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以
为因献
哭中
方仓给
吟文
块颉?
啸?
字文一
———的美锐发切
最徐
灵丽
啸烫魂
的的学
的血唇题
母记
语修订版前言本传问世已经十二年了.十多年来,余光中诗文创作和文００１学翻译依然丰盛,“余光中热”在文坛学界依旧方兴未艾.
十二年来,我与余先生互动颇为密切,信件来往,电话互通,相会于两岸会议,长谈于重庆、高雄、厦门、永春我还陆陆续续收到余先生寄来的新作十余本.十多年前,写本传后记时,提及“余学”中有许多问题尚未深入或未及涉猎,希望有机会再作修订,可是,我的研究追不上余先生的创作,所以修订版一拖再拖.
本传原名?火中龙吟?,出版多年,有许多朋友和读者前来索取,每次去高校或图书馆做有关余光中创作的演讲,都有听众希望购买,同济大学喻大翔教授四处觅书不得,竟去复印了一本.
考虑到“余光中热”的需求,就将?火中龙吟?增补修订推出,更名为?余光中传?,修订版增加两章.“翻译乃大道”一章,详尽地论证了余光中的翻译观,为便于读者了解余光中的翻译功力,特地把当代多位名家译诗一并列入与余氏之译相对照.“以文为诗诗文双绝”一章,深入分析了余光中诗歌创作承传中国古典文学中“以文为诗”的方法,发展“适度散文化”的新方法,相信此一方法对当代乃至后代的中国诗坛大有助益.
其他,如余光中的重庆之行和永春之行,余光中与台湾现代民歌的关联都有更多的补充和阐释.余光中大事年表与著译书目也都延伸至二〇一三年.
００２修订版前言审视修订版,依然觉得只是勾勒出传主的大略轮廓,要完整、深入、细致地刻画还需努力.最大的欠缺在于我对西方艺术与宗教的学养不足,因此无法透彻阐释传主化解与借鉴西方艺术与宗教(绘画、音乐、诗歌、小说)的成就.我还需更加努力,也希望学界豪杰出手,让余光中研究更上层楼.
二〇〇二年是马年,我的本命年,初版?余光中评传?问世.而今又逢马年,出自对于校友余光中的推重,也出自对文化的敬重,厦门大学出版社投入大量人力物力,隆重推出?余光中传?,我将此视为我生命中的机缘与运气,为此,特请余光中先生亲笔书写杜甫?房兵曹胡马诗?一首,现置于书中,用于鞭策自我,不辱使命.
此书的出版,还要感谢许多亲人和友人,特别是永春乡贤、泉州宏裕贸易公司的余秉足先生多年来的支持.
二〇一四年十二月于厦门大学敬贤楼初版前言在余光中的文字中快活得几乎不知老之将至,屈指一算,为００１其笼罩震慑也近二十年了.这么多年来,书架上一直排列,且不断地增添余光中的书,出自大陆、香港和台湾各家出版社.
每次打开来,就跌入一个神奇的五彩世界,在那里喃喃沉吟,津津冥想,难于释手.即便不去触摸,也能感到它们就在案头,也就觉得读诗作文,玩味方块字既不落伍,也不寂寞,“守夜人”那一盏灯,就闪射在你的桌上.
气度恢宏而又多才多艺的生命是不易描摹的,更何况,余光中的生命和艺术中又交织着那么多民族的历史和文化,忧患和欢乐,耻辱和荣光;为余光中写传的存心,少说也有十年了.
每一次提笔,就会想起余光中的?中国结?,仿佛在向我发问:你问我会打中国结吗?
我的回答是苦笑你的年纪太小了,太小你的红丝线不够长怎能把我的遥远的童年啊,缭绕也太细了,太细那样深厚的记忆你怎能缚得牢?
００２初版前言是的,一个饱含民族记忆的博大心灵,原是需要有一支强健的笔来表现的啊!
写传的工作搁置了许久,在众多朋友的鼓励和催促下,终于鼓起勇气,拟定了章节,命笔之初,人物栩栩呼之欲出,但要画龙点睛地几句话说出传主,总是难于言传:一位认真的学者、严格的教师、不苟的翻译家,写起字来,总是一笔一画方方正正;而在腐儒和道学家眼中却是十足的浪子,不道德的文人.
一位喜欢开快车的诗人,喜欢一切高速的节奏,在诗歌中赞美飙车;同时也是瑜伽功的修持者,先后养过十多头小鹦鹉,并为之精心撰写食谱.
他酷嗜民族文化,自幼浸淫其中,发掘弘扬,终身不逾;而批评和剖析自己的民族和国人,比谁都坦白、锐利.
他是浪漫的,写缠绵悱恻的情诗,从不间断,对可爱的女性有用不完的柔情;他又是科学的,搜集古今中外的地图册,钻研大部头的天文书,对地球的画像、世界的脸谱、天象的分布、宇宙的流转十分专业.
他是平易的,民间的,有许多朗朗上口的童诗民谣为证;他又是深奥而神秘的,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时常有出神入化的创造.
他并非任何一个教派的信徒,但也不是一个理直气壮的无神论者.总是觉得神境可亲,喜欢瞻仰大教堂,看寺看庙,在那里琢磨一些灵魂的问题.
他喜好在家中静静欣赏地图、画册和唱片,他也更愿意用脚去丈量世界山川.亲人和朋友视之为诙谐的交谈者,他自称是女生宿舍的舍监种种矛盾集于一身,而这一切描述都不足以表现出他的全貌,也许我们只能说,凡方块字延伸所及,华语汉文流播之处,一提到余光中,总会引起人们敬佩的眼神和会心的微笑,为了他那向星空看齐的生命,为了他那彻夜不熄的桌灯,为了他一篇篇脍炙人口的诗文,为了他一场场锦心绣口的演讲;或者,仅仅为了他在你的?余光中诗选?上那平直方正一丝不苟的签名,虽然他知道这只是一本盗版书余光中至今已创作了诗歌近九百首,还有散文、小品两百００３多篇,约一百万字;评论两百多篇,一百多万字.在这些刚劲优美的文字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思想透彻的智者,一个作为果敢的勇者,一颗感受敏锐细腻的慧心.虽然少年起便经受动荡,漂泊,而个性却日趋温和厚道,乐天知命,鹤发童颜,老得漂亮,昭示着古老的格言:“厚德载福”.
今天,已经没有多少人会怀疑中国文学殿堂将要为他辟出一席,由于他对自己的民族和人民,始终坚定不移全心拥抱;由于他的诗文论译在艺术上的卓越超拔,增强了方块字的表现力.他的抱负和胸襟构成了他名气的骨干,他的文学艺术是他名气的血肉.他的地位是那么坚固和饱满,在经历过那么多兵荒马乱的年代,见证了太多浮游的情感和短促的艺术流星,有这么一支挺立的笔半个世纪屹立不倒,真是中国人的幸事.
对于自己的诗文将可传世早已深具信心,余光中并不在乎传记,他的态度使我们想起钱默存的话:“假如你吃鸡蛋觉得味道不错,又何必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此话正暗合“作者之死”的西方潮流,从艾略特到罗兰巴尔特,都认为不需注意诗人,而要注意诗.
然而,中华民族的杰出作家,毕竟多是将生命境界的提升与艺术境界的开拓合二为一的.特别是余光中,就世俗生活而言,他没有梵高般的大难,杜甫般的大波折;但他的心路之曲折、灵魂之磨难一点也不少于古人、前人,源于现代人心灵冲突的加剧,源于百年来中华民族前所未有的屈辱,源于对这种屈００４初版前言辱和苦难的担当.
近代以来的民族屈辱不可避免地斫伤了美丽中文的生机,仓颉无颜,李杜蒙尘,优美方块字累积而成的曾经辉耀星球的文明天空,一度倾颓了崩坍了,就像六十年前,那位敏感恣肆上海才女的忧伤断言,它已经在毁坏中,更大的毁坏还要到来.余光中如同当代女娲,呕心沥血,焚膏继晷,炼方块字为五彩石,让中文世界天空再度矗立再度璀璨:五千年的这一头还亮着一盏灯,七十岁后还挺着一支笔.
最后的守夜人守最后一盏灯,只为撑一幢倾斜的巨影.
他的一生就是不断炼石补天的自焚,而他的文学艺术,就是他自焚一生之结晶.因此,要了解我们这位传主,孟夫子“读其书,颂其诗,不知其人可乎”的反问,隔了千年,依然是掷地有声,“知人论世”,不,知人论文,堪为本书之写作宗旨.
因此,本书写作就有了两个重点:一为传,一为评.前者勾勒其生平细节,音容笑貌;后者阐发其创作艺术与创作思想.前者多些情节和趣味,后者着重思辨与定位,二者侧重不同,但力求融合,打通艺术与生活.一面力戒巨细无遗,与艺术创造无关之生活细节,即使有趣也将舍弃;一面避免生硬晦涩,不附注解,少用术语,兼顾可读性与思辨性.这样去面对众多“余迷”交代得过去了吧.
龙,夭矫蟠蜿于几千年的华夏文明史中.在中国人心目中,龙,是阳刚、坚毅而高贵的意象,它不但作为帝皇天子家的威仪表征,也用于描绘仁者智者勃然不灭的圣人气象,更被活用为形容词,冠于一切超拔不凡物事之前———剑之神者号龙泉,马之骏者为龙驹,虾之硕大无朋者,叫它龙虾,人种之历五千年且生生不息活力盎然者,当然是龙的传人了.
本书传主,生于中国龙年,以属龙为荣,更以作为龙的传人自傲一生.其五十年来之诗文无愧五四以来华人吟出的最动听的歌诗.龙吟之龙,做名词,专指中国人的歌吟;做形容词,００５当指歌之尤绝者.
“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方块字造就的经久不灭的歌谣,极少是清平岁月里的吟风弄草,总是出自烽烟四起烈焰腾腾的忧患困厄之中.
在中国最古老的典籍?易?中,就有这样的发问:“作易者,其有忧患乎?”是的,其有忧患,乃有龙吟———屈原放逐,得赋离骚;史迁受辱,发愤著述;老杜诗、东坡词、汉卿曲、雪芹梦,无不是人生炼狱中烧就的金丹.
本书传主,其生平,其创作,都和火有不解之缘,如同黑格尔在?历史哲学?中所言:“这不死之鸟,终古地为自己预备下火葬的柴堆,它在柴堆上焚死,从劫灰余烬中,又生出活泼的新生命.”对此,本书将专列一章,详加阐述.
