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钵

八路军独立营营长高长英英勇顽强,打铁匠刘黑牛机智英勇,说书匠刘黑丑儒雅多智,妇女主任刘凤阁美丽聪慧,人人鲜活,栩栩如生;强攻南佐镇,九龙关伏击战,桃花垴战役,帽山垴战役,智取豆妪大炮楼,偷袭豆妪火车站,龙凤山阵地战,战战惨烈,触目惊心;火烧“侯记料行”,砸盐店,解救王大满一家,活捉王大水等人,场场精彩,畅快淋漓

第一章
衣钵一部慷慨悲歌的英雄传奇张俊山◎著河北·石家庄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衣钵?/?张俊山著.—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2020.10ISBN978-7-5511-1117-1Ⅰ.①衣…Ⅱ.①张…Ⅲ.①长篇小说-中国-当代Ⅳ.①I247.5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20)第147749号书名:衣钵YiBo著者:张俊山出版策划:张采鑫责任编辑:尹志秀责任校对:李?鸥装帧设计:陈?淼美术编辑:胡彤亮出版发行:花山文艺出版社(邮政编码:050061)(河北省石家庄市友谊北大街?330号)销售热线:0311-88643221/29/31/32/26传真:0311-88643225印刷:石家庄市西里印刷厂经销:新华书店开本:700×10001/16印张:32字数:480千字版次:2020年10月第1版2020年10月第1次印刷书号:ISBN978-7-5511-1117-1定价:78.00元(版权所有翻印必究·印装有误负责调换)序言□郭宝亮第一次见到俊山兄是在河北省作家协会的一次会议上,那时他是省委宣传部文艺处处长,主管河北省的文艺工作。那次他给我的印象是质朴、实在、很有亲和力。记得他在会上做了重要讲话,那个讲话既得体又朴实,还很特别,颇有几分专业的水平。后来,见面多了,也知道了他的不少“秘密”:他虽然是个管文艺的“官”,但却酷爱文学,业余时间创作了不少的文学作品,曾出版过长篇小说《攀岩世家》、散文集《乡村情感》、诗集《张俊山短诗选》以及报告文学、文学评论等,是个地地道道的内行领导。
记得是2010年的一天,俊山兄寄给我一本他创作完成的长篇小说《衣钵》的打印稿,说是希望我给提提意见。我认认真真地阅读了原稿,感到这是一部比较厚重大气的作品,于是郑重地提了好几条意见,写在打印稿上。后来在省作协组织的改稿会上,大家诚恳地各抒己见,给他提出了中肯的修改意见。他很虚心地接受,说回去认真修改,争取早日出版。当我盼望着他的大作出版的时候,一个令人震惊的噩耗传来,俊山兄于2012年8月7日因病不幸辞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他的这部作品似乎也胎死腹中了,我感到万分悲伤和遗憾。
2019年年末的一天,俊山兄的夫人田春秀女士和他的女儿张蕾女士找到了我,说是要把这部《衣钵》修改出版,希望我给其作个序,并且说是从俊山兄生前修改稿上看到了我的名字,然后辗转找到了我。
我当然义不容辞,同时也很欣喜俊山兄的这部遗作终于要出版了。我·001·作为俊山兄的朋友,也要感谢田春秀女士和张蕾女士完成了他的遗愿,了却了我和朋友们的遗憾。于是,我再一次阅读了小说,借此机会,谈谈我对这部作品的粗浅感受。
《衣钵》是一部大气磅礴、充满正气的作品。小说以太行山腹地的十八盘村为基点,记述了抗日战争后期1944年8月至1945年8月,石家庄(石门)地区——井陉、赞皇、元氏、栾城等地的人民群众和八路军联合起来英勇抗击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者的故事。十八盘村的高德显家与何玉棠家,还有元氏南佐镇的刘融家都是当地的大户,他们既是儿女亲家又互有龃龉,但在抗日救亡的大局下,他们相互影响,互为掎角,团结乡亲们与日本侵略者展开了殊死的斗争,得到了八路军太行一分区和县政府的表彰。小说描写的大大小小的战役有七次:八路军强攻南佐镇,九龙关伏击战,白城口桃花垴战役,帽山垴战役,智取豆妪大炮楼,偷袭豆妪火车站,龙凤山阵地战。这些战役或输或赢,都异常惨烈。血战南佐一役伤亡惨重,帽山垴战役损兵折将,然而,我军民前仆后继,不屈不挠,顽强抵抗,表现出可歌可泣的牺牲精神和英雄主义气概!腊月初八,十八盘村的十好汉火烧白城口侯记草料行,砸了日本人的盐店,沉重打击了日本人的嚣张气焰。侵略者怀恨在心,在除夕之夜包围了十八盘村,幸好柳细腰机灵,被抓前摔破灯笼,燃起大火,烧退了日本人。日本人还制造了骇人听闻的“野头镇活埋人”惨案,欠下了中国人民累累血债。小说塑造了一批鲜活的人物形象,如英勇顽强的八路军独立营营长高长英,机智勇猛的打铁匠刘黑牛,儒雅多智的说书匠刘黑丑,美丽娴静大胆心细的妇女主任刘凤阁;另外,林成、六指、柳细腰、捞鱼鹳、犟睁眼、陈元、敖敖等形象也都栩栩如生。
当然,《衣钵》的主要着力点不完全在于对战争过程的表面描绘上,而是加大了对战争本身的反思。小说将对战争的描写镶嵌在对日常生活的描摹上,旨在表现战争对人民美好的日常生活的毁灭以及对美好人性的摧残上。小说浓墨重彩地描写了十八盘人民对生活的热爱。
十八盘村人杰地灵,山姿水色秀丽,人文底蕴深厚,明代的一代清官·002·海瑞路经此地,留下墨宝,后人建了海瑞祠。之后,高何两家在此安营扎寨,繁衍子孙,安居乐业。即便是在日本人的统治下,十八盘人也是按部就班地生活着。比如,逢年过节,刘黑丑的书场照开,高德显家还是要在三十亩坪摆“八卦黄河阵”,何玉棠家也要在十八盘盘道上点“火龙盘山灯”,这些都是非常热闹的传统民俗项目。然而,战争最终还是使得这一切成为泡影,日本人甚至利用十八盘村人“狂欢”的机会进行偷袭。还有,高家利用“战余”时间,给在八路军独立营当营长的儿子高长英娶亲,洞房花烛夜,高长英却因为对那喜庆的“红色”的恐惧而逃回部队,把新婚的妻子何灵芝独自扔在了婚房。
这一看似不合情理的描写,实际上真实表现了战争导致的“血色”恐惧症的严重后果!小说的结尾,高长英与日本队长井上岩全被炮声震聋了耳朵,被双双强制送去疗伤,实际上正是作者对战争的反思:战争尽管有正义与非正义之分,但从人类的意义上看,战争面前没有赢家,无论输赢都是人类的悲剧。
《衣钵》在艺术上颇具匠心。我注意到,小说中插入的刘黑丑说《三国》的描写,占有大量篇幅,像“孟德献刀”“煮酒论英雄”“祢衡击鼓骂曹”“关公过五关斩六将”“诸葛亮三气周瑜”“诸葛亮挥泪斩马谡”“诸葛亮收姜维”等等,联通了传统文化与所叙现实的关节,使得小说具有了厚重的历史感。《三国演义》传达出的智、信、忠、义、勇等民族精神、民族气节正是十八盘军民所继承的“衣钵”。小说在结构上分为日、月两部,用风、雨、雷、水、火等自然现象与人间百态紧密相连,将人物的生存状态隐于山水的形态当中。小说特别注意了对石家庄(石门)地区的文化名山的描写,比如苍岩山、天桂山、封龙山、龙凤山等;另外还有对“八卦黄河阵”“火龙盘山灯”这些颇具民俗特征的娱乐活动的描写。据说“黄河阵”最早见于《封神演义》的记载,三国时诸葛亮加以改造,称为“八卦黄河阵”,到了宋朝,用于军事目的的“八卦黄河阵”就传到了民间,被演变成一种娱乐或祭祀祈福活动。小说中对教书先生陈元的书法及其传说的描写,也颇具传奇色彩:·003·“陈元还拥有多套文房四宝。笔架上吊着大狼毫、小狼毫上百支。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自制的那支如椽巨笔,这支笔仅上等马尾毛就用了八斤八两,蘸一次墨汁需要五十余斤,写一个字需要几个人研多半天的墨。
陈元用这支笔书写了‘白勺关’三个大字,用了白布九丈九尺,墨水一百多斤,被人镌刻在白勺关大峡谷入口处的悬崖绝壁之上,至今还熠熠生辉。”传说陈元还拥有不少价值连城的砚台、刻刀,其中一方易水砚(龙凤砚),据说是海瑞大人赠予宫廷御史王鼎王大夫的礼物。
明亡后,王大夫携砚台逃往大太监吴世雄为崇祯帝修建在平山天桂山上的行宫藏匿,王鼎临终前把这方砚台传于一位高僧,后来传到陈元的老师甄乃赍手里,甄乃赍又将此物传于陈元。这样的掌故在《衣钵》中随处可见,增添了小说浓郁的文化底蕴。小说语言灵动,文采斐然,表现出作者驾驭语言的超强能力。
总之,俊山兄的《衣钵》是一部厚重大气的作品,它的出版将是河北现实主义文学的重要收获。在写这篇序言的时候,俊山兄的夫人田春秀女士告诉我,俊山的这部力作,倾注了他的全部心血。小说从2005年开始创作,2009年完成初稿,2010年修改完成第二稿,前后历时五年。在这五年中,俊山兄利用业余时间埋头创作,几乎每天都要熬到深夜,终因积劳成疾,英年早逝,这是很令人惋惜的。好在,大作就要出版,俊山兄的遗愿就要实现了,对我这个朋友也是一个极大的安慰。
是为序。
2020年2月12日于石门(作者为文学评论家,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004·CONTENTS目??
