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流河——贾平凹中短篇小说精选

本书精选贾平凹中短篇佳作,其中的每一部作品都以文白相间的地道秦腔淋漓尽致地展现了芸芸众生的千姿百态,给予了新时期的承担和回应。这正是贾平凹创作可以一直保持较高水准的原点所在,也是他赢得广泛而经久的尊重和热爱的内因。他的作品值得大家经久捧读。

第一章
贾平凹贾平凹中短篇小说精选◎
著河北·石家庄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倒流河:贾平凹中短篇小说精选/贾平凹著.
—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2020.1ISBN978-7-5511-5051-4Ⅰ.①倒…Ⅱ.①贾…Ⅲ.①中篇小说-小说集-中国-当代②短篇小说-小说集-中国-当代Ⅳ.①I247.7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9)第261788号书名:倒流河——贾平凹中短篇小说精选著者:贾平凹选题策划:李爽责任编辑:梁东方温学蕾责任校对:李伟李鸥封面设计:书心瞬意秦国娟美术编辑:陈?淼出版发行:花山文艺出版社(邮政编码:050061)(河北省石家庄市友谊北大街330号)销售热线:0311-88643221/29/31/32/26传真:0311-88643225印刷:石家庄燕赵创新印刷有限公司经销:新华书店开本:650×9401/16印张:21字数:245千字版次:2020年1月第1版2020年1月第1次印刷书号:ISBN978-7-5511-5051-4定价:69.00元(版权所有翻印必究·印装有误负责调换)◆◇目
录◆◇附录:贾平凹关于写作倒流河古堡观我制造声音腊月·正月品茶—………………………………………………………………………………………—…………………………………致友人…信五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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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西安城里,有一帮弄艺术的人物,常常相邀着去各家,吃着烟茶,聊聊闲话。有时激动起来,谈得通宵达旦,有时却沉默了,那么无言待过半天;但差不多十天半月,便又要去一番走动呢。
忽有一日,其中有叫子兴的,打了电话,众朋友就相厮去他家了。
子兴是位诗人,文坛上负有名望,这帮人中,该他为佼佼者。
但他没有固定的住处,总是为着房子颠簸。三个月前,托人在南郊租得一所农舍,本应早邀众友而去,却突然又到西湖参加了一个诗会,得了本年度的诗奖。众人便想,诗人正在得意,又迁居了新屋,去吃茶闲话,一定是有别样的滋味了。
正是三月天,城外天显得极高,也极清。田野酥软软的,草发得十分嫩,其中有了蒲公英,一点一点的淡黄,使人心神儿几◆◇
分荡漾了。远远看着杨柳,绿得有了烟雾,晕得如梦一般,禁不◆品
住近去看时,枝梢却并没叶片,皮下的脉络是楚楚地流动着绿。品品
路上行人很多,有的坐着车,或是谋事;有的挑着担,或是买卖。◆◇
春光悄悄儿走来,只有他们这般儿悠闲,熏熏然,也只有他们深◆得这春之妙味了。001倒流河打问该去的村子,旁人已经指点,问及子兴,却皆不知道,讲明是在这里住着的一位诗人,答者更是莫解,末了说:◆
◇“是×书记的小舅子吗?那是在前村。”◆
贾平凹中大家啼笑皆非,喟叹良久,凄凄伤感起来:书记的小舅子村短篇小说精选人尽知,诗人却不知为然,往日意气洋洋者,原来是这样的可怜啊!
过了一道浅水,水边蹲着一个牧童,正用水洗着羊身。他们不再说起诗人,打问子兴家,牧童凝视许久,挥手一指村头,依然未言。村头是一高地,稀落一片桃林,桃花已经开了,灼灼的,十分耀眼。众人过了小桥,桃林里很静,扫过一股风,花瓣落了002许多。深走五百米远,果然有一座土屋,墙虽没抹灰,但泥搪得整洁,瓦蓝瓦蓝的,不曾生着绿苔。门前一棵荚子槐,不老,也不弱,高高撑着枝叶,像一柄大伞。东边窗下,三根四根细竹,清楚得动人。往远,围一道篱笆,篱笆外的甬道,铺着各色卵石,随坡势上下,卵石纹路齐而旋转,像是水流。中堂窗开着,子兴在里边坐着吟诗,摇头晃脑,得意得有些忘形。
众人呼叫一声,子兴喜欢地出来,拉客进门,先是话别叙情,再是阔谈得奖。亲热过后,自称有茶相待,就指着后窗说:好茶要有好水,特让妻去深井汲水去了。
从后窗看去,果然主妇正好在村井台上排队,终轮到了,扳着辘轳,颤着绳索,咿咿呀呀地响。末了提了水罐,笑吟吟地一路回来了。
众人看着房子,说这地方毕竟还好,虽不繁华,难得清静,虽不方便,却也悠暇,又守着这桃花井水,也是“人生以此足也”。
这么说着,主妇端上茶来,这茶吃得讲究,全不用玻璃杯子,一律细瓷小碗。子兴让众人静静坐了,慢慢饮来,众人窃窃笑,打开碗盖,便见水面浮一层白气,白气散开,是一道道水痕纹,好久平复了。子兴说,先呷一小口,吸气儿慢慢咽下,众人就骂一句“穷讲究”,一口先喝下了半碗。
君子相交一杯茶,这么喝着、谈着,时光就不知不觉消磨过去,谁也不知道说了多少话、说了什么话,茶一壶一壶添上来,主妇已经是第五次烧火了。不知什么时候,话题转到路上的事,茶席上不免又一番叹息,嘲笑诗人不如弃笔为政,继而又说“阳春白雪,和者盖寡”,自命清高。子兴苦笑着,站起来说:“别自看自大,还是多吃茶吧!怎么样,这茶好吗?”众人说:“一般。”“甚味?”“无味。”“要慢慢地品。”“很清。”“再品。”“很淡。”子兴不断地启发,回答都不使他满意,他有些遗憾了,说:“这是名茶龙井啊!”这竟使众人都大惊了。他们住在这里,一向喝着陕青茶,从来只知喝茶就是喝那比水好喝一点的黄汤,从来不知茶的品法;早听说龙井是茶中之王,如今喝了半天了,竟没有喝出来特别的味儿来,真可谓蠢笨,便怨恨子兴事先不早说明,又责怪这龙井盛名难副,深信“看景不如听景”这一俗语的真理了。◆◇
“好东西为什么无味呢?”◆品
大家觉得好奇,谈话的主题就又转移到这茶了。众说不一,品品
各自阐发着自己的见解。◆◇
画家说:◆“水是无色,色却最丰。”003倒流河戏剧家说:“静场便是高潮。”◆
◇诗人说:◆
贾平凹中“不说出的地方,正是要说的地方。”短篇小说精选小说家说:“真正的艺术是忽视艺术的。”子兴说:“无味而至味。”评论家说:004“这正如你一样,有名其实无名,无乐其实大乐也!”众人哈哈一笑,站起身来,说时间不早了,该回家去了,就走出门来,在桃林里站了会儿,觉得今日这茶品得无味,话也说得无聊,又笑了几声,就各自散了。
——选自《小说选刊》1982年第10期腊月·正月一
这地方很小,却是商州的一大名镇。南面是秦岭;秦岭多逶迤,于此却平缓,孤零零地聚结了一座石峰。这石峰若在字形里,便是一个“商”字,若在人形里,便是一个坐翁。但“山不在高,有仙则灵”,秦时,商山四皓:东园公、甪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避乱隐居在此,饥食紫芝,渴饮石泉,而名留青史。
于是,地以人传,这地方就狭小到了恰好,偏远到了恰好,◆◇
◆商州哪个不知呢?镇前又有水,水中无龙,却生大娃娃鱼,水便腊月·正月也“则名”,竟将这黄河西岸的陕西的一片土地化拙为秀,硬是归于长江流域去了。
地灵人杰,这是必然的。六十一岁的韩玄子,常常就要为此◆◇
激动。他家藏一本《商州方志》,闲时便戴了断腿儿花镜细细吟读;◆满肚有了经纶,便知前朝后代之典故和正史野史之趣闻,至于商005倒流河州八景,此镇八景,更是没有不洞明的。镇上的八景之一就是“冬晨雾盖镇”,所以一到冬天,起来早的人就特别多。但起来早的◆
◇大半是农民,农民起早为捡粪,雾对他们是妨碍;小半是干部,◆
贾平干部看了雾也就看了雾了,并不怎么知其趣;而能起早,又专为凹中短篇小说精选看雾,看了雾又能看出乐来的,何人也?只是他韩玄子!
