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真是人生的黄金时代!我们的黄金时代虽然已经过去,但我们可以因了艺术的修养而重新面见这幸福、仁爱而和平的世界。儿戏楼下忽然起了一片孩子们暴动的声音。他们的娘高声喊着:“两只雄鸡又在斗了,爸爸快来劝解!”我不及放下手中的报纸,连忙跑下楼来。原来是两个男孩在打架:六岁的元草要夺九岁的华瞻的木片头,华瞻不给,元草哭着用手打他的胸;华瞻也哭着,双手擎起木片头,用脚踢元草的腿。我放下报纸,把身体插入两孩子的中间,用两臂分别抱住了两孩子,对他们说:“不许打!为的啥事体?大家讲!”元草竭力想摆脱我的手臂而向对方进攻,一面带哭带嚷地说道:“他不肯给我木片头!他不肯给我木片头!”似乎这就是他打人的正当理由。华瞻究竟比他大了三岁,最初静伏在我的臂弯里,表示不抵抗而听我调解,后来吃着口声辩:“这些木片头原是我的!他要夺,我不给,他就打我!”元草用哭声接着说:“他踢我!”华瞻改用直接交涉,对着他说:“你先打!”在旁作壁上观的宝姐姐发表意见:“轻记还重记,先打呒道理!”背后另一人又发表一种舆论:“君子开口,小人动手!”我未及下评判,元草已猛力退出我的手臂,突然向对方袭击。他们的娘看我排解无效,赶过来将元草擒去,抱在怀里,用甘言骗住他。我也把华瞻抱在怀里,用话抚慰他。两孩子分别占据了两亲的怀里,暴动方始告终。这时候“五香—豆腐干”的叫声在后门外亲切地响着,把脸上挂着眼泪的两孩子一齐从我们的怀里叫了出去。我拿了报纸重回楼上去的时候,已听到他们复交后的笑谈声了。但我到了楼上,并不继续看报。因为我看刚才的事件,觉得比看报上的国际纷争直截明了得多。我想:世间人与人的对待,小的是个人对个人,大的是团体对团体。个人对待中最小的是小孩对小孩,团体对待中最大的是国家对国家。在文明的世间,除了最小的和最大的两极端而外,人对人的交涉,总是用口的说话来讲理,而不用身体的武力来相打的。例如要掠夺,也必用巧妙的手段;要侵占,也必立巧妙的名义。所谓“攻击”也只是辩论,所谓“打倒”也只是叫喊。故人对人虽怀怨害之心,相见还是点头握手,敷衍应酬。虽然也有用武力的人,但“君子开口,小人动手”,开化的世间是不通行用武力的。其中唯有最小的和最大的两极端不然:小孩对小孩的交涉,可以不讲理,而通行用武力来相打;国家对国家的交涉,也可以不讲理,而通行用武力来战争。战争就是大规模的相打。可知凡物相反对的两极端相通似,或相等。国际的事如儿戏,或等于儿戏。竹影吃过晚饭后,天气还是闷热。窗子完全打开了,房间里还坐不牢。太阳虽已落山,天还没有黑。一种幽暗的光弥漫在窗际,仿佛电影中的一幕。我和弟弟就搬了藤椅子,到屋后的院子里去乘凉。天空好像一盏乏了油的灯,红光渐渐地减弱。我把眼睛守定西天看了一会儿,看见那光一跳一跳地沉下去,非常微细,但又非常迅速而不可挽救。正在看得出神,似觉眼梢头另有一种微光,渐渐地在那里强起来。回头一看,原来月亮已在东天的竹叶中间放出她的清光。院子里的光景已由暖色变成寒色,由长音阶变成短音阶了。门口一个黑影出现,好像一只立起的青蛙,向我们跳将过来。来的是弟弟的同学华明。“唉,你们惬意得很!这椅子给我坐的?”他不待我们回答,一屁股坐在藤椅上,剧烈地摇他的两脚。椅子背所靠的那根竹,跟了他的动作而发抖,上面的竹叶发出萧萧的声音来。