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客体散文傅书华大约在2012暑期的时候,我在北戴河与乔忠延先生相遇,他兴致勃勃地向我讲述了他关于客体散文的构想,引发了我对此极大的赞同。分手后,时过境迁,我也忙于杂务,也就将此话题搁置脑后了。其间,在与朋友闲聊中,知道忠延先生承担了中国作协的中国百位文化历史名人传记的写作任务,并且在2014年出版了他所承担的《关汉卿传》,与之前后,他还承担了山西省的“百位历史文化名人传记”的写作任务。也是在此期间,我收到了他托人送我的新出版的《乔忠延散文选集》,在某一次学术会上,我还知道了对散文素有研究的四川大学的博导曾绍义教授与他的高足合著出版了《乔忠延散文探论》。今年春节,忠延先生以他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刊发的两篇谈羊年的长篇散文,在公众中引发了一阵热议。因之,当我收到了即将出版的他近些年尝试写出的客体散文集的文稿后,我对此的惊异是不言而喻的,为忠延先生的认真、执著、勤奋、才情及对文学的献身精神而感动。在今天这样的一个浮躁的时代,在我所略略了解的学界,有多少人为了功名与实利,大批量地复制他人也复制自己,并在这种复制所生产出来的成果中,享受“成功”的喜悦。以忠延先生在文坛的盛名,他是可以轻车熟路地001以自己习惯的写法,让自己的文字频频亮相于大江南北的。但他基于许多散文大家名家之作,虽然每篇个别读来,篇篇精彩,但放在一起集中来读,却给人以重复、新意不再的现状与教训,“自讨苦吃”地与自己“较劲”,不计成败荣辱地试图以客体散文走出这一困局,以自己对客体散文理念的提出与写作的实践,甘作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这就是现在呈现在大家面前的他的这本客体散文集。对客体散文,忠延先生在这本书中的《客体散文:探求散文创作新常态》中谈了自己的理解,大致说来,就是让作品的魂、神、气、形、体,贴近大千世界中自己写作的对象,并因了这对象的各不相同,从而让所写出的作品也各不相同,使每篇作品都是一次新的尝试,都是一次全新的写作,都是对昨日自己的一次走出,让自己既不在原地踏步,也不围绕着自己既定的写作定势打转,而是让自己永远在行走的路上。他的这本集子中的几十篇散文,就是他根据自己这一理论写作实践的成果。我在读了他这几十篇作品后,曾想结合这些作品,谈谈他的客体散文的写作得失,优劣短长。但几次下笔,均无法成篇,以至于我再次怀疑我对具体的文本的审美感知能力,是不是在经院化格式化的所谓“学术写作”中,麻木了消退了。我可没有忠延先生那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气,于是,我选择了一条讨巧的便捷之路,那就是泛泛地谈一谈我对客体散文的看法。但凡一个时代的变动,总是会在散文的变化中有所体现,或者说,散文的变化,往往体现着时代的变动,成为一个时代精神风尚的风标、气象。中华民族在自己经济、政治、文化形成期的厚土中,种下了自己精神的种子,扎下了自己的精神之根,这就是先秦诸子的散文。秦帝国所奠定的中国自然经济社会结构的能量,在盛唐时代达到顶峰,标志了一个完整的中国的历史时代,这之后,北宋时代的商业经济的形成,开始了中国经济、政治等等的社会转型——这一转型,直到今天,也还没有全部完成。因之,有了唐宋散文八大家的为人所瞩目。五四时代,是中国从传统走向现代的起跑线,因而,002用鲁迅的话说,五四时代“小品文的成功,在小说、诗歌之上”。大时代的变迁之于散文是这样,小的阶段性的历史变化也是这样。20世纪50年代前期,中国提前结束了新民主主义的社会形态,走向了社会主义形态的构建,对个人日常物质生活的满足及其价值性认可的历史性要求与这要求的实际上的不可能实现,使杨朔的散文,以《香山红叶》为标志,重视脱离物质的精神的纯净,重视脱离个人的集体的神圣,在1956年之后,完成了自己的散文转型,成为一个模式,并为那一时代所普遍接受,成为一个时代的精神表征。诸如巴金的《随想录》之于新时期的新启蒙,韦君宜的《思痛录》之与一个时代的反思,也大致如此,不再赘述。20世纪90年代之后的中国,伴随着市场经济从根本性的经济基础上对中国社会结构的改变,中国社会出现了时代性的价值动荡。这一价值动荡从属性上说,与五四时代颇多相似之处,然五四时代这一价值动荡基本上是在文化思想层面上发生的,而今天中国的价值动荡,却是社会各阶层的全民性的渗透到每一个人日常生活中的价值动荡。在这一动荡中,中国思想界出现的现代自由主义、新左派、文化保守主义、后现代主义、民主社会主义、民族主义、新威权主义等各种思潮,标示了中国思想界的活跃。中国的文学创作,作为敏感的情感对应体,在这一动荡中,由于不能如20世纪80年代那样承载中国民众精神情感的价值指向,为中国民众提供审视现实精神情感价值困境的力量,所以,日益边缘化了。中国的文学创作界之所以如此,是与中国文学创作界主体面对中国社会的历史性大变局,缺乏相应的思想资源价值资源的来支持自己是分不开的,而这种缺失,又是历史的既定形成。面对这一既定形成的中国文学创作的困境,中国文学创作不能再以原有的观念去面对新的现实并给以表达,而急需重新构建自己的观念世界,用全新的观念去审视现实,创造文学的世界,并为此为民众提供精神情感滋养。在重新构建自己的观念世界时,读万卷书——汲取思想界的成果是一个方面,行万里路——从变动着的现实世界中汲取营养,改变、构建自身的观念形态,是另一方面。而恰恰是在这个方面中,我们看到了忠延先生所提003出的客体散文创作之于现实的迫切意义。那就是,不是用原有的或者预定的作者心目中的价值指向来形塑、评判自己所写的对象,而是在对象中汲取营养,重新构建自身,且又在重新构建自身中,形成对自身更为深刻的表达,对所写对象的更为深刻的再现。由于所写对象的各不相同,且在这写作中,使作者时时地改变着自己,自然使作品不会有篇篇重复之病;也由于不同作者虽然所写对象虽然同一,但不同的作者是在与他人不同的自身原有的“前结构”中,相遇同一写作对象,所以,不同作者自身在相遇同一写作对象时,“前结构”的不同,也使作者之间不会相似——在这里,最为重要的仍然是作者独立的主体力量,而不是用“整体”的观念代替自己的“前结构”,如是,具有不同“前结构”的作者,在面对同一写作对象时,其笔下的形态自然各不相同,风格即人,这一结论仍然是存在的。其实,客体散文这一概念虽然是第一次提出,但其包含的写作真理却仍然是对前人写作经验的继承。王国维在讲到意境时曾说过: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是以我观物,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是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有我之境的艺术力量,在于“我”的力量如何,物是我的一部分;在无我之境中,“我”亦为“物”,无我之境的艺术力量,在于物物相遇时的力量如何,物是物本身。五四时代的两座高峰是周氏兄弟。表现在散文创作中,鲁迅的散文,是以自己强大的精神之光灼照万物,让万物在这灼照之下熠熠生辉。周作人的散文,则是围绕着自己所写对象,东抄一点,西抄一点,让自己所写的对象体现在这众多的所抄之文中。20世纪40年代初,面对着文学创作界、文学创作者与文学创作对象的疏离和隔膜,毛泽东也曾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倡导过,让创作者去熟悉、了解、在情感上去亲近自己的创作对象,以出现一种新的适应一个新的社会形态的创作气象。20世纪50年代的胡风,曾经以强调创作时作家的主观力量而名动一时且影响深远。胡风认为,作家的创作过程,就是作家自己与所写对象这主客004观“相生相克”“相互搏斗”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作家改变着所写对象,作家所写对象,也在改变着作家自己。所以,胡风还认为,作家的创作过程,就是深入生活的过程。但是,客体散文在今天的提出,尤具现实的迫切性,这原因,一是因了我前面说过的,作家在今天面对变动中的现实,在现实中汲取营养,重新构建自己的观念世界,以此提升自己审视现实的力量,并因此为大众面对现实时的价值动荡提供价值资源与精神支持。另一方面,还由于在中国的意象造型观的文学创作传统中,往往更多地强调创作者面对创作对象的支配力量,不管这一支配力量是以服从“整体”的个人出现,还是以独立的个人出现,但均不大尊重创作对象自身的存在价值。这在强调“整体”或者强调“个人”的时代,都自然有其应该被重视的理由,但在今天,更应该尊重的,是创作对象自身的存在价值。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今天的价值动荡中,我们更应该放弃“以我为主”而强调对话,强调在对话中寻求共识。我在承认自己是一个主体的时候,也应该相应地承认他人也是作为主体而存在的,相互之间的承认、对话并在这其中形成共识,在共识中相辅相成,这才是现代人之间所应该倡导的“主体间性”关系。而当我们在客体散文中,将所写的我们认可或者不认可的客体,也当作一个主体而予以重视、尊重时,我们就在写作实践及所提供的作品中,彰显、倡导着这样的一种现代人的“主体间性”关系的建立。这样的客体散文的出现,谁又能说不是散文写作的一次时代性变革呢,谁又能说不是时代性变迁在散文世界里的具体体现呢,谁又能说这样的散文不是时代的风向标与气象呢!是以为序,并以此祝贺、鼓励忠延先生对客体散文写作的提倡与实践。