录日??部雷1~6………………………………………003火1~6………………………………………045水1~2………………………………………090风1~6………………………………………100雨1~6………………………………………136火7~9…………………………………………172风7~9…………………………………………187雨7~8…………………………………………209水3~5…………………………………………227火10~11……………………………………247风10~13……………………………………262月??部雪1~4………………………………………281火12~21……………………………………322雪5……………………………………………445风14~16……………………………………463雨9~10………………………………………483风17~19……………………………………491·001·日部作者手迹雷1公元一九四四年农历八月初一的正午时分。
一枚携带着巨响的橘红色火球从盘云寨顶的云层里嘎巴巴跌落下来,划过十八盘村的三梁四沟五面坡,闪烁着跳跃着奔腾着呼啸着扑向甘陶河卧龙潭,在墨汁般的水面上激起一根冲天水柱,让卧龙潭以前所未有的姿态倒立在空中。
这是一根蜡白色的水柱。这根蜡白色的水柱只在空中凝固了片刻,随即便哗啦啦崩裂开来,先是片状鳞形,后是泡沫齑粉,五颜六色,洋洋洒洒,乘风飘落,拦腰将甘陶河斩断,把卧龙潭一池清水全部推向岩石,制造出史无前例排山倒海惊天动地轰轰烈烈的声音,这声音惊心动魄震耳欲聋裂人心脾催人泪下。紧接着,苍天与大地就被麻花状的雨绺死死地纠缠在了一起。
十八盘,这个名不见经传却在太行山上屹立了千百年的村庄,这个依着青山傍着绿水的村庄,这个祥云游走天地宁静的村庄,就因为这声炸雷,顿时变得天旋地转风雨飘摇阴森可怖。所有走着的坐着的躺着的说着话的唱着歌的做着各种营生的想着各种心事的男男女女,一瞬间都没了听觉,没了视觉,没了知觉,没了思想,没了欲望,没了希望。天上的乌云不再翻滚,地上的树枝不再摇曳,甘陶河水似乎也不再流淌,就连街巷深处的鸡鸣狗吠虫吟鸟唱等诸多声音也都戛然而止。
十八盘村的人们千百年传承而来的既定秩序被这声炸雷炸成了框架。
十八盘村的人们千百年修炼而成的恬适心境被这声炸雷炸成了碎片。
十八盘村的人们千百年沿袭至今的伦理习惯被这声炸雷炸成了烟尘。
据不完全统计,这声炸雷在十八盘村共造成下列严重事态:其一,一面铜框水银镜从高宅正房中厅的方桌上跌下来,先在右侧的太·003·师椅扶手上颠了一下,然后掉到地上,脆生生地响了一声便成了一堆玻璃碴。
这面镜子是高宅的主人高德显为给儿子高长英结婚花十五块现大洋从平定城买回来的。坐在太师椅上的老态龙钟的暮气沉沉的高德显,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身子慢慢地向后倒去,靠在了椅子背上。当他的大脑由一片空白恢复到色彩斑斓,当他的眼神由呆滞转为灵活,当他的表情由惊恐变为犹疑之后,他的脸色顿时就暗了下来,像一块树荫下爬满苔藓而且形状怪异的顽石。高德显确认这是一个不祥之兆。于是,他把手里握着的那枚硕大无朋的烟斗放到方桌之上,颤着身子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把双手反剪到后腰部,移步走到门前,抬头看看,眼前是从灰暗天空倾泻而下的雨水。这雨水在屋檐上集合起来,形成了一串串珍珠般的雨帘。这珍珠般的雨帘一直垂到地上,然后摔成了碎珠。
这腾跃着的碎珠在地上汇成了一片汪洋。这浩瀚而迅猛的汪洋,淹没了院子里石板铺成的甬道,淹没了甬道周围的草坪,仿佛要把院子中央的那棵百年银杏树簇拥起来。就在这雨水的一系列转换过程中形成的暴响,使得裹在肥大皂袍里的高德显那瘦小的身躯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尽管他的这个冷战极其有限,却被站在一旁的刘凤阁看在眼里。身材娇美的刘凤阁见高德显的脸上没了往日的斯文,自己便做出一副镇静自如的样子,对高德显说:“德显,都怪我没把镜子放好。”刘凤阁说着话,步态轻盈地走到门后,拿起笤帚把玻璃碴扫到簸箕里端走了。高德显自言自语道:“无缘无故啊!”其二,何玉棠家的母猫玉犬受惊惨叫一声,早产下一窝猫崽,随即把它们一个个咬死,然后蹿上房顶,在雨中的山地疯跑。玉犬是何玉棠家的猫王,因通体洁白光润而得名,在何家庞大的猫群中地位最为显赫,大有统帅三军威震四方的气派,是何玉棠的二儿子何敖敖的命根子。今天,玉犬这一反常举动令人惊愕不已。敖敖冒雨冲出家门,从西平台追到东平台,一连翻了好几道圪梁,又一连跨了好几道沟,最后追到东坡的黄栌树底下,便没了玉犬的踪迹。
敖敖把脑袋咣咣地撞在高大粗壮的黄栌树上,让肥大的黄栌叶纷纷飘落。何玉棠的妻子王默宜站在影壁墙后面的何首乌架下,紧缩着身子,一双眼睛在两行纤细眉毛的覆盖下无序地转动着,一派六神无主无可奈何的样子。何玉棠见状,急忙让灵芝去叫。灵芝披一肩散发从屋里跑出来,一把将母亲搀住,说:“娘,·004·下雨了,快回屋吧!”王默宜望着天空,喃喃地说:“你说说,玉犬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啊!”其三,教书先生陈元的锅台发生断裂,支在上面的铁锅塌落下来,将一锅即将被柴火烧开的水倾泻下来,浇灭了一灶旺盛的火苗。正伏案挥毫写字的陈元听到噗的一声,回头一看,只见一股冒着腾腾热气的灰白色泥水漫了一地。
当他放下手中的毛笔赶过来,水头已经从门道眼儿钻了出去,汇入从房檐上蹿到海瑞祠大院中央的洪流之中了。陈元望望这座古刹,望望院子中央那棵巨大的银杏树,望望远处的山峦,一切都埋在了雨中,他这才意识到,眼前这景象是刚才那声雷造成的。于是,他心无怨恨地把双手往胸前一摊,说:“得,这顿午饭又省下了。”其四,一只木头钵碗从捞鱼鹳那只巨大的树根状的黑手里蹦出来,当啷啷掉在地上,先是在高德显家朱红大门口的青石台阶上颠了几下没停住,继而旋转着朝大街上滚去,一直在雨中滚出一丈多远,才被衣衫褴褛的捞鱼鹳奋力追回。捞鱼鹳捧起那只用柚木老根雕刻而成的绛紫色钵碗,并不急着回廊檐下避雨,也不顾及其他,先用衣袖搌拭一圈,又用手指仔细抚摸,发现钵碗的边缘又多了一道新的豁口,脸上的表情也随之生动而鲜明起来。捞鱼鹳伸出舌头小心翼翼地去舔碗上那块新伤,直到伤心地落下两行泪来。
其五,正在十八盘西沟为何玉棠家采摘核桃的老窦从树上摔下来,便像浑身上下没了一寸筋骨,胳膊腿儿软得像面条似的,眼睛半睁不睁的样子,只有一口气吊在嗓子眼儿里,上不来也下不去,直到被人抬回家放到炕上也没说出一句话来。人们叫他老窦,其实老窦并不老。据说,老窦刚一出生,人们见他额头上顶着好多条抬头纹,所以就叫他老窦了。老窦在前年豌豆开花的时候刚娶了媳妇,人们管老窦的媳妇叫老窦媳妇。去年豌豆开花的季节,老窦媳妇给老窦生了个儿子,取名豌豆,人们改口管老窦媳妇叫豌豆娘。豌豆娘坐在老窦身旁抓着老窦的手腕抚着老窦的胸口哭天抢地咿咿呀呀号个不停,众人在一旁看着,谁也没有主张。闻讯赶来的何玉棠摸摸老窦的额头,又摸摸老窦的鼻息,说:“大家都别急,老窦还有救。”何玉棠说罢,急忙派人去请中医赵本初来为老窦诊治。何玉棠一边攥着老窦的手,一边安慰豌豆娘,说:“老窦就·005·是受了点惊吓,吃几服药歇几天就会好的。”豌豆娘慌乱地抹着眼泪,鲜鲜亮亮的泪光从她的脸上射出来。何玉棠见了,也不好再说别的,给豌豆娘撂下一摞钱,迈步走出老窦家的柴门。
其六,放羊汉六指和喇叭匠卷毛鹰正在村南卧龙潭中央的青石龙脊上做棋子游戏“狼看羊”,奔雷激起的水柱下落的时候,不仅冲散了他们的棋局,还把二人砸到了水中。六指在水中翻了几个跟头挣扎着爬到青石龙脊上,却不见了卷毛鹰,正四下张望,却见卷毛鹰飞也似的奔往南沟,那里有何玉棠让他负责管理的近百箱蜜蜂。这时,六指才想起自己的羊群,便撒腿朝杀虎尖跑去。
当卷毛鹰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沟口一看,脑袋嗡地一下大了,成千上万只蜜蜂正在上演大逃亡,却又被大雨砸在地上,随即被雨水席卷而去。卷毛鹰的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哭道:“老天爷,箱崩了,蜂跑了,蜜流了,我完了!”其七,活神仙犟睁眼设置在东屋的神龛被震塌了一个角,将一尊清静庄严慈眉善目普度众生的南海观世音菩萨像污染了个一塌糊涂。犟睁眼听到了东屋的动静,冒雨奔过去一看,顿时傻了眼,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双手合十,然后五体投地,嘴里念念有词地祈祷起来。
其八,玩家林成设置在东平台森林边缘的那支土枪被震得走了火,一粒枪子儿正好击中从盘云寨下来的席匠刘黑丑的草帽檐儿,差一点没把他的天灵盖揭上天去,当下就把这位原本眉清目秀一脸斯文的刘黑丑吓了个人仰马翻失魂落魄,滚在盘道旁的一棵橡树底下不敢吱声了。
雷2这阵滂沱大雨下罢多时,十八盘村的人们才战战兢兢地推开街门,小心翼翼地来到街上,怯生生地瞧看外面的世界。那些早已烂熟于他们内心的山川风物,今天却令他们耳目一新感慨万千。
他们眼前的天,他们眼前的地,真的就在转瞬之间改变了模样。只见东南方向的杀虎尖和西南方向的龙凤山像两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正精神矍铄地矗立在太行山的东麓,与东北方向挺入云霄的盘云寨一起,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006·今天的盘云寨一改往日云遮雾罩的朦胧面孔,俨然是一道生机盎然的翠屏,正巨人般顶天立地,扼守着一道雄关。盘云寨的山顶生长着茂密的白桦林,一棵棵粗壮高大的阔叶橡树夹杂其中,为盘云寨增加了高度和力量。半山腰是油绿油绿的针叶松和大叶黄栌,山桃树山杏树也不少。再往下就是何玉棠家的桑树林。一眼望去,这片桑树林,层层叠叠,葱茏无际,青翠欲滴。只有海瑞祠的上空还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岚,为这座神秘古刹增添了无限古韵风情。再往村南瞭望,则是东平台和西平台。说是平台,其实是两座高大的土丘,河东河西比肩而立,恰似一对孪生姐妹,生机勃勃,玲珑剔透。一圈一圈的梯田缠绕在上面,梯田里的庄稼都沐浴在雨后清新而湿润的阳光里。接下来便是宽阔的甘陶河横亘在人们的视线里。甘陶河真是一条生命之河啊!它发源于太行山腹地的小五台山,经白勺关、红岭湾、白城口等关隘险滩到此,一下子变得胸襟宽广,变得青春靓丽,变得风情万种,变得激情荡漾。此时此刻,它正铺张地奢侈地慵懒地享受着天地之爱,把一片一片的水光雾气呈现得鲜亮耀眼。墨池一样的卧龙潭也恢复了既往的宁静和深邃,深蓝色的潭水静止着沉默着,像一枚伟人的头颅,闪烁着睿智而诡谲的波光粼影,仿佛刚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人们的视线越过卧龙潭越过甘陶河越过东平台越过西平台再往西远眺,则是渐次上升的一架架山体,直至苍茫无际。