生命的力度只有在压力中而显现,困厄与郁结促使诗人反观自我,高扬生命.那一切高昂的龙吟,皆出于火中,成于火中,不朽不灭于火中,只要火种仍在石中、心中,那歌那吟就必定穿行于大地人间,年年岁岁,流淌不息.
目录００１修订版前言初版前言上篇(１９２８—１９５８)第一章江南水与火/１重九的传说———父与母,猛虎蔷薇———永春山影———似水吴地———逃难,火焰,火车———茱萸的孩子第二章古镇悦来场/１７陪都的歌声———巴蜀山水———雅俗文化———乡土情怀,川娃子的诙谐,师与友———艺术教育:大自然的洗礼,国文和英文,天象与地图———艺术个性,早熟不失童心,感性和知性,凝神结想第三章一口气读了三所大学/４３金陵大学———厦门:亚热带的生命,诗、论、译的密集和青涩———臧克家的烙印———台湾大学:不凡的毕业论文———梁实秋和?舟子的悲歌?———表妹和英诗第四章红头疯子/６１初译?梵高传?———梵高的意义———永远的家人———再译?梵高传?———译者与创作,译者与学者———“译”以解忧００２目录第五章翻译乃大道/７１译者与创作———译者与学者———“译”以解忧———济慈?希腊古瓮颂?———风格为最高层次———为“译”请命中篇(１９５９—１９７４)第六章青青乡愁萌动,自冰上/９５乡愁绿茎萌动,自冰上———蓝星诗社———我必须渡河———母逝———爱荷华,伍德和弗罗斯特———乡愁的发端———诗歌的现代风格第七章拔向蓝空最蓝处/１１３我的文星时代———在孝子和浪子之间:现代绘画和新的艺术观,现代诗论战———剪掉散文的辫子———诗心史笔第八章天狼厉嗥莲脉脉/１３３五陵少年新蛮族———灾星天狼丑中美———芙蓉冷热也茫然———魅影幢幢月光光———仍在忧郁中第九章何时我们才不再争吵,亲爱的中国/１４９逍遥游乎行路难?———轮转天下———散文诗———敲打乐———在风中挺立———灵与肉第十章一辈子,闯几次红灯/１７５大石帝国———问道摇滚乐———?现代文学?———民歌精神和新诗风———后浪来了———瓜苦成果甘下篇(１９７５—２０００)第十一章谁说迟开就不成花季/１９３三重挑战———适应:铿锵中的凄然———全盛:逆风赫赫,淡而愈远———临别:酣甜一觉十年———地利人和００３第十二章老得好漂亮/２２５就位高雄———冷眼“负文化”———诗先人后神州行———杖底烟霞———对海话沧桑———蓝墨水的下游第十三章西而不化与西而化之/２５７语文学家———中文西化的近代背景———中文恶性西化的病灶病因———善性西化第十四章以文为诗诗文双绝/２６９诗文双绝之不易———以文为诗———适度散文化———以唱为主,兼说兼唱———提炼鲜活语言———引入散文句法———融合抒情与叙事第十五章未拥抱死的,不能诞生/２８３火的意象系统:阳光、火把、灰、火焰、灯光、壮丽的光中———火的心理印记和诗学渊源———勇者乐火余光中大事年表/２９６余光中著译书目/３１２初版后记/３１７第
一章
江南
水与
火
００１重九的传说父与母,猛虎蔷薇永春山影似水吴地逃难,火焰,火车茱萸的孩子００２第一章江南水与火春天,遂想起江南,唐诗里的江南,九岁时采桑叶于其中,捉蜻蜓于其中(可以从基隆港回去的)江南小杜的江南苏小小的江南遂想起多莲的湖,多菱的湖多螃蟹的湖,多湖的江南春天,遂想起遍地垂柳的江南,想起太湖滨一渔港,想起那么多表妹,走过柳堤复活节,不复活的是我的母亲一个江南小女孩变成的母亲清明节,母亲在喊我,在圆通寺喊我,在海峡这边喊我,在海峡那边喊,在江南,在江南多寺的江南,多亭的江南,多风筝的江南啊,钟声里的江南(站在基隆港,想———想想回也回不去的)多燕子的江南———?春天,遂想起?
一九二八年,中国的龙年,海棠叶状的广袤国土依然列强宰割,日本军国主义尤其穷凶极恶,步步进逼,中华民族忧患深重.
就在这一年五月,北伐军挥师北上山东,遭到日本军队的无理阻挠.
明明是中国的国土,日军就是不让中国军队通过.日军强占了济南,残杀中国军民四千多人,国民党战地政务委员会外交公署蔡公时等十七人被割去舌头和耳朵后枪杀.北伐军只能绕道而行.
也是在这一年六月,奉系军阀张作霖因未能满足日本军阀的贪婪胃００３口,在东北皇姑屯车站被炸死.
这一年秋天,南京栖霞山的枫叶依旧满山燃遍.农历九月,中国人登高的日子.栖霞寺、千佛岩,游人如织.有位普普通通的江南女子,随着登高的游人走下栖霞山后,第二天早晨生下一个男孩,取了个简简单单的名字,叫余光中.
孩子的出生平常顺利,没有什么怪异的天象或奇特的仪式.倒是他呱呱落地的日子,九月初九,在中国历史和民俗的重重包裹之下,有着丰富的含义,隐隐预示或者限定了这个孩子的一生,值得一提.
在中国的年历上,九月初九是重阳节.“九”是阳数,双九重叠,所以是“重阳”,又称“重九”.
重九是登高赏花饮酒赋诗的日子.九月本是一年中的黄金时节,“九九艳阳天”,云淡山青,秋高气爽,又值丰收季节,橘红橙黄,金桂飘香无怪乎中国文学史上有那么多和重九相关的佳话:孟嘉落帽,陶令赏菊有那么多和重九相关的佳句:“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然而,重九又是驱邪避难的日子.魏晋小说?续齐谐记?有这样的故事:恒景跟随高人费长房学道多年.一天,费长房对他说,九月九日,你家会有灾祸.恒景,你得赶快回去,只要依照我的方法行事,便可保你一家大小平安.恒景回到家乡,召集家人.在九月九日这一天,教他们按照师父的话,用红布做成小袋,里面装满茱萸,系在臂上,然后,避于高山,且饮菊花酒.待到傍晚还家,只见家中牛羊鸡犬死了一地,而家人逃过一劫.
余光中的父亲余超英,是福建永春人.永春,历来辖属泉州府.虽００４第一章江南水与火然地处闽南山区,却因为临近大海,历代都有许多人过海出洋去讨生活.
弱冠之年,余超英也曾一度跟随兄长赴马来亚,拓殖橡胶园.创业之际,也与历代闽南商人一样,热衷教育,先后在马六甲办过育民、益智两所华文学校.回国后,就读于上海春申大学,毕业后回乡,历任永春县教育局局长、福建安溪县县长、国民革命军东路军第二支队副司令等职.后来调任国民政府海外部任常务委员,长期从事侨务工作,充分发挥他熟悉海外关系的长才.余老先生好客豪爽,退休后还担任台北永春同乡会的理事长;他立身处世,就像闽南一带常见的花岗岩———谨严方正.
在幼年余光中的记忆中,父亲总是公务在身,很少在家.余光中总是依偎在母亲的怀中,静静地等待迟归的父亲,直至暮色苍茫.父亲是严厉的,他教余光中古文,大多选择有关历史兴衰和励志立身的文章,也以?古文笔法百篇?为例,为余光中讲解作文之道.和许多旧时的家长一样,他不苟言笑,从来不同余光中一起做儿童喜欢的游戏,但他也不反对儿子读小说曲词———所谓的闲书.余光中记得这样的场景:“长夏的午后,吃罢绿豆汤,父亲便躺在竹睡椅上,一卷接一卷地细览他的?纲鉴易知录?,一面叹息盛衰之理,我则畅读旧小说.”余光中的母亲孙秀君,江苏武进人,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省立中学教师,哥哥做过教育局局长.她从家乡的师范学校毕业,到永春教书,在那里她做了教育局局长余超英的妻子.不久,便离开永春,和北上任职的丈夫一起到南京.
余光中本来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但在余光中孩童时就已辞世.因此,儿童时代的余光中总是和母亲相伴,母亲时常带余光中回常州老家.外婆家在武进县(现为武进区)漕桥镇,那是一个大家族,建有六十四间房,大多是四进,有天井,有楼屋;最让童年余光中欢喜的是有三四十个表兄妹.那些表兄妹都喜欢这位能画马画门神的小表弟,众星捧月般地围着他嬉戏———“记得小时候,在江南,秋天拾枫叶,春天养蚕”,余光中在追忆江南的诗中这样写道,可见,余光中的童年并不孤单寂寞.
巴乌斯托夫斯基在?金蔷薇?里有这么一段话:“写作,作为一种精神状态,可能产生在少年时,也可能在童年时,在写作者还没有写满几本稿纸之前就已存在了对生活,对我们周围一切产生诗意的记忆,是童年生活给予我们最大的馈赠.如果一个人在悠长而严肃的岁月中,没有失去这个馈赠,那他就是一个真正的诗人.”让我们来看一看童年生活对余光中有哪些诗意的馈赠.
家庭环境是儿童个性第一个“塑造工场”,儿童个性差异的根源每每可以找到其家庭源头.心理学家的研究证明,父母的职业、个性特征及生活风格,都是儿童心向往之和悄悄模仿的对象,这种“原始影响”,是一００５般人难以摆脱的.
余光中后来常说自己是闽南人,也是江南人,其中就有这种“原始影响”导致的情结.
余光中少儿时,父母曾带他回到父亲的老家———永春桃城镇洋上村,一个群山环抱的葱茏世界.永春,在余光中的童年印象中,是黑白肃穆的,没有江南的色彩缤纷;永春只有阳刚严肃的男性宗亲长辈,江南才有俊逸轻盈的姑姨和姐妹.由此可见,自幼年起,余光中就受到阳刚和阴柔(或者说是男性和女性,理智型和情感型)两种截然不同气质的熏陶和冲击.
传统的观念认为,阳刚的男性和阴柔的女性是不相容的.但心理学的研究逐渐发现,心理品质并非泾渭分明地分为“男性品质”和“女性品质”;在心理学的意义上,人都是“两性同体”的.因此,在世界上,绝对纯粹的男性和绝对纯粹的女性都是不存在的.
现代心理学还抛开男女生理上的差异,把人的性格、能力和行为等特征区分为男性特点和女性特点,将这两类特点在个体中所占的比重称为性度.男性特点在某人身上的比重是男性度,女性特点在某人身上的比重叫女性度.进一步的研究还发现,一个男人的男性度极高,或者一个女人的女性度比重超常,都不是个体心理素质的最佳组合.也就是说,性度过分片面发展的人格往往是不稳定的,相反,那些能够比较大幅度摆脱严格性别定型的儿童和成人,往往具有更丰富多样的行为反应和情感活动,心理更稳定.
