又全然忘却。它们在秋风秋水里摇曳,一步步走向死亡和沉沦。
没有停栖的翠鸟,翠鸟在遥远的不属于我们的地方歌唱。
“我乘的是一艘破旧的船,我的帆,还没有打开啊”,这是谁的呼唤,直撤向深夜的万物与众生。我想起火,那些在深夜的山岗草丛间闪烁的火,还有在泥泞的沼泽上游荡的火,最后是我自己的火,灵魂的火,从一沓沓的诗稿上漫漶过去,将那些落花顷刻焚毁。除了普通的灰烬外,谁能看出这灰烬中泯灭已久的光与炽热?
我沉默着,并且藉此与阔大的暗夜抗衡。然而,我必须并且注定要在黎明前消失。在阳光灿烂的城市与乡村里,我不再写作,我衣冠楚楚,同任何人一样,戴一副墨镜,趾高气扬。
我的帆什么能打开呢?难道要在风暴摧毁并把它葬入海底之时?
青春犹如一只果子,渐渐地就熟透并被时间的巨手摘去了。现在,我仅仅成了一棵光秃秃的树干。一位先哲曾写道:你可以活一万年甚至更久,但过去的却永远只有一次。
菜花田里的一枚枚星子,沉入深不可测的土地。而我独自站立在田塍之上,我已经失去了挑战风车的勇气,也失去了在酒醉与诗歌之中毫无顾忌的敞开与袒露。这时候让我想起卢梭,想起他在晚年的山岗上写作《漫步遐想录》的情境。
“我思故我在!”我回到帕斯卡尔的河流,并一无反顾地行进不去。这是皈依,还是涅磐?
黑暗中的花朵
一条河在这块底下无声地流去。那水一定是清澈而寒冷的,它在大地的腹部,流动着,散发出寂寞而神秘的芬芳。
我就走在河岸上。
黑暗巨大无边。我的小小的手电,如同秋夜原野上最后的萤灯。我感到我在逐渐接近一种真实。我的头颅上每一次迎接水滴的沁寒时,我都象莅临了一次抚摸。而我的脚,在一点也不曾修饰的溶洞中,又逐渐回归到了最初最原始的爬行。
也许我该接近源头。而接近源头的方式是不是就这样别无选择?
1
人类总是渴求在阳光下生存。光明象一柄美妙无比的檀香扇,永远煽动着人类蓬勃的欲望与血腥的格杀。就在今天,就在我一步步走进这黑暗时,在非洲、在中东、在阿富汗,阳光下的战争,仍在不断地给人类带来痛苦和死亡。
我不是刻意避开这些。良知和血液中的正义感难以让我避开。我只是在太久的沉闷与迷惘中走进了这里。
没有风,没有树木,整个溶洞犹如一座亘古静寂的钟。我已经远离阳光了,渐渐地深入到大在的核和黑暗的本质。
我到底能看见什么?又能被接纳和拒绝什么?
2
一根硕大的柱子立在前面。手电光照上去的时候,它的苍茫的身子正从黑暗里缓缓地踱出来。我站在柱子面前,想细细地寻找亿万年时光在它上面所镌下的痕迹。
没有,一点也没有。只是一根柱子,硕大的钟乳石柱,从洞上一直伸向洞底的河中。所有的时间在它之上消失了,它只呈现出一种空间的博大与坚实,同时又显示出一种遗世独立的朴拙与悲凉。
这让我想起早些年我见过的一座废墟。那是一个黄昏,我在废墟上看见了唯一的一根柱子。它在乱石中延长着,仿佛一柄从战场上走下来的断剑,或者一颗从利刃上走下来的头颅。它背后的故事惊心动魄。而我的震撼,只能如一星野花,开在它的前面,那样的单薄和脆弱。
3
我在继续前行。
我的心突然地平静了。溶洞已经越来越宽广,我甚至听见了河流动的声音。在一块巨大的钟乳石旁,我停了下来。
倾听。我匍匐在地上熄了手电,在黑暗中倾听。这一刻我在倾听之中感觉到了自己的纯洁。我看见一个幼小而充满苦难的生灵,从黑暗中一掠即过。它归向了哪里?它的所去,是否就是人类灵魂所需选择的皈依?
一滴水落向我的手掌,然后又润开回到了大地。这过程如此简单。然而,除了在黑暗无援的洞中外,我却从来都强调和突出着它的毫无意义的代价。
黑暗摒弃了一切伪饰。就象这河的声音,真实着,只能是河的声音。它的真实,永远地无法被别的什么代替。
4
我一直对生命和生命之外的一切保持着亲切与宽容。我想,这或许也是人类良知的一个必需的部份。今天,我独处在这黑暗之中,我无法也不可能真正远离洞外的光明与时光的流逝。
十年前在敦煌,走在莫高窟前的塔林中时,我特别注意了每座塔所建成和所代表的年代。岁月更替的烙印就这样象线一样展开来。后来,我上鸣沙山,那些沙子在黄昏时一点点地企求站立。我知道,我必须理解和审视这一切。当阳光赐予人类以光明与温暖时,同时也赐予了丑恶与毁灭。阳光下的浩浩历史,也许清理、梳剔之后,只能是一部不断的毁灭史。
在亲切与宽容之外,这必将是最大的悲哀。而这在洞中,我默想这些,感到了一种钻心的疼痛。也许黑暗能遮掩血迹,但如何能涤尽风中所有的血与夭折?
5
我知道我是沿着一条河流在走。这条洞中的河流,被黑暗裹住。河两岸只是石,钟乳石,黑暗中的形形色色的钟乳石。
手电的光是极其微弱的,我所能看见的永远都是局部。那些象鸟、象笋、象各种动物的钟乳石,一一被我忽略。我只能切肤地感觉到推拂不开的黑暗,和黑暗中的无声的河流。
这又让我想到了著名的河源。在青藏高原沉默的雪峰之间,大河从冰块与冻土的罅隙中涌出。纯净的水流,让人的心灵为之蒙惭。而我在那一刻却想到了这大河在流经我的家乡时的浑浊与桀骜。也许我们根本就不应该迁恕于大河本身,我们只能在先祖们一代代种下的种子里收获苦难与泪水。大河是无罪的,一如这洞中的河流,它对人类的漠然恰恰就是上苍对人类的嘲弄。
6
我到底能握住什么样的一种真实呢?