全副武装的林成第一个来到大街上,身躯彪悍的两匹大狗黑令和白令咻咻地尾随在他的身后。在林成的身上及其周围,有着鲜明而生动的生命符号。
林成的眼睛闪烁着,炯炯有神的瞳孔往外喷射着一束束蓝色的火苗。有人说林成是猫科动物转世,前世很有可能是金钱豹或花斑虎,敲打他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铮铮作响,划拉一下他的头发都哧哧放光,还说他身上至少长着一百根瘆人毛。林成对此不予理睬。有时闲下来他一个人仔细想想,并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啊!现在正是兵荒马乱的年月,山野狐狸不多见,人间豺狼倒成群。林成常常在诸如此类的想象中自豪起来。林成的嘴角紧闭着,一丝蔑视群雄的神情凝聚在那近似括弧的皱纹里,时隐时现的浅笑让人觉得他是一个独具匠心的人,是一个老谋深算的人,是一个机关算尽的人,是一个四两拨千斤的人。林成的肩膀高耸着,似乎承担着十八盘村除他之外任何人都无法肩负无法担当的历史·007·重任。林成的腰杆雄健而挺拔,就是泰山压下来,也不会弯曲或垮塌。林成的脚步稳健如磐,正如他刚正不阿无所畏惧的内心。现在,他的右手插在腰间那条足有四指宽的蛇皮腰带里。这条腰带是他用豢养多年的蜈蚣在森林里捕杀的一条花斑蟒蛇的脊背皮精制而成的,真可谓价值连城金不换。他的这条蛇皮腰带,不仅在十八盘村独一无二,就是在甘陶河流域山南川北一百单八村也绝无仅有,是林成手上诸多敢于拿出来在众人面前炫耀的饰物之一。今天,林成在蛇皮腰带上挂了一对镶着白铁套的驴蹄葫芦,一个盛满铁砂,一个盛满火药。
一支几乎与林成身体等高的长枪被他斜挎在肩上。这支长枪通体锃亮,不染纤尘,让人望而生畏。他的左手拿着一顶暗褐色毡帽,先在脑袋上放了一下,又重新拿在手上,扭头将跟在他身后的黑令和白令喝回,才径直沿大街往东走去。
林成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净利落,从里到外迸射着凛然正气。此时如果让林成骑上一匹红鬃烈马,挎上一把三尺宝剑,披上一件红里黑面大斗篷,换上一顶镶金嵌银的黑色大檐儿礼帽,再戴上一副宽边儿墨镜,那简直就是一个典型的驰骋于美国西部的牛仔。
在老窦家的大门口,林成撞见了本村的中医赵本初。二人对视了片刻,似乎无话可说。这两个人的脾气和性格都与众不同。与众不同倒也罢了,要命的是他们两个谁也瞧不起谁,谁也不服谁的劲,见了面不说话则已,一旦搭上话茬儿,不出三句准得抬起杠来,在嘴上争斗个你高我低你长我短。所以,今天林成和赵本初一见面,本来谁也不想说话,可是因为刚才打了那声巨雷下了那场豪雨,好像刷新了他们两个人的灵魂和视野,都觉得在目前情况下,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既然见了面,就该打声招呼,要不然就显得小气,似乎不大像男子汉大丈夫的做派。
到底还是林成经常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多少有些胸襟。当二人刚刚错过肩膀,林成就把脚步收住,侧过身没话找话地问赵本初道:“老赵,是刚才那雨把你留在老窦家了吧?”赵本初听见林成跟他说话,也把头扭过来,先看看林成的脸,又看看林成的装束,感觉有点儿莫名其妙,支应道:“哪儿啊!那雷把老窦从树上砸下来摔着了。”·008·林成关切地问:“是吗?不要紧吧?”赵本初摇摇头,声音低沉地说:“像是遭雷劈了,神志还算清楚,但不言语,也不睁眼,软软地躺着,不知道这孩子能不能逃过这一劫,唉,我正要去给他配药呢。林成,你这是要去做什么?”林成说:“我,嘿嘿,一条老闲汉,不像你老赵,有人求有人叫的。这不,今天下午没事可做,随便上东平台看看。”赵本初也不计较林成的口气,平静地说:“那你去吧,我也得赶紧走。”林成说:“哎,走吧,救人要紧啊!”赵本初走出老远,扭头看看林成那得意扬扬的样子,还是打心眼儿里不服,暗自说道,林成,别看你整天神气活现的,你的脑袋上可没有铁箍子箍着,你敢保证一辈子不闹个头疼脑热吗?迟早有一天你得求到我赵本初的门上来,哼!
赵本初生于井陉南关中医世家。他的爷爷赵甫鼎擅长中草药药理研究,六岁时就能倒背《本草纲目》,八岁开始坐堂问诊,人称太行赵童医。井陉南关甫鼎药房因他而得名,并且生意红火,五十年兴隆不衰,驰名于太行山及京津冀鲁豫蒙等地。赵甫鼎医术高超,有时病人不能前来,只要家人将病人病症告知于他,他就能开出药方,而且药到病除。相传山西太谷县一农妇得了口歪眼斜之症,求医无数而三年不愈,后慕名来求赵童医。那年赵甫鼎刚满十五岁,待问清病妇年龄几何,上下四肢左右两侧孰重孰轻之后,当即提笔开了一张方子,递给来人,说三服见效,七服痊愈。恰逢有多名中医在场,有人见他开的是黄芪、当归、赤芍、川芎、桃仁、红花、地龙、桑枝、桂枝等味中药,知道是“补阳还五汤”,便问其理由,赵甫鼎说:“半身不遂之症有两种脉象,弦大有力,洪实势强,则为肝火生风;微细虚大,濡弱平缓,则是气虚中风。刚才我听病人家属所言,判断为后者,所以就开出了补阳还五汤,有何不妥吗?”众人听罢,无不啧啧称奇。果然不出所料,半月之后,那农妇健步上门酬谢,称赵甫鼎为恩医,非要将自己十八岁的女儿送给赵甫鼎做媳妇,闹出了一段趣话。
赵本初的父亲赵嘉永工于经络学和针灸推拿,凭一个袖珍针包和一卷精制艾叶丝绳走南闯北,盛名远播。赵嘉永用针缜密与粗粝相结合,大胆与心细·009·相协调,人送外号“赵神针”。传说有一回他给一位因腹痛而昏厥多时的病人用针,只见他取出五寸银针直刺病人胃脘,把在场的另一位医生吓得不敢直视。
不多时,病人的痉挛症状消失,额头浸出一层汗珠,长叹了一口粗气,苏醒过来。赵嘉永从医几十年,如此经典案例不胜枚举。
到了赵本初辈,赵家从医的人数不下十人,赵本初专攻妇科,兼医他病。
五年前,赵本初为躲避阎锡山抓壮丁,只身一人离开南关来到十八盘村定居,成为甘陶河流域山南川北一百单八村一代名医。有人曾三问赵本初:你为什么不继承爷爷和父亲的医路而改为妇科?为什么不在南关坐堂问诊而跑到这甘陶河畔的小村庄定居?为什么舍弃城市繁华而求乡野寂寞?赵本初只是笑而不答。有一回他跟林成等人抬杠,着急说走了嘴,说他爷爷赵甫鼎和父亲赵嘉永的医术已经登峰造极,想超越他们比登天还难,自己再不独辟蹊径,必是死路一条。人们这才知道,赵本初离开南关到十八盘村定居的真实意图。后来,赵本初与何玉棠一起品评陈元老师的书法时,谈到他改攻妇科的另一个原因,是受到了古代邢州名医扁鹊兄弟三人同医不同道的启示。赵本初说,扁鹊兄弟三人中,长兄专治无病之病人,疗病于无病之时;二兄专治有病之初,灭病于肇始,于星火,于萌芽;扁鹊则专治病中之人,疗人筋骨之痛五脏之疾。扁鹊兄弟三人尚且能够同医不同道,何况我们祖孙三代呢?何玉棠和陈元等人听了后,才恍然大悟,对赵本初更加钦佩了。
林成听说老窦遭雷劈了,正想去看个究竟,却迎面来了个活神仙犟睁眼,一下给绊住了脚。
人称活神仙的犟睁眼比林成大许多,却历来十分敬重林成,言必称兄,每次见了面总要主动搭讪着说上几句闲话,今天却来了个例外,摆出一副严肃认真的面孔给林成看。林成觉得有些异样,就站住脚仔细打量犟睁眼。他发现犟睁眼今天的脸色黑着,眼神散乱着,精神木讷着,脚步僵硬着,就上前询问道:“犟睁眼,你怎么了?你家里出事了?是不是刚才那声雷……”犟睁眼惊愕地僵在林成面前,使足了劲往起抬抬眼皮儿,却还是没把眼睛睁大,倒把头仰起了许多,问:“林成哥,你是怎么知道的?”林成一怔,纳闷儿道:“我?我知道什么了?”·010·犟睁眼说:“林成哥,你又在耍弄我。你不是说我家出事了吗?”林成差点儿笑出声来,说:“咱俩刚一见面,你什么也没说,你家出没出事,我怎么会知道!”犟睁眼这才恍然,拍了一下脑门子,做出一副无知落魄的样子,哦哦了两声,心想,看来林成并不知道我家东屋神龛被震塌的事,就接着问:“林成哥,刚下过雨,你扛着枪到哪儿去呀?”林成回答道:“东平台。”犟睁眼说:“是不是去往回收你那支老枪?”林成果断地说:“收?早走火了!”犟睁眼往林成跟前凑了凑,惊讶地问道:“你说什么?林成哥,你再说一遍!你说那支老枪走火了?”林成接着说:“我早就说过,那野猪比你们这些人还精,别说支一两支老枪,就是支上一百支老枪也不管用!到头来恐怕连一根野猪毛也打不着,可你们一个个就是不听我的话!”犟睁眼更惊讶了,眼珠子在绷紧了的狭窄而细长的眼缝里滴溜溜转了好几下,问道:“林成哥,你还没到东平台,怎么就知道老枪走火了?”林成有些不耐烦,用毡帽帽檐儿刮刮耳朵,对犟睁眼说:“我听见了,就在那雷劈来的时候。”犟睁眼听罢,心里不服,说:“那枪如果真的走了火,林成哥,你就是神。”林成在十八盘村瞧不起的人很多,但对犟睁眼却格外看重。今天这一见面,林成却多少有点儿看不起他了。林成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了犟睁眼几下,见他瘦小的身体更加瘦小了,细长的脖子更加细长了,狭窄的眼睛更加狭窄了,粗糙的脸皮更加粗糙了,稀疏的头发更加稀疏了,邋遢的衣着更加邋遢了。他的上衣领子不展肩不平,扣子也好像不全,丝毫看不出像人们所声称的那样,是一位有学问有韬略有胆量有阅历有本事有绝技的人,是一位精通奇门遁甲融会诸葛神算的人,是一位修炼着百步穿杨术隐身术锁山术飞行术的人。那么,人们为什么还如此器重他推崇他标榜他赞赏他敬畏他呢?人们为什么还拿他当棵葱当瓣蒜当回事呢?林成摇摇头,百思不得其解。
·011·林成想到这儿,脸上升起了轻蔑的笑意。他往犟睁眼跟前跨了一步,压低了嗓音说:“犟睁眼,当初支枪的时候还是你给下的罗盘定的方位呢,瞧你当时说得有鼻子有眼板上钉钉,你曾一口断定那野猪子时来走东北方向,丑时来走西南方向,我说不信,你还跟我抬杠。怎么样?到现在已经三天了,连一点动静也没有。这下可好,野猪没蹬上枪口,倒让刚才那雷给震走了火。你要是不信,这就跟我一起去东平台看个究竟。”犟睁眼仰起脸望着林成,虽然受到了讥讽和挖苦,心里觉得窝火憋气,但嘴上却不敢说。要不是刚才那雷震塌了他家的神龛让他心里发虚,要不是遇上林成这样一个身怀绝技世人景仰的人,要不是他吃不准东平台上的老枪到底走没走火,他早不干了!如果换个别的什么人这样跟他说话,这样小瞧他,这样挖苦他,哼,他岂肯善罢甘休!
