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正小说散文集

胡正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重要流派“山药蛋派”的代表作家之一。他是中国共产党优秀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山西省老文学艺术家协会名誉主席,山西省作家协会原党组书记、副主席,山西省文联原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汾水长流》,中短篇小说集《几度元宵》,短篇小说集《摘南瓜》、《七月古庙会》,散文报告文学集《七月的彩虹》,中篇小说《鸡鸣山》、《重阳风雨》等。本书是他的作品精选集。

第一章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胡正小说散文集/胡正著.—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5.8(山药蛋派经典文库)ISBN978-7-5378-4487-1Ⅰ.①胡…Ⅱ.①胡…Ⅲ.①小说集—中国—当代②散文集—中国—当代Ⅳ.①I217.2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5)第159417号书名胡正小说散文集著者胡正责任编辑谢放装帧设计张永文内文设计天目文化出版发行山西出版传媒集团北岳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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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出版的《山药蛋派经典文库》,收录了赵树理、马烽、西戎、李束为、孙谦、胡正六人的经典作品,分集出版,共计十二册,分别为:《三里湾李有才板话》《吕梁英雄传》《汾水长流》《赵树理小说散文集》《马烽小说散文集》《西戎小说散文集》《李束为小说散文集》《孙谦小说散文集》《胡正小说散文集》《赵树理戏剧集》《山药蛋派作家电影剧作精选集(一)》《山药蛋派作家电影剧作精选集(二)》。
001在编辑体例上,《山药蛋派经典文库》全部配有与作者相关的生活及工作图片,除两本影视剧作精选集外,其余十本均有作家小传、作家印象记、作家著译系年、作家作品研究代表篇目辑录等资料,便于读者对这些作家有更加全面的了解。
在编辑过程中,我们参考了其他出版社相关作品的原始版本,对作品中出现的语病和标点进行了订正;遵循《第一批异形词整理表》(),对文中的词语进行了统一校对;并查阅了《现代汉语词GF1001-2001典》《汉语方言大词典》《山西省方言志丛书》等书籍,力求保持作品的原汁原味。
由于这些经典作品去时已远,难免存留彼时历史的痕迹。为了保持作品的历史原貌,除对一些错别字做了更正,对“的、地、得”“做、作”和“哪、那”等按照现行规范做了修改,其余均尊重原文,未作更改。
虽然我们的编辑工作认真而努力,但难免有疏漏之处,敬请广大读者批评指正!
北岳文艺出版社二○一五年八月002山药蛋派对中国新文学的意义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中国再一次处于关键性转折时期。在其初期,抗日战争正呈胶着状态,中国的未来似乎还不明朗。而在其最后一年,一个崭新的共和国建立,拉开了中国快速实现工业化、现代化的帷幕。
毫无疑问,抗日战争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重要部分,其过程及最后中国人民的胜利,是中国对世界的重大贡献。虽然就中国而言,这是一场民族战争,但同时我们也可以这样认为,抗日战争是日本作为先发国家,在建立基本的工业体系后对后发国家的战争。不过,这次战争不同于几乎是半个世纪前的甲午战争,它以日本的失败而告终。其后果是,迟滞了日本的现代化进程,并激发了中华民族的自信心,强化了中国从农业文明的巅峰跌落后,追赶先发国家的凝聚力。在中国被迫走上救亡图强现代化道路的同时,面临着另一个至为艰巨的使命,就是文化的重建。
其核心问题是难以抵御现代文明冲击的农耕文明,如何改造自己,使之适应现代化的历史要求。虽然这一任务直到今天仍然没有完成,但不可否认的是,中国历代的有识之士进行了艰苦卓绝的努力。从文学的角度来看,山西作家,特别是被称为山药蛋派的作家所做的贡献至为突出。
一是山西作家由于自身的经历,对中国农民的生活、情感十分熟悉,并在001自己的作品中做出了十分生动、典型的表现。二是山西作家具有强烈的历史使命感,能够敏锐地感受到时代所发生的变化,以及这种变化对社会生活、个人命运的影响、改变。三是山西作家的创作激发了人们对未来生活的向往与追求,表现了在现代化的道路上,人个体所蕴含的主动性与创造力,以及在正确价值观引导下民族的凝聚力。四是山西出现了一个具有基本相同的审美风范的创作群体,并对中国文学的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
审视那时以来的山西文学,一个不能回避的问题就是山药蛋派作家的创作。这一创作流派出现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延续了半个世纪左右,并影响了整个中国的文学。直到今天,其创作精神、表现方法、美学风格仍然具有极强的生命力。虽然我们已经难以说今天的作家中谁属于山药蛋派,但一个无可否认的事实是,在文学日益多样化的态势中,山药蛋派的生命力、影响力依然强大。这一流派,以赵树理为代表,以马烽、西戎、李束为、孙谦、胡正为主将,以众多的在不同时期出现在文坛的数代作家为基本阵容。其构成,除山西地区的作家外,周边地区也有许多人自认为属于这一流派。可以说数量庞大,延续持久。从时间的角度看,这一流派作家的创作横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以及新中国成立后的前三十年及改革开放后的大部分时间。即使是今天,虽然我们已经不再把哪一个人归为山药蛋派,但仍然有很多人秉承其创作追求与表现风格。这一流派作家的创作在体裁上也表现出突出的丰富性。除最具影响力的短篇小说外,他们还有大量的中长篇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作品。更需要指出的是他们在戏剧与电影领域同样具有重要的贡献。比如赵树理就说自己是生于《万象楼》,死于《十里店》。他对中国传统戏曲的熟悉、热爱,以及执着的创作超过了同时代的大多数作家。这一流派对新中国电影的发展进步也做出了重大贡献。不仅具有开创之功,而且许多作品成为中国电影的标志性成果。如《我们村里的年轻人》《扑不灭002的火焰》《新来的县委书记》《咱们的退伍兵》等等。虽然这一流派的作家并不从事理论研究,但在他们不多的讨论创作思想的文章中,建构了自己的美学理论,并产生了重要影响,一度时期甚至成为我们创作的重要准则。从中国文学史的角度来看,这一流派是一个典型的文学流派,具有关于文学流派的全部要素。它有自己的创作理论,有基本一致的创作风格与美学追求,有自己的代表性作家。特别突出的是有相对稳定并绵延数代的创作群体及大量地产生了有重大影响的作品。这个流派是中国文学史上团结了最大量作家的流派,是延续时间最长或者至少可以说是之一的流派,是涉及体裁最为广泛的流派。更重要的是,这个流派对中国新文学,以及中国新文化的建设做出了关键性的贡献。