也许因早早就在闽南、江南的冲击下权衡和选择,对于心理中这两种不同气质的兼容与相辅相成,大学时代的余光中就已有惊人的感悟,００６第一章江南水与火在他二十四岁所作?猛虎与蔷薇?里有精辟分析.他说,每个人身上都有男性和女性两种气质,只是比例不同而已.他特别拈出自己非常欣赏的英国诗人萨松的诗句———“我心里有猛虎在细嗅蔷薇”,赞叹这一诗句具体而又微妙地表现出男女两种气质的相对与调和,男性气质为猛虎,女性气质则为蔷薇.
在这篇文章中,余光中写下这样的句子:“人生原是战场有猛虎才能创造慷慨悲歌的英雄事业,涵蕴耿介拔俗的志士胸怀,才能做到孟郊所谓的‘镜破不改光,兰死不改香’!同时,人生又是幽谷,有蔷薇才能烛隐显幽,体贴入微;有蔷薇才能看到苍蝇搓脚,蜘蛛吐丝,才能听到暮色潜动,春草萌芽,才能做到‘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国’完整的人生应该兼有这两种至高的境界.一个人到了这种境界,他能动也能静,能屈也能伸,能微笑也能痛哭,能像二十世纪的人一样的复杂,也能像亚当夏娃一样的纯真.”这些充满青春活力的话语,可以说,既是大学四年级学生余光中对人性的准确剖析,更是未来大诗人余光中对自我的观照和期许.
英国小说家伍尔夫认为,杰出的艺术人格总是半雌半雄的.纯粹男性或纯粹女性的头脑,每每缺乏天才的艺术创造力.她还特别强调说:“每个作家,都一定得让自我的雌雄两性先成婚,一定要让自我的脑子躺下来在黑暗中庆祝它们的婚礼.”从早年起,余光中性格中就潜伏着男性与女性的结合和竞争.以后,在他的艺术人格交响乐中,阳刚和阴柔也一直是不断交替的两大主题.在生活和创作中,他能英雄气盛,也能儿女情长,当它们进行完美的交媾,便回旋激荡出飘飘仙乐了.
余光中的父乡永春为山县,戴云山脉绵延全境.一千多年来,永春人就在这青山绿水之间生聚发展,繁衍不息.
这块灵山秀水、四季如春的净土,文人名流驻足忘返.晚唐诗人韩偓,筑室桃林场,客居数年;朱熹数过永春,讲学于环翠亭;明末诗人黄吾野,泛舟夜游桃溪;名僧弘一法师,驻锡“桃源甲刹”普济寺近两年县城位于县境东南部的侵蚀盆地,北依巍峨大鹏山,南临悠悠桃溪水,地势旷阔,田畴相望,村落毗连.早春二月,厝前屋后,溪岸山脚,丘陵坡野,湮没在漫漫桃花之中,故有“桃城”美称.
桃城也是文化渊薮、人才辈出之地.永春三绝“桂亭织画”“翘松诗词”“桃陵书法”皆出自桃城.此地历史上有兵部尚书、将军、探花、大学士,更有实业家、艺术名流:唐大中十一年(８５７)永春第一个进士盛均,南唐后主李煜诏赠太尉、灵州大都督的留从效,淳熙十六年(１１８９)端明殿学士、丞相留正,乾隆五十八年(１７９３)钦点探花周自超都是乡人津津乐道的人物.
从县城出发,顺着翠屏掩映的小路沿大鹏山驱车蜿蜒而上,十三公００７里路程就到洋上村.沿着通村公路往东前行,余光中的祖居“坂内堂”就位于村道左侧.
“坂内堂”坐北朝南,背靠玳瑁、铁甲两山,面朝南晋寨,屋后一条溪水如玉带环绕腰间.从远处就可以看到红砖、黛瓦、雕梁、翘脊,典型的闽南古厝建筑结构,至今已经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了.
闽南多才子,亦多山人.古人云:仁者,安于义理而厚重不迁,有似于山,故乐山.现代闽南大才子林语堂,一生以闽南之山为图腾,他还把人分为有山之人与无山之人,说有山之人总有昂扬、出尘、高蹈之风姿,无山之人则迟滞无趣平庸此话并不科学,但才子的自我主义是可以原谅,甚至应该鼓励.
余光中一生与海结交,却更与山有缘.中学时代的重庆,四面青山;后来,居台北盆地,山影笼罩;后来,在美国丹佛教书,自称成为落基山的“石囚”;再后来,在香港中文大学,更是以登山为乐,凌波的八仙,覆地的大帽,昂首的飞鹅十年有青山守护.
但是在陪伴余光中几次回闽南后我知道,诗人余光中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片山影,出自故乡泉州永春.永春,余光中称之为“磊磊山县”,他作诗?永春芦柑?自道:“向山县慷慨的母体/用深根吮吸乳香”七岁时,余光中与父母一道,回永春老家洋上村住了半年.六十六年后,七旬诗翁再度回乡———“记忆中的故乡经过六十多年的侵蚀,早已暧暧然呈星云状,只剩下几个停格,根本说不上倒带”.面对永春新城,诗人在?八闽归人?中感叹:“原以为会重温褪色的黑白照片,此刻照眼的,却是对准焦点的七彩分虹.”少小离家,近乡情怯,然而,血脉毕竟无法切断.当余光中再次步入００８第一章江南水与火桃城洋上村,来到老屋鼎新堂,看到老屋大门与众不同的朝向,非坐北朝南,而是坐南朝北,他一时不解,站在大门,北向遥望,两里之外,正是峻峭的山色,不禁暗暗惊呼:“峥嵘的三顶拔萃,啊,拔翠而出.”三顶即是泉州之北有名的石齿、玳瑁和铁甲三峰.诗人明白了,后来在文章里,他写道:“难怪先人之庐要与三峰朝夕相对,而不愿转头,达摩面壁一般侷对南边的近山了.”诗人悟道,自己与故乡三顶的缘分匪浅,那一峰一岭,“冥冥之中,必定如地下水一般渗入了我童稚的记忆之中,比四川村野的印象更近底层”.
磊磊永春,铁甲与玳瑁渗入诗人的潜意识之中,也激发了余光中对奇峰险石的狂热,他说过,抚石爱玉是玩小石头,登山攀岩才是玩大石头.闽南山影,也呈现于洋上村长大的余光中族叔,扬名世界的山水画家余承尧的画中.余承尧极少为名山大川写生,他的画大都根据少年时对故乡山影的记忆画出.著名画评家何怀硕教授说:“‘铁甲’与‘石齿’的崚嶒与奇魂,在承尧心目中已成为刻骨铭心的意象,捕捉且玩味领悟这意象,获得了解自然山川奥秘的独家门径.名山大川在他的‘铁甲’与‘石齿’的意象中得到呼应贯通,不必写生,他心领神会.”故乡之山,一一化为诗画的题材,也点滴渗入画家、诗人的人格内里,造就了厚重、宽容、坚毅、安详:它像余承尧的画,刚劲且内敛,全无晦暗阴冷,一扫嚣张跋扈,独居四十年,坎坷一生,却从不画枯木寒林,画境笔墨一派平和清新;它也像余光中的字,笃实敦厚而又饱满雄劲,一写就写了八十年,近一千万字,依然一笔一画从不轻飘.
叔侄都汲取了山县的磊磊精华,借助铁甲、玳瑁那质实丰沛的力量,作出了更富于朝气更为雄浑的作品.诗魂画魂皆脱胎于山县,亦附体于山县.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
或者安放于眼中,或者珍藏在心中,文人都需要有一座灵山.需要一座可以和他们的生命相互印证、相互激荡、相互注释的灵山.
夫子要了泰山,因此知道天下之小;李白得了敬亭,孤寂之时,有了相看不厌的知己;东坡参透庐山,横岭侧峰都通达自在闽南嶙峋的山石塑造了余光中的志业与风骨.因为有此山影相伴,即便他自峰岭走向海洋,依然能以他端庄如山岩的身姿风采辉耀神州.
然而,童年余光中的生活更多处于蔷薇花香漫溢中,在他九岁以前的记忆中,女性的江南,或者更准确地,多雨多湖多寺庙多燕子和多风筝的苏南吴地是抹不去的色彩.
吴地一般指春秋时代吴国的属地,以紧挨着太湖的苏、锡、常地区为中心地带,这一地区有着悠久的地域文化———吴文化.文化学者认为,在甲骨文和金文中,“吴”的形象如“鱼”,“吴”字是从以水为生的“鱼”字０９演化而来的;吴地素有“水乡泽国”之称,水网交错纵横,湖荡星罗棋布;吴人“以船为车,以桥为马”,其民居特色为“小桥流水人家”.因此,吴文化可以用水文化来概括.
中国的古人认为,智者乐水,水的流动会使人思维活跃感觉敏锐.
中国的古人又认为,水虽然柔弱,却能克刚胜强.中国的古人还认为,有大爱的人就像水一样,即上善若水.
拥有这般水样文化的吴地,哺育了一大批聪颖灵慧、细腻柔和而又乐于创新的文化人.“东南财赋地,江左人文薮”(康熙语),吴地不仅是富甲天下之府,也是人文荟萃之处.据统计,明代八十九科会试中,苏州被录取一千零七十五人,占全部进士总数的百分之四点三;清代一共有文状元一百一十二名,苏州就有二十五名.可见吴地重视教育的传统和丰富不竭的人才资源.
余光中的江南背景吴地色调,除了来自他的童年生活,更多地濡染于母亲、舅舅,还有表妹(范我存,后来成了余夫人).特别是他的母亲,外表上是一个柔弱的女子,但内心坚强执着.一个年轻女子,多次独自带着幼小的余光中逃难,踏遍万水千山,危难时,总是奋不顾身;在全家团圆的日子,她依然操劳,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家人,年仅五十三岁便与世长辞.她的一生如同涓涓清泉,滋润万物而不争强,心性沉静,处事得体,动静合时.似乎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却是亲友的依靠,须臾不可脱离.
余光中一辈子都记得桐油灯下,母亲纳鞋底的身影;记得母亲伫立山头,目送去学校寄读的他渐渐远去;大难临头时,母亲无私无畏的身影,更是铭刻在心!他的二十六个英文字母是母亲口授;他的母语音色以母亲为本;为回报母爱,他以母亲为主题写了十多首诗歌,把其中的一０１０第一章江南水与火首刻在母亲的墓碑上.他以为,只有诗歌,才是母亲永生的陵寝:“保持一种美好形象/防腐,防火,防盗,而且透明”.