005001/童话岁月016/村子和村子里的台子022/威风锣鼓026/骡子031/狼034/黄河边上的那条白狗038/鳝鱼042/凝固在铃声中的漫画046/红裤带049/潇洒醉一回052/采云055/姥姥的舞台062/祖母087/父亲是棵刺094/寄往天国的情书102/师道115/灰烬134/人间形色144/天日001163/闲情三题167/旧物家珍176/谢土181/打春184/春潮187/月满大中楼190/黄河万岁193/天成风流漓江水198/翻阅骊山208/东临碣石观沧桑212/记忆李自成220/天马悲歌224/关于举荐国粹足球队的报告229/伶魂238/红楼俗话245/万荣人264/在天上行走270/客体散文:探求散文创作新常态002童话岁月合欢树下我们村中央有个大院。大院原来是村庙,庙里有正殿和东西配殿。院子里有两棵大树,树干离得不近,枝丫却紧紧交织在一起。太阳出来,树叶张开了;太阳下去,又聚合了。立夏不多日,树梢开了花。花是粉红色的,像个小绒球。绿树一下变得富丽堂皇,大院里也让香气灌得满满的。村里人叫它绒线树,书上称它合欢树。合欢树下的庙院曾是我们村的学校,我的初小生活就在这儿度过。那时候,村里人口不多,学生娃也少。东西配殿是我们的教室。每个教室两个班,复式的。学校有两位老师,一位教一、三年级,一位教二、四年级。我们一、三年级在西教室,教课的是位姓周的女老师。周老师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年轻活泼。她个头不高,脸皮白嫩,和我们说话很温和,和村里人说话脸就红。她穿戴很讲究,衣服三天两头换洗,没有一点尘灰褶皱。宿舍里也收拾得极干净,被子叠得像刀割下的豆腐块,桌子抹得油光发亮。周老师爱唱爱跳,课余时教我们唱歌跳舞。我们在合欢树下围成一圈,男娃女娃拉起手,像梢头的小鸟儿一样唱呀跳呀!可惜没过多久,周老师调走了。她调动的缘由很可能因为太干净。那会儿,村里人还喜欢到学校串门。有一回,毛崽娘抱着孙子到学校来,把娃001搁在桌上和周老师拉呱,不料那娃尿了一桌子。毛崽娘撩起袄襟赶紧擦,紧擦慢擦,还是浸湿了周老师的备课本。周老师没敢埋怨,皱了下眉,还是被那婆子瞥见了。那婆子逢人便说:“你婶子,学堂里那女先生还穷周正哩,那×窟窿里给钻出几个来,看她还有啥能耐?”不知为啥,村里人那么相信毛崽娘的话,每逢周老师从村巷走过,看见的人总在背后指指点点,说长道短。这话越传越远,上级知道了,把周老师调走了。周老师走时,我们都哭了,合欢树下“呜呜”的一片。两个班的学生都骂毛崽娘不是人,那婆子从此再没敢走进学校的门。周老师走了,我们的歌声也走了。唱来唱去,总是那几支老掉牙的歌,没味了,不唱了。舞蹈也不能跳了,每天活动时李老师都让我们背书。我们沿西教室圪台一溜坐下,大声念着,说是念书,实际是咿咿呀呀地哼唱:秋天——来——了,一群——大雁——向南——飞去——一会儿——排成个——一字一会儿——排成个——人字——唱书声四处飞扬,大人们说全村都听得见。念上一阵儿,口干舌燥,停了嘴。你挤我,我挤你,挤上一会儿,没趣了。不知谁突然喊:“老师来了!”大家又猛劲地喊书,震得耳朵嗡嗡响。喊过几声,有人发现上当了,逐渐停下来东张西望,院落里顿时静了。正静时,人窝里发出一丝轻响,便有人憋不住了,悄悄笑那响声。这时,就听三年级的连奎一本正经地呵斥:“笑屁呀!”这一下掀起了笑的大潮,有搂腰的,有岔气的,有擦眼睛的,女同学倒成了一团。要不是老师及时赶来,笑的瘟疫还要蔓延。老师很快查明了制造事端的连奎,命他站起来,把他好好收拾了一顿,还说不好好学习休想升002级。连奎蔫乎了,老师戳到了他的疼处。和他同岁的伙伴高小也毕业了,连奎却还是三年级。我上学报名的那天,正碰上连奎爸来找李老师。李老师五十来岁,头发全落了,常板着脸,严肃得怕人。连奎爸陪个笑脸,问:“李先生,我娃在三年级念了一星期年了,还不让升级呀?”李老师想笑,张张嘴,硬使劲闭住,停一停才说:“我早想让你娃升级,就是成绩太差。你看这分数……”说着,李老师翻出连奎的卷子,在他爸脸前摇晃。连奎爸不识字,瞅着那红红的圈圈发愣:“李先生,你看我这穷命,喂的鸡不下蛋,养的娃倒下开蛋了!”李老师绷紧的嘴咧开了,掉了牙的豁儿也露了出来。我怕像连奎那样留级,念书很用功,安下心学习。有一天,李老师突然把全校学生集合在树下,说是要大跃进啦,还要上大课哩!我不明白“大跃进”是咋回事儿,只见村里不少墙壁刷得雪白雪白,有人用刷子往墙上写字,别的我不认识,只认得这么一行:“一天等于二十年!”我好奇怪,一天就是一天,算术课本上明明写着一年要三百六十五天,怎么忽然变了?我回家问妈妈:“妈,我多大啦?”妈妈剜我一眼,说:“傻坯子,越闷啦!”我挠挠头,故意装糊涂。妈妈上当了,说:“记住,八岁啦!”“不对!”我马上反驳说:“我二十八岁啦!”这回轮着妈妈糊涂啦,她在我头上揉一把:“去吧,别捣乱了!”我不走:“不是说一天等于二十年嘛?明天我就四十八啦!”妈妈慌忙捂住我的嘴:“可不敢胡说,外面……”过了几天,老师通知,上学时书包里背个碗,要去金殿镇上大课了,晚上才能回家。我们离开合欢树,抬着课桌出发。刚上路,大家笑嘻嘻的,猜着003大课堂是咋个样?还没出村,手先被勒疼了,渐渐胳膊有点酸,走不了几步,就搁下桌子歇歇。李老师跑前去又返回来,喊同学们加油,千万不能落后,落后了给咱挂白旗。我们使劲往快里赶,平时来来回回,我一点也没觉得路长,这天却好像走了十万八千里。到了地方,松手放下桌子,同学们都坐在圪台上喘粗气。兄弟学校比我们路远,我们到得早,夺了红旗。人到齐了,桌子并在一块,在院里上大课。六个村子,二百名学生,没有那么大的教室,院子里坐了一大片。一个留分头的老师在前面讲课,其余老师下地劳动去了。分头老师课讲得真好,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快,一会儿慢。高的时候如响鼓重敲,槌槌震耳;低的时候如秋虫轻吟,引人屏气静听;快的时候如骏马飞奔,听得人手舞足蹈;慢下来又如清水潺潺,缓缓流进我们的心窝里。大课堂出奇的静。晌午时分,我们排着队去领饭。一人一个白馒头,一碗热烩菜,吃得肚子鼓鼓圆。上大课蛮有意思。倒霉的是碰上雨天,我顶个草帽,穿双布鞋,擦擦滑滑上学去。到了学校,衣服湿了,脚上成了一团泥。一二百名学生像一群刚出壳的小鸡。桌子在院里淋雨,教室里又装不下这么多人,课没法上。我们只好站在屋檐下等着雨停。可天气好像专门跟我们作对,下个没完没了。大家愁坏了。有人哼起从小听会了的《避雨谣》,大伙都和着:老天爷老天爷别下啦,山上的青石头沤烂啦!老天爷老天爷别下啦,地里的田禾苗水淹啦!……天使劲下,我们使劲地唱。谁也没有听见老师让我们停下来。过了好久,才听见分头老师大声嚷:004“不要胡乱唱,不要胡乱唱,记住,人定胜天,人定胜天!”一连几天,天不放晴,我们没法上课。看样子要下半月四十天的。老师就让我们天晴了再来。天到底晴了,我们又到学校去。分头老师不见了,李老师给我们上课。李老师讲得干巴巴的,同学们嗡嗡嘤嘤地说话。他大声呵斥,课堂才静了,却尽是迷迷糊糊打瞌睡的。同学都说分头老师讲得好,想念他。我向妈妈念叨,妈妈说:“还不是你们害的,下雨时你们胡喊叫啥啦?上头把那老师拔白旗啦!”我吃了一惊。没晴几天,又阴了,又下雨,没完没了。我们还是无法上课。又过些日子,上级才来了通知。我们搬着桌子回村,回到了合欢树下。上天的路我们村西七八里外有座姑射山。天阴时,山离我们老远老远,一点也看不见。天晴时,山很近很近,仿佛就在眼前,山上的绿树、巨石,都看得真真切切。尤其是山坡上那条带子,煞是好看,从山脚弯来绕去,挂到白云里去了。那是山路。我常常站在村口看山,对着上山的弯弯小路发呆。我总想沿那条带子爬上去,定能上到山尖,上到青天,上到白云朵上去。我希望能到白云上去,坐着,或者躺着,就像在村边的母子河里仰游,飘来飘去,该有多么爽快!我最好能拿一条很长很长的绳子。当云团飘过我们村时,我就探出头来,呼叫地上的伙伴。谁要乐意和我玩,我吊水般地把他拉上白云……我着了迷,打算起个大早,溜上山,爬上天。可是,每回醒来,天都大亮了。有些天,村上的哥嫂叔婶们天天开会,动员上山炼钢铁。他们暗地里都说不想去,山上活儿苦,不如在家里。我想,上山还不好嘛,高兴了就干,不愿干躲到白云后面散散心,要是我能去多美。可惜我太小,不能去。世事就是这样怪,想去的去不了,不想去的又躲不了,接连几批,村上的青壮年走光了。005忽然,从山上传来消息,说是炼钢炉马上要开,没有柴,点不着火。要村里人准备些柴,赶快送去。各家各户翻东倒西,搜寻出家里闲着的棍棍棒棒,留在村里收秋的大伯大娘送了一趟。柴送去了,还不够用,家户里也搜不出来了,有人出了个主意,伐树,先从坟里的树木下手。村里每家都有个祖坟。祖坟里都有高得挨着天的大树。一棵一棵,枝繁叶茂,把坟头遮得荫凉瘆人。我一个人从来不敢进坟地。有次拔草,碰上只小兔子,黄茸茸的毛,亮闪闪的眼,见了我便溜。我跳起来就追,只是离冯家坟太近了,眼睁睁看它钻进树根后面。我不敢再追了,怕坟里有蛇,怪吓人的。伐树是从我家老坟动手的,带头的是五狗子。众人都说五狗子是报仇哩,因为他在乔家坟里吃过亏。我家老坟的树又多又高,有椿树,有杨树,也有槐树和柏树。每棵树上都有几个柴草团儿,日晒雨淋,柴草变得黑黑的,那是喜鹊窝。成群的喜鹊住在里面,白天飞出窝,飞到村里“喳喳喳”地叫。喜鹊一叫,奶奶、妈妈都喜欢,都说会有吉利事。喜鹊是好鸟,村里没人伤害它,五狗子却不。那天刚下过大雨,地里泥得进不去,众人都闲着。五狗子不知怎么想起吃喜鹊蛋,神差鬼使地钻进我家老坟。脱了鞋,爬上椿树枝杈,伸手往窝里一掏,妈呀,吓得差点摔下来。原来,窝里有一条蛇,他一把就捏在蛇身上,他赶紧“哧溜”地滑下树,拾起鞋光脚往外跑。那蛇也被惊得蹿出窝,正好跌在他身边。五狗子以为蛇扑来了,腿一软,摔了个嘴啃泥。这回伐树,五狗子就是报那仇。果然,我家老坟的椿树先倒了。树伐倒,剁成尺把长的小截,队长却为难了,眼看地里的棉花摘不完,豆子割不了,好好的庄稼要糟蹋了,心疼哩!他不愿派大人去送,主意打在我们学生娃身上。我知道后高兴得直蹦跳!那天,我们趁早上路了。一人挎个馍布袋,背着又劈去一半的木头段,那木头还没有我的小枕头大,背在身上没觉得重。