正因为此,山药蛋派成为中国新文学发展历程中的重要现象。不仅仅是前面所提的作家,以及与他们大致同时开始创作的作家中有很多人遵循其创作理念,并被归为山药蛋派,而且在新中国成立后的数十年中,仍然有数代作家基本表现出相同的创作风格。同时,山药蛋派也是一直以来文学界非常关注的研究对象。人们从不同的角度、侧面对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这一现象进行讨论,并延伸出许多更加重要的理论话题。这些话题从多个方面就其对中国新文学的影响、贡献进行了分析,都具有非常积极的意义。我以为,至少有这样几个方面是十分突出的。
首先,山药蛋派开创了中国新文学的新样式,并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成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的重要模式。中国文学一直具有关注社会、人生的优良传统。中国新文学不仅继承了这一传统,而且在表现社会、人生的努力中把普通劳动者作为主要描写对象。这是中国文学的进步。但是,这些描写往往存在与描写对象疏离的倾向。不论从语言表达、细节描写、情感状态等诸多方面,都与这些引车卖浆者有这样那样的距离。山药蛋派作家的出现改变了这种状态。他们不仅对普通劳动者,特别是北003方农民的生活非常熟悉,而且也改变了那种“疏离”的状态,是真正从农民的视角来写农民的。这使文学与其表现的最普通的民众之生活、情感、愿望统一起来。这些作品是真正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的,是表达普通劳动者精神追求与人生愿望的。从而我们也可以说,是最生动典型地体现了写人民大众、为人民大众的。由于这批作家出现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期,从时间上看,正生动典型地体现了中国新的历史时期对文学的期待,因此也成为中国新文学的样板、方向,成为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文学创作的重要模式。
其次,山药蛋派极为生动地描写了中国传统社会的生活方式、社会结构、价值体系,以及人们的情感状态。这种描写不仅具有文学意义,而且具有极为典型的社会文化学意义。从他们的作品当中,我们可以穿透漫长历史,了解中国社会,特别是中国农村在农耕文明时代最基本的存在样式。包括其间的人们是如何劳动生产的,其婚姻、家庭、伦理关系是怎样构成的,人们遵循什么样的价值观,并在这样的价值体系影响下选择自己的生活等等。所以,我们也可以说,山药蛋派为我们勾画出一幅农耕文明的“清明上河图”。这种生活状态虽然随着工业化的推进发生了变化。但是,其变化是一种渐进的过程,而不是突发式的、断裂式的骤变。以至于今天,我们仍然可以在这些作品中看到农耕文明形态在新的历史时期的顽强存在。
所以,最重要的,是山药蛋派为我们描写了中国农村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变化不仅体现在物质生活之中,更主要的是表现在精神生活之中;不仅体现在外在的社会结构上,更主要的是表现在内在的人格价值中。这种极为深刻的转变有一个非常重要、关键的时代背景,即中国在经过一百多年的艰难探索之后,由于新生政权的出现,真正迈开了工业化、现代化的步伐,不仅对中国产生了划时代的影响,对人类发展进步也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在他们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中国人民004是如何在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出于民族大义组织了起来,并为自己的尊严、幸福进行顽强的奋斗。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他们更多地描写了新生政权之下农民的生活。多少年来一家一户分散的社会细胞在共同的目标下被组织起来。社会结构、生产方式,以及由此而来的伦理关系、价值观等都发生了改变。农民不论从政治、经济、伦理等诸多方面都不再依附于地主、家长、宗法关系,其独立性得到确立,创造力得到解放,人的自觉意识被唤醒。这种改变是中国社会最深刻的改变,是中国从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迈进的必然过程。觉醒了的劳动者不再是别人的附庸,而是自己的主人。他们热爱新生活,并且为新生活的到来努力奋斗。在他们身上,虽然仍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局限,但是,社会的主流是进步的,是美好的,是能够使个人的创造力得到发挥,并实现其价值的。
山药蛋派作家对中国新文学,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中国新文化的另一个极为重要的贡献是对现代汉语的完善及大众化。新文化运动的一个重要成果是白话文成为中国的书写文字。这一变革对中国来说意义重大。文言文具有表意凝练、内涵丰富、书写简洁等优势,有着强大的生命力。但由于其解读的模糊性,不能适应工业化的要求,也难以被更多的普通民众接受。白话文的出现适应了时代发展的要求。经过包括鲁迅、胡适、钱玄同等早期学人的努力,白话文终于完成了由口头语言向书面语言的转换,但其完善需要一个过程。这主要是借鉴外来语言使汉语欧化的倾向,以及脱胎于古代汉语而存留的古奥的表达使白话文,或者说现代汉语显现出明显的过渡特征。另一个重要的问题是在白话文的早期,还没有成为能够被普通大众接受的书面语言。山药蛋派的作品大量地吸收了民间口头语言鲜活、生动的元素,扬弃了其中生僻、粗俗的成分,改善了欧化、古奥的因子,使现代汉语具有了更加生动丰富的表现力、更为完美典雅的结构形式。不仅使现代汉语在语法结构上更加合005理,而且表情达意更加准确、生动、鲜活、丰富、高贵。由于山药蛋派作家及同时代人们的共同努力,这种适应时代要求的新的语言形式被更为广泛的大众所接受使用。
山药蛋派作家的人生经历与创作成果也最为典型地表现了作家的社会良知。这是一些真正热爱人民,特别是普通民众的作家。他们没有认为自己是社会的宠儿、精神的贵族,而是认为自己就是普通劳动者中的一员。他们为民而喜,为民而忧,为民而作。他们感时忧世、心怀天下,对人民的冷暖寒苦牵挂于心,对国家的未来命运殷殷于怀,对生活中的丑恶现象旗帜鲜明。在他们的作品当中,总是倡导那些美好的情操、奉献的精神,并给人以向上的力量。他们并不回避生活中的艰难曲折,但从来没有丧失对国家、民族的希望。虽然他们个人的命运并非一帆风顺,但无论如何,他们热爱生活、热爱国家、热爱我们民族的痴情一如既往。他们强烈的民间情怀、家国意识,以及为人民大众代言的品格、用文学来影响社会改造人生的追求直到今天仍然具有非常突出的现实意义与重要的引导意义。他们淳朴的、温暖的、活色生香的、如诗如画的审美风格感动了一代又一代人,并将一直如此,散发出艺术之动人光芒,并照亮人生,穿透历史,直达未来。
006胡正,原名胡振邦,曾用笔名胡令天。一九二四年农历十月二十五日生于山西省灵石县城内。少年时在县城高小读书。一九三八年九月,参加晋西南牺牲救国同盟会吕梁剧社。一九四○年夏编入山西新军青年抗敌决死队二纵队吕梁剧社。一九四○年冬,随吕梁剧社到延安鲁迅艺术文学院部队艺术干部训练班学习。半年后转入延安部队艺术学校学习。
一九四二年夏到八路军一二○师政治部战斗剧社任编辑股干事。一九四三年一月起在晋西北抗日救国联合会文化部文艺工作团工作。一九四三年二月到静乐县二区任抗联文化部长,同时参加武装工作队工作。
