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别康桥①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那榆荫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寻梦?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澜里放歌。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别离的笙箫;夏虫也为我沉默,① 写于1928年11月6日。沉默是今晚的康桥!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十一月六日中国海上(1928年12月10日《新月》第1卷第10号)撑一支长蒿,向青草处漫溯,体验一下志摩笔下的剑桥风情。康桥在诗人心灵上深深打下烙印的是那天人合一的境界,是大自然那脱离尘埃气、清澈秀逸的纯美精神。正是妩媚的康桥激起了诗人的诗情,开始了他的文学生涯。偶 然①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1926年5月27日《晨报副镌·诗镌》第9号)①写于1926年5月中旬。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在梦的轻波里依洄。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她的温存,我的迷醉。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甜美是梦里的光辉。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她的负心,我的伤悲。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在梦的悲哀里心碎!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黯淡是梦里的光辉。1928年3月10日《新月》第1卷第1号)沙扬娜拉十八首①一我记得扶桑海上的朝阳,黄金似的散布在扶桑的海上;我记得扶桑海上的群岛,翡翠似的浮沤在扶桑的海上——沙扬娜拉!二趁航在轻涛间,悠悠的,我见有一星星古式的渔舟,像一群无忧的海鸟,在黄昏的波光里息羽优游,沙扬娜拉!三这是一座墓园;谁家的墓园占尽这山中的清风,松馨与流云?我最不忘那美丽的墓碑与碑铭,墓中人生前亦有山风与松馨似的清明——沙扬娜拉!(神户山中墓园)四听几折风前的流莺,看阔翅的鹰鹞穿度浮云,我倚着一本古松瞑 :问墓中人何似墓上人的清闲?——沙扬娜拉!(神户山中墓园)五①写于1924年5—6月随泰戈尔访日期间。健康、欢欣、疯魔、我羡慕你们同声的欢呼“阿罗呀喈!”我欣幸我参与这满城的花雨,连翩的蛱蝶飞舞,“阿罗呀喈!”沙扬娜拉(大阪典祝)六增添我梦里的乐音——便如今——一声声的木屐、清脆、新鲜、殷勤,又况是满街艳丽的灯影,灯影里欢声腾跃,“阿罗呀喈!”沙扬娜拉!(大阪典祝)七仿佛三峡间的风流,保津川有青嶂连绵的锦绣;仿佛三峡间的险,飞沫里趁急矢似的扁舟——沙扬娜拉!(保津川急湍)八度一关湍险,驶一段清涟,清涟里有青山的倩影;撑定了长篙,小驻在波心,波心里看闲适的鱼群——沙扬娜拉!(同前)九静!且停那桨声胶爱,听青林里嘹亮的欢欣,是画眉,是知更?像是滴滴的香液,滴入我的苦渴的心灵——沙扬娜拉!(同前)十“乌塔”:莫讪笑游客的疯狂,舟人,你们享尽山水的清幽,喝一杯“沙鸡”,朋友,共醉风光,“乌塔,乌塔!”山灵不嫌粗鲁的歌喉——沙扬娜拉!(同前)十一我不辨——辨亦无须——这异样的歌词,像不逞的波澜在岩窟间嘶,像衰老的武士诉说壮年时的身世,“乌塔乌塔!”我满怀滟滟的遐思——沙扬娜拉!(同前)十二那是杜鹃!她绣一条锦带,迤逦着那青山的青麓;啊,那碧波里亦有她的芳躅,碧波里掩映着她桃蕊似的娇怯——沙扬娜拉!(同前)十三但供给我沉酣的陶醉,不仅是杜鹃花的幽芳;倍胜于娇柔的杜鹃,最难忘更娇柔的女郎!沙扬拉娜!十四我爱慕她们体态的轻盈,妩媚是天生,妩媚是天生!我爱慕她们颜色的调匀,蝴蝶似的光艳,蛱蝶似的轻盈——沙扬娜拉!十五不辜负造化主的匠心,她们流眄中有无限的殷勤;比如薰风与花香似的自由,我餐不尽她们的笑靥与柔情——沙扬娜拉!十六我是一只幽谷里的夜蝶:在草丛间成形,在黑暗里飞行,我献致我翅羽上美丽的金粉,我爱恋万万里外闪亮的明星——沙扬娜拉!十七我是一只酣醉了的花蜂:我饱啜了芬芳,我不讳我的猖狂。如今,在归途上嘤嗡着我的小嗓,想赞美那别样的花酿,我曾经恣尝——沙扬娜拉!十八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沙扬娜拉!(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翡冷翠的一夜①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你也不用管,迟早有那一天;你愿意记着我,就记着我,要不然趁早忘了这世界上有我,省得想起时空着恼,只当是一个梦,一个幻想;只当是前天我们见的残红,怯怜怜的在风前抖擞,一瓣,两瓣,落地,叫人踩,变泥……唉,叫人踩,变泥——变了泥倒干净,这半死不活的才叫是受罪,看着寒伧,累赘,叫人白眼——天呀!你何苦来,你何苦来……我可忘不了你,那一天你来,就比如黑暗的前途见了光彩,你是我的先生,我爱,我的恩人,你教给我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爱,你惊醒我的昏迷,偿还我的天真,没有你我哪知道天是高,草是青?你摸摸我的心,它这下跳得多快;再摸我的脸,烧得多焦,亏这夜黑看不见;爱,我气都喘不过来了,别亲我了;我受不住这烈火似的活,这阵子我的灵魂就像是火砖上的熟铁,在爱的锤子下,砸,砸,火花四散的飞洒……我晕了,抱着我,爱,就让我在这儿清静的园内,闭着眼,死在你的胸前,多美!①写于1925年6月11日。头顶白杨树上的风声,沙沙的,算是我的丧歌,这一阵清风,橄揽林里吹来的,带着石榴花香,就带了我的灵魂走,还有那萤火,多情的殷勤的萤火,有他们照路,我到了那三环洞的桥上再停步,听你在这儿抱着我半暖的身体,悲声的叫我、亲我、摇我,咂我,……我就微笑的再跟着清风走,随他领着我,天堂、地狱,哪儿都成,反正丢了这可厌的人生,实现这死在爱里,这爱中心的死,不强如五百次的投生?……自私,我知道,可我也管不着……你伴着我死?什么,不成双就不是完全的“爱死”,要飞升也得两对翅膀儿打伙,进了天堂还不一样的得照顾,我少不了你,你也不能没有我;要是地狱,我单身去你更不放心,你说地狱不定比这世界文明虽则我不信,)像我这娇嫩的花朵,难保不再遭风暴,不叫雨打,那时候我喊你,你也听不分明,——那不是求解脱反投进了泥坑,倒叫冷眼的鬼串通了冷心的人,笑我的命运,笑你懦怯的粗心?这话也有理,那叫我怎么办呢?活着难,太难,就死也不得自由,我又不愿你为我牺牲你的前程……唉!你说还是活着等,等那一天!有那一天吗?——你在,就是我的信心;可是天亮你就得走,你真的忍心丢了我走?我又不能留你,这是命;但这花,没阳光晒,没甘露浸,不死也不免瓣尖儿焦萎,多可怜!你不能忘我,爱,除了在你的心里,我再没有命,是,我听你的话,我等,等铁树儿开花我也得耐心等;爱,你永远是我头顶的一颗明星:要是不幸死了,我就变一个萤火,在这园里,挨着草根,暗沉沉的飞,黄昏飞到半夜,半夜飞到天明,只愿天空不生云,我望得见天,天上那颗不变的大星,那是你,但愿你为我多放光明,隔着夜,隔着天,通着恋爱的灵犀一点……六月十一日,一九二五年翡冷翠山中1926年1月2日《现代评论》第3卷第56期)佛罗伦萨城墙我等候你我等候你。我望着户外的昏黄如同望着将来,我的心震盲了我的听。你怎还不来?希望在每一秒钟上允许开花。我守候着你的步履,你的笑语,你的脸,你的柔软的发丝,守候着你的一切;希望在每一秒钟上枯死——你在哪里?我要你,要得我心里生痛,我要你的火焰似的笑,要你的灵活的腰身,你的发上眼角的飞星;我陷落在迷醉的氛围中,像一座岛,在蟒绿的海涛间,不自主的在浮沉……喔,我迫切的想望你的来临,想望那一朵神奇的优昙开上时间的顶尖!你为什么不来,忍心的?你明知道,我知道你知道,你这不来于我是致命的一击,打死我生命中乍放的阳春,教坚实如矿里的铁的黑暗,压迫我的思想与呼吸;打死可怜的希冀的嫩芽,把我,囚犯似的,交付给妒与愁苦,生的羞惭与绝望的惨酷。这也许是痴。竟许是痴。我信我确然是痴;但我不能转拨一支已然定向的舵,万方的风息都不容许我犹豫——我不能回头,运命驱策着我!我也知道这多半是走向毁灭的路;但为了你,为了你我什么也都甘愿;这不仅我的热情,我的仅有的理性亦如此说。痴!想磔碎一个生命的纤微为要感动一个女人的心!想博得的,能博得的,至多是她的一滴泪,她的一阵心酸,竟许一半声漠然的冷笑;但我也甘愿,即使我粉身的消息传到她的心里如同传给一块顽石,她把我看作一只地穴里的鼠,一条虫,我还是甘愿!痴到了真,是无条件的,上帝他也无法调回一个痴定了的心,如同一个将军有时调回已上死线的士兵。枉然,一切都是枉然,你的不来是不容否认的实在,虽则我心里烧着泼旺的火,饥渴着你的一切,你的发,你的笑,你的手脚;任何的痴想与祈祷不能缩短一小寸你我间的距离!户外的昏黄已然凝聚成夜的乌黑,树枝上挂着冰雪,鸟雀们典去了它们的啁啾,沉默是这一致穿孝的宇宙。钟上的针不断的比着玄妙的手势,像是指点,像是同情,像是嘲讽,每一次到点的打动,我听来是我自己的心的活埋的丧钟。(1929年10月10日《新月》第3卷第8号)恋爱到底是什么一回事①恋爱他到底是什么一回事?——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太阳为我照上了二十几个年头,我只是个孩子,认不识半点愁;忽然有一天——我又爱又恨那一天——我心坎里痒齐齐的有些不连牵,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的上当,有人说是受伤——你摸摸我的胸膛——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恋爱他到底是什么一回事?这来我变了,一只没笼头的马,跑遍了荒凉的人生的旷野;又像那古时间献璞玉的楚人,手指着心窝,说这里面有真有真,你不信时一刀拉破我的心头肉,看那血淋淋的一掬是玉不是玉;血!那无情的宰割,我的灵魂!是谁逼迫我发最后的疑问?疑问!这回我自己幸喜我的梦醒,上帝,我没有病,再不来对你呻吟!我再不想成仙,蓬莱不是我的分;我只要这地面,情愿安分的做人,——从此再不问恋爱是什么一回事,反正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初版时无,再版时加入)①约写于1923年前后。海 韵一“女郎,单身的女郎,你为什么留恋这黄昏的海边?——女郎,回家吧,女郎!”“啊不;回家我不回,我爱这晚风吹。”——在沙滩上,在暮霭里,有一个散发的女郎——徘徊,徘徊。二“女郎,散发的女郎,你为什么彷徨在这冷清的海上?女郎,回家吧,女郎!”“啊不;你听我唱歌,大海,我唱,你来和。”——在星光下,在凉风里,轻荡着少女的清音——高吟,低哦。三“女郎,胆大的女郎!那天边扯起了黑幕,这顷刻间有恶风波,——女郎,回家吧,女郎!”“啊不;你看我凌空舞,学一个海鸥没海波。”——在夜色里,在沙滩上,急旋着一个苗条的身影,——婆娑,婆娑。四“听呀,那大海的震怒,女郎,回家吧,女郎!看呀,那猛兽似的海波,女郎,回家吧,女郎!”“啊不;海波他不来吞我,我爱这大海的颠簸!”——在潮声里,在波光里,啊,一个慌张的少女在海沫里,蹉跎,蹉跎。五“女郎,在哪里,女郎?在哪里,你嘹亮的歌声?在哪里,你窈窕的身影?在哪里,啊,勇敢的女郎?”黑夜吞没了星辉,这海边再没有光芒;海潮吞没了沙滩,沙滩上再不见女郎,——再不见女郎!1925年8月17日《晨报·文学旬刊》)去 罢①去罢,人间,去罢!我独立在高山的峰上;去罢,人间,去罢!我面对着无极的穹苍。去罢,青年,去罢!与幽谷的香草同埋;去罢,青年,去罢!悲哀付与暮天的群鸦。去罢,梦乡,去罢!我把幻景的玉杯摔破;去罢,梦乡,去罢!我笑受山风与海涛之贺。去罢,种种,去罢!当前有插天的高峰;去罢,一切,去罢!当前有无穷的无穷!1924年《小说月报》第15卷第4号)①写于1924年2月22日。为要寻一个明星①我骑着一匹拐腿的瞎马,向着黑夜里加鞭;——向着黑夜里加鞭,我跨着一匹拐腿的瞎马。我冲入这黑绵绵的昏夜,为要寻一颗明星;——为要寻一颗明星,我冲入这黑茫茫的荒野。累坏了,累坏了我胯下的牲口,那明星还不出现;——那明星还不出现,累坏了,累坏了马鞍上的身手。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荒野里倒着一只牲口,黑夜里躺着一具尸首。——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1924年12月1日《晨报六周年纪念增刊》)①写于1924年11月23日。雪花的快乐①假如我是一朵雪花,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飞,飞,飞,——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不去那冷寞的幽谷,不去那凄清的山麓,也不上荒街去惆怅——飞,飞,飞,——你看,我有我的方向!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飞,飞,飞,——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那时我凭借我的身轻,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消溶,消溶,消溶——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1925年1月17日《现代评论》第1卷第6期)①写于1924年12月30日。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容不得恋爱,容不得恋爱!披散你的满头发,赤露你的一双脚;跟着我来,我的恋爱,抛弃这个世界殉我们的恋爱!我拉着你的手,爱,你跟着我走;听凭荆棘把我们的脚心刺透,听凭冰雹劈破我们的头,你跟着我走,徐志摩与陆小曼像这首诗写于1925年,当时徐志摩正与有夫之妇陆小曼相爱,他俩的恋爱遭到许多人反对,由此徐志摩深感传统的道德观念对人精神的压制,他写作这首诗与当时的处境和心境有关。我拉着你的手,逃出了牢笼,恢复我们的自由!跟着我来,我的恋爱!人间已经掉落在我们的后背,——看呀,这不是白茫茫的大海?白茫茫的大海,白茫茫的大海,无边的自由,我与你与恋爱!顺着我的指头看,那天边一小星的蓝——那是一座岛,岛上有青草,鲜花,美丽的走兽与飞鸟;快上这轻快的小艇,去到那理想的天庭——恋爱,欢欣,自由——辞别了人间,永远!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白茫茫的大海,无边的自由,我与你与恋爱!苏 苏①苏苏是一个痴心的女子: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来一阵暴风雨,摧残了她的身世。这荒草地里有她的墓碑: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啊,这荒土里化生了血染的蔷薇!那蔷薇是痴心女的灵魂,在清早上受清露的滋润,到黄昏时有晚风来温存,更有那长夜的慰安,看星斗纵横。你说这应分是她的平安?但运命又叫无情的手来攀,攀,攀尽了青条上的灿烂,——可怜呵,苏苏她又遭一度的摧残!1925年12月1日《晨报七周年纪念增刊》)①写于1925年5月5日。她是睡着了①她是睡着了——星光下一朵斜欹的白莲;她入梦境了——香炉里袅起一缕碧螺烟。她是眠熟了——涧泉幽抑了喧响的琴弦;她在梦乡了——粉蝶儿,翠蝶儿,翻飞的欢恋。停匀的呼吸:清芬,渗透了她的周遭的清氛;有福的清氛,怀抱着,抚摩着,她纤纤的身形!奢侈的光阴!静,沙沙的尽是闪亮的黄金,平铺着无垠,波鳞间轻漾着光艳的小艇。醉心的光景:给我披一件彩衣,啜一坛芳醴,折一枝藤花,舞,在葡萄丛中颠倒,昏迷。看呀,美丽!三春的颜色移上了她的香肌,是玫瑰,是月季,是朝阳里的水仙,鲜妍,芳菲!①约写于1925年初夏。梦底的幽秘,挑逗着她的心——纯洁的灵魂,像一只蜂儿,在花心恣意的唐突——温存。童真的梦境!静默,休教惊断了梦神的殷勤;抽一丝金络,抽一丝银络,抽一丝晚霞的紫曛;玉腕与金梭,织缣似的精审,更番的穿度——化生了彩霞,神阙,安琪儿的歌,安琪儿的舞。可爱的梨涡,解释了处女的梦境的欢喜,像一颗露珠,颤动的,在荷盘中闪耀着晨曦!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她怕他说出口朋友,我懂得那一条骨鲠,难受不是?