仅仅在片刻之前,我还置身阳光之下。我为神仙河谷的美与幽深陶醉。但现在,我明白了它们的肤浅。黑暗本身的深邃和强大,将我挤压在中间。相对于阳光下人对心灵的放纵,这黑暗更具有约束力。
远在非洲,在那些土著民族,对天、地、神的崇拜导引着人心。这一切构成了土著民族生生不息的根本,对天、地、神的恐惧,促使他们不断地修正心灵,从而使得真诚与善良等其它一些品行至今还名副其实地被称作他们的瑰宝。但大多数人类已经失去了这些。纵容、毁灭、死亡,将这个阳光下拥挤的星球,糟蹋成了一个连上帝也不愿正视的血腥的广场。
虽然有神仙河谷的美与幽深,但相对于广大的丑与罪恶,它已经力不从心了。就如同阳光下最后的良知和正义一样,沾着血迹的战斗,我们对胜利到底能抱有几分期望?
7
我的无知和幼稚,使得我在这黑暗的洞中渐渐无所适从。这种简单的黑暗,沉静着象一个永远叫我无法解开的谜。我匍匐前行,贴在冰冷的钟乳石上,我凭借心灵揣测河流的走向。
这一刻,我看见了黑暗的顶端。
那是一枚硕大的花朵。在黑暗中,它的每一脉花瓣都象石头般舒展。
这或许就是一种暗示——
我存在于黑暗中,并且正在被黑暗中的一切悄然接纳。我的被阳光照耀多年的身体,此刻已渐渐被黑暗充盈。我如果不是在走向寂灭,就一定是在走向涅磐……
8
应该承认,我一直是个悲观主义者。对人类苦难的认识,最初源于我对西部的浪游。然而,对人类存在和生活的本身,我又始终抱一种乐观主义的理想。地球上的时间与空间,在伤痕累累地走到今天时,苦难的砾石遍地皆是。我的悲观,也许正是对人类生存悲剧的悲观。
两千多年前,屈原仰天啸问,大地正处在一片黑暗与光明的交接处。屈原的悲哀,绝不只是为他自己、为他心爱的女 ,而是整个楚国,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家园与祖国。同样,当苏格拉底、柏拉图们,漫步于古希腊文明的广场时,他们看见的更多的或许正是阳光里的阴影。还有龚自珍。阳光下的每一次牺牲,绝对就是对人类走向寂灭的反动。他们凭藉良知。但他们的良知,在不竭其流的人欲之河中,又是那么渺小,甚至不及沧海之一粟。
在挥霍阳光的同时,人类是不是也正在不断地挥霍自身?
9
大自然永远恪守着共同的法则,就象这溶洞中的花朵,他们最终逃进了黑暗。真正意义上对生命的遁迹,大概就是它们万劫不复的命运。它们来自哪里又必将消失在哪里,这些都已经无关紧要。我只感到:人类个体微不足道的生命,在它们面前,已经变得越来越孤独,越来越缺乏自信心和勇气了。
时间和空间的行进,绝不会因人类缺乏自信心和勇气而停下来,驻足予以同情。不废江河万古流,大哲大智们在慨叹白云苍狗的同时,其实已经预测到了人类难以遏制的厄运。我在黑暗中已经接近了这样一种真实——那就是,人类整体生存的苦难和个体生存的悖逆。
为什么不能心平气和呢?为什么不能在黑暗淹没之前,清醒地审判人类自身?
这需要艰苦的自省与自律,而这一点,恰恰又是世纪之交人类所最最匮乏的。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单纯地为人类在阳光下的生存而讴歌?
10
黑暗越来越沉重,黑暗中的花朵昭示着生命与时空的永恒。
我慢慢地往外走,我想自己正沿着一条河流回溯。黑暗中的一切正远离我。想起早在三百多年前,当成千上万的回民血染金积堡时那些个体生命沉入黑暗的一刻,也正昭示着一个民族及群体生命品质的升华。
同样,当今天我们面对沉沦与毁灭时,我们需要的也许正是黑暗中花朵所昭示的牺牲与宁静。人类正被永恒摒弃,人类群体的每一次前行,都包容无数个体生命的鲜血与消逝。
也许是该回头了。是该回到纯粹与纯净的人类的童年。但是,发展的步履不可更改。这样,人类便心存迷惘,且在迷惘与困惑中,成长、抗争、毁灭、再成长、再抗争……
这古老的溶洞及黑暗中的花朵,它们本是要自绝于人世的。而我,在走出溶洞,置身光明时,又到底能怎样呢?
风烛人生
我常常怀念那支风烛。在无声的暗夜里,生命的山谷,渐渐充盈黑暗。四周没有声音,我在山谷中行走。我想起童年,想起在乡村上所曾享受的点点滴滴的亲情。
——它们在黑暗中浮动,犹如十二月雪中幽美的梅香。
而在无边廓大的行旅中,我怀揣这梅香,怀揣通过谷地上的那一声声呼唤。还有在细小的门前,拾捡豆荚的纯情与天真。
……这些与风烛密切相关的事物,在我行走时若隐若现。我仿佛听见来自它们之中的暮霭似的歌唱。那是谁呢?透过黑暗中星辰的启示,我被这歌唱包围。
它要根部。
在最初点燃一切萌动一切的根部。
三月的初春之夜,青草的气息一如生命最初的气息。我看见那些萤。
那些从草根爬出在路上亮亮地向前逶迤的萤阵。
我记得我说了些什么呢?
我在星光之下,瞥见我孤独的影子。萤爬上这影子。那时我的失意正在夜的湿润中弥漫。萤来点破它了。
后在,我在无数个春夜,静静地回想起这些——
有些弱小的生命,以强大的毅力与向往,诠释着这个世界。我看见那些萤,以发自内内的崇敬向这些生灵致意。
我看见自己的影子,在萤阵中缓慢地向春的深处行进。它们在怀念之中,静静地点亮了黯淡的风景,也点亮了我。
河流无声地流向遥远,舟子们都已经循进阔大的苍茫。我在河流上行走。
桨已经折断了,我想起在波罗的海岸边的那块墓碑——纪念一切死在海上和将要死在海上的人们。
已经很多年了,我沐浴和战栗在这墓碑的光芒里。谁在提醒我?生命犹如无尽的跋涉,河流最终吞没和容纳一切。
我们期待过什么?