林成早就看出犟睁眼不服气了,才说要走,就听犟睁眼在身后说:“林成哥,你什么也别说了,我跟你一起去东平台看个究竟,当初我定的方位怎么会错了呢?”林成说:“好吧,到底错没错,你去看看就知道了。”人们听说林成和犟睁眼要上东平台看老枪,有几个人也跟在他们身后一起奔东平台而去。
东平台上一层一层缠梁绕洼的梯田,从最底层的三十亩坪到最高层的巴掌堰,层层叠叠,没有人能数得清一共有多少堰,有说九十九堰的,有说一百零一堰的,有说一百单八堰的,至今也没个定论。不管是九十九堰还是一百单八堰,人们管它叫东平台。东平台是十八盘村最大的粮仓之一,上半部分土壤稍显贫瘠,只能种一年一熟的谷子高粱玉米土豆山药之类;中间部分一年两熟,农历五月收了小麦之后,再抢种一茬玉米或其他作物;底层靠近甘陶河的平地则是一村人的菜园、麻地和苇田。这东平台梯田中的七成是高德显家的土地,其余三成是杂姓户的土地,像犟睁眼、林成、老窦、葛掌柜、卷毛鹰等农户也都耕者有其田。这些田地用来种植粮食和蔬菜,成为人们赖以生存的有形资产。
众人来到东平台顶的森林边缘一看,全部惊呆了。正如林成所说,埋在土坑里的那支老枪走火之后,擦着地皮崩出一道两丈多长的壕堑,方向正冲着·012·盘云寨十八盘盘道,可见这一枪的威力非同小可,要是让野猪撞上,肯定是有来无回。林成跳进坑里,把枪提在手上,用袖子揩净了上面的泥土,哗啦一下拉起打火扣,用指尖仔细抠抠,然后用鼻子仔细去闻,说:“还好,没有给我炸了膛。”犟睁眼说:“林成哥,你不要埋怨我了,要怨还得怨刚才那声雷。”林成抬头看了看犟睁眼,说:“你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吧?”犟睁眼说:“林成哥,不是我自己找台阶下,今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说的可是实话。我们请你在这里埋下这支老枪是起了大作用的,它虽然没有打住野猪,最起码也把它们给镇住了,你瞧,这几天野猪没敢来东平台不是?”林成从坑里跳上来,对犟睁眼说:“我真是想不到啊,你犟睁眼什么时候也学会吹捧人了?”犟睁眼说:“哎,大伙儿都在这儿呢,我说的哪句话不对了?一会儿都去你们的地里走走,看看玉米高粱土豆让野猪拱了没有。如果没有,就说明林成哥的老枪在此发挥了震慑作用。”犟睁眼的话音未落,六指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对林成说:“林成叔,你的老枪走了火,没打着野猪,却把说书匠刘黑丑给打伤了,你快去看看吧。”林成在人群中晃着脑袋坚决地说:“不!不能!不可能!绝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一万个不可能!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老枪埋在东平台上,他刘黑丑在盘云寨上,那枪的火力再猛也够不着他呀!再者说,我与那刘黑丑远日无仇近日无怨的,干什么要冲他开枪呀!告诉你们啊,我林成可是胆小的人,你们这样说,都快把我吓死了!”卷毛鹰站出来声援六指说:“林成,六指说的是真的,是你的老枪把刘黑丑的草帽揭走了,差点儿没揭了人家的天灵盖,现在刘黑丑就在敖敖家,我们都看见了。”林成将信将疑地看看六指,又看看卷毛鹰,疑惑地问道:“真的?你们说的可是真的?”卷毛鹰晃晃手里的喇叭,说:“不信,你自己去看!”林成这才相信,趴到地上,端起老枪朝前方的十八盘瞄瞄,恰巧冲着第·013·十一个盘道,忙站起身来,二话没说,风风火火地冲出了人群。
雷3八月雷,遍地贼。
犟睁眼见林成走了,就吆喝人们散伙,来到自家的玉米地。
今年开春下种的时候,犟睁眼就在他家玉米地的四个地角上分别下了罗盘,插了用朱砂画了神符的山桃木条子,旨在镇压四方,驱邪避灾,祈求五谷丰登。但是现在,他一边走一边寻思那声雷震塌神龛的事,越寻思心里越没底。
他在家里立上神龛已经十几年了,期间也有类似惊天动地的霹雳响过,却都安然无恙,这次怎么就给震塌了呢?这件事让犟睁眼放心不下劳思费神,甚至心惊肉跳。一种不祥的预感已经困扰了他快两个时辰了。
犟睁眼离开人群拐弯抹角来到沟里。沟里有他的八亩堰。这堰地夹在东平台层层叠叠的梯田中间,从这道沟绕过一道圪梁扎在另一道沟里,一眼望不到尽头。今年大年初一凌晨,犟睁眼在自家院子里设了祭坛,摆了香案,香案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供品,香炉里点了三炷大香,其中一炷香是用来观天象测风雨的。他通过袅袅上升的缕缕香烟分析判断,得出一个结论:今年是五龙治水,肯定会风调雨顺,适宜种植谷物和麻类,而且东南方的收成最好。果然,一开春雨水就好,犟睁眼就计划把玉米种在沟里,把谷子种在梁上。有人见犟睁眼在梁上种谷子,就劝说他,说沟里背风,应该把谷子种到沟里。玉米喜光耐旱,应该把玉米种在梁上。犟睁眼对这些劝说不以为然,他心里有数啊!他胸有成竹啊!他秘而不宣啊!他在自己的心里打着如意算盘,便以换茬为名,反其道而行之,硬是把玉米种到了沟里,把谷子种在了梁上。
犟睁眼今天关心的不是玉米的收成,而是野猪来没来过。犟睁眼老远一看,见他家的玉米都齐刷刷地站在八亩堰里,一簇一簇的红缨缨指向空中,像一列列整齐的队伍,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去了。可是,当犟睁眼刚到地边,就发现一穗带皮的玉米掉在地垄里。他过去捡起来仔细看看,见是新新鲜鲜的茬口,心里就犯疑,接着他又看见几片折断的叶子掉在地上,这才引起他的警觉,心想,·014·莫非野猪真的来过了?可是不像呀,野猪吃东西总是从地边开始的呀!野猪所到之处都会被践踏成一片狼藉的呀!那么,如果不是野猪,又会是什么呢?呀!
莫非招贼了?犟睁眼在脑海里闪出这个念头的同时,脊背上也随即冒出了一层冷汗。当犟睁眼急忙拨开两行玉米钻进地中心,呀!呀呀!呀呀呀!眼前的景象令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发现八亩堰中间地带的玉米穗子齐刷刷地不见了。
这时,犟睁眼的脑袋才嗡地一下大了,他从这头奔到那头,又从那头奔回来,摇摇立在地上的玉米秸,玉米穗子没有了,空有肥壮的红缨缨望着天空。犟睁眼一动不动地立在地上,成了一尊目瞪口呆的塑像。半天,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自己家的玉米地的确招了贼。犟睁眼拄着一根粗壮的玉米秸,眼前一阵发黑,差点晕倒在地上。这是哪个贼干的!真该断子绝孙!真该千刀万剐!
犟睁眼在心里狠狠地骂出了一系列粗话。
骂毕,犟睁眼拔出一双泥腿,急匆匆赶回家跟老婆葛氏一五一十地说了。
葛氏一听,一把推开犟睁眼,疯了似的奔出家门,奔向东平台,奔向八亩堰,奔向地中心,一二三四挨个数了一遍,一共被贼人偷去了二百八十五穗玉米,然后往地边儿上一坐,就语无伦次地骂开了腔:“这,这这,这这这还了得!
没,没没,没没没了王法了!老,老天,老天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这是不想让我们全家活了呀!是哪个混蛋竟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了呀!是哪个王八羔子做下这等伤天害理断子绝孙的勾当呀!”随后赶来的犟睁眼见老婆葛氏正抓天挠地地哀号,心里也没了主张,蹲在地头上抽旱烟。雨后的阳光娇艳妩媚,从龙凤山的脊背上射过来,不间断地照着东平台,照着八亩堰,照着这对伤心的人。
据说,这个葛氏是甘陶河发大水时从上游漂下来的女人,被十八盘村的人们救起,由高德显家暂时收留。她究竟是上游哪个村庄的人,究竟父母兄弟都叫什么名字,究竟自己是谁家的女儿,究竟叫什么名字,究竟年龄几何,她都记不起来了。人们一问她话,她就仰起脖子不停地打嗝,眼神茫然无助。问她姓什么,她一会儿说“郭”的音,一会儿又说“葛”的音。到底是姓“郭”呢,还是姓“葛”呢?她说不清,也不识字。最后,还是高德显做主让她姓了葛。葛氏在高德显家住了不到半年,就出落成一个水灵灵的姑娘,做活也干净·015·利索,就是不爱说话,干完活就一个人坐在大门口的台阶上望着甘陶河发呆。
那时候,犟睁眼是个十七八岁的毛头小伙子,因为父母双亡,家境贫寒,娶不起媳妇,只有浑身的蛮力气。高德显见犟睁眼是个好劳力,就雇他做了长工,在龙凤山喂马放羊打桩围栏开荒造田搬运粮草。高德显认为犟睁眼这个人除了眼睛小点儿和饭量大点儿之外,别的什么毛病也挑不出来,就和夫人商议,给犟睁眼娶个媳妇,让这一对苦命男女结为夫妻,也算做了一件积德行善的好事。
就这样,由高家操办,给犟睁眼娶了葛氏,并且把东平台八亩堰划给他,他们也算有了一份财产。犟睁眼一夜二喜,乐得合不上嘴,更加任劳任怨奋发有为。
葛氏一进了犟睁眼的家门,活脱脱变了一个人,脸上不仅有了笑模样,还把房前屋后收拾得干干净净,该种花的地方种上了花,该种树的地方种上了树,还有南瓜豆角萝卜白菜之类,更有鸡鸭猪狗之声,硬是撑起了这个家。犟睁眼看到原先破破烂烂的家竟从里到外都有了新气象,也打起了精神,在做农活的间隙或利用阴天下雨的闲暇时间在家念起了书。他念的书很杂,有《三字经》《百家姓》,也有《地理五诀》《阴阳八卦》,后来还有《奇门遁甲》和《诸葛神算》之类。这一念书不要紧,犟睁眼竟然在十八盘村成了一个人物。
葛氏哭罢多时,扭头逼住前来叫她回去的犟睁眼问道:“老头子,你这个死鬼,快说说这该怎么办!”犟睁眼摇摇头说:“唉,我看算了,吃了这点哑巴亏吧。”葛氏腾地一下从地上蹿起来,不依不饶地说:“什么?你说什么?你说这话脸上也不害臊呀?你还像不像个男子汉呀?你还像不像个活神仙呀?”犟睁眼说:“不是我不害臊,不是我不像男子汉,不是我不像活神仙,而是因为这点小事就大动肝火,或者兴师动众,闹得满城风雨的,不值得。”葛氏不依,理直气壮地说:“你说,什么叫不值得!这是小事吗?我刚才一一数过了,一共二百八十五穗玉米呀!这是小数吗?多半堰地的玉米都让贼人偷了去,你拿西北风当粮食呀!”葛氏一番话把犟睁眼给说住了。这时,犟睁眼嘴里刚好吐出一口浓烟,在他的脸庞周围弥漫着,久久不肯散去。
葛氏见犟睁眼不说话了,就命令道:“快,死鬼,你还愣着做什么?快·016·看看地上的脚印,找找那小偷来去的方位。”犟睁眼叹口气,说:“唉,你好懵懂,刚才没听见打那雷没看见下那雨呀!