一九四三年五月二十三日在延安《解放日报》发表了第一篇短篇小说《碑》,一九九五年由中国作协、中国文联等单位联合推荐列为抗战文学名作百篇之一,收入作家出版社《中国抗日战争短篇精粹》。一九四三年十月十四日在延安《解放日报》发表了《民兵夏收》,一九八一年收入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国现代短篇小说选》第六卷。
一九四四年二月编入七月剧社第三队参加整风。一九四五年一月到新民主主义实验学校文艺工作团。一九四五年冬到晋西北文联。一九四六年春到《晋绥日报》任副刊编辑。一九四九年二月到《晋南日报》任记者。一九四九年十月随军南下,任重庆《新华日报》副刊组副组长。
001一九五○年十二月到北京中央文学研究所学习,毕业后于一九五三年夏到山西省文联,随即到榆次县张庆村生活一年多。一九五五年任《山西文艺》主编,一九五六年任山西省文联秘书长。
一九五四年四月发表的短篇小说《摘南瓜》,收入一九五六年中国青年出版社《青年文学创作选集》。《两个巧媳妇》收入作家出版社《一九五七年短篇小说选》。《七月古庙会》收入人民文学出版社《短篇小说选一九四九—一九七九》(二)和上海文艺出版社《中国新文学大系》第四辑。一九六二年出版了长篇小说《汾水长流》,曾改编为同名电影、话剧、戏曲。
“文化大革命”中带着全家被下放到灵石县山村插队落户。一九七二年调回山西省文化局创作组。一九八○年后历任山西省文联秘书长、副主席,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党组书记,中国作家协会第四届理事、第五届名誉委员,山西省政协第四、第五届委员,山西省对外友好协会理事。一九八八年为山西省作家协会顾问,一九九八年为山西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
一九八二年发表的中篇小说《几度元宵》,曾收入日本《中国农村百景》丛书。短篇小说《那是一只灰猫》被《小说选刊》选载。后期又写出了中篇小说《重阳风雨》《明天清明》以及一些散文、报告。
一九九五年离休后,任山西省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副主任、山西省老文学艺术家委员会主任、山西省老文学艺术家协会常务副主席。
二○一一年一月十七日,因病医治无效,在太原逝世,享年八十七岁。
002目录碑001民兵夏收007摘南瓜014七月古庙会021两个巧媳妇034几度元宵(上篇)057重阳风雨153那是一只灰猫229“新华日报回来了!”241七月的彩虹243我爱夏天253金色的江阴——乡村中的城市、城市中的乡村258部艺生活拾趣264少年情深272林彬老师与吕梁剧社295副刊生活散忆303001昨日流光——省、市文联往事散忆306能人胡正张石山314/
胡正著译系年317胡正作品研究代表篇目辑录331002碑
一九四○年的秋天。
在披着露珠的丛草中,在羊肠山径上,年纪大约二十岁,像村姑似的凌前英,挽着一个小篮,向山下走着。
山下面,是平躺着的晋中平川。汾河,在中间似一条受伤的长虫,蜿蜒地蠕动着。
她走下山来,便又钻入到高粱和谷苗间的道路上,向着刘村走去。
她是来往于刘村附近,做妇救工作的区级干部。她的装束,和平川里的普通妇女一样:白布上衣和阴丹士林布裤子。她把那些纸单文件巧妙地藏在身上,并且还摘了些豆角,放在挽着的小篮里,这就像是一个农妇从田里摘了豆角回家一样。
刘村是靠近汾河,离县城二十几里的一个小镇。自从敌人占了县城以后,刘村便变为游击区了;敌人经常来去,暗地里也有我们的组织。
现在刘村确是荒僻得多了。清晨,连鸡叫也听不到了。
柱儿妈把柱儿从炕上拉起来:“起来,给你爹送饭去!”柱儿揉了揉还未睡醒的眼,不高兴地担起米汤和蒸馍,慢吞吞地走出大门。
001柱儿今年才十四岁,柱儿妈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农妇,本村里的妇救会秘书。她和凌前英在工作中发生了友情,总是姐妹相称的。现在,凌前英来了。
柱儿妈盛了满满的一碗米汤,拿出些过中秋节时的月饼来放在凌前英面前,便到村里去召集会员去了。
会员们陆陆续续地来了。
一位四十多岁的拐着左脚的老太婆——那是今春里敌人来,她没有跑脱,被敌人用枪托打坏的——让她孙子兔儿扶着,一步一拐地来了。
进屋后,又叫兔儿到大门外去瞭哨。
“噢,前英,你一打早来的?今晌午可是要到我家里吃饭去啊!”拐脚婆婆笑得眼眯眯的。
“看婶婶的脚,还没有好清吧?”凌前英扶她坐在炕上。
“我这算什么咧,看你,成天价跑上山跑下川的……”拐脚婆婆又要夸奖凌前英了。
在柱儿家后院的一个角屋里,妇救会一个秘密的动员会开始了。会员们都团聚在炕上,侧着头,听着凌前英的讲话。
当凌前英讲到要她们劝家里早秋收早往山上送粮食的时候,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把眼睛盯着张四嫂。
“张四嫂,我看你家那个男人的脑筋可顽固咧,一个小气鬼。年时死也不往山上给咱们县政府送粮,一点也不前进。你回去可是要好好地开导开导他啊!”拐脚婆婆很正经地说。
“哼!他再要那样下去,我就不跟他啦。”张四嫂十分懊恼自己有这样一个窝囊的不争气的丈夫。
接着她们又回过头来,听着凌前英在讲:每人要捐做鞋子,帮助八路军保护秋收,尤其还要和石桥村妇救会竞赛。这,刘村的妇女是不甘落人后的。
002“我做两对。”“我交三对。”“我叫我儿媳妇也做两对。”拐脚婆婆总是要比别人起劲些,“叫她打两对新布底,纳得耐耐的。”凌前英拿出册子来,登记着每人报出的数目。突然,送饭去的柱儿飞似的跑进来,气喘得像急吹的风箱,他用袖子抹掉面额上湍流的汗水,急促地嚷道:“快跑吧!‘黄人’(日军)从前村里来啦!听说‘黑狗子’(伪军)报告了,说有妇救会干部来咱村里开会,一下就要包围咱村啦!兔儿,咱们赶紧给后村里报信去!”说着,又急急地拖着门口拐脚婆婆的孙儿,奔向后村去了。
刘村立刻便骚乱起来。
凌前英镇静地告诉大家:“不要慌,赶快往边山上跑,赶不及,就躲在庄稼地里!”于是,大家便跑出大门,往村外奔跑了。
拐脚婆婆可急得要哭了,该死的孙子兔儿,也忘记了管他奶奶,就报信去了。
凌前英迅速地把登记册藏在身上,她不愿只管自己跑去,不顾这不幸的人,她扶着拐脚婆婆费力地移动着。
拐脚婆婆的心里越慌越急,越拐不来,凌前英简直是在拖着她跑。
秋天里,凌前英浑身都淌汗了。
敌人一个小队已经进村了,走在前面的有四五个人,各持手枪从街心往村西头走。其中一个是粗鲁的竖着两条浓眉的田中队长,一个是短矮的有着两颗凸出的红眼珠的吉藤队副,跟着一个翻译,几个士兵,如狼似的眼睛,搜索着“妇救会”的人。
拐脚婆婆的脚,像不是她自己的了,麻木臃肿,脸上的汗水,汇合着003泪珠,前襟上淋湿了一片,耳朵里响起皮鞋的声音,心里一慌,腿一软,卧倒了。凌前英忙俯身下去搀住她,拐脚婆婆已经像没有骨头似的软瘫了,哆哆嗦嗦地强吐出几个字:“前英……赶紧……不要连累……”凌前英看看拐脚婆婆连一步也走不得了,后面又响起了枪声。她便连扶带拖地把拐脚婆婆搀进路旁的一间草房里,赶快给她盖了些草,便飞奔出来。
“砰!”一颗子弹向着正在跑的凌前英射过去,落在旁边一棵树干上,她急忙往下一蹲,爬着躲进刚收割回来的高粱堆里。
吉藤队副大步跑上前去,一个人也没有了。他那两只凸出的红眼珠,盯着高粱和玉蜀黍堆,右手举着手枪,左手就去翻高粱秆。高粱秆上的干叶子发出沙沙的叫嚎。
“喂,找什么?往前追的!返回再搜!”田中队长发出命令。
吉藤队副只好给这个高粱堆记了个记号,便跟着向前追去。
高粱秆堆里面,正屏住呼吸的凌前英,这时才把那口气松下来,轻轻地把高粱秆掀开一条缝,敌人已经看不到了。她像是一只受了惊的猫,钻出来,飞开脚步,便向着村外跑去。汗水将短发粘在脑额上,她疲乏地躺在一个豆角架底下,喘着气。