遥远的亲情一去不返,我再次回到这微弱的光亮中。以所有死者的头颅来点燃,我看见了那沉重而执着的背影。它引导我义无反顾地走进流水,在苍凉与涵盖一切的岁月中,奋争,然后消失。
多年前,敦煌,一个沙漠上黑沉沉的夜里,我一个人坐在鸣沙山上,一个人沉入天地间笼罩一切的悠远。
我看见一支风烛。
从三危山黑魃魃的顶端亮出。那一刻我没有任何怀疑,我坚信它也要到来,如同我千里迢迢跋涉到这敦煌来一样。
可是我得到了什么?
风烛的光芒中,曾经的岁月依次展开,曾经的苦难象一颗颗沙砾,嵌入身心。我看见了道路。
弱小的道路。
艰难的道路。
通向死亡的拒绝死亡的道路。
一切都是遥远又实在的,一切又都是渺小又坚实的。可是我握有什么呢?
我为什么长在自己的阴影里,难以回头?
风 吹
我总听见风吹。一个人静静的,沉浸在无边而寥阔的黑暗中。黑暗的黑,带来了我总听见的风吹。没有方向,没有源头,似乎也没有终结,我只听见风吹。
——在自己的体内,在灵魂与骨头的咔嚓的金属声中。
应该有血液回流的响动。风吹血涌,接着浮起的该是故园栀子河边淡淡而亲切的花香。袅袅而升的炊烟,沾满泥土的小小乳名,在乡村上奔跑的,许多现在已经停止。而许多正在奔跑的,对我们来说,已然陌生。血的气息,只在老槐的根里了。
我不禁心痛。
风吹山岗,岁月在风吹中,仿佛一只只断线的风筝,杳然无痕。“是不是所有的一切,都将成为过往?”而青草坡上,青青绿绿地流满了草叶汁儿的勾手,曾是那样的让白云心惊。可如今在一个人静静的风吹中,又能撷回什么?连名字也没有了,除了在心上烙下的血痕外,什么也没有了。都被风吹散了,吹走了,吹进了无边无际的黄土与黑暗。
我一直相信,活在这个世间,灵魂如同器皿,免不了要蒙受尘埃。尘埃积得多了,光明退却,黑暗深重。风吹,风吹是最好的清洗。风吹是灵魂对灵魂的一次鞭笞。
我不禁流泪。
许多个日子,当阳光洒满街道,行走在人群之中,往往就是自我放逐的开始。我消失了,我在行走的我之中,又在行走的我之外。我是我,我又非我。物质的我生机勃勃,精神的我却萎靡低沉。世俗的我唉声叹气,出浊的我却神清气爽。这是一种何等悲怆的悖逆。而谁又能绕开它?谁又能解开它?
只有风吹。
没有源头的风,在黑暗的黑中,寻找合适的灵魂与骨头,然后用花香,用草香,用艾,用清水,用道德,用盐,来慢慢地沁入。疼痛了,流泪了,灵魂飞升,骨头折裂,大地清明。而自身,缓缓地进入廓大无痕的虚空。
一定有些什么正在等待?
一定有些什么正被接纳?
一定有些什么正在死亡?
也一定有些什么正在萌生?
我总听见风吹。没有方向,没有终结。必有一天,我将消失在这风吹之中。而大地上的人,将只会看到我像风一样的背影。
花开
阳光多好,有阳光的日子,路上的微笑俯拾即是。而我独自走,绕开那些微笑,我注视着花,注视着花们。
花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没有人能告诉我花从何来。花之源,是否在大地的深处?是否在大地最隐秘的律动之中?不然她们何以如此以绽放的姿势,昂首大地的秘密?花啊,是否就是大地永恒的后园?
而人呢?
人在行走,花在开放。我已闻到花急促的呼吸了,潮红的呼吸,充满羞涩而幸福的呼吸。在这个多雨的春天,花们谨持而无可奈何地成就了大地的婚约。怀揣大地的温馨,花们在呼吸着。我已听见她们芳香而艰难的呼吸了。
而这呼吸已被许多人忽略。人在行走,人已经成了一粒尘埃,无所谓花开与花落。社会的人越来越多,自然的人越来越少。用钢筋和水泥铸就的人越来越多,用花香和泥土做成的人越来越少。所以,道路上只看见沉沉实实的人。没有人注视花,除了我,花开只是花们的事。
我为自己灵魂出窍的想法而悲哀。米斯特拉尔说:我发现了大地真正的象征。她是说母亲。而我说,我拥有了真正的大地。在花开的声音里,在每一瓣从大地后园绽放出的花瓣上。
花在开。经过便是洗礼。
我经过了一朵花,我听懂了她们为什么不再拒绝春天,为什么倍受痛苦还要绽放,为什么终将成泥还要灿烂的声音。
花在开。
只要花还在开,这世界便会受到洗礼。
只要花还在开,就会不断的有人走来,像花一样的纯洁而清新。
在泪水中重走祁连
2006年3月27日下午,当我面对《中国国家地理》中的祁连山三维图时,突然很想流泪。看着看着,并且一一地沿着那一条路线,在图上静静地走了一遍后,我的泪水下来了。我知道:我要在泪水中重走一回祁连了。
时光真快,没有什么能快过它。除了逝去。逝去将一切撷带进黄土与高远的天空。已经二十个年头了。不知道在当年还有着春水的石门冲下,我们如何想起要去走一趟西北。结果真的走了。结果,我们走到了西北,走到了祁连山,走到了我们心中所理解和想往的大漠与苍茫……
从皖中的桐城出发,正是盛夏将尽的时候。我们三个人,一路上走走看看,二十多天后,才一身疲惫,又十分兴奋地回到小城。一路上,我们走了多少路,过了多少山,看了多少风景,我们都不可能记得了。然而现在,当我面对这祁连山三维图时,所有的记忆,一下子鲜活起来。我发现:我们在那二十多天里,其实一直在祁连山脉的两缘行走。我们的足迹,一步步地与祁连山脉连系在一起。朝夕相处,晨昏相依。
我们是从兰州进入祁连山脉的。在诗人李老乡家醉酒之后,我们踏上了更西的路途。我们走的是祁连北缘。武威,张掖,然后是酒泉。一路上,风景与所来迥异。黄色成了主色调。火车穿越的地方,正是腾格里沙漠与巴丹吉林沙漠的边缘。对于一直生长在江淮之间的我们来说,风景的巨大反差,让我们心生空旷,沉寂与寥廓。现在,沿着三维图,我又回到了酒泉街头。回到了诗人林染的青翠的葡萄架下。我仿佛听见我们三人和林染在一起说笑。夜光杯在我们手中闪烁。领着我们的诗人陈所巨,正开怀畅饮。酒在他的诗间,诗在他的酒中。
然后,我看见了嘉峪关,看见了关下的那条小溪。我们曾在里面濯足。在关上,击石燕鸣,遥远的声音,还清晰地叩打着心扉。在北边,马鬃山漆黑如铁。我们在关下小憩。寂静的关下,没有一点声音。我们的心跳也融进亘古的历史了。可是,二十年后,谁还能在嘉峪下看见我们当年的影子呢?谁还能看见那个已经消逝在青草之中的诗意的灵魂呢?