雨早把脚印冲没了,你让我到哪儿去找小偷的脚印?你让我怎么去定小偷来去的方位呀!”葛氏还是不依,说:“好啊你,平时人们都叫你活神仙,依我看,你算个屁神仙呀!平时你深更半夜跑到龙凤山滴水岩拜狐仙,跑到苍岩山檀树林练功学法,百步穿杨都快练成了,一架大山都能让你给锁上,一粒蓖麻子能让你给变成大老虎,怎么现在连个小偷也找不出来了!嗯,谁信?”犟睁眼听到这儿,在石头上磕磕烟斗,无可奈何地说:“不是我找不出来,是怕得罪人。”葛氏一听,气狠狠地在犟睁眼的胸脯上捣了一拳,用手指着犟睁眼的鼻子骂道:“死鬼,你真是块囊膪!现在,贼人欺负到你的头上来了,骑在你的脖子上屙屎了,你给我说说,你还怕得罪谁!我告诉你,你要是放过他这一回,以后他就会胆大包天,再来偷你第二回第三回。这次他偷了咱家的玉米,下次就来割咱家的谷子刨咱家的山药,甚至逮咱家的猪牵咱家的牛!那你说,从今往后咱家哪还有太平日子过呀!”葛氏这番话犹如利箭穿心,一下击中了犟睁眼的痛处。自从娶了这个女人以来,犟睁眼还是头一回听到她的数落,而且数落得头头是道句句在理。最近他还发现,他们的两个儿子大黄毛小黄毛也常常站在葛氏一边说话,弄得犟睁眼一点脾气也没有。他只有暗暗下功夫苦练,练就一门绝技以期出人头地。
也正是因为犟睁眼有这样的胸襟这样的抱负这样的目标,才不把包括他老婆孩子在内的绝大多数人放在眼里。其中最不让他看好的是他的妻弟,名字叫作葛掌柜。就在高德显为他和葛氏操办了婚事一年之后,从甘陶河上游来了一个人,说是来寻人的。人们问他寻找什么人,男人还是女人。那人说是寻找姐姐。村里有人就把葛氏指给他认。那人猛一看,硬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想,这不正是之前让大水冲走的姐姐嘛!可是,他又没想到这么突然这么巧合这么省事。
他还没回过神儿来,葛氏却好像恢复了记忆,拉起那人就往自己家走。姐弟俩认下之后,葛氏有意让弟弟迁到十八盘村定居,姐弟俩也好有个照应。谁知弟·017·弟也不推辞,说回去安顿一下就过来。又过了半年多,葛氏的这个弟弟真的来了,还带来了家眷,以及剃头磨剪锔锅之类的工具,在犟睁眼家的背后搭了三间草房住了下来,就算成了十八盘村的一户人家。话说当年高德显给做的主也对,葛氏真的姓葛,人们给她弟弟送了个雅号葛掌柜。葛掌柜的儿子长得要模样有模样要个头有个头,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一张小嘴吧嗒吧嗒很会说,从小好玩弹弓,用弹弓打鸟自不在话下,打天上的大雁也没什么问题,人们都很羡慕,就是左脚掌长着六根指头,得名六指。十八盘村的人们很快就接受了这家人,但忽略了葛掌柜的来历。
犟睁眼听老婆说到这儿,拍拍脑门想想,觉得也是。心想,娘的,这贼人也太可恶了!自己也长着一双手,也长着一双脚,也长着一副肩膀,为什么就专干这等不劳而获见不得人的勾当呢?这一回我犟睁眼要是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一来让人们觉得自己好欺负,二来说明有人公然小瞧我犟睁眼多年来修炼成的本事,说我徒有虚名,说我沽名钓誉,说我外强中干,今后我犟睁眼在十八盘村还有什么地位可言!在甘陶河流域山南川北一百单八村还有什么地位可言!在太行山上还有什么地位可言!几十年培养起来的信誉岂不付之东流!
几十年树立起来的名声岂不一败涂地!几十年修炼成的功夫岂不毁于一旦!今天要是忍了这口气,今后谁还拿我犟睁眼当棵葱当瓣蒜当回事当个人物!哼,我犟睁眼在方圆左近也算得上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了吧!凭我在苍岩山檀树林深处的老虎洞里修炼成的本领也可以称霸一方了吧!然而至今还不曾有机会大显身手,只在去年秋天小试牛刀,演示了一回蓖麻子变虎,差点把老婆葛氏吓死。没想到才过了几天,竟有人敢来偷他家的玉米了。想到这儿,犟睁眼挺挺胸脯,大声对老婆说:“好吧,老婆子,这回我听你的。现在你就妥妥地给我回家去,不出三天,我定让那贼人把玉米一穗不少地给咱送回来。”说罢,犟睁眼拿起镰刀进了山。工夫不大,犟睁眼腋下夹着一把嫩闪闪的山桃木条进了村。
这天黄昏,西天上的火烧云灿烂如花,给盘云寨上的十八盘盘道,给东平台上的层层梯田,给龙凤山上的辽阔牧场披上了绚丽的霓裳。奔腾着泱泱大水的甘陶河从白勺关蜿蜒而来,涛声澎湃,气象万千。卧龙潭仿佛把一河大水·018·都汇聚起来,呈现着迷人的波光粼影,美妙绝伦。一弯新生的月牙悬在盘云寨顶,遥远的繁星也正悄然集合起来,铺满了苍穹。这时,从卧龙潭边传来了嘹亮而凄婉的喇叭声,卷毛鹰那孤独而猥琐的身影被清淡的星光透在了鲜鲜亮亮的水波里。
雷4听到这声炸雷的时候,高长英和他的三连正在白勺关的丛林里集结待命。
白勺关在太行山上真可谓一道雄关。黄沙岭和杀虎尖双峰对峙,形成一道十里多长的大峡谷,甘陶河从峡谷里穿过,滋润着两岸茂盛的植被。中秋的山野,一层一层的红叶在风中翻动,撩拨着高长英纷繁复杂的心情。此前他接到的命令是经白勺关到白城口打埋伏,随后又让他在此待命。高长英让他的部队分散在毗邻的两道沟里,分别埋锅造饭,先让战士们吃饱肚子。根据他的经验,又得等到天黑才能知道新的任务是什么。果然,就在黄昏时分,一匹快马驰来,让高长英率三连取道十八盘村于天亮之前包围南佐镇,具体位置是东门外前沿阵地。
高长英靠在一块大石头上,手里攥着两块石子,捏出嘎嘎的声响。他没有注意天空乌云的布局,但突然打起的一声响雷,让他站直了身子,朝黑云聚集的北方望望,那里是十八盘的盘云寨,莫非十八盘又要下雨了?
身材魁梧相貌英俊的高长英当兵才三年多,一连几次战斗打下来,就从一个普通士兵升到了连长,成为八路军太行一分区秦司令员部下赫赫有名的战将之一。高长英以多谋善断作战骁勇著称,令盘踞在太行山上以及太行山山前平原的日伪军闻风丧胆。据说,驻扎在昔阳、平定、井陉、高邑、柏乡、隆尧等地日本据点里的日伪军不怕八路军别的部队,就怕所谓的八路军独立团独立营,就怕听到高长英这个名字。
高长英入伍当战士的头一年,因偷袭山西平定县七亘村日本炮楼成功,缴获三八大盖儿十支、山炮两门、手枪一支,而被提拔为班长。第二年,在一次部队转移途中与一股尾随而至的日伪军短兵相接,他带领全班战士发起反冲·019·锋,一举击溃日伪军一个排,歼灭二十余人,制造了以少胜多并且无一人伤亡的胜局,随后就被擢升为排长。他当排长的第二天,在奉命执行阻击任务时截获一份情报,说一支给日军驻昔阳县野头镇司令部运送物资的运输队要路过白勺关,他就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名,带领二十个人星夜兼程抢先占领白勺关。战斗在一个薄雾轻漫的黎明打响,高长英的部队如猛虎下山,悉数歼灭日伪军两个班,缴获枪支衣被和粮食五车,立下奇功,立即被秦司令员提升为独立团三连代理连长。这时,与高长英同时入伍参军的人们多有不服,就到秦司令员那里告状,说高长英是个人英雄主义者,虽然连连打胜仗,但总也不能把战功都记在他一个人的头上等等。秦司令员早已明察秋毫,认为眼下大敌当前,需要高长英这样富有英雄主义的士兵和指挥员,需要这种机智勇敢善于发现战机并且抓住战机的士兵和指挥员,需要这种敢于蔑视敌人敢于冲锋陷阵的士兵和指挥员。这样的士兵和指挥员越多,部队的战斗力就越强,部队的凝聚力就越强。部队的战斗力和凝聚力强了,才会发展壮大,才会战无不胜。
所以,秦司令员就拿高长英当典型,决定再次提拔高长英。于是,在打娘子关的时候,秦司令员就把高长英的三连安排为先头部队。果然不出秦司令员所料,高长英率领三连作战神勇,在部队发起总攻之前,一举拿下敌人三座炮楼,为大部队迅速突进扫清了道路,为提前一天拿下娘子关立下头功。在表彰大会上,秦司令员操着浓重的南方口音说:“我们八路军之所以能在太行山上站稳脚跟,之所以能让日本人闻风丧胆,晋察冀和晋冀鲁豫根据地之所以能在日本鬼子的包围和‘扫荡’下迅速发展壮大,我们的人民之所以能在这样艰苦险恶的环境中越来越多地加入八路军的队伍中来,就是因为我们八路军的每一个战士都是英雄好汉,我们八路军的每一个指挥员都是英雄好汉。”这一回,秦司令员任命高长英为三连连长,亲自给他佩戴大红花,并且骑马游街。高长英骑的马正是秦司令员的铁乌骓,让人羡慕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但是,高长英心里非常明白,好事不过三,他从士兵连升三级,当上了连长,下一步肯定会有大仗恶仗等待着他。果然,这回打南佐镇,高长英又被指定为主力先锋。高长英虽然没到过南佐镇,但他觉得,秦司令员这回给了他一块硬骨头,必须认真对待精心部署才行。
·020·高长英命令部队在卧龙潭边三十亩坪的地垄上休息待命,自己回家看望父亲和其他亲人。其实,高长英现在最想见的人不是父亲高德显,不是弟弟高长命,不是用人柳细腰,而是继母刘凤阁。五年前,高长英的生母王氏病故不久,父亲高德显执意要娶元氏县南佐镇大商人刘融之女刘凤阁为妻。高长英听别人说那个刘凤阁与自己的年龄差不多,就觉得父亲不该这样做。可是,父亲已经派人去南佐镇下了聘礼,十八岁的高长英就赌气要去当兵,可走了几次都又回到了十八盘,说山西阎锡山的部队不打仗光挖洞,跟他们干肯定干不出什么名堂来。他想参加八路军,可是八路军在哪儿,他又找不到,这让高长英辗转反侧坐卧不宁。大概过了一年多,高长英在父亲和那个蒙着红盖头的女人举行盛大婚礼的当天夜里再次离家出走,投奔了秦司令员领导的太行一分区平西独立营。高长英在离开十八盘渡过卧龙潭的时候,头也不回一下,心里流着泪踏上了征程,再也不想回到十八盘村,再也不想见到甘陶河,再也不想见到父亲高德显,尤其是那个被父亲用红绸子牵进洞房的女人。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啊!她为什么不在元氏城和赞皇城,甚至太原府找婆家而非要嫁给十八盘村一个年近半百的老头子呢?疑团,这个天大的疑团犹如一块巨大的磐石压在高长英的心上。
然而,令高长英觉得意外和不安的是,在他当八路军的三年间,不管是转战打仗还是整编休息,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不管部队开到哪里,都能收到从十八盘村捎来的布鞋、衣服和煎饼之类,大包小包的,吃的穿的用的,样样都有,很让人羡慕。开始高长英还不以为然无动于衷,但时间一长,他就开始从心里惦记这个女人,想见见这个女人,想和这个女人说说话。有时候高长英一个人躺在老百姓的土炕上,或者在行军打仗的间隙,或者在身体觉得困乏和疲惫的时候,或者在思念亲生母亲的雨夜,往往想起这个女人。当他翻开一个个粗布包裹,品尝一样样可口的食物时,就觉得这个女人对自己这样一个非亲生而且不听话的孩子还如此牵挂如此疼爱,那么对待父亲肯定也会疼爱有加。
于是,在高长英的心里就有了一份说不出的激动,就有了许多想要对她说的话。
高长英今天按照上级的命令,取道十八盘盘云寨赶奔南佐镇,心里觉得庆幸,一是能够回家看望一下久别的父亲,二是能够亲眼看一看亲耳听一听,这个名·021·叫刘凤阁的女人在高家在十八盘村到底是怎样的表现怎样的为人怎样的口碑。
这时,高长英已经望见了灿烂星空下巍峨高大的盘云寨山体,望见了生长在这座常年白雾朦胧的山体之上的桦树林,望见了掩映在郁郁葱葱的树林深处的十八盘盘道。相传,这条盘道开凿于明朝天启年间,是连接晋冀两省的一条重要的交通枢纽,成为两省四县物流通达的骡马大道。铺在盘道上的青石条早已光滑如玉,留下了沧桑岁月流金淌银的印痕。大家都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不在别处开凿道路,而非要把道路修到盘云寨顶,并且恰好盘了十八个弯道,但毫无疑问的是,十八盘村正是因此而得名。高长英把目光停在海瑞祠上空的雾岚上。海瑞祠,是他童年恋恋不舍的学堂。他的启蒙老师刘晔,学富五车,治学严谨,但不知什么原因,老师突然辞职,离开了海瑞祠,离开了十八盘,在高长英幼小的心灵深处埋下了一粒不安的种子。接下来,高长英看见了两座豪宅,一座是高家宅院,另一座是何家宅院。这两座宅院像两颗璀璨的明珠,分别镶嵌在盘云寨脚下和甘陶河畔。无论是宅院建筑风格上的古朴典雅、建筑规模上的豪华气派,还是它们的主人的知名度影响力,在甘陶河流域山南川北一百单八村都是绝无仅有的。更让高长英激动的是,他已经知道家里给他定下一门亲事,未来的媳妇就是何家的二女儿何灵芝。高长英一边看着一边想着,就到了自家的大门口。
高长英在门口与一个衣衫褴褛的陌生人打了个照面,那人从他的腋下悄悄地溜到了一边,把器宇轩昂挺拔英俊的高长英让了进去。
这是一次历史性的会面。
当高长英背着山坨一样的背包跨进自家大院的时候,当高长英咚咚的脚步声打破覆盖在巨大的银杏树下的寂静的时候,当高长英大声地把“爹”字喊出口并且在院子里发出宏大回响的时候,最先推开门最先迎到堂前的不是父亲高德显,不是弟弟高长命,也不是用人柳细腰,而是一位既陌生又熟稔的女人。
借着从屋里泄出的一抹灯光,高长英看到的是一个亭亭玉立光彩照人的女人。
这让高长英暗暗吃了一惊。他的大脑以极快的速度思想着判断着定义着结论着——莫非这就是三年前蒙着红盖头让父亲用红绸子牵进洞房的那个女人吗?
