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你知道王菲吗?就是那个与窦唯、谢霆锋、李亚鹏三个男人都有故事,声音清亮、出尘的王菲。凌云飞知道王菲是在王家卫的《重庆森林》里。王菲饰演的杂食店店员阿菲一心向往着加州明媚的阳光。她爱上了梁朝伟饰演的失恋警察663,经过努力使663 在她这里找到新的感情归宿,两人相约晚上在加州见面,当阿菲坐上大飞机真的飞往加利福尼亚时,663 却去了“加州”酒吧等她。那时,凌云飞在北方一座城市借调。总是布满雾霾像灌了铅似的灰色天空,面孔呆滞身着蓝色、黑色衣服的灰色人群,水泥堆起来的灰色市政大楼,磨得没有光泽的灰色台阶上布满了黄色和绿色的痰痕,充满他的视野。他觉得生命一片黯淡。D 县到云城几十公里的距离,在凌云飞看来,几乎是世上最长的距离,几年了,他还是个借调人员。加利福尼亚那么远的地方,小店员阿菲怎么敢去,还真的去了呢?凌云飞羡慕阿菲对生活的这种勇气,他经常把碟片定格在叫阿菲的王菲身上,想象加利福尼亚的阳光是怎样的灿烂,然后喜欢上了王菲。他开始收藏关于王菲的碟片。云城的每家CD 店成了他的好去处。每次当他站在几个留着披肩直发、声音清脆的年轻学生中间翻捡CD 时,透过塑料壳子,看见衬在盒子里面王菲明艳的照片,总有种意外的欣喜。他把能找到的王菲演唱会和专辑的CD 都买下。在那些灰暗的日子里,每当听起王菲的歌,他就能想起加利福尼亚的阳光,心情暂时明朗一下。临近旧历的年底,照例是单位进人的时候。凌云飞的单位也进了人,与上年、上上年一样,不是他。每年这个时候单位去下边考核工作,这年也不例外。凌云飞随着带队的李副局长一行去了K 县。晚饭后当地对口单位的领导带他们去唱歌。黑色的小轿车驶出县城,在黑夜中穿过一架铁路地下桥,正好有列火车驶过,咔嗒咔嗒的声音像放大的钟表指针的跳动。穿过桥,远方有了灯火,被更大的黑暗包围着。进了KTV 包厢,凌云飞忽然发现当地陪同人员中多了位瘦瘦的姑娘,嘴巴涂得鲜红。吃饭的时候,她并没有出现。当地领导介绍说:“小倩,大学生村官,借到县里帮忙的。”姑娘冲他们一笑,露出雪白而整齐的牙齿,她说:“我叫小倩,欢迎领导们来视察指导工作。”说完之后,她鞠了个躬,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坐座位时,县里的领导让凌云飞他们往中间坐。凌云飞在领导们推让时,借口上卫生间。出来后,发现大家已经坐好。李局长坐正中间,县里的领导坐旁边,两边簇拥着其他人,小倩坐在门口位置上。凌云飞不动声色坐在了她旁边。小倩欠欠屁股,把他往里让。凌云飞坐在门口倒数第二个位置上。姑娘瘦小、扁平,像发育不良的高中生,鼻子上有几颗雀斑若隐若现,一笑就凸显出来。她大概不知道自己这个小毛病, 自顾自不停地笑。LED 光纤灯关了, 闪灯照在人们脸上忽明忽暗,姑娘好像有些紧张,缩了缩身子。灯光闪到她脸上的时候,凌云飞首先看到的就是她鲜红的嘴唇。先是凌云飞单位李局唱,唱完科长唱,副科长唱……轮到凌云飞时,他说:“不会唱,一唱歌嗓子就发痒。”对方继续让,凌云飞坚持说不会唱。几番过后,地方领导拿起话筒。他们唱的是《纤夫的爱》《敖包相会》《小白杨》…… 凌云飞吃饭时喝了几杯酒, 听得昏昏欲睡。忽然,听见有个声音说:“小倩来一首。”“我唱首王菲的《红豆》。”是那个瘦瘦弱弱的村官。凌云飞缩缩身子,努力把自己陷到两张沙发中间的那道缝隙中。他想谁愿意表演让谁表演吧。“还没好好地感受,雪花绽放的气候”,一种空灵出尘的声音忽然在包间里飘荡起来,包厢里浑浊的酒味顿时好像减少了,有了些雪花清冽的味道。凌云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探起身子,看见瘦姑娘面朝屏幕,正闭着眼睛,深情地唱。当她唱到第一节中的“有时候,有时候”时,凌云飞有些担心,害怕下一句“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中的“一切”她唱不好。