——难为你的咽喉;)“看,那草瓣上蹲着一只蚱蜢,那松林里的风声像是箜篌。”朋友,我明白,你的眼水里闪动着你的真情的泪晶;)“看,那一双蝴蝶连翩的飞;你试闻闻这紫兰花馨!”朋友,你的心在怦怦的动,我的也不一定是安宁;)“看,那一对雌雄的双虹!在云天里卖弄着娉婷;”这不是玩,还是不出口的好,我顶明白你灵魂里的秘密;)“那是句致命的话,你得想到,回头你再来追悔那又何必!”我不愿你进火焰里去遭罪,就我——就我也不情愿受苦!)“你看那双虹已经完全破碎;花草里不见了蝴蝶儿飞舞。”耐着!美不过这半绽的花蕾;何必再添深这颊上的薄晕?)“回走吧,天色已是怕人的昏黑,——明儿再来看鱼肚色的朝云!”1925年4月25日《晨报·文学旬刊》)我有一个恋爱①我有一个恋爱,我爱天上的明星,我爱它们的晶莹:——人间没有这异样的神明!在冷峭的暮冬的黄昏,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在海上,在风雨后的山顶:——永远有一颗,万颗的明星!山涧边小草花的知心,①写于1925年8月之前。高楼上小孩童的欢欣,旅行人的灯亮与南针:——万万里外闪烁的精灵!我有一个破碎的魂灵,像一堆破碎的水晶,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饱啜你一瞬瞬的殷勤。人生的冰激与柔情,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有时阶砌下蟋蟀的秋吟:——引起我心伤,逼迫我泪零。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献爱与一天的明星;任凭人生是幻是真,地球存在或是消泯:——大空中永远有不昧的明星!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起造一座墙①你我千万不可亵渎那一个字,别忘了在上帝跟前起的誓。我不仅要你最柔软的柔情,蕉衣似的永远裹着我的心;我要你的爱有纯钢似的强,在这流动的生里起造一座墙;任凭秋风吹尽满园的黄叶,任凭白蚁蛀烂千年的画壁;就使有一天霹雳震翻了宇宙,——也震不翻你我“爱墙”内的自由!(1925年9月5日《现代评论》第2卷第39期)①写于1925年8月。客 中①今晚天上有半轮的下弦月;我想携着她的手,往明月多处走——一样是清光,我说,圆满或残缺。园里有一树开剩的玉兰花;她有的是爱花癖,我爱看她的怜惜——一样是芬芳,她说,满花与残花。浓荫里有一只过时的夜莺;她受了秋凉,不如从前浏亮——快死了,她说,但我不悔我的痴情!但这莺,这一树花,这半轮月——我独自沉吟,对着我的身影——她在那里,啊,为什么伤悲,凋谢,残缺?1925年12月10日《晨报副镌》)①写于1925年9月。多谢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荡①多谢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荡,这天蓝与海青与明洁的阳光,驱净了梅雨时期无欢的踪迹,也散放了我心头的网罗与纽结,像一朵曼陀罗花英英的露爽,在空灵与自由中忘却了迷惘:——迷惘,迷惘!也不知来自何处,囚禁着我心灵的自然的流露,可怖的梦魇,黑夜无边的惨酷,苏醒的盼切,只增剧灵魂的麻木!曾经有多少的白昼,黄昏,清晨,嘲讽我这蚕茧似不生产的生存?也不知有几遭的明月,星群,晴霞,山岭的高亢与流水的光华……辜负!辜负自然界叫唤的殷勤,惊不醒这沉醉的昏迷与顽冥!如今,多谢这无名的博大的光辉,在艳色的青波与绿岛间萦洄,更有那渔船与帆影,亭亭的黏附在天边,唤起辽远的梦景与梦趣:我不由的惊悚,我不由的感愧;有时微笑的妩媚是启悟的棒槌!)是何来倏忽的神明,为我解脱忧愁,新竹似的豁裂了外箨,透露内裹的青篁,又为我洗净障眼的盲翳,重见宇宙间的欢欣。这或许是我生命重新的机兆;①写于1925年8月之前。忧愁,新竹似的豁裂了外箨,透露内裹的青篁,又为我洗净障眼的盲翳,重见宇宙间的欢欣。大自然的精神!容纳我的祈祷,容许我的不踌躇的注视,容许我的热情的献致,容许我保持这显示的神奇,这现在与此地,这不可比拟的一切间隔的毁灭!我更不问我的希望,我的惆怅,未来与过去只是渺茫的幻想,更不向人间访问幸福的进门,只求每时分给我不死的印痕,——变一颗埃尘,一颗无形的埃尘,追随着造化的车轮,进行,进行……(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①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手剥一层层莲衣,看江鸥在眼前飞,忍含着一眼悲泪——我想着你,我想着你,啊小龙!我尝一尝莲瓤,回味曾经的温存:——那阶前不卷的重帘,掩护着同心的欢恋,我又听着你的盟言,“永远是你的,我的身体,我的灵魂。”我尝一尝莲心,我的心比莲心苦;我长夜里怔忡,挣不开的恶梦,谁知我的苦痛?你害了我,爱,这日子叫我如何过?但我不能责你负,我不忍猜你变,我心肠只是一片柔:你是我的!我依旧将你紧紧的抱搂——除非是天翻——但谁能想象那一天?(1925年10月29日《晨报副镌》)①写于1925年9月9日。再休怪我的脸沉①不要着恼,乖乖,不要怪嫌我的脸绷得直长,我的脸绷得是长,可不是对你,对恋爱生厌。不要凭空往大坑里盲跳:胡猜是一个大坑,这里面坑得死人;你听我讲,乖,用不着烦恼。你,我的恋爱,早就不是你:你我早变成一身,呼吸,命运,灵魂——再没有力量把你我分离。你我比是桃花接上竹叶,露水合着嘴唇吃,经脉胶成同命丝,单等春风到开一个满艳。谁能怀疑他自创的恋爱?天空有星光耿耿,冰雪压不倒青春,任凭海有时枯,石有时烂!不是的,乖,不是对爱生厌!你胡猜我也不怪,我的样儿是太难,①写于1926年4月22日。反正我得对你深深道歉。不错,我恼,恼的是我自己:(山怨土堆不够高;河对水私下唠叨。)恨我自己为甚这不争气。我的心(我信)比似个浅洼:跳动着几条泥鳅,积不住三尺清流,盼不到天光,映不着彩霞;又比是个力乏的朝山客;他望见白云缭绕,拥护着山远山高,但他只能在倦疲中沉默。也不是不认识上天威力;他何尝甘愿绝望,空对着光阴怅惘——你到深夜里来听他悲泣!就说爱,我虽则有了你,爱,不愁在生命道上,感受孤立的恐慌,但天知道我还想往上攀!恋爱,我要更光明的实现:草堆里一个萤火,企慕着天顶星罗:我要你我的爱高比得天!我要那洗度灵魂的圣泉,洗掉这皮囊腌,解放内裹的囚犯,化一缕轻烟,化一朵青莲。这,你看,才叫是烦恼自找;从清晨直到黄昏,从天昏又到天明,活动着我自剖的一把钢刀!不是自杀,你得认个分明。劈去生活的余渣,为要生命的精华;给我勇气,啊,唯一的亲亲!给我勇气,我要的是力量,快来救我这围城,再休怪我的脸沉,快来,乖乖,抱住我的思想!四月二十二日1926年4月29日《晨报副镌·诗镌》第5号)决 断①我的爱:再不可迟疑;误不得这唯一的时机,天平秤——在你自己心里,哪头重——法码都不用比!你我的——哪还用着我提?下了种,就得完功到底。生,爱,死——三连环的迷谜;拉动一个,两个就跟着挤。老实说,我不希罕这活,这皮囊,——哪处不是拘束。要恋爱,要自由,要解脱——这小刀子,①写于1925年秋。许是你我的天国!可是不死就得跑,远远的跑;谁耐烦在这猪圈里捞骚?险——不用说,总得冒,不拼命,哪件事拿得着?看那星,多勇猛的光明!看这夜,多庄严,多澄清!走吧,甜,前途不是暗昧;多谢天,从此跳出了轮回!1925年11月25日《晨报副镌》)两地相思一 他——今晚的月亮像她的眉毛,这弯弯的够多俏!今晚的天空像她的爱情,这蓝蓝的够多深!那样多是你的,我听她说,你再也不用疑惑;给你这一团火,她的香唇,还有她更热的腰身!谁说做人不该多吃点苦?——吃到了底才有数。这来可苦了她,盼死了我,半年不是容易过!她这时候,我想,正靠着窗,手托着俊俏脸庞,在想,一滴泪正挂在腮边,像露珠沾上草尖:在半忧愁半欢喜的预计,计算着我的归期:啊,一颗纯洁的爱我的心,那样的专!那样的真!还不催快你胯下的牲口,趁月光清水似流,趁月光清水似流,赶回家去亲你唯一的她!二 她——今晚的月色又使我想起,我半年前的昏迷,那晚我不该喝那三杯酒,添了我一世的愁;我不该把自由随手给扔,——活该我今儿的闷!他待我倒真是一片至诚,像竹园里的新笋,不怕风吹,不怕雨打,一样他还是往上滋长;他为我吃尽了苦,就为我他今天还在奔波;——我又没有勇气对他明讲我改变了的心肠!今晚月儿弓样,到月圆时我,我如何能躲避!我怕,我爱,这来我真是难,恨不能往地底钻;可是你,爱,永远有我的心,听凭我是浮是沉;他来时要抱,我就让他抱,(这葫芦不破的好,)但每回我让他亲——我的唇,爱,亲的是你的吻!(1926年6月10日《晨报副镌·诗镌》第11号)新催妆曲一新娘,你为什么紧锁你的眉尖,(听掌声如春雨吼,鼓乐暴雨似的流!)在缤纷的花雨中步慵慵的向前:(向前,向前,到礼台边,见新郎面!)莫非这嘉礼惊醒了你的忧愁:一针针的忧愁,你的芳心刺透,逼迫你热泪流,——新娘,为什么你紧锁你的眉尖?二新娘,这礼堂不是杀人的屠场,(听掌声如震天雷,闹乐暴雨似的催!)那台上站着的不是吃人的魔王:他是新郎,他是新郎,你的新郎;新娘,美满的幸福等在你的前面,你快向前,到礼台边,见新郎面——新娘,这礼堂不是杀人的屠场!三新娘,有谁猜得你的心头怨?——(听掌声如劈山雷,鼓乐暴雨似的催,催花巍巍的新人快步的向前,向前,向前,到礼台边,见新郎面。)莫非你到今朝,这定运的一天,又想起那时候,他热烈的抱搂,那颤栗,那绸缪——新娘,有谁猜得你的心头怨?四新娘,把钩消的墓门压在你的心上:(这礼堂是你的坟场,你的生命从此埋葬!)让伤心的热血添浓你颊上的红光;(你快向前,到礼台边,见新郎面!)忘却了,永远忘却了人间有一个他:让时间的灰烬,掩埋了他的心,他的爱,他的影,——新娘,谁不艳羡你的幸福,你的荣华!(1926年5月13日《晨报副镌·诗镌》第7号)鲤 跳①那天你走近一道小溪,我说:“我抱你过去,”你说:“不;”“那我总得搀你,”你又说:“不。”“你先过去,”你说,“这水多丽!”“我愿意做一尾鱼,一支草,在风光里长,在风光里睡,收拾起烦恼,再不用流泪:现在看!我这锦鲤似的跳!”一闪光艳,你已纵过了水;脚点地时那轻,一身的笑,像柳丝,腰哪在俏丽的摇;水波里满是鲤鳞的霞绮!七月九日1931年1月10日《新月》第3卷第10号)①写于1930年7月9日。两个月亮我望见有两个月亮:一般的样,不同的相。一个这时正在天上,披敞着雀毛的衣裳;她不吝惜她的恩情,满地全是她的金银。她不忘故宫的琉璃,三海间有她的清丽。她跳出云头,跳上树,又躲进新绿的藤萝。她那样玲珑,那样美,水底的鱼儿也得醉!但她有一点子不好,她老爱向瘦小里耗;有时满天只见星点,没了那迷人的圆脸,虽则到时候照样回来,但这份相思有些难挨!还有那个你看不见,虽则不提有多么艳!她也有她醉涡的笑,还有转动时的灵妙;说慷慨她也从不让人,可惜你望不到我的园林!可贵是她无边的法力,常把我灵波向高里提:我最爱那银涛的汹涌,浪花里有音乐的银钟;就那些马尾似的白沫,也比得珠宝经过雕琢。一轮完美的明月,又况是永不残缺!只要我闭上这一双眼,她就婷婷的升上了天!四月二日月圆深夜1931年4月20日《诗刊》第2期)沉沉暗夜里的怨诉的歌声,流过草坪,越过溪水, 飘入林中,引导诗人走进那温柔迷人的梦乡,诗人那憔悴而痛苦的灵魂可否在里面得到安息永生?你 去你去,我也走,我们在此分手;你上那一条大路,你放心走,你看那街灯一直亮到天边,你只消跟从这光明的直线!你先走,我站在此地望着你,放轻些脚步,别教灰土扬起,我要认清你的远去的身影,直到距离使我认你不分明。再不然我就叫响你的名字,不断的提醒你有我在这里,为消解荒街与深晚的荒凉,目送你归去……不,我自有主张,你不必为我忧虑;你走大路,我进这条小巷,你看那棵树,高抵着天,我走到那边转弯,再过去是一片荒野的凌乱:有深潭,有浅洼,半亮着止水,在夜芒中像是纷披的眼泪;有石块,有钩刺胫踝的蔓草,在期待过路人疏神时绊倒!但你不必焦心,我有的是胆,凶险的途程不能使我心寒。等你走远了,我就大步向前,这荒野有的是夜露的清鲜;也不愁愁云深裹,但须风动,云海里便波涌星斗的流汞;更何况永远照彻我的心底,有那颗不夜的明珠,我爱你!(1931年10月5日《诗刊》第3期)为的是女人:我对你祈祷,我对你礼拜,我对你乞讨,——为的是……女人:我为你发痴,我为你颓废,我为你做诗,——为的是……女人:我拿你咒骂,我拿你凌迟,我拿你践踏,——为的是……1930年6月上海《金屋月刊》第9、10期合刊)难 忘这日子——从天亮到昏黄,虽则有时花般的阳光,从郊外的麦田,半空中的飞燕,照亮到我劳倦的眼前,给我刹那间的舒爽,我还是不能忘——不忘旧时的积累,也不分是恼是愁是悔,在心头,在思潮的起伏间,像是迷雾,像是诅咒的凶险:它们包围,它们缠绕,它们狞露着牙,它们咬,它们烈火般的煎熬,它们伸拓着巨灵的掌,把所有的忻快拦挡……(1932年7月30日《诗刊》第4期)石虎胡同七号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善笑的藤娘,袒酥怀任团团的柿掌绸缪,百尺的槐翁,在微风中俯身将棠姑抱搂,黄狗在篱边,守候睡熟的珀儿,它的小友,小雀儿新制求婚的艳曲,在媚唱无休——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雨过的苍茫与满庭荫绿,织成无声幽冥,小蛙独坐在残兰的胸前,听隔院蚓鸣,一片化不尽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树顶,掠檐前作圆形的舞旋,是蝙蝠,还是蜻蜓?——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奈何在暴雨时,雨槌下捣烂鲜红无数,奈何在新秋时,未凋的青叶惆怅地辞树,奈何在深夜里,月儿乘云艇归去,西墙已度,远巷薤露的乐音,一阵阵被冷风吹过——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雨后的黄昏,满院只美荫,清香与凉风,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一斤,两斤,杯底喝尽,满怀酒欢,满面酒红,连珠的笑响中,浮沉着神仙似的酒翁——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1923年8月6日《文学周报》第82期)月下雷峰影片①我送你一个雷峰塔影,满天稠密的黑云与白云;我送你一个雷峰塔顶,明月泻影在眠熟的波心。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团团的月彩,纤纤的波鳞——假如你我荡一支无遮的小艇,假如你我创一个完全的梦境!(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雷峰塔①写于1923年9月26日。雷峰塔那首是白娘娘的古墓划船的手指着野草深处);客人,你知道西湖上的佳话,白娘娘是个多情的妖魔。她为了多情,反而受苦,爱了个没出息的许仙,她的情夫;他听信了一个和尚,一时的糊涂,拿一个钵盂,把他妻子的原形罩住。到如今已有千百年的光景,可怜她被镇压在雷峰塔底,——一座残败的古塔,凄凉地,庄严地,独自在南屏的晚钟声里!(1923年10月12日《晨报·文学旬刊》)再不见雷峰①再不见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冢,顶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葱;顶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葱,再不见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冢。为什么感慨,对着这光阴应分的摧残?世上多的是不应分的变态;世上多的是不应分的变态,发什么感慨,对着这光阴应分的摧残?为什么感慨,这塔是镇压,这坟是掩埋——镇压还不如掩埋来得痛快!镇压还不如掩埋来得痛快,发什么感慨,这塔是镇压,这坟是掩埋!再没有雷峰,雷峰从此掩埋在人的记忆中,像曾经的幻梦,曾经的爱宠;像曾经的幻梦,曾经的爱宠,再没有雷峰,雷峰从此掩埋在人的记忆中。九月西湖1925年10月5日《晨报副镌》)①写于1925年9月17日。一个祈祷①请听我悲哽的声音,祈求于我爱的神:人间哪一个的身上,不带些儿创与伤!哪有高洁的灵魂,不经地狱,便登天堂:我是肉薄过刀山,炮烙,闯度了奈何桥,方有今日这颗赤裸裸的心,自由高傲!这颗赤裸裸的心,请收了罢,我的爱神!因为除了你更无人,给他温慰与生命,否则,你就将他磨成齑粉,散入西天云,但他精诚的颜色,却永远点染你春朝的新思,秋夜的梦境;怜悯罢,我的爱神!1923年7月1日《晨报·文学旬刊》)①写于1923年6月。悲 思①悲思在庭前——不;但看新萝憨舞,紫藤吐艳,蜂恣蝶恋——悲思不在庭前。悲思在天上——不;但看——青白长空,气宇晴朗,云雀回舞——悲思不在天上。悲思在我笔里——不;但看白净长毫,正待抒写,浩坦心怀——悲思不在我的笔里。