我们沿母子河边的路西行,河水拐着弯儿扭秧歌,扭得欢乐自在;黄莺在柳树上唱着,唱得悦耳动听。同学们你一句,他一句,也唱着,南腔北调地哼叫。跨过小桥,穿过柳006林,走得热乎了,冒汗了,身上的木头也有重量了。李老师让我们赶几步路,在白水滩休息。歇下来耍笑一会儿,我们又背起木头朝前走。赶晌午时分,到了山脚下的窑院村。在村头,我们吃了自己背的馍馍开始爬山。这会儿,背上的木头像重了一倍,压得我胸膛也挺不直,绳子勒得两肩也有些疼。我们踩在那带子般的路上,路又窄又陡,走几步就得喘口气。爬了一个坡,汗水湿透了粗布袄。我撩起袄,擦把脸上的汗,猛然想起村边墙上画的跃进马,那马四蹄腾空,不用着地,长着一对翅膀,飞哩,我要有对翅膀多好呀!我叹口气,抬腿又爬,腿酸得抬不动,眼看着落在后面。我咬牙猛赶,又爬上一个小坡。同学们都坐在石头上喘气,拉风箱似的。换换气,我抬头往上看。高高的山,山还是那么高;蓝蓝的天,天还离那么远。带子般的小路,仍然在弯,不知啥时才能弯上云团?我胆怯了,怕这样走赶天黑也到不了。正胡思乱想,远远看见天边上和山尖上有些黑影移动,移着移着变大了,越来越大,是一群人下来了。又过一会儿,才看清那是我们村的人。三牛喊:“爸——”喊声未落,那边山沟里也响起:“爸——”大伙咯咯笑了,蛮有趣的。过了片刻,才听见三牛爸的声音:“嗯——等我们着!”原来,山上的大人听说学生娃送木头,怕累坏这些嫩芽芽,来接我们了。我们把木头交给他们往回返。下山时,身上轻了,高兴劲上来了。有的拽一片绿叶,做个口哨,吹得山里沟里都响。有的往深沟里扔石子,石子落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沟底的响声,蛮深哩!吓得李老师不断提醒我们:“小心!小心!”下山不多会儿,太阳落了。我们摸黑走了四五里路才到村边。你看吧,都跛了腿,一摇一晃的。回家洗脚,奶奶说我脚掌打了泡,我也觉得疼疼的。奶奶埋怨着:“小娃家不上学,上山,真叫人担心。”洗完了,她才告诉我,昨天她嫌不吉利,没敢007说。那山路她也走过,日本人打来时去逃难,爷爷赶头骡子,骡子上骑着奶奶,两边的驮筐里一头坐着大姑,一着坐着小姑。爬坡时,骡子突然踏空,滚下山沟。爷爷吓得坐在地上抱头痛哭,没想到,奶奶跌在一块石头边,大姑挂在树杈上,小姑抓住一枝刺条条,扎破了手也不敢松,人没死,骡子下沟就摔碎了……奶奶说:“以后送柴,千万别去啦!”我点点头,吓得直往被窝里钻。心里却又想起山上飘来的大人们,他们多好呀,天上地下来来回回多自在!我长大了还要去,还要爬山,爬那上天的路!弯弯的桃树我家院子里有三棵树,两棵枣树,一棵桃树。枣树是姑姑从外祖母家移回来的。外祖母家在汾河东边的伊村。伊村是尧王的故乡,传说尧王当年种下了好多枣树,至今伊村的地垄上一棵挨一棵。姑姑扛了两棵回家,一路上累得歇了好多次。我一吃枣,便想起姑姑,甜甜的姑姑。桃树给我的印象比枣树要深,因为它比那两棵枣树有故事。桃树是奶奶种的。据说,奶奶去金殿镇赶集,卖了连夜赶织的腿带,想给老奶奶买点什么吃的。老奶奶没牙了,苹果梨儿都不好咬,从南头跑到北头,才找到一家卖桃的。那桃个个都像大馒头,圆鼓鼓的桃尖上比抹了胭脂还要红。摁一摁,软软的,老奶奶准咬得下。一问价,贵咧,奶奶的钱只够称一个。卖桃的是个老头,头顶又光又亮,胡子又长又白,他很和气,笑着说:“我这是长寿桃,比蜜还甜哩!吃了保险你身子硬朗。”奶奶买了一个请老奶奶吃。老奶奶捧着儿媳的一颗孝心,笑眯了眼。咬一口,连声说真没有吃过这么好的桃子!说来也怪,老奶奶吃了桃子,身体比先前确实好了,不咳嗽气短了。下一次赶集,奶奶又把织的布卖了,再找那个卖桃的。满集市找遍了,也没见到那个长胡子老头。一连几次赶集,都去找那老头再没露面。008第二年开春,奶奶把那颗桃核种在东厦前。那桃核真的发了芽,长成了桃树。老人们说:“桃三杏四梨五年。”三年头上,桃树果真开了花。赶秋里,挂了果,熟了的桃子大大的,像吊着个蜜罐,摘下的第一个桃子,敬老奶奶吃了。打那会儿起,这便成了我家没有成文的规矩。又听说,那会儿的太阳毒着哩!夏日里又大又圆,像个悬在头上的热鏊子,晒得人心里火烧火燎。偏过晌午,狠狠烙在东窗上,烤得屋里火炉样的热,半夜了,老奶奶还无法进屋睡觉。家里人都在想办法,先挂个竹帘遮住了窗户,也不顶大事。后来竟在桃树上打起了主意。那桃树长得偏北点,要是弯南些,就会遮住阳光。爷爷便狠劲把它往过扳,好容易扳过点,一松手,桃村又闪回老地方。看着扳不过来,爷爷在地上钉个木桩,拴上绳子,把桃树硬拉过来。桃树弯下了腰,绷得像弓一样。风一吹,树梢一摇,绳子断了,桃树又挺直站好。看这一招不行,爷爷换条绳子勒住它,在它腰身上挂了一摞砖。桃树屈服了,乖乖弯下腰,绿树遮得屋里水十分凉爽。秋天来了,阳光也温和了,家里人想到桃树也该伸伸腰了。爸爸卸了砖块,松了绳子,桃树却纹丝不动,弯着腰,还像有千斤巨石压着似的。爸爸用劲扶直,一松手,桃树又弯下了,唉,没治了。所以,自我记事起,我家的桃树就是弯弯的。弯弯的桃树默不吭声地站在我家院子里。春天先从它那儿来,粉红粉红的花儿爆开一头,香得蜜蜂、蝴蝶闹嚷嚷往一块凑。冷寂的院里热火了,那红红的花儿映得窗上、炕上都是红的,我心里也红了。夏天里,桃树一面悄悄长着桃子,一面用茂盛的叶子使劲遮住阳光,东屋里凉爽得很!秋天,我们吃过桃子,田里的玉茭成熟了。父亲挑起两个箩筐下田去,往回担玉茭。担回来,倒在桃树下,堆起高高一座山。晚间,我们坐在树下剥玉茭皮。全家人一边剥一边说笑,嘻嘻哈哈,手不闲,嘴不停。老奶奶也闲不住了,凑在人堆里搭把手。大伙儿乐悠悠的,一口气能剥到月挂西天。我却不行,眼皮硬往一块粘,粘得用劲也撑不开。我要睡了。姑姑说:“别睡,你不是要红玉茭吗?咱掏个窑往里剥,准能掏出个红的来。”一说红玉茭,眼睛马上亮了,我的困劲散了。使足劲往里面掏呀掏,掏009得深了,再深些,一碰,塌了,窑洞不见了。重来,我们又往里面掏,掏得眼看快塌了,我掏出一穗剥开皮,呀,红的,紫红的玉米,石榴籽般好看。我蹦起来,举着棒槌般的玉茭穗在院里跑了三圈。姑姑帮我把玉茭皮拧成个小辫,挂在桃树上。我的劲头更大了,掏啊掏,剥啊剥,不知不觉,树下的小山不见了。秋天去了,冬天来了,树叶落了,桃树光秃秃的,我那红玉茭还在梢头冲着我摇摇晃晃地荡秋千。在村上,我家的院子不算小,公社化了,选准我家的院子给队里堆玉茭。好多的人,一个跟一个,个个担着箩筐,闪闪悠悠往我家送,倒下玉茭又去担。只两天,忽然不用箩筐了,使开了小推车。小推车是木头做的,木头把,木头板,木头轱辘,木头轴。推车当然比箩筐装得多,我听大人说,要跃进,多快好省哩!这可忙坏了二孬叔。他是队上唯一的木匠,白天黑夜地赶制小推车,也不够大伙使唤。队长又派其他人帮着干,那日,我转悠到他俩做活的屋子里,好家伙,两人甩了袄儿,挽着裤子摽劲干,脊背上的汗,一道一道流下去,洇湿了他们打褶的长裤腰。他们也不停手,刨子推得嚓嚓响。刨花一朵朵冒出来,落在地上盖住脚面,高高垒起,没了膝盖。不几天,村上人都使上了小推车。小车车一转,木轴吱吱扭扭叫。小车叫着,人们好奇地笑着,推上大路,推过小桥,推回一车车玉茭。我家院里的玉茭越堆越高,这才叫山哩,比我家原来那山高多了。我坐在山尖上摸得着桃树梢了。可惜桃子早摘光了,要不,在山尖上摘桃子多省劲。老奶奶在屋里坐不住了,倚在门框上看着高高的玉茭堆,张着没牙的嘴一个劲儿笑:“咱家的棒子真多,嘿嘿!”我一听,老奶奶真糊涂,对她说:“老奶,这是队里的!”老奶奶看着我,我知道她耳朵背,没听见,对着她的耳朵说:“老奶,这棒子是队里的!”老奶奶越乐了,哈哈笑着:“对着哩,咱的棒子真不少。”我急得蹬蹬脚又说,她还是听不清。老奶奶咧着嘴又说:010“咱家人气好,帮忙的人好多,嘿嘿。”我又高声纠正她:“那是队里的人!”她还是咧嘴笑,又说:“对哩,不熬煎没好日子过了。”午饭时,我学了学老奶奶的糊涂样儿,家里人都笑了。奶奶说:“糊涂些好,糊涂些她老人家高兴。”高兴了没多少日子,老奶奶生气了。玉茭打完了,入库了,我家院里的山不见了。队上又在我家屋里办食堂,好多好多的人来吃饭。头一天,老奶奶没在意。第二天,她皱着眉,没吭气。第三天,她对我说:“这些人老在咱家吃饭,把咱吃穷了。”我对着她耳边高声说:“这是队里的食堂。”“那咋不到别人家吃去?”我真说不清楚,就叫奶奶、妈妈去解释。老奶奶谁的话也不听,冲着他们气恨恨地摇手:“你们都是踢腾光景哩,多打了几颗粮食就胡糟蹋啊?”老奶奶火气更大了,把她们撵出东厦。老奶奶气不打一处来。那班小伙子领不上饭,坐在桃树上等着,一个,两个,多的时候坐上十几个,压得桃树弯得快挨着地了。老奶奶让我赶他们,我赶不动,去叫奶奶。奶奶一说,他们散了。过一会儿,又坐上另一伙。又赶,又来,赶不完,撵不走,奶奶没法了。老奶奶坐在炕上生气。平日里,她常给我剥葵花籽,她剥一粒,我吃一粒。这些天,她剥着剥着,停住了,盯着窗外喘长气。冬天里,寒风紧了,老奶奶病了,倒在炕上,没有醒来。春天里,百花开了,我家弯弯的桃树却没有再吐叶开花。直直的河道弯弯的流母子河像个喜欢跳舞的小姑娘,腰肢一弯一弯又一弯,从西山脚下弯到011了我们村前。弯来了也不觉累,也不歇息,一弯一弯又一弯,弯到悠长的汾河里去了。母子河的河湾有深有浅,深的浅的都有迷人的乐趣。河里有鱼,鱼在水里很欢势,游动得如同天上的飞鸟。忽悠忽悠翱翔的是鲶鱼,不慌不忙地寻找可以下口的鱼虾。利箭般闪射的是鲤鱼,电光一样的机敏快速。而且,鲤鱼飞射往往不是一条,是一群,一大群,万箭齐发,晃动得水面波光粼粼的。那个场景谁见了也会眼热。鱼欢势过了会累,累了要歇息。歇息时便钻进了河湾,湾里水流得缓慢,长满了水草,水草飘飘摇摇,活像农家窗前的垂帘。鱼在垂帘间进出,闲适得如同大家闺秀。我真喜欢那母子河的河湾。说穿了是喜欢那河湾里的游鱼。鱼在直道里飞奔是无法逮住的,只有在河湾里闲歇才有被捉住的可能。捉住鱼,好玩。舀盆水,放进去,看那鱼的双鳃一开一闭,不紧不慢,恬静而有节奏,全不知自己身陷囹圄。就想,这么俏柔的水魂,怎么会成为河中的飞箭?忍不住将手伸了过去轻轻触那尾梢。