他是民国年代国立县中毕业生。当时的县中是何等模样?他只说一班仅有十一个人,读“四书”,诵“五经”,之乎者也的倒比现在的大学生文墨深。这一点他极自信:现在的学生可以写对联,但没他的对仗工整;现在的学生可以写文章,但他却能写006得一手好铭旌。他一生教了三十四年书,三年前退休,虽谈不上是衣锦还乡,却仍是踌躇满怀。因为他的学生“桃李满天下”,有当县委书记的,也有任地委部长的;最体面的是,他的长子,叫大贝的,竟是全镇第一个大学生,现又做了记者,在省城也算个了不得的人物!如今在村中,小一辈的还称他老师,老一代的仍叫他先生,他又被公社委任为文化站站长,参与公社的一些活动,在外显山露水的并不寂寞。他家里,四间堂屋,三间厦房,墙砌一砖到顶,脊雕五禽六兽,俨然庙宇一般坚固。小儿二贝已结婚;大女叶子也已出嫁;他坐在院中吃吃茶,看看报,养花植草,颇为自得。他口里不说,心上迷信,自认为是家宅方位好:住在镇东高处,门正对商字山正中,屋近靠秦时四皓墓的左侧。
现在,又是一个冬天,商字山未老,镇前河不涸,但社会发生了变迁,生产形式由集体化改为家庭联产责任承包。他欢呼过这种改革,也为这种改革担忧过,为此身子骨还闹过几场大病,却每每都得以康复,康复之后,依旧能走能动,饭量极好,能吃得一海碗羊肉泡馍;依旧天天早起,看晨雾来盖镇,日出消散,便慢慢纳闷起这天地自然变化的莫测。
今天早晨,门才打开一条缝,雾便扑进来,一团一团的,像是咕涌而来一群绒嘟嘟的羊羔,也像是闹腾而来一伙胖乎乎的顽童,他挡不住,也抓不住,一觉得鼻子呛,就张嘴,张嘴便要打喷嚏,这呼吸气管的突然关闭,又突然地打开,响声是极大的。
但院子里没有任何反应,东厦房门严关着,那是新婚的二贝的卧室,他们不睡土炕,已经文明了,做了清漆刷染的有床头的床,吱吱响了几下,又复归静寂。西院墙下,是竹子搭就的鸡棚,一个红冠耷拉的雄鸡,统率着二十三只温驯的母鸡,全歇在那斜棍儿上,黎明的雾朦胧,它们的眼蒙眬,但全然未动,保持睡眠后在高枝儿上的平衡,是它们聪明过人的本领。只有门楼旁葡萄架下的苞谷秆儿,被风吹了一夜,叶子散的散去,聚的聚起,又被霜杀蔫了,软软地静伏着。好事的猫儿悄没声息地踏上去,又跳上砖垒的花台上,拿爪子在霜上划道儿。霜是一铜钱的厚。
他沏茶,沏得好浓呢。这一百三十里外的商南茶,一定是那些个体户货摊上的物品了,炒得过焦,土气又大;二贝给他买来后,他是从不喝第一遍的;当下在院里泼了,又冲上第二遍水,就一边吹着茶面上的一层白气,一边端了,蹲在门外照壁前慢慢地品。
三十四年的教学生涯,使他养成了喝茶的嗜好,即便做了乡民,每天早晨还要喝一保温壶水,直喝得肠肚滋润起来,额上微微有了细汗,村里人才大都起来。
雾真如古书上讲的,如烟、如尘。商字山入了远空,虚得只是一个水中的倒影,一个静浮的抛物线,一个有与没有之间。不◆◇
◆远的漫坡下,镇子只看见个轮廓,偶有灯亮,也是星星点点的橘腊月·正月黄色。院外右侧的四皓墓地,十五株参天古柏,雾里似断了几截,却愈显得高耸,柏枝在风里作响,嘎嘎如鸦噪声从天而降。而照壁前的一丛慈竹,却枝叶清楚,这是他亲手植的,在整个镇子上,◆◇
唯有他这一片竹子。夏天的早晨,他在这里喝茶,残月未退,那◆竹影就映上照壁,斑斑驳驳,蛐蛐的争鸣也似乎一起反映在了照007倒流河壁上,他就老记得一副对联:◆
◇生活顿顿宁无肉,◆
贾平凹中短居家时时必有竹。篇小说精选当然这一切都“俱往矣”!因为去年春天以来,村里、社里许许多多的人和事,使他不能称心如意,情绪很不安静;而秋后,风雨又比任何年里都多,这照壁就全部剥脱了墙皮,还垮掉了一个角,竹影爬上来,再也没有那番可人的景致了。
008在这一带,人们很讲究照壁,那是房子的衣服、是主人的脸面,以韩玄子的话讲,这照壁若在一个县,是百货商场的橱窗;若在一个省,是吞吐运载的车站;若在我们国家,就是天安门城楼了。
他因此给二贝说过多次,找时间修补起来。二贝竟越来越不听从,总是今天拖到明天,明天拖到后天,已经到腊月里了,还没有修理!
他给大贝发了三封信,要他回来整顿整顿家庭。大贝却总是来信说工作忙,走不脱;还说,这个家只能团结,不能分裂。可怎么个团结呢?他韩玄子在外谁个不把他放在眼里?二贝如此别扭,会给外界造成怎样的影响呢?一气之下,便擅自决定把二贝两口分出去,让他们单吃、单喝,住到东厦屋里去了。
“我太丢人!”他曾经当着二贝两口的面,自己打自己耳光,“我活到这么大,还没有人敢翻了我的手梢!好好一个家,全叫你们弄散了!”他一生气,手就发抖,吃水烟的纸媒儿老是按不到烟哨子上,结果就丢了纸媒儿,大骂一通。说什么要破这个家,就都破吧,我六十多岁的人了,风里的一盏残灯,要是扑忽灭了,看你们以后怎么活人啊!末了,又挖苦老伴:“瞧着吧,你要死在我前头,算你有福,你要死在我后头,有你受的罪。现在的世事是各管各了,咱二贝也给咱实行责任制了。我一死,国家会出八百元的,你怕连个席也卷不上呢!”老伴老实,在家里起着和事佬的作用,一会儿向着他,一会儿向着小儿子,常气得在屋里哭。
二贝当然是不敢言语的。打他骂他,他只能委屈地待在他的小房里抹眼泪,抹过了,就又没皮没脸地叫爹,给爹笑,是打不跑的狗。媳妇白银却不行了,骂了她,她会故意去问婆婆:“娘呀,二贝是不是你抱别人的?”“抱的?”婆婆解不开话,“我一个奶头吊下来大贝、二贝,我抱谁家的?”“那怎么我爹这样生分他?”婆婆气得直瞪眼,夜里枕头边叙说给了韩玄子,韩玄子翻下床,把二贝叫来质问:“生分了你,怎么生分?在这个县上,谁不知道四皓墓?又谁不知道四皓墓旁的韩玄子把饭碗让给了儿子?儿子,儿子就这样报应我吗?”说着气冲牛斗,打了二贝一个耳光。二贝又去捶打了一顿白银,拉着来给爹娘回话。
提起让饭碗的事,韩玄子就显得十分伤心。二贝高中毕业后,几次高考都未考中,便一直闲在家里。按照国家规定,职工退休,子女可以顶替。三年前,他五十八岁,还未达到年龄,就托熟人◆◇
◆在医院开了病历,提前让二贝“子袭父职”,在本公社的学校里腊月·正月任教了。
“哈,我现在也是在商字山下隐居了!”他回到村里,见人就这么说。◆◇
于是,便有人又叫起他是商字山第五皓了。◆二贝有了工作,婚姻自然解冻。年轻人善于幻想,知道进省009倒流河城已没有可能,但找一个自带饭票的女子,却不算想入非非。可韩玄子不同意:种谷防饥,养儿防老,大贝已经远走高飞,若二◆
◇贝再找一个有工作的媳妇,自然男随女走,那将来谁来养老呢?
◆贾平二贝毕竟是孝子,作难了半年,依了爹,便和三十里外县城关的凹中短篇小说精选白银“速战速决”。没想,绳从细处断,本来就担心儿媳不伺候老人,偏偏这白银家在城关,见的人多,经的事广,地里活计不出力,家里杂事没眼色,晚上闲聊不早睡,早晨贪睡不早起,起来就头上一把、脚上一把地打扮不清。甚至买了一双塑料拖鞋,趿出趿进,三、六、九日集市,也趿着走动。
010这使韩玄子简直不能忍受!