悲思在我纸上——不;但看质净色清,似在觑,诗意春情——悲思不在我的纸上。悲思莫非在我……①写于1923年5月13日。心里——心如古墟,野草不株,心如冻泉,冰结活源,心如冬虫,久蛰久噤——不,悲思不在我的心里!五月十三日1923年5月20日《努力周报》第53期)紫藤吐艳,悲思不在庭前。我是个无依无伴的小孩①我是个无依无伴的小孩,无意地来到生疏的人间:我忘了我的生年与生地,只记从来处的草青日丽;青草里满泛我活泼的童心,好鸟常伴我在艳阳中游戏;我爱啜野花上的白露清鲜,爱去流涧边照弄我的童颜;我爱与初生的小鹿儿竞赛,爱聚砂砾仿造梦里的亭园;我梦里常游安琪儿的仙府,白羽的安琪儿,教导我歌舞;我只晓天公的喜悦与震怒,从不感人生的痛苦与欢娱;所以我是个自然的婴孩,误人了人间峻险的城围:我骇诧于市街车马之喧扰,行路人尽戴着忧惨的面罩;铅般的烟雾迷障我的心府,在人丛中反感恐惧与寂寥;①写于1923年5月6日。啊!此地不见了清涧与青草,更有谁伴我笑语,疗我饥惆;我只觉刺痛的冷眼与冷笑,我足上沾污了沟渠的泞潦;我忍住两眼热泪,漫步无聊,漫步着南街北巷,小径长桥;我走近一家富丽的门前,门上有金色题标,两字“慈悲”;金字的慈悲,令我欢慰,我便放胆跨进了门槛;慈悲的门庭寂无声响,堂上隐隐有阴惨的偶像;偶像在伸臂,似庄似戏,真骇我狂奔出慈悲之第;我神魂惊悸慌张地前行,转瞬间又面对“快乐之园”;快乐园的门前,鼓角声喧,红衣汉在守卫,神色威严;游服竞鲜艳,如春蝶舞翩跹,园林里阵阵香风,花枝隐现;吹来乐音断片,招诱向前,赤穷孩蹑近了快乐之园!守门汉霹雳似的一声呼叱,震出了我骇愧的两行急泪;我掩面向僻隐处飞驰,遭罹了快乐边沿的尖刺;黄昏。荒街上尘埃舞旋,凉风里有落叶在呜咽;天地看似墨色螺形的长卷,有孤身儿在踟蹰,似退似前;我仿佛陷落在冰寒的阱锢,我哭一声我要阳光的暖和!我想望温柔手掌,偎我心窝,我想望搂我入怀,纯爱的母;我悲思正在喷泉似的溢涌,一闪闪神奇的光,忽耀前路;光似草际的游萤,乍显乍隐,又似暑夜的飞星,窜流无定;神异的精灵!生动了黑夜,平易了途径,这闪闪的光明;闪闪的光明!消解了恐惧,启发了欢欣,这神异的精灵;昏沉的道上,引导我前进,一步步离远人间进向天庭;天庭!在白云深处,白云深处,有美安琪敛翅羽,安眠未醒;我亦爱在白云里安眠不醒,任清风搂抱,明星亲吻殷勤;光明!我不爱人间,人间难觅安乐与真情,慈悲与欢欣;光明,我求祷你引致我上登天庭,引挈我永住仙神之境;我即不能上攀天庭,光明,你也照导我出城围之困,我是个自然的婴儿,光明知否,但求回复自然的生活优游;茂林中有餐不罄的鲜柑野栗,青草里有享不尽的意趣香柔……五月六日1923年5月13日《努力周报》第52期)希望的埋葬①希望,只如今……如今只剩些遗骸——可怜,我的心……却教我如何埋掩?希望,我抚摩着你惨变的创伤;在这冷默的冬夜——谁与我商量埋葬?埋你在秋林之中,幽涧之边,你愿否?朝餐泉乐的琮,暮偎着松茵香柔。我收拾一筐的红叶,露凋秋伤的枫叶,铺盖在你新坟之上——长眠着美丽的希望!我唱一支惨淡的歌,与秋林的秋声相和;滴滴凉露似的清泪,洒遍了清冷的新墓!我手抱你冷残的衣裳,凄怀你生前的经过——一个遭不幸的爱母,①写于1923年1月24日。回想一场抚养的辛苦!我又舍不得将你埋葬,希望,我的生命与光明——像那个情疯了的公主,紧搂住她爱人的冷尸。梦境似的惝恍,毕竟是谁存谁亡?是谁在悲唱,希望!你,我,是谁替谁埋葬?“美是人间不死的光芒”,不论是生命,或是希望!便冷骸也发生命的神光,何必问秋林红叶去埋葬?(1923年1月28日《努力周报》第39期)你是谁呀?①你是谁呀?面熟得很,你我曾经会过的,但在哪里呢,竟是无从记起;是谁引你到我密室里来的?你满面忧怆的精神,你何以默不出声,我觉得有些怕惧;你的肤色好比干蜡,两眼里泄露无限的饥渴;呀!他们在迸泪、鲜红、枯干、凶狠的眼泪,胶在睚帘边,多可怕,多凄惨!——我明白了:我知晓你的伤感,憔悴的根源;可怜!我也记起,依稀,你我的关系像在这里,那里,云里雾里,哦,是的是的!但是再休提起:你我的交谊,从今起,另辟一番天地,是呀,另辟一番天地;再不用问你——我希冀——“你是谁呀”?1923年5月4日《时事新报·学灯》)①写于1922年7月21日。月夜听琴①是谁家的歌声,和悲缓的琴音,星茫下,松影间,有我独步静听。音波,颤震的音波,穿破昏夜的凄清,幽冥,草尖的鲜露,动荡了我的灵府。我听,我听,我听出了琴情,歌者的深心。枝头的宿鸟休惊,我们已心心相印。休道她的芳心忍,她为你也曾吞声,休道她淡漠,冰心里满蕴着热恋的火星。记否她临别的神情,满眼的温柔和酸辛,你握着她颤动的手——一把恋爱的神经!记否你临别的心境,冰流沦彻你全身,满腔的抑郁,一海的泪,可怜不自由的魂灵?①1922年写于英国。松林中的风声哟!休扰我同情的倾诉;人海中能有几次恋潮淹没我的心滨?那边光明的秋月,已经脱卸了云衣,仿佛喜声地笑道:“恋爱是人类的生机!”我多情的伴侣哟!我羡你蜜甜的爱唇,却不道黄昏和琴音联就了你我的神交!(1923年4月1日《时事新报·学灯》)夜①一夜,无所不包的夜,我颂美你!夜,现在万象都像乳饱了的婴孩,在你大母温柔的怀抱中眠熟。一天只是紧叠的乌云,像野外一座帐篷,静悄悄的,静悄悄的;河面只闪着些纤微,软弱的辉芒,桥边的长梗水草,黑沉沉的像几条烂醉的鲜鱼横浮在水上,任凭惫懒的柳条,在他们的肩尾边撩拂;对岸的牧场,屏围着墨青色的榆荫,阴森森的,像一座镵空的古墓;那边树背光芒,又是什么呢?我在这沉静的境界中徘徊,在凝神地倾听……听不出青林的夜乐,听不出康河的梦呓,听不出鸟翅的飞声;我却在这静谧中,听出宇宙进行的声息,黑夜的脉搏与呼吸,听出无数的梦魂的匆忙踪迹;也听出我自己的幻想,感受了神秘的冲动,在豁动他久敛的羽翮,准备飞出他沉闷的巢居,飞出这沉寂的环境,去寻访黑夜的奇观,去寻访更玄奥的秘密——听呀,他已经沙沙的飞出云外去了!二一座大海的边沿,黑夜将慈母似的胸怀,紧贴住安息的万象;波澜也只是睡意,只是懒懒向空疏的沙滩上洗淹,像一个小沙弥在瞌睡地撞他的夜钟,只是一片模糊的声响。那边岩石的面前,直竖着一个伟大的黑影——是人吗?一头的长发,散披在肩上,在微风中颤动;他的两臂,瘦的,长的,向着无限的天空举着,——他似在祷告,又似在悲泣——是呀,悲泣——海浪还只在慢沉沉的推送——看呀,那不是他的一滴眼泪?一颗明星似的眼泪,掉落在空疏的海砂上,落在倦懒的浪头上,落在睡海①写于1922年7月。的心窝上,落在黑夜的脚边——一颗明星似的眼泪!一颗神灵,有力的眼泪,仿佛是发酵的酒娘,作炸的引火,霹雳的电子;他唤醒了海,唤醒了天,唤醒了黑夜,唤醒了浪涛——真伟大的革命——霎时地扯开了满天的云幕,化散了迟重的雾气。纯碧的天中,复现出一轮团圆的明月,一阵威武的西风,猛扫着大海的琴弦,开始,神伟的音乐。海见了月光的笑容,听了大风的呼啸,也像初醒的狮虎,摇摆咆哮起来——霎时地浩大的声响,霎时地普遍的猖狂!夜呀!你曾经见过几滴那明星似的眼泪?三到了二十世纪的不夜城。夜呀,这是你的叛逆,这是恶俗文明的广告,无耻、淫猥、残暴、肮脏——表面却是一致的辉耀,看,这边是跳舞会的尾声,那边是夜宴的收梢,那厢高楼上一个肥狠的犹大,正在奸污他钱掳的新娘;那边街道的转角上,有两个强人,擒住一个过客,一手用刀割断他的喉管,一手掏他的钱包;那边酒店的门外,麇聚着一群醉鬼,蹒跚地在秽语,狂歌,音似钝刀刮锅底——幻想更不忍观望,赶快的掉转翅膀,向清净境界飞去。飞过了海,飞过了山,也飞回了一百多年的光阴——他到了“湖滨诗侣”的故乡。多明净的夜色!只淡淡的星辉在湖胸上舞旋,三四个草虫叫夜;四围的山峰都把宽广的身影,寄宿在葛濑士迷亚柔软的湖心,沉酣的睡熟;那边“乳鸽山庄”放射出几缕油灯的稀光,斜偻在庄前的荆篱上;听呀,那不是,罪翁吟诗的清音——The poets who on earth have made us heirs of truth and puredelightby heavenly lays!Oh! might my name be numberd among theirs,Then glady would end my mortal days!诗人解释大自然的精神,美妙与诗歌的欢乐,苏解人间爱困!无羡富贵,但求为此高尚的诗歌者之一人,便撒手长瞑,我已不负吾生。我便无憾地辞尘埃,返归无垠。他音虽不亮,然韵节流畅,证见旷达的情怀,一个个的音符,都变成了活动的火星,从窗棂里点飞出来!飞入天空,仿佛一串鸢灯,凭彻青云,下照流波,余音洒洒的惊起了林里的栖禽,放歌称叹。接着清脆的嗓音,又不是他妹妹桃绿水(Dorothy)的?呀,原来新染烟癖的高柳列奇(Coleridge)也在他家作客,三人围坐在那间湫隘的客室里,壁炉前烤火炉里烧着他们早上在园里亲劈的栗柴,在必拍的作响,铁架上的水壶也已经滚沸,嗤嗤有声:To sit without emotion,hope or aim in the loved presence of mycottage fire,And Listen to the flapping of the flame Or kettle whispering its faintundersong.坐处在可爱的将息炉火之前,无情绪的兴奋、无冀、无筹营,听,但听火焰,摇的微喧,听水壶的沸响,自然的乐音。夜呀,像这样人间难得的纪念,你保存了多少……四他又离了诗侣的山庄,飞出了湖滨,重复逆溯着汹涌的时潮,到了几百年前海岱儿堡(Heidelberg)的一个跳舞盛会。雄伟的赭色宫堡,一体沉浸在满目的银涛中,山下的尼波河(Nubes)在悄悄的进行。堡内只是舞过闹酒的欢声,那位海量的侏儒今晚已喝到第六十三瓶啤酒,嚷着要吃那大厨里烧烤的全牛,引得满庭假发粉面的男客、长裙如云的女宾,哄堂的大笑。在笑声里幻想又溜回了不知几十世纪的一个昏夜——眼前只见烽烟四起,巴南苏斯的群山,点成一座照彻云天大火屏,远远听得呼声,古朴壮硕的呼声——“阿加孟龙打破了屈次奄,夺回了海伦,现在凯旋回雅典了,希腊的人民呀,大家快来欢呼呀!————阿加孟龙,王中的王!”这呼声又将我幻想的双翼,吹回更不知无量数的世纪,到了一个更古的黑夜,一座大山洞的跟前;一群男女,老的、少的、腰围兽皮或树叶的原民,蹲踞在一堆柴火的跟前,在煨烤大块的兽肉。猛烈地腾窜的火花,照出他们强固的躯体,黝黑多毛的肌肤——这是人类文明的摇荡时期。夜呀,你是我们的老乳娘!五最后飞出了气围,飞出了时空的关塞。当前是宇宙的大观!几百万个太阳,大的小的,红的黄的,放花竹似的在无极中激震,旋转——但人类的地球呢?一海的星砂,却向哪里找去,不好,他的归路迷了!夜呀,你在哪里?光明,你又在哪里?六“不要怕,前面有我。”一个声音说。“你是谁呀?”“不必问,跟着我来不会错的。我是宇宙的枢纽,我是光明的泉源,我是神圣的冲动,我是生命的生命,我是诗魂的向导;不要多心,跟我来不会错的。”“我不认识你。”“你已经认识我!在我的眼前,太阳、草木、星、月、介壳、鸟兽、各类的人、虫豸,都是同胞,他们都是从我取得生命,都受我的爱护,我是太阳的太阳,永生的火焰;你只要听我指导,不必猜疑,我叫你上山,你不要怕险;我教你入水,你不要怕淹;我教你蹈火,你不要怕烧;我叫你跟我走,你不要问我是谁;我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但只随便哪里都有我。若然万象都是空的幻的,我是终古不变的真理与实在;你方才遨游黑夜的胜迹,你已经得见他许多珍藏的秘密,——你方才经过大海的边沿,不是看见一颗明星似的眼泪吗?——那就是我。你要真静定,须向狂风暴雨的底里求去;你要真和谐,须向混沌的底里求去;你要真平安,须向大变乱,大革命的底里求去;你要真幸福,须向真痛苦里尝去;你要真实在,须向真空虚里悟去;你要真生命,须向最危险的方向访去;你要真天堂,须向地狱里守去;这方向就是我。这是我的话,我的教训,我的启方;我现在已经领你回到你好奇的出发处,引起你游兴的夜里;你看这不是湛露的绿草,这不是温驯的康河?愿你再不要多疑,听我的话,不会错的,——我永远在你的周围。”一九二二年七月康桥1923年12月1日《晨报·文学旬刊》)草上的露珠儿草上的露珠儿颗颗是透明的水晶球,新归来的燕儿在旧巢里呢喃个不休;诗人哟!可不是春至人间还不放开你创造的喷泉,嗤嗤!吐不尽南山北山的瑜,洒不完东海西海的琼珠,融和琴瑟箫笙的音韵,饮餐星辰日月的光明!诗人哟!可不是春在人间,还不开放你创造的喷泉!这一声霹雳震破了漫天的云雾,显焕的旭日又升临在黄金的宝座;柔软的南风吹皱了大海慷慨的面容,洁白的海鸥上穿云下没波自在优游;诗人哟!可不是趁航时候,还不准备你歌吟的渔舟!看哟!那白浪里金翅的海鲤白嫩的长鲵,虾须和蟛脐!快哟!一头撒网一头放钩,收!收!你父母妻儿亲戚朋友享定了希世的珍馐。诗人哟!可不是趁航时候,还不准备你歌吟的渔舟!诗人哟!你是时代精神的先觉者哟!你是思想艺术的集成者哟!你是人天之际的创造者哟!你资材是河海风云,鸟兽花草神鬼蝇蚊,一言以蔽之:天文地文人文;你的洪炉是“印曼桀乃欣”,永生的火焰“烟士披里纯”,炼制着诗化美化灿烂的鸿钧;你是高高在上的云雀天鹨,纵横四海不问今古春秋,散布着希世的音乐锦绣;你是精神困穷的慈善翁,你展览真善美的万丈虹,你居住在真生命的最高峰。1969年台湾传记文学出版社《徐志摩全集》第1集)春①康河右岸皆学院,左岸牧场之背,榆荫密覆,大道纡回,一望葱翠,春尤浓郁,但闻虫鸟语,校舍寺塔掩映林巅,真胜处也。迩来草长日丽,时有情耦隐卧草中,密话风流。我常往复其间,辄成左作。河水在夕阳里缓流,暮霞胶抹树干树头;蚱蜢飞,蚱蜢戏吻草光光,我在春草里看看走走。蚱蜢匐伏在铁花胸前,铁花羞得不住的摇头,草里忽伸出只藕嫩的手,将孟浪的跳虫拦腰紧拶。金花菜,银花菜,星星澜澜,点缀着天然温暖的青毡,青毡上青年的情耦,情意胶胶,情话啾啾。我点头微笑,南向前走,观赏这青透春透的园囿,树尽交柯,草也骄偶,到处是缱绻,是绸缪。雀儿在人前猥盼亵语,人在草处心欢面赧,我羡他们的双双对对,有谁羡我孤独的徘徊?①1922年写于英国。孤独的徘徊!我心须何尝不热奋震颤,答应这青春的呼唤,燃点着希望灿灿,春呀!你在我怀抱中也!(1923年5月30日《时事新报·学灯》)康桥校园康桥是诗人在外求学时遇到的“难得的知己”,如果说祖国是诗人永远的故乡,是他的家;那么康桥也是诗人永远的故乡——精神之故乡。康桥西野暮色①我常以为文字无论韵散的圈点并非绝对的必要。我们口里说笔上写得清利晓畅的时候,段落语气自然分明,何必多添枝叶去加点画。近来我们崇拜西洋了,非但现代做的文字都要循规蹈矩,应用“新圈钟”,就是无辜的圣经贤传红楼水浒,也教一班无事忙的先生,支离宰割,这里添了几只钩,那边画上几枝怕人的黑杠!!!真好文字其实没有圈点的必要,就怕那些“科学的”先生们倒有省事的必要。你们不要骂我守旧,我至少比你们新些。现在大家喜欢讲新,潮流新的,色彩新的,文艺新的,所以我也只好随波逐流跟着维新。唯其为要新鲜,所以我胆敢主张一部分的诗文废弃圈点。这并不是我的创见,自今以后我们多少免不了仰西洋的鼻息。我想你们应该知道英国的小说家George Choow,你们要看过他的名著《Krook Kerith》,就知道散文的新定义新趣味新音节。还有一位爱尔兰人叫做James Joyce,他在国际文学界的名气恐怕和蓝宁在国际政治界上差不多,一样受人崇拜,受人攻击。他五六年前出了一部《The Portrait of an Artist as Young Men》,独创体裁,在散文里开了一个新纪元,恐怕这就是一部不朽的贡献。他又做了一部书叫《Ulysses》,英国美国谁都不肯不敢替他印,后来他自己在巴黎印行。这部书恐怕非但是今年,也许是这个时期里的一部独一著作。他书后最后一百页(全书共七百几十页)那真是纯粹的“Prose”,像牛酪一样润滑,像教堂里石坛一样光澄,非但大写字母没有,连,……?——;——!()“”等可厌的符号一齐灭迹,也不分章句篇节,只有一大股清丽浩瀚的文章排而前,像一大匹白罗披泻,一大卷瀑布倒挂,丝毫不露痕迹,真大手笔!至于新体诗的废句须大写,废句法点画,更属寻常,用不着引证。但这都是乘便的饶舌。下面一首乱词,并非故意不用句读,实在因为没有句读的必要,所以画好了蛇没有添足上去。一个大红日挂在西天紫云绯云褐云簇簇斑斑田田青草黄田白水①1922年写于英国。郁郁密密红瓣黑蕊长梗罂粟花三三两两一大块透明的琥珀千百折云凹云凸南天北天暗暗默默东天中天舒舒阖阖宇宙在寂静中构合太阳在头赫里告别一阵临风几声“可可”一颗大胆的明星仿佛骄矜的小艇抵牾着云涛云潮兀兀漂漂潇潇侧眼看暮焰沉销回头见伙伴来!晚霞在林间田里晚霞在原上溪底晚霞在风头风尾晚霞在村姑眉际晚霞在燕喉鸦背晚霞在鸡啼犬吠晚霞在田陇陌上陌上田垅行人种种白发的老妇老翁屈躬咳嗽龙钟农夫工罢回家肩锄手篮口衔菰巴白衣裳的红腮女郎攀折几茎白葩红英笑盈盈翳入绿荫森森跟着肥满蓬松的“北京”罂粟在凉园里摇曳白杨树上一阵鸦啼夕照只剩了几痕紫气满天镶嵌着星巨星细田里路上寂无声响榆荫里的村屋微泄灯芒冉冉有风打树叶的抑扬前面远远的树影塔光罂粟老鸦宇宙婴孩一齐沉沉奄奄眠熟了也(1923年7月6日《时事新报·学灯》)康桥再会罢①康桥,再会罢;我心头盛满了别离的情绪,你是我难得的知己,我当年辞别家乡父母,登太平洋去,算来一秋二秋,已过了四度春秋,浪迹在海外,美土欧洲)扶桑风色,檀香山芭蕉况味,平波大海,开拓我心胸神意,如今都变了梦里的山河,渺茫明灭,在我灵府的底里;我母亲临别的泪痕,她弱手向波轮远去送爱儿的巾色,海风咸味,海鸟依恋的雅意,尽是我记忆的珍藏,我每次摩按,总不免心酸泪落,便想理箧归家,重向母怀中匐伏,回复我天伦挚爱的幸福;我每想人生多少跋涉劳苦,多少牺牲,都只是枉费无补,我四载奔波,称名求学,毕竟在知识道上,采得几茎花草,在真理山中,爬上几个峰腰,钧天妙乐,曾否闻得,彩红色,可仍记得?