“怎么我竟朝着和边山相反的方向跑来了呢?到汾河边碰敌人去吗?”她平心静气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立刻她的心又慌了。于是立起身来,想再往山上跑,但路已经被敌人隔断,只得待黑夜再冲过去。这时,枪声又紧接着响过来,她便慌忙跑进近处一家菜园里去。忽然有一只垂着尾巴的黑狗,直向她扑来,“汪汪”地吠叫,她也顾不得理它,一直躲进房子里去,那只讨厌的黑狗仍在房门外朝着房里不倦地吠叫。
这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屋子,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凌前英困倦地躺在炕上,把炕上的破草团往头下一塞,轻松地吁着长气。
004有时,她又想到那可怜的拐脚婆婆……田中队长和吉藤队副已追到村东头,布置好队伍,包围起村子,在进行搜索了。
吉藤队副又去使劲地翻搜着刚才留下记号的高粱秆和玉蜀黍堆,但连一个人影也没有。突然,他发现了有人从这里逃走的痕迹:当凌前英钻出高粱秆堆以后,带着满身的高粱碎叶子,随着她跑而散落下来成为一条线。
“又往哪里去了呢?”碎叶子的痕迹渐渐没有了。
隐约地,有狗咬的声音传过来,吉藤便走向狗咬的方向。
一只黑狗朝着屋子里吠叫,吉藤想:“妙!”但当吉藤要走向屋子里去的时候,那只黑狗却朝着这新来的“黄人”直扑过来。
凌前英猛然像从梦中惊醒似的跳起来,从破纸窗缝里望出去,是一个敌军军官,她顿时心脏擂鼓似的跳起来。但外面是不能跑出去的,她就跳下炕来,侧身躲进一个橱柜的后面。
吉藤拨动枪机,跟着是一声惨叫,黑狗倒在地上。
凌前英更紧地挨着橱柜,赶忙拿起了一块水缸的破片,使劲地捏紧着它。
一进屋子,吉藤意外地一愣,仔细地看看屋里的一切;他把菜筐翻了一个身,把桌子底下搜了一遍,又去把橱柜里所有的破烂东西都翻出来……凌前英在柜后拼命地控制着两叶肺部的起合,咬紧牙,更紧地像要把那破缸片捏裂似的用双手举起来,眈眈的眼睛,发出坚定不移的光彩,盯着前面——那将要到来的命运的斗争。
吉藤一找到柜后来,凌前英猛然地,拼着全身的力量,将那块破缸片向着吉藤的头部摔过去,紧随着,凌前英又一步跳到被打昏倒了的吉藤005的身旁,夺出他手里那支手枪,朝着他的头部放了一枪。吉藤像是刚才被打死的那只黑狗一样的躺在那儿,头,像一个腐烂了的西瓜。
凌前英跑出门外,忽然门外有几个闻枪声而来的敌兵,她忙转过头去,顺着房子后面飞跑。
后面五六个敌兵看到是一个携枪的“妇救会”,于是都起劲地追赶着。
她听到后面追来的脚步声了,右手回过来便朝后面放了几枪,当再用劲拨动枪机时,枪哑了,没有子弹了,她突然像没有了支持的生命一样的慌虚。
后面追的敌人停了一下,但经验立刻告诉他们枪哑了,于是他们就像是一群狼在追一只兔子那样。
面前是横着的悠悠不息的汾水,后面的敌兵追到河岸了,绝路了。
“我能被俘吗?中国人,中国的女子和敌人是永远不能在一起的,为了祖国的光荣,我宁死在祖国的大地上,投入家乡的河流……”就在这瞬间,她站立在河岸上,向着祖国的原野和那壮伟的吕梁山,投了依恋的一瞥,右手紧捏着敌人那支手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紧咬着牙根,向着汾河里一扑……两个月过后,冬天了。
汾河结了冰,敌人走了。刘村的妇救会,在柱儿家里开了一个秘密的追悼会,她们用纸糊了一个凌前英的灵位,并买了许多点心、梨、栗等祭品之类,拐脚婆婆和张四嫂她们,做了许多纸衣服、纸花、纸元宝……拐脚婆婆在追悼会上用手帕掩住脸,哭得手帕全都湿了。
会上商量定了,大家捐钱给凌前英秘密地立一个碑,拐脚婆婆愿意拿出自己的首饰,捐很多的钱,立一个很大的青石碑。
不久,就在凌前英跳水的那个地方,立起了很大的一座碑。
碑是吕梁山脉的青石,它永恒不朽地、坚实地立着。
一九四二年八月五日于绥德006民兵夏收一
青天呀蓝天沙圪蓝蓝天,山顶的麦子好比水连天,牛脊背梁上垛了一声鞭:这就是俺们民兵上火线。
……快活的小调声,伴着五月的微风在空中跳跃,在牛脊背梁上的一块麦地里,五个民兵弯着腰割麦,一垄一垄的麦子都在镰刀下卧倒,又一铺一铺地躺在那里。
“二连子落后了!”民兵小组长,又是抢麦小组长的李十孩展了展腰,用手背擦了一下额上的汗,回头看到掉在后面老远的二连子,大声地叫着,“劳动英雄没有问题是冬有的啦!看人家飞驶得有多快,二连子老是看人家的屁股。”二连子是落在最后了。他就是爱唱小曲曲,一唱起来就甚也不顾。
007这时被李十孩一喊,他抬起头一看,冬有快到地头上了,心里可着急了。
左手搂麦,右手张镰,两条腿要跑似的往前头赶着。
冬有在前头可实在是快啊!头上的汗只管点点地滴,背着五月的太阳,胳臂晒得黑油油的,来回直动弹。“刹——刹”的割麦声,刮风似的就过去啦。
“嗳,到地头子上啦,憩一阵再割吧!”李十孩站起来说。
于是全都舒展了一下腰,到地畔子上去了。从腰里抽出烟袋来,吸着烟。
地畔上放着他们的一些被子、行李和一支快枪、一支土枪,两颗手榴弹人似的立着,一根长矛子,直竖竖地插着。
这是关庄的民兵在夏收时的情景。关庄是汾河岸旁的一个村子,离敌人的据点只有十里地。在这夏收时节,敌人到处都在抢粮、毁苗子,破坏夏收;因此,关庄便将全村的劳动力组织起来,编了一个抢割队,分了几个小组。民兵们编了两个小组,敌人不来便抢收,一发生情况就打仗。
“动工吧!”李十孩发命令了。
五个民兵又弯着腰割麦了。每个人都戴着一顶草帽,就像五只小帆船在金黄色的海洋里驶去一样。
二太阳落山了,黄昏给关庄罩上一层暗影。往日在街里院里拿上艾火吸烟谈天的老人们,在场里巷里谈谈笑笑唱小曲曲娱乐的年轻人和小孩子们,现在都赶快吃过晚饭,有的赶上毛驴,驮着些铺盖衣物,有的抱着小孩,提着包袱和些零碎用具,都离开村子,住到野地里或者是山沟里的窑窑里去了。
夜,冷静静的,村子里空洞洞的,家家的大门都上了锁,就像多年没住人似的。这时民兵们正在挨门挨户地检查着空舍清野。
008“呃,怎么谁家也静悄悄的,我却听见狗小舅家圪啃圪啃的毛驴吃草咧?”李十孩向民兵中队长说。
“怪啦,这门上还上着锁呐!”中队长走近大门跟前去。
“捣鬼!我跳进墙去搜。”李十孩“扑通”一声跳进墙去。
“谁?”“你看是谁!出来出来,你为什么不走?”“啊呀,是十孩啊!”狗小听出是民兵来检查了,赶紧出来给十孩说好话,“你看姑舅今日前半天给抗属割麦,后半天又给自家抢着割,回来迟,身上困啦,打算圪躺圪躺再走。”“你不用花麻六嘴,姑舅就不空舍清野啦?这夏收时候,敌人尽出来抢粮、抢苗子、抓人,把你的驴抢走,把你抓走,怎么闹生产?”“我也晓得你们是为我好,唉!这驴养的日本人连自家的居舍也不叫好好地住!”“叫他赶紧走吧!”中队长在外面叫了,“明天再教育他,不实行空舍清野,还得罚他一个工。”狗小把被子衣服等东西和割回来的麦子都驮在驴身上,赶紧躲出村子去了。中队长领着民兵们也离开村子,到野地里找地方睡觉去了。
在汾河滩上一个树林子里,十来个人把仅有的两张被子(因为敌人屡次的烧抢,好多人都没有铺盖了)铺下,每人搬一块石头,把鞋脱下来放在石头上当枕头,就这么睡觉了。
“二连子唱个小曲曲吧!”二连子爱唱,冬有爱听。
“好吧。”二连子仰面朝天躺着,轻轻地吹了声口哨,就低低地哼起小曲来:铺地呀、盖天、枕石头,009小妹子,你看这打日本呀艰苦不艰苦!
小鸟儿出窝呀树圪枝枝上站,小妹子,……“唱甚咧,叫汉奸听到了好来这里包围咱们?二连子不要忘了后半夜去查自卫队的哨,冬有临明放游动哨。”“是!报告中队长。”二连子踢了冬有一脚,翻过身睡了。
树林里静悄悄的,夏夜的微风,轻轻地吹舞着树叶,清爽的天空里,一轮明月渐渐地从东方移向当空,月光穿过树叶隙缝,洒在甜睡着的民兵们身上,忙累了一天之后,他们睡得多么舒服啊!