哈呀,可不得了,水花溅了个满脸,衣裤也花花点点的,眼睛涩得睁不开了。抹去水花,睁眼看时,那鱼正在好远的当院蹦跳,跳得兴致极高。连忙上前捧起,放回盆里,一落水,鱼打个激灵转了两圈,又安闲了。当然,我贪的还是吃鱼。在笼里蒸,在锅里煮,在油里煎,味道都好,不过,还数油煎最香。可那会儿的日子,谁家都少盐没醋,哪还敢奢望油锅煎鱼呀,只要能吃到鱼,就美滋滋的了。想吃鱼就得逮鱼,逮鱼要去河湾。河湾的深浅不同,逮鱼的法子也不相同。深湾里只宜钓鱼,不能摸鱼,下了水,把人都漫过去了,站立不稳,没法伸手。钓鱼是件趣事,细细的竿,长长的线,拴上个小小的钩,就能把那活蹦欢跳的小精灵弄上岸来,多有意思。只是,为了这活蹦欢跳的意思,往往要在河边枯坐,煎熬那漫长漫长的没意思。熬不住了,就用书本上小猫钓鱼的故事安慰自己。小猫三心二意,蝴蝶飞来了,去捉蝴蝶;蜻蜓飞来了,去捉蜻蜓。猫妈妈钓了一条又一条大鱼,小猫却两手空空。后来,小猫一心一意地钓鱼,也钓上了大鱼。多美好的故事呀!我于是向猫学习,坐在河边,眼睛012盯住那个鱼漂,坐得那个牢靠劲呀,莫说小猫,就是猫妈妈也比不上。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儿,鱼就是不上钩,别说钓大鱼,连条小鱼毛也没见着影。我熬不住了,将鱼竿斜起使劲插进河边的泥里,窜了。窜去和场上的小朋友丢手绢了。“丢手绢,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边……”轻手轻脚地放,飞快飞快地跑,就会抓住他,不像钓鱼这么难。干等着,老是没动静,好不容易鱼漂动了,慌忙抡起,什么东西也没有,抡早了,鱼没钓着,真丧气。丢手绢,丢手绢,跑了一圈又一圈,转眼太阳升到了头顶,肚子叫了,该回家吃饭了。大伙一散,我才想起河边插着鱼竿。赶到河边,鱼竿偏了,鱼漂沉了,赶紧一拉,挺费劲的。不再忙乱,一点一点将鱼线往岸边拽来,觉着费劲,甩了鞋子,双脚扎进水里,轻巧巧地再拽,拽呀拽呀,嗨呀,一条大鱼跳出了水面!是条鲤鱼,红红的嘴,黄黄的眼睛,真让人喜爱。俯身一抱,那水魂好大的劲,竟让我摔了一跤,我挣扎起来,跳上岸,撒腿跑回家里。天暖和的时候,我不去钓鱼。那会儿又丢手绢又钓大鱼的美事让我痴迷了好一阵子。甚至,让我嘲笑猫妈妈钓鱼的死板。嘲笑过后,再玩,再钓,可是,再没遇上那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我耐不住枯坐的寂寞,便下河摸鱼。除非天寒了不能下水,才不得不钓鱼。摸鱼是件乐事。裤子一挽,跳进河里,双手往凉柔凉柔的水中一伸,说不定直起腰,手上便捏出一条水珠四溅的精灵,不由你不欢跳。鱼也聪明,要不怎么说是精灵呢!有时,手刚伸出来,水稍一动,倏地窜了。你欢跳数步,扑到前头,拦住去路,才能俘虏了这水魂。摸鱼要有心计。光有心计还不行,还要胆大,说不定,你手一伸过去,那儿没鱼,却有一只张开大夹的螃蟹等了你一天两夜了,不夹个手指流血才算怪哩!这不过是一场虚惊,要是摸到水蛇,不咬住你,也吓得你仓皇逃窜。摸鱼千万不要一个人去,人多了胆壮,伙伴一多,碰个危险的事,吼喊助威,添了胆量,多了乐趣。可是,人多声高,常常惊走鱼,这么摸鱼,收成很小。因而,时常对着河水痴想,这水咋就不累,不歇一歇?停上一霎,水枯河干,让我痛痛快快捡上两条鱼,再往下流不行么?013母子河真的干了,河里的鱼银光闪耀。有梭子鱼,有窜条子,还有红鲤鱼。红鲤鱼这会儿也不招眼了,我迷上了鳝鱼。鳝鱼好长,长过腰间的裤带,身柔体滑,有骨无刺,好吃容易咽,我想捡两条就走,捡了两条,还想捡两条;又捡两条,还想再捡两条。弯腰捡起,再捡起,直起腰看时,怎么还是两条?埋头又捡。心里还想课本上的故事,不要像那个老大到了太阳山,见了财宝贪个没够。想是这么想,腿却钉在河湾里迈不开步。自己催自己,快走,小心水流冲过来。正催着,水真的来了,水来得好猛好大,铺天盖地,一下把我卷进浪里,不用说,我的鳝鱼也泡在水中了。鳝鱼一甩尾巴,游得欢乐自在。我怎么扑腾也到不了岸边。奇怪呀,我是会游泳的呀?使劲扑腾,扑腾,扑腾醒了,屋里漆黑,是做了个梦。梦醒了,碎了,碎了,还有点儿后怕。可怕的事不在梦里。母子河边插上了一杆红旗,红旗上飘扬着耀眼的金字:大跃进。旗下站着队长,队长领了一大群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扛铣的,握镢的,挑担的,推车的,像是愚公移山的架势。哪料,队长大手一指,截河!原来是嫌这母子河弯道太多,要打直,让水一溜线穿过去,腾出地来种庄稼。坏了,河湾要糟蹋了,这下别说摸鱼,连钓鱼也没地方了。我揪心地疼。可那些担土的,姑娘飞,小伙儿追,热火得很!我真想变成队长,大手一指,喝令停工。可我不是队长,做梦也变不成队长,就想长大后我什么也不干,就当队长,先把截直的河道改回来。太阳在天上转了没有几个圈,一条直直的河道还真挖成了,就等填土造田了……全完了,我的河湾完了,泪水不由得流了出来。事情真是有趣。又是队长大手一挥,河边的红旗拔了,姑娘小伙儿不垫地了,追着红旗,朝西山涌去了。大炼钢铁,都去工地砸矿石了。河边真静,静得好像连河也没有了。我坐在河边,看到了个奇景,直直的河道,弯弯的流水。直直的河道,闲干着;清清的流水,弯转着。我不懂什么大炼钢铁,只见人马走得那么急火凶险,觉得那事要胜过截河造地。我真高兴,钢铁救了我的河湾。014我下到河湾里胡蹦乱跳,跌了一跤,又跌了一跤。我躺在河边的青草上,斜身一瞅,看见一条细流正悄悄向直直的河道里渗去。顿时,眼亮生光,将弯道口堵住,让清水流直,河湾不就干了么?不就能捡鱼了么?我一跃而起,回家拿来小锨,铲土、堵草,河水乖乖径直流去。湾道里的水小了,流着流着断了。我没敢松气,走近脸前那个河湾,端着小盆往外泼倒。倒一盆,河湾里的水就少一盆,水渐渐下去,偶尔已有鱼碰撞到我的腿上了,那种感觉让人亲切、心痒。我不顾手麻胳膊酸,泼倒得更快了。泼着,泼着,鱼的背脊露出来了,头往中心的深洼处钻,尾巴朝着外围。再倒几盆,都露了原相,一条条摇头晃脑,全没了水多时的那活泛劲。我真高兴,撂下水盆,长喘一口气,不慌不忙地捡拾着那鱼。此刻,那心情好美,该怎么说呢,就像电影上打了胜仗捉俘虏,比那还要得意。一个小湾,竟捡了一桶,提起鱼,沉甸甸往家里走,走得像在梦里。不由得抬头看天,艳红的太阳亮光光的,不是梦。我忽然想感谢队长,可是,队长在哪里呢?远山消隐在淡淡的云雾里。我的丰收走漏了风声,伙伴们知道了,拥来了。大湾小湾里都挤满了孩子,都回荡着笑声。落霞缤纷的傍晚,孩子们满载而归了,一路走,一路笑,笑进村里,笑回家里。一连好几天,笑声不断。有一天,笑声没了,大伙蔫了,那是河湾里的鱼捡完了。蔫蔫的孩子凑在一起,傻呆呆地看着干涸的河湾不愿离开。后来,不知是谁多了个心眼,蔫蔫的伙伴立马活泛开来,七手八脚挖开了我堵住的弯道口。清水柔曼的身姿又流了进去,不一会儿,河湾又成了河湾。水流进了河湾,鱼也游进了河湾,河湾里又有了闲逸着的鱼。那时候,鱼真多,真多。隔三五天,我们相随着下河,堵了弯道口,水直直流走,又可以捡鱼了。河湾里成了逮鱼的聚宝盆。我们捡过了夏天,捡过了秋天,队长和那些上山的人还没有回来。地里禾谷熟了,收不到场里,分不进屋里,家家锅里无米煮。亏了河湾里那些鱼,填补着老老小小的肚子……015村子和村子里的台子村子村子里有房子。房子不是村子,房子多了就成了村子。村子里的房子有新的,有旧的。旧的是旧房子,新的是新房子。新房子是平顶的,现浇的,墙上贴了瓷砖,亮堂堂的招眼。旧房子是瓦房,灰蒙蒙的暗乌,好在木头上刻了不少花,还有门当和户对。门当是横着的圆柱,不粗不长,也刻着花。户对是圆鼓样的,竖着立的,周边簇拥着大大小小的狮子。门楼不低,门框不大,还有高高的木槛,进来出去,不高抬腿脚非绊倒不可。要不人们怎么把忘了旧友说成门槛高了呢?新房子哪有这么些麻烦,简练得痛快,有门无楼,有框无槛,门框也宽畅得自在,两轮,三轮,四轮,冒一缕烟便进了院里。新房子在外围,旧房子在当间。当间的房子只会少,不会多,而外围的房子却没冬没夏地朝外扩展。站在高处一看,亮亮的显眼包裹着中心的灰暗,像是一个老人的头,周边的头发全白了,只留下头顶还黑着。村子和这人一样,上了岁数。旧房子里住的是老辈,新房子里住的是小辈。老辈老成了爷爷奶奶,走出屋来瞅着椽头瓦角、门当户对发笑,一笑,满脸的纹络里抖落了不少的故事。小辈是儿子媳妇孙子孙女,进出屋的脚步都是匆匆忙忙的,孙子孙女忙016着要当爸爸妈妈,爸爸妈妈忙着要当爷爷奶奶。有一天,他们真成了爷爷奶奶,新房子也就成了旧房子,这房子没有椽头瓦角,没有门当户对,他们还会笑么?笑纹里还会抖落故事么?旧房子破就破了,漏就漏了,塌就塌了,没有人再去修它,补它,建它,建也是建新的,建成了外围的新房子。惟有一座房子塌了建,建了塌,塌了又建起了。这房子到底几起几落了?纹络满脸的那些个老人没有一位能说清楚的。这是庙。庙也是旧房子,不是一家一户的旧房子,是家家户户的旧房子。住在一家一户旧房子里的人,都要来朝拜这家家户户旧房子的人。人,是泥塑的,上了彩的,人们说是神,都来烧香磕头。烟火常在这旧房子里缭绕。缭绕了不知多少个年头,旧房子漏了塌了,神像也被砸了碎了。一家一户的人都来了,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庙又建起来了,起得还是老样式,有椽头也有瓦角,有门当也有户对。当然,也塑了像,上了彩。像成了,人们对着像想原来的像,有人说像;有人说不像。说像的,烧香磕头;说不像的,也烧香磕头。老人烧香磕头,新人也烧香磕头,活像是旧房子、新房子都来朝拜这新建的旧房子。村子里有一条河。河水清清亮亮,明明净净。一大早人们担了水桶挑了那水,倒回瓮里,吃也舀水,喝也舀水。接着,赶紧淘米洗菜,千万不敢迟了。迟了,洗尿布屎布的人就到了河边。河水滋养着人,清爽着人。人将河却不当回事,洗菜淘米涮尿布屎布就不说了,掏了茅粪,还把又臭又脏的粪桶也扔进河里涮搅。