当他一天天在村里有了不顺心的事后,只说回到这个家来,使他心绪清静一点,但白银的所作所为,令他对这个家失去了信心。他再读《商州方志》上有一文人传略,其中说:“为人为文,作夫作妇,绝权欲,弃浮华,归其天籁,必怡然平和;家窠平和,则处烦嚣尘世而自立也。”此话字字刺目,似乎正是为他反意而作。
他不止一次地叹息:大清王朝——他却又忌讳说这个家,偏就记得同治皇帝的话——要完了吗?
他开始没心思待在院子里养花植草。抬头悠悠见了商字山,嗜上了喝酒,在公社大院里找那些干部,一喝就是半天;有时还找到家中来喝,一喝便醉,一醉就怨天尤人,臧否人物。
愈是酗酒,愈是误村事、家事;愈是误事,愈使二贝、白银不满。
这种烦躁的恶性循环,渐渐使韩玄子脱去了老文人的秉性,家庭越来越不和,他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了。整整一个冬天,雾盖镇的奇景出现过不少次,但他没一次再能享受这天地间的闲趣。早晨起来,只是站在四皓墓地的古柏下,久久地出神,直到天色大白,方肯回来。今早,当他又在古柏下待够了,重新回到院子的时候,老伴已经起来,头没有梳,抱了扫帚在扫院子。从堂屋台阶下到院门口,是一条有着流水花纹的石子路,她竭力要扫清花纹上的泥土,但总是扫不净。扫到东厦房的门口,摇着单扇门上的铁环,低声叫:“白银,白银,你还不起来!你爹已经喝罢茶,出去转了!”房子里先是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是白银大声叫喊二贝,问她的袜子,然后说:“腊月天,何苦起得这么早!我爹人老了,当然没瞌睡……”“放你的屁!”老伴在骂了,“谁不知道热被窝里舒服?怪不得你爹骂你,大半早晨不起来,你还像不像个做媳妇的?起来,让二贝也起来,一块到白沟去,你妹子在家做立柜,你们当哥当嫂的,也该去帮帮忙呀!”韩玄子大声咳嗽了一声,恨不得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吐出来的却是一口痰,说:“你那么贱!扫什么院子?你扫了一辈子还没扫够吗?你叫人家干啥?人家有福,就让人家往死里睡。咱叶子结婚,与人家哥嫂什么相干?!”老伴扬了一下扫帚,制止老头,说:“你话咋那么多!白银,你再不起来,我就砸门啦!村里哪一个没起来?总看人家王才吃哩喝哩,王才担了几担麦面才回去,人家在水磨上整整熬了一夜哩!你们谁能下得这份苦?!”韩玄子已经在堂屋里训斥老伴话太多,又要去喝茶,保温壶◆◇
◆里却没有水了。就又嚷着正在梳头的小女去烧水,小女噘了嘴,腊月·正月不肯去,他便开了柜子,取出一瓶酒来揣在怀里,出门要走。
“你又要哪里去?”老伴挡在门口。
“我到公社大院去。”韩玄子说。◆◇
“又去喝酒?”老伴将瓶子夺了过来,说,“大清早又喝什◆么酒?整天酒来酒去,挣的钱不够酒钱!人家王才,不见和公社011倒流河的人熟,人家这几年什么都发了。咱倒好,说是全家几个挣钱的,不起来的不起来,喝酒的去喝酒,这个家还要不要?”◆
◇韩玄子说:◆
贾平凹中“你要我怎样?你当是我心里畅快才喝酒呀!我为什么喝短篇小说精选酒?我为什么一喝就醉?你倒拿我比王才,王才是什么东西?全公社里,谁看得起他!儿子、媳妇这么说,你也这么说,一家人就我不是人了?哼,我过的桥倒比你们走的路多呢,什么世事我看不透?当年退休顶替,你们劝我过几年再退,怎么着,现在还准顶替不?别看他王才现在闹腾了几个钱,你瞧着吧,他不会长012久的!我不是共产党,可共产党的事我也已经得多了,是不会让他成了大气候的;他就是成了富农、地主,家有万贯,我眼里也看他不起哩!大大小小整天在家里提王才,和我赌气,那就赌吧,赌得这个家败了、破了,就让王才那些人抿了嘴巴用尻子笑话吧!”老伴见老汉动怒了,当下也不敢再言语。白银也赶忙开门出来了。
这是一个丰腴的女子,新婚半载,使她的头发迅速变黑,肩膀加厚,胸部高高地耸起来了。最是那一头卷发,使她与这个镇子上的姑娘、媳妇们有了区别。那是结婚时在省城烫的,曾经招惹过不少非议。她虽然五天就洗一次头,闲着无事就拿手去拉直那卷发的曲度,现在仍还显出一层一层的波纹。她给婆婆笑笑,就夺过扫帚要扫,婆婆正在气头,说:“谁稀罕你扫!披头散发的难看成什么样子?现在你看看,烫发多好,梳都梳不开了,像个鸡窝,恐怕要吃鸡蛋,手一摸,就能摸出一个呢!”白银受娘一顿奚落,返回小房,让刚起床的二贝去倒尿盆,自个对着镜子梳起头来,然后就洗脸、搽油,端了瓷缸站在门口台阶上刷牙。
皮肤很黑,就衬得牙齿白,一晚一早还是刷不够;腊月天自然是很冷的,而她刷牙的时候依旧趿着那双拖鞋。韩玄子将堂屋窗子打开了,“呼”地又关上,他觉得扎眼,婆婆站在堂屋门口叫道:“白银,嘴里是吃了屎吗?那么个打扫不清?什么时候了,还不收拾着快往白沟去!”二
白沟是商字山后的一个坳,离镇子七里,离商字山顶上的商芝庙三里,是全公社最偏僻的地方。这镇子既然是名镇,坐落的风水也是极妙的。以镇子辐射开去的,是七个大队,七个自然村。
东是林家河,马门湾;西是箭沟垭,西坡岭;北是夜村,堡子坪;南是白沟。东西北三面几乎全在河的北岸,村村有公路通达,唯这白沟地处山坳,交通很不方便。从镇子走去,穿河滩地,过了老堤,过新堤,河面上有一座木板桥。桥是五道支架,全用原木为桩,三十六斤重的石柱打砸下去,冬冬夏夏,水涨潮落,木桩也没有能冲去。这条河一直流归汉江,据《商州方志》记载:嘉庆年间,汉江的船可以到达这里,镇子便是沿河最后一站码头。
那时候,湖北、四川、河南的商船运上来食盐、棉花、火纸、瓷器、染料、煤油;秦岭的木耳、黄花、桐油、木炭、生漆往镇上集中,再运下去。镇街上便有八家客栈。韩玄子的祖先经营着唯一的挂◆◇
◆面坊,有“韧、薄、光、煎、稀、汪、酸、辣、香”九大特点,腊月·正月名传远近。至今,韩玄子还记得,他小时候,仍见过家里有上挂面架的高条凳,一人多高,后来闹土匪,一把火烧了韩家的宅院,那凳子也没能保留下来。◆◇
或许由于日月运转,桑田变迁吧,这条河虽然还是“地间犹◆是一”者,但毕竟渐渐水变小了,而且越来越小,田地便蚕食般013倒流河侵占了河滩。如今的老堤,谁也说不清筑于何年何代,即使那个新堤,也是韩玄子的父亲经手,方圆十几个村的人联名修的。当◆
◇然喽,汉江的船就再不会上来。以至到了这些年,河水更小,天◆
贾平旱的时候,那木板桥并不用架,只支了一溜石头,人便跳着过去了,凹中短篇小说精选猫儿狗儿也能跳着过去。
过了河,就顺着商字山脚下一个沟道往里走,走五里,进入一个深坳,这就是白沟村。坳中有一个潭,常年往外流着水,沿潭的四边,东边低,西边高,于是住家多集中在西边,正应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俗语。这些人家就用石板铺了村道,一台014一台拾级而上,那屋舍也便前墙石头,后墙石头,除了石头还是石头。地是没有半亩平的,又满是料姜石,五谷杂粮都长,可又都长不多。唯有那黑豆,随便在睑睑畔畔挖窝下种,都必有收获,然而产量也是低得可怜。白沟人就年年用豆油来镇上粜换麦子、苞谷。总而言之,是全公社最苦焦的大队。
二贝常常记得他们小时候的事。那时大贝领着他和叶子,三天两头到商字山上割草,拾柴,采商芝,挖野蒜,满山跑得累了,就到白沟村来讨水喝,或者钻到人家的黑豆地里,扯几把还嫩的豆棵子,在地头点火来烤,烟冒上来!呛得就要打喷嚏。于是被主人发觉,一阵呼喊叫骂,主人可以撵出沟来,甚至追至河边;他们就飞速跑过木板桥,拉掉一块板,放大胆地隔河向怒不可遏却又无可奈何的主人们扮鬼脸。
他们也认识了一个叫巩德胜的,是个没妻没子的驼背。这驼背是追不上他们的,他们便常常向他的黑豆地进攻。时间长了,这驼背再看见他们到商字山来,竟殷勤地招呼他们去家喝水,还拿了一碗炒豆儿让他们大吃大嚼。他们从此就不好意思去骚扰了。
还时常将采得的商芝送给他们一捆二捆。直到五年前,这驼背看中了镇上一位大他三岁的寡妇,就男进女门,做了人家的老女婿,还是和韩家有来有往。
土地承包的前二年,公社在这里办了个油坊,四乡八村的黑豆都集中到白沟,白沟人差不多家家都有卖油的、卖油饼的;手是油的、脸是油的,衣着鞋袜油串串,大凡一见面听打招呼:“哎,油棰子!”就知道是白沟人来了!