没想到姑娘唱到这儿时,声音稳稳地降了下去,飘渺但非常清晰。那一刹那,凌云飞感觉自己的半辈子完全袒露在姑娘面前了,他吃惊地坐起来,挺直腰,定定地望着姑娘。她唱得很投入,唱得几乎和王菲一模一样,尤其是唱到“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等到风景都看透”这几句时,凌云飞感觉加州明媚、温暖的阳光大片照了过来。一曲唱完之后,掌声象征性地响了几下,不如刚才那几位唱过时热烈。凌云飞不知哪股劲儿来了,他大声喊:“好!再来一首。”他几乎从来没有这样大声说过话,尤其在领导面前。但那天,凌云飞管不住自己了。他喊完之后,隐隐约约有些后悔,但同时有了一种痛快的感觉。他望望姑娘,感觉她站在那里好像对自己笑了一下,他又脱口而出:“再来一首!”旁边竟有人附和,他心里暗喜。姑娘就又开始唱。凌云飞抓起酒瓶去敬酒。那一晚,凌云飞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每次姑娘唱完,他就拿起酒瓶跑去敬领导们酒,好腾出话筒来让姑娘继续唱歌。姑娘大概唱了五六首,清一色王菲的歌。凌云飞感觉神奇极了,在这么个破地方,这么平常的女孩,居然能把王菲的歌唱这么好。女孩把话筒交出去后,凌云飞端着酒杯又坐在她身边。那么自然,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他把自己的手机、电话等联系方式都告诉了她。姑娘姓聂,喜欢唱歌,上了一个地方大学的音乐系,毕业之后连工作也找不下,只好考了村官。聂小倩说这些时,不时停下来笑笑,像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姑娘的生活简直是凌云飞的翻版, 他讲起《重庆森林》里的阿菲,聂小倩马上接起话来,她也很喜欢王菲扮演的这个角色。他们两个一替一句讲里面的细节,都觉得当阿菲坐上大飞机真的飞往加利福尼亚时,663 却去了“加州”酒吧等她这个情节好玩。说到加利福尼亚,凌云飞觉得小倩脸上的雀斑亮了几亮。第二天,凌云飞起个大早,走了半条街道,找到家音像店,没有开门。凌云飞狠命敲门,半晌,旁边出来个人说:“里面没人。”凌云飞问:“老板哪儿住着?”那人打个哈欠,掏出手机拨电话。凌云飞等了十几分钟,老板才来。他买了能找到的所有与王菲有关的碟片。吃完早饭,要离开K 县的时候,送行的人里面没有聂小倩。凌云飞心里很失落,随后马上就想开了,这种场合,像吃饭一样,哪能轮到帮忙人员聂小倩出现呢?给聂小倩买的东西没有送出去。按照日程安排,凌云飞他们还得去另外三个县。凌云飞走到哪里,总是想起聂小倩。他期望聂小倩突然给他打个电话,哪怕发个短信也好,却一点儿消息也没有。他觉得自己有点好笑,他只是微不足道的借调人员,能帮她什么忙?他想自己要是市级单位的正式工作人员就好了。他顺着这个思路想半天,不愿从里面出来。三天时间,凌云飞心不在焉。每到一处,县里都会送他们资料和土特产。每个人的包里塞得满满当当,小车的后备厢快装满了。大家为了拿土特产,悄悄把些不重要的资料留在了宾馆。凌云飞带着准备送给聂小倩的东西,是个累赘,主要是心里累。到了那个以养羊出名的山区县,县里要送他们每人一条羊毛毯。每个人又把自己的东西检查一遍,能不要的统统不要。车里坐人的每个缝隙都塞满了东西。好像找到了一个结实的理由,凌云飞拿出王菲的那些碟片,找到邮局,给聂小倩寄了过去。回到市里,因为是年底,工作特别多。凌云飞忙得不可开交,对聂小倩的幻想慢慢就淡了。凌云飞偶尔抬头望见外面灰色的天空,还会想起那个夜晚。这个时候,他有点后悔当时的冲动,想自己要是没有给聂小倩寄东西就好了,留下的都是美好的回忆,寄唱片真是画蛇添足的一招。又一年开始了,凌云飞还像以前那样忙碌,聂小倩的事渐渐淡忘了,凌云飞偶尔想起那次唱歌,自嘲地笑笑。