莫非这就是仅比自己大五岁,所谓知书达理贤淑端庄并以此博得父亲欢心,进·022·而甘愿做他的续弦的女人吗?莫非这就是曾经让他记恨让他猜想让他回忆让他放心不下让他好奇进而总是萦绕心头的继母刘凤阁吗?
时间在此静止。
画面在此定格。
接下来映入高长英眼帘的景物更让他觉得意外。他发现这个女人今天穿的衣服格外眼熟,高耸的领口,宽宽的袖口,随风乱摆的裙边儿,裤脚上那生动鲜明的彩绣图案,与母亲生前的衣衫是一样的款式一样的面料一样的颜色。
所不同的是,印象中,这衣衫穿在母亲的身上是那样的丰腴端庄,而穿在这个女人身上则是如此的精巧秀丽。还有这个女人的眼神和表情,怎么也跟母亲一样慈祥一样和蔼一样激动人心呢?不知怎的,高长英的眼窝一热,进门前想好的几句话也竟然忘了个一干二净。
高长英没有猜错,站在台阶上用灼热殷切深情的目光注视着他的这个女人,正是刘凤阁。他正想上前说句什么,却听见刘凤阁说:“长英,我没猜错,你就是长英。”随后扭回头朝屋里喊道,“你们都快出来呀,长英回来了!”不一会儿,众人就把高长英围了起来,一家人都觉得喜从天降。高长命一把将哥哥身上的背包拽下来,说:“哥,你怎么不带警卫员回来呀?”高长英拍了一下弟弟的肩头,说:“回家还带警卫员?那像什么话!”柳细腰在一旁痴笑,叫了一声“长英哥”就躲到银杏树后边去了。
高德显也从屋里走出来,脸上堆着少见的笑意。他上下打量着高长英,说:“嗯,三年不见,长高了!长英,你回家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让家里也好有个准备,部队呢?”长英过来拉住父亲的手,回答说:“爹,部队在卧龙潭边儿休息呢。”高德显不悦地说:“什么?怎么能让部队在野外呢?快去把他们叫到家里来,给他们弄点吃的。”高长英阻止说:“爹,那可不行,我们部队有纪律呢!”高德显摇摇头说:“你们有什么纪律我不管,我要管的是让这些路过家门的孩子们吃饭!你不去叫,我去!”高长命在一旁兴奋地说:“爹,我去。”·023·高长英伸手拦住弟弟高长命,说:“爹,这回来的人多,一个连,一百多号人呢。再说,这次行动也是临时决定,我提前也不知道。”“哎,你们都闪开点,先让长英喝碗水。”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人们的头顶飘过来。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刘凤阁。
刚才,当人们拥上来把长英团团围住的时候,刘凤阁就退了出去,回到屋里沏了一碗茶水。现在,她双手捧着一碗水立在人群外,脸上溢满了红润的光彩。高长英也不客气,从刘凤阁手里接过碗,看了刘凤阁一眼,就把略带羞涩的脸扭在一边,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然后,阔步上了台阶迈进屋子。
高长英一进屋就愣住了,他发现,这间屋子里依然弥漫着从前那样微暗的光线,依然摆放着从前那些紫檀木雕花家具,依然保持着从前的秩序,依然流动着从前的幽幽暗香。但是,看上去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变了样子,似乎比以前整洁了许多,光亮了许多,精神了许多。这让高长英觉得十分意外。高长英记得,在他当兵之前,在他母亲生病期间,这间屋子里的摆设常常因无人收拾整理而显得零乱和无序,只有到了年关才找人彻底清扫一番。现在怎么一下子就换了气象了呢?是刘凤阁调教柳细腰做的,还是她亲自动手做的呢?高长英不得而知。他见人们都进了屋,就让父亲先坐下,自己立在一旁。刘凤阁款款地走过来,说:“长英,你还没吃饭吧?我给你煮饺子去。”高长英犹豫了一下,脸上露出了极不自然的笑容。这都让高德显看在眼里。
还没等长英开口说话,高德显一手拉起儿子高长英,一手拉起刘凤阁,说:“长英,这就是……”高长英腼腆地打断父亲的话,说:“爹,你什么都别说了,我早就知道了。”接着,高长英转脸对刘凤阁说,“不用做饭了,怕是来不及。”刘凤阁见高长英的脑门上浸出了汗珠儿,就从衣服大襟上摘下她那条洁白透亮的手帕去为高长英揩汗,说:“长英,来得及。你急什么?看都急出汗来了!细腰,快去点火煮几碗饺子端过来!”高长英又阻止道:“快别去了,真的来不及了,我们必须在天亮前赶到指定地点,一分钟也不能耽误。”刘凤阁见长英执意不吃饭,就换了个话题,说:“长英,给你和灵芝完·024·婚的日子定下来了,我正说要给你捎信儿呢,你这一回来,可算省了我的事。”高长英看着刘凤阁,问:“几时?”刘凤阁说:“就是这个月的十六,你可要记住了。”高长英在刘凤阁的面前像个腼腆的孩子,不住地摸着光光的脑壳,连着说了两个“没问题”。
不知道什么时候院子里挤满了人。身穿灰布军装,打着裹腿的高长英迎出来,抱拳向大家问好致谢。人群中有人高声对高长英说:“长英,刚才你喝的水是谁端给你的呀?”众人一看,说话的是林成。高长英当兵之前,曾经崇拜过林成这个人。
他崇拜林成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的独特个性,崇拜林成说一不二说到做到的诚信精神,崇拜林成行侠仗义乐于助人的慷慨豪情,尤其崇拜林成百发百中弹无虚发的精准枪法,对林成那支老枪常常爱不释手。现在正好倒过来了,林成听说长英带着部队回来了,猜测长英身上肯定带着新式武器,就带头跑进高家大院来见长英。果然,他发现高长英的腰上别着一把盒子枪,心里暗暗羡慕着赞叹着,并想,今天可没白来看热闹。
刚才,林成见长英始终没叫刘凤阁一声娘,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了一句,没想到高长英的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脖子底下。刘凤阁往前挤挤身子,对林成说:“林成,你来起什么哄!”接着,刘凤阁又对长英说,“长英,别听他们瞎闹哄,回屋陪你爹说会儿话,晌午那声雷响过之后到现在,他念叨你三遍了。”一院子人还在熙攘着询问着打探着。有人问道:“长英,你的马呢?”高长英笑笑说:“我还不配骑马,等打下南佐镇我就骑马回来!”高长英说等他打下南佐镇就骑马回十八盘村的时候,脸上是一百二十个自信,因为他知道日本人在南佐镇驻扎着一个骑兵连。据说这个骑兵连十分了得!一百多匹高头大马全是纯正蒙古马种,膘肥体悍,训练有素。前两天有侦察兵报告,说有一回日本人在元氏城西的丘陵高地上演示骑兵阵法,一时间搞得黄尘蔽日蹄声如雷。人们一提到南佐镇,议论最多的不是这支骑兵的长官井上岩,而是那些四蹄咆哮一日千里的战马。
高长英还听说,井上岩这小子嗜好读书,尤其喜欢中国的诗词和武侠小说,·025·收藏《三国演义》的各种版本,言谈举止与驻扎在野头镇的山岛一虫不大一样。
但高长英心里明白,不管以什么面目出现,侵略者终究是侵略者,他们的本性是一样的,利益是一致的。这两个日本人率领各自的部队分别盘踞在南佐镇和野头镇,妄图组建“太行行动联队”,协同作战。
高长英还知道,日本人的这个骑兵连和其他驻军养活了南佐镇东西两条大街的多家店铺,其中生意最好的是铁匠铺。铁匠铺当中最有名气的就是刘黑牛。这刘黑牛不是别人,正是高长英继母刘凤阁的胞弟。高长英早就听说,刘凤阁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哥哥刘黑丑是方圆百里有名的说书匠,编一手好苇席,能在席上编出各式各样的图案,也有人管他叫席匠。弟弟刘黑牛是方圆百里有名的打铁匠和生意人。高长英虽然没见过这两个人,但听到过许多关于他们的传闻,尤其刘黑牛的故事最多,说他是一个臂长腿粗膀阔腰圆的小伙子,说他是个心直口快性情爽朗的年轻人,说他是个臂如挠钩腿如象柱的异类人,还有人说他说话如吼声如爆豆落地有声,还经常与人吹牛打赌干仗云云。