这引起了三人的注意,大家仰起头来向天空看。月亮已经升得很高,隐在一丛竹叶中。竹叶的摇动把它切成许多不规则的小块,闪烁地映入我们的眼中。大家赞美了一番之后,我说:“我们今晚干些什么呢?”弟弟说:“我们谈天吧。我先有一个问题给你们猜,细看月亮光底下的人影,头上出烟气。这是什么道理?”我和华明都不相信,于是大家走出竹林外,蹲下来看水门汀上的人影。我看了好久,果然看见头上有一缕一缕的细烟,好像漫画里所描写的动怒的人。“是口里的热气吧?”“是头上的汗水在那里蒸发吧?”大家蹲在地上争论了一会儿,没有解决。华明的注意力却转向了别处,他从身边摸出一支半寸长的铅笔来,在水门汀上热心地描写自己的影。描好了,立起来一看,真像一只青蛙,他自己看了也要笑。徘徊之间,我们同时发现了映在水门汀上的竹叶的影子,同声地叫起来:“啊!好看啊!中国画!”华明就拿半寸长的铅笔去描。弟弟手痒起来,连忙跑进屋里去拿铅笔。我学他的口头禅喊他:“对起,对起,给我也带一支来!”不久他拿了一把木炭来分送我们。华明就收藏了他那半寸长的法宝,改用木炭来描。大家蹲下去,用木炭在水门汀上参参差差地描出许多竹叶来。一面谈着:“这一枝很像校长先生房间里的横幅呢!”“这一丛很像我家堂前的立轴呢!”“这是《芥子园画谱》里的!”“这是吴昌硕的!”忽然一个大人的声音在我们头上慢慢地响出来:“这是管夫人的!”大家吃了一惊,立起身来,看见爸爸反背着手立在水门汀旁的草地上看我们描竹,他明明是来得很久了。华明难为情似的站了起来,把拿木炭的手藏在背后,似乎害怕爸爸责备他弄脏了我家的水门汀。爸爸似乎很理解他的意思,立刻对着他说道:“谁想出来的?这画法真好玩呢!我也来描几瓣看。”弟弟连忙拣木炭给他。爸爸也蹲在地上描竹叶了,这时候华明方才放心,我们也更加高兴,一边描,一边拿许多话问爸爸:“管夫人是谁?”“她是一位善于画竹的女画家。她的丈夫名叫赵子昂,是一位善于画马的男画家。他们是元朝人,是中国很有名的两大夫妻画家。”“马的确难画,竹有什么难画呢?照我们现在这种描法,岂不很容易又很好看吗?”“容易固然容易,但是这么‘依样画葫芦’,终究缺乏画意,不过好玩罢了。画竹不是照真竹一样描,须经过选择和布置。画家选择竹的最好看的姿态,巧妙地布置在纸上,然后成为竹的名画。这选择和布置很困难,并不比画马容易。画马的困难在于马本身上,画竹的困难在于竹叶的结合上。粗看竹画,好像只是墨笔的乱撇,其实竹叶的方向、疏密、浓淡、肥瘦,以及集合的形体,都要讲究。所以在中国画法上,竹是一专门部分。平生专门研究画竹的画家也有。”“竹为什么不用绿颜料来画,而常用墨笔来画呢?用绿颜料撇竹叶,不更像吗?”“中国画不注重‘像不像’,不像西洋画那样画得同真物一样。凡画一物,只要能表现出像我们闭目回想时所见的一种神气,就是佳作了。所以西洋画像照相,中国画像符号。符号只要用墨笔就够了。原来墨是很好的一种颜料,它是红黄蓝三原色等量混合而成的。故墨画中看似只有一色,其实包罗三原色,即包罗世界上所有的颜色。故墨画在中国画中是很高贵的一种画法。故用墨来画竹,是最正当的。倘然用了绿颜料,就因为太像实物,反而失却神气。所以中国画家不喜欢用绿颜料画竹;反之,却喜欢用与绿相反的红色来画竹。这叫作‘朱竹’,是用笔蘸了朱砂来撇的。你想,世界上哪有红色的竹?