奇怪,不管人怎么鼓捣,河水顶多冒上几个泡,该怎么来还怎么来,该怎么去还怎么去,来去仍是清清亮亮,明明净净的。偶尔,河水也使使性子,发发脾气,给人点颜色看看,变浑了。河水的脾气比人的脾气厉害,治得老老少少没有一点脾气。是山里暴了雨,沟里发了水,水全泛滥到河里来了。洪流暴暴烈烈地往下猛撞,上了地,进了村,泡了房,要不是人手勤脚快,真敢把新媳妇那炕上的绣花被也给打着旋儿飘到龙王爷的殿里去。这时候,人们恨河,恨又能怎样,过了,还得在河里担水洗涮,离不开人家,就不敢撵走人家。河上有桥。桥连着两头,人来人往是一条路。没有桥,路就不通了。路017不算宽,却很长,长得谁也说不清有多长,一头在村里,另一头出了村,进了城,到了很远的地方。村子四通八达。可是,桥塌了,路就断了,村子便折了腿脚。桥比起路来又短又小,竟然这么重要。桥不见了,路就瘫了,身子明明还在,却没有了一点意思。不过,桥也离不开路,没有路,踩也要踩出条路来。桥,起初是木头的。河边有的是树,砍头剁根,横在水上,一根不宽就两根三根四根五根,够宽了,用杂草堵住缝隙,覆上土,就是桥。桥上人来人往,便利着哩!只怨河水发脾气,脾气一大,牛劲也大,把那木头一根一根拱起来,卷跑了。跑了木头,桥塌了,路断了,人就不方便了。还得搭桥。再用木头搭么?不够重,水一冲还会跑。野地里有几块条石,七撬八撬,动了,抬过来搭在河上,桥建成了。石桥平实稳当,比木桥牢靠。河水发了几次脾气,石桥不理不睬,淹就淹吧,冲就冲吧,洪流闹腾得没趣了,退了,落了,桥还是安安稳稳的样子。搭桥的石条,原先是石碑。石碑是坟墓的名字。坟墓是老辈人的房子。老辈人活着住在村中的房子里,死了住进野地的坟墓里。住在房子里时他进来出去地走动,走动时当然带着自己的名字。住进坟墓里的再也出不来了,日子久了,谁知道土堆下面是张三还是李四?因而,立了碑,碑石刻着名字,张三、李四或者王五、许六……这便不怕日子长久了。只是日子久得要再久了,坟墓早没了,石碑早倒了,倒在了野地里,后来到了河道上,成了石桥。石桥其实是人,有名有姓的老辈人。老辈人横在河上,小辈人踩着过河、进村或者出村,日日朝前行走。台子台子是戏台。戏台在村子里被众人唤成台子。台子是村子里的乐趣,也是村子里的奢侈。村子里有院子,院子里有房子。没有房子,没有院子,便没有村子。村子里却不一定有台子,没有台子的村子也是村子。018大村、富村才有台子,有台子的村子多数被叫作镇子,只是镇子也是村子,村子四周还是村子。房子、院子是用来住人的。住在房子、院子里的是庄稼人。庄稼人的心思是五谷丰登。为了五谷丰登,众人光着膀子在田里狠下力气。下力气种地,下力气锄禾,却不一定有下力气的收成。天上的风雨也左右着田里的籽实。因而,要左右田里的籽实,先要左右天上的风雨,而要左右天上的风雨,必须要讨得神灵的欢喜。庄稼人便凑份子,建大庙,把神仙供进村子里。村子里有了庙,庙里有了戏台子,众人好看戏,神仙也就好看戏。逢年过节都唱戏,别看是人在看戏,戏却是给神仙唱的。丰收了唱戏,是报答神仙的恩赐;歉收了唱戏,是要神仙谅解人的过错。人到底有什么过错,不清楚,只清楚心诚则灵,不唱戏不行,真心实意请一台戏,好好唱他十天半个月。不过,说是给神仙唱戏,热闹红火的却是人们自己。戏台下密密麻麻、挨挨挤挤的全是人,前头的坐低凳,后头的坐高凳,再后头的站在凳子上,幼儿稚女则骑在凳子上的父亲脖子上。人们挤挤攘攘够了,神仙也就过够了瘾。台子建在大庙里,大庙建在村子里,台子当然不敢和村子比,要比自己也是芝麻绿豆的小多了。偏偏小台子却是大天地,大过村子,大过镇子,大到整个世界里。这不是胡吹乱侃,山高皇帝远,村里离京城远隔十万八千里。尽管老人们常念叨,茅池边的小路通京城哩!是说从院里可以走到村里,从村里可以走到镇里,从镇里上了官道,一直走,就可以进了京城,京城里打坐着指天画地的皇上。说是这么说,谁去过京城,更别说见过皇上。这就该说台子了,别看台子只占了那么个磨盘大小的地方,可是,一眨眼皇上来了,还有皇后娘娘,跟着宰相、尚书,大大小小的官员跟了一群,锣鼓旗伞,前呼后拥,一下把个京城,把个金銮殿摆到众人眼前了。谁敢说这戏台不大,大到把村子,把镇子,把整个天地都装在了里头。当然,这种装法是假的。众人是圣人,圣人说得对:台上是假的,台下是019真的。真龙天子,哪能眨眼工夫说到就到,到这荒山僻地的村落里来?那皇帝是戏子扮的,脱了龙袍,也是咱百姓花户。不过,只要上了台子,明知那龙袍裹的是一块锄草犁地的弟兄,却也当成真的。这不,陈世美派人来杀秦香莲母子,母子们战战兢兢,哭哭啼啼,哭得来人心软了,也跟着哭,哭,哭得台子底下全哭了。女人哭就哭吧,男人也哭,那些刚烈得敢喊二十年后是一条好汉的男子竟然也泪汪汪的!哭够了,众人痛快了,都说,明知是假的,都跟着哭,图个啥!可也是,假的总是糊弄真的,真的还甘心情愿受假的糊弄,隔些时不受点糊弄心里还烦躁躁的,这是什么日子?台上的日子过得很快。马鞭子一甩,转了一个来回,三两步就过了十万八千里;又一甩,再转个来回,又是十万八千里,而且不是一人转,七八人便是十万大军,呼啦啦刮风一样到了脸前,真比响雷闪电还快。可要慢起来也慢得石头能化成粉末末。那老旦张开口,一波三折,弯了几道扭扭,扭了几股弯弯,飘旋到高天上去了,实在不能再高了,再高要顶破天了,突然还是高上去了,高到天外头去了。正担心高得咋落下来,忽儿一旋,翻滚了一圈,闪跌到深谷里了,听得人揪心地疼,怕把那音魂跌伤了筋骨。哪知道,稍一顿那音魂来了个鹞子翻身,早又腾进云团团上去了。听吧,听吧,听得咱做了一顿饭,听得咱锄了一畦田,那老旦抬起的腿还没进到门里头去,是有些慢。不过,总体来看,慢是局部的,而快是全面的。众人看上一两个时辰,就把人家一辈子,或者几辈子的光景过完了,这还不快呀!众人看台子的时候,台子也看着众人。众人从台上看到过去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台子从众人身上看到当下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众人觉得台上快。台子觉得台下快。台子还倔倔地站着,原先看台子的众人早不见了,再来看台子的是先前那些人的儿子的儿子,孙子的孙子。台子惋惜台下的日子过得太快了,太快了,就收留了众人。众人成了生、末、净、旦、丑,活化在台子上了。于是,现在的众人,从台上看到了先前的众人。台子先前看到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成了现在众人眼中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村子里是活着的现在。020台子上是活着的过去。活着的现在看着活着的过去,看着,看着,自己也成了过去,自己也登上了让众人观看的戏台子。021威风锣鼓鼓魂锣鼓一响,魂魄立刻难以安宁了。雄壮亢奋之情鼓荡着脉流,鼓荡着神思,血肉之躯顿时膨胀起来,高昂起来,似乎足踏深谷,头刺青天了。眨眼可令风掣电闪,挥手可令乾坤旋转,抬足可令山崩地裂,于是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我来了——我不是风,飓风在我的双槌间生成;我不是雷,霹雳在我的双钹间轰鸣;我不是电,强光在我的双铙间闪烁;我不是山,岩浆在我的双臂间喷吐;我不是海,浪涛在我的双肋间起伏。可以无愧地说,我比风狂,我比雷凶,我比电烈,我比山雄,我比海疯。我拥有比风还风的风,我拥有比雷还雷的雷,我拥有比电还电的电,我拥有比山还山的山,我拥有比海还海的海。别看我只占天地间一个很小很小的空间,但是,我却要改变一个大得不能再大的空间。因为我是无数生灵中最具有灵性的生灵:人!我并不是一直这般彪悍强壮。遥想当年,我很弱很弱很弱,或栖身于林隙,或穴居于洞窟。疾风吹得我伏地难起,沙砾打得我双眼难睁,雷霆劈得022我五脏中烧,长电击倒过我的同群同伙,浪涛卷走过我的长老少小。那时候,我很幼稚。我不知道什么是地震,不知道什么是火山,不知道什么是雷电,更不知道什么是海啸。只知道这一切是那么无情,那么严厉,那么凶狂,那么残忍,肆无忌惮地来,肆无忌惮地去。来时满载灾祸,去时遍留苦难。一代一代的悲苦,一代一代的磨难,换来了一代一代的反思,赢得了一代一代的领悟。我缔造了这些险恶的名词和概念,并将“自然”二字刻上了竹简。我明白了这一切的凶猛和暴烈都叫作自然。当然,自然也不乏温柔和妩媚的一面。我喜爱自然的柔情和温馨,却恨透了它的狂暴和凶猛。于是,我祖祖辈辈没有消失的倔犟,没有遗弃的骨气,便日日传续,便月月归拢,便年年凝聚,竟然派生出了击击打打,蹦蹦跳跳,喊喊叫叫。我挟着风击打,我裹着雷蹦跳,我卷着浪涛吼叫。我要吼叫出雄魂,我要蹦跳出豪胆,我要击打出威力,用雄魂,用豪胆,用威力挽住风,驯服雷,驾驭奔腾不息的浪涛,这就是我向自然的宣言!我的宣言像一切事物一样,有着漫长的演变和进化。智识的尧王凿开了第一眼井,结束了沿河而居的历史;聪慧的大禹拓开了孟门,结束了洪水横流,人或为鱼鳖的悲剧。这更长了我的浩然之气。我加速了前行的步履。我有了火,也有了石斧和石镢;我有了铁,也有了长矛和利剑;我有了火药,也有了枪炮和弹药;我有了扁舟,也有了巨轮和战舰;我有了飞机,也有导弹和火箭;更别说我有了卫星和飞船,可以驾长风,响鸣雷,翻巨澜,而自由自在地来往于星球之间。在这漫长渐进的时空中,我时时击打,时时蹦跳,时时呐喊……也就是说我的探索发现一刻也没有停息,而且越干越勇,越勇越干;越干越胜,越胜越干。并且为欢呼我的胜利和业绩,我有了节日,有了庆典。我的信心和宣言也在那里时时展现,试看黄土高原,那山山水水,那村村寨寨,那街街巷巷,哪里没有这种轰鸣和呐喊?当然,我那勇敢地宣言,再也不似当初披树叶时那般丑陋和寒酸了。只抡树杈不行了,只叩石头不行了,只拍巴掌不行了,只舞双臂不行了。我砍伐的树木,我猎取的兽皮,我炼制的钢铁,经过一次又一次新的劈砍和粘连,新的割裂和弥合,新的焚烧和锻造,变作了我宣言的利器:鼓、锣、钹、铙。我023就用这鼓,这锣,这钹,这铙,制造风之力,制造雷之声,制造电之光,制造海之涛。