敦者,大也;煌者,美也。我的手在敦煌这两个字上摩娑。一种温暖的诗意与忧伤,慢慢地沁上心来。沙洲的杏子,在我们去后,还年年地甘甜年年的金黄吗?从敦煌到格尔木,那些硕大的杏子,让我们在饥饿时,看到了微小的幸福。就像大柴旦的午餐一样,即使再老的蒜苗,也是十分的清甜。在鸣沙山上,我们都还原成了一颗颗沙子,金黄无比,苍茫一片。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种人生的感悟。这是我在之前的岁月中从未有过的。我由是之懂得了感恩,知道了人生何其微小,生命何其苍促。天地何其苍茫,岁月何其廖远。我不知道:所巨老师和白梦师姐当时如何想?但是,直到现在,当我也已走过了一些山川,经过了一些岁月之后,我仍然长长在那一刻的鸣沙山上端坐。我相信:时空总有相通的地方,鸣沙山便是,那一刻的锡杖和佛光便是,那一刻端坐在佛光中的我们便是。
黑峻的当金山口,多少年后依然黑峻。盐湖,路旁狭小的道班,从道班房里走出的比土还要黑的小孩,还有路旁的藏红花,它们开得精神,开得独立。我们已经走到祁连山的南缘了。格尔木,我们在大广场上居然听到了桐城土话。做馄饨的老乡,差一点就落下了眼泪。那碗馄饨就格外的香。包括后来在部队里吃到的虽然不熟却让人感到特别好吃的面条。格尔木的胡杨林不知可还记得否?可还记得我们三个人的欢笑,我们三个人因为高原反应所流下的鼻血?可还记得我曾在广场边的那棵小树上,刻下的一个心和一枚太阳的图案?
一定都还记得!我的手抚摸过格尔木的天空和大地,然后,我们向南。穿过锡铁山、德令哈、尕海,终于,我们看见了海西无边的草地。连绵的草浪,风吹时现的牛羊。青海湖边,现烤的小黄鱼鲜美无比,却被一个它们肚中藏有人手指的传说吓住。但是都吃了,吃尽了青海湖的咸,吃尽了青海湖的丰美,也让我在很多年后,轻轻地舔一下嘴唇,还感到一丝丝的苦咸。是泪水?还是重新泛起的回味?都是,又都不是,只是微苦,微咸,苦苦的咸。
一行行飞鸟,从青海湖的水面上飞过。天空和湖水留下了它们的飞翔的痕迹。它们飞着,一直到我现在沿着祁连山三维图重走祁连时,它们还在飞,而且,它们会一直地飞下去。一直地飞过西北的长天,飞过苍茫的岁月,然后,它们是不是也一如一些逝去的灵魂一样,最终地飞过我们的目光和思想,进入无边无际的空茫?
西部:怀念与倾诉
蓦然回首,一片苍茫。
当一切在夜的静中浮现
——题记
当一切在夜的静中浮现
“没什么可以阻挡,在这一刻,你就像命定的花朵,在我的怀想中绽放⋯⋯”
当一切。在夜的静中。浮现——
一望无际的黄土的黄,眩目而灿烂的阳光的紫,遥远而沉静的雪山的白⋯⋯多么简单而纯朴
的色彩啊,仅仅是本色而纯静的黄、紫、白,间或以少有的红、绿,西部,就灵动而厚实地生长了。
我也如风,在其中漫游。
生命中总有一些怀念。人说:忘却是人生最好的药方,也是人生最好的调节。我是忘却了。
我从不在喧哗的人群中提起,我怕西部的坚硬硌伤了他们的眼睛;我也从不在无人的时候刻意怀想,我知道进入它完全凭借宿命引导。
只在夜的静中⋯⋯
蓦然回首,一片苍茫——
母性的半坡与睡莲
还有那一池睡莲。
母性的光辉,冷隽而温馨地开放在每一瓣莲叶上。“是不是从~滴水开始,生命就在这深情
中流淌?是不是从一脉根开始,生命就在这坚韧中生长?”
尖底瓶。陶罐。土屋。
每一件都还印有母亲的指印啊。每一件。都。还印有。母亲的。指印啊。
为什么所有的开始都是母亲?
为什么所有的痛苦都是母亲?
而光荣呢?而桂冠呢?睡莲无言,半坡无言,大地无言。白云苍狗无言。
无言就是一种逝去,让人心惊而泪痕潸然。
抬眼时,我好想对母亲说:幸福些吧,当一代一代的儿孙,带着伤痕,带着血迹,带着爱情,
带着留恋,最终又如此安静地回到了你的身旁。
在那光辉之中,一切皆永恒。
无柳可折的灞陵
浸润在古典中太久了,历史这棵大树,到了灞陵,已无柳可折。柳啊柳,你终于仅仅成了一
种诗意的存在。
许多人来了,许多人又走了。这通向边地的最后的柳,在多少个朝代,顽强地守着一丛绿。
一枝柳就是一片家园,一丛绿就是一眼回望。
心痛。心疼。心酸。.心伤。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也。”且不论何种原因,且不论贬谪流放,还是逃难边关,男儿血
洒在这里很久很久了。很久很久地流在灞河里,然后浸渍到发黄的史书中。柳绿血红,这才是本原的真与生死契别啊。
许多人走了。许多人没再回来。柳在边关的风沙中,与胡杨与芨芨草融到了一起。与荒冢与
无限的黄土连在了一起。然而它们的枝尖却只朝着一个方向。
那是故园的方向啊。
无枝可折的柳,无柳可折的灞陵,且把一瓣心放在这里,静等来年的春光。
酒中的东岗西路与诗啊
诗酒年华。
诗与酒总是相伴,无诗无酒的人生不知是何等的贫瘠与枯瘦?而现在,怀念之中,诗酒与东
岗西路浸润到了一起。
路在兰州,酒在初秋。
在西北的高天白云之下,被南方阳光抚惯了的身子直感到灼灼的疼。却无汗。却一路寻问推
开了简朴的宅门。无言。无茶。只拿出酒。喝啊,喝啊,酒在升腾,迷迷之中,却依稀听见有人在高声地读诗⋯⋯
诗是什么?