土地承包以后,油坊也承包给了私人。王才的媳妇是白沟人,他便入了承包队,油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很是让镇上人耻笑了许久。二贝就去找过他一次。
油坊是在村后一条小土沟里,沟里流一条水道子,沿沟畔凿七八孔土窑。二贝一进小土沟,就听见“咚!咚!咚!”的响声,闷得像打雷,雷却像是在高高的云层之上,也像是在深深的地心之中。他钻进一孔大窑,里边蒙沉沉的,一股热腾腾的、油腻腻的气味便往外喷,看得见深处是几盏灯,恍恍惚惚,犹如进了魔窟,那“咚!咚!”的响声就从里边传出来。他摸摸索索往里走,脚下尽是软软的草,眼睛不能适应,蓦地看见了人影,竟是七八个汉子,一律光头、光身、光脚、光腿,只穿一条短裤,全抱着一个大夯——是一个屋的大梁,在空中吊了——一声呐喊,退后去,极快地瞄准油槽上的大木桩,一个震耳欲聋的“咚”声便砸出来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感到了野蛮和雄壮,感到了原始和力量,他喊一声“王才哥!”呛人的油的烟的汗的气味,就灌进了他的口鼻,他简直要窒息了。◆◇
◆王才却从旁边的一个拐窑里钻出来,他五短身材,更是剥得腊月·正月精光。他将二贝拉到拐窑去。原来他的分工是将磨碎的黑豆蒸成半熟,再用稻草包裹成一个一个的“豆包”。他满身满脸的油垢,只有眼睛小小的,聚光而黑明。◆◇
“你怎么干这个?”二贝说。◆“我没力气嘛,包豆包你以为轻省吗?”王才说,“一天包015倒流河四十个豆包,我就只挣得一元五角哩。”二贝把王才拉出窑,告诉这小个子:“你没力气,干这活吃◆
◇不消,我是专门来告诉你要重寻门路的。”王才一脸哭相,说地分了,◆
贾平粮够吃了,可一家六口人,没有一个挣钱的,只出不入,他又没本事,凹中短篇小说精选只有这么干了。
二贝说:“你是没力气,可你一肚子精明,这事只能你干,谁也干不了。
咱商字山上产商芝,天下独一无二,每年春上,镇街上卖商芝的一篓挨一篓,你何不全收买了,蒸熟晒干,向城市销售?我已经016对县上商业局干部谈了,他们直拍大腿叫好,建议用塑料袋包装,每包不要多,只装一把,你五角钱收一篓,一小包可以赚七角八角,不出一年,你就是先富起来的农民了!”王才说:“我的兄弟,这商芝是咱山里人的野菜,谁要这玩意儿?”二贝说:“你哪里知道,现在的城里人大鱼大肉吃腻了,就想吃一口山货土产的鲜,又都讲究营养,这商芝营养价值最高,听说能活血,健胃,滋精益神,要不秦时四皓隐居这里,长年不吃五谷,吃这东西倒活得很久。要经营,每袋附两份说明,一份讲清它的营养价值,一份说明食用方法。袋子上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就叫‘商字山四皓商芝’!”王才当下也就热了,辞退了油坊工作,四处筹款,一等春季到来,大量收购商芝,二贝也忙着为他到县塑料厂订购袋子,又着手起草说明书内容。但是,韩玄子竟将二贝臭骂了一顿:“你小子逞什么能?那王才是什么角色?他能办成了什么?
现在政策变了,是龙的要上天,是虫的也要上天;看老牛屙屎,把小牛尻子撑破也不行!你一天尽跟了什么人闹腾?”二贝说:“爹不了解王才,那是不显山露水的人哩,只是没力气,他要干这些事,保准成功。现在土地承包了,各人管了各人,能人多得很。你要看重这些人,别一天到黑只和公社大院的来往。”韩玄子倒不高兴,甚至是火了:“亏你倒来教训我了?现在是不比以前,可天还是天,地还是地,公社的领导还是领导!人家能看得起你爹,你爹能给个冷脸,不球睬,活独人、死人吗?你知道什么叫社会?!”二贝的行动受到了限制,王才自然搞不来塑料袋,也写不了说明书。人却是有志气的,一股气憋着,春天收了几麻袋商芝拿到省城去卖。结果,大折其本,可怜得坐在城墙根呜呜地哭。亏得他人勤眼活,在城里一家街道食品加工厂干了两个月临时工,回来就又闹腾着也办食品加工厂。当然,一张嘴对人只是叙说当临时工的“过五关斩六将”,至于折本之事,则绝口不提。
二贝没能为王才办成事,心里极愧,和爹也就闹起意见来。
王才办起了食品加工厂,他在家里只字不说,一切顺爹的话儿转,暗地里却总在王才那里出主意、帮手脚。韩玄子也看得出来,对他和白银就烦了,终于为修补照壁的事,矛盾激化,导致一家分了两家。
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罢,可二贝万万没有想到,爹和他的认识越来越不统一。为了叶子的婚事,他又要经常到这白沟村来了。◆◇
◆叶子是他的大妹,二十出头,出脱得万般儿人才,高挑个,腊月·正月细腰身,长长的两条腿,眼睛极大,双层皮儿包着,一忽闪看人,两包清水似的。人长得俏,性情却全是娘的,说话细声慢气,走路轻手轻脚,三、六、九日集市,很少抛头露面,偶尔去一趟,◆◇
别人一看她,她就不吭不哈,也不笑,小猫似的往回走。人都说,◆现在的女子疯张了,难得叶子这样温顺!因此,提亲说媒的特别多,017倒流河又大多是这几年发了财的、富了家的专业户。叶子性子软,拿不准主意,要听爹的,韩玄子却是一概反对。
◆◇“爹是怎么啦?”二贝疑惑起来,“这家反对,那家反对,◆
贾平你要给叶子找什么样的人家呀?”凹中短篇小说精选韩玄子只是一句话:“什么人家都行,就是不能嫁那些专业户!”这当儿,有人就提起白沟三娃。三娃家住潭水的东头,家里人口不兴,父辈弟兄仨,三家却只有他同一个哥哥。哥哥是地质工人,没想三年前一次施工事故中,不幸丧命。地质队将他照顾018招了工。家里三间上屋、两间厦房的小院,从此门就锁了。韩玄子看中了这门亲,说这家好处有四:一是三娃吃商品粮。工作虽然艰苦,工资却高,其哥死于事故,当然可见其施工之危险,但天下地质人员百万,别人不死,偏偏死他,也是他阳寿到了的缘故;二是家有房有院,其父兄弟仨守这一个后根,可谓三海碗合盛了一小碗,家底必是丰厚的。当然,好儿不在家当,好女不在陪妆,但家资丰裕毕竟有益无害;三是其父母过世,上无老的要孝敬,下无小的要扶携,过门便是掌柜。这样,叶子不免身单力薄,屋内屋外之活无人指拨,却落得不生是作非,安然清静;四是离爹娘不远,叶子有甚作难事,他们可以照顾,他们往后年岁大了,叶子也能常来伺候。
二贝不同意爹的看法。先嫌三娃个头不高,又嫌家里太是孤单,再嫌白沟不是个地方,说来道去,样样都不如专业户的子弟好。
韩玄子不听他的,让叶子自己定主意,叶子还是依了爹,二贝一肚子不悦意。
婚事定后,说要结婚,好日子订在腊月初八。因为三娃家没人料理,若在家办事,亲朋至友、街坊邻居必是要招待的。粗粗计算,就是三十多席,不说花销多少,谁来受这份劳累呢?于是就决定出外旅行结婚,这是极文明的事。出外回来,叶子就是白沟的人了,开始在家里请木匠,做家具,修屋顶,泥院墙,忙活起她的小家庭了。本来一场大事已经过去,但韩玄子却一定要在家再待一次客。
二贝和爹又吵开了:“事过又待客,那何必旅行结婚?花那钱给别人吃了喝了干啥?”韩玄子说:“咱就说是给叶子送路,只待本家本族的,外人除了相好的,不叫不行的,任何人也不请。不待怎么成呢?你爹是爱热闹的,不说有多少能耐,总还在人面前走动,别人会笑话咱待不起!人情世故就是这样嘛,待一次客,也是咱的体面。咱对好多人家也有过好处,他们也想趁机会谢呈咱呢。”二贝说:“爹说了这话,倒引起我一肚子意见!你是退休了的人,公社的事,他们要你参与,你本是不该去的,你按你的看法处理事,保不准会有差错,对一些人好了,这些人要来谢呈,可势必又要得罪一些人,对爹有了忌恨。咱若这么待客,肯定要来一些谢呈的,那影响不好呢。”韩玄子说:“谁忌恨了?我就是想待客,请谁不请谁,让那些人看哩!