高德显坐在太师椅上静静地看着儿子高长英,见他已经蹿成了一棵大树桩子,心中暗喜。心想,这是他自打当兵走后第一次路过家门,也是第一次与继母刘凤阁见面,虽然这孩子没把“娘”字喊出口,但看上去两个人好像并不陌生。这让他悬之已久的心彻底放了下来。他深沉地问道:“长英,你们什么时候才能打下南佐镇?”高长英摇摇头说:“我也说不上。但首长已经提醒我们,这可能是一场恶仗,千万不能轻敌。一是日本人井上岩这家伙太猖狂太凶残太狡猾;二是南佐镇的城墙太高大太坚固太复杂;三是南佐镇太靠近豆妪大炮楼,太靠近豆妪火车站,给养充足,易守难攻。不过,请爹放心,我们已经做好战斗动员,战士们的情绪高昂,有信心也有能力打下南佐镇,把日本人赶出去!”高德显又问:“就你们这一个连队去打南佐镇吗?”高长英肯定地说:“不会。”刘凤阁截住他们两个人的谈话,说:“德显,长英回来这一下,你能不能说点儿别的话,说起打仗来就没完。”高德显说:“那好吧,现在你来说。”·026·刘凤阁关切地说:“长英,这回给你完婚的日子可是定准了,亲戚朋友的帖子也都送了出去,灵芝姑娘家上上下下也都开始准备了,你可一定要回来啊!”高长英笑了,说:“一定。给我完婚,我要是不回来,像什么话!爹,你说是不是?”高德显听儿子突然问自己,心里一点准备也没有,忙说:“你娘嘱咐得对,你回答得也对。长英,等你完了婚,再找个良辰吉日,给咱家的大戏楼搞个奠基仪式,尽快把大戏楼盖起来,也算了了我的一桩心事。”高长英没接父亲的话茬儿,从怀里掏出怀表打开看了一眼,说:“哎哟,爹,我得走了,部队必须星夜翻过盘云寨。”说罢,高长英站起身就往外走,一家人自然依依不舍。柳细腰一直躲在银杏树下不往人前站,高长英见了走过来,拍拍柳细腰的肩头,说:“细腰,等我打下南佐镇,回来再吃你烙的甜饼。”柳细腰指指刘凤阁小声说:“她烙的比我烙的还好吃。”刘凤阁给柳细腰使了一个眼色,说:“去把行李拿过来。”就在高长英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又听见刘凤阁嘱咐道:“长英,别忘了完婚的日子!”高长英答应着,扭回头拉住弟弟长命的手,说:“咱爹说的盖戏楼的事等我回来再定,你在龙凤山没有胡闹吧?现在战事正紧,你要好好在家守着咱爹咱娘和这家业,听见没?”刘凤阁望着高长英远去的背影,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担心八路军与日本人兵戎相见,南佐镇的老百姓命悬一线,尤其是白发苍苍的亲娘,更是孤苦无依。母亲嘱咐她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刘凤阁必须和哥哥弟弟一起,尽快把父亲刘融失踪的原因搞清楚,给母亲一个交代。现在,这份责任在她的内心又膨胀开来。
这时,刘凤阁的弟弟刘黑牛正在南佐镇的大街上吹大话,说他打的大片钢刀削铁如泥,能把日本人井上岩的战刀削成两截。在场的人没有一个相信的,问他敢不敢与那井上岩赌上一回?刘黑牛说:“有什么不敢,你们谁去把井上岩叫来,我当面跟他赌一回。”正说着,那井上岩骑着大马挎着战刀来了,听到了刚才刘黑牛的话,哈哈大笑起来,从马上跳下来,走到刘黑牛跟前,上上·027·下下打量起来,一脸不屑的神情。
刘黑牛早就看出来了,问道:“你不信?”井上岩说:“你信吗?”刘黑牛说:“我既然敢说,也就敢做!”井上岩说:“那好,我就给你这个机会。”当下二人约定,如果刘黑牛用他自己打的大片钢刀把井上岩手上的日本军刀斩成两截,井上岩就送给他一匹战马;如果刘黑牛输了,井上岩就取他项上人头。这条约明摆着是一个不平等条约,但刘黑牛竟欣欣然同意了,并且找来文书和证人,当面写下字据,并在上面签了字画了押。南佐镇的人们都以为刘黑牛这下完蛋了,二十来岁的小命从此交代给小日本儿了。有人当下来劝刘黑牛,说:“兄弟呀,你快拉倒吧,那日本人的战刀别看薄薄的,可人家那是东洋造,用的全是好钢,你没有听见过呀,那刀从刀鞘里往外一拽,铮铮的响声直往耳朵眼儿里钻,砍人的脑袋就跟斩一根白草一样。你跟人家比,还不是白白去送死吗?”更有人来劝,说:“黑牛哥,你现在生意做得正红火呢,万一比输了,脑袋一搬家,可是什么也没有了呀!咱现在还年轻,连媳妇还没娶上呢,再说还有你娘呢!你就舍得撇下生意撇下老娘白白去送死吗?”刘黑牛听听这个,看看那个,说:“弟兄们放心,井上岩手里那把战刀我见过,那算个什么屁玩意儿呀!薄薄的铁片儿而已!”这时,又有人过来劝刘黑牛,说:“黑牛呀,不要给日本人斗气了,你还是连夜跑了吧,到十八盘你姐姐家躲一躲,那可是个大户人家,听说他家有个儿子是八路,兴许能护住你。不然,你有几个脑袋也得搬家,有几条命也得扔掉。”刘黑牛听罢,哈哈大笑了一阵,昂首挺胸地说道:“南佐镇的老少爷们儿,你们的心意我刘黑牛全领了,但是大家都看见了,日本骑兵在咱南佐镇里住着,顶着咱的天,踏着咱的地,还耀武扬威的,人家让咱往东,咱就不能往西,就是不砍咱的头,还不就等于先死掉了吗?倒不如抖擞抖擞精神,亮出咱的本事,跟他们比试比试。明天,万一我的刀把狗日的日本人的刀斩断了,咱心里也痛快一回不是!万一比不过人家,那只好怨咱没本事,认短命就是。今天你们谁·028·也不要再劝我了,我主意已定,明天早晨来看输赢吧!”人们见劝不住,就只好等着看热闹。
雷5何灵芝目送高长英所率部队的最后一个士兵上了盘云寨,转回身扑进母亲王默宜的怀里就哭了起来。何灵芝这一哭,把何玉棠一家人的心都给搅乱了。
去年刚出嫁的姐姐妙芝站在母亲王默宜的身边,劝灵芝说:“灵芝,快别哭了,看把头发弄乱了!”灵芝并不听姐姐的劝告,仍旧在哭,一团乌黑的头发从母亲的胸前散落下来,形成一道乌黑的瀑布。
妙芝在一旁继续劝道:“灵芝,你在担心长英这一去生死两不知是不是?
但你想想啊,长英作为一个当兵的,他要是不去打仗,你让他做什么去呢?现在,兵荒马乱的,十八盘的岭东岭西,都让日本人占着,我们每个人连睡觉都不得安生,更别说做买卖了。你姐夫不就在家里待着呢,哪儿也不敢去,生意都荒废半年多了。人们都盼望着早日把日本人从南佐镇赶出去,我们该种地的种地,该做生意的做生意。这回好了,八路军开过来了,我们应该高兴才是。
长英他知道,军令如山,只能义无反顾地开往前线。不过,灵芝你放心,我从岭东过来的时候,见了好几拨当兵的,都开往南佐镇方向了,又不是光长英他们打南佐镇,相信他不会出事的,嗯。”妙芝说了这一大段话,灵芝才慢慢地从母亲的怀里抬起头来,把散乱的长发捧在怀里,孩子似的任着性子,也不去擦脸上的泪花,任它们向四处汪洋恣肆,说:“姐,我不是担心长英的生与死,而是觉得他这个人不懂人情世故。
刚才,他带兵从咱家门口路过,也不说停下来看看我。”妙芝一听灵芝是为这事哭,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说:“傻妹子,还没过门呢,就想让人家捧着敬着呀?真没羞!”母亲王默宜也抿嘴笑了。
灵芝说:“他不来看我,是小不懂事,不来看看咱爹咱娘,是大不懂事!”·029·妙芝说:“长英他们是急着赶路呢,如果停下来看你,还进院来看咱爹娘,那还有个完呀!”灵芝说:“娘,姐,不知为什么,我这会儿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不踏实,怎么办呢?”王默宜看看灵芝,又看看妙芝,茫然地说:“怎么办?孩子,你让我怎么说呢?我早就跟你们说过了,女人寻婆家,好比跳火坑。”妙芝说:“娘,你嫁给我爹,可不是跳火坑啊,而是跳进了蜜罐罐,你说是不是?”灵芝还没等母亲说话,着急地说:“姐,你跟咱娘一样,都是好命。”妙芝说:“灵芝,你也是好命。你命中有水,看把这头发养得多壮,咱一村女人的头发接起来也没你的这么多这么长。”妙芝说着话,过来捧住灵芝的长发,仔细端详起来。
王默宜看着两个水灵灵的闺女,一个刚刚出嫁,一个即将出嫁,心里的滋味一半是欢喜一半是惆怅。本来女儿出嫁就是摘娘的心,今天又百年不遇地打了那声雷,让玉犬受惊早产不说,还一去不回头。在她看来,这总也不是什么吉祥的征兆。想到这儿,她对两个女儿说:“想当初,我寻婆家的时候,有人说要找没有婆婆的,进门就当家,图的是清净省心;有人说要找没有小姑子的,进门少麻烦;有人说要找弟兄少的,日后好分家。总之,各有各的道理。
你奶奶死得早,我进门没有婆婆管着,可时间一长,才知道什么是当家的滋味儿,什么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忙了一天,躺在炕上仔细一想,觉得还是有个婆婆的好。灵芝,现在轮到了你,嫁到高家去,不仅有婆婆,而且还是个年轻貌美的婆婆,你们两个上下相差五六岁,不知道能不能处得来?唉,就由你的命去吧!”灵芝说:“娘,你放心,长英的后娘是你的表妹,既当我的婆母,又是我的姨娘,亲上加亲,我会和她处好的。娘,我还就不相信你的话,嫁人怎么是跳火坑呢?我现在就没有害怕的感觉。姐姐,你当时出嫁的时候害怕了吗?”妙芝说:“傻妹子,瞧你这小嘴,不说是不说,一说起来就没个完。”今天,王默宜对那声怪雷产生了许多疑惑,并与女儿灵芝的婚事联系在·030·了一起。她的确认为,女人出嫁,就好比往火坑里跳,并且在多个场合表达过这个意思,却遭到何玉棠及两个女儿的反驳。大女儿妙芝许配赞皇城东街的杜家三公子杜潼梓,一家人都觉得称心如意。赞皇城的杜家与许亭村的杜家是一根血脉,族上曾出过像杜南棠杜翰林这样的大人物。但从杜南棠之后,杜家的子嗣大都弃学经商,做起了生意。妙芝的丈夫杜潼梓掌管着设在许亭镇和白城口等地的多家商号,与张家口、太谷等地的商家有着密切的贸易往来,是赞皇城最具实力的商家之一。妙芝出嫁的时候,喜事办得隆重排场,加上二人婚后感情甚笃,夫唱妇随,冲淡了王默宜的忧郁心情。二女儿灵芝读书多,长相在方圆左近十里八乡也是数一数二的,并且,她已经为自己设计好了前程,声称将来嫁人要自己做主,做事要自己做主。她心目中的男人一定是顶天立地叱咤风云的男人,要有大出息,要有大作为,要干大事业。她挑来挑去,就挑中了高长英。二人订婚的时候,王默宜并不大同意,认为这年头本来就兵荒马乱的,再嫁给个当兵的,总也放心不下。但见灵芝主意已定,当娘的哪有不心疼女儿的?王默宜就没有硬坚持自己的看法。目前这桩婚事已经无法逆转了,高家早把婚期定在了八月十六日。唉,听天由命吧!