聂小倩尽管不漂亮,又是个帮忙的村官,但毕竟是个女的,歌又唱得好,也算稀缺资源吧?凌云飞忽然收到挂号信那天,是星期一。院子里的柳树绿了,草坪上一簇簇小草拱起土皮,也泛出了绿意。信封里面夹着张碟,他一摸就知道了。地址是K 县。凌云飞的心跳了起来,他知道聂小倩收到自己寄的碟了,这是她回的一样东西。他猜测这也是王菲的一张碟,内容是什么?想了半天,在纸上写了那天没有买到的王菲几张专辑的名字。打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银白色的原始碟片,其他什么也没有。他又掏又抖,真的一个纸条也没有。碟片崭新,光光的碟面映出了凌云飞的面孔。他看着这张空白碟片,看着碟片上自己模模糊糊的脸,心里有点失望。有人叫他办事,他就把碟片往抽屉里一塞,事后竟然忘了。周五午饭后,凌云飞拉开抽屉找东西,又看到了这张碟片。他把这张碟塞进电脑。电脑吃吃地响了一会儿,突然冒出王菲的歌。他赶紧关掉声音,然后插上耳机,再把声音打开。里面是王菲的歌,但是都是聂小倩唱的。凌云飞激动起来,身体微微地发抖。他一边听,一边迅速做出一个决定。他跑到汽车站,订了到K 县的车票。最后一趟车是下午四点钟,以往这个点儿凌云飞还在上班,现在不管了。买好票,返回单位,凌云飞坐在办公桌前,拿起书,根本读不进去。于是拿起一张旧报纸,不小心撕烂了,于是他把撕烂的旧报纸一块块撕成碎片,又把碎片慢慢拼凑起来。好不容易熬到快三点钟,听到楼道里有了来上班的人的脚步声,他关了手机,跑向汽车站。汽车驶出市区后,密集的楼群和车辆不见了,大群的麻雀为了躲避车辆一起飞起,又一起落下。空旷的田野里,农民在拾玉米茬子,犁过的地平整得一眼能望到山边。山还没有返青,一丛丛耸立着,山脉隐隐。过了三岔,出现许多拉煤的大车,时不时把路堵住。凌云飞把手心搓得发白,计算着时间,把这认成是对自己的考验。到了K 县,已经晚上九点多。北方的初春,和冬天一样冷和黑,整个县城漏着几点灯光,汽车站旁有几家小饭馆开着门,老板一家人边吃饭边看电视。凌云飞走过去之后,便听见落门板的声音。凌云飞凭着记忆,寻找上次住的宾馆,有细小的雪沫子落下来。放下东西,他躺到床上给聂小倩打电话,拨了几个号码又停下,站起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看着外面,站了一分钟,他才又开始拨手机。电话响了五声,他打算挂掉时,有人接起来。“聂小倩吗?我是凌云飞。”凌云飞因为紧张,说话的声音有些发抖。“唔!”话筒里的声音有些怀疑,“凌云飞,你在哪儿?”凌云飞说:“我在K 城宾馆。”“真的?”聂小倩问,“你和谁在一起?”“就我一个人。”“……我二十分钟过去!”对方挂了电话。凌云飞激动起来,他在屋子里转了几圈,然后对着穿衣镜把衣服领口、袖口弄整齐。突然发现衣服上有饭粘子,他赶忙用湿毛巾蘸着水擦掉。刚消停坐到椅子上,马上想起什么,飞快地脱衣服,洗澡,梳头,刷牙,当他重新穿戴停当坐到椅子上时,才用了十分钟时间。凌云飞又烧了壶水,接着不住地看表,时间还不到。壶里的水噗噗响了,冒出热气。他看着水壶,有些水随着热气溢了出来。忽然,外面传来脚步声,走到他门口停下来了。凌云飞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走到门口。从猫眼里看到对方抬起了手,趁敲门声还没有响起,他猛地把门打开。聂小倩好像被气流吸进来一样,一下子跌到他怀里。凌云飞用脚碰上门,牢牢抱住她。聂小倩身上带着寒气,头发湿漉漉的,散发着洗发水的清香,嘴巴涂得鲜红,透过厚厚的衣服,凌云飞感觉聂小倩的心咚咚跳得厉害,他的心也咚咚跳得厉害。良久,凌云飞才放开聂小倩。路上凌云飞还千思万想怎样缩短和聂小倩的距离,没想到这样就解决了。聂小倩羞红着脸望着他说:“我刚才在洗头,你打电话时。”凌云飞说:“我以为你忘了我!”“傻货!”聂小倩说,“我以为你瞧不起我。”