第一首悼母诗写于母亲病逝后十天,一九五八年七月十四日,题为?招魂的短笛?.诗人面对落地窗畔新添的小小的骨灰匣,抒发无尽的哀伤,那年,余光中三十岁.后来,六十四岁的余光中又写了?母难日?(三首),其中一首?今生今世?极为感人:今生今世我最忘情的哭声有两次一次,在我生命的开始一次,在你生命的告终第一次,我不会记得,是听你说的第二次,你不会晓得,我说也没用但两次哭声的中间啊有无穷无尽的笑声一遍一遍又一遍回荡了整整三十年你都晓得,我都记得在七十岁生日的诗歌朗诵会上,余光中再次高诵?母难日?(三首),纪念七十年前那一个登高的日子.
除了文静内敛坚韧不拔临难不惧承传自母亲的性格,余光中在语言方面也从母亲那里受益不少,这就是吴语.
吴语在中国南方的六大方言中堪称古老,它是一种在语音、词汇和修辞上都极具特色的方言,千年以来,产生了许多优秀的诗歌和小说,从?子夜吴歌?一直到?海上花列传?,绵绵不绝吴语具有婉转柔媚、珠圆玉润的语音特色.林语堂先生曾把它和北京话相比,认为前者甜蜜轻柔,后者洪亮.语言学家赵元任先生更以常州话为例说明吴语的特点,说它的韵律微妙,诗人可以用来象征言外之意.他说:“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用常州话念,“头两句收迫促的入声,后两句收平声,这种变化暗示着从冰天雪地到春暖花开的两个世界”.吴语语音特点也带来一些语法上的特色,如为了充分表现绵软悠扬的语音,吴语中的许多形容词后面加上重叠成分,像绿沉沉、亮化化、凉咻咻、空落落、急吼吼、狠霸霸、胖笃笃余光中不仅会说英语、西班牙语,更能细微体察和把握吴语、蜀语、粤语、闽南语等多种汉语方言,鲜活的方言的语音语调以及词汇修辞,是０１１这位语言大师的源头活水,这其中,吴语应该是最根本的一种,因为它不仅仅是一种方言,更是母亲的音容笑貌,童年的温馨记忆,是生命的血脉和根基.
大多数杰出的男性文学家的童年,身边都有一位优秀的成熟女性引导,这是中外文学史上常见的现象.孟子、歌德、周树人兄弟、高阳他们在少年时代都接受过寡母给予的良好的情感影响;托尔斯泰早年丧母,但塔吉安娜姑姑像母亲一样带大了他;法国沙龙的贵妇人则以她们那个世纪特有的情感方式,哺育了卢梭不安的灵魂不少杰出作家是在“没有父亲”的状态下长大的,但却很难想象,有哪一位大作家早年处于“母性匮乏”的状态.面对这些伟大的母亲,我们总要想起雨果的话,“女性是脆弱的,而母性是坚强的”;想起?浮士德?结尾的口号———“永恒女性引导人类飞升”.
也许,就文学艺术而言,它的内在品格是更趋向于情感的;也许,就创造主体的心理成长而言,在“心理断乳期”之前,丰润的“母性哺育”是必不可少的,缺乏这最初的滋润,进入艺术创造之后,便会因先天不足而后继乏力.对此,聪明而饱学的王国维也有所感悟,他在?人间词话?中这样说:“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在江南三月,在吴侬软语,在母亲水一样的柔情浸润包围之中,儿童余光中抽枝展叶,可是,水的温柔还没来得及培植出一株幽雅纷披的江南兰草,火的猛烈已渐渐逼近大江南北.
三十年代,在当年南京市市中心,新街口广场上,矗立着一个巨大的炸弹模型,昭示军民百姓,战争已经迫在眉睫.但是,对于大多数南京市０１２第一章江南水与火民而言,战争的到来,不是“七七”事变,而是“八一三”淞沪之战.
淞沪之战的第三天,日机开始轰炸南京,四个月以后,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日军由中山门、中华门杀入南京城,开始了震惊中外令人发指的南京大屠杀.
余家此时已离开南京,余超英随着中央政府迁往武汉,余光中则和母亲回到常州老家.
躲过了屠城大劫,却不能免去逃难之灾.不久,日寇的铁蹄践踏在太湖四周,余光中静谧的童年提前终结,九岁的余光中忽然长大,他晓得什么是异族入主,什么是亡国苦痛.茱萸的孩子,从此开始了漫长的漂泊生涯.
第一次漂泊自一九三七年底至一九三八年初夏,其中又可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惊恐万状的逃难,第二阶段是间关万里的寻亲.
逃难的日子有好几个月,母亲带着余光中随着族人,从常州逃往苏皖边境,不想却就在高淳县碰上大批日军,就近躲入佛寺,不想日军也在他们躲避的佛寺中驻扎.母子只能相拥在佛寺的香案下,度过惊惧无眠的一夜和一个上午,直到日本骑兵队离开古刹.余光中清晰地保留了那个晚上的恐怖印象———“火光中,凹凸分明,阴影深深,庄严中透出狞怒的佛像.火光抖动,每次都牵动眉间和鼻沟的黑影,于是他的下颚向母亲臂间陷得更深”.
以后,离开佛寺,在太湖附近躲躲藏藏好几个月;最后,搭上运麦的船只,抵达苏州,再从苏州转到上海法租界,寄居在一位长辈的家中.
关于这次逃难,余光中曾经这样描述:“两次世界大战的孩子,抗战的孩子,在太阳旗的阴影下咳嗽的孩子,咳嗽,而且营养不良.南京大屠城的日子,樱花武士的尖刀,把诗的江南词的江南砍成血腥的屠场”“向上海,记不清走过多少阡陌,越过多少公路,只记得太湖里沉过船,在苏州发高烧,劫后和桥①的街上,踩满地的瓦砾,尸体和死寂得狗都不叫的月光.”九死一生地逃到上海,在法租界一个长者家里住了几个月,又接到①和桥,在今江苏宜兴市北五十里处.
余超英的来信,说已随国民政府迁往重庆,要他们母子俩到重庆会合.
于是,母子俩按照余超英指明的路径,先自上海乘船经香港到安南(现今的越南)的海防港.
到了香港,正是一九三八年的农历新年,母子俩举目无亲,在寒风中挨了一天又上船往安南.
安南当时是法国的殖民地.从海防港登岸入境时,海关的法国官员对中国人十分无礼,逐一搜查,钢笔一一拔去,热水瓶也全都没收,并不０１３说明理由.余光中记得,一个中年男子,在淫威之下,又气又怕,几乎哭了出来.殖民者对中国人的侮辱,自童年起余光中就耳濡目染,在幼小的心灵中埋下了不平和愤慨的种子,朦胧地意识到国家民族的强盛与个人命运紧密相连.
从海防港搭火车经河内过老街沿滇越铁路进入昆明,然后坐长途汽车经过贵阳,越过乌江,翻过娄山关,最后是海棠溪,渡江来到重庆.一路辗转,多番周折,离散了近两年的亲人终得团圆.
当客船穿越台湾海峡,前面是香港,右面是大陆,左面是台湾,在多风的甲板上,母亲指着左边对余光中说,风浪的那一头就是台湾.在余光中幼小的心灵中,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块大陆两个岛屿会成为他一生挣不脱的心结:大陆如哺育他成长的母亲,他二十一岁时离开她,六十四岁重回———“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台湾如同患难与共的妻子,他在那里“从男友变成丈夫再变成父亲,从青涩的讲师变成沧桑的老教授,从投稿的‘新秀’变成写序的‘前辈’”———“断了奶的孩子,我庆幸/断了嫘祖,还有妈祖”;香港是情人,他和她有十年的缘分———“十年为邻已把我宠惯/惯于那样的潋滟与空朦/那样的青睐惯于顾我/顾我,护我,脉脉地厮守着我”,他在那里度过了生命中“最安稳,最舒服,最愉快的日子”.
据一九三八年九月号上海?旅行杂志?刊载的?入滇川行程———供旅客们参考?,在当时,按余光中母子的路线,从上海到重庆,至少也要半个月的时间.这是少年余光中有生以来最漫长的旅途了,时间过滤去许多颠沛流离的艰辛,最鲜明的记忆是,第一次乘火车的感觉.
“坐火车的最早记忆是在十岁滇越铁路与富良江平行,依着横断０１４第一章江南水与火山脉蹲踞的余势,江水滚滚向南,车轮铿铿向北.也不知越过多少桥,穿过多少山洞.我靠在窗口,看了几百里的桃花映水,真把人看得眼红、眼花.”第一次乘坐火车的快感,终生不忘.“后来远去外国,越洋过海,坐的常是飞机,而非火车.飞机虽可想成庄子的逍遥之游,列子的御风之旅,但是出没云间,游行虚碧,变化不多,机窗也太狭小,久之并不耐看.
哪像火车的长途,催眠的节奏,多变的风景,从阔窗里看出去,又像是在人间,又像驶出了世外.所以在国外旅行,凡铿锵的双轨能到之处,我总是站在月台———名副其实的‘长亭’———上面,等那阳刚之美的火车轰轰隆隆其势不断地踹进站来,来载我去远方.”后来在香港,电气化的火车代替了旧式火车,余光中还不禁赋诗一首,题为?火车怀古?:“我却更怀念古老的车头/火性子那一尊黑彪彪的悍兽/总是气冲冲犁着地来,锄着地去/顽硕的阴影压歪了大半个月台/吐不尽满腔满膛的浓烟/旧世界的旷野我怀念/它奔时铁蹄重重地踹踏/铮的筋骨错磨有声/加速成金属刚烈的拍子/把铿锵拍成慷慨的调子/风来时更扬起狂放的长发/黑飘飘一直拂到腰际/最难忘是出站的时候/车上和站上的依依的挥手/要不是它仰天长啸那一声悲怆/一出离情怎会到高潮?”乘火车的童年记忆之所以值得我们注意,在于它是一种触媒.这种童年的快感,使余光中有了旅行的观念,也早早地对地图产生了一般儿童无法企及的兴趣,更重要的是,大约就是从那时起,旅游成为他生命中的一个关注点,而速度成为他生命中的一种不可抑制的律动.
后来,他一系列脍炙人口的诗文,如?咦呵西部??登楼赋??逍遥游?
?西螺大桥??敲打乐??高速的联想?都回荡着高速铿锵的律动.再后来,在台湾疾驶的火车中,当时还是文艺青年的诗人侯吉谅读了余光中?高速的联想?心中满是“意外的惊喜”,他把这感受写信告诉远在香港的余光中,触动了这位华发早生的教授心中永不衰竭的敲打乐.余光中灵感大发,写下?超马?一诗,赠一切喜欢高速的摩托车骑士.