三天色刚刚过亮,“钢郎”的一声手榴弹爆炸的巨响,惊动了所有能听见的人。
“发生情况,起来起来!”民兵们一骨碌都跳了起来。
“报告……中队长!”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冬有,不顾一切地往树林子里跑回来,“我刚出去放游动哨,看见前头黑影影地来了一伙人,我看势头不对,就冒了一颗手榴弹。”“有多少咧?到了哪儿啦?”中队长急得抓住冬有的肩膀。
“有二三十个,快到村前头狗小家那片麦子地里啦。”“东西都放下,武器带上,冲到牛脊背梁上去,快跑!”中队长提着快枪,尾随着民兵们,像赛马一样地从村子背后跑上去。
“卧倒,不准动!”010十几个民兵在牛脊背梁上的一块地畔上,在麦丛里,隐蔽起来了。
枪瞄准着敌人,手榴弹的盖揭开,弦圈套在小指上。
这时,几个敌人已押着十几个民伕,带着七八头毛驴在村前头那一片麦地里抢割开麦子了,另外有十来个敌人和一伙警备队正往村里走。
“瞄准,打!”在中队长的命令下,像突如其来的炎夏的雹雨,手榴弹、快枪、土枪,一齐向敌人射去。
敌人卧倒了,大概是些警备队、自卫团和民伕们吧,都沉不住气,掉转头就跑。七八条毛驴,就像受了惊,疯了似的乱跑乱跳,麦田踏得乱七八糟,尘土一团一股地飞舞起来。
“冲啊!冲啊!”中队长跳起来大声地喊着,像怒吼的暴风,民兵们冲了下去。
敌人从麦田边沿退却了,开始是掩蔽地弯着腰,后来竟兔子似的跑了。
民兵们就像发了山洪似的追去,追了一里多地,中队长命令停止追击,往回返了。“再追没利,小心敌人报复。”在民兵们往回走的路上,敌人果真报复了,掷弹筒从据点里发射出来,零散地落在野地里,一片尘土,接着是一股蒙蒙的黑烟涌起。
“掷弹筒是吓唬人,屁事不顶,可是咱们的二连子咧?”中队长在检查人数时说。
“嗳,咱二连子就回来了。”一拐弯,二连子从麦地里拉着一条毛驴出来了。“一冲下来,我就看见它还在麦地里乱跑,你们去追,我就去捉它,它还要踢我咧。”“哈!中队长今天真闹得好,一喊冲啊,我可看得真,敌人吓得没命地跑,看路上这脚印子,这不是往回跑的!一步总有五六尺!”民兵们打了胜仗,真是兴奋,跑了那么远,一点也不觉累,回村时,走得更有劲了。
011太阳一尺多高了,听到响枪就到林子周围察看的人们都回到村里来了。狗小抱着一抱驴踏烂了的麦子气恨恨地也回来了。
“你看驴养的们给我糟踏的!看见驴在我那地里,真好像驴蹄踏在我的心上似的。”“咦,你们看民兵们回来啦,还拉回一条毛驴来。”看见民兵们回来,人们都迎上去,问的问,说的说,谈论不止。
“得啦得啦,叫我提个意见吧!今天咱们民兵们可是有功劳啦,咱们发动慰劳他们今晌午吃一顿白面揪片吧。”农会干事好像讲演似的说。
“对,拥护!我再出一只鸡!”狗小举起手来好像要呼口号了。
中队长和民兵们不好意思答应,也不好推辞,只是兴奋地微笑着。
四“报告中队长,刚才有情报下来,说碉堡上增加了敌人,又向各村要毛驴,要割麦子的民伕,说不定明天又要出发。”“好,今儿我们早休息,后半夜出动打游击,到据点的对面梁上扰乱敌人的后方。”听了冬有的报告,中队长做了这样的决定。
夜半,微风凉飕飕地吹着,汾河慢慢地流着,两岸树林严森森的,村子黑糊糊的,一片片的麦子絮絮微响。
十几个黑影沿着山梁上的山路,走到敌人据点对面的梁上,散在一块高粱地里。
据点,像一具黑色的棺材躺在那里。
“嘶——”扯破纸似的那么一线声音,一颗手榴弹冒出去了,一朵火花,紧接着暴烈的一声,弹片炸散开去,一股浓黑的烟,和着烟硝的气味。
一朵灰烟从点火处冒起以后,随着声响,从土枪口喷出一条火舌,在夜尽时,声音好像惊得天地都要闪动一下似的。
“中队长这一下打得好。”冬有趴到中队长耳朵上悄悄地说,“你听他012驴养的们‘格哩格落’地着慌地都上了碉堡啦,又叫他睡不成安稳觉,明天出发个鬼……呃!你听怎么对面山上也响起枪来了?”“嘿,各村得到敌人增加的情报,还不都出来打游击!”冬有听着对面的枪声,内心又紧张又兴奋。夜尽时,凉气从地下袭上来,然而他一点也不觉得冷,更不疲乏,右手紧紧地捏着一颗手榴弹,恨不得一下把它抛到敌人的碉堡里。
……远处鸡啼了,夜色渐淡,一切景色渐渐地显现,东方一阵一阵亮过来。
中队长带着民兵,从高粱地绕下来,往回返了。
太阳掀起乳白的朝雾,升起来了,汾水披着一层霞光,泛泛耀眼。
一九四三年八月二十日于静乐013摘南瓜一
李忠旺老汉常常好在人们面前夸两样事情:一样是“我们农业社的南瓜”,一样是“我的好老伴”。
先说他的老伴。
李忠旺和他老伴到一个家里过活,已经四十多年了。结亲时,一身新衣衫也没有给她做。过了几天光景就连锅盖也揭不开了。但她并没有说过一句歪话,不嫌他穷。李忠旺地不多,夫妻俩就下辛苦开荒。回家来,她总是把稠饭给他吃,自己喝稀汤。土地改革以后,他们分到了房屋、土地,夫妻俩劳动得更欢了。有一回,县长到他们村里来检查生产工作,听说李忠旺的老伴劳动好,还到他家里坐了一会,并夸奖了几句。以后,人们有时闲谈起来,说:“李大伯这几年的光景闹好啦。”李忠旺就说:“论光景,我老伴要占一半的功劳。”人们应和道:“李婶子就是会过光景。”“嘿,没有我那老伴,我早给饿死了。”人们知道他爱夸老婆,就多说几句:“李婶子在劳动上也不能说差呀!”014李忠旺忍不住笑了:“县长还到我家里来看过她呢!”再说农业社的南瓜。
他们村里的南瓜,在周围村里原是有名的。自从他村办起农业生产合作社以后,农业社挑选了最适合种南瓜的土地,上的粪多,又让种南瓜最拿手的人专门养种。这样,峪头村农业社的南瓜就更出名了。赶集时,别人的南瓜还没有动咧,峪头村农业社的南瓜早卖完了。
农业社的南瓜是谁专门养种呢?是李忠旺老汉。李忠旺种南瓜,确是一把好手。从年轻时候起,他无论做什么事情,总要往人前走。他是一个爱荣誉的人。天刚亮,有谁碰见他上地,说:“李大伯起得真早,天刚亮就下地。”第二天你看吧,天还不亮,他就到了南瓜地里。大家推选他专门种南瓜的时候,有谁说了一句闲话:“李忠旺种南瓜自然是好把式,就怕是农业社的南瓜还不如他自留地里的好。”他当时没有吭气,以后,他在自留地里种了几苗南瓜,三天都不去看一回。农业社的南瓜地呢?
从下种到出苗、长出蔓藤,到开花,结上南瓜,他每天都不离南瓜地。他以前只种过一亩南瓜,现在呢?种了二十亩,全身的本事都有地方用了。那么一大片南瓜,一行一行的,齐齐整整,均均匀匀。每天不见见他的南瓜,就过不去。就是到外村办事回来,也要绕几步路到南瓜地里去看几眼。地里没活计时,他在家里也闲不住,就拿个小锄,到南瓜地里压压蔓藤,松松土。
过路的人们取笑他:“李大伯,这南瓜成了你的第二个老伴啦!”李忠旺只是笑一笑,仍旧不停手地作务他的南瓜,高兴地听着别人的夸奖:“这南瓜长得真出奇啊!”但就在这时候,却出了一件事情,叫李忠旺老汉很不高兴。
二一天早晨,李忠旺下地时,发现地边上少了几颗南瓜。他去问社长,015社长也不知道。第二天早晨,又少了几颗,而且连他画上记号、留作种子的南瓜,也丢了好几颗。整整半年多的心血,满希望把那几颗最好的南瓜留作种子,明年来一个更好的收成,可是,竟有人做这种事情——拆农业社的台子。虽然这不像解放以前那种小偷,但是“众人的东西不心疼”,这样下去农业社怎么能办好?自己又负的什么责任!但每天守在地里照看也不顶事呀,而且也不是个根本办法。地里的人很多,南瓜地两边都是小路,人们来往不断。特别是那些女人们,从地里回去时,手里总是拿几颗南瓜,也不知道她们是在自家地里摘的,还是到农业社地边上摘的。一时,他竟对那些女人们不高兴起来。女人们路过地边和他说笑时,他也不理她们,只是狠狠地看着她们手里的南瓜。但南瓜又不会说话,也没有写着是谁家的呀!这一想,倒忽然想出一个办法:他就在路边的每一颗南瓜上,在南瓜把柄上,画上记号。