凌云飞心里一阵暖呼呼的热流涌过,他重复了一次聂小倩的话,“我以为你瞧不起我。”他又要抱。聂小倩躲过,问:“收到了吗?”凌云飞从包里取出那张碟,认真地说:“这是我收到过的最珍贵的礼物。”“傻货!好听吗?”聂小倩笑起来。“好听。”他说。“还没好好地感受,雪花绽放的气候……”窗外下起了雪,雪花落在窗台上静静的,不一会儿外面就白了,像天要亮起来。暖气管道里水在汩汩流动, 不紧不慢。聂小倩的歌声像从白色的世界飘进来的,凌云飞看到了加州的阳光。聂小倩走时,外面已经白茫茫的。凌云飞要送,她不让送,凌云飞坚持要送。出了宾馆院子,街上看不到人影,天和地被雪连在一起,路灯在纷纷扬扬的雪花里显得更暗了。凌云飞说:“这个世界上要是只剩下咱们两个人多好!”“傻货!”聂小倩忽然停住,踮起脚尖来在凌云飞嘴唇上吻了吻,然后转身边跑边朝凌云飞摆手。凌云飞追了两步,见她使劲摆手,怕她摔倒,就停了下来。他一直看着她消失,然后踩着她的脚印慢慢地往前走了一会儿。2从那之后, 凌云飞开始了云城和K 县之间的频繁奔波。为了省钱,他大多时候坐绿皮火车。车厢里一般人都很多,有时连坐票也买不到,凌云飞就几个小时站着。周围是带着尼龙袋子进货的小商人,行李放在油漆桶中去打工的小伙子,眉毛做得又粗又直的姑娘们,穿着校服戴着眼镜的学生,拿着装病历袋子的老人们……汗酸、酒味、小孩呕吐的酸奶在车厢里发酵,弥漫。有几次凌云飞听到人们发牢骚,咒骂铁路上缺德,这么多人站着也不多加几节车厢!有时人们还自嘲着打赌,坐这趟车的人都是没办法的穷鬼,自己没钱,也寻不到地方给报销。凌云飞默默地听着他们的议论,微笑着看着树木、山冈匆匆落在后面。凌云飞和聂小倩经常去一家偏僻的小饭馆吃面,吃完饭之后去KTV,聂小倩一首接一首给凌云飞唱歌,都是王菲的。凌云飞和聂小倩像阿菲和663 一样,小心翼翼谋划着自己的未来,沉浸其中。凌云飞张开双臂,绕着茶几转圈,模仿飞机。聂小倩搂着他的腰,头紧紧贴着他的背,长长的头发像鸟的羽毛一样给凌云飞温暖、安全的感觉。他们商定,只要攒够了去加利福尼亚旅游的钱就结婚。凌云飞以前每天盼年底,希望年底单位进人的时候把自己顺进去,或者即使进不去也把这漫长的一年画上句号。现在他每天盼周末,只要见到聂小倩他就感到幸福。偶尔碰上单位加班, 聂小倩便赶来云城和凌云飞相会。每次凌云飞都叮嘱她,火车挤,坐汽车。晚上回到出租屋,聂小倩已经做好饭等他回来,简单的两三样菜,却能驱赶走凌云飞的疲惫和因加班带来的烦躁。这时凌云飞看到聂小倩鼻子上的雀斑都像闪亮的星星。这期间,聂小倩不小心怀过一次孕。两人商量后,一致觉得做掉好,他们没有养孩子的条件。两年后,两人攒够了去加利福尼亚的钱。凌云飞发愁怎样请假,毕竟要走不算短的一段时间。老实告诉领导,显然不合适。找个什么样的理由?他想了好几个,又自己推翻。转眼间到了周末。凌云飞坐在奔往K 县的列车上,一路上想理由。下车的时候,他在漆成天蓝色的栅栏外一下看到了聂小倩,她跳着,朝他招手,脸上露出有些诡异的笑容。凌云飞心里暗下决心,不管找什么理由,只要聂小倩确定了时间,他就马上走。到了经常吃饭的那个小面馆,聂小倩把一个信封塞进他手里,“一定要带好,不准丢了哦!”“啥?”凌云飞边问边打开信封,看到一张银行卡。“你收着。”聂小倩说。“?”凌云飞看着聂小倩。“把你的一起取上,送给XXX。”聂小倩平静地说。凌云飞脑子转不过弯儿来,“不是说好攒够钱去加利福尼亚吗?”他说,把卡还给聂小倩。聂小倩歪着脑袋问: “ 这些年你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凌云飞想了想说:“借调。”“别人为啥能调进来?”凌云飞不知道她什么意思。聂小倩说:“不就是因为钱?咱们以前没钱,现在有了,我不要你再受委屈了。”凌云飞明白了,说:“送礼?”聂小倩点点头。“我不同意。好不容易攒够钱,咱们去加利福尼亚!”聂小倩说:“加利福尼亚只要有钱啥时都能去,借调不解决却始终是个大问题,我不想老两地跑。”听到这话凌云飞打量着聂小倩。