酒是什么?
西部是什么?
我旋转着,激情让我不能自禁。我哭了吗?
反正有人哭了,有人在初秋的兰州夜色中,在张郎送李郎的反复中,哭了,哭了,真的哭了⋯⋯
多少年后我还能听见这压抑的哭声。而我也渐渐地走过青春,渐渐地与诗酒年华,作依依地
告别了。只有东岗西路的那间屋,满阳台的酒瓶,还有那诗人——听说他后来很是落寞,不为诗。
只为爱情。
爱情,葡萄与青
每一次文字的排列,都来源于命定。只是这样而不是那样。爱情。葡萄。与青。我怎样将这
些列在了一起?又怎样在西部旷远的苍茫中,将之一一回味?
火车在奔驰。
西部之西,酒泉。晃动的葡萄,深紫地突现阳光之饱满。波波的爱情。还有一路相伴的爱情。
我站在爱情之外。只像一个花童,偶尔窥到了花开的秘密。
“一路追随你来,青色的山岗,白色的雪山。没有爱情到不了的地方,没有怀念达不到的夜晚⋯⋯”
多么朴素的人生啊!
多么无怨的爱情!
青那时也站在爱情之外。青现在还站在爱情之外。青在等待命定中的指引。
青在二十岁的葡萄上,了望爱情⋯⋯
面对从雪山流来的溪水
是该歇下来了。
嘉峪关在夕阳之下,冷峻进西部的苍凉与无言中。燕鸣。思归。还有遥远的马鬃山。铁一般
凝结的故园故土故国之念。
“那年我打马走过,黄色的关城下,不见当年的哥哥。”一座关,只一座关,如今回望之时,
早已淡然。只是那溪。
面对从雪山流来的溪水,我静静地枕草而眠了。
炊烟的气息。树叶的气息。狗吠的气息。园子里种植野草的气息。清洁的气息。在雪山神圣
之水的清洗下,晶莹地润过我的梦。
润过眼,润过手,润过眉睫。
润过多少年后这颗苍老却依然鲜活的心。
“那一刻,我一定流泪了,不在眼里,只在心里;这一生,我一定记住了,不仅心里,还在
血里⋯⋯”
星星沐浴的乐园
总喜欢田震。总喜欢她内敛而苍茫的歌唱。
物质年代的精神歌手,恰与我怀想中的西部,宿命般地契合了。,当田震梦呓般地诉说时,我已在泉边嘹望了。
天的镜子。
沙漠的眼。
星星沐浴的乐园。
最后的一缕温柔,静静地泊在无垠的沙山之中。风吹过,鸟飞过,花开过,叶落过。西部的
爱情,在这一刻,动人得让人心跳,美好得让人脸红。
多么纯洁啊。
物质年代,爱情的垃圾随处可见。可谁见过这么无暇的爱情?可谁听过这么怨美的倾诉?
绕泉三边,我的爱情呢?”就这样静静地望着你,一直不说话,任凭时间飞逝,地老天荒。”
月牙泉啊月牙泉,月亮升起,爱情走来。
月下的一切,静美如花。
大柴旦啊大柴旦
那些青葱的蒜苗一定在我的生命里,生长了
几个春秋。绿了又黄,黄了又绿。黄黄绿绿,好一座戈壁中的大柴旦啊。
从敦煌到格尔木。
长途汽车奔驰了几个日出日落。无垠的荒茫,一路舔食着行旅的倦怠。大盐田。大戈壁。到处都只一个“大”字,无边无际,让人的心空下去,空下去,空得像一粒芥子,落入薄暮的瀚海。
这样就落进了你。大柴旦。饥饿时拔一把蒜苗给我的大柴旦。花衣女人从土墙边一闪而过的
大柴旦。城市的土黄被一茎野花生动的大柴旦。
许多年来一直让我想说却又说不出来的大柴旦。
没有炊烟。
没有爱情。
只有饥饿之中香香甜甜、黄黄绿绿的蒜苗的大柴旦。
人们忘记了它。而我却记着。“一缕生命中的深痕,在这样的夜里,让我回到它澄明的天空”
藏红花。宿命的爱情.
摇曳着最后的一缕生动。藏红花的爱情,是不是在宿命地等我?
我是如此地沉静。
生命走过了一些苍茫,仿佛水,静悄地深流。
我所有期待的,与我的生命一道,自然地来;我所不容的,也与生命一道,自然地去。
“一切都是命定,一切都是注定”,藏红花沉默而顽强地坚守,却从不张狂而轻薄地拼争。
我远远地注视她。
有歌自花的亮丽中来,青春而清洁;有美自花的静谧中来,朴素而清新;还有爱,爱情,从
西部阔大的胸怀中来,无怨且无恨。
一生献给英雄的西部,也是一种幸福。
我不是英雄。我终要离开。所以我如此地沉静。只把这跨越时空的爱,寄予无限宿命的未来。
别的,藏红花啊,我还能做些什么?
连绵起伏的草海
一轮明月自那草海中升起,人生行旅的况味,也就在无边的草海上,连绵起伏了。
海西,海西,青草织就的海西啊。
这是中秋前夜。月已经圆了。西部大地此刻阴柔无比。神性的天空渐渐隐去,人性,灵性的
天堂缓慢展开。
我想起故乡的青草了。
宿命的车轮载着我奔走于西部大地。人生就是一次奔走。最后都要回来。彻彻底底地回来。
那一刻,我一定是泪痕潸然⋯⋯
“那草丛中的红鬃马,驮着西部渐渐远去;是谁怀揣爱情,回到了梦中的故乡?”
回望之时,青草起伏。海西,把一万个梦埋在其中,是不是在来年也会长出连绵的草浪?