余光中崇拜速度,他非常欣赏阿拉伯的劳伦斯的传奇人生,欣赏劳伦斯的名言,“速度是人性中第二种古老的兽欲”.余光中说:“可怜的凡人,奔腾不如虎豹,跳跃不如跳蚤,游泳不如旗鱼,负重不如蚂蚁,但是人会创造并驾驭高速的机器,以逸待劳,不但突破自己体能的局限,甚至超越飞禽走兽.”他在?轮转天下??记忆像铁轨一样长??高速的联想?中,更就速度与他的人生历程、文学创作的密切关系详加说明.
人们追求高速,不仅是满足生理上的快感,更是对自然法则的反抗.
追求速度的运动员,每打破一项世界纪录,就标志着人类的体能前进一步,神(自然法则)退后一步.余光中那些标举高速的诗文,是对超凡激扬的生命律动的礼赞.０１５在余光中的童年,虽然有江南温柔的抚摸,有火车铿锵的快感,有逍遥游的幻想,这一切,都是童年生活给予余光中的诗意的馈赠;可是,火与血更是挥之不去的梦魇,它是一种更深刻的馈赠,也不能不发为歌吟.
诗人成长的年代,是家国多难的时代.因此,他反复自称是“茱萸的孩子”.他认为,他们那一代的孩子,在一种隐喻的意义上,都是生在重九这一天,那逃难的日子.登高不为望远,为避难,为了逃一个大劫.
一个登高避难的传说,笼罩着余光中的一生.他说:“每年到了重九,都不由我不想起这美丽而哀愁的传说,更不敢忘记,母难日正是我的民族灵魂深处蠢蠢不安的逃难日.”是的,他的苦难与整个民族的苦难从生命的发端就是紧密绾结无法剥离的.三十四岁生日那一天,他写下这样的诗句:不饮菊花,不佩茱萸,母亲你不曾给我兄弟分我的哀恸和记忆,母亲不必登高,中年的我,即使能作赤子的第一声啼你在更高处可能谛听?
永不忘记,这是你流血的日子你在血管中呼我你输血,你给我血型０１６第一章江南水与火你置我于此,灾厄正开始未来的大劫非鸡犬能代替,我非桓景１９７１年,余光中在美国丹佛讲学,那里地高山峻,诗人颇有“一片孤城万仞山”的感觉,身处异国的诗人,想起了多难的故国.他在?落矶大山?一诗中咏叹道:重九日,从此处下山走向一个劫后的世界牛羊死了一地后来,他找到了解厄避难的方法,不是佩茱萸,饮菊花酒,而是,写诗.
七十岁那年,在一本自选诗集的序言里,他写下这带有总结意味的句子:重九之为清秋佳节,含有辟邪避难的象征.然则茱萸佩囊,菊酒登高,也无非象征的意思.诗能浩然,自可辟邪,能超然,自可避难.茱萸的孩子说,这便是我的菊酒登高.
第二
章古
镇悦
来场
０１７陪都的歌声巴蜀山水雅俗文化乡土情怀,川娃子的诙谐,师与友艺术教育:大自然的洗礼,国文和英文,天象与地图艺术个性,早熟不失童心,感性和知性,凝神结想０１８第二章古镇悦来场又是葡萄架顶悬着累累的夏,往事竟成串了———被摘于异乡人微颤的手指,仍是那怯紫色的酸涩,仍是那不可企及的浑圆,那不可仰攀的成熟,与完整,与甜.
而灵魂的花岗岩穴里有原始的雕刻,以最初的怀念凿成.
擎起火把我们发现那被遗忘的钟乳石与钟乳石,蛛网与蛛网而时间的长廊上充满了回音.
———?钟乳石?
四川———峰连岭接的山国,北有剑阁,南有巫峡,环绕包容它的子民在一个大盆地里.“不管战争在外面有多狞恶,里面却像母亲的子宫一样安全.”正是这湿润、温暖而柔软的大盆地孕育了未来的大诗人.
余光中后来深情地回忆道:“他永远忘不了在四川的那几年.丰硕而慈祥的四川,山如摇篮水如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那时他当然不至于那么小,只是在记忆中,总有那种感觉.那是二次大战期间,西半球的０１９天空,东半球的天空,机群比鸟群更多.他在高高的山国上,在宽阔的战争之边缘仍有足够的空间,做一个孩子爱做的梦”余光中还在诗作中写道:“是枕是床/温暖一如四川.”对于诗人,四川就是母亲的子宫,儿时的摇篮,成年后的床与枕.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国民政府自武汉迁至重庆,就职于国民政府海外部的余超英也同时来渝.一九三八年五月,余光中随母来到重庆与父亲会合.
一九四〇年,国民政府明令重庆为“陪都”,重庆成为战时中国的政治中心和文化中心.东南沿海党政机关、工厂,还有许多大书店、报社、杂志社、剧团、学校(国立中央大学、国立复旦大学、私立武昌中华大学等十余所大学和多所中学)许多追随政府铁心抗日的志士仁人,间关万里,辗转来渝,山城人口从三十余万人激增至七十三万人.
这些新移民被长江上游的四川人称为“下江人”.战乱使他们从舒适的小天地走出来,参与全民族的生死抗战.于是,八年离乱,不复仅仅是几家的颠沛,几户的流离,它更是中华民族壮烈赴难的永恒记忆.
开始,余光中一家住在城内.过了没多久,为躲避日本军机的轰炸,政府机关纷纷移驻郊外,海外部机关也搬到距重庆市区二十公里的小镇———江北县悦来场(现今为江北区悦来镇).
四川一带的小镇叫什么“场”的很多.“场”其实就是市场、集市.每逢初一、十五,四乡八村,各行各业,都赶到集市上来,摆摊交易.川人称为“赶场”.悦来场就是这样的小镇.四十年代,全镇只有一条小街,五分钟可以从头走到尾.镇虽小,却有一个古色古香的名字———悦来,出自?论语?“近者悦,远者来”.余光中就在这里住了七年,起初与父母在０２０第二章古镇悦来场悦来场镇北五公里处的朱家祠堂,不久,考进从南京迁来的青年会中学,学校安置在朱家祠堂十里外,余光中做了寄宿学生.
重庆是抗战时期遭受日本军机轰炸次数最多、规模最大、持续时间最长、死伤损失最为惨烈的中国城市.一九三九年五月三日至四日,日机炸死三千九百九十一人,炸伤二千三百二十三人.一九四一年六月五日,有近万人为躲避轰炸,在重庆大隧道内因挤压或洞内窒息而死.日寇这些罪行,少年余光中耳闻目睹,成为永远不能愈合的伤口,六十年后他仍记忆犹新:“抗战的两大惨案,发生时我都靠近现场.南京大屠杀时,母亲正带着九岁的我随族人在苏皖边境的高淳县,在敌军先头部队的前面,惊骇逃亡.重庆大轰炸时,我和母亲也近在二十公里外的悦来场,一片烟火烧艳了南天.”抗战时的重庆,虽有贪官奸商,前方吃紧,后方紧吃;但更多的是民族高扬的激情,献款劳军的大游行,催人泪下的街头演出,万人齐唱的悲壮歌谣这些记忆牢牢攫住了少年余光中,跟随他一直从四川,而南京,而厦门,到了台湾———“二十年前来这岛上的,是一个激情昂扬的青年,眉上睫上发上,犹飘扬大陆带来的烽火从沈阳一直燃烧到衡阳,他的心跳和脉搏,犹应和抗战遍地的歌声嘉陵江的涛声长江滔滔入海浪淘历史的江声”.他时常在梦中,从长江逆泳而上———“泳向上游向天府之邦/向少年向一首热歌在抗战时代/唱沸少年的血在胸膛”.
六十年代初,余光中曾一度迷恋于古典的静谧,芙蓉的凄美,但就是在那样的时刻,在莲池畔的七夕,他还是抑制不住地写下“今夕是七夕,但地上的七夕没有鹊桥,地上的七夕在卢沟桥上”(?莲恋莲?).七十年代,他重拾论战之笔,怒斥胡兰成歪曲抗日的?山河岁月?并庄严声明:“对我这一代中国人,抗战是永难忘怀的国难,其为经验,强烈而且惨痛,另一方面,全国军民一心一德同仇敌忾的精神,却又让人壮怀激烈感奋莫名.”八十年代,他给?联合报副刊?“纪念抗战五十周年征文”撰写导言?为抗战招魂?,号召作家写出“民族大义的阳刚之声”,“以长城为墙的大壁画,以长江为弦的大悲歌”.
对于余光中,家国情怀不仅来自血与火的时代,也来自民族伟大悠久的文化,来自脚下的乡土和身边的百姓.
四川历来是人文荟萃之地,有道是“天下诗人皆入蜀,蜀中风物尽入诗”.特别是那浩浩长江———“长江从蜀来,日夜东南奔”(陆游诗),那峥嵘的岩壁礁石,那汹涌起伏的波涛,孕育了多少诗才,多少辞章!
李白仗剑去国,吟诵着“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一曲?蜀道难?,博得谪仙人的美名;晚年更有快节奏的?早发白帝城?.杜甫自陕入川,蜀中十年,是他创作生涯中最灿烂的岁月,“少陵诗,得蜀山水扬眉;蜀山水,得少陵诗吐气”;对着长江,他描绘了“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高０２１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的浩荡场面.刘禹锡在江上寄托了谪客的悲愤,留下竹枝词的清新.白居易行经“苍苍两崖间,阔狭容一苇”的三峡,借“路穿天地险,人续古今愁”,暗寓仕途的风波.早夭的天才李贺,笔下有瑰丽的巫山———“瑶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长江,也回荡着多少民众的辛酸歌谣:“滟淤大如马,瞿塘不可下;滟淤大如牛,瞿塘不可留”,“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江面上响着船工的谣曲,渔人的悲歌;“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水波里涌动着商妇的哀怨歌女的悲酸自古道:“有山无水不秀,有水无山不壮”,或者用余光中的话来说,“山的坚毅如果没有水的灵活来对照,那气象便单调而逊色了”.重庆,兼有壮美与秀美.它是山城,近人张之洞有诗咏重庆曰“名城危踞层岩上,鹰瞵鹗视雄三巴”;它又可说是江城,两江环抱,三面临水,长江滔滔而下,嘉陵江绕城西北,突入长江,两江合流,龙腾虎跃,江声如战鼓,如军阵,震荡人心.