快夏天了,她还穿着厚夹克,是去年买的不到百元的过季产品。她的脸不像单位那些女同事那样油光发亮,只有血红的嘴巴使她脸上有些亮色。他想起上个星期见面时,聂小倩脱了鞋,袜子居然露出脚趾头。凌云飞要把它扔了,聂小倩舍不得,说补补还能穿。凌云飞垂下头, 艰难地咽口唾沫说: “ 我要是调过去,你不用上班了,好好唱歌!拜个专业的老师。”年底,凌云飞的工作问题终于解决了。一鼓作气,又办了喜事。凌云飞和聂小倩决定在云城的城郊接合部租房子,反正云城也不大。聂小倩坚持要租那种农家小院里带炕的房子,她说有炕的房子住着舒服,冬天在锅里做饭就顺便烧了炕,屋子里暖和。凌云飞本来嫌这种房子生炉子、提水、倒垃圾麻烦,但他知道聂小倩想省钱,而且睡在炕上确实舒服,便同意了。找了几天,他们看准一处。一对退休的老人,孩子都在外边,老人把五间正房辟出两间出租,大约四十平方米大,有锅有灶,家具基本齐全,关键是有炕。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炕和灶中间没有用墙隔开,做饭时油烟会冒得满屋都是。让他们高兴的是,房租不贵,老两口想留一对正经人和他们做伴。房子后面还紧挨着十几亩梨树林,现在虽然光秃秃的,但到了春天,必定会开满洁白的花朵,在那里面练歌、唱歌,不会吵到别人,还能欣赏美景。相处几年,他们熟悉得连每个人的脚趾头缝儿有多宽都知道。新婚晚上,他们没有像寻常新人那样兴奋,而是像终于坚持跑完了马拉松似的,累得瘫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俩人都睁大眼睛盯着天花板,屋子里安静得异常。良久,聂小倩问:“这是咱们的家吗?”“怎么不是?”凌云飞回答。“我怎么听见火车咣当响哩?”“这儿也没有挨着火车站,你是幻觉。”“这是幻觉?”“傻货!”凌云飞说。聂小倩捣了凌云飞一拳头。躺到半夜,聂小倩爬起来说:“睡不着。”凌云飞也爬起来说:“睡不着。”聂小倩说:“咱们干点什么呢?”她光着身子跳下地,抱来个盒子,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倒出来,是两年多来两人每次来往的汽车票、火车票。凌云飞顿时眼圈红了。俩人你一下我一下把这些车票按照时间顺序一张张排起来,居然绕着炕围摆了一圈。看着这些车票,凌云飞仿佛看见一列列火车、汽车头尾相接排在一起,奋力往前跑。凌云飞抬被子,忽然掀起来的风把几张票吹到地下。凌云飞赶忙去找,找来找去,有一张怎样也找不到。聂小倩也急了,帮着去找,奇怪的是她也找不到。他们按时间排起来,少了的那张,时间正好是八月的一个周末。“王菲和窦唯分手的那天。”聂小倩说。凌云飞脸色变得苍白,“瞎说什么呢?”用劲儿把她往炕上推。两人也许累了,这次躺下后没多久就睡着了。凌云飞梦见火车铁轨上挤满了一列列火车,每列火车每个车厢里都坐着自己和聂小倩,中间隔着其他密密麻麻的人,两人离得很远。两人都在拼命大喊,招呼车厢里的对方,可是对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凌云飞被聂小倩拍醒之后, 身上都是汗。聂小倩问他:“做噩梦了?”凌云飞摇摇头。聂小倩起床给他倒了杯白开水,看着凌云飞喝完之后,返回床上,把手和脚紧紧插进凌云飞身体的缝隙中。凌云飞想起自己第一次抱聂小倩时,恨不得把她融化在自己怀里。他又紧紧搂着她,在她耳边轻轻说:“一定带你到加利福尼亚去!”凌云飞想,自己工作调过来,收入会比以前增加些,两人不用两地跑,又能节省些开支,用不了两年,又能攒够一次去加州的钱。聂小倩说:“傻货!”她又跳下地去,拿来个夹子。凌云飞打开后,发现里面是两张去青岛的火车票。聂小倩笑吟吟地望着他说:“青岛有阳光、大海,这个季节外地的游客估计也不会多,或许就咱们两个傻货。”凌云飞抱住聂小倩哭了。度完蜜月,日子恢复正常。同样写材料,凌云飞心情大不一样,以前好像给别人打短工,现在却是种自留地。