回望,回望。蓦然回首,一片苍茫。
明月、星光和大地
柳园,往昔的影子
“这一刻我泪痕潸然,有什么正在灵魂中一步步走近?”那一定是柳园了。苍茫的兰新线,夜空中的明月,无边无际的戈壁和沉寂。
它们……
二十年前曾经沿着水和胡杨走过的身影,那些天真的欢笑,和沉默中的凝思;我想起那一夜,在柳园,酒香沉醉,而我们却回首向西。
一瞬间地错失,二十年的怀念。
今夜明月,可是曾经的影子呢?三人行,却只迎来了我的重走。祁连,祁连,我在柳园被一株红柳缠绕,在它的根里,我能听出二十年的过往,听出年少时的诗意和如今一片深重的苍老……
生命中有一次经过就够了。
柳园,一个名字所能到达的幽远。
仰望天山的白
我必须仰望。有些事物除了仰望,我们永远不可能到达。
天山的白。久远的白。羊群和季节的白。风和歌声的白。爱情和流水的白。
仰望。灵魂走远,向着天山的白靠近。“我只是为你而来,仅仅一瞬,我已沉入了你的万劫不复。”
成为虔诚的歌者,成为沉默的叩首者,成为这天山白之下的一溪流水,成为它照耀下的每一株植物下的一缕根须……
白成就了一切。
白包容了一切。
天山的白,我还原成了芥子,或者成为这阔大的白之中的一粒微光。
除了泪水,我怎能表达?
特克斯的风
“请在这最后的时刻,让我握住你。握住你风中的香甜,握住你像花一样的年华。”特克斯,绿色的道路,引领着每一颗心的方向。
库克苏的流水,科桑的高高的云杉。我停留,在那伸手可及的云朵上,我听到了季节的声音,听到了大草原在七月的星光下的爱情,听到了羊群和毡房里动人的歌唱……
也许,我的前生曾是这里的一棵小小的树,纯净的天空下,我曾和所有的花朵同行;也许,我的来世将是这里的一泓清清的水,激越的流动中,我将成为草原上最骠悍的牧人;
当然还有也许。
也许没有也许。
只是特克斯,只是风中匆匆的过客,只是灵魂中血液一样的一次融汇。
特克斯,请收藏我这片刻灵魂的声音。在特克斯的风里,它也许就是一朵最纯情的花!
酒,八卦城
凝固的易经。辽阔的八卦。浓香的酒,和若隐若现的身影……
我知道我醉了。
歌声只是一片葡萄的叶子,舞步只是一片月光的铃铛。酒,从八个方向走向心灵,我知道每一个秘密的出口了。我明白每一条道路的未来了。
我在酒中。八卦城的酒中。
八卦城呢?也在酒里。今夜天高地迥,始觉宇宙之无穷;今夜,风清月明,方知生生之机缘。
倘若我回到古易经的黄卷中,八卦城,酒香之中的八卦城,是否在所有的时刻,为我点亮草原上最美的灯?
追寻流水
所有的方向都是流水的方向,所有的爱情都是神灵的爱情。
北疆的天空下,流水成了最优美的歌者;苍茫的月光中,流水写下了不绝的道路,和宁静生活中的缕缕芬芳。
追寻流水。
沿着伊犁河谷的绿色,沿着特克斯河的白色,沿着天池的蓝色,我看见那些冥冥中的迁徙的步履了,听见那些在河流两岸逐水草而居的日常生活了。我看见花开,听见马头琴里燃烧的火焰;我伸出手,流水漫上心地。
我握住了草原的方向。
我握住了爱情的流水。
我握住了最隐秘的道路,它赐予我在今后的岁月中,在怀念中回到故乡……
可克达拉
依着夕阳,我停在可克达拉的枝头。我是一只鸟儿了,我停在最优美的小夜曲的音符上。
这时刻,我是最多情的牧人,心上的姑娘,你听见我遥远的歌声么?
辽阔的大地,我奔走着。我的一切只是为了你啊——可克达拉,梦一样的爱情,水一样的相思。
让我停下来,让我在丰美的草原上静静地躺下来——可克达拉,我等待的一切,都是神灵的礼赞,我拥有的一切都是自然的颂歌。
夕阳让所有的一切成为永恒。
可克达拉,你可听见我永不停息的歌声……
那一往无际的紫啊
多年前,我怀想过爱情。这就是爱情的色彩吗?一往无际的紫啊,我沉醉于你的浓郁,我沉醉于你的婉约……
大家都是受伤的人——曾经的石头,让心流血。曾经,因为天真,我们成了世界上最后的守望者。
痛苦像一枚琥珀。
而一往无际的紫啊——
你突然唤醒了一切!爱,恨,怀想,与无边无际的自由。
薰衣草,命定的草。当连绵的紫色涌动,当天山在你的紫色下成为温柔,让我走进你。沉入你,最终成为你的一茎紫色,成为一粒怀揣爱情的种子。
我知道接纳我的人就在不远的地方,就在那紫色的后面,就在特克斯沉静的目光和无言的眉额之上。
那是紫色的。那一往无际的紫啊!
落日向着八个方向
昌吉。落日向着八个方向。而我向着落日的方向。
新疆平原的落日。宁静的落日。像所有牧人爱情一样的落日。我经过。我看见自己的影子,在落日之中,如同一粒沙粒。然后,我看见,落日向着八个不同的方向,依次举起辽阔的旗帜。
这是新疆的落日。
这是祖国大地最壮阔的落日。
而我——此刻,我在落日之下,一点点渺小。无边而辽阔的大地啊,我的到来,只是一片鸟羽对天空的回归。
落日,落日,每一个方向,都是永恒的家。
洗吧,洗吧
天山的白,在不远处闪耀。天池,洗吧,洗吧,这一刻,我的心澄明如流水。
我知道我是有风尘的,我也知道,我的灵魂是积着尘垢的。可是,这一刻,天池,让我洗吧,洗吧,我要让流水洗出我的洁净,我要让松枝洗出我的纯真。
大地的眼。
风雨的花朵。
灵魂的皈依。
天池,洗吧,洗吧——每个人都不可能到达深处。洗却浮尘,最后的归宿还是向前。
回首一望,大地无边。
洗吧,洗吧!
经 过
黑. 小关岭
天还没有亮。没有亮的天比什么时候都黑。车灯的光孤零零的,寂寞地照着小关岭。
车上的人都没有声音,我打开车窗,一阵冷风吹进来。十二月的风,挟着山间的寒气,猛地割了我一把。
我说:真冷。
没有人回答。小关岭没有一星灯光。
然而,却有了早起的行人。在车灯的光亮里,一步一步地走。他穿得单薄,在车灯的光亮里,缩着头,看得很小。
他或许也是要赶路的吧?