——但我如何能回答?我但自喜楼高车快的文明,不曾将我的心灵污抹,今日我对此古风古色,桥影藻密,依然能坦胸相见,惺惺惜别。①写于1922年8月10日离英前夕。康桥,再会罢!你我相知虽迟,然这一年中我心灵革命的怒潮,尽冲泻在你妩媚河身的两岸,此后清风明月夜,当照见我情热狂溢的旧痕,尚留草底桥边,明年燕子归来,当记我幽叹音节,歌吟声息,缦烂的云纹霞彩,应反映我的思想情感,此日撒向天空的恋意诗心,赞颂穆静腾辉的晚景,清晨富丽的温柔;听!那和缓的钟声解释了新秋凉绪,旅人别意,我精魂腾跃,满想化入音波,震天彻地,弥盖我爱的康桥,如慈母之于睡儿,缓抱软吻;康桥!汝永为我精神依恋之乡!此去身虽万里,梦魂必常绕汝左右,任地中海疾风东指,我亦必纡道西回,瞻望颜色;归家后我母若问海外交好,我必首数康桥;在温清冬夜腊梅前,再细辨此日相与况味;设如我星明有福,素愿竟酬,则来春花香时节,当复西航,重来此地,再捡起诗针诗线,绣我理想生命的鲜花,实现年来梦境缠绵的销魂踪迹,散香柔韵节,增媚河上风流;故我别意虽深,我愿望亦密,昨宵明月照林,我已向倾吐心胸的蕴积,今晨雨色凄清,小鸟无欢,难道也为是怅别情深,累藤长草茂,涕泪交零!康桥!山中有黄金,天上有明星,人生至宝是情爱交感,即使山中金尽,天上星散,同情还永远是宇宙间不尽的黄金,不昧的明星;赖你和悦宁静的环境,和圣洁欢乐的光阴,我心我智,方始经爬梳洗涤,灵苗随春草怒生,沐日月光辉,听自然音乐,哺啜古今不朽——强半汝亲栽育——的文艺精英:恍登万丈高峰,猛回头惊见真善美浩瀚的光华,覆翼在人道蠕动的下界,朗然照出生命的经纬脉络,血赤金黄,尽是爱主恋神的辛勤手绩;康桥!你岂非是我生命的泉源?你惠我珍品,数不胜数;最难忘骞士德顿桥下的星磷坝乐,弹舞殷勤,我常夜半凭阑干,倾听牧地黑野中倦牛夜嚼,水草间鱼跃虫嗤,轻挑静寞;难忘春阳晚照,泼翻一海纯金,淹没了寺塔钟楼,长垣短堞,千百家屋顶烟突,白水青田,难忘茂林中老树纵横;巨干上黛薄荼青,却教斜刺的朝霞,抹上些微胭脂春意,忸怩神色;难忘七月的黄昏,远树凝寂,像墨泼的山形,衬出轻柔瞑色,密稠稠,七分鹅黄,三分桔绿,那妙意只可去秋梦边缘捕捉;难忘榆荫中深宵清啭的诗禽,一腔情热,教玫瑰噙泪点首,满天星环舞幽吟,款住远近浪漫的梦魂,深深迷恋香境;难忘村里姑娘的腮红颈白;难忘屏绣康河的垂柳婆娑,婀娜的克莱亚,硕美的校友居;——但我如何能尽数,总之此地人天妙合,虽微如寸芥残垣,亦不乏纯美精神;流贯其间,而此精神,正如宛次宛士所谓“通我血液,浃我心脏”,有“镇驯矫饬之功”;我此去虽归乡土,而临行怫怫,转若离家赴远;康桥!我故里闻此,能弗怨汝僭爱,然我自有谠言代汝答付;我今去了,记好明春新杨梅上市时节,盼我含笑归来,再见罢,我爱的康桥!1923年3月12日《时事新报·学灯》)夏日田间即景(近沙士顿)柳林青青,南风熏熏,幻成奇峰瑶岛,一天的黄云白云,那边麦浪中间,有农妇笑语殷殷。笑语殷殷——问后园豌豆肥否,问杨梅可有鸟来偷;好几天不下雨了,玫瑰花还未曾红透;梅夫人今天进城去,且看她有新闻无有。笑语殷殷——“我们家的如今好了,已经照常上工去,不再整天无聊,不再逞酒使气,回家来有说有笑,疼他儿女——爱他妻;呀!真巧!你看那边,蓬着头,走来的,笑嘻嘻,可不是他,(哈哈!)满身是泥!”南风熏熏,草木青青,满地和暖的阳光,满天的白云黄云,那边麦浪中间,有农夫农妇,笑语殷殷。(1923年3月14日《时事新报·学灯》)沙士顿重游随笔①一许久不见了,满田的青草黄花!你们在风前点头微笑,仿佛说彼此无恙。今春雨少,你们的面容着实清癯;我一年来也无非是烦恼踉跄;见否我白发骈添,眉峰的愁痕未隐?你们是需要雨露,人间只缺少同情。——青年不受恋爱的滋润,比如春阳霖雨,照洒沙碛永远不得收成。但你们还有众多的伴侣;在“大母”慈爱的胸前,和晨风软语,听晨星骈唱,每天农夫赶他牛车经过,谈论村前村后的新闻,有时还有美发罗裙的女郎,来对你们声诉她遭逢的薄幸。至于我的灵魂,只是常在他囚羁中忧伤岑寂;他仿佛是“衣司业尔”彷徨的圣羊。二许久不见了,最仁善公允的阳光!你们现正斜倚在这残破的墙上,牵动了我不尽的回忆,无限的凄怆。我从前每晚散步的欢怀,总少不了你殷勤的照顾。你吸起人间畅快和悦的心潮,有似明月钩引湖海的夜汐;就此荏苒临逝的回光,不但完成一天的功绩,并且预告晴好的清晨,吩咐勤作的农人,安度良宵。这满地零乱的栗花,都像在你仁荫里欢舞。对面楼窗口无告的老翁,①1922年春写于英国。也在饱啜你和煦的同情:他皱缩昏花的老眼,似告诉人说:都亏这养老棚朝西,容我每晚享用莫景的温存:这是天父给我不用求讨的慰藉。三许久不见了,和悦的旧邻居!那位白须白发的先生,正在趁晚凉将水浇菜,老夫人穿着蓝布的长裙,站在园篱边微笑。一年过得容易,那篱畔的苹花,已经落地成泥!这些色香两绝的玫瑰的种在八十老人跟前,好比艳眼的少艾,独倚在虬松古柏的中间,他们笑着对我说结婚已经五十三年,今年十月里预备金婚;来到此村三十九年,老夫人从不曾半日离家,每天五时起工作,眠食时刻,四十年如一日;莫有儿女,彼此如形影相随,但管门前花草后园蔬果,从不问村中事情,更不晓世上有春秋,老夫人拿出他新制的杨梅酱来请我尝味,因为去年我们在时吃过,曾经赞好。四那灰色墙边的自来井前,上面盖着栗树的浓荫,残花还不时地堕落,站着位十八的郎,他发上络住一支藤黄色的梳子,衬托着一大股蓬松的褐色细麻,转过头来见了我,微微一笑,脂江的唇缝里,漏出了一声有意无意的“你好!”五那边半尺多厚干草,铺顶的低屋前,依旧站着一年前整天在此的一位褴褛老翁,他曲着背将身子承住在一根黑色杖上,后脑仅存几茎白发,和着他有音节的咳嗽,上下颤动。我走过他跟前,照例说了晚安,他抬起头向我端详,一时口角的皱纹,齐向下颌紧叠,吐露些不易辨认的声响,接着几声干涸的咳嗽。我瞥见他右眼红腐,像烂桃颜色(并不可怕),一张绝扁的口,挂着一线口涎。我心里想阿弥陀佛,这才是老贫病的三角同盟。六两条牛并肩在街心里走来,卖弄他们最庄严的步法。沉着迟重的蹄声,轻撼了晚村的静默。一个赤腿的小孩,一手扳着门枢,一手的指甲腌在口里,瞪着眼看牛尾的撩拂。七一个穿制服的人,向我行礼,原来是从前替我们送信的邮差,他依旧穿黑呢红边的制衣,背着皮袋,手里握着一叠信。只见他这家进,那家出,有几家人在门外等他,他捱户过去,继续说他的晚安,只管对门牌投信,他上午中午下午一共巡行三次,每次都是刻板的面目;雨天风天,晴天雪天,春天冬天,他总是循行他制定的责务;他似乎不知道他是这全村多少喜怒悲欢的中介者;他像是不可防御的运命自身。有人张着笑口迎他,有人听得他的足音,便惶恐震栗;但他自来自去,总是不变的态度。他好比双手满抓着各式情绪的种子,向心田里四撒;这家的笑声,那边的幽泣;全村顿时增加的脉搏心跳,欷叹息,都是他盲目工程的结果,他哪里知道人间最大的消息,都曾在他褴旧的皮袋里住过,在他干黄的手指里经过——可爱可怖的邮差呀!(1923年3月13日《时事新报·学灯》)梦游埃及①龙舟画桨地中海海乐悠扬;浪涛的中心有丑怪奋斗汹张;一轮漆黑的明月,滚入了青面的太阳——青面白发的太阳;太阳又奔赴涛心,将海怪浇成奇伟的偶像;大海化成了大漠;开佛伦王的石像危峙在天地中央;张口把太阳吃了遍体发骇人的光亮;巨万的黄人黑人白人蠕伏在浪涛汹涌的地面;金刚般的勇士大倘步走上了人堆;人堆里呶呶的怪响不知是悲切是欢畅;勇士的金盔金甲闪闪亮亮烨烨生火;顷刻大火燔燔,火焰里有个伟丈夫端坐;①1922年写于英国。像菩萨,像葛德,像柏拉图,坐镇在勇士们头颅砌成的莲台宝座;一阵骇人的金电,——这人宝塔又变形为大漠里清静静地一座三角金字塔:一个个金字,都是放焰的龙珠;塔像一只高背的骆驼,驮着个不长不短的人魔——他睁着怪眼大喊道:——“奴隶的人间,可曾看出此中的消息呀?”(1923年5月14日《时事新报·学灯》)地中海中梦埃及魂入梦①(埃及,古埃及!)昨夜你古希的精灵,洒一瓢黝黄的月彩,点染我的梦境;(埃及,古埃及!)我梦魂在海上游行,听波涛终古的幽骚,终古不平之鸣;(埃及,古埃及!)我鼓梦棹上溯时潮,逆湍险,访史乘的泉源,遨游云间宫堡;(埃及,古埃及!)在尘埃之外逍遥,解脱了时空的锁链,自由地翔翱;埃及,古埃及!)超轶了梦境的神秘,超轶了神秘的梦境,一切人生之迷;(埃及,古埃及!)颠破了这颠不破的梦壳,方能到真创造的庄严地,①1922年9月写于从英国归国途中。开罗老城凝成人间千年万年,凝不成的理想结晶体;(埃及,古埃及!)开佛伦王寂寞的偶像无恙!开佛伦王寂寞的理想无恙!开佛伦王寂寞的梦乡无恙!(埃及,古埃及!)尼罗河畔的月色,三角洲前的涛声,金字塔光的微颤,人面狮身的幽影!是我此日梦景之断片,是谁何时断片的梦景?1923年9月4日《时事新报·学灯》)威尼市①我站在桥上,这甜熟的黄昏,远处来的箫声和琴音——点儿、线儿,圆形、方形、长形,尽是灿烂的黄金,倾泻在波涟里,澄蓝而凝匀。歌声,游艇,灯烛的辉莹,梦寐似生,————幻景似消泯,在流水的胸前——鲜妍,绻缱——流,流,流入沉沉的黄昏。我灵魂的弦琴,感受了无形的冲动,怔忡,惺忪,悄悄地吟弄,一支红朵蜡的新曲,出咽的香浓;但这微妙的心琴哟,有谁领略,有谁能听!1923年4月28日《时事新报·学灯》)①1922年写于英国。马 赛①马赛,你神态何以如此惨淡?空气中仿佛释透了铁色的矿质,你拓臂环拥着的一湾海,也在迟重的阳光中,沉闷地呼吸;一涌青波,一峰白沫,一声呜咽;地中海呀!你满怀的牢骚,恐只有蟠白的阿尔帕斯——永远自万尺高处冷眼下瞰——深浅知悉。马赛,你面容何以如此惨淡?这岂是情热猖獗的欧南?看这一带山岭,筑成天然城堡,雄闳沉着,一床床的大灰岩,一丛丛的暗绿林,一堆堆的方形石灰屋——光土毛石的尊严,朴素自然的尊严,淡净颜色的尊严——无愧是水让(ceganne)神感的故乡,廊大艺术灵魂的手笔!但普鲁罔司情歌缠绵真挚的精神,在黑暗中布植文艺复兴种子的精神,难道也深隐在这些岩片杂草的中间,惨雾淡抹的中间?①写于1922年8月从英国返回祖国途中。马赛,你惨淡的神情,倍增了我别离的幽感,别离欧土的怆心;我爱欧化,然我不恋欧洲;此地景物已非,不如归去;家乡有长梗菜饭,米酒肥羔,此地景物已非,不堪存想。我游都会繁庶,时有踯躅墟墓之感,在繁华声色场中,有梦亦多恐怖;我似见莱茵河边,难民麇伏,冷月照鸠面青肌,凉风吹褴褛衣结,柴火几星,便鸡犬也噤无声音;又似身在咖啡夜馆中,烟雾里酒香袂影,笑语微闻,场中有裸女作猥舞,场背有黑面奴弄器出淫声;百年来野心迷梦,已教大战血潮冲破;如今凄惶遍地,兽性横行;不如归去,此地难寻干净人道,此地难得真挚人情,不如归去!1922年12月17日《努力周报》第33期)地中海①海呀!你宏大幽秘的音息,不是无因而来的!这风稳日丽,也不是无因而然的!这些进行不歇的波浪,唤起了思想同情的反应——涨,落——隐,现——去,来……无量数的浪花,各各不同,各有奇趣的花样,——一树上没有两张相同的叶片,天上没有两朵相同的云彩。地中海呀!你是欧洲文明最老的见证!魔大的帝国,曾经一再笼卷你的两岸;霸业的命运,曾经再三在你酥胸上定夺;无数的帝王、英雄、诗人、僧侣、寇盗、商贾,曾经在你怀抱中得意,失志,灭亡;无数的财货、牲畜、人命、舰队、商船、渔艇,曾经沉入你无底的渊壑;无数的朝彩晚霞,星光月色,血腥,血糜,曾经浸染涂糁你的面庞;无数的风涛、雷电、炮声、潜艇,曾经扰乱你平安的居处;屈洛安城焚的火光,阿脱洛庵家的惨剧,沙伦女的歌声,迦太基奴女被掳过海的哭声,维雪维亚炸裂的彩色,尼罗河口,铁拉法尔加唱凯的歌音……都曾经供你耳目刹那的欢娱。历史来,历史去;埃及、波斯、希腊、马其顿、罗马、西班牙——风和日丽下的地中海地中海位于欧、 亚、非洲之间,是沟通大西洋和印度洋的要道,东西长约4000千米,南北宽约1800千米,平均深度1451米。①写于1922年8月从英国返回祖国途中。至多也不过抵你一缕浪花的涨歇,一茎春花的开落!但是你呢——依旧冲洗着欧非亚的海岸,依旧保存着你青年的颜色,(时间不曾在你面上留痕迹。)依旧继续着你自在无挂的涨落,依旧呼啸着你厌世的骚愁,依旧翻新着你浪花的样式,——这孤零零地神秘伟大的地中海呀!1922年12月24日《努力周报》第34期)留别日本①我惭愧我来自古文明的乡国,我惭愧我脉管中有古先民的遗血,我惭愧扬子江的流波如今溷浊,我惭愧——我面对着富士山的清越!古唐时的壮健常萦我的梦想:那时洛邑的月色,那时长安的阳光;那时蜀道的啼猿,那时巫峡的涛响;更有那哀怨的琵琶,在深夜的浔阳!但这千余年的痿痹,千余年的懵懂:更无从辨认——当初华族的优美、从容!摧残这生命的艺术,是何处来的狂风?——缅念那遍中原的白骨,我不能无恫!我是一枚飘泊的黄叶,在旋风里飘泊,回想所从来的巨干,如今枯秃,我是一颗不幸的水滴,在泥潭里匍匐——但这干涸了的涧身,亦曾有水流活泼。我欲化一阵春风,一阵吹嘘生命的春风,催促那寂寞的大木,惊破他深长的迷梦;我要一把倔强的铁锹,铲除淤塞与臃肿,开放那伟大的潜流,又一度在宇宙间汹涌。为此我羡慕这岛民依旧保持着往古的风尚,在朴素的乡间想见古社会的雅驯、清洁、壮旷;我不敢不祈祷古家邦的重光,但同时我愿望——①写于1924年5—6月随泰戈尔访日期间。富士山风光愿东方的朝霞永葆扶桑的优美,优美的扶桑!(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西伯利亚①西伯利亚:——我早年时想象你不是受上天恩情的地域:荒凉、严肃,不可比况的冷酷。在冻雾里,在无边的雪地里,有局促的生灵们,半像鬼、枯瘦、黑面目、佝偻、默无声的工作。在他们,这地面是寒冰的地狱,天空不留一丝霞采的希冀,更不问人事的恩情,人情的旖旎;这是为怨郁的人间淤藏怨郁,茫茫的白雪里渲染人道的鲜血,西伯利亚,你象征的是恐怖、荒虚。但今天,我面对这异样的风光——不是荒原,这春夏间的西伯利亚,更不见严冬时的坚冰、枯枝、寒鸦;在这乌拉尔东来的草田,茂旺、葱秀,牛马的乐园,几千里无际的绿洲,更有那重叠的森林;赤松与白杨,灌属的小丛林,手挽手的滋长;那赤皮松,像巨万赭衣的战士,森森的、悄悄的,等待冲锋的号示,那白杨,婀娜的多姿,最是那树皮,白如霜,依稀林中仙女们的轻衣;就这天——这天也不是寻常的开朗:看,蓝空中往来的是轻快的仙航,——那不是云彩,那是天神们的微笑,琼花似的幻化在这圆穹的周遭……①写于1925年3月。一九二五年过西伯利亚倚车窗眺景随笔1926年4月15日《晨报副镌·诗镌》)西伯利亚大铁路建于1881年至1905年,横跨欧亚两大洲,自莫斯科的耶鲁斯拉夫出发,到海参崴结束,全长7416公里,是世界上最长的铁道线。此诗是1925年徐志摩过西伯利亚倚车窗眺景的一篇随笔。西伯利亚道中忆西湖秋雪庵芦色作歌我捡起一枝肥圆的芦梗,在这秋月下的芦田;我试一试芦笛的新声,在月下的秋雪庵前。这秋月是纷飞的碎玉,芦田是神仙的别殿;我弄一弄芦管的幽乐——我映影在秋雪庵前。我先吹我心中的欢喜——清风吹露芦雪的酥胸;我再弄我欢喜的心机——芦田中见万点的飞萤。我记起了我生平的惆怅,中怀不禁一阵的凄迷,笛韵中也听出了新来凄凉——近水间有断续的蛙啼。这时候芦雪在明月下翻舞,我暗地思量人生的奥妙,我正想谱一折人生的新歌,啊,那芦笛(碎了)再不成音调!这秋月是缤纷的碎玉,芦田是仙家的别殿;我弄一弄芦管的幽乐,——我映影在秋雪庵前。我捡起一枝肥圆的芦梗,在这秋月下的芦田;我试一试芦笛的新声,在月下的秋雪庵前。(1925年9月7日《晨报副镌》)在车中①这回爬上乌拉尔的高冈,哈哈,紫色的黄昏罩,三千里路的松林;这边是亚细亚,那边是欧罗巴——巨蟒似的青烟蜒,蜒上了乌拉山顶。回望你那从来处的东——啊东方!那一顶没有颜色的睡帽——西伯利亚,深林住一个焦黄的老儿头——啊老黄,你睡够了啊,为什么老是这欠哈?再看那欧罗巴;堪怜的破罗马拿破仑的铁蹄;威廉皇的炮弹花;莱茵河边的青□;一个折烂了的玩偶□家!阿尔帕斯的白雪,啊,莫斯科的红霞!1983年香港商务印书馆《徐志摩全集》第1集)①约写于1925年春。在哀克刹脱教堂前(Excter)这是我自己的身影,今晚间倒映在异乡教宇的前庭,一座冷峭峭森严的大殿,一个峭阴阴孤耸的身影。我对着寺前的雕像发问:“是谁负责这离奇的人生?”老朽的雕像瞅着我发愣,仿佛怪嫌这离奇的疑问。我又转问那冷郁郁的大星,它正升起在这教堂的后背,但它答我以嘲讽似的迷瞬,在星光下相对,我与我的迷谜!这时间我身旁的那棵老树,他荫蔽着战迹碑下的无辜,幽幽的叹一声长气,像是凄凉的空院里凄凉的秋雨。他至少有百余年的经验,人间的变幻他什么都见过;生命的顽皮他也曾计数:春夏间汹汹,冬季里婆婆。他认识这镇上最老的前辈,看他们受洗,长黄毛的婴孩;看他们配偶,也在这教门内,——最后看他们的名字上墓碑!这半悲惨的趣剧他早经看厌,他自身臃肿的残余更不沾恋;因此他与我同心,发一阵叹息——啊!我身影边平添了斑斑的落叶!1926年5月27日《晨报副镌·诗镌》第9号)英国教堂这首诗是徐志摩诗歌中很难得的直接以“提问”的方式表达其形而上困惑与思考的篇章。卡尔佛里①喂,看热闹去,朋友!在哪儿?卡尔佛里。今天是杀人的日子;两个是贼,还有一个——不知到底是谁?有人说他是一个魔鬼;有人说他是天父的亲儿子,米赛亚……看,那就是,他来了!