此地自古民风耿直剽悍,与山水陶冶相关.近代以来,山城更谱写了许多不屈不挠的篇章———它培养了以?革命军?作者邹容为代表的一批烈士,它是辛亥革命可歌可泣的策源地.重庆也有它秀美的一面,那就是它的雾和雨了.山城日晴夜雨,深秋冬季多雾,处于雾重庆,眼前似雾非雾,似雨非雨,雾中带雨,雨中带雾,云雾缭绕,变幻莫测,不免有“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之感.李商隐?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两处用到“夜雨”;近人张恨水抗战时亦避难重庆,他对重庆之雾有更真切的描绘:“雾可分黑白两种.白者蓊涌如云,凝结较浓,十步之外,渺不见物.然天晓弥漫,午０２２第二章古镇悦来场则渐消,残雾升空,遂成昙阴.故在是日,可偶得夕阳之一瞥.黑者遮盖天地,颇似昼晦.近视之,楼阁烟笼,远视之,山川夜失,终朝阴郁,不辨旦暮.雾结过久,辄变为烟雨,烟雨不散,更降为巨霖”面对长江回荡久远的辞章歌赋,一代又一代迁客骚人的足履屐痕,加上父母、舅舅和老师的谆谆教诲,少年余光中在这江边吟诵古人的诗词歌赋,声声入耳,备感亲切,古代典籍不是“恶性补习”的材料,而成为催生春草的绵绵细雨,它深深吸引着余光中,他不满足于国文课本,“而是自己动手去找各种选集,向其中进一步选择自己钟情的作者;每天也曼声吟诵,一任其音调沦肌浃髓,化为自己的脉搏心律”.他最钟情的古典作家是苏东坡.他后来说,觉得和李白做朋友没有安全感,杜甫又未免过于严肃,东坡洒脱而不油滑,忠厚却不呆板,一生持有对宇宙万物的不竭的好奇,忧患之中泰然自若.虽然,其中有戏言的成分,但这种喜好也颇能预示余光中未来的处世态度和创作风格.
四川,让人兴会淋漓,引人作文赋诗.流风余绪,深入民间,久而久之成了一个民俗丰富的天府,特别是重庆,在中国的典籍中,“巴人”和“下里”本是民间大众歌谣,后来成为通俗文化的代名词,这“巴”便是重庆古代的少数民族,也是重庆最早的名称.
余光中后来回忆说:“巴蜀文风颇盛,民间重视旧学,可谓弦歌不绝.
我的四川同学家里常见线装藏书,有的可能还是珍本,不免拿来校中炫耀,乃得奇书共赏.”有书,有同学相互切磋,余光中读了许多古代小说,?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聊斋志异??封神演义??七侠五义??包公案??西厢记??断鸿零雁记?等,甚至描写武则天宫闱秽史的禁书余光中认为:“读中国旧小说,至少有两大好处,一是可以认识旧社会的民情风土、市井江湖,为儒道释俗化的三教文化作一注脚;二是在文言与白话之间搭一桥梁,俾在两岸自由来往”,“旧小说和民谣、地方戏之类,为市井文化所寄,上至骚人墨客,下至走卒贩夫,广为雅俗共赏.身为中国人而不识关公、包公、武松、薛仁贵、孙悟空、林黛玉,是不可思议的.如果说庄、骚、李、杜、韩、柳、欧、苏是古典之葩,则西游、水浒、三国、红楼正是民俗之根,有如圆规,缺其一脚必难成其圆”.
在旧小说中,余光中尤其喜欢?三国演义?,他读得“最入神也最仔细,连草船借箭那一回里的‘大雾迷江赋’也读了好几遍”.?三国演义?中诸葛亮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执着,还有杜甫诗歌对蜀相武侯的歌吟,深深地打动了这个脚着草鞋乌发平头的少年.当时,他也居蜀中,无美食锦衣,上的是石灰板壁加盖茅草屋顶的学堂,睡的是冬寒夏热臭虫成堆的通铺然而,就是在这样的艰难时世中,他健康而快乐地成长起来了,以至他多年以后,还总是企慕着这一段岁月,把它视为一种理想境界.在乘０２３机驾车遍游世界,饱览山光水色之后,他还是这样说,蜀山蜀水,全在石板路或土径上从容领略,然而,此生所见一切青山碧水,总以一步步走过的最感亲切.他也多次对青年学子说,如果能够让他自主选择生存的时空,他不会选择当今最富有的发达国家,如瑞典、荷兰,因为那里的许多人没有了奋斗的目标;他会选择在四川追随诸葛亮奋斗,在艰难中争取美好的明天.这绝不是卖老的说教或文人的浪漫,而是生活的准则坚守的信念.余光中的一生,并不贪图安逸,总是开辟拓展;他谢绝过优厚的美国教职,回到台湾;他可以留在台北,却选择高雄入川不久,余光中就成了“川娃子”,一口巴腔蜀调,可以乱真.这口川语,以后成为他的一种乡音,用来和表妹说笑话,用来对蓝星诗友邓禹平、覃子豪谈诗艺,用来向巴金、流沙河通心曲,用来为?扬子江船夫曲??罗二娃子?增音色①余光中以蜀人为荣,在?戏李白?一诗中,他对他的先贤,不,乡贤,李白说:“有一条黄河,你已够热闹的了/大江,就让给苏家那乡弟吧/天下二分/都归了蜀人/你踞龙门/他领赤壁.”余光中说:“蜀者,属也.在我少年记忆的深处,我早已是蜀人.”是的,一个人的故乡并不一定是他的籍贯所在,也不必然是他的出生地,而应该是他少年时代生活和成长的地方,在那里,他的性格、志向从萌芽到成形,因此,成长的地方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故乡.
余光中生在南京,抗战时期随父母到重庆,在乡下读中学,从十岁的①余光中早期所作?扬子江船夫曲?小注中特别标明“用四川音朗诵”.?罗二娃子?自注:“罗二娃子是四川话罗家老二的意思.这首诗最好用四川话来朗诵.”０２４第二章古镇悦来场儿童变为十七岁的青年,战时乡村生活使他亲近大自然,了解乡土中国.
抗战胜利后,他与表妹(后成了他的夫人)相遇,一见面就以地地道道的川语交谈.六十年过去了,夫妻俩在家还保持这习惯.余光中说,我早已是蜀人,在记忆最深处,悦来场那一片僻壤全属我一人.
二〇〇五年十月十九日,我陪余光中到重庆,行程紧凑,除了开记者招待会,大学讲演,参观博物馆,会见文友等必有节目之外,重头戏是余光中再归悦来场.我问余光中,古今中外的大作家有没有人把自己六十年前的少年生活写到作品中?因为在我的记忆中,李杜、白居易都不曾有过.余光中说:“这需要有两个条件,必须活得长,必须赶上太平盛世.”我点头称是,但以为还有第三个条件,必须对故乡有着强烈而执着的情感,才能不辞辛劳,以高龄重回故土,并以历经沧桑和岁月沉淀依然饱满的智慧与情感,浓墨重彩抒发少年情怀.
重庆六天,我目睹了一位乡愁诗人如何圆他的乡愁梦.
余光中的?乡愁?脍炙人口,有次武汉召开余光中创作研讨会,有位留学德国的华人教师起立,未曾言语先哽咽,她说留学前读过?乡愁?,没有强烈的感受,到了异国他乡,乡愁转浓,再读这首诗,突然抑制不住地悲从中来,才知道为什么这首诗能撼动海内外无数华人的心.此次重回重庆,余光中刚从机场出来就被认出,矮矮的个子、睿智的双眼、花白的头发,多次在大陆电视上亮相,于是识者马上吟诵?乡愁?来欢迎诗人.
陪余光中夫妇游历重庆古镇瓷器口时,我们三人突然被一群小学生包围,他们认出了余光中,开始七嘴八舌争先恐后地念起?乡愁?.在大学演讲时也有学生提问?乡愁?是怎么写成的.余光中说:“写乡愁只花了二十分钟,但是这情感在我心中已酝酿了二十年.?乡愁?有很多写实成分,第一段:‘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邮票是写实,那时寄宿于学校,离家十几里山路,有时周末没回家,就写信与母亲联系.第二段:‘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我新婚不久,便出国留学,也从美国坐船回基隆(我私下问余光中,为什么是船票,而不是机票、车票,他说船票有古典意味,像童谣: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比较适合这首诗的风格,机票和车票太现代了.船票同时又对应了后面‘浅浅的海峡’).第三段:‘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啊在里头.’母亲去世后就放在矮矮的坟墓里,所以这也是写实.”有学生问:?乡愁?写了小时候、长大后、现在,没有写未来,为什么没有写未来?可不可以连接上未来的一段?余光中立刻吟出:“未来啊,乡愁是一座长长的桥,我来这头,你去那头.”余光中回答很快,体现出他这十几年来往返两岸的深思熟虑.
重回悦来场是余光中多年不遇的情感高潮.接待方事前已找到余光中与家人曾经住过的朱家祠堂,也找到余光中中学旧址和几位余光中０２５的中学同学.中学所在现已划归重庆渝北区.
汽车从重庆市区出发走了三十多里,然后走半小时山路.山路有的是用青石板铺成,有的完全是黄泥土路.重庆的秋季雨多晴少,经常是雾茫茫的,余光中说,这让他回想起童年,镜头也是雾茫茫、恍恍惚惚的.
年近八十,余先生的身体算是不错的,但我们还是担心他和夫人走山路吃不消,更担心他不小心滑倒.我总是在身边扶着他,但是有时小路只能一人独行,无法并排,我就只能在他前面或后面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当地百姓准备了两架滑竿,请余光中夫妇坐上去抬着走,范女士坐了上去,余光中却坚持要步行,我以为他害怕抬的人脚滑会把他摔下去,上前恳请,余光中解释说,我是以朝圣的心情回故乡的,我要一步一步走上去.我才明白他的坚持,也想起他散文中的一段话:“游历了大半个世界,有时坐火车,有时搭飞机,有时自己开车,走过多少名山大川著名都市,但我在四川的青石板上一步一步走过的路才是最亲切的.”后来,余光中在文章里仔细描写了他此时的澎湃心潮:时光的迷雾岂能一拨就开?苏武回头不过十九年,陆游再遇也仅四十年,而过了六十载呢,岂能奢求母校与故居依旧,痴痴地等一个少年回家.旧址是找到了,但是屋舍已经拆了改建,连老树也未能逃过斧锯.所幸长寿的人还留下一些,犹可见证我劫后归来的幼稚前身.