我生成的这风,这雷,这电,既带着自然的豪爽,自然的雄浑,自然的威严,也带着自然所不具有的节奏、音韵、旋律,因而形成了胜于自然的雷电诗,形成了美于自然的交响乐,展示出我顶天立地的威风。多少岁月过去,弹指一挥间,我,我们威风昨天,威风今天,还要威风明天,听锣鼓一齐唱响:威风到永远!鼓人鼓人,生在鼓村,长在鼓村,三岁看鼓,四岁玩鼓,五岁就磕磕打打地敲鼓,却打不成个歌儿。到十五六岁架得起鼓,就背鼓、打鼓,把喜怒哀乐都交给那面牛皮鼓了!鼓村,前面是黄土,后面是黄土,高处是黄土山,低处是黄土沟。沟沟里面有条河,河里也流着黄土、黄泥、黄沙,名副其实的黄河。鼓村的风大,冬天里西北风一来,叫得那个响呀,聋子也睡不着觉!鼓村的雨猛,夏日里那暴雨还未到,就闪电、鸣雷,把个山村吓得鸡飞狗跳,突然雨就到了,不是淅淅沥沥,不是飘飘洒洒,而是盆泼,桶倒,有人大喊不得了,天河决口子了!鼓村的水狂,那平日安安顺顺的黄河要是闹腾起来,真是山崩地裂,翻江倒海,你面对面地喊话,鬼才能听见你说些啥!去过的人都说,鬼地方!鬼地方的鼓村人却倔倔地活着,生活了一辈又一辈。一辈又一辈的鼓村人,生在土里,长在土中,土村,土院,土墙,土门,土窗,土屋,土炕,连屙屎都是挖下的土圪窝。鼓村人恋土,爱土,也想改土,做梦都想把那土种绿,把那山铺青,把那水澄净,还有的痴心要把翻脸不认爹娘的西北风堵死!鼓村人不善说,不会道,有了事就擂鼓。逢年,擂鼓;过节,擂鼓;娶媳妇迎亲,擂鼓;发丧埋人,也擂鼓!鼓擂得比风大,比雨猛,比雷响,比水狂,一槌下去就是一声炸雷,一个霹雳,一排巨浪,一阵狂飙。风刮了多少代,雨下了多少代,水流了多少代,鼓村的鼓就擂了多少代!024有人说,那鼓中有鼓村人对穷山恶水的怨愤。鼓村人不语,只管擂!有人说,那鼓中有鼓村人改天换地的激情,鼓村人不语,只管擂!擂,擂,擂!擂得日月旋,擂得乾坤转,一下擂进了十一届亚运会。那世世代代守着土窝窝的小伙子、大姑娘露了脸,显了眼,鼓,被称作威风锣鼓!人,被唤成威风村人!威风锣鼓成了热门,威风村人成了红人。小伙子、大姑娘背起锣鼓家伙赶汽车,坐火车,下广东,去深圳。鼓擂得震天响,眼看得乱花坠,头转得四面晕,再回到鼓村一看,丑死了,我的祖爷爷!看村,村子破;看路,路坎坷;看屋,屋不净;看炕,炕太硬;连屙屎蹲圪窝也觉得不美气,兜里擂鼓挣得那俩钱往外一甩,修路,盖房,拆了旧炕换新床……闹腾得爹们娘们打鸡撵狗的难顺心。还有出奇的,擂完鼓,走东串西,招神惹鬼,引着长头发、短裤子进了村,又是挖矿,又是办厂,机器响了,汽车来了。运出去的是土产,拉回来的是银钱。鼓村人钱包鼓起来了,腰粗了,人也活得滋润了,吃的、穿的、用的和城里一个样了。打过鸡、撵过狗的爹们娘们鼻子不喜,眼窝喜,活得心里也顺溜了!鼓村人,还那么爱鼓。逢年,擂鼓;过节,擂鼓。在村擂鼓取乐,出外擂鼓挣钱。擂,擂,擂,据说要擂进奥运会的开幕式!025骡子世上有一种家畜——骡子。骡子似马似驴,却非马非驴。盘根说,骡子的父母就是马和驴。母为马者,是马骡子;母为驴者,是驴骡子。马骡子和驴骡子或头或背都有小小的差异,但这种差异不是内行绝对看不出来。青出于蓝胜于蓝,骡子亦然。无论从体态、从气魄,还是从力度比较,骡子都远远胜于马和驴。马本是家畜中的佼佼者,素有天池里龙种之称,骏马奔腾,势若蛟龙闹海。“铁打的骡子纸糊的马”,这种夸张的说法,便是骡子和骏马比较的结论。这结论明显的论据是,马没有骡子抗病能力强,易染风寒,易伤肠胃。驴在家畜中本来处于劣势,既没有高峻的体态,也没有昂扬的气度,可是也有比佼佼骏马见长的地方。那就是不挑草料,好喂易养,而且少有马的那些毛病。因此,在马和驴杂交成的后辈骡子中,既继承了马的英俊威武,又继承了驴的诚挚朴实。骡子是最能代表黄土高原动态风貌的典型体魄。诗人说,骡子有春温的恒久,有炎夏的酷烈,有秋风的潇洒,也有冬寒的暴烈。而且这些优势长久存留,永不衰竭。这得益于遗传因素,上苍没有赐予骡子生育能力,这是骡子的悲哀,也是骡子的荣耀,每个生命都是马和驴杂交优生的产物。所以,骡子才堪称骡子。骡子的优势决定了骡子的价值。千金骡子四吊马,这种不无夸张的比026较活画出了骡子的贵相。正是这样,有骡子的家庭一般是乡村里富裕有钱的。我老舅家就是伊村一个殷实厚道的家庭,并且老舅家的光景和骡子有着难解之缘。摸底细的人都知道,福胜家的兴旺全凭那头母驴,这毛驴骨架不算大,毛色不算好,却连连下骡子,先后下了十头骡驹子。福胜即我的老舅,这十头骡子,他先是喂养、使唤,买了车,拉脚送货。后来,骡子多了,就卖了出去,买田地,置房产,成了村上数得着的富户。原先不大的家业,在前后十年中就呼呼啦啦发了起来,田成片,房连院,好大的气派。村上人都说,“命里有财不求财,命里没财是枉然。福胜命好,财运兴旺。”老舅靠骡子发财,也就把骡子当作他的命根子,钱串子。他住在圈里,吃在圈里,把辛苦下在圈里,对畜生的那份情意,胜过自己的亲生儿女。日子过得正红火,却传来日本人到来的风声。村子里顿时惊怕起来,人们照面都慌忙火急地说,这可咋办呀?那一日,村中响起了铜锣声,农户们很快聚拢到社里,听敲锣人的吩咐。二战区在前方和日本人接了火,要粮要草哩!各家各户,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很快圪蹴在各个角落的农户都想出了自己的主意。福胜老舅还算开通,自愿报出自己的骡子和车辆,隔壁的王家没钱没物,愿意儿子赶车亲征。王家的儿子大桩长得五大三粗,一杆鞭子耍得风溜溜转,再倔的畜生也经不住他的三鞭子抽。他本来就在老舅家赶车,成年累月的,也算得上长工了吧!大桩赶车出差,老舅自然放心,当下就合谋成了。散会回家,老舅在槽头侍奉了一夜,给骡子喂饱了草料饮足了水,毛也刷得油光光的亮。第二天日头刚上厦脊,老舅套好车,把大桩送到了村外边。眼睁睁瞅着那些车辆一溜烟不见了,老舅还呆呆地站着。一挂车套走了老舅三头骡子,槽上的牲口少了一半。老舅嘴里不说,心里沉呀!从此,烟袋塞在嘴里,日夜不离。得空儿,就在村里村外打问前方的战事。战事并不好,有消息说鬼子进了娘子关,还说阎司令的人马没打就退了。过了没几日,村道上就有一群一伙的队伍走过,说是打日本,却是朝南窜哩!有时窜进村里,要吃要喝,见了婆娘们动手动脚,蛮有理的。老舅的槽头也闯进一伙,冲着骡子就哈哈大笑。老舅想说什么,口没张圆就重重027挨了一拳:“他娘的,抗日还有啥啰嗦的?拉走!”老舅蹲在槽边没敢挪窝,眼瞅着两头褐色骡子被赶走了,干瞪眼。槽头剩下了那条孤零零的母驴,老舅趴在那驴身上,哭了!此后,每夜老舅喂饱了驴就痴痴盼望大桩赶走的那半拉光景早日回来。忽一日,槽头闯进了个土人,头发好长,眼窝通红,满脸是伤。老舅刚想问你找谁?那人扑通跪倒在地就叫:“福胜叔!”老舅这才听出是大桩。大桩说:“我回来了!”老舅说:“回来就好,车呢?”大桩哇地哭了,哭着说车和骡子都丢了。车辆到了前面,队伍却哗啦散了,鬼子扑过来,端着刺刀把我们赶进了古庙里。摸黑我才翻墙爬出来,那墙外净是酸枣刺,挂烂了我的皮肉……大桩又说,我没管好你的家当,叔,你打我吧!老舅不语,烟袋锅里却嚓嚓地迸着火星。好一会儿,老舅才磕了烟灰,扶起大桩,说:“人比骡子和车都值钱,你回来比啥都强!”老舅让大桩静养了几日,唤他过来,把母驴托付给他。然后,裹点吃食上路,追赶南逃的队伍,找他的骡子去了。他爬过秦王山,涉过乌龙河,挨近了克难坡。凡是扎队伍的山窝窝都去了,凡是拴牲口的土窑窑都找过了,就是没找见那两头褐毛骡子。这一日,老舅正在涧滩歇脚,突然山风大作,飞沙走石。那风中居然卷来好几张皮毛,老舅看时,正是他那最熟悉的褐皮,眼睛一黑,栽倒在地。老舅的骡子全完了,只剩下那条黑驴了,那是骡子的根,家业的魂呀!老舅跌跌撞撞返回村。回村那天,刚过汾河,老舅远远看见村上烟火四起,猛赶几步,却在沟坡里发现了村里人。鬼子进了村,父老乡亲都躲出来了。老舅要闯那烟火阵,被众人死死拽住不放,直到天黑才进了村。老舅回家时,大桩正扇打自己的脸:“狗日的,你让我咋有脸见叔呀!”老舅看了看空空的槽头,扭身就跑。他寻着狼烟追去,日本人进驻了尧庙,那头母驴拴在门边的小椿树上。好在门前是一片玉茭地,八月的秋天苗高秆壮,老舅隐在田里爬近他的驴,“黑黑黑——”低唤了几声,那驴就不安028稳了,长吼一声,算是应答,围着那擀面杖般的椿树蹦蹦跳跳,挣动得绳紧树摆。老舅急呀,恨不得窜过去解开缰绳,可是一旁不远立着个哨兵。老舅瞪圆双眼,直直窥视着动静,时刻准备瞅个空子冲上去。突然,咔嚓一声,那小椿树折了,黑驴拖着断枝“踏踏踏”地跑了。哨兵追了几步,却又退回老地方,乌哩哇啦喊叫。人来了,驴早没了踪影。老舅回到家,黑驴已在槽头吃着大桩拌好的草料了。老舅知道伊村就在鬼子的眼皮底下,没敢耽搁,连夜把全家驮过了汾河,住在了姐姐家里,也就是我家。看着老舅愁苦的模样,他的姐夫,也就是我的爷爷百般劝慰。那时爷爷在太原读大学,日军来犯,中断了学业,闲在屋里。爷爷指着黑驴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放宽心,准备东山再起!”谁知,没几日,鬼子烧着杀着抢着又扑过汾河来了,老舅只好赶着黑驴把家里人一趟一趟送上山去,躲在了山窝窝里。安顿好老小,老舅和爷爷又返回村里驮粮食,没有吃的,也会饿死在山上。驮第二趟时,鬼子追来了,在弯弯的山道上,黑驴中了子弹,跌进沟里。老舅和爷爷爬下沟去,黑驴死了。骡子的根绝了,老舅扑倒在驴身上不走,爷爷好不容易把他拽开。回到山上,老舅疯了,嘴里不住地唠叨:“驴死了,骡子完了,家业败了……完了……败了……”喃喃的低语从早到晚,又从晚到早,不吃不喝,不停不睡,眼看他一天天瘦弱下去,爷爷心烦意乱,又无可奈何。突然,抬手扇了老舅一巴掌,吼道:“福胜,你别折磨人了,打垮日本人,我给你一群骡子!”“真的?”老舅仰起头笑了,苦苦地笑着。笑了一阵,闭住嘴,从此不再吭声。不久,我的爷爷一甩手走了,打鬼子去了。可是,鬼子走了他也没有回来。三十年后,老舅再一次说话,说的是:“姐夫,你还我骡子!”说完,断了气。