你和白银愿意也行,不愿意也行,这客我是要待的,给你妹子办事,◆◇
◆你们都是这个样子?”二贝就岔了爹的话,说爹说这话,会破坏腊月·正月他们兄妹的关系,爹既然决心下定,就依爹的来,花多少钱,他可以和大贝分着出,只是家里的事他以后什么也不管了。今早娘又让去白沟,爹又发了火,他和白银便只能听从,不敢多言多语,◆◇
也不想多一言多一语。◆019倒流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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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中韩玄子看着二贝和白银从门道里走出去,就长长出了一口气,短篇小说精选说:“唉,这镇子里多少家庭不和,都是我去调解的,到了咱自己,我倒束手无策了!”老伴说:“罢了,罢了,现在分房另住了,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020咱还能活几天?眼一闭,这一切还不都是人家的。”韩玄子说:“分是分了,外人倒有说我太过分了。我也是不愿意分的,我是让他们分出去后试试艰难,若回心转意,顺听顺说,咱就再合起来。可你瞧瞧,人家倒越发信马由缰了!”韩玄子愁云上了脸,闷坐了一会儿,就翻出那本《商州方志》来。书已经发黄,破烂不堪,他是用布夹儿重换了封面,平日压在炕席底下,常常要拿出来看的。今天又看了一段商字山四皓的传说,寻思:在那秦乱之期,这四个老汉在此又是怎么个愁法呢!
呆呆做了一阵痴,就站在院子里看花台上的花。冬天的花全冻死了,唯有水流纹的石子踏道两边,是两株夹竹桃,还长得翠绿绿的。
就又往鸡棚前蹲了一会儿,便又坐回屋里去生炭火。
老伴知道这是老汉最百无聊赖的时候,就不再插言插语。自己从柜子里往外舀稻子,舀一升,倒在笸箩里,舀一升,倒在笸箩里;她是过日子细法惯了的人,一升就是一升,不及亦不过,末了问道:“舀了四斗,你看够吗?”“你看着办吧。”“我看着办?”老伴说,“我知道你准备待几席客?”韩玄子说:“我也说不清,还没计算呢;多舀一斗吧。”老伴就又舀出十升来,却见老汉披了那件羊皮大袄顺门出去了。
“你又要到哪儿去?”韩玄子并没有回答,脚步声从院门口响到照壁后,听不见了。
老伴叹了一口气,停下手中的升子,过来将刚刚生起的炭火拨开来,唾几口唾沫,让它灭了,嘟囔道:“没了魂似的,又往哪里去了呢?”韩玄子是去找巩德胜的。这驼背从白沟进了镇街寡妇的门,夜夜有暖脚的,得了许多人生好处,也吃了好多光棍不吃的苦头:那寡妇是泼人,一张嘴骂街,舌头如刀子一般,凡事大小,只能我亏人,不能人亏我,好强要盛,偏偏争不了一口气——不会生儿。
三个女子三个客娃,四十岁上抱养了一个男的,长到五岁,还不会说话,只以为说话迟点,到了十六七岁,还不开口说话,才相信果然是个哑巴。如今两个女儿都出嫁了,哑巴儿子又百事不中,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就来给韩玄子说好听的,央求能帮他办个营业执照,他要办杂货店。韩玄子去公社说了一回,从此驼背就成了杂货店主,仅仅两年工夫,手头也慢慢滋润起来,人模狗样的再不是当年的“油棰子”相了。韩玄子半年以来,酒量增大,少不得心中有事,就在那里喝开了。◆◇
◆今早的雾不比往常,太阳已经冒花了,还没有散尽。韩玄子腊月·正月站在塬头上,镇子街口依然还是看不分明。这镇子真是好风水,河水从秦岭的深外七拐八弯地下来,到了西梢岭,突然就闪出一大片地面来,真可谓“柳暗花明”!河水沿南山根弓弓地往下流,◆◇
流过五里,马鞍岭迎头一拦,又向北流,流出一里地,绕马鞍岭◆山嘴再折东南而去,这里便是一个偌大的盆地了,西边高,东边021倒流河低,中间的盆底就是整个镇街。韩玄子对镇街的两千三百口人家,了如指掌;知道谁家的狗咬人,谁家的狗见人不咬。
◆◇他披着羊皮大袄从竹丛边小路往下走,下了漫坡,到了大片◆
贾平河滩地,再往西走,就是镇街了。他家的二亩六分地全在河滩,凹中短篇小说精选初冬播下麦后,他和二贝来灌过一次水,好长时间没来了。现在顺脚拐到自家地边,见麦子长得还高,只是黄瘦瘦的。有几家人开始担着锅灰、炕土,在地里施浮肥,老远看见他了,就都笑笑的,说:“韩先生,起得早啊!”022他吭了一声,看着那些人乌烟瘴气地撒灰,说:“施得那么厚,不怕麦子将来倒伏吗?”这是一个光头汉子,冬冬夏夏,胸口的衣扣不系,其实并没有衣扣,那么一抿,用一根牛皮裤带紧了。老年人腰里紧一条粗布腰带,年轻人绝对觉得难看;他却离不开腰带,腰带又必是牛皮裤带,是个老小之间的过渡人,说:“我不能和你老比呀,你老能买下化肥。别看你家的麦子黄黄的,开春撒了化肥,就手提一般地疯长!我家没有牛,踏不出粪,种时甜甜种的,再不上些炕土,真要长出蝇子头大的穗穗了!”光头的话,多少使韩玄子心中有了些安慰。土地承包后,村子里的牛全卖给了私人。但现在的人,脑袋都是空的,做农民,也做生意,是卖主,也是买主,有买有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牛几经倒手,就全卖给了山外平原上的人,抓了现钱了。这样,地里没有可施的肥,化肥就成了稀罕物。韩玄子为此也发过牢骚,认定这几年,粮食丰产,那是人出了最大的力,地也出最大的力,若长此以往,地土都板结起来,还会再丰收吗?
退一步又想:罢了,罢了,咱不是政府,又不能制定政策,天下如此,我也如此了!可幸的是,每年公社拨化肥指标,别人买不到,他能买到,至今炕角还堆有两袋化肥,当他提着化肥在田里撒的时候,让那些人眼红去吧!
“唉,”他却偏要叹息,“能收多少麦呀,化肥钱一年就得几十元呢!”光头撇撇厚嘴,低声说:“你愁什么呀,又有钱,又能买到化肥!”说着,丢下担笼,过来搓着手,从棉袄怀里掏出一包烟来,递给韩玄子一支,“等过了年,你老能不能替我买几袋呢?”韩玄子望着那一颗青光脑袋,心里说:要我办事,就拿出这一支烟来;买几袋化肥,就值这一支烟吗?