但这时候画家所描的,实在已经不是竹,只是竹的一种美的姿势,一种活的神气,所以不妨用红色来描。”爸爸说到这里,丢了手中的木炭,立起身来结束说:“中国画大都如此。我们对中国画应该都取这样的看法。”月亮渐渐升高了,竹影渐渐与地上描着的木炭线相分离,现出参差不齐的样子来,好像脱了版的印刷。夜渐深了,华明就告辞。“明天白天来看这地上描着的影子,一定更好看。但希望不要落雨,洗去了我们的‘墨竹’,大家明天会!”他说着就出去了。我们送他出门。我回到堂前,看见中堂挂着的立轴—吴昌硕描的墨竹—似觉更有意味。那些竹叶的方向、疏密、浓淡、肥瘦,以及集合的形体,似乎都有意义,表现着一种美的姿态,一种活的神气。蝌蚪一每度放笔,凭在楼窗上小憩的时候,望下去看见庭中的花台的边上,许多花盆的旁边,并放着一只印着蓝色图案模样的洋瓷 1面盆。我起初看见的时候,以为是洗衣物的人偶然寄存着的。在灰色而简素的花台的边上,许多形式朴陋的瓦质的花盆的旁边,配置一个机械制造而施着近代风图案的精巧的洋瓷面盆,绘画地看来,很不调和,假如眼底展开着的是一张画纸,我颇想找块橡皮来揩去它。一天,二天,三天,洋瓷面盆尽管放在花台的边上。这表示不是它偶然寄存,而负着一种使命。晚间凭窗欲眺的时候,看见放学出来的孩子们聚在墙下拍皮球。我欲知道洋瓷面盆的意义,便提出来问他们,才知道这面盆里养着蝌蚪,是春假中他们向田里捉来的。我久不1.即搪瓷。来庭中细看,全然没有知道我家新近养着这些小动物;又因面盆中那些蓝色的图案,细碎而繁多,蝌蚪混迹于其间,我从楼窗上望下去,全然看不出来。蝌蚪是我儿时爱玩的东西,又是学童时代在教科书里最感兴味的东西,说起来可以牵惹种种的回想,我便专诚下楼来看它们。洋瓷面盆里盛着大半盆清水,瓜子大小的蝌蚪十数个,抖着尾巴,急急忙忙地游来游去,好像在找寻什么东西。孩子们看见我来欣赏他们的作品,大家围集拢来,得意地把关于这作品的种种话告诉我:“这是从大井头的田里捉来的。”“是清明那一天捉来的。”“我们用手捧了来的。”“我们天天换清水的呀。”“这好像黑色的金鱼。”“这比金鱼更可爱!”“它们为什么不绝地游来游去?”“它们为什么还不变青蛙?”他们的疑问把我提醒,我看见眼前这盆玲珑活泼的小动物,忽然变成一种苦闷的象征。我见这洋瓷面盆仿佛是蝌蚪的沙漠。它们不绝地游来游去,是为了找寻食物。它们的久不变成青蛙,是为了不得其生活之所。这几天晚上,附近田里蛙鼓的合奏之声,早已传达到我的床里了。这些蝌蚪倘有耳,一定也会听见它们的同类的歌声。听到了一定悲伤,每晚在这洋瓷面盆里哭泣,亦未可知!它们身上有着泥土水草一般的保护色,它们只合在有滋润的泥土,丰肥的青苔的水田里生活滋长。在那里有它们的营养物,有它们的安息所,有它们的游乐处,还有它们的大群的伴侣。现在被这些孩子们捉了来,关在这洋瓷面盆里,四周围着坚硬的洋铁,全身浸着淡薄的白水,所接触的不是同命运的受难者,便是冷酷的珐琅质。任凭它们镇日急急忙忙地游来游去,终于找不到一种保护它们,慰安它们,生息它们的东西。这在它们是一片渡不尽的大沙漠。它们将以幼虫之身,默默地夭死在这洋瓷面盆里,没有成长变化,而在青草池塘中唱歌跳舞的欢乐的希望了。这是苦闷的象征,这是象征着某种生活之下的人的灵魂!二我劝告孩子们:“你们只管把蝌蚪养在洋瓷面盆中的清水里,它们不得充分的养料和成长的地方,永远不能变成青蛙,将来统统饿死在这洋瓷面盆里!