车往前,越来越近了。他还在路的中间走。司机按了喇叭。他还是照直地走。
车子只好让他了。司机说:“疯子,上次也碰见的。总在这路上走。”
我突然有些心惊。一个人一直在路上走,他总该是有目标的吧?他的目标在哪里呢?
或许就在不停地走之中。我如此想时,车子已过了,身后是一片更浓更浓的黑暗。
光. 糍粑店
雪后冷雨。终于停在了一个叫糍粑店的地方,为着路边冒着热气的早点摊子。都下来,然后像淮北人一样地喝起羊杂汤来了。
辣,很辣。也很热。一抬头,刚住雨的天空,灰灰的,铅一般的重。师傅说:离家三百里了。
三百里就三个小时。空间和时间结合了。长与短融汇了。我点点头,然后我继续喝羊杂汤。
这时有了沉闷的声响。虽然闷,却极响。我朝声音望去。于是,我看见了一些散落的光。
白白的光,圆形的,向柏油路黑漆的路面落去。一只篮子,在光的后面,迅疾地走向了路边的水沟。
“糍粑!”师傅叫道。
是糍粑。在十二月的天空下,这些也许要去走亲戚的糍粑,或者是要送到学校孩子手中的糍粑,发出了一闪即过的光。它刺疼了我的眼睛。
而它们的主人,篮子、糍粑,还有自行车的主人,一个女人,趴在冰冷的路上。师傅上前看了,回来说:“不行了。”
……我们驶出这地方时,我的眼还一直在疼。
静. 梅心驿
车子 并不听话。现在,它坏在离桐城四十公里的路边。而且,坏在这个叫梅心驿的地方。
我们下车。
梅心驿,从前是个很让我心动的名子。古典而清纯。我为它写过诗,在不少的文字中提及过它。
现在,从前的一切都走远了。路边仅有的一座房子,在夕光里,静静地坐着三个少女。
她们的工作,早已在这条省道上出名。多少的行旅之人,在梅心驿沉了进去。我站在离她们三米远的地方。我奇怪:这一刻,她们为什么如此安静?
没有谁说话。
冬日的夕光,照着她们。苍茫已现。这时,我突然听见一个女孩说:今天是俺娘的生日。
……没有人回应。
梅心驿除了过往的车辆,静极了。但我知道:在黑夜到来之后,这儿的声音会不断地嘈杂起来。而她们,也要工作了。
不听话的车子终于又听起话来。我上车时,看见那个说娘生日的女孩正在轻轻地哭。
雪. 桃溪
雪落下第一片时,我们到达了桃溪。桃溪是个小镇。很小,一条河穿过镇子,一边是肥西,一边是舒城。
我们进了早已想好的饭店。
老板出来了,老板说:“来啦?”
“来了”,我们答道。
“沙锅,小罐汤?”
“都来点。”
“天冷,再来个火锅吧,喝二两。”
“也好。”
我们坐着,看窗外的雪。狗在我们脚底边蹭来蹭去。打牌。然后,菜来了,酒来了。然后吃,喝。然后脸红红的了,身子暖暖的了,话也多多的了。
……然后出门。菠菜和羊肉还在火锅里跳跃。老板说:“走啦。”
“走了。”
“下次来。”
“好的”,话里有了酒气。
车子发动时,老板又跑上来,后面跟着狗。老板大声说:“路上有雪,小心点。”
雷雨从高处走过
“所有的空气都在振动∕它们说:一切事物必将远行∕毫无理由∕穿越一切崇拜,内心的品质∕比折断一根草更加坚韧。”当下午1:45分,我从一个古怪的梦里醒来的时候,突然想起这首诗。窗外的天空阴沉了下来。我想起我梦中的天空,也是这么低沉,就觉得有些恍惚了。
有了一些风,树的梢头开始摆动。南塘溪的菖蒲开始起伏,风里还有了作物的香味。玉米的穗子已经要落了,棒子很粗。昨天下午,我路过玉米地,顺手给一个玉米棒子梳了个金黄的小辫,现在想必它也在风里飘着。大而土黄的南瓜,根本不在乎天气的变化。它的深刻的皱纹,只与土地保持着同样深不可测的沉默。
一只很小的蜘蛛,在西边的窗子上迅速地织了一张网。我注视着它的劳作。网在这样阴暗的天气,竟然有些明亮。我看出它的得意,在网的第三圈上,它巧妙而骄傲地织上了一朵似是而非的花。
出门下楼,我将雨衣放在车篮里。车要发动时,我又看了看地面,一长排蚂蚁正向大门边的草丛奔跑。抬头看天,云朵在大块大块地沉重地移动。但是没有雷声。一切缓慢而沉静。在刚才梦的恍惚后,有些压抑。天与地近了,人就一定小了。但小的不可能是身体,只可能是思想。
人们在走动,脚步挪动的频率明显加快。道路阴暗。风从南吹到北,尘埃随风落向路边的商埠。一个赤着上身的男人,穿着布鞋,边走边喃喃自语。汽车的喇叭声也低沉了,空气的浊重减弱了声音的震动。我穿过广场向东,我看见妇女用品商店的员工正将穿着内衣的女模型收过去。再前面,一个农民正两眼茫然地守着一车西瓜。
所有人都认定了一个即将发生的事实,并且根本没有来得及思考。雷雨即将来临!道路、天空和行走的心灵,都在接受一次将到的洗礼。而我突然开始恍惚。梦境中的天空倾斜而古怪。现在,我感到道路在折迭,人与人都在纷纷退去。最后只剩下了将在天空俯视的雷雨。在临近省道与五十米大道的十字路口,一辆三轮摩托撞上了小公交。声音沉闷,随即三轮倾翻。司机很快就爬起来,车子还躺着,他的脸上竟有莫名其妙的笑。
3:07分,我到达单位的大院,然后上楼,打开403室的门。风竟然没有了,房间里很热。从南窗看体育场,几个小青年正在踢球。记得上次看他们冒着大雨踢球,兀自地感到自己老了。我侧耳听听天空,没有隐隐而来的雷声。打开空调,风立即来了。手机开始震动。
桌上纪德的《人间食粮》正翻到第91页。纪德写道:下雨之前,下午刮着呼呼的热风,将灼热的气息吹入地下。因此,现在的小径热气腾腾;金合欢枝条低垂,似乎要遮掩那些在石凳上作乐的情侣——这是一座人间的乐园……与此同时,纪德还在第32页写道:快乐一过了极限,就会流泪。