同事们也仿佛和他亲近了,现在他们才真正成了一家人。只要不离开单位,一辈子待的时间很长,甚至比与老婆待的时间都长。凌云飞下了班,不像以前那样急匆匆回家。他喜欢在单位院子里随处转转,走的时候,在东北角的椅子上再坐一小会儿。如果正好有人问路,凌云飞会热心地站起来给他指点。他是这个城市的主人,尽管是小城,也是城市,一个市的中心呢!凌云飞甚至数清楚了院子里共有28 种植物,池塘里有107 只锦鲤。他想如果运气好点,五年就可以当一个科长,十年,凌云飞不敢想象十年之后自己会怎样。聂小倩听从凌云飞的劝告,在原单位请了假。这事不难,谁叫凌云飞在上级部门工作呢。他和县里对口单位打了招呼,轻松得像打个呵欠就把聂小倩的假请了下来。凌云飞说:“你好好唱歌,这么好的环境!”凌云飞把聂小倩录的碟放到电脑里,经常装作随意地打开,居然好多人以为是王菲唱的。凌云飞很得意,他憋住不说,他想假如所有的人都听不出这不是王菲唱的,聂小倩就成功了。为了检验准确,只要有人进了他办公室,他有机会就让对方听听这些碟。单位二三十号人,再加上县里、其他单位来办事的,没有一人指出这不是王菲唱的。凌云飞心里暗暗骄傲,他想这个单位、这个大院、这座城市最优秀的人才、最大的黑马就是聂小倩,有朝一日,人们会像喜欢王菲一样喜欢聂小倩。凌云飞当然知道聂小倩光模仿王菲还不行,那样她只会被王菲的光环紧紧罩住,最多成为王菲这颗太阳下最美丽的向日葵,自己永远也成不了太阳。但是,事情得一步一步来。那段日子,每天晚上凌云飞回了家,总要兴致勃勃地问聂小倩:“今天练得怎样?”聂小倩认真地回答:“整整练了一天。”凌云飞说:“唱给我听听。”聂小倩便开始唱。凌云飞全神贯注听着,听完之后抱抱聂小倩,两人才收拾东西吃饭。吃完饭,凌云飞经常会陪着聂小倩去屋子后面的梨园里散步。这时,梨树已经长出一簇一簇的花骨朵。月光下,聂小倩瘦瘦的,有种飘逸出尘的味道,仿佛要飘到月宫里的嫦娥。每次凌云飞一想到这里就伸出胳膊把聂小倩的腰完全揽住。聂小倩问:“干啥?”凌云飞回答:“怕你飞走。”“傻货!”聂小倩扭头朝他做个鬼脸。这样一说,凌云飞就放心了。梨花盛开的时候, 树林里更加漂亮了, 经常可以看到年轻人去那里拍婚纱照。周末,家长领着小孩子们去的更多。凌云飞在办公室想到聂小倩嗅着梨花的清香在练歌,心里就觉得美美的。3梨花落了又开,一年过去。凌云飞刚调进来时的满足感没有了,无休止的材料像海水不断地涨潮,把他淘得干干净净,凌云飞觉得自己像荒凉的海滩。他想起和聂小倩的那次看海。可怕的是往后的日子还是这样。让他不舒服的还有单位论资排辈,他虽然调进来了,资历却浅,前几年好像给日本人干了,比他年轻许多的人也对他指手画脚。但不管心里怎样不舒服,只要回了家看到聂小倩,听到王菲的歌,凌云飞的心情便好起来。那天和平常的一天一样,吃完饭,凌云飞边换衣服边说:“出去走走?”聂小倩一动不动地说:“累得不行,要不你去吧?”凌云飞的动作停止了,这是他们两人认识以来第一次有了分歧。大概过了三秒钟,凌云飞说:“过几天花就落了。”聂小倩没有再说什么,打起精神换衣服。到了梨树林聂小倩无精打采, 凌云飞问她到底怎样了?聂小倩摇摇头说“没啥”,但就是闷闷不乐。因为聂小倩没精神,凌云飞的情绪也低落了,走了几步,凌云飞说:“累的话,咱们回去吧。”聂小倩听了他的话,马上转身往回走。凌云飞望着聂小倩萧瑟的背影,情绪越来越低落,他不明白聂小倩到底怎么了。心里猜测着,不小心撞到梨树上,几朵花落下来,蔫巴巴的,花瓣已经发黄。接下来的日子似乎和以往一样,但凌云飞总感觉有些不对头。有天他回家后,发现隔壁房东屋子里黑乎乎的。他问:“房东呢?”“去看他们孩子了。”凌云飞哦了一声,觉得自己找到了原因。聂小倩突然说:“哥,你陪陪我吧?”凌云飞马上浑身不自在,聂小倩称呼他“哥”?他问:“我不是正在陪你吗?”聂小倩忽然流下泪来,“咱们别老谈王菲,老说唱歌了,说点别的好吗?”凌云飞顿时愣住,“你不是喜欢王菲吗? 你不是喜欢唱歌吗?” 