你们不要当它们金鱼看待!金鱼原是鱼类,可以一辈子长在水里;蝌蚪是两栖类动物的幼虫,它们盼望长大,长大了要上陆,不能长居水里。你看它们急急忙忙地游来游去,找寻食物和泥土,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样子多么可怜!”孩子们被我这话感动了,颦蹙地向洋瓷面盆里看。有几人便问我:“那么,怎么好呢?”我说:“最好是送它们回家—拿去倒在田里。过几天你们去探访,它们都已变成青蛙,‘哥哥,哥哥’地叫你们了。”孩子们都欢喜赞成,就有两人抬着洋瓷面盆,立刻要送它们回家。我说:“天将晚了,我们再留它们一夜明天送回去罢。现在走到花台里拿些它们所欢喜的泥来,放在面盆里,可以让它们吃吃,玩玩。也可让它们知道,我们不再虐待它们,我们先当作客人款待它们一下,明天就护送它们回家。”孩子们立刻去捧泥,纷纷地把泥投进面盆里去。有的人叫着:“轻轻地,轻轻地!看压伤了它们!”不久,洋瓷面盆底里的蓝色的图案都被泥土遮掩。那些蝌蚪统统钻进泥里,一只也看不见了。一个孩子寻了好久,锁着眉头说:“不要都压死了?”便伸手到水里拿开一块泥来看。但见四个蝌蚪密集在面盆底上的泥的凹洞里,四个头凑在一起,尾巴向外放射,好像在那里共食什么东西,或者共谈什么话。忽然一个蝌蚪摇动尾巴,急急忙忙地游了开去。游到别的一个泥洞里去一转,带了别的一个蝌蚪出来,回到原处。五个头聚在一起,五根尾巴一齐抖动起来,成为五条放射形的曲线,样子非常美丽。孩子们呀呀地叫将起来。我也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年龄,附和着他们的声音呀呀地叫了几声。随后就有几人异口同声地要求:“我们不要送它们回家,我们要养在这里!”我在当时的感情上也有这样的要求;但觉左右为难,一时没有话回答他们,踌躇地微笑着。一个孩子恍然大悟地叫道:“好!我们在墙角里掘一个小池塘倒满了水,同田里一样,就把它们养在那里。它们大起来变成青蛙,就在墙角里的地上跳来跳去。”大家拍手说:“好!”我也附和着说:“好!”大的孩子立刻找到种花用的小锄头,向墙角的泥地上去垦。不久,垦成了面盆大的一个池塘。大家说:“够大了,够大了!”“拿水来,拿水来!”就有两个孩子扛开水缸的盖,用浇花壶提了一壶水来,倾在新开的小池塘里。起初水满满的,后来被泥土吸收,渐渐地浅起来。大家说:“水不够,水不够。”小的孩子要再去提水,大的孩子说:“不必了,不必了,我们只要把洋瓷面盆里的水连泥和蝌蚪倒进塘里,就正好了。”大家赞成。蝌蚪的迁居就这样地完成了。夜色朦胧,屋内已经上灯。许多孩子每人带了一双泥手,欢喜地回进屋里去,回头叫着:“蝌蚪,再会!”“蝌蚪,再会!”“明天再来看你们!”“明天再来看你们!”一个小的孩子接着说:“它们明天也许变成青蛙了。”三洋瓷面盆里的蝌蚪,由孩子们给迁居在墙角里新开的池塘里了。孩子们满怀的希望,等候着它们的变成青蛙。我便怅然地想起了前几天遗弃在上海的旅馆里的四只小蝌蚪。今年的清明节,我在旅中度送。乡居太久了有些厌倦,想调节一下。就在这清明的时节,做了路上的行人。时值春假,一孩子便跟了我走。清明的次日,我们来到上海。十里洋场,我一看就生厌,还是到城隍庙里去坐坐茶店,买买零星玩意,倒有趣味。