咦,为什么有人替他抗着他的十字架?你看那两个贼,满头的乱发,眼睛里烧着火,十字架压着他们的肩背!他跟着耶稣走着;唉,耶稣,他们到底是谁?他们都说他有权威,你看他那样子顶和善,顶谦卑——听着,他说话了!他说:“父呀,饶恕他们罢,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他们犯的是什么罪。”我说你觉不觉得他那话怪,听了叫人毛管里直淌冷汗?那黄头毛的贼,你看,好像是梦醒了,他脸上全变了气色,眼里直流着白豆粗的眼泪,准是变善了!谁要能赦了他,保管他比祭司不差什么高矮!……再看那妇女们!小羊似的一群,也跟着耶稣的后背,头也不包,发也不梳,直哭,直叫,直嚷,倒像上十字架的是她们亲生儿子;倒像明天太阳不透亮……①写于1924年11月8日。再看那群得意的犹太,法利赛,法利赛,穿着长袍,戴着高帽,一脸奸相;他们也跟在后背,他们这才得意哪,瞧他们那笑!我真受不了那假味儿,你呢?听他们还嚷着哪:“快点儿去,上‘人头山’去,钉死他,活钉死他!”……唉,躲在墙边高个儿的那个?不错,我认得,黑黑的脸,矮矮的,就是他该死,他就是犹大斯!不错,他的门徒。门徒算什么?耶稣就让他卖,卖现钱,你知道!他们也不止一半天的交情哪:他跟着耶稣吃苦就有好几年,谁知他贪小变了心,真是狗屎!那还只前天,我听说,他们一起吃晚饭,耶稣与他十二个门徒,犹大斯就算一枚;耶稣早知道,迟早他的命,他的血,得让他卖;可不是他的血?吃晚饭时他说,他把自己的肉喂他们的饿,也把他自己的血止他们的渴,意思要他们逢着患难时多少帮着一点:他还亲手舀着水替他们洗脚,犹大斯都有分,还拿自己的腰布替他们擦干!谁知那大个儿的黑脸他,没等擦干嘴,就拿他主人去换钱:——听说那晚耶稣与他的门徒在橄榄山上歇着,冷不防来了,犹大斯带着路,天不亮就干,树林里密密的火把像火蛇,蜒着来了,真恶毒,比蛇还毒;他一上来就亲他主人的嘴,那是他的信号,耶稣就倒了霉,赶明儿你看,他的鲜血就在十字架上冻着!我信他是好人;就算他坏,也不该让犹大斯那样肮脏的卖,那样肮脏的卖!……我看着惨,看他生生的让人钉上十字架去,当贼受罪,我不干!你没听着怕人的预言?我听说公道一完事,天地都得昏黑——我真信,天地都得昏黑——回家罢!十一月八日早一时半写完(1924年11月17日《晨报副镌》)最后的晚餐 意大利 达·芬奇在逾越节的前夜,耶酥和他的十二个门徒坐在餐桌旁共进庆祝逾越节的一顿晚餐。耶酥的表情是忧郁的,因为就在这次晚餐上,他向弟子们说出在他们中间有人出卖了他。在不知名的道旁①(印度)什么无名的苦痛,悲悼的新鲜,什么压迫,什么冤屈,什么烧烫你体肤的伤,妇人,使你蒙着脸在这昏夜,在这不知名的道旁,任凭过往人停步,讶异的看你,你只是不作声,黑绵绵的坐地?还有蹲在你身旁悚动的一堆,一双小黑眼闪荡着异样的光,像暗云天偶露的星,她是谁?疑惧在她脸上,可怜的小羔羊,她怎知道人生的严重,夜的黑,她怎能明白运命的无情,惨刻?聚了,又散了,过往人们的讶异。刹那的同情也许;但他们不能为你停留,妇人,你与你的儿女;伴着你的孤单,只昏夜的阴沉,与黑暗里的萤光,飞来你身旁,来照亮那小黑眼闪荡的星芒!(1929年2月1日《金屋月刊》第1卷第2期)①写于1928年9月。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①有如在火一般可爱的阳光里,偃卧在长梗的,杂乱的丛草里,听初夏第一声的鹧鸪,从天边直响入云中,从云中又回响到天边;有如在月夜的沙漠里,月光温柔的手指,轻轻的抚摩着一颗颗热伤了的砂砾,在鹅绒般软滑的热带的空气里,听一个骆驼的铃声,轻灵的,轻灵的,在远处响着,近了,近了,又远了……有如在一个荒凉的山谷里,大胆的黄昏星,独自临照着阳光死去了的宇宙,野草与野树默默的祈祷着,听一个瞎子,手扶着一个幼童,铛的一响算命锣,在这黑沉沉的世界里回响着;有如在大海里的一块礁石上,浪涛像猛虎般的狂扑着,天空紧紧的绷着黑云的厚幕,听大海向那威吓着的风暴,低声的,柔声的,忏悔它一切的罪恶;有如在喜马拉雅的顶巅,听天外的风,追赶着天外的云的急步声,在无数雪亮的山壑间回响着;有如在生命的舞台的幕背,听空虚的笑声,失望与痛苦的呼吁声,残杀与淫暴的狂欢声,厌世与自杀的高歌声,在生命的舞台上合奏着。我听着了天宁寺的礼忏声!这是哪里来的神明?人间再没有这样的境界!这鼓一声,钟一声,磬一声,木鱼一声,佛号一声……乐音在大殿里,迂缓的,曼长的回荡着,无数冲突的波流谐合了,无数相反的色彩净化了,无数现世的高低消灭了……这一声佛号,一声钟,一声鼓,一声木鱼,一声磐,谐音盘礴在宇宙间——解开一小颗时间的埃尘,收束了无量数世纪的因果;这是哪里来的大和谐——星海里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籁,真生命的洪流:止息了一切的动,一切的扰攘;①写于1923年10月。在天地的尽头,在金漆的殿椽间,在佛像的眉宇间,在我的衣袖里,在耳鬓边,在官感里,在心灵里,在梦里……在梦里,这一瞥间的显示,青天,白水,绿草,慈母温软的胸怀,是故乡吗?是故乡吗?光明的翅羽,在无极中飞舞!大圆觉底里流出的欢喜,在伟大的,庄严的,寂灭的,无疆的,和谐的静定中实现了!颂美呀,涅!赞美呀,涅!1923年11月11日《晨报·文学旬刊》)沪杭车中匆匆匆!催催催!一卷烟,一片山,几点云影,一道水,一条桥,一支橹声,一林松,一丛竹,红叶纷纷;艳色的田野,艳色的秋景,梦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隐——催催催!是车轮还是光阴?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1923年11月10日《小说月报》第14卷第11号)三月十二深夜大沽口外①今夜困守在大沽口外:绝海里的俘虏,对着忧愁申诉;桅上的孤灯在风前摇摆:天昏昏有层云裹,那掣电是探海火!你说不自由是这变乱的时光?但变乱还有时罢休,谁敢说人生有自由?今天的希望变作明天的怅惘;星光在天外冷眼瞅,人生是浪花里的浮沤!我此时在凄冷的甲板上徘徊,听海涛迟迟的吐沫,心空如不波的湖水;只一丝云影在这湖心里晃动——不曾渗透的一个迷梦,不忍渗透的一个迷梦!1926年3月22日《晨报副镌》)①写于1926年3月12日。听槐格讷乐剧①是神权还是魔力,搓揉着雷霆霹雳,暴风、广漠的怒号,绝海里骇浪惊涛;地心的火窖咆哮,回荡,狮虎似狂嗥,仿佛是海裂天崩,星陨日烂的朕〈征〉兆;忽然静了;只剩有松林附近,乌云里漏下的微嘘,拂狃村前的酒帘青旗;可怖的伟大凄静万壑层岩的雪景,偶尔有冻鸟横空,摇曳零落的悲鸣;悲鸣,胡笳的幽引,雾结冰封的无垠,隐隐有马蹄铁甲篷帐悉索的荒音;荒音,洪变的先声,鼍鼓金钲暮荡怒,霎时间万马奔腾,①1922年5月25日写于英国。酣斗里血流虎虎;是泼牢米修仡司(Prometheus)的反叛,抗天拯人的奋斗,高加山前挚鹰刳胸的创呻;是恋情,悲情,惨情,是欢心,苦心,赤心;是弥漫,普遍,神幻,消金灭圣的性爱;是艺术家的幽骚,是天壤间的烦恼,是人类千年万年郁积未吐的无聊;这沉郁酝酿的牢骚,这猖獗圣洁的恋爱,这悲天悯人的精神,贯透了艺术的天才。性灵,愤怒,慷慨,悲哀,管弦运化,金革调合,创制了无双的乐剧,革音革心的槐格讷!五月二十五日1923年3月10日《时事新报·学灯》)给母亲母亲,那还只是前天我完全是你的,你唯一的儿;你那时是我思想与关切的中心:太阳在天上,你在我的心里;每回你病了,妈妈,如其医生们说病重,我就忍不住背着你哭,心想这世界的末日快来了;那时我再没有更快活的时刻,除了和你一床睡着,我亲爱的妈妈,枕着你的臂膀,贴近你的胸膛,跟着你和平的呼吸放心的睡熟,正像是一个初离奶的小孩。但在那二十几年间虽则那样真挚的忠心的爱,我自己却并不知道;“爱”那个不顺口的字,那时不在我的口边,就这先天的一点孝心完全浸没了我的天性与生命。这来的变化多大呀!这不是说,真的,我不再爱你,妈!或是爱你不比早年,那不是实情;只是我新近懂得了爱,再不像原先那天真的童子的爱,这来是成人的爱了:我,妈的孩子,已经醒起,并且觉悟了这古怪的生命要求;生命,它那进口的大门是一座不灭的烈焰!爱——谁要领略这里面的奥妙,谁要觉着这里面的搏动,在我们中间能有几个到死不留遗憾的!)就得投身进这焰腾腾的门内去——但是,妈,亲爱的,让我今天明白的招认对父母的爱,孝,不是爱的全部;那是不够的,迟早有一天,这“爱人”化的儿子会得不自主的移转他那思想与关切的中心,从他骨肉的来源,到那唯一的灵魂,他如今发现这是上帝的旨意应得与他自己的融合成一体——自今以后——不必担心,亲爱的母亲,不必愁你唯一的孩儿会得在情感上远着你们——啊不,你正应得欢喜,妈妈呀!因为他,你的儿,从今起能爱,是的,能用双倍的力量来爱你,他的忠心只是比先前益发的集中了;因为他,你的孩儿,已经寻着了快乐,身体与灵魂,并且初次觉着这世界还是值得一住的,他从没有这样想过,人生也不是过分的刻薄——他这来真的得着了他应有的名分,因此他在感激与欢喜中竟想赞美人生与宇宙了!妈呀“我们俩”赤心的,联心的爱你,真真的爱你,像一对同胞的稚鸽在睡醒时爱白天的清光。(1925年8月31日《晨报副镌》)笑解烦恼结①(送幼仪)一这烦恼结,是谁家扭得水尖儿难透?这千缕万缕烦恼结是谁家忍心机织?这结里多少泪痕血迹,应化沉碧!忠孝节义——咳,忠孝节义谢你维系四千年史髅不绝,却不过把人道灵魂磨成粉屑,黄海不潮,昆仑叹息,四万万生灵,心死神灭,中原鬼泣!咳,忠孝节义!二东方晓,到底明复出,如今这盘糊涂账,如何清结?三莫焦急,万事在人为,只消耐心共解烦恼结。虽严密,是结,总有丝缕可觅,莫怨手指儿酸、眼珠儿倦,可不是抬头已见,快努力!四如何!毕竟解散,烦恼难结,烦恼苦结。来,如今放开容颜喜笑,握手相劳;①写于1922年6月。徐志摩与张幼仪于1921年在欧洲拍摄的第一张合影张幼仪1900年出生在江苏省宝山县,父亲张润之为当时的知名医生。1915年张幼仪嫁给徐志摩,1918年生长子徐积锴,四年后生次子彼得,遂与徐志摩签字离婚。此去清风白日,自由道风景好。听身后一片声欢,争道解散了结儿,消除了烦恼!1922年11月8日《新浙江报·新朋友》)哀曼殊斐儿①我昨夜梦入幽谷,听子规在百合丛中泣血,我昨夜梦登高峰,见一颗光明泪自天堕落。古罗马的郊外有座墓园,静偃着百年前客殇的诗骸;百年后海岱士黑辇的车轮,又喧响在芳丹卜罗的青林边。说宇宙是无情的机械,为甚明灯似的理想闪耀在前?说造化是真善美之表现,为甚五彩虹不常住天边?我与你虽仅一度相见——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谁能信你那仙姿灵态,竟已朝露似的永别人间?非也!生命只是个实体的幻梦:美丽的灵魂,永承上帝的爱宠;三十年小住,只似昙花之偶现,泪花里我想见你笑归仙宫。你记否伦敦约言,曼殊斐儿!今夏再见于琴妮湖之边;琴妮湖永抱着白朗矶的雪影,①写于1923年3月11日。此日我怅望云天,泪下点点!我当年初临生命的消息,梦觉似的骤感恋爱之庄严;生命的觉悟是爱之成年,我今又因死而感生与恋之涯沿!同情是掼不破的纯晶,爱是实现生命之唯一途径:死是座伟秘的洪炉,此中凝炼万象所从来之神明。我哀思焉能电花似的飞骋,感动你在天日遥远的灵魂?我洒泪向风中遥送,问何时能戡破生死之门?1923年3月18日《努力周报》第44期)小花篮①——送卫礼贤先生一年前此时,我正与博生、通伯同游槐马与耶纳,访葛德西喇之故居,买得一小花篮,随采野草实之,今草已全悴,把玩不觉兴感,因作左诗。卫礼贤先生,通我国学,传播甚力,其生平所最崇拜者,孔子而外,其邦人葛德是,今在北大讲葛德,正及其意大利十八月之留。)我买一只小小的花篮,杜陵人手编的兰花篮;我采集一把青翠的小草,从玫瑰园外的小河河边;把那些小草装人了小篮;小小的纪念,别有风趣可爱。当年葛德自罗马归来,载回朝旭似文化的光彩;如今玫瑰园中清简的屋内,贴近他创制诗歌的书案。Rosen-garden在Weimer葛德制诗处)留着个小小的纪念:非造像,非画件,亦非是古代史迹:一束罗马特产的鲜菜,如今僵缩成一小撮的灰骸!这一小撮僵缩的灰骸,①写于1923年3月16日。却最澄见他宏坦的诗怀!我冥想历史进行之参差,问何年这伟大的明星再来?听否那黄海东海南海的潮声,声声问华族的灵魂何时自由?我自游槐马归来,不过一年,那小篮里的鲜花,已成枯蜷;我感怀于光阴造作之荣衰,亦憬然于生生无已之循环;便历尽了人间的悲欢变幻,也只似微波在造化无边之海!1923年3月23日《晨报副镌》)默 境我友,记否那西山的黄昏,钝氲里透出的紫霭红晕,漠沉沉,黄沙弥望,恨不能登山顶,饱餐西陲的菁英,全仗你吊古殷勤,趋别院,度边门,惊起了卧犬狰狞。墓庭的光景,却别是一味苍凉,别是一番苍凉境地:我手剔生苔碑碣,看冢里僧骸是何年何代,你轻踹生苔庭砖,细数松针几枚;不期间彼此缄默的相对,僵立在寂静的墓庭墙外,同化于自然的宁静,默辨静里深蕴着普遍的义韵;我注目在墙畔一穗枯草,听邻庵经声,听风抱树梢,听落叶,冻乌零落的音调,心定如不波的湖,却又教连珠似的潜思泛破,神凝如千年僧骸的尘埃,却又被静的底里的热焰熏点;我友,感否这柔韧的静里,蕴有钢似的迷力,满充着悲哀的况味,阐悟的几微,此中不分春秋,不辨古今,生命即寂灭,寂灭即生命,在这无终始的洪流之中,难得素心人悄然共游泳;纵使阐不透这凄伟的静,我也怀抱了这静中涵濡,温柔的心灵;我便化野鸟飞去,翅羽上也永远染了欢欣的光明,我便向深山去隐,也难忘你游目云天,游神象外的Transfiguration我友!知否你妙目——漆黑的圆睛——放射的神辉,照彻了我灵府的奥隐,恍如昏夜行旅,骤得了明灯,刹那间周遭转换,涌现了无量数理想的楼台,更不见墓园风色,再不闻衰冬吁喟,但见玫瑰丛中,青春的舞蹈与欢容,只闻歌颂青春的谐乐与欢 ;——轻捷的步履,你永向前领,欢乐的光明,你永向前引:我是个崇拜青春、欢乐与光明的灵魂。(1923年4月20日《时事新报·学灯》)泰山日出振锋来信要我在《小说月报》的泰戈尔号上说几句话。我也曾答应了,但这一时游济南游泰山游孔陵,太乐了,一时竟拉不拢心思来做整篇的文字,一直挨到现在限期快到,只得勉强坐下来,把我想得到的话不整齐的写出。我们在泰山顶上看太阳,在航过海的人,看太阳从地平线下爬上来,本来不是奇事;而且我个人是曾饱饫过江海与印度洋无比的日彩的。但在高山顶上看日出,尤其在泰山顶上,我们无餍的好奇心,当然盼望一种奇特的境界,与平原与海上不同的。果然,我们初起时,天还暗沉沉的,西方是一片的铁青,东方些微有些白意,宇宙只是——如用旧词形容——一体莽莽苍苍的。但这是我一面感觉劲冽的晓寒,一面睡眠不曾十分醒豁时约略的印象,等到留心回览时,我不由得大声的狂叫——因为眼前只是一个见所未见的境界,原来昨夜整夜风暴的工程,却砌成一座普遍的云海,除了日观峰与我们所在的玉皇顶以外,东西南北只是平铺着弥漫的云气,在朝旭未露前,宛似无量数厚毳长绒的绵羊,交颈接背的眠着,卷耳与弯角都依稀辨认得出,那时候在这茫茫的云海中,我独自站在雾霭溟我躯体无限的长大,脚下的山峦比例我的身量,只是一块拳石;这巨人披着散发,长发在风里像一个墨色的大旗,飒飒的在飘荡。这巨人竖立在大地的顶尖上,仰面向着东方,平拓着一双长臂,在盼望,在迎接,在催促,在默默的叫唤;在崇拜,在祈祷,在流泪,——在流久慕未见而将见悲喜交互的热泪……这泪不是空流的,这默祷不是不生显应的。巨人的手,指向着东方——东方有的,在展露的,是什么?东方有的是瑰丽荣华的色彩,东方有的是伟大普照的光明——出现了,到了,在这里了……玫瑰汁,葡萄浆,紫荆液,玛瑙精,霜枫叶——大量的染工,在层累的云底工作;无数蜿蜒的鱼龙,爬进了苍白色的云堆。一方的异彩,揭去了满天的睡意,唤醒了四隅的明霞——光明的神驹,在热奋地驰骋……云海也活了;眠熟了兽形的涛澜,又回复了伟大的呼啸,昂头摇尾的向着我们朝露染青馒形的小岛冲洗,激起了四岸的水沫浪花,震荡着这生命的浮礁,似在报告光明与欢欣之临在……再看东方——海句力士已经扫荡了他的阻碍,雀屏似的金霞,从无限的肩上产生,展开在大地的边沿。起……起……用力,用力,纯焰的圆颅,一探再探的跃出了地平,翻登了之背,临照在天空……歌唱呀,赞美呀,这是东方之复活,这是光明的胜利……散发祷祝的巨人,他的身影横亘在无边的云海上,已经渐渐的消翳在普遍的欢欣里;现在他雄浑的颂美的歌声,也已在彩霞变幻中,普彻了四方八隅……听呀,这普彻的欢声;看呀,这普照的光明!这是我此时回忆泰山日出时的幻想,亦是我想望泰戈尔来华的颂词。1923年4月28日《南开半月刊》第11期)泰山日出泰 山山!你的阔大的岩,像是绝海的惊涛,忽地飞来,凌空不动,在沉默的承受日月与云霞拥戴的光豪;更有万千星斗错落在你的胸怀,诉说隐奥,蕴藏在岩石的核心与崔嵬的天外!(1931年7月《新月》第3卷第9号)哈 代①哈代,厌世的,不爱活的,这回再不用怨言,一个黑影蒙住他的眼?去了,他再不露脸。八十八年不是容易过,老头活该他的受,扛着一肩思想的重负,早晚都不得放手。为什么放着甜的不尝,暖和的座儿不坐,偏挑那阴凄的调儿唱,辣味儿辣得口破。他是天生那老骨头僵,一对眼拖着看人,他看着了谁谁就遭殃,你不用跟他讲情!他就爱把世界剖着瞧,是玫瑰也给拆坏;他没有那画眉的纤巧,他有夜的古怪!古怪,他争的就只一点——一点灵魂的自由,也不是成心跟谁翻脸,①写于1928年年初。认真就得认个透。他可不是没有他的爱——他爱真诚,爱慈悲:人生就说是一场梦幻,也不能没有安慰。