“那费了我什么了,我不是也常托你帮忙吗?我说狗剩,你就这几亩地,炕土上得这么厚厚一层,还用得着化肥呀?”光头狗剩却说:“你还不知道呢,我现在是六亩地哩。王才家忙着搞他的加工厂,他家的三亩多地转让我种了。”王才,又是王才,韩玄子一听到这个名字,心里就蹿上一股气来。他问道:“你说什么?他转让地了?这事经谁允许的?他这么大本事,敢随便出租土地,他这是剥削你,雇你的长工!”狗剩见韩玄子变脸失色起来,当下心里“怦怦”作响,忙四周斜眼看看,没有外人,便将火柴擦着,为老汉点着烟,说:◆◇
◆“你老快不要声张,这是我两家协商的。王才家先是要卖商芝,腊月·正月不成了,还买了压面机要压面,现在只是一心张罗他的食品加工,买了好多机器,院里搭了作坊,能做点心、酥饼,还有豆角砂糖,吃起来倒比县食品加工厂的油重,又酥得直掉渣渣。小商小贩都◆◇
来买他的货哩。他现在一家大小八口,还有两个女婿,正招收人◆入股,开春想大干哩!这地当然腾不出手脚来种,咱是粗脚笨手023倒流河的人,做生意没有脚蟹,只会刨扒这土疙瘩。我们商定三亩多地一年两季给他家二担粮,这也是周瑜打黄盖,他愿意打,我愿意挨。”◆
◇韩玄子叫道:◆
贾平凹中“胡来,胡来!谁给他的政策?他要转你,你就敢接?”短篇小说精选狗剩说:“当初我也不敢,王才说,河南早就这么干了,恐怕很快上边也要有条文下来。我也想,现在的政策也是边行边改,真说不定会这样。再说,现在是能人干事的社会,谁能干,国家都支持,咱只会种庄稼,仅仅那三亩地,咱就能发了?韩先生,韩伯,这024事你千万不要对公社的人讲啊!”韩玄子支吾了一句,从麦地边走过去了。
地的中间,本来是有一条宽宽的路,可以过马车,一头通到镇街上,一头通到马鞍岭下,可以直下河南、湖北。早年路畔有一庙,是汉代建造,庙里的四个泥胎就是四皓,“文化大革命”中倒塌了。
随之不久,公路在塬上修通,这条路就荒芜起来。韩玄子每每走到这里,就要对着四皓庙倒塌后的一堆石条大发感慨。好久未到这里来了,今见种地人都在扩大自己土地的面积,将路蚕食得弯弯扭扭。韩玄子一面走,一面骂着:“造孽!”“唉唉,人心都瞎了,瞎了,没人修路了!”对于土地承包耕种的政策,韩玄子是直道英明的;他不是那种大锅饭的既得利益者。那些年里,他在外教书,老伴常年有病,四个孩子正是能吃而不能干,家里总是闹粮荒,每月的工资几乎全贴在嘴上了。而今分地到家,虽然耕种不好,但够吃够喝,还有剩余,挣得的钱就有一个落一个,全可用在家庭文明建设上了。
他是信服一句老话的:天下最劳力者,是农民;农民对于国家,是水,国家对于农民,是船;水可以浮船,水亦可以覆船。如果那种大锅饭再继续下去,国穷民贫,天下将会大乱,恐怕是不可避免的。
但是,新政策的颁发,却使他愈来愈看不惯许多人、许多事。
当土地承包的时候,生产队曾经开了五个通宵会,会会都炸窝。
因为无论怎样,土地的质量难以平等,谁分到好地,谁分到坏地,各人只看见自己碗里的肉少。结果,平均主义一时兴起,抓纸蛋儿十分盛行,于是平平整整的大块面积,硬是划为一条一溜,界石就像西瓜一样出现了一地。地畔的柳树、白杨、苦楝木,也都标了价,一律将钱数用红漆写在树上,凭纸蛋儿抓定。原则上这些树不长成材,不能砍伐,可偏偏有人就砍了,伐了。大的做梁做柱,小的搭棚苫圈。水渠无人管理,石堰被人扒去做了房基。
这些乱七八糟的现象,韩玄子看不上眼,心里便估摸不清农村的前途将会如何发展。他毕竟是有文墨的人,每一天的报纸都仔细研究。政府的政策似乎并没有改变,他便想:承包土地一定是国家的权宜之计。可这想法时不时又被自己否定了。最是那些轻狂的人,碗里饭稠了,腰里有了几个钱就得意忘形,他不止一次警告着那些人:“大凡人事、国事、天下事,都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啊!”后边的话,他不说出口,其实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对,只是自己想想;自己给自己想的,何必说出来呢。
如今,王才竟又转让起了土地,使他本来就被家事、村事搅得乱乱的心绪越发混乱了。
王才,那算是个什么角色呢?韩玄子一向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但是,王才的影响越来越大,几乎成了这个镇上的头号新闻人物!
腊月·正月人人都在提说他,又几乎时时在威胁着、抗争着他韩家的影响,他就心里愤愤不平。
他还在县中教书的时候,王才是他的学生,又瘦又小,家◆◇
里守一个瞎眼老娘,日子恓惶得是什么模样?冬天里,穿不上袜◆子——麻秆子细腿,垢甲多厚,又尿床,一条被子总是晒在学校025倒流河的后墙头上。什么时候能体面地走到人前来呢?
初中二年级,王才的姐姐要出嫁,家里要的财物很重,甚至◆
◇向男方要求为瞎眼娘买一口寿棺。这事传到学校,好不让人耻笑,◆
贾平结果王才就抬不起头,秋天里偷偷卷了被子回家,再也不来上学了。凹中短篇小说精选当了农民,王才个子还是不长。犁地,他不会,撒种,他不会,工分就一直是六分。直到瞎眼娘下世、新媳妇过门,他依旧是什么都没有。
就这么个不如人的人,土地承包以后,竟然暴发了!
“哼,什么人也要富起来了!”韩玄子一边往镇街上走,一026边心里不服气。远远看见河边的水磨坊里,一人半高的大水轮在那里转着,他知道王才一家还在那里磨麦子,就恨恨地唾了一口:我不如你吗?就算你有钱,有粮,可你活的什么人呢;我姓韩的,一家八口,两个在省城挣钱,两个在本地挣钱,我虽不在公社大院,这镇子上谁不晓得我呢,我倒怯火了你?!
走进镇街,一街两行的人家都在忙碌。街道是很低的,两边人家的房基却高,砖砌的台阶儿,一律墨染的开面板门。街面上的人得天独厚,全是兼农兼商,两栖手脚。房间十分拥挤,满是门和窗子,他们虽不及上海人的善于拥挤,但一切都习惯于向高空发展:家家有大立柜;木房改作二层砖楼,下开饭店、旅店、豆腐坊、粉条坊,上住小居老,一道铁丝在窗沿拴了,被子毯子也晾,裤衩尿布也挂。正是腊月天里,腊八已过,家家开张营业,或是筹备年货。有的将一切家什搬上街道,登高趴低地扫尘刷墙;有的在烟腾雾罩地做豆腐,酿米酒;更多的是一群一伙地在逛街。
那些专业户、个体户的子弟已经戴上了手表,穿上了筒裤,三个人、四个人,一排儿横着在街上走,一见韩玄子,哗地就散开,钻进什么人家的店里去了。几家正在修理房子,木工一群,泥瓦工一群,乱糟糟的不可开交。他们见了韩玄子,却全停下手中的活,笑着打招呼。韩玄子走过去,站在修理房子的一家门前,对着山墙头脚手架上的一个人说:“哈,真要过年了,收拾房子呀!”“啊,是韩先生呀!给先生散烟呀!”脚手架上的人喜欢地叫着,就跳下来,“房子也旧了,不收拾不行了,我想再盖出一间,办代销店呀!”“让巩德胜的生意惹红眼了?”韩玄子笑着说。
“能寻几个钱是几个钱吧,地里活一完,就没事干了嘛。韩先生,我啥时要去找你呢,眼看房子修好了,营业证还没办哩。”韩玄子知道他要说什么事了,便叫道:“都在办店了,天神,有多少人来买呢?真不得了,公社王书记给我说,现在要办营业证的人家多得排队哩……”“是难办。”那人说,“咱不认识人,怕还办不成哩,这全要靠你老了。”“好说。我可以给王书记说说,看行不行。”韩玄子想立即走掉,那人却还死死拉住他,说:“只要你一句话,还能不行吗?先生是什么人,谁不知道呢!