孩子在市场的一角看中了养在玻璃瓶里的蝌蚪,指着了要买。出十个铜板买了。后来我用拇指按住了瓶上的小孔,坐在黄包车里带它回旅馆去。回到旅馆,放在电灯底下的桌子上观赏这瓶蝌蚪,觉得很是别致:这真像一瓶金鱼,共有四只。颜色虽不及金鱼的漂亮,但是游泳的姿势比金鱼更为活泼可爱。当它们潜在瓶边上时,我们可以察知它们的实际的大小只及半粒瓜子。但当它们游到瓶中央时,玻璃瓶与水的凸镜的作用把它们的形体放大,变化参差地映入我们的眼中,样子很是好看。而在这都会的旅馆的楼上的五十支光电灯底下看这东西愈加觉得稀奇。这是春日田中很多的东西。要是在乡间,随你要多少,不妨用斗来量。但在这不见自然面影的都会里,不及半粒瓜子大的四只,便已可贵,要装在玻璃瓶内当作金鱼欣赏了,真有些可怜。而我们,原是常住在乡间田畔的人,在这清明节离去了乡间而到红尘万丈的中心的洋楼上来鉴赏玻璃瓶里的四只小蝌蚪,自己觉得可笑。这好比富翁舍弃了家里的酒池肉林而加入贫民队里来吃大饼油条;又好比帝王舍弃了上苑三千而到民间来钻穴窥墙。一天晚上,我正在床上休息的时候,孩子在桌上玩弄这玻璃瓶,一个失手,把它打破了。水泛滥在桌子上,里面带着大大小小的玻璃碎片,蝌蚪躺在桌上的水痕中蠕动,好似涸辙之鱼,演成不可收拾的光景,归我来办善后。善后之法,第一要救命。我先拿一只茶杯,去茶房那里要些冷水来,把桌上的四个蝌蚪轻轻地掇进茶杯中,供在镜台上了。然后一一拾去玻璃的碎片,揩干桌子。约费了半小时的扰攘,好容易把善后办完了。去镜台上看看茶杯里的四只蝌蚪,身体都无恙,依然是不绝地游来游去,但形体好像小了些,似乎不是原来的蝌蚪了。以前养在玻璃瓶中的时候,因有凸镜的作用,其形状忽大忽小,变化百出,好看得多。现在倒在茶杯里一看,觉得就只是寻常乡间田里的四只蝌蚪,全不足观。都会真是枪花 1繁多的地方,寻常之物,一到都会里就了不起。这十里洋场的繁华世界,恐怕也全靠着玻璃瓶的凸镜的作用映成1.江南一带方言,意即欺人之计。如此光怪陆离。一旦失手把玻璃瓶打破了,恐怕也只是寻常乡间田里的四只蝌蚪罢了。过了几天,家里又有人来玩上海。我们的房间嫌小了,就改赁大房间。大人、孩子,加以茶房,七手八脚地把衣物搬迁。搬好之后立刻出去看上海。为经济时间计,一天到晚跑在外面,乘车,买物,访友,游玩,少有在旅馆里坐的时候,竟把小房间里镜台上的茶杯里的四只小蝌蚪完全忘却了;直到回家后数天,看到花台边上洋瓷面盆里的蝌蚪的时候,方然忆及。现在孩子们给洋瓷面盆里的蝌蚪迁居在墙角里新开的小池塘里,满怀的希望,等候着它们的变成青蛙。我更怅然地想起了遗弃在上海的旅馆里的四只蝌蚪。不知它们的结果如何?大约它们已被茶房妙生倒在痰盂里,枯死在垃圾桶里了?妙生欢喜金铃子,去年曾经想把两对金铃子养过冬,我每次到这旅馆时,他总拿出他的牛筋盒子来给我看,为我谈种种关于金铃子的话。也许他能把对金铃子的爱推移到这四只蝌蚪身上,代我们养着,现在世间还有这四只蝌蚪的小性命的存在,亦未可知。然而我希望它们不存在。倘还存在,想起了越是可哀!它们不是金鱼,不愿住在玻璃瓶里供人观赏。它们指望着生长,发展,变成了青蛙而在大自然的怀中唱歌跳舞。它们所憧憬的故乡,是水草丰足、春泥黏润的田畴间,是映着天光云影的青草池塘。