029又过了15年,我的爷爷从海峡那边回来了。他去了老舅的坟上,对着那枯黄的土丘,默默无语,深深鞠了三个躬!从坟上回来,接连数夜爷爷难以睡好,夜夜都被骡子的叫声闹醒。爷爷想起了45年前的诺言,叫来了老舅的后人要给他们买骡子。然而,现实的乡村,耕地拉货早没人使牲口了,遍地跑的都是车辆,骡子也闲弃了,谁还愿意喂养那没用的张口货?爷爷只好聘来工匠,在老舅坟前塑了群膘肥体壮的骡子。塑像落成,爷爷夜夜酣睡,再无叫声惊扰。远远望去,一抹平展的黄土地上活蹦乱跳着一群骡子。这群生灵日夜厮守着一抔枯萎的黄土。030狼狼是故乡伟岸而又机敏的风景。进入这风景,狼是在黑夜里。夜很深了,人入眠了,圈里的猪羊鸡鸭都打起了盹。惯于打着响鼻吃夜草的骡马驴子也嚼累了嘴,雕塑在槽头了。风早歇了,最爱摇头晃脑的树梢连些微的抖动也停住了。村里村外没有一点儿动静,一切归于沉寂。月亮隐了,让黑夜凝定那深幽的肃然。这时分,往常妩媚的静寂突然就可怕起来,变成了蕴含着无限能量的火山,似乎随时都有喷发爆炸的可能,任何置身其中的物什都将旋舞成夺目的挽歌!因而,没人愿意在这静夜中出门,偶有人走动,头发也奓奓的,敢于搏击这静夜的当数狼了。狼如一位钢骨铮铮的汉子,无所顾忌地走着,走进了村里。而且,很快选择了一所院子,越过豁口,扒在了那支起窗扇的窗台上,窗扇是屋里人贪凉支起的。躺在炕上的人,已经映入狼那莹绿的眼中了,一大一小,大的贴着窗台,小的紧挨在大的身边。狼可否断定她们是母女俩不得而知,但是那突发地攻击却是明确的。也称得上是一个箭步吧,狼已扑入窗去,一口咬定了那个小女孩,转身往窗外跳去。不料,那小女孩迷糊中揪住了母亲的衣角,母亲笨重的身体立即显出了沉沉的负累。狼却毫不退缩,拼命扯拽,母女俩一起翻出窗台,摔下地来。接下去的事几乎可想而知了,静寂中孕育的火山爆发了,母女俩的哭叫声喷射开来,整个村庄都被震惊了。狼仍无惧031色,拽动着母女俩从地上蹭过。直到一股寒风扫动耳梢,才不得不松了口,一步飞跃上了墙头。狼横立在墙头,明白了那寒风是一位汉子抡动钢锨的行为,是险险的一着。可是,对着那萎缩在地上的猎物,狼依旧钟情不舍。那汉子又扑了上来,口中的喊叫应合了院外的嚷闹,狼不得不撤了,悻悻跳下墙去,极不情愿地走了。这夜,狼没有失败,黎明是和着一个不小的胜利来到的。狼退出喧闹纷乱,慢条斯理窜进另一条胡同了。不多时,狼的前爪已搭在了圈棱上,绿色的目光定定地审视着其间的动静。圈内是一头猪,肥肥的,已有不少的肉了,正躺在静寂中消受着夏夜的滋味。那肥厚的肉立时吸引了狼,眼中的兴味调动了喉里的涎水。本该扑上去了,而狼却要村落沉浸于安定之中,似乎在用涎水澄明着心胸的方略。最终,狼胜利了,那头猪被狼掏了出去,在荒凉的坟地里饱餐了一顿。循着狼的踪迹,不难觅得这位胜利者的计谋。狼先是轻轻掀掉那堵在圈门上的砖石,一块一块,耐心而又轻巧。掏完了砖,狼却没有从门洞钻进去,而是在片刻的沉静后突然翻墙进去的。于是很自然,那门洞成为肉猪逃跑的通道,这正中狼的下怀,狼避免了将它厮弄出圈墙的困难,尾随其后,也钻出圈来。狼没有满足于第一步的成功,立即钳制了肉猪的行进方向,猛然跃过去,咬住了喉咙,扼制了那可能惊扰静夜的要塞,接着,频频扫动尾巴,驱赶着肉猪向目的地挺进。狼成功了。狼的成功不在于征服了一头猪,而在于掘开了征服这个村落的缺口。掘出这个缺口,狼是调动了不少心智的。村子里有门道,夜晚大门是锁合的,有一堵矮墙可以攀过去,可那墙紧连的院落里有一条不识火色的黄狗。头一次,就险些栽在狗东西那里,狼一进院,狗东西就吵嚷得沸沸扬扬,惊动了四邻。狼败退了,却大为恼火,再过去时,狼想撕烂这东西的皮肉。然而,没有,狼温柔地垂下双耳轻捷地贴上去,还奉上一块烂肉。这样做,狼很委屈。从实力说,收拾这东西不成问题,那黄狗不大,没有厉势。狼没有收拾这东西,是想到没了这东西,还可能有那东西。那东西也可能比这032东西更为狡诈凶猛。狼打开这条通道,破费了不多的东西,一块肉,一根骨头,每每光临,将这物儿赐予黄狗,黄狗便没了叫声,乖顺地摇动尾巴送狼过去……狼在村里屡屡得手,或是一头猪,一只羊,一只鸡,每夜总不会空过的。渐渐,自己的地盘被自己掏完了,成果越来越小,肚皮别说撑圆,填满也不易了,终于坠落于无奈了。似乎有一块尚可以开拓的小园,而那头黑母猪高大凶险,干掉她是不可能的,即使她胯下的那些小猪崽,也被她守护地无懈可击。是夜,无奈的狼,准备在这里捅破无奈,狼久久趴在圈棱上,久久盯着那圈中的黑影,企盼能有一只偶然露头的小崽成为自己的食物。但是,他失算了,那黑疯婆凶凶地守着小崽,不容它们跨越一步。狼久久地待着,只等待到暗夜消散,繁星融解。狼无奈了,要撤退了,又不甘心这般无奈。一忽儿,东宅西邻的门都吱吱地开启了。有男人,也有女人,探出头来疑惑地问,谁家娃在哭呀?没人应声,又听见了凄凄婉婉的哭声。哭声牵着众人的脚步觅去,出了村,过了河,那哭声就在黄泥堆上,从刺稞子里发出的哭声越响了,众人几乎是小跑了,惟恐去晚了那娃会有什么不测。突然,黑压压的来人愣住了,刺稞子下绵软着一只狼,那哭声正是狼的吟哦。众人恼了,喊闹着拥了上去。狼迅速跃起,朝身后的崖上跑去。那跑动的样子不急不躁,不慌不忙,是一种少见的从容。时而还停下来看看赶得慌忙火急的人群。待人们逼近,重又颠达起脚步。人,跑跑停停。狼,停停跑跑。众人撵去好远,威威武武把狼送回了后山。这时,日头腾上天空,照得坡上、梁上血染了一般红。033黄河边上的那条白狗这条狗蓦然窜了出来,如同40年前那盏油灯一样亮堂了遥远的往事。在这条狗没有窜出来的时候,我直恨自己失忆,直骂自己健忘。友人带我来寻故地,从县城坐车出来,翻了九十九个梁,爬了九十九道坡,绕了九十九道弯,然后在细碎的小路上往下滑落,落到不能再落了,就与黄河对了脸。这会儿的黄河不黄,西斜的阳光让它闪耀着水银般的亮光。我看看滚动的银河,再看看河边上破旧的村落,怎么也想不起我那年来过的就是这地方。我知道不会走错,陪我来的友人是熟悉这方水土的领导,村边那位叼着旱烟锅的老头,喷吐着从清代弥漫到民国的烟雾,眯缝着眼告诉我这就是平渡关。平渡关,在40年前初冬的那天曾是我们奔波的一个目标。当然,这个目标只是远大目标中的一个接点。我们的目标是去延安,那里是中国革命的圣地,虽然我们不说朝圣,说是瞻仰,内心里涌动的那种激情我敢说比朝圣有过之而无不及。是啊,一支头顶斗笠、手拄柴棍的队伍,疲惫不堪的队伍,竟然在这里歇脚、生息,跨过黄河,推翻了三座大山,建立了一个红彤彤的人民江山,这真是天大的奇事呀!这期间也不过就是13年,13年就让那些骑在劳苦大众头山作威作福的地主、资本家统统见鬼去了,让工人阶级、贫下中农统统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这是何等令人心潮澎湃的业绩呀!因而,遍034地高歌:“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唱过歌儿沉思,我们过上了幸福的日子,可世界上还2/3的劳苦大众仍在水深火热之中呀!不是说无产阶级要解放全人类吗?我们定要让全球的吸血虫见鬼去!到延安去,到圣地去,取真经,觅真宝。带着这样的豪情上路,我们挺进在黄河岸边的山沟沟里,那一天无论我们再怎么抖擞精神,再怎么快步直赶,仍然是摸着黑钻进这平渡关的。钻得我们四肢并用,虚汗直流,惟恐一失足栽进哗哗鸣响的黄河里去。直到钻进一孔窑洞,炕沿上一盏如豆的油灯才亮出了难得的光明。那个夜晚,就是这灯光照耀我们喘嘘落汗,照耀我们喝水吃饭,照耀我们入眠的。我知道那灯光并不算亮,与城里的电灯相比,只能是昏黄。可是历经了少见的黑暗,昏黄也成了奇特的光亮。多少年过去了,那如豆的光芒仍亮彻着我的心房。实在是太累了,再睁开眼时已是雄鸡唱过天下白了。出得屋来,我认识了黄河边上的白狗。不过,在我看到白狗之前先看见的是面对朝着日头奶孩子的大娘。沐着鲜暖的阳光,孩子微闭着双眼,紧衔着奶子,似乎是吮吸着享受不够的惬意,扑哧一声,就见嫩黄的汁液喷洒了她娘一裤子。我禁不住哇的一声!时过迁境,我想我那声哇是感到这摊子太难收拾了。可就在这时,我将那个形容革命烈士英勇就义的词语移植于这位大娘了,因为她的举止让我觉得除了从容不迫实在没有更恰当的词语了。当然移词于她的这一刹那我觉出了自己的鄙下,我察觉了自己灵魂深处尚有深潜的污垢。不过,那大娘千真万确是从容不迫,她低头一看,微微一笑,柔声长叫:“呦——呦——”白狗就在这时上场了,它跑得很快,却丝毫也不慌张。到了母子前面,伸长舌头就在母亲的裤子上舔了起来。细长的舌头是那样的绵软,一抹而过,布面便干净了。接着,舌头一扫,娃娃的屁股也干净了。再低头劳作,地上也一片清洁了。我哪里见过这么动人的场面呢!城里的狗也吃屎,可绝没有这么见义勇为的场面,只不过捡拾点路人夜遗在墙角的粪团,相形之下,这急人之难的场面太精彩了!于是,我禁不住多看了几眼。这是一条白狗,白得没有一点杂色,若不是染了些灰尘,简直像是棉绒一般。这白狗耳朵不翘,尾巴却上翘着。上翘的尾巴卷成一个圆圈,跑起来活像带着一个圆035润的句号。多少年后,我才懂得这白狗根正苗红,是一点儿也没有受过外来血统浸染的纯种。一时间,我对白狗充满了敬慕之情。我盯着它,只想多看几眼,可是,辛劳完毕,这白狗不邀功,不请赏,谦谦地跑走了。它的匆忙让我想到不知又去何处帮急解困去了。顺着它的身影,我看到了高高的土崖,崖下的土窑以及窑顶那绕上山梁的小路。无暇问及白狗了,为了远大的革命志向,我们沿着那小路上去又下去,渡过河去了。这天我再次来到黄河边,白狗也不是孤身出现的,它带入我眼中的有土崖、有土窑,还有绕上山梁的那条小路。白狗让曾经凝视到的一切又回到了我的身边。我渐渐发现了一个熟悉而又久违了的平渡关。村里好静,走走转转,只有几个满脸密布沟壑的老汉、老婆,要么收捡晾晒的花生,要么拍打干透的豆蔓,当初见过的景致重又扑入了眼帘。这样说时,老汉、老婆并不心欢,撇撇嘴说:“瞧,那沟里还添了新窑哩!”新窑对我看来也不新了,至少也有十来年光景了!想到十来年,我就心酸心寒,我们不是要用十来年红遍全球吗?