聂小倩摇摇头, “ 我感觉很累。”这是这些天她第二次说累了。凌云飞很吃惊,他想她是不是身体出问题了。每天待在家里什么也不干,怎么会感觉很累呢?他握住她的手,柔声说:“明天去医院检查下,看看哪里有毛病。”聂小倩摇摇头说:“我想找份工作。”凌云飞急了,“工作有啥好呢?我现在最烦的就是工作,每天看见那堆文字就恶心。”聂小倩叹口气,不再说什么。凌云飞搂着她的腰,聂小倩的头发堆在他胸前,他没有了往日那种温暖、踏实的感觉。他突然有种恐惧,万一聂小倩得了什么病,他怎么办?他紧紧搂住她,打量着,聂小倩只是瘦,有些忧郁,不像有病的样子。第二天晚上,凌云飞回了家,发现聂小倩在窗户边呆呆坐着,面前的窗玻璃上乱七八糟画了许多小人。他心里一阵发紧,挤出夸张的微笑问道:“去医院检查了吗?”他害怕听到五雷轰顶的消息。“检查了。我有了。”聂小倩说。足足七八秒钟, 凌云飞才反应过来, 他一阵狂喜,掀开聂小倩的衣服,把耳朵贴在她肚子上,却什么也没有听到。“刚有了,哪能听到什么呢?”“你想他大了做什么,音乐家?”“别说了,好不好?”聂小倩忽然烦躁起来。凌云飞觉得她是因为怀孕,情绪不稳定。他高兴地给家里打电话,告诉他们消息,然后手忙脚乱地做饭,把米下到锅里,又跑出去买回只烧鸡。饭后,聂小倩说太累,早早躺床上。凌云飞收拾完东西,也陪着她躺下。他们看着电视,凌云飞的手轻轻抚摸着聂小倩的肚子,感知着这个未知的生命。那天晚上,他们破天荒没有谈论王菲,没有谈论唱歌。聂小倩的脸上浮现出了许久没有出现的笑容。聂小倩没有继续提找工作的事情,而是买回些毛线。新毛线散发着类似汽油那样的味儿,凌云飞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味道。聂小倩开始给未来的孩子织衣服,冰冷纤长的毛衣针显得她的手白皙细长。凌云飞发觉自己从来没有注意过聂小倩的手,她除了唱歌,干别的怎样呢?凌云飞摇了摇脑袋,就像自己,假如不写材料,干别的工作,怎样呢?第二天,他找来几本毛线编织的书,给聂小倩带回家。几天时间,聂小倩织完了一件红色的上衣,又开始织一件绿色的。她似乎沉浸在织毛衣的快乐中,好几天没有唱歌了。凌云飞有些焦虑,聂小倩的长处就是唱歌,喜欢的也是唱歌,世界上没有比用自己喜欢的技艺谋生再好的事情了。他想自己得帮帮她,不能让她半途而废。通过关系,凌云飞认识了市歌剧院的专业演员叶妮。叶妮是北京戏剧学院的毕业生,获过全国青年歌手大赛的金奖,在云城这个地方,每次演出,她都会受到观众热烈的追捧。坊间传说,某位市领导对她特别青睐。凌云飞知道他们县有位铁矿老板非常喜欢叶妮,每次县里有活动,都请叶妮去助阵。叶妮呢?每请必到。有人说叶妮的金奖是这位老板捧出来的,但叶妮的歌确实唱得好,人们都说她是云城的头牌。凌云飞让聂小倩跟着叶妮学歌。他想叶妮不是云城的头牌吗?聂小倩只要超过叶妮,她不就成头牌了吗?然后成为省城的头牌,成为全国歌坛金字塔尖上的一位。聂小倩第一次从叶妮那儿回来,脸红扑扑的,手里提着几只大苹果和一束百合花。凌云飞问她感觉怎样?聂小倩回答:“确实有水平,不愧是名牌大学出来的,又有实战经验。她唱王菲的歌不如我唱得好,但她知道怎样更好地运气、发声。”聂小倩比画着,唱了几句。凌云飞感觉她的声音更纯净了,好像把以前不易发现的一些杂质过滤掉了。可是聂小倩找过叶妮几次之后,热情慢慢下去了,又拿起了毛线活儿。凌云飞问原因,聂小倩不说。他再问,聂小倩就急了。凌云飞担心她肚里的孩子,不再追问,心里却暗暗着急。聂小倩的肚子慢慢现出了轮廓,她的身子瘦,肚子一大像上面顶了口锅。凌云飞猜测里面是男孩还是姑娘,不管男孩还是姑娘,他希望将来比他们强。秋天的时候,《星光大道》要来云城演出了。凌云飞他们单位作为承办者之一,变得异常忙碌起来。他们在宾馆包了房间,连续几天加班到深夜。领导讲话已经修改了十八稿,还在继续改。开会前一天晚上的两点钟,稿子终于定下来了。领导为了犒劳他们,每人多给了他们一张票。凌云飞拿着两张票夜宵也顾不上吃,兴高采烈回了家。