后晌,他坐在南瓜地里,眼睁睁地看着路过南瓜地的人们,天黑以后,他又到村口上,见有人抱着一颗南瓜回来,他就迎上去说:“你这南瓜长得真好,给我看看。”又一个女人进村来,他又是:“你这南瓜真出奇,我看看有多重。”看来看去,南瓜上都没有他画的记号。
这时,刚巧社长和几个社员也从地里回来。他们问道:“李大伯还不回去吃饭?”李忠旺摇摇头:“顾不上。今天我得看看是谁摘了咱们的南瓜,查出来,好好地用这件事把他们教育一下。”一个社员不大相信他这种做法:“你在这里也等不住呀,人家不会从别的地方进村去?”另一个社员却热心地告诉他:“我今天可看见了。刘相成家女人,刚才从咱们南瓜地边上过来,一会走得慢,一会走得快,我仔细一看,她胳膊底下夹的一颗南瓜。”016又一个社员也附和道:“我们一块儿看见的。八成是她。她以前就多一只手,从谁家地边上过一下,庄稼就跑到她怀里去了。解放以后虽说改了,谁又能保住老病不犯呢?”社长说:“靠你们说的这情况,就能断定?”李忠旺说:“我能认出来,我到她家里查去。”社长拦住他说:“先不要急,万一闹错了呢?这种事不要一下抓破脸。我看先找人去和她侧面谈一下,最好让她思想上觉悟了,对大家也是个教育。”一个急性的社员忍耐不住,差一点高声叫起来:“我看就是她,她有觉悟不干这种事?干脆,今晚上开会,叫她坦白。”社长急忙止住他:“低声点,叫别人听见,乱传开去多不好。咱们先回去吃饭吧,一会开个社务委员会,先研究一下再决定办法。”社长和其他社员都回家去了。李忠旺对社长这些办法当然不能满意,但又有什么好法子呢?他也只好回家吃晚饭去了。
三李忠旺回到家里,他老伴已经给他端上来一碗热腾腾的南瓜和子饭,他虽然心中有事,不大想吃,但碗里的南瓜确是又甜又绵,他老伴又常是笑盈盈地坐在他跟前,他就随吃随说道:“这颗南瓜真好吃,在哪块地里摘的?”“在村后那块自留地里摘的。”“个头大小?”“够大了。”李忠旺忽又喜欢起来。自己的自留地不如农业社的南瓜地好,粪也少,作务不到,还长得这么好,要是把这颗南瓜籽给了农业社,那明年定会长得更好。
017“籽子还留着吧?”老伴回道:“留着。”“在哪里?给我看看,好好地放起来。”“在案板上放着。”李忠旺走到案板跟前,看看南瓜籽,又看见旁边还有一颗南瓜,忽然,他心里猛跳了一下,仔细一看,一点不错,南瓜上有他亲手画上的记号。一下子,一股火冒上来,但回头一看见他的老伴,火又憋在肚子里,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老伴问道:“怎么啦?”李忠旺一时说不出话来。
老伴又问:“到底怎么啦?”好一会工夫,李忠旺才冷冷地问道:“这南瓜究竟是从哪里摘回来的?”他老伴慌忙走过来:“我不是说过,在村后自留地里摘的。你整天忙在农业社,我好容易把自家的南瓜作务大了,你又要胡生些什么枝节?”李忠旺的火气冒出来了。他把南瓜放在老伴面前,指着南瓜上的记号:“这是你画上的?”他老伴没有想到这一层,愣住了。随后,她想了一下,回到炕上去,反正事情已经弄明了,就实说吧,自己的老汉,也不是外人。
“我也不是为了别人呀,看着你忙累一天,回来连一碗香甜南瓜和子饭也喝不上……”李忠旺沉重地“唉”了一声,他万也想不到他的好老伴打了自己的脸。
“为我?你要把我毁了!”他老伴原想这不过是小事一桩,农业社有那么多南瓜,摘几颗有什么要紧?隐瞒着,或者敷衍过去也就算了,不想他这么大惊小怪,这么018认真。而且,多半辈子,他还没有这么难为过她。她好像受了委屈似的说道:“你就知道你那两颗命根子,以前咱那儿子生了病,你也没有费过这样大的辛苦,到如今,连个一男半女也没有……”一提到死去的儿子,老汉也心痛起来:“唉,不要提儿子啦,那时候咱没钱看病呀,你这不是没来由活冤枉人?”“我冤枉你?你就是说得好听,原初我说慢一步参加农业社吧,摸不清以后的利害,不知道里头的规矩。你是一定要参加,说什么到了社会主义,还能吃上牛奶、面包。哼,如今吃两颗南瓜都像造下罪似的。”“谁不叫你吃南瓜?可是……”“谁像你,这么为公众操心,人多了,轮到每个人名下,才能损伤多少一点?”“唉!”李忠旺伤心了。他也不看她,只是低着头说:“我现在才知道,你还没有和农业社一心。以前,我看见你在农业社劳动挺好,总以为你对农业社好,不想,你单是为了自己赚劳动日,并不管农业社好坏。咱们都上年纪了,你我常说:咱们无儿没后的,没个靠,好容易有了农业社,有个靠头,老得不能动时,也不用发愁了。可是你还没有下上辛苦把它养壮,倒……”老汉不愿意在老伴面前说出不体面的话来。想起一年来他和其他社员们辛辛苦苦办社,而自己常常夸口的老伴,却来拆自己的台,成了绊脚石,他心里难受得不愿意再多说了。
他老伴也不说话了。她真的觉得自己错了。想起老汉对自己的好处,想起老汉对农业社的尽心,想起老汉的为人,想起自己对农业社,对老汉,却做了这错事,心里一阵酸痛。
老汉听着老伴哭起来,一时又心疼她,又怕外人听见,要是忽然间社长来了呢?
019“不要哭了,哭顶什么事!”“那……你要我怎么办呢?”这句话把老汉也问住了。怎么办呢?自己去告诉社长,报告自己的老伴做了这种事?去不得!不去说,社务委员们正开会为这件事费心,还怀疑到别人身上。万一真的要开大会……老汉心乱了,一时没了主意。
他老伴忽然坐起来,用劲擦了眼泪,走到案板跟前,提起那颗南瓜。
李忠旺奇怪了:“你做甚?”“我给社长说去。我认错,改过。还有三喜家妈,也偷摘过农业社的南瓜,我也要劝她坦白、改过。”李忠旺心里的愁云一下子晴开了,高兴得热烘烘的。还是自己的好老伴啊!她自己去,对的。知错、认错、改了错,当然就好了。社长也会高兴的,农业社又前进一步了。
但他老伴走出门去时,李忠旺又忽然叫道:“站住!”“又做甚?”“你就说是你自己想通的,不要说是我查出来,动员你啊!”他老伴没有吭气,照直走了。老汉又追到门口,才站住,一直到看不见他老伴了,他还在门口站着。
一九五四年二月五日于上海020七月古庙会一
农历的七月,在农村里是多么美好的季节!炎热的夏天刚刚过去,秋天的凉风就要吹来;农民们经过了紧张的夏锄、夏收,丰盛的麦子已经收在家里,那绿油油的秋庄稼也有了指望。这时候,当人们从地里回来,吃过晚饭以后,就三个一堆,五个一伙的,在村当中,在打麦场边的树荫底下,快活地闲谈起来。谈起今年的庄稼,谈起快要到来的七月十五日。七月十五日是大峪口村里一年一度的欢乐的节日——古庙会。赶会时,家家都要添置些收秋的家具,再买点家常用的东西。有的就想买头牲口,或者用自己的瘦驴换个骡驹。秋天忙,冬天冷,老人们留下的这个七月古庙会是多么应时呀。赶会时,每年还要唱一台好戏。于是,人们又谈起了哪一年是谁来唱的戏,唱得如何如何,你说这一个唱得好,他说那一个演得强;你说今年还要请这家来唱,他说今年一定要请那家来演,于是,又引起一场愉快的争论。
在这些人们愉快地谈天的时候,在许多人家的大门口,你又会看见不少的闺女和媳妇子们,坐在那里做针线活。这一个缝的是粉红色的衫子,那一个又做着一件花裤子。在这些年轻的女人们当中,有一位名叫李兰021花,她正在给自己赶缝一件淡绿色的短袖上衣。到七月十五那一天,周围村里的人们都来赶会、看戏,她的好人——未婚夫当然也要来。从春耕开始以后,他们已经有半年没见面了。于是,她低低地唱着歌子,让针线在衣衫上飞着,直到太阳落下西山,灿烂的晚霞映红了她那快活的脸。
二就在这时候,工作组的魏志杰同志到这里检查工作来了。
魏志杰一来就召集了所有的乡、村干部,并且一开头就问道:“你们的生产工作做得怎么样?”乡支部书记赵福增就向他报告了当前村里的生产情况。