如今把它们关在这商业大都市的中央,石路的旁边,铁筋建筑的楼上,水门汀砌的房笼内,瓷制的小茶杯里,除了从自来水龙头上放出来的一勺之水以外,周围都是瓷、砖、石、铁、钢、玻璃、电线和煤烟,都是不适于它们的生活而足以致它们死命的东西。世间的凄凉、残酷,和悲惨,无过于此。这是苦闷的象征,这象征着某种生活之下的人的灵魂。假如有谁来报告我这四只蝌蚪的确还存在于那旅馆中,为了象征的意义,我准拟立刻动身,专赴那旅馆中去救它们出来,放乎青草池塘之中。尝试姆妈要到城中姨母家去吃喜酒了。我们要读书,不能同去。姆妈临行时对我和弟弟说:“回来时买些东西给你们吧,姐姐一件夏衣料,弟弟一副乒乓球。”我说:“我衣料不要,买一张白扇面给我吧。”姆妈答允我,去了。爸爸说过:“扇面上不一定要画古法的山水花卉,也不妨用西洋画法描现代生活。”我想尝试地画画扇面看。爸爸又说:“扇面的弧形框子内,构图很不容易。”我的扇面没有买到,不妨预先想想构图看。华先生上图画课时屡次教我们构图的方法。有一次他用自己的身体作实例,演给我们看,很容易懂,又很发笑,使我从此不会忘记。他走到教室的大门的门槛上,先把身体立正,站在门的正中,问我们:“这样好看不好看?”我们中有大多数人回答“好看”。他次把身体移偏一步,大约站在门槛的三等分点上,又问我们:“好看不好看?”我们中又有大多数人说“好看”。最后他把身体缩紧了,贴在门边上,好像讨饭叫化子的模样,又问我们:“好看不好看?”我们大家笑着,一致回答道:“很不好看!”于是他走上讲台来对我们说:“画图也是这样,譬如今天要画的这个臭药水瓶,放在正中也好看,放在三分之一处也好看,但贴在边上很不好看。”听见他拿自己比臭药水瓶,我们中有许多人忍不住笑了。从此以后就给他起个绰号,叫作“臭药水瓶”。但当时他全不觉察,得意地继续说:“但是你们要知道:前两种虽然都好看,很有分别:第一种好看是‘齐整的’,第二种好看是‘自然的’。图案画、装饰画、肖像画大都取前者,写生画大都取后者。”又有一次,他教我们画三株青菜。先在我们中选出三个人来,教他们均匀地并立在讲台上,手中各拿一册书,问我们:“这么样好看不好看?”我们中有大多数人说“好看”。其次,他教两个人共拿一本书,站在讲台的三等分处共看,其余一个人在旁边侧着头借看,问我们:“这么样好看不好看?”我们全体一致回答“很好看”。最后,他教这三个人各持一本书,分别站在讲台的三只角上,问我们:“这么样好看不好看?”我们全体一致回答:“很不好看。”于是他放这三个人回去,对我们说:“图画也是如此:譬如这三株青菜,倘描图案画,不妨把同样的三株并列起来,加以装饰风,其形式均齐,对称,而反复,很是好看。倘描写生画,一齐并列就嫌太呆板,分别放在三只角上又嫌太散漫,必须巧妙地布置,使这三株菜集中于一个中心点,而其间又有主有宾。那么既有变化而不呆板,又有系统而不散漫,看去方觉自然。布置之法,就同刚才的三个人一样,把两株菜拉拢在一起,放在三等分的地方,这就是主,就是画的中心点;把另一株菜放得稍稍离开一点,这就是宾,附属于主,倾向于中心点。那么全画既有变化,又有统一,看去很自然了。”我回想这些教课,想助成我的扇面的构图。谁知用铅笔一打草稿,立刻发现了很大的困难:无论画臭药水瓶或青菜,总有一根地平线。我的扇面上倘画地平线,势必从左角通到右角,把扇面横断为畸形的两块,多么难看!我拿这一点去问爸爸。他说:“困难就在这地方呀!