哎,听说咱女子出嫁了,你怎么不声不吭的,把我也当了外人了?”韩玄子说:“现在讲究旅行结婚嘛,娃的事腊月初八就办了。”那人说:◆◇
◆“旅行是旅行,可咱这里有这里的风俗嘛,总要给娃送个‘路’腊月·正月吧!日子定在几时?”“算了,不惊动镇上人了。”那人说:◆◇
“那怎么行?你不说,我会打听出来的。”◆韩玄子只是笑着不言语,要走,又走不脱,就听见有人锐声027倒流河叫道:“他韩伯,怎么不来屋里坐呀!”◆
◇众人扭过头去,见是巩德胜的老婆。这是个枣核女人,头小◆
贾平脚小,腰却粗得如桶。想必是清早掏了一篮红萝卜去河里洗了,凹中短篇小说精选才回到街上。一只手提着篮子,一只手在衣襟下取暖,看见了韩玄子,就大声吆喝。这吆喝声小半是叫韩玄子听,多半是让一街两行的人家听的。
“这枣核精!”那人低声骂一句,对韩玄子说:“进屋歇会儿吧,屋里有炭火哩。”028韩玄子说:“不啦,我去买些酒去。”说罢就走,还听见那人在后边说:“先生,那事就托付你老了!”巩德胜的杂货店台阶最高。三间房里,一间盘了柜台,里边安了三个大货架,摆着各式各样百货杂物,两间打通,依立柱垒了界墙,里面是住处,外边安放方桌。桌是两张漆染的旧桌,凳是八条宽板儿条凳,是供吃酒人坐的。巩德胜背是驼的,衣服只能做得前边短,后边长。鼻子很大,又总是红的。一辈子的风火眼,去年手中有了积蓄,才去县医院就诊,良药没有,便配了一副眼镜戴上。
一见韩玄子上了台阶,巩德胜就从柜台里走出来,说:“四天了,不见你来,我估摸你那酒也该喝完了,不是晌午就是晚上该来了,没想大清早的……”招呼坐了,取了纸烟递过,就对老婆说:“切一盘猪耳朵,我和他韩伯喝几盅!”枣核女人就刀随案响,三下两下切了一盘酱好的猪耳朵,又拿了酒壶到瓮子上,用酒勺子一下一下慢慢地倒。
韩玄子说:“甭喝了吧,要喝我来买,你们做生意的,哪能招得住这样。”枣核女人把勺子慢慢端上来,却并不端平,手那么一动,让酒洒出了几滴,说:“计较别人,还计较你呀!”韩玄子笑了笑,心里说:人真不敢做了生意,把钱看得金贵了!瞧,让我来喝,还一勺子一勺子计算,又端不平,使奸哩,哼,那瓮里的酒能不掺了水吗?酒端上来,拿缸子里的热水烫了,韩玄子喝了一口,就尝出里边果然是掺了大量的水。问道:“这几天生意还好?”“凑合。”巩德胜说,“小打小闹,总算手头不紧张了,这还不是全托了你的福吗?”酒喝过了两壶,两人都晕晕乎乎起来,巩德胜问起韩玄子家里的事来,韩玄子一肚子的闷气就随酒扩散到全身毛细血管,脸色顿时紫红,一宗一宗数说起白银的不是——从她的发型,到她的一件西式春秋衫以及脚上的拖鞋——越说越气。巩德胜每一句话都是投韩玄子之所好,韩玄子便认作知己,脱了羊皮大袄,说:“兄弟,这话哥窝在肚里,对别人说不起啊,咱是什么人家,怎么就出了这种东西!世道变得快呀,变得不中眼啊!现在你看看,谁能管了谁?老子管不了儿女,队长管不了社员;地一到户,经济独立,各自为政,公社那么一个大院里,书记干部六七人,◆◇
◆也只是能抓个计划生育呀!”腊月·正月巩德胜说:“现在自由是自由,可该受尊敬的,还是受尊敬,公社大院里的干部,说到底还是咱的领导。你老哥英武一辈子,现在哪家◆◇
有红白喜事,还不是请了你坐上席?正人毕竟是正人;什么社会,◆什么世道,是龙的还是在天上,是虫的还得在地上!”029倒流河这话又投在韩玄子的心上,他就说道:“这倒是名言正理!就说王才那小个子吧,别瞧他现在武武◆
◇张张,他把他前几年的辛酸忘记了,哪活得像个人?”◆
贾平凹中巩德胜压低了声音说:短篇小说精选“老哥,你知道吗?听说小个子手里有这么些票子哩!”他伸出手来,一正一反晃了晃,继续说道:“他怎么就能弄到这么多,他不日鬼能成?不偷税漏税能成?
政府的政策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可能让他富得毛眼里都流油吗?”030韩玄子耳脸已经发烫,可还去摸酒壶,酒却洒在桌子上,巩德胜忙俯下身子,凑了嘴在桌上吮干了。韩玄子正要接他的话,见此状便噗地笑了:“你这人真会过日子,这酒里掺了水,滴几点还心疼呀!”一句酒后的笑话,却使巩德胜脸色赤红,说:“这酒哪里会掺了水,咱是什么人,干那缺德的事?!”忙借故取烟来抽。韩玄子倒嘎地又笑了,说:“我怕是醉了。再喝一壶吧,这壶我掏钱。”巩德胜竟充起大方来,又唤枣核女人倒酒,说:“老哥,这个店说是我办的,也可以说是你办的,你来了我心里高兴!常言说:酒席好摆客难请。打个比方,那个小个子听说家里有汾酒,菜或许比我的丰盛,可七碟子八盘子摆三桌五桌,怕还请不到你呢。来,咱俩划几拳热闹热闹!”吆三喝五划过几拳,韩玄子却拳拳皆赢,巩德胜眼睛都直起来了。枣核女人一直在旁观战,心里不是疼着老汉,只是可惜那酒,就喊后院的哑巴儿子进来替爹喝。那哑巴趔趔趄趄进来,歪眉斜眼立在一旁,夺了巩德胜手中的酒盅就喝,巩德胜一把推过,吼道:“滚!我哪儿就能醉了?我和你韩伯正喝到兴头,再喝十壶八壶也喝不醉。老哥,我现在能喝了这几两酒,也全是承蒙你提携。你看,就咱这点小利,这街坊四邻倒都眼红了,街那边姓刘的,人家也要办杂货店了,也要卖酒啦!那是一辈子不走正路的人,随着那小个子王才跑,这号人,能领到营业证?”韩玄子说:“这说不来,你能领,人家恐怕也能领。”“那就把咱这老实人整治了!”巩德胜说,“兄弟这店能不能办下去。还得你老哥照顾哩!”韩玄子喝得头有些沉,心里却极清楚,偏是口里不说:只要我去公社谈谈,他姓刘的就甭想领营业证了!而只是笑着。
“我是那号人吗?要是看不上你,我也不会喝你的酒。我现在只给你说,正月十五,我给叶子‘送路’,谁我也不招呼,到时候你来吧。”巩德胜说:“我怎么能不去呢?你的女子就是我的女子嘛。东西备得怎么样了?”韩玄子说:“什么都好了,你给我留上十几瓶好酒,我今日先带五瓶。”钱从口袋掏出来,硬铮铮的,放在桌子上。巩德胜却放着大话说不急,韩玄子就又说:“不是向你兄弟夸口,一家四个人挣钱哩,你要少收一分,◆◇
◆这酒我也就不提了。”腊月·正月这当儿,韩玄子的小女儿跑进店来,一见爹喝得眼睛红红的,就说:“你又是喝,喝,那马尿有什么可喝的!”◆◇
韩玄子对儿女要求极严,唯独十分疼爱这小女儿;小女儿在◆任何场合说他,他也不怪,当下笑着说:031倒流河“瞧我这小女子!家里有啥事吗?”小女儿说:◆
◇“王才哥在家等你半天了。”◆
贾平凹中杂货店里一切都安静了。巩德胜紧张地看着韩玄子的脸,以短篇小说精选为他要发怒了。韩玄子没有言语,只是喝酒,喝得又急又猛,捏起了空盅子举起来却轻轻放下了,说:“他找我,找我干啥?”四
032王才已经到韩玄子家很长时间了。
他是在水磨坊里,磨完第二担麦子后就赶来的。自从扩大食品加工生产以来,他几乎没有一天安闲过,饭不能按时吃,觉不能踏实睡,人本来又瘦又小,就越发的瘦小了。出奇的是那一双眼睛,漆点一般,三天三夜不沾枕头,竟无一丝一缕发红的颜色。
而且逢人就眯,一眯就笑纹丛生,似乎那眼睛不是长着看人的,专是供人来看的。有人看过他的相,说:此乃吉人天相也。
当然,他的自我感觉还是良好的。他很感激这么些年,七倒腾,八折腾,总算认识了自己、发现了自己,自己要走一条适合于这秦岭山地,适合于这“冬晨雾盖”的镇子,适合于自己的路子。
他在省城当临时工那会儿,见过那一人多高的烘烤机,可以直接烤出点心、面包,但价钱太贵了,五万多元,他一时还拿不出来,只有能力先做些酥糖之类。一切东西准备好后,便将四间上屋腾出两间。又在西院墙下搭了一个三间面积的草棚,这就是全部的作坊了。生产的豆角砂糖、饺子酥、棒棒酥糖,其实是很简单的,先和面,后捏包,下油锅,粘砂糖,这些操作,乡下的任何女子都做得来,关键只是配料了:多少面料,配多少大油和多少白糖。
这技术王才掌握,而且越来越精通,甚至连称也不用,拿手摸摸软硬,拿眼看看颜色,那火候就八九不离十了。一家人这么干起来,从夏季到秋里,月月可盈利二百多元。人心是无底的,吃了五谷想六味,上了一台阶,想上两台阶。王才日夜谋算的是买到一台烘烤机,他便要扩大作坊,补充兵马,增加品种,放开手脚要大干了。
他计算过,如果招收四十人,按一般的情况,平均每人每月可拿到工资四十一元。这个数字虽然并不大,但对于农民来说,尤其在麦秋二茬庄稼种收碾打之后,闲着无事,这四十一元仍是一个馋人的数字。王才估摸,只要一放出这个风去,要来的人定会拥破门框。那时候,要谁,不要谁,他就是厂长、是经理、是人事科长,说不定也会像国家招收工人一样,有人要来走后门了。
他当然心中有数,谁个可以要,谁个不可以要,他不想招收那些脑袋机灵、问题又多的人。这些人,他们有的是粮,有的是钱。
他要招收那些老实巴交的人,这些人除了做庄稼,别无他长;而这些人在农村是大量的。招收他们,一来可以使其手头不再紧巴,二来他们会拼着命干活的。
可是,出乎王才意料的是,招收的消息一传开,人人都在议论,来找他入股做工的却寥寥无几!他百思不解这是什么缘故。让儿女出外打听了,原来,有的人担心这加工厂能不能搞长。更多的人则是怀疑起他的做法了:“王才这不是要当资本家了吗?”◆◇
◆“国家允许他这样发财吗?”腊月·正月“韩玄子家的人肯去吗?”听到这些疑问,王才的心里也着实捏了一把汗,他是没根没基的一个人,县上没有靠山,公社没有熟人,凭的只是自己的一◆◇
颗脑袋和自己的一双手。是不是会发生什么危险呢?他开始留神◆起报纸上的文章,每一篇报道翻来覆去地读。他心里踏实了。033倒流河村里人没几个入股,他就找他的亲戚。当各种酥糖生产出来,远近十多里内的小贩都来购买,村里的人没有一个不在说:吓,◆
◇吃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贾平凹中到了腊月,正是冬闲时期,能跑动做生意的人都黑白不沾家短篇小说精选了,无事可做的却老觉得天长日久。王才就动手扩大了作坊,还想多招人手,因为年关将近,正是酥糖大量销售时机,人若误时,时不再来啊!