浓绿的树荫下,石阶宽阔,顺着坡势斜落向江边.连日秋雨,阶石和草坡还没有收干,泥味和水汽沆瀣一体,唤醒记忆深处蠢蠢的嗅觉.青苔满布在石砌的短栏上,阴郁一如当年.最难忘的是０２６第二章古镇悦来场坡底滔滔的江水,一路迂回从秦中流来,到此江阔水盛,已成下游,流势却仍湍急,与我少年的脉搏呼应终于大家让我独自面对江水,冥想过去悠悠的岁月.那时,我的父亲和母亲不但健在,甚至年轻.那时,我有许多小同学、小玩伴,食则同桌,睡则连床,上课时坐在同一条长板凳上,六十年后我还能说出十几个人的名字,甚至绰号.江水静静地流着,在我面前闪闪逝去的,是水光呢还是时光?对江的山色在眼前还是在梦里?
水平线上是一排密实方正的巨岩,有三层楼高,更上面迤逦不断的是竹林连着竹林,翠影疏处掩映着灰瓦人家.河太阔了,听不出有无狗叫.一切浑茫的记忆,顿时对准了焦点.那时夜里,间歇的是犬吠,不断的是江声到了镇上,同学前来迎接,大家七嘴八舌,忘情忆旧,返老还童般地重聚,引来满街的镇民围观,余光中拥着女同学朱伯清的肩头,回头用川话向观众嚷道:“你们晓不晓得,六十年前她还是美女!”大家一阵哄笑,又簇拥到一家茶馆里去坐定.十个初中同学,加起来近八百岁了,围住四方的木桌,用传统的盖碗冲浓郁的沱茶,气氛非常怀古.余光中浸沉在久别乍聚的喜悦之中,往事一幕半景,交叠杂错,忽明忽灭,欲显又隐,匆促间很难理清头绪.他想,十个初中同学如果悠然久坐树下,对着茶香袅袅,水田汪汪,追述共同度过的少年,相信回溯时光之旅,定能深入上游,更加尽兴.但是村民围观,儿童嬉笑,加上数码相机眈眈又闪闪,兴奋而混乱的重逢,忽然又要分手了.尤其是远来的同学,还得赶回家去,于是就在当年共数朝夕的旧地,再度分手.此生再聚,就算蜀道不难,世道不乱,但高龄如此,海峡如彼,恐怕是渺乎其茫了吧?
六十年前的房子早已被拆毁,居住地边上的几棵大银杏树和黄桷树也被砍掉了,但是老同学们指指点点,还依稀可以想见旧时风貌.童年玩伴年近古稀,挽着余光中的手,并肩而行,说道:“我还记得你,你当时不是一个嫌贫爱富之人.”余光中说:“我也不是富人,我是一个小难民,我记得当时叫我们下江人,就是脚底下的人.”乡亲都很感慨,说,悦来场的风水很好,出了大作家.余光中用地道的乡音说:“回到这里,想到古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你们看我真的是鬓毛衰了,但是我的乡音未改,今天这一屋子的人,除了几位老同学,是我来得最早,我来这里你们还没有来呢!今天你们叫我余老先生,我当时在这里还是小朋友,捉青蛙、挖地瓜什么事情都做.我来这里是来凭吊少年时代的记忆,也是和母亲共同生活过的记忆.当时点桐油灯,母亲灯下为我扎鞋底,我灯下吟诵古诗.”悦来镇镇长请赐墨宝,余光中一笔一笔郑重写下:０２７六十年的岁月走遍了天涯海角,无论路有多长,嘉陵永恒的江声,终于唤我回到记忆起点的悦来场.
余光中对我说,这一场的盛情、真情,够我用几年几月,够解我六十年乡愁而有余.
认识余光中多年,更多见到的是他严谨中的幽默,少见到他如此兴奋,午餐喝得满脸通红,他拿着当地自酿的米酒,一桌挨一桌地去敬酒,一一打听老同学的近况,和他们拥抱合影,留下他们的地址,答应回去一定把新书寄给他们.
再度上车,去凭吊最后一站———朱家祠堂,余光中少年时的旧居.
祠堂独踞嘉陵江边一座小山丘顶上,俯瞰一里外江水滔滔,从坡底的沙洲浩荡过境,气势雄豪.当年,余超英老先生在重庆上班,机关疏散下乡,母亲就带余光中住在祠堂的最后一进.宽大的四合院子,两侧的厢房都有二楼,住了余超英好几家同事,鸡犬相闻,颇不寂寞.一住就是七年.那是余光中第一次和一大群小朋友朝夕嬉戏在一座大杂院里,大门的门槛一尺高,跨进去时大家都还是小把戏,再跨来离别它时,已经变成大孩子了.
从所住祠堂走路去寄宿的青年会中学,大约有十里路,大半是爬坡.
先是小径蟠蜿,一路下到江边.然后沿着平岸,逍遥踏沙而行.一时江声盈耳,波光迎目,悦来场远远在望,不久就俯临坡顶,于是拾级上阶,穿过牌坊,走出镇口,再爬五里坡道,就看见校前的水田了.
就这么,从十二岁到十八岁,一个江南的孩子在巴山蜀水里从容长０２８第二章古镇悦来场大,吸巴山的地气,听蜀水的涛声,被大盆地的风云雨露所鼓舞、滋润.
那七年中,余光中慢慢地成长,他文章里这样写:像一株橘树,与四季同其节奏,步履不出江北县的范围.四围山色围我在蕊心,一层又一层的青翠剥之不尽,但我并不觉得是被囚,因为嘉陵江日夜在过境,提醒我,上游的涓滴是秦山派来,下游的洪流是追汇长江,应召赴海.总有一天战争要结束,我也要乘此江水,顺流东下,甚至到海,甚至出洋.世界在外面,在下面等着你呢,嘉陵江说.
所以那几年我一点也不感寂寞.嘉陵江永远在过境,却永远过不完.他什么也没说,可是我听到了许多.尤其在夜里,万籁俱寂,深沉的他的男低音,就从山下一直传到我耳畔,摇撼我敬畏的心神.
他的喉音流入我血管,鼓动我诗的脉搏.
从前那少年在那山国的盆地,曾渴望有一天能走出山来.但出川愈久,离川愈远,他要回川的思念就愈强.他要回来再看那沛然的江流,再听那无尽的江声,因为那江水可以见证,那是他和母亲最亲近的岁月.日后他写的?乡愁?一诗“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正是当初他寄宿在学校,怀念母亲在朱氏宗祠的心情.
在一座村舍的前院车停了下来,我们终于到了朱家祠堂的故址.四顾只见三五瓦屋,灰瓦层叠如浪,一直斜覆到屋檐上,悬着瓦当.一行行的瓦漕,低调的暗淡之中有怀古的温馨.粗糙的墙壁用杂石和红土砌成,梁木从屋内伸出,架着晾衣的竹竿.这是萧利权的住家,三代同堂.
近邻闻讯而至,都挤来我们面前欢迎远客,听到余光中夫妻流利的川话,数说当年的琐细经历,村人更感亲切.余光中对大家嚷道:“我哪用你们欢迎呢,你们根本还没有出世,我早就来悦来场了.我欢迎你们还差不多!”大家哄笑起来,更围得拢些.看得出,一张张笑得尽兴的面孔,对余光中地道的重庆话十分惊喜,对他感念四川不远千里来探望也很领情.
“你的爸爸叫余超英,你妈妈人很好.”老邻居萧利权的眼睛牵动着鱼尾皱纹,满含笑意,余光中没有准备会有这么一句,惊讶加上感动,一时无从接嘴.
“余先生也待我很好,”萧利权又对余夫人说,“我是附近人家的小孩,常来祠堂张望.看见下江人的小孩玩在一起,家境比较好,文化水平比较高,非常羡慕.余先生那时是小孩头,领着大家一起耍,对我们并不０２９见外,总是让我参加.”“那时我们从下江来,你们还叫我们‘脚底下的人’呢!”余夫人笑道,“都是小鬼头啦,一耍就熟了,谁还分什么下江、上江啊.你看余先生跟我,一直到现在,这么老了,夫妻之间还讲四川话!”余夫人仰望灰沉沉的屋顶,直赞檐际云纹的瓦当古色斑斓,令人怀旧.我领会余夫人的喜好,也知道余光中对老屋的深情,就建议村人拿下一块相赠,余光中接过瓦片,流出泪来,要夫人收了下来.
后来瓦片带过了海来,置于余家客厅的柜顶.余光中在?片瓦渡海?
中写道:“苔霉隐隐,似乎还带着嘉陵江边的雨气.毕竟,逝去的童年依依,还留下美丽的物证.”离开朱家祠堂时,余光中在山顶的路头停下,此路盘盘出谷,绕过邻丘,没于坡后.更远处水光明媚,便是嘉陵江了.
此刻余光中站的地方,正是六十多年前母亲常站的山头.星期天的下午,余光中拎起布包动身回校,母亲照例送他跨出祠堂的高槛,越过黄葛树荫的土坪,然后就站在这坡径的起头,望着他孤独的背影渐远渐低,随山转折,时隐时现,终于被远坡遮没.就在坡回路转之际,余光中总会回头仰望,只见母亲的身影孤立在山顶,衬着云天,余光中依依向她挥手,她也立刻挥手回应.母子连心,这一刻永烙不磨.余光中转过身去赶路,背心还留着母爱眼神的余温.余光中在文章里回忆:“我走到远处回头看她,独立天外,宛如一块‘望子石’,最后我们离川,也是从这块石板路下山去的.”离别前一天,举办了余光中诗歌朗诵会,朗诵者用川语朗诵了余光中写四川的许多诗歌,其中有?扬子江船夫曲?,当朗诵者读到那川江号子时,下面的听众就用乡音齐声应和,“嗨哟,嗨哟”的号子在礼堂里此起０３０第二章古镇悦来场彼伏,回荡不息.
悦来场的景物和人情,早在余光中重回之前就于心中和笔下不时涌出.
在余光中的散文中,有五十年前朱家祠堂清晰的印象———“整座瓦屋盖在嘉陵江东岸连绵丘陵的一个山顶,俯视江水从万山丛中滚滚南来,上游辞陕甘,穿剑阁,虽然千回百转,不得畅流,但一到合川,果然汇合众川浩荡而下,到了朱家祠堂俯瞰的山脚,一大段河身尽在眼底,流势壮阔可观.那滔滔的水声日夜不停,在空山的深夜尤其动听.遇到雨后水涨,浊浪汹汹,江面就更奔放,像急于去投奔长江的母怀”.