你们在学校里画的图画,大都显出地平线,不宜于画扇面。扇面上所适用的画材,第一要选择不显出地平线的;第二要选择天生成中央高而左右低的东西。中国老式的扇面画题材,最常用的是山水,其次是花鸟,其次是人物。因为山水树木可以遮隐地平线,又可随意高低,最易布置。花鸟可以截取一部分枝叶,不用背景,悬空挂着,也容易安排。人物则必有房屋等为背景,房屋大都显出地平线,又不便随意高低,在扇面中布置最难。现在你要画扇,不宜取静物,宜取风景。你们虽不画山水,风景写生总练习过。想想看:哪一种景象的形式最适合于扇面形的画框?但同时又要顾到内容:扇是夏天用的,扇上宜画使人看了爽快的景象。”我回到自己房间里,拿出速写簿来翻。翻到远足那一天在途中为柳荫下的大石上的三个同学写生的一幅,觉得很适宜于装进扇面中。那株柳树枝叶播得很广,从树顶向两旁渐渐降低,恰像扇面的上边。柳树底下,一块大石耸起在中央,两旁的地和杂草可以稍加改变,使向左右延长且降低,以适合扇面的下部。我选定了画材,拿一张白纸来,用铅笔画一扇形的框,先在纸上试画一遍看。我弃了柳树的顶,使柳条从扇的上边挂下,越发自由了。我把大石放在扇面的横长的三等分地方,以符合构图的规则。我把纸钉在墙上,走远几步眺望,自己觉得很满意。恨不得请姆妈立刻回来,把扇面带给我,让我把这图正式描到扇上去。忽然想到了刚才爸爸所说的最后几句话,觉得要正式画扇,还有难问题在这里。我所取的景象的内容是不是合于画扇的?我在这景象上题些什么字?三个人坐在柳荫下的大石上,这景象看看倒很爽快,至少不是不配画在扇上的。但题些什么字呢?“远足途中”吗?这景象与远足并无多大关系,不过我自己知道是远足中所写的而已,别人看了全然没意义。“柳荫”吗?太简单。“晚凉”吗?这两字在夏天的人看了倒很爽快,但我嫌字太少。因此忽然想到:我何不改作夜景,看了更加爽快,而且画起来更加容易?我就在柳叶的梢头上,加描一个圆而大的月亮。这一笔加上之后,树木、石头、地、杂草、人物,忽然在我心目中变成了暗蓝色。景色非常清凉;而且画时只要用影绘一般的平涂,不必细写树干上,人身上的笔画了。最凑巧的,坐在右旁的那个人正在举手指点,所指着的恰好是月亮,他们仿佛在那里谈月亮的话。这使我想起曾经读过的一首词的第一句:“明月几时有?”我欢喜这一句,为它是一个世间最可怪而大家不以为怪的大疑问。我曾同叶心哥哥讨论过,他也觉得很有兴味。现在我这扇面决定就题这五个字。倘然画得不很坏,就把它送给叶心哥哥。他常常关念我的美术练习,屡次把美术品送给我。把这初夏的赠品回敬他,也可当作我对他的成绩报告。等姆妈带到扇面,我决定这样实行吧。蛙鼓舅妈要生小弟弟了,姆妈到外婆家去做客,晚上也不回来。家里只剩下我和爸爸两人。爸爸就叫我宿在他的房间里,睡在窗口的小床里。今天天气很热,寒暑表的水银柱一直停留在八十七摄氏度上,不肯下降。爸爸点着蚊香,躺在床里看书。我关在小床里,又闷又热,辗转不能成寐。我叫爸爸:“爸爸,我睡不着,要起来了。”“现在已经十点钟了。再不睡,明天你怎能起早上学呢?”“明天是星期日呀,爸爸!”“啊,我忘记了!那你起来乘乘凉再睡吧。我也热得睡不着,我们大家起来吧。”我的爸爸最爱生活的趣味。他曾经说,我和姐姐未上学时,他的家庭生活趣味丰富得多。我和姐姐上学之后,虽然仍住在家,但日里到校,夜里自修,早眠早起,参与家庭生活的时机很少。