这日子你怪得他惆怅,怪得他话里有刺:他说乐观是“死尸脸上抹着粉,搽着胭脂!”这不是完全放弃希冀,宇宙还得往下延,但如果前途还有生机,思想先不能随便。为维护这思想的尊严,诗人他不敢怠惰,高擎着理想,睁大着眼,抉剔人生的错误。现在他去了,再不说话,(你听这四野的静,)你爱忘了他就忘了他(天吊明哲的凋零!)旧历元旦1928年3月10日《新月》第1卷第1号)青年杂咏①一青年!你为什么沉湎于悲哀?你为什么耽乐于悲哀?你不幸为今世的青年,你的天是沉碧奈何天;你筑起了一座水晶宫殿,在“眸冷骨累”(melancholy)的河水边。河流流不尽骨累眸冷,还夹着些些残枝断梗,一声声失群雁的悲鸣,水晶宫朝朝暮暮反映——映出悲哀,飘零,眸子吟,无聊,宇宙,灰色的人生,你独生在宫中,青年呀,霉朽了你冠上的黄金!二青年!你为什么迟徊于梦境?你为什么迷恋于梦境?你幸而为今世的青年,你的心是自由梦魂心,你抛弃你尘秽的头巾,解脱你肮脏的外内衿,露出赤条条的洁白身,跃入缥缈的梦潮清冷,浪势奔腾,侧眼波罅里,看朝彩晚霞,满天的星,——①1922年春写于英国。梦里的光景,模糊,绵延,却又分明;梦魂,不愿醒,为这大自在的无终始,任凭长鲸吞噬,亦甘心。三青年!你为什么醉心于革命,你为什么牺牲于革命?黄河之水来自昆仑巅,泛流华族支离之遗骸,挟黄沙莽莽,沉郁音响,苍凉,惨如鬼哭满中原!华族之遗骸!浪花荡处尚可认伦常礼教,祖先,神主之断片,——君不见两岸遗孽,枉戴着忠冠、孝辫、抱缺守残,泪眼看风云暗淡,“道丧”的人间!运也!这狂澜,有谁能挽,问谁能挽精神之狂澜?1923年3月18日《时事新报·学灯》)悲 观一青草地,牛吃草,摇头掉尾,天上的青云白云卷来卷去。二登山头,望城里,只见黑沉沉的屋顶鳞次栉比,街道上尘烟里,生灵挤挤。三教堂前,钟声里,白衣的牧师和黑裙黑披的老妇女,聚复散,散复聚。四歌舞场,繁华地,白的红的,黑的绿的,高冠长裙,笑语依稀。五庙堂中,柴堆里,几块破烂的木头,当年受香烟礼拜的偶像,面目未朽,未朽!六战场上,濠沟里,枪炮倒在败草间,到处残破的房屋,肢体,血痕缕缕。七天灾国,饥荒地,草尽木稀,小儿不啼,黑灰色的空气。八心死国,人荒境,有影无形,有声无气,深谷里的子规,见月不啼。九噫!噫!十幻象破,上帝死,半夜梦醒睡已尽,但这黑昏昏,阴森森鬼棱棱……十一这心头压着全世界的重量,咳!全宇宙这精神的宇宙这宇宙的宇宙,都是空,空,空,……十二休!休!1969年台湾传记文学出版社《徐志摩全集》第1集)残 破一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当窗有一团不圆的光亮,风挟着灰土,在大街上小巷里奔跑:我要在枯秃的笔尖上袅出一种残破的残破的音调,为要抒写我的残破的思潮。二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生尖角的夜凉在窗缝里妒忌屋内残余的暖气,也不饶恕我的肢体:但我要用我半干的墨水描成一些残破的残破的花样,因为残破,残破是我的思想。三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左右是一些丑怪的鬼影:焦枯的落魄的树木在冰沉沉的河沿叫喊,比着绝望的姿势,正如我要在残破的意识里重兴起一个残破的天地。四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闭上眼回望到过去的云烟:啊,她还是一枝冷艳的白莲,斜靠着晓风,万种的玲珑;但我不是阳光,也不是露水,我有的只是些残破的呼吸,如同封锁在壁椽间的群鼠,追逐着,追求着黑暗与虚无!(1930年4月《现代学生》第1卷第6期)幻 想一天空里幻出一带的长虹,一条七彩双首乔背的神龙;一头的龙喙与龙须与龙髯,淹没在埂奇河春泛之濑湍,一头的龙爪,下踞在河北江南,饮啜于长江大河,咽响如雷,这彩色神明的巨怪,满吸了东亚的大水,昂首向坎坷的地面寻着,吼一声,可怜,苦旱的人间!遍野的饥农,在面天求怜,求救渡的甘霖,满溢田田——看呀,电闪里长鬣舞旋,转惨酷为欢欣在俄顷之间!二雨后长虹天空里幻出长虹一带,在碧玉的天空镶嵌,一端挽住昆仑的山坳,一端围绕在喜马拉雅之岩;是谁何的匠心,制此巨采,问伟男何在,问伟男何在?披苍空普盖的青衫,束此神异光明之带,举步在浩宇里徘徊,啊,踏翻,南北白头的高山,霎时的雪花狂舞,雪花狂洒,普化了东与西,洒遍了北与南,丈夫!这纯澈无路的世界,产生于一转之俄顷之间。1923年9月10日《小说月报》第14卷第9号)灰色的人生我想——我想开放我的宽阔的粗暴的嗓音,唱一支野蛮的大胆的骇人的新歌;我想拉破我的袍服,我的整齐的袍服,露出我的胸膛,肚腹,肋骨与筋络;我想放散我一头的长发,像一个游方僧似的散披着一头的乱发;我也想跣我的脚,跣我的脚,在牙似的道上,快活地,无畏地走着。我要调谐我的嗓音,傲慢的,粗暴的,唱一阕荒唐的,摧残的,弥漫的歌调;我伸出我的巨大的手掌,向着天与地,海与山,无餍地求讨,寻捞;我一把揪住了西北风,问它要落叶的颜色,我一把揪住了东南风,问它要嫩芽的光泽;我蹲身在大海的边旁,倾听它的伟大的酣睡的声浪;我捉住了落日的彩霞,远山的露霭,秋月的明辉,散放在我的发上,胸前,袖里,脚底……我只是狂喜地大踏步地向前——向前——口唱着暴烈的,粗伧的,不成章的歌调;来,我邀你们到海边去,听风涛震撼大空的声调;来,我邀你们到山中去,听一柄利斧斫伐老树的清音;来,我邀你们到密室里去,听残废的,寂寞的灵魂的呻吟;来,我邀你们到云霄外去,听古怪的大鸟孤独的悲鸣;来,我邀你们到民间去,听衰老的,病痛的,贫苦的,残毁的,受压迫的,烦闷的,奴服的,懦怯的,丑陋的,罪恶的,自杀的,——和着深秋的风声与雨声——合唱的“灰色的人生”!1923年10月21日《努力周报》第75期)自然与人生风,雨,山岳的震怒:猛进,猛进!显你们的猖獗,暴烈,威武;霹雳是你们的酣,雷震是你们的军鼓——万丈的峰峦在涌汹的战阵里失色,动摇,颠播;猛进,猛进!这黑沉沉的下界,是你们的俘虏!壮观!仿佛跳出了人生的关塞,凭着智慧的明辉,回看这伟大的悲惨的趣剧,在时空无际的舞台上,更番的演着:——我驻足在岱岳顶巅,在阳光朗照着的顶巅,俯看山腰里蜂起的云潮敛着,叠着,渐缓的淹没了眼下的青峦与幽壑:霎时的开始了,骇人的工作。风,雨,雷霆,山岳的震怒——猛进,猛进!矫捷的,猛烈的:吼着,打击着,咆哮着;烈情的火焰,在层云中狂窜:恋爱,嫉妒,咒诅,嘲讽,报复,牺牲,烦闷,疯犬似的跳着,追着,嗥着,咬着,毒蟒似的绞着,翻着,扫着,舐着——猛进,猛进!狂风,暴雨,电闪,雷霆:烈情与人生!静了,静了——不见了晦盲的云罗与雾锢,只有轻纱似的浮沤,在透明的晴空,冉冉的飞升,冉冉的翳隐,像是白羽的安琪,捷报天庭。静了,静了——眼前消失了战阵的幻景,回复了幽谷与冈峦与森林,青葱,凝静,芳馨,像一个浴罢的处女,忸怩的无言,默默的自怜。变幻的自然,变幻的人生,瞬息的转变,暴烈与和平,刿心的惨剧与怡神的宁静:——谁是主,谁是宾,谁幻复谁真?莫非是造化儿的诙谐与游戏,恣意的反复着涕泪与欢喜,厄难与幸运,娱乐他的冷酷的心,与我在云外看雷阵,一般的无情?(1924年2月5日《晨报·文学旬刊》)问 谁问谁?呵,这光阴的播弄问谁去声诉,在这冻沉沉的深夜,凄风吹拂她的新墓?“看守,你须用心的看守,这活泼的流溪,莫错过,在这清波里优游,青脐与红鳍!”那无声的私语在我的耳边似曾幽幽的吹嘘,——像秋雾里的远山,半化烟,在晓风前卷舒。因此我紧揽着我生命的绳网,像一个守夜的渔翁,兢兢的,注视着那无尽流的时光——私冀有彩鳞掀涌。但如今,如今只余这破烂的渔网——嘲讽我的希冀,我喘息的怅望着不复返的时光;泪依依的憔悴!又何况在这黑夜里徘徊,黑夜似的痛楚:一个星芒下的黑影凄迷——留恋着一个新墓!问谁……我不敢抢呼,怕惊扰这墓底的清淳;我俯身,我伸手向她搂抱——啊,这半潮润的新坟!这惨人的旷野无有边沿,远处有村火星星,丛林中有鸱鸮在悍辩——此地有伤心,只影!这黑夜,深沉的,环包着大地;笼罩着你与我——你,静凄凄的安眠在墓底;我,在迷醉里摩挲!正愿天光更不从东方按时的泛滥:我便永远依偎着这墓旁——在沉寂里消幻——但青曦已在那天边吐露,苏醒的林鸟,已在远近间相应喧呼——又是一度清晓。不久,这严冬过去,东风又来催促青条:便妆缀这冷落的墓宫,亦不无花草飘摇。但为你,我爱,如今永远封禁在这无情的地下——我更不盼天光,更无有春信:我的是无边的黑夜!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古怪的世界①从松江的石湖塘上车来老妇一双,颤巍巍的承住弓形的老人身,多谢(我猜是)普陀山的盘龙藤:青布棉袄,黑布棉套,头毛半秃,齿牙半耗:肩挨肩的坐落在阳光暖暖的窗前,畏葸的,呢喃的,像一对寒天的老燕;震震的干枯的手背,震震的皱缩的下颏:这二老!是妯娌,是姑嫂,是姊妹?——紧挨着,老眼中有伤悲的眼泪!怜悯!贫苦不是卑贱,老衰中有无限庄严;——老年人有什么悲哀,为什么凄伤?为什么在这快乐的新年,抛却家乡?同车里杂沓的人声,轨道上疾转着车轮;我独自的,独自的沉思这世界古怪——是谁吹弄着那不调谐的人道的音籁?(1924年12月1日《晨报六周年纪念增刊》)①写于1923年冬。残 诗①怨谁?怨谁?这不是青天里打雷?关着,锁上;赶明儿瓷花砖上堆灰!别瞧这白石台阶儿光滑,赶明儿,唉,石缝里长草,石板上青青的全是莓!那廊下的青玉缸里养着鱼,真凤尾,可还有谁给换水,谁给捞草,谁给喂?要不了三五天准翻着白肚鼓着眼,不浮着死,也就让冰分儿压一个扁!顶可怜是那几个红嘴绿毛的鹦哥,让娘娘教得顶乖,会跟着洞箫唱歌,真娇养惯,喂食一迟,就叫人名儿骂,现在,您叫去!就剩空院子给您答话!……(1925年1月15日《晨报·文学旬刊》第59号)①写于1925年1月。荒凉的城子①我眼前暗沉沉的地面,我眼前暗森森的诸天。她,——我心爱的,哪里去了,——那女子,她的眼明星似的闪耀?我眼前一片凄凉的街市。我眼前一片凄凉的城子。灾难后的城子,只剩有剐残的人尸。黎明时我忧仲仲的起身,打开我的窗棂,进来的却不是光明,进来的是鲜明的爱情。树枝上的鸟雀已经苏醒起,我倾听他们的歌音;他们各自呼唤着他们的恋情;就只我是孤身。这是生命与快乐的时辰,我在我心里说话。各个的生物有他的欢欣,在阳光中过他的生活,他们在各个同伴的眼内寻着。光明,那怜惜的光明,这是相互怜惜的时候,这是相互爱恋的光阴。说话呀!荒凉的城子!说话呀!①约写于1925年前后。凄凉中的寂静!她,我挚爱的,哪里去了,她,认识我的魂灵?那热情的眼如今在哪里?曾经对着我的眼含情的凝睇?那亲吻我的香唇如今在哪里?在那里,那酥胸曾经我的胸怀偎依?说话呀,你我灵魂的灵魂:我心里的情怀已经默起,告诉我,在那毁灭与恐怖的日子你遁迹在哪里?看呀,我的手臂依旧抱着你,抱着你是抱着天体,看呀,我的心愿依旧靠傍着你,我的心愿充塞着大地。我不禁在忧伤中悲诉,我离开了窗前,我转过身去,我向着楼梯,走出门去走上空虚的街去,在忧伤中放声的哀恸,可怜再没有人责我的过戾,谁嘲讽我的软弱,更有谁怜悯我的眼泪?1983年香港商务印书馆《徐志摩全集》第1集)一块晦色的路碑①脚步轻些,过路人!休惊动那最可爱的灵魂,如今安眠在这地下,有绛色的野草花掩护她的余烬。你且站定,在这无名的土阜边,任晚风吹弄你的衣襟;倘如这片刻的静定感动了你的悲悯,让你的泪珠圆圆的滴下——为这长眠着的美丽的灵魂!过路人,假若你也曾在这人间不平的道上颠顿,让你此时的感愤凝成最锋利的悲悯,在你的激震着的心叶上,刺出一滴,两滴的鲜血——为这遭冤屈的最纯洁的灵魂!1925年3月7日《晨报副镌》)①写于1925年3月1日。那一点神明的火焰又是一个深夜,寂寞的深夜,在山中,浓雾里不见月影,星光,就只我:一个冥蒙的黑影,蹀躞的沉思,沉思的蹀躞,在深夜,在山中,在雾里,我想着世界,我的身世,懊怅,凄迷,灭绝的希冀,又在我的心里惊悸,摇曳,像雾里的草须:她在哪里?啊!她;这深夜,这浓雾,淹没了天外的星光与月彩,却遮不住那一点的光明,永远的,永远的,像一星宝石似的火花,在我灵魂的底里;我正愿,我愿保持这不朽的灵光,直到那一天时间要求我的尘埃,我的心停止了跳动,在时间浩瀚的尘埃里,却还存着那一点——那一点神明的火焰,跳动,光艳,不变不变!(1925年3月25日《晨报·文学旬刊》)一星弱火①我独坐在半山的石上,看前峰的白云蒸腾,一只不知名的小雀,嘲讽着我迷惘的神魂。白云一饼饼的飞升,化入了辽远的无垠;但在我逼仄的心头,啊,却凝敛着惨雾与愁云!皎洁的晨光已经透露,洗净了青屿似的前峰;像墓墟间的磷光惨淡,一星的微焰在我的胸中。但这惨淡的弱火一星,照射着残骸与余烬,虽则是往迹的嘲讽,却绵绵的长随时间进行!(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①写于1925年8月之前。无 题原是你的本分,朝山人的胫踝,这荆刺的伤痛!回看你的来路,看那草丛乱石间斑斑的血迹,在暮霭里记认你从来的踪迹!且缓抚摩你的肢体,你的止境还远在那白云环拱处的山岭!无声的暮烟,远从那山麓与林边,渐渐的潮没了这旷野,这荒天,你渺小的孑影面对这冥盲的前程,像在怒涛间的轻航失去了南针;更有那黑夜的恐怖,悚骨的狼嗥,狐鸣、鹰啸、蔓草间有蝮蛇缠绕!退后?——昏夜一般的吞蚀血染的来踪,无声的暮烟,远从那山麓与村边,渐渐的潮汐没了这旷野。倒地?——这懦怯的累赘问谁去收容?前冲?啊,前冲!冲破这黑暗的冥凶,冲破一切的恐怖、迟疑、畏葸、苦痛,血淋漓的践踏过三角棱的劲刺,丛莽中伏兽的利爪,蜿蜒的虫豸!前冲;灵魂的勇是你成功的秘密!这回你看,在这决心舍命的瞬息,迷雾已经让路,让给不变的天光,一弯青玉似的明月在云隙里探望,依稀窗纱间美人启齿的瓠犀,——那是灵感的赞许,最恩宠的赠与!更有那高峰,你那最想望的高峰,亦已涌现在当前,莲苞似的玲珑,在蓝天里,在月华中,艳,崇高,朝山人,这异像便是你跋涉的酬劳!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运命的逻辑一前天她在水晶宫似照亮的大厅里跳舞——多么亮她的袜!多么滑她的发!她那牙齿上的笑痕叫全堂的男子们疯魔。二昨来她短了资本,变卖了她的灵魂;那戴喇叭帽的魔鬼在她的耳边传授了秘诀,她起了皱纹的脸又搽上不少男子们的心血。三今天在城隍庙前阶沿上坐着的这个老丑,她胸前挂着一串,不是珍珠,是男子们的骷髅;神道见了她摇头,魔鬼见了她哆嗦!(1925年10月8日《晨报副镌》)这年头活着不易①昨天我冒着大雨到烟霞岭下访桂;南高峰在烟霞中不见,在一家松茅铺的屋檐前我停步,问一个村姑今年翁家山的桂花有没有去年开的媚。那村姑先对着我身上细细的端详:活像只羽毛浸瘪了的鸟,我心想,她定觉得蹊跷,在这大雨天单身走远道,倒来没来头的问桂花今年香不香。“客人,你运气不好,来得太迟又太早:这里就是有名的满家弄,往年这时候到处香得凶,这几天连绵的雨,外加风,弄得这稀糟,今年的早桂就算完了。”果然这桂子林也不能给我点子欢喜:枝上只见焦萎的细蕊,看着凄惨,唉,无妄的灾!为什么这到处是憔悴?这年头活着不易!这年头活着不易!西湖,九月。1925年10月12日《晨报副镌》)①写于1925年9月17日。大 帅(战歌之一)见日报,前敌战士,随死随掩,间有未死者,即被活埋。)“大帅有命令以后打死了的尸体再不用往回挪(叫人看了挫气),就在前边儿挖一个大坑,拿瘪了的弟兄们往里掷,掷满了给平上土,给它一个大糊涂,也不用给做记认,管他是姓贾姓曾!也好,省得他们家里人见了伤心:娘抱着个烂了的头,弟弟提溜着一支手,新娶的媳妇到手个脓包的腰身!”“我说这坑死人也不是没有味儿,有那西晒的太阳做我们的伴儿,瞧我这一抄,抄住了老丙,他大前天还跟我吃烙饼,叫了壶大白干,咱们俩随便谈,你知道他那神气,一只眼老是这挤:谁想他来不到三天就做了炮灰,老丙他打仗倒是勇,你瞧他身上的窟窿!——去你的,老丙,咱们来就是当死胚!“天快黑了,怎么好,还有这一大堆?听炮声,这半天又该是我们的毁!诗人敢于揭露当时社会的黑暗,正是因为他有一颗正直而善良的心。麻利点儿,我说你瞧,三哥,那黑刺刺的可不又是一个!嘿,三哥,有没有死的,还开着眼流着泪哩!我说三哥这怎么来,总不能拿人活着埋!”——“吁,老五,别言语,听大帅的话没有错:见个儿就给铲,见个儿就给埋,躲开,瞧我的,欧,去你的,谁跟你嗦!1926年6月3日《晨报副镌·诗镌》第10号)人变兽①(战歌之二)朋友,这年头真不容易过,你出城去看光景就有数:——柳林中有乌鸦们在争吵,分不匀死人身上的脂膏;城门洞里一阵阵的旋风起,跳舞着没脑袋的英雄,那田畦里碧葱葱的豆苗,你信不信全是用鲜血浇!还有那井边挑水的姑娘,你问她为甚走道像带伤——抹下西山黄昏的一天紫,也涂不没这人变兽的耻!(1926年6月3日《晨报副镌·诗镌》第10号)①写于1926年5月。罪与罚(一)在这冰冷的深夜,在这冰冷的庙前,匍匐着,星光里照出,一个冰冷的人形:是病吗?不听见有呻吟。死了吗?她肢体在颤震。啊,假如你的手能向深奥处摸索,她那冰冷的身体里还有个更冷的心!她不是遇难的孤身,她不是被摈弃的妇人;不是尼僧,尼僧也不来深夜里修行;她没有犯法,她的不是寻常的罪名:她是一个美妇人,她是一个恶妇人,——她今天忽然发觉了她无形中的罪孽,因此在这深夜里到上帝跟前来招认。(1926年4月21日《晨报副镌·诗镌》第4号)罪与罚(二)“你——你问我为什么对你脸红?