这江声,在余光中的诗中成为常见的意象,如?白玉苦瓜?诗集中的?大江东去?:恰似母亲的手指,孩时呵痒轻轻,那样的触觉大江东去,千唇千靥是母亲舔,我轻轻,吻,我轻轻亲亲,我赤裸之身滚不尽的水声胜者败败者胜高低同样是浪潮浮亦永恒沉亦永恒顺是永恒逆是永恒俯泳仰泳都必须追随大江东去,枕下终夜是江声侧左,滔滔在左耳侧右,滔滔在右颊侧侧转转挥刀不断失眠的人头枕三峡一夜轰轰听大江东去在散文中,有他孺慕一生的母校青年会中学的风光———“校园在悦来场的东南,附近地势平旷.大门朝西,对着嘉陵江的方向,门前水光映天,是大片的稻田.农忙季节,村人弯腰插秧,曼声忘情唱起歌谣,此呼彼应,十分热闹.阴雨天远处会传来布谷咕咕,时起时歇,那喉音柔婉,低沉而带诱惑,令人分心,像情人在远方轻喊着谁”.
春天的稻田,插秧的歌谣,布谷声和春雨声的交织也每每是余０３１光中诗文的乡愁画面:他永远记得那山国高高的春天,嘉陵江在千嶂万嶂里寻路向南,好听的水声日夜流着,像在说:“我好忙,扬子江在山那边等我,猿鸟在三峡,风帆在武昌,运橘柑的船在洞庭,等我,海在远方.”春天来时总那样冒失而猛烈,使人大吃一惊,怎么一下子田里喷出那许多菜花,黄得好放肆,香得好恼人,满田的蜂蝶忙得像加班.邻村的野狗成群结队跑来追求他们的阿花,害得又羞又气的大人挥舞扫帚去打散它们.细雨霏霏的日子,雨气幻成白雾,从林木蓊郁的谷中冉冉蒸起.杜鹃的啼声里有凉凉的湿意,一声比一声急,连少年的心都给它拧得紧紧的好难受.
余光中也常常要怀念“山国里那些曾经用川语摆龙门阵甚至吵架的故人”,在新大陆校园,“他用单筒的记忆,回顾小时候的那些暑假,当夏季懒洋洋的长着,肥硕而迟钝如一只南瓜,而他,悠闲如一只蝉.那些椰荫下的,那些槐荫下的,黄桷树荫下的暑假.读童话,读神话,读天方夜谭的暑假那时,他有许多‘重要’的同学,上课同桌,睡觉同床,记过时,同一张布告,诅咒时,以彼此的母亲为对象”,这些故人中年纪最小的一位应该是罗二娃子.有?罗二娃子?一诗为证,此诗写于一九七二年,是中年人的童年记忆,下面节选几段:罗二娃子他家就在牛角溪对面那年夏天涨大水,断了木桥我跟罗二娃子０３２第二章古镇悦来场只好隔水大喊罗二娃子喊,他家的花娘娘上星期生了一窝小狗我喊,我那只宝贝蟋蟀死了什么时候你再帮我捉一只?“水一退我就过来!
我送你一只小花狗!”“再见!再见!”罗二娃子一阵子挥手就变成夜的一部分了后来再没有见到罗二娃子我跟家里就离开了四川童年,就锁进那盆地里在最生动最强烈的梦里,现在仍然看见他,罗二娃子浮浮沉沉向我游来,挥动双臂诗中不见技巧和丽辞,只有一片不可抑制的真情.
故人中还有可敬的老师和可爱的同学,教国文的陈梦佳先生、戴伯琼先生和教英文的孙良骥先生,学长袁可嘉最亲密的是同学吴显恕.吴显恕是当地富家子弟,但并无纨绔恶习.常常从家里搬出藏书,与余光中共赏.课余他们总是一起坐在台阶上读小说和曲词.余光中记得,吴显恕带来一本厚重的?英汉大辞典?,让余光中大开眼界,余光中回忆:“我当众考问班上的几位高材生,‘英文最长的字是什么?’大家搜尽枯肠,有人大叫一声‘有了,extraterritoriality’,我慢吞吞摇了摇头说:‘不对,是floccinaucinihilipilification!’说罢便摊开那本?英汉大辞典?,郑重指证.从此我挟洋自重,无事端端会把那部番邦秘笈夹在腋下,施施然走过校园,幻觉自己博学颇有分量.”显然,少年余光中已颇有几分川人的诙谐,吴显恕那种川人特有的幽默诙谐或多或少地影响了余光中.事隔五十年,余光中仍然清晰地记得:“他说的四川俚语最逗我发噱.在隆重而无趣的场合,例如纪念周会上,那么肃静无声,他会侧向我耳边幽幽传来一句戏言,戳破台上大言炎炎的谬处,令我要努力咬唇忍笑.”多年后,余光中对付无趣的会议仍然是幽他一默,不过,手法却余出０３３于吴而胜于吴了,他在?开你的大头会?中夫子自道:———“其实会场内的枯坐久撑,也不是全然不可排遣的.万物静观,皆成妙趣,观人若能入妙,更饶奇趣.我终于发现,那位主席对自己的袖子有一种,应该是不自觉的,紧张心结,总觉得那袖口妨碍了他,所以每隔十分钟左右,会忍不住突兀地把双臂朝前猛一伸直,使手腕暂解长袖之束.那动作突发突收,敢说同事们都视而不见.我把这独得之秘传授给一位近邻,两人便兴奋地等待,看究竟几分钟会再发作一次.那近邻观出了瘾来,精神陡增不久,我又发现,主席左边的主管也有个怪招.他一定是对自己的领子有什么不满,想必是妨碍了他的自由,所以,每隔一阵子,总情不自禁要突抽颈筋,迅转下巴,来一个‘推畸’(twitch)或‘推死他’(twist)把衣领调整一下.
这个时期的生活,对余光中的心理与性格影响深远.余光中虽然有过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但他在余光中童年时就过世了.余光中儿时更多地处于独子的生活环境,大家族的规矩,长辈期待殷殷的督责,使他内倾而拘谨;是逃难的经历促使他早早地睁眼看世界,青年会中学的寄宿生活,锻炼了他的生存能力,避免了“多空文而少实用”的儒者之病;亲切的师长和同窗,增强了他的集体归属感.总之,朴素严酷又不失温馨闲逸的少年时代,饶具田园风味的乡居生活,使他的心理开朗健康,得以在以后长长的岁月中,抵挡欧风美雨的侵袭,现代都市的冷漠.
我们把余光中和同时代的作家白先勇、张爱玲略加比较,就能够更明显地看清这一点.他们三人同为文学名家,同样出身外文系,出入古今,学贯中西,出手不凡,享誉当代华文文坛.不同的是,由于贵族的背景,白先勇和张爱玲的作品潜伏着更多的忧郁、压抑和阴冷,他们两人酷０３４第二章古镇悦来场嗜?红楼梦?———“悲凉之雾,遍布华林”,并不是偶然的;而余光中则自民间的刚健朴实出发,一直持有阳刚之气,经过短暂的迷惘与失望后,破茧而出,创作转为乐天、达观和明朗.这种不同的色调可以在三位作家少年时期的生活中略见端倪.
少年余光中,长在大自然中,长在亲人的呵护和督促、师友的关爱与友情里.白先勇和张爱玲则截然不同,他们都在都市中的公馆里度过了他们的少年时期,生活是优裕的,色彩却并不那么明亮.除了家人和佣人,他们极少有机会与外界沟通.这样的生活环境养成他们精致纤巧的趣味,使他们后来能在小说中提供有关公馆内外陈设、服饰、宴游等等的大量细节.然而,这些细节总是透露出悲悼和无可挽回的没落同样的是,他们两人少年时期的心境是悲凉的,张爱玲先是因为父母的婚变,后来是父亲的羁押和痢疾;白先勇则从八岁到十二岁,因肺病缠身,与人隔绝孤独与寂寞将本已敏感的心灵琢磨得愈加纤细,他们同样早熟,早早具有同龄人不具备的敏感和内省,还有在无常人生突发祸患中沉淀的莫名悲哀,整整一生挥之不去!
而余光中一辈子都以他的乡土情结为荣.一九七二年,他在?现代诗怎么变?一文说:“相对于‘洋腔洋调’,我宁取‘土头土脑’,此地所谓‘土’,是指中国感,不是秀逸高雅的古典中国感,而是实实在在纯纯真真甚至带点稚拙的民间中国感不装腔作势,不卖弄技巧,不遁世自高,不滥用典故,不效颦西人和古人,不依赖文学权威,不怕牛粪和毛毛虫,更不用什么诗人的高贵感来镇压一般读者,这些,都是‘土’的品质,要土,索性就土到底,拿一把外国尺来量中国泥土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一九七二年,著名的?中国现代小说史?的作者,哥伦比亚大学的夏志清教授以“怀国与乡愁”概括余光中的诗歌创作.我认为,其怀其愁,当上溯嘉陵江边的小镇悦来场.悦来场不但培养了余光中深远且激扬的民族节操,也滋养了他淳朴而深厚的乡土情怀.艾略特认为,一个人以往的经验形成他生命的一部分,这种经验往往和他目前正在接受的经验混合迭现.在余光中穿三峡顺流而下的生命长河中,巴山蜀水川人总是挥之不去———抽刀断水水更流,他时时咀嚼着它们,反复地体验着它们,它们伴随着他的生命成长,也将伴随着他的诗文流传.
明乎此,我们就能更加清晰地透视余光中———他是时代之子,刚烈且多情:刚烈,出于多难与抗争;多情,因为感恩和包容.他是行吟的诗人,长江上下,海峡西东,长城内外新大陆他踹过三十多个州,五大洲他走过四十几个国;他也是乡土的歌手,出自闽南江南,长在悦来场,是闽南土著金陵子弟川娃儿,后来又成为台北街坊、香港山人、高雄西子湾永久居民.他是一个扎根乡土大地有血有肉的中国人.
美国小说家福克纳在西点军校演讲时说,爱国无补于文学.这句话０３５一度被广泛引用.家国情怀乡土情结当然是一个大作家的出发点和支撑力,作家身处其中的生长环境是作家不可挣脱的风格,福克纳这话不无片面.但是,爱国也确实不等于文学,伟大的爱国者不等于伟大的文学家,福克纳的话值得注意.
因此,在论述了余光中的家国情怀乡土情结之后,我们应该着力于探究他悦来场时期美感机制的雏形.然后,将上述二者结合起来,从中寻找他艺术个性的元素、基因和胚芽.因为,一个诗人的艺术观念、语言特征、意境创造、视角选择、象征运用、节奏安排无不和他早期文学胚芽息息相通,是其早期文学基因的生长、发育和外显.
这就不能不对余光中悦来场时期的“艺术教育”做一番回顾和梳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