今天早上,他在水磨上磨麦,磨坊里挤满了人,都在议论着公房的事。原来,紧挨王才家,早先是生产队的四间公房,土地034承包之后,这房子就一直空闲。现在传闻说,队干部研究决定,要将这房子卖掉,然后把钱分给社员。公房前面就是大场,大场外便是直通镇街的大道。队干部初步商定,谁若买了房子,又不想在原地居住,可以允许拆迁,然后在后塬上公路边为其重丈量四间房基,而将原房基作为耕地对换。四间房估价一千三百元。
这是宗很便宜的事,好多人家都跃跃欲试,但是钱必须一手交清,谁家又能一下子拿得出呢?
王才得了这消息,心下便想:这公房正挨着我家,买过来扩大作坊,明年买置烘烤机不就有地方安装了吗?但他担心的事情很多:别人要买怎么办?一家买不起几家联合买怎么办?数来数去,能一下子掏出这么多钱的,怕只有韩玄子家了。韩玄子家房子多,也许不会买,但必须先探探他的口气,何况他是镇上的头面人物,生产队长还是他的侄儿呢。
王才没等第二担麦子磨完,就顶着一头面粉,匆匆到了韩玄子家。一进门,见二贝娘正在照壁前拾掇跌落下来的碎瓦片,便眼睛又眯眯地笑起来了,说:“婶子真是勤快,这么大年纪了,儿女媳妇都挣钱,还用得着你这般忙活呀!”二贝娘见是王才,先是一愣,接着就哧地笑了,说:“你是从面瓮里才出来的?人不人鬼不鬼的!”边说边解下腰中的围裙,噼里啪啦地帮他拍打了,接着说:“我有什么福可享!我们家里挣钱,月月国家给了定数的,四个人哪能顶住你一个人!真要有钱,也不至于让照壁破成这样,没有白灰嘛!”王才说:“那你怎么不吭一声,我那儿有白灰。韩伯不在吗?”“一早出去了。”“那我现在给你背白灰去!”二贝娘忙拉住了,说:“急啥,急啥,真要有灰,让二贝回来去取就是了,还能再让你跑!找你韩伯有什么事吗?你可是无事不登门哟!”“没什么事,和我伯来坐坐。”王才被让坐在上屋,二贝娘又架起了炭火,要去拿烟,王才说带着,自个先抽起来。他是没有特别的嗜好的,酒不喝,茶不喝,认定那是有闲的人享受的,他赔不起工夫。烟也并不上瘾,只是出门跑外,人情应酬,男子汉不抽一支两支,一双手便不好安排。
二贝娘问起食品加工厂一天能赚多少钱,信用社里已经存了多少。
王才自然全打哈哈,二贝娘就说一通:越有越吝,越吝越有;我又不向你借,何必恐慌。两个人就都笑了。◆◇
◆王才说:腊月·正月“婶子说的!世上什么都好办,就是钱难挣;你也想想,你们家四个人挣钱,能落几个呢?”二贝娘说:◆◇
“能落几个?我家比不得你家呀,你韩伯好客,三朋四友多,◆哪一天家里不来人,来人哪一个不喝不吃,好东好西的全是让外035倒流河人吃了!”这一点,正是王才可望而不可即的。他是多么盼望天天有人◆
◇到他家去,尤其是那些出人头地的角色。当下心里酸酸的,口上说:◆
贾平凹中“韩伯威望高啊,咱这镇上,像韩伯这号人能有几个呢!我短篇小说精选常对外人说,古有四皓,今有韩伯。你们这一家是了不得的人物,出了记者,出了教师,大女子嫁的又是工人,小女又上学,将来少不得又是国家的人,书香门第啊!哪像我们家,大小识不了几个字,就是能挣得吃喝,也吃喝得不香不甜呢。”正说得热闹,韩玄子回来了。王才从椅子上跳起来问候,双036双坐在火盆旁边了。韩玄子喊老伴:“怎么没把烟拿出来!”王才忙掏出怀中的烟给韩玄子递上,韩玄子看时,竟是省内最好的“金丝猴”牌,心里叫道:这小个子果然有钱,能抽五角三分的烟了。
老伴从柜子里取出烟来,却是二角九分的“大雁塔”牌,韩玄子便说:“那烟怎么拿得出手,咱那‘牡丹’烟呢?”“什么‘牡丹’烟?”老伴不识字,其实家里并没有这种高级香烟。
“没有了?”韩玄子说,就喊小女儿,“去,合作社买几包去,你王才哥轻易也不到咱家来的。”顺手掏出一张“大团结”,让小女飞也似的跑合作社去了。
王才明白韩玄子这是在给自己拿排场,但心里倒滋生一种受宠的味道:韩玄子对谁会如此大方呢?韩玄子却劈头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没甚大事。”王才说,“你老年纪大,见识广,虽说退休在家,不是社长队长的,可你老德高望重,我们这些猴猴子,办些事还少不得要请教你呢。不知是不是实,我逮到风声,说是队上的那四间公房要处理?”韩玄子心里一惊:这消息他怎么知道?处理公房一事,是前三天他和队长商量的,也征得大队、公社同意,但如何处理,方案还没有最后确定,这王才却一切都知道了!
“你听谁说的?”韩玄子做出刚刚知道这事的样子,倒问起了王才。
“水磨坊里的人都在说了。”“都怎么说的?”韩玄子并不接王才的话,他已经明白王才到他家来的目的了。
王才说:“说什么话的都有。有的说这房早该处理,要是再不住人,过几年就要塌了。有的说就是价钱太高,谁一下子能拿一千三百元?依我看,最有能力来买这房的,怕还是你老了。”没想王才竟又来了这一下,韩玄子看着那个小鼻小眼的小脑袋,心里骂道:好个厉害角色,自己想买,偏不露头,来探我的口气哩!便说:“要说买嘛,我确实也想买。可这怕不是我想买就能买的事。
房子是集体的,全队人人有份。我想,想买的人一定不少,该谁买,不该谁买,这话谁也不敢说死,到时候得开社员会,像咱分地分树那样,要抓纸蛋儿了,你说呢?”王才说:“你老这话是对的。可我思想,咱这村上,还没有无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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