天在窗子外继续阴沉。当我搭搁笔沉思,时间是4:15分。一个即将发生的事实,已经在时间中渡过了一个半小时。出门站在走廊上,风又回来了。我看见大道上的人们依然匆匆,加油站内车来车往。近处的花坛中开了一朵红色的大花。前天的深夜,我曾写过一首关于花的诗:只有在冥想时∕我看见∕ 形而上的花。诗歌和芦苇的花∕死亡和消逝的爱情的花∕不在地上,远离∕尘土和手掌……
4点半,天亮了。雷雨没有到来,或者说它从高处走过了这座城市。无论它在怎样的高处,有一个事实都不容否认:这个城市和这个城市里的人群都卷入了它的行走之中。一个即将发生的事实,像一场梦想中的爱情,在巨大的声势后消失。我继续想起我梦中的古怪而倾斜的天空,却仿佛听见门上有轻轻地叩击声。我说:进来,可是很久不再有人声。
地铁深处的秘密
“在人群中突然出现这些脸庞:黑黝黝的湿枝条上的花瓣”,埃兹拉.庞德如此地形容地铁。他使我想往潮湿花朵张开的部份,一定有一些秘密深藏其中。而我们——所有在地铁之中和地铁之外的人都浑然不知。地铁穿行在城市的深处,让一些秘密经过又被收藏。
当我第一次踏进上海地铁的站台时,巨大的空旷和喧哗之后的静悄压抑了我。但是我喜欢。在一个很缺乏宁静的时代,最技术和最响动的地铁,却携来了片刻的静谧。没有人说话。无论是行色匆匆,还是悠悠闲闲;无论是本土,还是来自外地。惨淡的灯光永远照着,仿佛一尾尾正要游进行驶的大海的鱼群。
我喜欢地铁这独有的气氛。地铁穿过城市,走在建筑与花坛、江水与广场的底下;走在城市沸腾的泡沫与无处不在的爱情底下。我站在地铁之中,或者坐着。所有的人都在向一个名词靠拢——寂静。话语成了一种被人唾弃的多余。只彼此看一眼,或者空茫的望着车的底板。一只被孩子扔下的易拉罐,在底板上一路滚去,发出尖锐的响声,最后停止在角落处的黑暗里。几乎所有的人都为之心动,最后重新回归到更加寂静的寂静。
一年四季,我不停地来往于上海和我所在的城市。地铁,裹挟着我在上海的深处呼啸。他们各怀心思,各自揣着不同的欢欣与悲痛。但在地铁里,所有的表情都回到本原。一个不需要揭露的地方,秘密走向了安全。我在其中。我一定也有很多的思想,包括揣测别人的想法。但是,地铁是静寂的,强大的静寂让片刻的思想化为乌有。我一直相信:几乎所有的人,在地铁之中,都失去了思想,只身藏秘密和不久将要到达的站名。
在上海的地铁之中,我经过了春天的雨水和秋天的寒霜,也藉此抵挡了冬天的狂风,更多的是暂时离开了让我心悸的喧嚣。而在它旷远的寂静之中,我不止一次看到一些我熟悉的人。其实我清楚,他们远在别处。但我在地铁中确实看见了他们。熟悉而亲切的背影,向地铁的深处游走。在我的静寂的注视中,他们进入最深处的秘密,并且成为其中的一部份。
但人不可能永远在地铁之中。最后都将出来。当阳光从地铁出口再一次照上额头,思想苏醒了。而同时,城市的垢浊也汹涌而来。我常常要禁不住再一次凝望地铁。我知道它已经走远了。没有一座地铁是专为等待我的。它强大的秘密,使它在地底下的运行成为无法遏制的必然。地铁只是暂时的收藏。最后,它走了。驶进时间和空间的深处,继续裹挟另一些人群和他们被城市的喧哗撞击得太久的心……
白日梦中的草原
一生“为美而死”的美国诗人爱米莉。狄金森在一首诗中曾经写道:
要造就一片草原,
只需一株苜蓿一只蜂,
一株苜蓿,一只蜂,
再加上白日梦。
这真是一种纯美的幻想,美得让人心惊,更美得让人想往。
狄金森的一生,其实就是一种幻美的白日梦!她在不到二十岁时,就从教会学校回家。从此一直幽居在家里。她甚至断绝了一切不必要的来往,只在种满花草的庭院中,一个人静静地思考,一个人慢慢地幻想。她想了很多,甚至比一个行走在尘世之中的人想得还要多。她不仅想到了她所能看见的事物,更多的是想到了她梦中和冥冥中所能见到的事物。她生活在她自己的白日梦中。那里有流水,有山峰,有白雪;也有秋天的苍茫和宁静,更有冬日的纯洁与遥远。而她最为看重的是:要造就一片草原。
造就一片她自己心中的草原!
她说:一株苜蓿,一只蜂,再加上白日梦。这就是她心中的草原,这也是一片纯美的草原。一株苜蓿,在她的梦里就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绿;一只蜂,在她的梦里,更是一条不断生长绿的道路。沿着这条蜂的道路,绿会长满她的白日梦。长满她的纯净的生命和幻美的思想。
狄金森是个有福的人了。能在梦里拥有一片自己的草原,这就是上帝所赐予的福祉。这位爱默斯特的修女,真正地成为了上帝的孩子,幸福的孩子。
而我们呢?
在第一次读到狄金森的诗时,除了感动,我的心里竟有了很深的羞惭。也许我们也曾期待过自已的草原,也曾在梦中,在白日梦中,一次次梦游过我们的草原。可是,我们的纯净呢?我们的幻美呢?
都没有了,真的都没有了。更多的时候,我们已经失去了梦。我们行走在尘世之中,思想消失,对美的感觉迟钝。除了机械的生存,我们已经毫无诗意可言。想起二十年前,我们到西北。那无边的草原确是让我们心惊,也让我们感动。以至很多年后,我只要一想起它,就会情不自禁地流泪。而现在,那草原已远远地去了,当年,领着我们到西北的老师,如今正被无情的病疼所折磨。我不知:在病疼之中,他是否想到过当年的草原,想到过那诗意与纯美的草原?
其实,有一片草原,真的很容易。只要一株苜蓿和一只蜂就够了。这是狄金森的幻梦。
对于我们,其实也许只要一个白日梦和一颗存着纯美的心,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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