这是天良,朋友,天良的火烧,好,交给你了,记下我的口供,满铺着谎的床上哪睡得着?“你先不用问她们那都是谁,回头你——(你有水不?我喝一口。单这一提,我的天良就直追,逼得我一口气直顶着咽喉。)“冤孽!天给我这样儿:毒的香,造孽的根,假温柔的野兽!什么意识,什么天理,什么思想,那敌得住那肉鲜鲜的引诱!“先是她家那嫂子,风流,当然:偏嫁了个丈夫不是个男人;这干烤着的木柴早够危险,再来一星星的火花——不就成!“那一星的火花正轮着我——该!才一面,够干脆的,魔鬼的得意;一瞟眼,一条线,半个黑夜:十七岁的童贞,一个活寡的急!“堕落是一个进了出不得的坑,可不是个陷坑,越陷越没有底,咒他的!一桩桩更鲜艳的沉沦,挂彩似的扮得我全没了主意!“现吃亏的当然是女人,也可怜,一步的孽报追着一步的孽因,她又不能往阉子身上推,活罪,——一包药粉换着了一身的毒鳞!“这还是引子,下文才真是孽债:她家里另有一双并蒂的白莲,透水的鲜,上帝禁阻闲蜂来采,但运命偏不容这白玉的贞坚。“那西湖上一宿的猖狂,又是我,你知道,捣毁了那并蒂的莲苞——单只一度!但这一度!谁能饶恕天,这蹂躏!这色情狂的恶屠刀!“那大的叫铃的偏对浪子情痴,她对我矢贞,你说这事情多瘪!我本没有自由,又不能伴她死,眼看她疯,丢丑,喔!雷砸我的脸!“这事情说来你也该早明白,我见着你眼内一阵阵的冒火:本来!今儿我是你的囚犯,听凭你发落,你裁判,杀了我,绞了我;“我半点儿不生怨意,我再不能不自首,天良逼得我没缝儿躲;年轻人谁免得了有时候朦混,但是天,我的分儿不有点太酷?“谁料到这造孽的网兜着了你,你,我的长兄,我的唯一的好友!你爱箕,箕也爱你;箕是无罪的:有罪是我,天罚那离奇的引诱!“她的忠顺你知道,这六七年里,战火中的村落这是首反映社会现实问题的诗篇,表现了诗人的社会责任感。她哪一事不为你牺牲,你不说女人再没有箕的自苦;她为你甘心自苦,为要洗净那一点错。“这错又不是她的,你不能怪她;话说完了,我放下了我的重负,我唯一的祈求是保全你的家:她是无罪的,我再说,我的朋友!”(1927年9月上海新月书店《翡冷翠的一夜》)俘虏颂我说朋友,你见了没有,那俘虏:拼了命也不知为谁,提着杀人的凶器,带着杀人的恶计,趁天没有亮,堵着嘴,望长江的浓雾里悄悄的飞渡;趁太阳还在崇明岛外打盹,满江心只是一片阴,破着褴褛的江水,不提防冤死的鬼,爬在时间背上讨命,挨着这一船船替死来的接吻;他们摸着了岸就比到了天堂:顾不得险,顾不得潮,一耸身就落了地(梦里的青蛙惊起,)踹烂了六朝的青草,燕子矶的嶙峋都变成了康庄!干什么来了,这“大无畏”的精神?算是好男子不怕死?——为一个人的荒唐,为几块钱的奖赏,闯进了魔鬼的圈子,供献了身体,在乌龙山下变粪?看他们今儿个做俘虏的光荣!身上脸上全挂着彩,眉眼糊成了玫瑰,口鼻裂成了山水,脑袋顶着朵大牡丹,在夫子庙前,在秦淮河边寻梦!九月四日1927年9月17日《现代评论》第6卷第145期)此诗原投《现代评论》,刊出后编辑先生来信,说他擅主割去了末了一段,因为有了那一段诗意即成了“反革命”,剪了那一段则是“绝妙的一首革命诗”,因而为报也为作者,他决意割去了那条不革命的尾巴!我原稿就只那一份,割去那一段我也记不起,重做也不愿意,要删又有朋友不让,所以就让它照这“残样”站着吧。志摩战火中的城市月下待杜鹃不来看一回凝静的桥影,数一数螺钿的波纹,我倚暖了石栏的青苔,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月儿,你休学新娘羞,把锦被掩盖你光艳首,你昨宵也在此勾留,可听她允许今夜来否?听远村寺塔的钟声,像梦里的轻涛吐复收,省心海念潮的涨歇,依稀漂泊踉跄的孤舟;水粼粼,夜冥冥,思悠悠,何处是我恋的多情友;风飕飕,柳飘飘,榆钱斗斗,令人长忆伤春的歌喉。(1923年3月29日《时事新报·学灯》)杜 鹃①杜鹃,多情的鸟,他终宵唱:在夏荫深处,仰望着流云,飞蛾似围绕亮月的明灯,星光疏散如海滨的渔火,甜美的夜在露湛里休憩,他唱,他唱一声“割麦插禾”——农夫们在天放晓时惊起。多情的鹃鸟,他终宵声诉,是怨,是慕,他心头满是爱,满是苦,化成缠绵的新歌,柔情在静夜的怀中颤动;他唱,口滴着鲜血,斑斑的,染红露盈盈的草尖,晨光轻摇着园林的迷梦;他叫,他叫,他叫一声:“我爱哥哥!”(1929年5月10日《新月》第2卷第3号)①写于1929年4月。雀儿,雀儿雀儿,雀儿,你进我的门儿,你又想出我的门儿。呀,呀,玻璃老碰你的头儿!……屋子里阴凉,院子里有太阳。屋子里就有我——你不爱;院子里有的是,你的姐姐妹妹好朋友!我张开一双手儿,叫一声雀儿雀儿;我愿意做你的妈,你做我乖乖的儿。每天吃茶的时候,我喂你碎饼干儿。回头我们俩睡一床,一同到甜甜的梦里去,唱一个新鲜的歌儿。……(1923年6月24日《努力周报》第58期)黄 鹂一掠颜色飞上了树,“看,一只黄鹏!”有人说。翘着尾尖,它不作声,艳异照亮了浓密——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等候它唱,我们静着望,怕惊了它。但它一展翅,冲破浓密,化一朵彩云;它飞了,不见了,没了——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1930年2月10日《新月》第2卷第12号)雁儿们雁儿们在云空里飞,看她们的翅膀,看她们的翅膀,有时候纡回,有时候匆忙。雁儿们在云空里飞,晚霞在她们身上,晚霞在她们身上,有时候银辉,有时候金芒。雁儿们在云空里飞,听她们的歌唱!听她们的歌唱!有时候伤悲,有时候欢畅。雁儿们在云空里飞,为什么翱翔?为什么翱翔?她们少不少旅伴?她们有没有家乡?雁儿们在云空里彷徨,天地就快昏黑!天地就快昏黑!前途再没有天光,孩子们往哪儿飞?天地在昏黑里安睡,雁儿们在云空里飞,她们有没有家乡?昏黑迷住了山林,昏黑催眠了海水;这时候有谁在倾听昏黑里泛起的伤悲。(1931年9月20日《北斗》创刊号)秋 虫秋虫,你为什么来?人间早不是旧时候的清闲;这青草,这白露,也是呆:再也没有用,这些诗材!黄金才是人们的新宠,她占了白天,又霸住梦!爱情:像白天里的星星,她早就回避,早没了影。天黑它们也不得回来,半空里永远有乌云盖。还有廉耻也告了长假,他躺在沙漠地里住家;花尽着开可结不成果,思想被主义奸污得苦!你别说这日子过得闷,晦气脸的还在后面跟!这一半也是灵魂的懒,他爱躲在园子里种菜,“不管,”他说:“听他往下丑——变猪,变蛆,变蛤蟆,变狗……过天太阳羞得遮了脸,月亮残阙了再不肯圆,到那天人道真灭了种,我再来打——打革命的钟!”一九二七年秋1928年3月10日《新月》第1卷第1号)春的投生昨晚上,再前一晚也是的,在雷雨的猖狂中春投生入残冬的尸体。不觉得脚下的松软,耳鬓间的温驯吗?树枝上浮着青,潭里的水漾成无限的缠绵;再有你我肢体上胸膛间的异样的跳动;桃花早已开上你的脸,我在更敏锐的消受你的媚,吞咽你的连珠的笑;你不觉得我的手臂更迫切的要求你的腰身,我的呼吸投射到你的身上如同万千的飞萤投向光焰?这些,还有别的许多说不尽的,和着鸟雀们的热情的回荡,都在手携手的赞美着春的投生。二月二十八日(1929年12月10日《新月》第2卷第2号)季 候一他俩初起的日子,像春风吹着春花。花对风说:“我要,”风不回话:他给!二但春花早变了泥,春风也不知去向。她怨,说天时太冷;“不久就冻冰。”他说。(1930年2月10日《新月》第2卷第12号)最后的那一天在春风不再回来的那一年,在枯枝不再青条的那一天,那时间天空再没有光照,只黑蒙蒙的妖氛弥漫着:太阳,月亮,星光死去了的空间;在一切标准推翻的那一天,在一切价值重估的那时间,暴露在最后审判的威灵中,一切的虚伪与虚荣与虚空,赤裸裸的灵魂们匍匐在主的跟前;——我爱,那时间你我再不必张皇,更不须声诉,辨冤,再不必隐藏,——你我的心,像一朵雪白的并蒂莲,在爱的青梗上秀挺,欢欣,鲜妍,——在主的跟前,爱是唯一的荣光。(1927年9月上海新月书店《翡冷翠的一夜》)北方的冬天是冬天①北方的冬天是冬天!满眼黄沙漠漠的地与天;赤膊的树枝,硬搅着北风先——一队队敢死的健儿,傲立在战阵前!不留半片残青,没有一丝黏恋,只拼着精光的筋骨;凝敛着生命的精液,耐,耐三冬的霜鞭与雪拳与风剑,直耐到春阳征服了消杀与枯寂与凶惨,直耐到春阳打开了生命的牢监,放出一瓣的树头鲜!直耐到忍耐的奋斗功效见,健儿克敌回家酣笑颜!北方的冬天是冬天!满眼黄沙茫茫的地与天;田里一只呆顿的黄牛,西天边画出几线的悲鸣雁。(1923年1月28日《努力周报》第39期)①写于1923年1月22日。秋月呀①秋月呀!谁禁得起银指尖儿浪漫地搔爬呵!不信但看那一海的轻涛,可不是禁不住它玉指的抚摩,在那里低徊饮泣呢!就是那无聊的熏烟,秋月的美满,熏暖了飘心冷眼,也清冷地穿上了轻缟的衣裳,来参与这美满的婚姻和丧礼。(1922年11月6日《新浙江报·新朋友》)①写于1922年10月6日。八月的太阳①八月的太阳晒得黄黄的,谁说这世界不是黄金?小雀在树荫里打盹,孩子们在草地里打滚。八月的太阳晒得黄黄的,谁说这世界不是黄金?金黄的树林,金黄的草地,小雀们合奏着欢畅的清音:金黄的茅舍,金黄的麦屯,金黄是老农们的笑声。1937年1月《文学》第8卷第1号)①约写于1923年。秋 月①一样是月色,今晚上的,因为我们都在抬头看——看它,一轮腴满的妩媚,从乌黑得如同暴徒一般的云堆里升起——看得格外的亮,分外的圆。它展开在道路上,它飘闪在水面上,它沉浸在水草盘结得如同忧愁般的水底;它睥睨在古城的雉堞上,万千的城砖在它的清亮中呼吸,它抚摸着错落在城厢外内的墓墟,在宿鸟的断续的呼声里,想见新旧的鬼,也和我们似的相依偎的站着,眼珠放着光,咀嚼着彻骨的阴凉:银色的缠绵的诗情如同水面的星磷,在露盈盈的空中飞舞。听那四野的吟声——永恒的卑微的谐和,悲哀揉和着欢畅,怨仇与恩爱,晦冥交抱着火电,在这绝的秋夜与秋野的苍茫中,①写于1930年10月中旬。“解化”的伟大在一切纤微的深处展开了婴儿的微笑!十月中1930年11月《现代学生》第1卷第2期)夜半松风①这是冬夜的山坡,坡下一座冷落的僧庐,庐内一个孤独的梦魂:在忏悔中祈祷,在绝望中沉沦;——为什么这怒叫,这狂啸,鼍鼓与金钲与虎与豹?为什么这幽诉,这私慕?烈情的惨剧与人生的坎坷——又一度潮水似的淹没了这彷徨的梦魂与冷落的僧庐?(1924年7月11日《晨报·文学旬刊》第41号)①写于1924年5月20日。清风吹断春朝梦①片片鹅绒眼前纷舞,疑是梅心蝶骨醉春风;一阵阵残琴碎箫鼓,依稀山风催瀑弄青松;梦底的幽情,素心,缥缈的梦魂,梦境,——都教晓鸟声里的清风,轻轻吹拂——吹拂我枕衾,枕上的温存——,将春梦解成丝丝缕缕,零落的颜色声音!这些深灰浅紫,梦魂的认识,依然黏恋在梦上的边陲。无如风吹尘起,漫潦梦屐,纵心愿归去,也难不见涂踪便;清风!你来自青林幽谷,款布自然的音乐,轻怀草意和花香,温慰诗人的幽独,攀帘问小姑无恙,知否你晨来呼唤,唤散一缘绻缱——梦里深浓的恩缘?任春朝富的温柔,问谁偿逍遥自由?只看一般梦意阑珊,——诗心,恋魂,理想的彩云,——①写于1922年8月3日。一似狼藉春阴的玫瑰,一似鹃鸟黎明的幽叹,韵断香散,仰望天高云远,梦翅双飞,一逝不复还!(1923年6月5日《时事新报·学灯》)十日前作《春梦》,偶然拈得此题,今日始勉强成咏,诗意过揉且隐,词只掠影之功,音节不纯,尤所深憾;然梦固难显,灵奥亦何能遽达,独恨神游未远,又被同来阻隔耳!八月三日缥缈的梦魂,梦境……丝丝缕缕,零落的颜色声音!山中大雾看景①这一瞬息的展雾——是山雾是台幕这一转瞬的沉闷,是云蒸,是人生?那分明是山、水、田、庐,又分明是悲、欢、喜,怒,啊,这眼前刹那间开朗,我仿佛感悟了造化的无常!1924年12月5日《晨报·文学旬刊》)①约写于1924年12月。朝雾里的小草花①这岂是偶然,小玲珑的野花!你轻含着鲜露颗颗,怦动的像是慕光明的花蛾,在黑暗里想念焰彩,晴霞;我此时在这蔓草丛中过路,无端的内感,惘怅与惊讶,在这迷雾里,在这岩壁下,思忖着,泪怦怦的,人生与鲜露?1924年12月5日《晨报·文学旬刊》)①写于1924年8月。五老峰不可摇撼的神奇,不容注视的威严,这耸峙,这横蟠,这不可攀援的峻险!看!那岩缺处透露着天,窈远的苍天,在无限广博的怀抱间,这磅礴的伟像显现!是谁的意境,是谁的想象?是谁的工程与搏造的手痕?在这亘古的空灵中陵慢着天风,天体与天氛!有时朵朵明媚的彩云,轻颤的,妆缀着老人们的苍鬓,像一树虬干的古梅在月下吐露了艳色鲜葩的清芬!山麓前伐木的村童,在山涧的清流中洗濯,呼啸,认识老人们的嗔颦,迷雾海沫似的喷涌,铺罩,淹没了谷内的青林,隔绝了鄱阳的水色袅渺,陡壁前闪亮着火电,听呀!五老们在渺茫的雾海外狂笑!朝霞照他们的前胸,晚霞戏逗着他们赤秃的头颅;黄昏时,听异鸟的欢呼,在他们鸠盘的肩旁怯怯的透露不昧的星光与月彩:柔波里,缓泛着的小艇与轻舸;听呀!在海会静穆的钟声里,有朝山人在落叶林中过路!更无有人事的虚荣,更无有尘世的仓促与噩梦,灵魂!记取这从容与伟大,在五老峰前饱啜自由的山风!这不是山峰,这是古圣人的祈祷,凝聚成这“冻乐”似的建筑神工,给人间一个不朽的凭证,——一个“倔犟的疑问”在无极的蓝空!(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威严的五老峰五老峰位于庐山东南,上顶苍穹,下压鄱阳湖,削壁千仞,绵延数里,俯视城郭川原。如从山麓海会寺仰望群峰,就像五位老人并坐,故有此名。在那山道旁在那山道旁,一天雾的朝上,初生的小蓝花在草丛里窥觑,我送别她归去,与她在此分离,在青草里飘拂,她的洁白的裙衣。我不曾开言,她亦不曾告辞,驻足在山道旁,我暗暗的寻思:“吐露你的秘密,这不是最好时机?”——露湛的小草花,仿佛恼我的迟疑。为什么迟疑,这是最后的时机,在这山道旁,在这雾茫的朝上?收集了勇气,向着她我旋转身去:——但是啊!为什么她这满眼凄惶?我咽住了我的话,低下了我的头:火灼与冰激在我的心胸间回荡,啊,我认识了我的命运,她的忧愁,——在这浓雾里,在这凄清的道旁!在那天朝上,在雾茫茫的山道旁,新生的小蓝花在草丛里睥睨,我目送她远去,与她从此分离——在青草间飘拂,她那洁白的裙衣!1924年12月1日《晨报·文学旬刊》)东山小曲①一早上——太阳在山坡上笑,太阳在山坡上叫:——看羊的,你来吧,这里有粉嫩的草,鲜甜的料,好把你的老山羊,小山羊,喂个滚饱;小孩们你们也来吧,这里有大树,有石洞,有蚱蜢,有小鸟,快来捉一会盲藏,豁一阵虎跳。二中上——太阳在山腰里笑,太阳在山坳里叫:——游山的你们来吧,这里来望望天,望望田,消消遣,忘记你的心事,丢掉你的烦恼;叫化子们你们也来吧,这里来偎火热的太阳,胜如一件棉袄,还有香客的布施,岂不是妙,岂不是好。三晚上——太阳已经躲好,太阳已经去了——野鬼们你们来吧,黑巍巍的星光,照着冷清清的庙,树林里有只猫头鹰,半天里有只九头鸟;来吧,来吧,一齐来吧,撞开你的顶头板,唱起你的追魂调,①写于1924年1月20日。这里有粉嫩的草,鲜甜的料,好把你的老山羊,小山羊,喂个滚饱。那边来了个和尚,快去耍他一个灵魂出窍!1924年2月10日《小说月报》第15卷第2号)一条金色的光痕①(硖石土白)这几天冷了,我们祠堂门前的那条小港里也浮着薄冰,今天下午想望久了的雪也开始下了,方才有几位友人在这喝酒,虽则眼前的山景还不曾著〈着〉色,也算是“赏雪”了,白炉里的白煤也烧旺了,屋子里暖融融的自然的有了一种雪天特有的风味。我在窗口望着半掩在烟雾里山林,只盼这“祥瑞的”雪花:Lazily and incessantly floating down and down:Silently sifting and veiling road,roaf and railing;Hiding difference,making unevenness even,Into angles and crevices softly drifting and sailing.Making unevenness even!可爱的白雪,你能填平地面上的不平,但人间的不平呢?我忽然想起我娘告诉我的一件实事,连带的引起了异常的感想。汤麦士哈代吹了一辈子厌世的悲调;但是一只冬雀的狂喜的放歌,在一个大冷天的最凄凉的境地里,竟使这位厌世的诗翁也有一次怀疑,他自己的厌世观,也有一次疑问这绝望的前途也许还闪耀着一点救度的光明。悲观是时代的时髦;怀疑是知识阶级的护照。我们宁可把人类看作一堆自私的肉欲,把人道贬入兽道,把宇宙看作一团的黑气,把天良与德性认做作伪与梦呓,把高尚的精神析成心理分析的动机……我也是不很敢相信牧师与塾师与“主张精神生活的哲学家”的劝世谈的一个,即使人生的日子里,不是整天的下雨,这样的愁云与惨雾,伦敦的冬天似的,至少告诫我们出门时还是带上雨具的妥当。但我却也相信这愁云与惨雾并不是永久没有散开的日子,温暖的阳光也不是永远辞别了人间;真的,也许就在大雨泻的时候,你要是有耐心站在广场上望时,西边的云罅里已经分明的透露着金色的光痕了!下面一首诗里的实事,有人看来也许便是一条金色的光痕——除了血色的一堆自私的肉欲,人们并不是没有更高尚的元素了!来了一个妇人,一个乡里来的妇人,穿着一件粗布棉袄,一条紫棉绸的裙,①写于1924年1月29日。一双发肿的脚,一头花白的头发,慢慢地走上我们前厅的石阶;手扶着一扇堂窗,她抬起她的头,望着厅堂上的陈设,颤动着她的牙齿脱尽了的口。她开口问了:得罪那,问声点看,我要来求见徐家格位太太,有点事体……认真则,格位就是太太,真是老太婆哩,眼睛赤花,连太太都勿认得哩!