魏志杰听着他的报告,有些不满意。他觉得乡支部书记有些自满情绪。不是吗?春天订的生产计划中,锄草三遍已经完成,好像就等待秋收了,“闲七月”的思想竟这样严重。但他又想到自己来这里的任务时,也就心平气和了。他到这里来的目的,就是要检查生产工作——当前压倒一切的中心工作。当他临来的时候,工作组长还希望他在这里取得经验,以推动全县的生产工作。他满心欢喜地接受了这一个重要的任务,而且满怀信心地要做出一番成绩来。他来的时候,一路上还想着如何胜利地展开轰轰烈烈的生产运动。于是,他就打断了乡支部书记的谈话,直截了当地说道:“群众还没有发动起来,这怎么能行!今天晚上召开群众大会,我作一个紧急动员报告。”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村干部都散了。乡支部书记赵福增有一个习惯,当上级干部到他村里来的时候,除了工作汇报以外,他总要闲聊一些村里的事情。但今天呢,他刚想说话,却只见魏志杰同志坐在那里写起报告来,他就不好开口了。但是,有一件事情,而且是这几天很多人经常向他要求的一件事情,022他不能不请示一下。
“魏同志,这村里每年七月十五要赶会、唱戏,这两天群众又嚷开了,要写一台戏来。”“甚么?赶会、唱戏?”魏志杰不知是惊讶呢,还是奇怪,但最后他就采取了坚定不移的态度,“现在正是开展生产运动的时候,你们却要赶会、唱戏,那怎么能行!”赵福增还想再说些甚么,但魏志杰已经又趴在桌子上了,他只好不辞而别。
三开过群众大会以后,村子里确实呈现了一幅使魏志杰同志高兴的景象。虽然当天晚上有些农民因为开会耽误了多半夜睡觉,有些不高兴,但村里人们也都愿意以紧张的劳动,提前超额完成生产计划,迎接他们的古庙会。于是全村的农民们,连那些长了白胡须的老汉们,也拿起了锄头、镰刀,起早搭黑地到地里锄草,割堰畔的草,压绿肥。大峪口村的农民们在响应祖国的号召方面,是不会落后的。同时,他们还有一股劲儿,到七月十五赶会、唱戏时,让外村的人们看看大峪口村的庄稼长得多么好,地里的草锄得多干净。妇女们呢,她们也要让外村的人们看看:大峪口村的庄稼是出色的,妇女劳动是好样的,穿戴是漂亮的。所以,虽然七月十五的庙会好像迷了她们的心,虽然她们半夜半夜地在油灯底下赶缝新衣衫,但是,第二天刚刚天亮,她们就到地里去了。
这样紧张地过了五天,农业社和大部分互助组都完成了生产计划,眼看就到七月十五日,村子里又嚷起了唱戏的事情。一到晚上,三五成群的年轻人和老汉们,就到乡政府来了。开头他们是探听、要求:“七月十五眼看就到了,咱们是请谁的戏呀?”“早些去写啊,不要临吃糕时还没有碾米,那就赶不上啦。庙会也得023早些张罗啊。”接着,他们对于村干部们的解释不能满意了,失望之后,生气了。
“春天是春耕忙,夏天是夏收夏锄忙,我们还说老人们留下的这个庙会正合农时,不想又来了个生产运动。可我们也没有耽误生产呀!再说劳动一年还在乎这两天,让赶赶会、看看戏!过几天就要收秋,收开秋,你就是请来戏吧谁有工夫看;收罢秋,天也冷了!”“是啊,那时候就说叫看戏吧,谁能在风雪地里冻半夜,咱们又没有戏园子。”冒失的人们就说得更难听了。
乡支书赵福增听着这些话,心里难受极了,虽然这些话多是牢骚,但魏志杰同志不让唱戏,自己又不能在这样的场合说出来。他只好忍着群众的埋怨、讽刺,甚至谩骂,向群众说着连自己想也想不通的所谓“解释”“说服”。但越是这样,他心里越觉得痛苦。后来,他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他就下了决心再去和魏志杰同志研究。
这样子,农民们才算又抱着一线的希望,慢慢地走散了。
四乡支书赵福增和乡长、村主任,以及农业社的几个干部,一起来找魏志杰同志。他们先汇报了这几天的生产情况,随后就提出了赶会、唱戏问题。
魏志杰同志竟有点生气了:“怎么又提赶会、唱戏?我不是已经讲过啦!”村干部们就谈起了最近群众中的一些反映,但魏志杰却打断了他们的汇报:“这是少数落后青年的要求,你们为什么不多听听那些积极生产的劳动群众的呼声?”农业社的一位年轻的分队长说道:024“这是大多数群众的要求,老汉们嚷吵得更厉害。”“那你们要向群众做解释工作啊!要教育群众,不能做群众的尾巴!你们不想一下,赶三天会、唱三天戏,会耽误多少生产,一天以一个劳动力锄一亩地计算,全村要少锄多少地?而生产工作又是当前压倒一切的中心任务。”乡支书赵福增鼓了鼓勇气,说道:“可是,大家情绪不高,就会影响生产。如果是眼前有当紧的任务,一天空也没有,或是夏收不好,秋田没有指望,那么群众也不会要求赶会、唱戏。现在呢,夏锄计划超额完成了,夏田收得好,秋苗也长得好,又是每年的庙会,我觉得应该考虑群众的要求。如果我们的工作做得好,唱戏也可以鼓励大家的情绪,也可以推动中心工作。”魏志杰冒火了:“情绪,就凭那些《白蛇传》《劈山救母》,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的迷信东西,和农业生产毫无关系的戏,也会鼓励生产情绪?笑话!”赵福增没有被他的冒火吓住,他也有些不满意地说道:“我们当然不愿看迷信的戏,可是,《白蛇传》也不是赖戏。反正看一次好戏,干起活来倒有精神。我觉得社会主义是叫人们生产得好,生活得痛快,绝不是叫人们死死地受苦,连会也不叫赶、戏也不叫看。”魏志杰更火了:“那叫享乐主义!你们要提高警觉性,在落后群众的乱吵乱嚷当中,要注意坏人钻了空子!”这样一来,村干部们自然不敢再说了,一个个呆坐在那里。魏志杰也在地下烦躁地走来走去。现在看来,落后的群众甚至连乡村干部们,要求唱戏的情绪是越来越厉害了,但自己是到这里检查生产工作的,还要在这里做出示范性的成绩来,难道竟让唱戏?不!他对于群众的生活、情绪、痛快或闷气,是想得很少的。他所考虑的是一切服从当前的中025心工作,至于怎样才能做好中心工作,他是想得很简单的。他认为只要领导上有决心,群众就会跟上自己走的。那么眼前的问题怎么办呢?那只有首先打通村干部的思想。于是,他就走到村主任跟前问道:“你的意见呢?”“不唱就不唱吧,看戏又不能顶饭吃。”“对呀,这不是教育群众的最好内容!”魏志杰高兴了,“还是吃饭要紧,所以要动员大家努力生产,超额再超额地完成任务。好啦,你们应当立刻去召开农业社各分队和互助组各组的会议,深入讨论,继续贯彻。”村干部们只好这样散了。
乡支部书记赵福增却不愿意就这样走。
“我觉得这样处理不大妥当。”“怎么不大妥当?村主任的思想都通了,而我们党的支部书记,却成了尾巴主义!还有,刚才和你们一起来要求唱戏的那个小伙子是谁?”“李双宝。”“哼,看戏的积极分子!”“对他可不能这样说,他是社里的分队长,又是劳动模范。他是反映群众的意见。……”“算啦!”魏志杰又打断了他的话,“对于群众的意见,我们要站得更高一点去看它,你不仔细想一想,唱三天戏,对你们村里的生产会有多大的损失,这个数字我已经给你们说过了,现在我们再算一个数字:如果要唱戏,你们每户最少要来五个客人,一个客人每天最少吃一斤粮食,三天就是十五斤,全村四百多户就是——小一万斤。待客还要吃点好的,再加上供应摊贩的粮食,你算算,要浪费多少!”乡支书赵福增怀疑地说:“我看这个算法不大恰当。邻近村的客人看完戏会回去吃饭,远处的亲戚朋友呢,就以我家说吧,就是不唱戏的话,每年也总要来往一两趟。至于说大吃大喝、浪费,那我们在什么时候026都是要坚决反对的。再说我们这一带的群众都有这个习惯:七月会上要添置些收秋的家具。供销社也接到县上的指示,要通过这个庙会活跃农村市场,咱们为什么不乘这个机会好好开展一下工作呢?”“借口!”魏志杰觉得乡支部书记竟和他强词夺理地辩论起来,冒火了。把纸烟头往地下一摔,来回走了几步,极力压住了他的火气,又对着乡支书说道:“县供销社的指示也要考虑,只顾自己本位工作,毫不考虑中心工作——压倒一切的中心工作——生产,那怎么能行!”随后,他又在桌子周围转了几步,沉重地说道,“现在看来,你的思想是不容易一下子打通的。那么这个村里的工作只有暂时让村主任负主要责任了。你么,明天就到匡村去,匡村的工作在你们乡里也不算起色,同时,到那里去以后,会冷静一点,好好地检查一下自己的思想。”乡支部书记赵福增再无话可说了,看来,说也没有甚么用处。他低着头在那里呆坐了一会,只好窝着一肚子闷气走回家去。