却怎么平渡关只添了这么点光景,而这光景连自家的孩儿也收罗不住了,都出去了,仅留下了白发爹娘和那根正苗红的白狗……抬眼看看白狗,白狗还是昔日的模样,尾巴依然上翘,上翘的尾巴依然像个句号。这些年了,城里的狗早就变了万千式样,高的变低了,大的变小了,看门的变成居家的了,变得比家里人还不知尊了多少,贵了多少。反正,尊贵的主人一出门,怀里抱的是至亲至爱的狗宝宝。而平渡关的白狗,一点儿也没变。我不知道这只白狗是那白狗的孙子还是重孙,但我知道它们这个家族神圣的血缘仍然没有受到外敌的侵扰。我向白狗走去,白狗却不明白我和它的祖上曾有一面之交,竟然昂头奓耳朝我狂呼大叫,结果吼出了它的主人,顺手就用长把扫帚给了它个严厉警告。白狗,耷拉着头悻悻地去了。它走不多远,看见一群母鸡,突然发力向它们窜去,一下窜进了鸡群里。群鸡四散飞起,叽叽嘎嘎叫出了平渡关少有的生机。白狗不走了,眯着眼得意哩,总算出了点刚才被主人打罚的闷气。公鸡却憋了气,蹦跳着扑036来,跃上狗背连啄带叫。白狗不理不睬,一副大度超然的佛姿。公鸡闹够了,没戏了,站在白狗背上伸长脖一声长叫,母鸡们都回来了。这时候,太阳落了,黄河黄得浓稠浓稠的。037鳝鱼这地方奇了。向北是黄土垣,向南是黄土岭,向东向西也是黄土垣、黄土岭。惟有这当间水灵灵的一片,满眼的绿。这簇绿是一条河滋润出来的。河叫母子河,从西山脚下流出来,滋田润土,洇染出黄土的灵性。河里有鱼,鲶鱼,鲤鱼,还有梆子鱼和窜条子鱼。鱼里头数鲤鱼好看,红脊,红尾,红眼圈,装点在银亮的鱼鳞上,真有些雪映红的姿色。窜条子鱼好抓,多在岸檐下的水草里落脚,头朝上水,尾顺水流,要摸,先把一只手堵在上头,再用一只手从下面往上移动,快触尾梢,惊了那灵物儿,闪电般疾驶,正好闯进堵在前面的掌心。另一只手很快前去,双掌合实,窜条子鱼就成了俘虏。每回抓到鱼进村,或柳条串着,或盆子端着,我们都气昂昂地走,活像凯旋的将军。村边有棵老柳树,老柳树老得弯了头。弯头柳下坐着一帮儿白胡子老头。白胡子们见势凑前来,要看我们的收成。看了总说,不如我们先前,那会儿河里鱼多,一袋烟的工夫,能捞一桶。哦,对了,还有鳝鱼。鳝鱼,没见过吧,那时你爸的囟门还没长全,你咋能知道呢!鳝鱼那主儿,长着哩!说着双臂伸直,似乎那鱼足有五六尺长。又说,鳝鱼肉好吃着哩,彻头到尾一根长刺,不费啥口舌,说着咂巴着嘴,喷出的似乎也是鳝鱼味。我们这伙猴崽听神了,马上想扔了手中那些丑物,扑下河去,拎几条鳝鱼上来。038鳝鱼,成了大伙儿的希望。希望一直是希望。为了捕获希望,有一回我们下了狠心,走出去老远,到了母子河入汾河的岔口,扎网上移。扎网逮鱼是出好戏。方法是,由两人将鱼网绷开,堵严河口,几个人脱光衣裤,跳下水去,从上游百十步往上扑腾,鱼受了惊吓仓皇逃窜,窜进网里的,就是我们的收成。越往上扎,鱼挤匝得越密,收成越好。我们一网挨一网扎着,扎没了日头才扎近泄洞跟前。鱼抓得不少,却没有鳝鱼。白胡子们笑了,拈着胡子说:“憨娃们,鳝鱼鬼着呢,一惊动早钻了洞,难抓哩!怎么样,本事不行吧!”我们总想在白胡子面前显显威风,越发想鳝鱼了。隔几日,我们下了苦心,打坝垒堰,把河水避开,围歼大大小小的水洼。所谓围歼,是句外行话。行当话应是竭泽而渔。我们用盆子、木桶刮干洼子里的水,捡鱼,还用柴草点起火,往河沿边的洞里扇风灌烟,熏那洞里的物儿。折腾了几天,也没见鳝鱼的影儿。惟一的希望在那泄洞了。泄洞是水磨的配置物,泄洪水用的。怕洪水猛了冲垮水磨,在河上头不远处开了口,平常用木板闸死,只漏些线缕般的水丝。山洪发了,拉了板闸,任那狂物肆虐,水磨落个安然。那狂物一过,泄洪口阔了,深了,成了泄洞,活像山峁上庄户人家的泊池。泊池没了天雨会干涸。泄洞成年累月有活水滋补,常常是丰盈的,和下头的河水缠绵得难分你我。泄洞的水弄不干,慢说藏了鬼精明的鳝鱼,就是梆子鱼、窜条鱼钻进去,我们也只能望洋兴叹。鳝鱼,成了撩人的心事和话题。不仅我们,我们撩逗得一村两巷的人心都热了,都想见识见识这物,这物总不露面。隔些日子,我去公社谋事干,把这话题吐在饭桌上,稀罕的人满多。我学着白胡子们的样子比划鳝鱼,众人热火地应和,不知是眼馋还是嘴馋。突然,蹦出个逮鱼的机会。公社搞农田水利建设,要把母子河截弯改直,新河道把泄洞闪到了一边。新河道挖成那日,要把旧河里的水围堵过去,这叫合龙。水滔滔的,难阻难塞。草袋子扔下去,翻个滚就飘远了。正是冬日,风紧天寒,大喇叭高喊战天斗地也不济事。公社主任赶到前线督战,呼唤伙夫挑来了两桶白酒。然后下令:“小伙子们,有种的喝,一人一只碗,尽够地喝,热火了下!”酒能生热,也能壮胆,转眼间,早有人咕咚咕咚灌039下肚去,撂下碗,一甩棉袄棉裤,“扑通”跳到河里。接二连三,河口堵了四五条好汉。随着草袋子的落水,坝堵实了,水驯服地入了新河,泄洞成了死水池。广播喇叭传出了大坝合龙成功的喜讯,好汉的名字也被连连播报:许二蛋、张小毛、王大彪……是日晚饭,公社主任宣布,夜里九点集合,有紧急行动。何事?没说,需要保密。越是秘密,众人越想透个底,你猜东,他猜西,一直猜到集合的时分。什么学习啦,批判啦,加班苦战啦,都他娘的胡扯!主任下达任务:“今夜刮干泄洞,捉鱼。”此令一出,欢声四起,又被主任喝住,悄声些。四面出动,工地上的七八台水泵都被抬来了,接上电,哗哗啦啦鏖战。水哧哧下去,只半个时辰,露出了河底。主任宣布,一切缴获要归公,不准私拿私分。河水落得更快了,看得见蟹们鱼们惊慌的模样了,爬的,跳的,埋头往一堆里挤。挤也无奈,全部被俘,被灶房里的两担水桶晃晃悠悠担走了,鱼不少,仍没有鳝鱼。回去的时候,夜沉沉的,众人不困,说说笑笑的。主任不语,默默地走着。夜里回屋,我们悄悄睡了。二日饭时,我们秘密吃了那鱼。孰料这事儿还是抖搂出去了。有人说,那晚主任是要抓鳝鱼哩,我才想起回村路上他那默然的作派;又有人说,主任蓄谋已久了,本来不用废那泄洞,我才留意,直直的新河果然拐了个不显眼的弯儿。晓了这事,白胡子们好笑,抹把眼泪说,狗日的,想逮鳝鱼,没门!日本人来犯的那年冬日里,苏二公子个嚼舌根子的,说河里有鳝鱼,刺少,好吃。招惹得小日本动了心,刺刀逼着四乡八村的男人沿河乱摸。那个天呀冷死了,三湾村的牛娃子,五大三粗的汉子,多摸些时分,倒在河里就没上来。说也奇怪,往常河暗檐里,一摸一条,这日却连个鳝鱼毛毛也不见了,鬼了!小日本躁了,在蛤蟆堰那儿,照脸扇苏二公子哩!那家伙想说什么,还没出口,一把刺刀已从前心穿到了后心。打那会儿起,这里的鳝鱼绝了根,还捉得着么?往事早去远了。写这篇文章前我曾回乡下一趟,昔年上大喇叭颂扬过的堵河人物却一个也没见上。问起他们,都说殁了。我有些纳闷,正当是壮040实年岁,咋倒去了?忙问原因,答是病死的,风湿性的心脏病。死就死了,死是或迟或早的事,我总觉得他们的死和鳝鱼有些瓜葛,心里疚疚的。041凝固在铃声中的漫画一小学校里的铃声朴素得很。朴素得和城里那冰棍摊上的声响一模一样,都是铜铃。都要手摇。或许是上学前我进过城的缘故,或许是进城时我凑巧听到过卖冰棍的铃声,后来,校园里的铃声总把我的思绪牵进城里,牵到那生意并不红火的摊点前,甚而,还听得到摇铃者悠长地吆喝:“冰棍——2分——”2分是冰棍的价格。这价格委实不高,但也不见得生意能好到哪里去。何况这生意是季节性的,到秋冬是绝然卖不出去的。那时候,我很小,没有过多的想法,只是觉得那铃声响得有些凄清。铃响时,我便有些伤感。是愁于桌前漫长的枯坐吗?不尽然。因为铃声宣示的不只是上课下课,还有劳动,而且是无休止的劳动。捡麦穗,摘棉花,掰棒子,占去我童年的多数时日。不记得哪本小学课本我们从头到尾读完过,抑或这就是大跃进年头给我们的永恒纪念。如今,四十个年头过去了,那铃声我还时常听到,在心灵的深处已成为一幅墨宝。似乎选择那铜铃就是选择了一种命运,命运注定了我们学校的042课桌要领受冰棍摊一般的冷遇。也许没有这么复杂,世事只是凑巧了。二有一天,沙哑的铜铃突然挣脱了老校长的手,跌在地上,碎了。更换铃铛成了校园的主题。买个新的不就行了?事情却没那么简单,因为这时的校园大了好多,初小变成了完小,拥有六个年级了。原有的教室不足,又新添了屋舍。铜铃的微弱声响无法传到每个角落。试过几种铃,都不那么称心。好一段日子,代替铜铃的是一枚哨子。也许这段日子就是为了等待一个故事的出现。这是个残阳斜照的冬日,学校的废墟上还有些老者在蠕动。他们是戴帽的坏分子,酷寒中的劳作是他们罪有应得的享受。不知他们怎么会挖出一截铁道上的钢轨?不知道他们为何将那钢轨敲打出少有的声响?反正,那响声传唤来不少人,指指点点,叫叫嚷嚷。大家把那尘封土掩了好久的东西悬在空中,拿根炉条一击,脆亮地脆亮地响声传出好远。钢轨成了传令的铃。铃声中,师生们虔诚地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方才能进入课堂。悬起钢轨的当口,我注意到一双困惑的眼睛。那里肯定深蕴着密语,但是,因为阶级界限的阻隔,我无法走近探知。探知那目光中的困惑已是十年后了。老者告诉我,那是一截阎锡山时造的钢轨。他的火车轨道窄于山西境外,但小日本还是要窜上去运送弹药。因而,瞅个暗夜,他和队伍上的人掀翻挖断了。那时,他还年轻,操起一截扛回村里,顺手扔下。不意这东西会在万山红遍的年头亮相,而且,响响亮亮了好些年。不敢设想,假若阎长官有先见之明,他还肯设造这物吗?显然,这钢轨的响声滑稽了世间。043三电铃的出现给校园带来了喜鹊般的兴奋。欢呼雀跃。欢呼雀跃。学生娃娃的狂喜注释了这个词语。谁也没想到,这爱物带来了一场风波。风波应该从暗夜起始。村里的人在深深的梦中都听到了电铃的响声,冬夜的梦是不短了,可是那铃声还是穿透了它。而且,悠长响亮毫无停歇的意思,但终归是停了。梦的继续让人很快忘却了事情的端点。也有人难以忘记,他就是村头根正苗红的支书。一早,他即来查访昨夜的响亮,一看,立即瞪圆了两眼。电铃的拉线上挂着一只破鞋!破鞋的意思谁都明白,挂这东西难道是对贫下中农管校的不满?很快,支委们来了,大小队干部来了,党团员来了,都很气愤,决计追查这挂破鞋的罪魁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