这使得爸爸扫兴。去年姐姐到城里的中学去住宿了,家里只剩我一个孩子。而我又做学校的学生的时候多,做爸爸的儿子的时候少。爸爸的家庭生活愈加寂寥了。然而他的兴趣还是很高,每逢假期,常发起种种的家庭娱乐,不使它虚度过去。这些时候他口中常念着一句英语:“Workwhile work,play while play!”用以安慰或勉励他自己和我们。我最初不懂这句外国话的意思。后来姐姐入中学,学了英语,写信来告诉我,我才知道。姐姐说,每句第一个字要读得特别重,那么意思就是“工作时尽力地工作,游戏时尽情地游戏。”这时爸爸从床上起来,口里又念着这句话了:“Work while work, play while play!现在是星期六晚上,天这样闷热,我们到野外去作夜游吧!”“楼下长台脚边,还有两瓶汽水在那里呢!”这是我最关心的东西,就最先说了出来,“我们带到野外去喝吧!”“这里还有饼干呢,今天外婆派人送来的,一同拿到野外去作夜‘picnic’(郊游,野餐)吧!检出你的童子军干粮袋来,把汽水、枇杷统统放进去,你背在身上。汽水开刀不可忘记!”爸爸的兴趣不比我低。于是大家穿衣,爸爸拿了拐杖,我背了行囊,一同走下楼去。我向长台脚下摸出两瓶汽水,把它们塞进干粮袋里,就预备出门。“轻轻地走,王老伯伯听见了要骂,不给我们出去的!”我走到庭心里,忘记了所伴着的是爸爸,不期地低声说出这样的话来。爸爸拉住我的手,吃吃地笑着,不说什么,只管向大门走。走到门房间相近,他忽然拉我立定,也低声说:“听!他们在奏音乐!”我立停了,倾耳而听,但闻门房间里响着最近唱过的《五月歌》。我跟着音乐,信口低唱起那首歌来:愿得江水千寻,洗净五月恨。愿得绿荫万顷,装点和平景。雪我祖国耻,解我民生愠。愿得猛士如云,协力守四境。爸爸听了我唱的歌,很惊诧,低声地问:“是谁奏乐?”我附着他的耳朵说:“是王老伯伯拉胡琴,阿四吹笛。”爸爸更惊诧地说:“我道他们只会奏《梅花三弄》和《孟姜女》的!原来他们也会奏这种歌!不知这歌哪里来的,谁教他们奏的?”我说:“这是《开明唱歌教本》中的一曲,姐姐抄了从中学里寄给我。我借给华明看,华明借给他爸爸—华先生—看,华先生就教我们唱。前天我同华明在门房口唱这歌。王老伯伯问我唱的什么歌,我说唱的是爱国歌。外国人屡次欺侮我们,我们必须牢记在心。唱这歌,可以不忘国耻的。王老伯伯说他虽然是一个孤身穷老头子,听了街上的演讲,也气愤得很。他说我们好比同乘在一只大船里。外面有人要击沉我们的船,岂不是每人听了都气愤吗?所以他也要来学这歌。他的音乐天才很高,听我唱了几遍,居然自己会在胡琴上拉奏,而把这旋律教给阿四,教他在笛上吹奏。如今他们两人会合奏了。”爸爸听了我的话,默不作声,踏着脚尖走到门房间的窗边,在那里窥探。我跟着窥探。但见王老伯伯穿着一件夏布背心,坐在竹椅上拉胡琴。阿四也穿一件背心,把一脚搁在一堆杂物上,扯长了嘴唇拼命吹笛。大家眼睛看着鼻头,一本正经地,样子很可笑,但又很可感佩。因为门房间里蚊子特别多,听见了奏乐声,一齐飞集拢来,叮在两人的赤裸裸的手臂上,小腿上,和王老伯伯的光秃秃的头皮上。两人的手都忙着奏乐,无暇赶蚊,任它们乱叮。其意思仿佛是为了爱国,不惜牺牲身上的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