是欧,太太,今朝特为打乡下来欧,乌青青就出门;田里西北风度来野欧,是欧,太太,为点事体要来求求太太呀!太太,我拉埭上,东横头,有个老阿太,姓李,亲丁末……老早死完哩,伊拉格大官官——李三官,起先到街上来做长年欧,——早几年成了弱病,田末卖掉,病末始终勿曾好;格位李家阿太老年格运气真勿好,全靠场头上东帮帮,西讨讨,吃一口白饭,每年只有一件绝薄欧棉袄靠过冬欧,上个月听得话李家阿太流火病发,前夜子西北风起,我也冻得瑟瑟叫抖,我心里想李家阿太勿晓得那介哩,昨日子我一早走到伊屋里,真是罪过!老阿太已经去哩,冷冰冰欧滚在稻草里,也勿晓得几时脱气欧,也呒不人晓得!我也呒不法子,只好去喊拢几个人来,有人话是饿煞欧,有人话是冻煞欧,我看一半是老病,西北风也作兴有点欧;——为此我到街上来,善堂里格位老爷本里一具棺材,我乘便来求求太太,做做好事,我晓得太太是顶善心欧,顶好有旧衣裳本格件把,我还想去买一刀锭箔;我自己屋里也是滑白欧,我只有五升米烧顿饭本两个帮忙欧吃,伊拉抬了材,外加收作,饭总要吃一顿欧,太太是勿是?……暖,是欧!嗳,是欧!喔唷,太太认真好来,真体恤我拉穷人……格套衣裳正好……喔唷,害太太还要难为洋钿……喔唷,喔唷……我只得朝太太磕一个响头,代故世欧谢谢!喔唷,那末真真多谢,真欧,太太……(1924年2月26日《晨报副镌》)志摩的儿子徐积锴和奶奶在硖石镇家门口先生!先生!①钢丝的车轮在偏僻的小巷内飞奔——“先生,我给先生请安您哪,先生。”迎面一蹲身,一个单布褂的女孩颤动着呼声——雪白的车轮在冰冷的北风里飞奔。紧紧的跟,紧紧的跟,破烂的孩子追赶着铄亮的车轮——“先生,可怜我一大吧,善心的先生!”“可怜我的妈,她又饿又冻又病,躺在道儿边直呻——您修好,赏给我们一顿窝窝头,您哪,先生!”“没有带子儿。”坐车的先生说,车里戴大皮帽的先生——飞奔,急转的双轮,紧追,小孩的呼声。一路旋风似的土尘,土尘里飞转着银晃晃的车轮——“先生,可是您出门不能不带钱您哪,先生。”“先生!……先生!”紫涨的小孩,气喘着,断续的呼声——飞奔,飞奔,橡皮的车轮不住的飞奔。①写于1923年10月30日。飞奔……先生……飞奔……先生……先生……先生……先生……(1923年12月11日《晨报·文学旬刊》第20号)谁知道①我在深夜里坐着车回家——一个褴褛的老头他使着劲儿拉;天上不见一个星,街上没有一只灯:那车灯的小火冲着街心里的土——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拉车的走着他的踉跄步;……“我说拉车的,这道儿哪儿能这么的黑?”“可不是先生?这道儿真——真黑!”他拉——拉过了一条街,穿过了一座门,转一个弯,转一个弯,一般的暗沉沉;——天上不见一个星,街上没有一个灯:那车灯的小火蒙着街心里的土——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拉车的走着他的踉跄步;……“我说拉车的,这道儿哪儿能这么的静?”“可不是先生?这道儿真——真静!”他拉——紧贴着一垛墙,长城似的长,过一处河沿,转入了黑遥遥的旷野;——天上不露一颗星,道上没有一只灯:那车灯的小火晃着道儿上的土——①写于1924年11月初。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拉车的走着他的踉跄步;……“我说拉车的,怎么这儿道上一个人都不见?”“倒是有,先生,就是您不大瞧得见!”我骨髓里一阵子的冷——那边青缭缭的是鬼还是人?仿佛听着呜咽与笑声——啊,原来这遍地都是坟!天上不亮一颗星,道上没有一只灯:那车灯的小火缭着道儿上的土——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拉车的跨着他的踉跄步;……“我说——我说拉车的喂!这道儿哪……哪儿有这儿远?”“可不是先生?这道儿真——真远!”“可是……你拉我回家……你走错了道儿没有?”“谁知道先生!谁知道走错了道儿没有!”……我在深夜里坐着车回家,一堆不相识的褴褛他使着劲儿拉;天上不明一颗星,道上不见一只灯:只那车灯的小火袅着道儿上的土——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拉车的跨着他的蹒跚步。(1924年11月9日《晨报副镌》)“拿回吧,劳驾,先生”啊,果然有今天,就不算如愿,她这“我求你”也就够可怜!“我求你,”她信上说,“我的朋友,给我一个快电,单说你平安,多少也叫我心宽。”叫她心宽!扯来她忘不了的还是我——我,虽则她的傲气从不肯认服;害得我多苦,这几年叫痛苦带住了我,像磨面似的尽磨!还不快发电去,傻子,说太显——或许不便,但也不妨占一点颜色,叫她明白我不曾改变,咳何止,这炉火更旺似从前!我已经靠在发电处的窗前,震震的手写来震震的情电,递给收电的那位先生,问这该多少钱,但他看了看电文,又看我一眼,迟疑的说:“先生,您没重打吧?方才半点钟前,有一位年轻的先生也来发电,那地址,那人名,全跟这一样,还有那电文,我记得对,我想,也是这……先生,您明白,反正意思相似,就这签名不一样!”“呒!是吗?噢,可不是,我真是昏!发了又重发;拿回吧!劳驾,先生。”(1926年6月3日《晨报副镌·诗镌》第10号)火车擒住轨火车擒住轨,在黑夜里奔:过山,过水,过陈死人的坟;过桥,听钢骨牛喘似的叫,过荒野,过门户破烂的庙;过池塘,群蛙在黑水里打鼓,过噤口的村庄,不见一粒火;过冰清的小站,上下没有客,月台袒露着肚子,像是罪恶。这时车的呻吟惊醒了天上三两个星,躲在云缝里张望:那是干什么的,他们在疑问,大凉夜不歇着,直闹又是哼;长虫似的一条,呼吸是火焰,一死儿往暗里闯,不顾危险,就凭那精窄的两道,算是轨,驮着这份重,梦一般的累坠。累坠!那些奇异的善良的人,放平了心安睡,把他们不论;俊的村的命全盘交给了它,不论爬的是高山还是低洼,不问深林里有怪鸟在诅咒,天象的辉煌全对着毁灭走;只图眼前过得,裂大嘴打呼,明儿车一到,抢了皮包走路!这态度也不错,愁没有个底;你我在天空,那天也不休息,睁大了眼,什么事都看分明,但自己又何尝能支使运命?说什么光明,智慧永恒的美,彼此同是在一条线上受罪;就差你我的寿数比他们强,这玩艺反正是一片糊涂账。(1931年10月5日《诗刊》第3期)“两尼姑”或“强修行”①一门前几行竹,后园树荫毵,墙苔斑驳日影迟,清妙静淑白岩庵。庵里何人居?修道有女师:大师正中年,小师甫二十。大师昔为大家妇,夫死誓节作道姑,小师祝发心悲切,字郎不幸音尘绝。彼此同怜运不济,持斋奉佛山隈里;花开花落春来去,庵堂里尽日念阿弥。佛堂庄洁供大士,大士微笑手拈花,春慷画静风日眠,木鱼声里悟禅机。禅机悟未得,凡心犹兀兀;①1922年写于英国。大师未忘人间世,小师情孽正放花。情孽放花不自知,芳心苦闷说无词;可怜一对笼中鸟,尽日呢喃尽日悲。长尼多方自譬解,人间春色亦烟花;筵席大小终须散,出家岂有再还家。二繁星天,明月夜,春花茂,秋草败,燕双栖,子规啼,蝶恋花,蜂收蕊——自然风色最恼人,出家人对此浑如醉。门前竹影疏,后圃树荫绵,蒲团氤氲里,有客来翩翩。客来慕山色,随喜偶问庵,小师出应门,腮颊起红痕。红痕印颊亦印心,小女自此懒讽经;佛缘,尘缘——两不可相兼;枯寂,生命——弱俗抑率真?神气顿恍惚,清泪湿枕衾,幼尼亦不言,长尼亦不问。三竹影当婆娑,树影犹掩映。如何白岩庵,不见修行人?佛堂佛座尽灰积,拈花大士亦蒙尘,子规空啼月,蜘网布庵门。疏林发凉风,荒圃有余薪。鸦闹斜阳里,似笑强修行!1923年5月5日《时事新报·学灯》)在病中我是在病中,这恹恹的倦卧,看窗外云天,听木叶在风中……是鸟语吗?院中有阳光暖和,一地的衰草,墙上爬着藤萝,有三五斑猩的,苍的,在颤动。一半天也成泥……城外,啊西山!太辜负了,今年,翠微的秋容!那山中的明月,有弯,也有环;黄昏时谁在听白杨的哀怨?谁在寒风里赏归鸟的群喧?有谁上山去漫步,静悄悄的,在落叶林中捡三两瓣菩提?有谁去佛殿上披拂着尘封,在夜色里辨认金碧的神容?这病中心情:一瞬瞬的回忆,如同天空,在碧水潭中过路,透映在水纹间斑驳的云翳;又如阴影闪过虚白的墙隅,瞥见时似有,转眼又复消散;又如缕缕炊烟,才袅袅,又断……又如暮天里不成字的寒雁,飞远、更远;化入远山、化作烟!又如在暑夜看飞星,一道光碧银银的抹过,更不许端详。又如兰蕊的清芬偶尔飘过,谁能留住这没影踪的婀娜?又如远寺的钟声,随风吹送,在春宵,轻摇你半残的春梦!二十(一九三一)年五月续成七年前残稿(1931年10月5日《诗刊》第3期)小诗一首我羡慕他的勇敢,一点亮透出黑暗!他只有那一闪的焰,但不问宇宙的深浅。多微弱他那点光,寂寞的,在黑夜里彷徨!1931年4月15日《北大学生周刊》第1卷第10期)给——我记不得维也纳,除了你,阿丽思;我想不起佛兰克府①,除了你,桃乐斯②;尼司③,佛洛伦司④,巴黎,也都没有意味,要不是你们的艳丽,——玫思,麦蒂特,腊妹,翩翩的,盈盈的,孜孜的,婷婷的,照亮着我记忆的幽黑,像冬夜的明星,像暑夜的游萤,——怎教我不倾颓!怎教我不迷醉!1931年8月上海新月书店《猛虎集》)①现通译为“法兰克福”。②现通译为“多萝西”。③现通译为“威尼斯”。④现通译为“佛罗伦萨”。献 词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在天的哪方或地的哪角,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他抱紧的只是绵密的忧愁,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他要,你已飞渡万重的山头,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1931年8月上海新月书店《猛虎集》)拜 献山,我不赞美你的壮健,海,我不歌咏你的阔大,风波,我不颂扬你威力的无边;但那在雪地里挣扎的小草花,路旁冥盲中无告的孤寡,烧死在沙漠里想归去的雏燕,——给他们,给宇宙间一切无名的不幸,我拜献,拜献我胸胁间的热,管里的血,灵性里的光明;我的诗歌——在歌声嘹亮的一俄顷,天外的云彩为你们织造快乐,起一座虹桥,指点着永恒的逍遥,在嘹亮的歌声里消纳了无穷的苦厄!(1929年2月10日《新月》第2卷第12号)人种由来①一夏娃:“你是亚当吗,上帝创造我来伴你的。你从今后再不怕荒凉,再不愁孤寂。让我摸摸你的脸,口边蓬蓬像树藓,你喉头有个桃核,你肌肉好多强健;但是你胸前不如我又嫩又软又肥——我们原来两样的,我又希奇又欢喜。”亚当:“你的声音很好听,你的手怪招痒的,你初来人地生疏,等我慢慢指导你,昨晚我在睡梦里,上帝从我变出你;你的肉是我的肉,你我原来是一体,不过我男你是女”。夏娃:“我叫你夫你叫我妻,千年万年不分离!我觉得心头狂跳,方才一阵清风过,吹来树上鲜果味,我想去——”①1922年写于英国。亚当:“谨记上帝的吩咐;伊塍园里鲜果富,樱桃梅李都可采,独禁‘知识树’七果,你须牢记在心头,若然犯禁死无处。如今我去折桑麻,你在此地喂鸡鹅。”二蛇:“夏娃!”夏娃:“谁呀!”蛇:“原来你不认识我,我是伊塍的圣蛇,通天达地晓人事,宇宙秘密无不知,亚当是个蠢东西,——嘻嘻!”夏娃:“什么叫做‘嘻嘻’呢?”蛇:“等我好好教导你。嘻嘻是个笑声气;我笑亚当泰腐气,一心皈依信上帝。伊塍园里最珍奇,莫如‘知识树’上果;你若偷采吃一枝,宇宙密库顿开锁;你的双眼会开放,见红见紫见星光;还有种种消息好,吃了药儿便知晓——嘻嘻!”夏娃:“嘻嘻,多谢你,蛇儿,是去采果儿吃也!”三亚当:“夏娃,替我搔搔背,我有好东西给你。”夏娃:“你有什么好东西,蛇儿笑你泰腐气。”亚当:“蛇儿专出坏主意,千万不可轻信伊。我给你个桑乌都,甜里带酸很有味。”夏娃:“乌都算什么东西,我的苹果才希奇;今晚临睡吃下去,明早张眼见天地!”四夏娃:“亚当!我见亮光了!好一个美妙天地!赶快睁开你眼皮,你我准备见面礼!”亚当:“你的疯话我不信,哪有眼皮会开闭——咳奇怪!果真两眼有些发痒酸齑齑;夏娃!夏娃!真希奇,果然是光亮天地!”夏娃:“不成!慢点儿过来。你我原来是裸体!不好了!快躲起来,那边来的是上帝!”(1923年6月21日《时事新报·学灯》)天国的消息①可爱的秋景!无声的落叶,轻盈的,轻盈的,掉落在这小径,竹篱内,隐约的,有小儿女的笑声:呖呖的清音,缭绕着村舍的静谧,仿佛是幽谷里的小鸟,欢噪着清晨,驱散了昏夜的晦塞,开始无限光明。霎那的欢欣,昙花似的涌现,开豁了我的情绪,忘却了春恋,人生的惶惑与悲哀,惆怅与短促——在这稚子的欢笑声里,想见了天国!晚霞泛滥着金色的枫林,凉风吹拂着我孤独的身形;我灵海里啸响着伟大的波涛,应和更伟大的脉搏,更伟大的灵潮!(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①约写于1924年秋。一个噩梦我梦见你——呵,你那憔悴的神情!——手捧着鲜花腼腆的做新人;我恼恨——我恨你的良心,我又不忍,不忍你的疲损。你为什么负心?我大声的诃问,——但那喜庆的闹乐侵蚀了我的恚愤;你为什么背盟?我又大声的诃问——那碧绿的灯光照出你两腮的泪痕!仓皇的,仓皇的,我四顾观礼的来宾——为什么这满堂的鬼影与逼骨的阴森?我又转眼看那新郎——啊,上帝有灵光!——却原来,偎傍着我爱,是一架骷髅狰狞!(1924年11月2日《晨报副镌》)再不想望高远的天国①我心头平添了一块肉,这辈子算有了归宿!看白云在天际飞,听雀儿在枝上啼。忍不住感恩的热泪,我喊一声天,我从此知足!再不想望高远的天国!1926年3月22日《晨报副镌》)①写于1926年2月23日。梅雪争春(纪念三一八)南方新年里有一天下大雪,我到灵峰去探春梅的消息;残落的梅萼瓣瓣在雪里腌,我笑说这颜色还欠三分艳!运命说:你赶花朝节前回京,我替你备下真鲜艳的春景:白的还是那冷翩翩的飞雪,但梅花是十三龄童的热血!(1926年4月1日《晨报副镌·诗镌》第1号)一小幅的穷乐图①巷口一大堆新倒的垃圾,大概是红漆门里倒出来的垃圾,其中不尽是灰,还有烧不烬的煤,不尽是残骨,也许骨中有髓,骨坳里还黏着一丝半缕的肉片,还有半烂的布条,不破的报纸,两三梗取灯儿,一半枝的残烟;这垃圾堆好比是个金山,山上满偻着寻求黄金者,一队的褴褛,破烂的布裤蓝袄,午休 米勒绘 1866年夏麦收割期间,一对夫妇在草垛间休息。丈夫脱靴裸足平躺着,妻子蜷缩着身子偎依在旁边。不远处的草垛和牛车暗示了这个时节正值忙季,而劳累的夫妇恬静的小憩却透露出生活的甜蜜和人间的温情。①写于1923年2月6日。一个两个数不清高掬的臀腰,有小女孩,有中年妇,有老婆婆,一手挽着筐子,一手拿着树条,深深的弯着腰,不咳嗽,不唠叨,也不争闹,只是向灰堆里寻捞,向前捞捞,向后捞捞,两边捞捞,肩挨肩儿,头对头儿,拨拨挑挑,老婆婆捡了一块布条,上好一块布条!有人专捡煤渣,满地多的煤渣,妈呀,一个女孩叫道,我捡了一块鲜肉骨头,回头熬老豆腐吃,好不好?一队的褴褛,好比个走马灯儿,转了过来,又转了过去,又过来了,有中年妇,有女孩小,有婆婆老,还有夹在人堆里趁热闹的黄狗几条。1923年2月14日《晨报副镌》第41号)太平景象“卖油条的,来六根——再来六根。”“要香烟吗,老总们,大英牌,大前门?多留几包也好,前边什么买卖都不成。”“这枪好,德国来的,装弹时手顺;”“我哥有信来,前天,说我妈有病;”“哼,管得你妈,咱们去打仗要紧。”“亏得在江南,离着家千里的路程,要不然我的家里人……唉,管得他们眼红眼青,咱们吃粮的眼不见为净!”“说是,这世界!做鬼不幸,活着也不称心;亏得在江南,离着家千里的路程,要不然我的家里人……谁没有家人老小,谁愿意来当兵拼命?”“可是你不听长官说,打伤了有恤金?”“我就不希罕那猫儿哭耗子的恤金!脑袋就是一个,我就想不透为么要上阵,砰,砰,打自个儿的弟兄,损己,又不利人。”“你不见李二哥回来,烂了半个脸,全青?他说前边稻田里的尸体,简直像牛粪,全的、残的;死透的、半死的;烂臭、难闻。”“我说这儿江南人倒懂事,他们死不当兵;你看这路旁的皮棺,那田里玲巧的享亭,草也青,树也青,做鬼也落个清静;”比不得我们——可不是火车已经开行?——天生是稻田里的牛粪——唉,稻田里的牛粪!“喂,卖油条的,赶上来,快,我还要六根。”(1924年8月10日《小说月报》第15卷第8号)又一次试验上帝捋着他的须,说:“我又有了兴趣;上次的试验有点糟,这回的保管是高妙。”脱下了他的枣红袍,戴上了他的遮阳帽,老头他抓起一把土,快活又有了工作做。“这回不叫再像我,”他弯着手指使劲塑;“鼻孔还是给你有,可不把灵性往里透!”“给了也还是白丢,能有几个走回头;灵性又不比鲜鱼子,化生在水里就长翅!”“我老头再也不上当,眼看圣洁的变肮脏,——就这儿情形多可气,哪个安琪身上不带蛆!”(1926年5月6日《晨报副镌·诗镌》第6号)冢中的岁月①白杨树上一阵鸦啼,白杨树上叶落纷披,白杨树下有荒土一堆:亦无有青草,亦无有墓碑;亦无有蛱蝶双飞,亦无有过客依违,有时点缀荒野的暮霭,土堆邻近有青磷闪闪。埋葬了也不得安逸,髑髅在坟底叹息;舍手了也不得静谧,髑髅在坟底饮泣。破碎的愿望梗塞我的呼吸,伤禽似的震悸着他的羽翼;白骨放射着赤色的火焰——却烧不尽生前的恋与怨。白杨在西风里无语,摇曳,孤魂在墓窟的凄凉里寻味:“从不享,可怜,祭扫的温慰,更有谁存念我生平的梗概”!1924年10月15日《晨报副镌》)①写于1923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