五第二天清早,赵福增起来以后,就带了两件衣服,背了一个小挎包,准备到匡村去。虽然他昨夜没有睡,翻来覆去也没有想通,但对于到匡村去,他还是服从分配的。不过,他想去匡村之前,再到农业社去看看,他对社员们这几天的情绪是不大放心的。
他走进了农业社的办公室里,正碰上桑林有老汉向农业社主任请假:“我老伴病了,夜晚上折腾了半夜,我到城里去请个医生来看看。”主任只好准了他的假,老汉却是欢欢喜喜地,飞快地走了。
又一个三十来岁的社员王庆子也来请假:“我婆姨也有病了,想进城去看看。捎带买把锄、买张镰。”主任生气了:“你婆姨好好的有什么病?我刚才还见她打扮得精精干干的。年轻027轻的怎么尽学的说谎话!”王庆子看看计策露了,他就干脆说道:“那么桑林有家老婆有甚么病,你怎么准他的假?他还不是想进城看看戏去,你们为甚准他的假,就不准我的假?不叫在本村看戏吧,连进城看戏也不行?村里不让唱戏、不让赶会,也不让我进城买件农具,这就不影响生产?”他气得蹲下来,一面抽烟,一面喃喃地说,“不请假的走也就走了,我还说遵守制度吧,哼!”主任又劝他道:“遵守制度是好的,那些不请假走的,回来一定要批评。再说,这是上级的指示,我们农业社还能不带头生产?”“农业社连戏也不叫看,还不如单干户!”王庆子也冒火了,他冒了火就不顾什么情面。“你们真会哄人,前日说向上级请示了就答复我们的要求,而今又拿大帽子扣人!今日眼看就是七月十四,你们想拖过明天就算啦,想得倒好,哼!上级,越是上级越好说话,县委书记我也见过,县上就不会做出这种决定,尽是你们,为了自己的功劳,不管我们的死活!”他越说越生气,说着说着就走了,主任叫他也叫不住。
主任问乡支书:“你看怎么办咧?进城去看戏,后半夜才能回来,这样反而要影响生产。”乡支书看看这种情况,确实不行了,王庆子刚才那一顿牢骚,倒使他有了主意:“我到县委会去请示一下。”六
七月十五日到了。
魏志杰一觉醒来,推门看时,门口坐着一个小孩子。
“干甚么?”那小孩子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028“我奶奶叫我唤你,今日派到我家吃饭。”魏志杰又回到屋里,洗了脸,就跟着那小孩子去了。
一走进那家屋里,魏志杰看见一幅不平常的景象:蒸了两笼馒头,又做了半锅菜。他就问道:“今日有甚么大喜事啊?”那老太婆就笑着对他说:“怎么你还不知道?今日要来客呀!我那闺女、外孙们,半年多了还没来过,今日咱村里可算是……”坐在一旁的老汉着急了,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但她好像没有看见,老汉便插嘴说道:“老得糊涂啦,只管唠叨个没完。魏同志,今日闺女来,是帮我干点活。”魏志杰高兴了。他在大会上报告过,可以通过亲戚朋友关系,把一切力量都吸引到生产运动中来。那么,这也算一种通过社会关系的互助形式啊!于是,他也不管那老太婆不服气地用眉眼埋怨老汉,也不管那老汉使着劲劝止她不要讲话,但又含着希求她谅解的眼色,他只是低着头吃饭,并想着:这确是生产运动中的一个生动的例子啊!
吃完饭后,他走了出来,刚到一个十字路口时,见那里坐着几个老汉和几个小伙子们,不知谈甚么,谈得那么热闹,见他过来,一下子都走散了。魏志杰也很高兴这种情况,他觉得:“在这样紧张的生产运动中,让我看见他们还在村里闲坐着,是应当害羞的。”他走过那个十字路口,忽然,又看见一位大闺女走过来,他认得那是李兰花。她穿着一件淡绿色的短袖上衣,那么漂亮!而且,她看见他时笑了一下,就赶紧走了。他想:“李兰花为甚么打扮得这么漂亮呢?”随后,他又解决了这个问题。“她是一个青年团员,她应当情绪高涨地带动大家去生产。难道那些漂亮的衣衫只能在赶会、看戏的时候穿,生产的029时候就不能穿吗?可以穿,一切都应当紧紧地围绕着生产。”魏志杰回到他住的屋子以后,他就坐在桌子旁边,翻了一下县委会发来的通报,他想自己也应该再写一个报告了。而且,今天已是七月十五日,村里不但没有唱戏,反而利用亲戚朋友关系,更紧张地卷入了生产运动,这难道不是最突出的成绩吗?
他开始写全村的增产数字了。
写完了增产数字,他又总结了成绩的来由。那就是领导上的果断和决心,当一部分落后的青年掀起了唱戏的风潮时,甚至有些乡村干部,如乡支部书记赵福增,竟表现了严重的尾巴主义。经过了领导上的说服、动员,才打通了干部思想,扭转了落后情绪,这样,才又卷入了轰轰烈烈的生产运动。并且,他们为了增产,竟牺牲了一年一度的庙会戏。如李兰花穿着本来是为看戏缝好的花衣衫,上了地,又如——他忘记了问吃饭的那家老乡叫什么名字,他就写上:又如许多群众利用亲戚朋友等社会关系,一齐卷到生产运动中来。
他正写得高兴时,忽然听到“咣咣咣”的几声锣响,怎么回事呢?没有通知他们召开群众大会呀!接着是一阵“皮且皮且咣……”的铙、钹、水镲和锣的响声。他一想不对,就急急忙忙站起来,冲出屋子,一直向村北头的庙院跑去。
七在庙院里,从四面八方,早已流进来满满的一庙院人。
清早,当村里人们听说县上批准了赶会和唱戏,而且是正在城里唱戏的丁果仙的剧团就要赶来时,全村里的人一下子都高兴地忙碌起来。
人们也不管住在他们村里、不允许他们赶会、唱戏的魏志杰同志了。自然也有一些聪明的人们,有意瞒过了他,万一在开戏前再出什么意外呢!如魏志杰去吃饭的那家老头,以及十字路口的那些人们和李兰花。
030他们只用了一个清早的时间,就用胶轮大车接来了剧团,并在庙院里用村剧团的幕布,搭了一个天棚。唱戏的消息像风一样地立刻传到附近村里,本来是赶会的日子,人们来得更多了。那些消息最灵通的小摊贩们,早在庙院周围,摆好了他们的摊子。看吧,这里有扫帚、簸箕、绳绳索索,那里有镰刀、锄头、木锹、木杈,这里是铁锹、??头,那里又是犁铧和种麦耧,还有各种粮食和菜蔬。到会上来成交生意的,带着牛、驴、骡、马,以及猪、羊、鸡、兔等等各种大小牲畜的主人们,又是那么认真地和别人捏弄着手指头,用捏手指商议着有零有整的价钱。在靠近庙院的街上,是各村来的供销社搭起的棚帐,摆着各色各样的布匹、成衣和日用杂货。
在庙院跟前,在戏台旁边,是那些卖吃喝的小摊贩。看吧,戏台这面是一锅水饺、一锅肉丸子,那面又摆着西瓜、甜瓜、桃儿、果子、凉粉、灌肠和豆腐干。在卖汾酒和本地烧酒的摊子的旁边,又来了一推车熟牛肉、一推车熟驴肉。……他们最好挤到人堆里凑热闹,还要卖弄他们的亮嗓子:“西瓜贱卖啦,红瓤黑籽,又沙又甜!”……总之,凡是你在农村集会上看见的那些东西,都应有尽有了。在庙院当中,站着年轻的和上了年纪的男人们。小伙子们头上包着两三块花毛巾,有的竟至包了五块,显出他们那英俊的姿态。庙院周围,闺女们和媳妇子们,也有一些老大娘们,站了满满的一圈,好像全世界的花花布都摆到这里来了。而且,她们手上还拿着一把小花扇,天气热啊!于是你看吧,就像许许多多的花蝴蝶,在五颜六色的花丛上飞着。
开台锣鼓打完,就要唱戏了。第一出是《打金枝》。但突然间闺女们皱了一下眉头;舞台上没有走出金枝女,却从台底下跳上一个黑脸人去。
本村的人们认识,那就是魏志杰同志。当他一口气跑来,一看到这种情况时,自然,那火气就不用说了。他找乡长,找村干部,可是在这嘈杂的人海里,又怎能找到?他命令别人给他去找,而那些去找的人又是有去无回。眼看就要开戏,这怎么能行呢?他就跳上舞台,要找剧团的031负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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