聂小倩在织东西。凌云飞问:“怎么还没睡?”聂小倩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凌云飞兴高采烈掏出票,“看!”聂小倩接过来看了看,随手放在桌子上。凌云飞对聂小倩的随意感到不满,解释说:“《星光大道》有现场互动,这或许是你的一个出头机会呢?”聂小倩合上毛衣针,说:“我不想当明星。”凌云飞被噎了一下。他本来还想让聂小倩帮他热几口饭,也没兴致了,就脚也没洗,爬上床独自睡去。第二天,凌云飞担心聂小倩不去,早早起来做了她喜欢吃的蛋羹。吃完饭他得去给领导送稿子,叮嘱聂小倩早点收拾好。凌云飞赶到会场时,整条街道车辆戒严了,外面围得人山人海,警察把着门,许多人根本不可能进去。凌云飞庆幸自己有两张票,座位也还凑合。节目开始后,现场简直沸腾了,这个城市的人还是第一次观看《星光大道》现场表演,很激动,不停地鼓掌。等到中央台带来的演员表演完,主持人毕姥爷宣布观众互动时,会场里忽然有几分安静。凌云飞猛地站起来,拉着聂小倩的胳膊说:“她,她的歌唱得好。”聂小倩被请上舞台。凌云飞看见她的头发梳得不是特别整齐,后面有几根翘了起来。裤子是旧的,屁股那儿已经磨得发光。他后悔没有给她买件新衣服。毕姥爷问聂小倩打算表演个什么节目。聂小倩说唱歌。凌云飞看见聂小倩有些紧张,他想谁第一次站在《星光大道》舞台上能不紧张呢?他屏住呼吸期待着这个非常重要的时刻。“小背篓晃悠悠,笑声中妈妈把我背下了吊脚楼……”凌云飞慌了,聂小倩怎么唱的不是王菲的歌呢,唱起了《小背篓》?台下安静了两三秒钟,马上笑声夹杂着掌声响了起来。凌云飞仔细看,挺着大肚子的聂小倩像倒背着个小背篓。他的头嗡嗡响,接下来聂小倩唱的什么他根本听不到。直到聂小倩被毕姥爷送下舞台,凌云飞怒气冲冲地问:“你为什么不唱王菲呢?”聂小倩说:“王菲,王菲,老是王菲!宋祖英有啥不好呢?”当着周围这么多人,凌云飞不好跟她吵,心里叹息把个好机会失去了。回去之后,凌云飞还在闷闷不乐。聂小倩又拿起了毛衣针。凌云飞突然发作起来,“织,织,让你织。”他跑出门外,一会儿买回一大袋子毛线,堆在聂小倩面前。聂小倩打开袋子,拉起一根线在手里慢慢捻了几下,又凑到光亮处看了半天,慢悠悠地说:“不是纯毛的。”凌云飞顿时泄了气,一屁股坐在炕上,竟然呵的一声笑了。过了几天, 聂小倩忽然对凌云飞说: “ 告诉你个好消息。”凌云飞问:“什么好消息?”聂小倩说:“王菲和李亚鹏离婚了。”第二天,凌云飞到单位打开电脑,网上铺天盖地都是王菲和李亚鹏离婚的消息。凌云飞感觉心里空空的。他找到收藏王菲歌曲、电影的那个文件夹,刚要点开《重庆森林》,领导叫他。明天要参加书画活动,要他写个发言稿。凌云飞一字一句斟酌着领导讲话,修改到晚上十二点多,才定了稿。走出单位大门,街灯的光像黄沙一样铺满马路,寂寞萧条。凌云飞走了好久,没有遇见一个人。凌云飞有种梦游的感觉,他怀疑王菲离婚的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他避开主道,从巷子里走。忽然从一间酒吧里掉出个胖大的男人,紧接着急促的高跟鞋声音跟出来。男人在呕吐,高跟鞋返回去,出来时端着杯水。男人呕吐完,一把把纸杯打翻,水溅在女人脸上,她抬起头来擦拭,凌云飞发现高跟鞋竟然是叶妮。胸前白花花的,凹下去的沟里,有块碧绿的翡翠,莹莹闪着光。凌云飞打听到市里最好的录音棚,录了十几张聂小倩的歌,分别寄给他能找到的各大音乐公司和网站。孩子出生了,是个姑娘。没有收到任何公司的回复。凌云飞听着孩子哇哇的哭声,整个世界在他眼前仿佛就变成眼前这片哭声了。很快,凌云飞知道,目前最需要的是聂小倩充足的奶水、尿布、卫生纸、痱子粉……而不是唱歌,不是王菲。凌云飞给她起名叫晓晓,早点晓得事理,明白自己是普通家庭出生的小小众生中的一位。聂小倩没有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