这时,敖敖仍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玉犬的走失仿佛摘走了他的心肝。
他可以不要新衣服穿,可以不要好房子住,甚至可以不娶媳妇,却不可以没有玉犬。玉犬之于敖敖,近乎生命,近乎事业,近乎影子。昨天黄昏,敖敖发现玉犬的情绪变了,变得急躁,变得焦虑,变得惊恐万状。敖敖喂它吃的,它不予理睬。敖敖把它抱在怀里,它急于挣脱,独自在院子里走个不停,不时地发出怪异的尖叫声。眼看玉犬要产小猫崽,这令敖敖高兴至极,硬把玉犬抱进他的房内,并找来一只大箩筐,在里面铺上棉花和软布,让玉犬睡在里面。这回玉犬还真给敖敖面子,真的就在箩筐里睡了一夜,直到今天快晌午的时候才醒来。就在玉犬把长长的腰身拉成了一条优美的弧线的时候,炸雷在头顶响了。
玉犬随之发出一声惨叫,接连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身后就流出了鲜红的液体,玉犬早产了一窝猫崽。当那雷声化作人们的耳鸣的时候,更加恐怖的场景出现了,平时温顺和善的玉犬突然扭过头去,把一窝猫崽用嘴衔住从箩筐里扔出来,然后撕咬践踏,全部致死。之后,玉犬就冲到雨中,在院子里疯跑。敖敖见状,·031·冒雨紧紧追赶,大声呼唤。谁知那玉犬越跑越快,越叫越惨烈,随后蹿上房顶,又从房上跳到房后的庄稼地里,奔上了东平台。敖敖追了半天,却是踪迹皆无,把敖敖急得在东坡的黄栌树上咚咚地撞脑袋,脑门上撞起了几个大包,敖敖却全然不知。
敖敖一个人平躺在小东屋的炕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房顶,那是一排排整齐的椽木。在靠近门窗的檩条和椽的交汇处,筑有一个巨大的燕窝,每年春天都有一对燕子在这里产卵生子。在燕窝和门窗之间,斜拉着一张精致的蜘蛛网。今天,雨后的阳光从窗棂上照射进来,在蜘蛛网的经纬线上明晰地滚动着弹跳着,形成一片艳丽的光晕。然而,所有这一切,丝毫引不起何敖敖半点兴趣,任凭死一样的寂静向四处蔓延。恍惚中,敖敖想起在太原教书的哥哥霓霓,在心里不无埋怨地说:“哥,你倒在太原图了清净,家里这么多事你从来也不管不问!”这一阵子,何玉棠的心境也笼罩在一块阴云之中。想想这几十年子承父业辛苦经营,想想这几十年沧海桑田风云流变,想想这几十年与天斗与地斗,竟然如有神助般迅速发达起来,家业如日中天,财源茂盛如三江之水滚滚而来。
家庭和和睦睦,夫唱妇随,儿孝女贤。然而,何玉棠的内心无论如何也激动不起来,心情总是沉甸甸的。
三十八年前,年仅十岁的何玉棠跟着他的父亲从赞皇县野草湾跋山涉水登上盘云寨,顿时在他们父子俩的眼前展开了一片崭新的天地:十八盘盘道九转回肠,恰似一条盘筋拱脊的巨龙盘在太行山上。盘道上云雾缭绕,一幅世外桃源景象。清一色的青石石条被岁月之轮打磨得光滑如玉,盘道两侧的苍松翠柏盘根错节。数百年间,有无数的黎民百姓走过这十八盘,也有无数的达官贵人走过这十八盘。他听说在盘道中央的一块青石上有两行字迹:“青石青云鉴青史,青衣青丝映青天。”据民间传说,这是明朝的海瑞大人路经此地留下的,但所谓的青衣到底是谁,到底是男是女,至今还是个谜。但旁边的海瑞祠好像在证明这个传说的真实性。盘云寨、杀虎尖、龙凤山三峰鼎立,高耸云天,恰似三根擎天柱,支撑着奥妙无限的苍穹。东平台、西平台宛若两株巨大的蘑菇对峙于河东河西。十八盘盘道上下三道梁四道沟五面坡,皇天后土,起伏蜿·032·蜒,树木森森,荒草萋萋。甘陶河从白勺关奔突而来,犹如卧龙潜飞,又若天际之水,一泻千里,粼波荡漾,风光无限。十八盘村,天飘祥云,地淌金水,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何玉棠的父亲老何头觉得,这十八盘村与自己久居的山村相比,简直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下,无论是山姿水色,还是人文底蕴,都不可同日而语,都不可相提并论,都不可平起平坐。他心想,如果能够在此创业,一定会奠定兴旺发达之基,一定会打通财运亨通之气。于是,老何头就决定在十八盘安家落户,干一番大事业。好在当时的十八盘村,除了高德显家沿甘陶河两岸开荒种地之外,其他山地均未有归属。老何头就在第八个盘道上向阳的山湾里修建了一座院落,并且在影壁墙前后种了一畦何首乌和山丹丹花,还在房屋左侧的山湾里穿石凿井,打出一汪清泉。
这汪清泉说来也带着仙气。老何头初来乍到,也不知道哪里有水,就选择了一个就近的地方挖井,刚挖到一尺多深的时候,何玉棠就挖出了一丛丛鲜嫩的草根。但何玉棠不认识这是何物,去问父亲。老何头告诉他那是蒹草根,也就是芦苇的一种。何玉棠立即背出了《诗经》里的一首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何玉棠问:“爹,这里离河滩这么远,又没有芦苇,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蒹草根?”老何头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接着往下挖吧。”何玉棠再挖,挖到的却是坚硬的红土和圆圆的石块,并没有任何出水的迹象。老何头对何玉棠说:“孩子,这叫红土抱石,即使打不出水来,也是一块福地。”直到天黑,何玉棠父子两个人已经挖了五尺多深,还是没有丝毫出水的迹象。谁知,第二天清早起来,何玉棠发现一群喜鹊在昨天挖井的地方“喳喳喳”地叫个不停,忙跑过去一看,只见这里已经是绿汪汪的一井水。何玉棠跑回去叫父亲来看,可把老何头高兴坏了,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以为如有神助。这天恰逢农历夏至,老何头就把这眼泉水命名为夏至泉,一直叫到了现在。人们都说夏至泉是一眼神井,一点也不为过。这眼井自从出水那天起就再也没有干枯过,一年四季总是绿汪汪满当当的,遇上旱年头,大河小河都干涸了,这眼井的井水也是满的。遇上涝年景,大河小河泛滥成灾,这眼井的井水也不往外溢一滴。
·033·老何头在夏至泉边栽下了一排白杨树。何玉棠天天被父亲领着到井边挑水,还让他用力推那小树,意味深长地说:“玉棠啊,我要你与这些白杨树一起成长,它们长筋骨,你也长筋骨;它们长力气,你也长力气,等树苗长到一人粗八丈高,你也能够撼得动它们。”何玉棠当时已经是一个初谙世事的半大小子了,非常懂得父亲的良苦用心,坚持按照父亲的训导办事,每天清晨和黄昏都到这排白杨树旁练臂力。三十多个寒暑过去了,当时的小白杨长成了大白杨,何玉棠也由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长成了年近半百之人。面对十八盘村的人事变迁,面对十八盘村的自然景象,尤其是面对这排高大挺拔的白杨树,何玉棠常常感慨万千思绪难平,这正是江山不被寒暑易,人生只因春秋老啊!
老何头率领全家还在西平台以及周围的红土地上栽下了上万株桑树苗。
转眼光阴流转至今,这些桑树苗也长成了大树,形成广袤浩瀚风光无限的桑园。
何家的蚕桑事业也跟变戏法似的迅速发达起来,桑园面积越来越大,蚕茧生意红红火火。何玉棠建议父亲把一家人从岭东的野草湾迁移过来,成为十八盘村的永久性居民。一眨眼的工夫,自己的两个儿子霓霓和敖敖已经长成了人桩子,大女儿妙芝在赞皇城寻了婆家,二女儿灵芝年前刚从赞皇城念书回来,经人说媒与高德显的儿子高长英定了亲,并将于本月十六日举行盛大婚礼大宴亲朋。
对于这门亲事,何玉棠一直心存不满。何玉棠的不情愿,不是因为两个年轻人不般配,不是因为高何两家不门当户对,不是因为高何两家在甘陶河流域山南川北一百单八村的地位不相称,而是对高德显的为人不敢苟同。首先是高德显无所不在的霸气让人无法接受。高德显的霸气表现形态多种多样,有时让人窒息,有时让人苦闷,有时让人压抑,有时让人无可奈何。那年何玉棠的父亲老何头突然病倒在炕上,眼睁睁就要咽下嗓子眼儿那口气,临终前叮嘱何玉棠要在十八盘村找一块坟地安葬他。于是,何玉棠就请来平定城著名风水先生甄畚世帮忙定夺坟址。甄先生在卧龙潭边的三十亩坪下了一罗盘,用手一指西平台,说:“就是那里了。”何玉棠建议在山下的平地上找,甄先生摇着脑袋说:“山下就这块三十亩坪。”何玉棠说:“那就定在这儿!”甄先生又摇摇头说:“可惜啊,你晚了一步,高家已经在此栽了桩。”何玉棠不信,甄先生不急不慌地从三十亩坪的地边走到中央,右脚一跺,说:“高家栽下的桩子·034·就在这儿,你如果不信,就从这儿往下挖。”何玉棠拿起铁锨就挖,没挖几下,就挖到了一只青瓷碗。甄先生说:“怎么样?是不是人家先走了一步?”何玉棠这才信了。从此以后,何玉棠愈加信任甄畚世的慧眼和才智。
果真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何玉棠选坟址的事很快就传到了高德显的耳朵里,这让一向充满骄矜之气的高德显十分不悦,他便找到何玉棠论理。
何玉棠说:“我父亲临终的时候,让我在十八盘选个坟,现在我已经请人选好了。”高德显问:“在哪儿?”何玉棠说:“西平台。”高德显追问道:“听说你领人去了三十亩坪?”何玉棠淡淡地一笑说:“老兄,你说对了,我是领人去过三十亩坪,但没别的意思,我只想试一试甄先生的本事。”高德显把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玉棠啊,你不用瞒我,你请的那个甄畚世先生有没有真本事,我不知道,而你的本事可是越来越大了。”何玉棠听着高德显的话里带着刺儿,便问道:“德显兄,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高德显在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拿眼睛瞅瞅何玉棠,说:“玉棠啊,你是在装糊涂吧!上个月我请昔阳城的贾定桩贾先生已经在三十亩坪定了坟址,你为什么还要领人去三十亩坪勘察,而且还动了我埋下的桩子!”何玉棠说:“没有动啊!那只是一只瓷碗。”高德显突然抬高嗓门说:“对啊!你用铁锨挖的时候,把碗口朝上的瓷碗给我扣倒了,是不是?”何玉棠这才惊讶地说:“老兄,这我还真没有注意到。说实在的,我的确看上了那三十亩坪。那天听甄先生说早有人占了,我不信,才用铁锨去挖,刚一见到瓷碗,我就信了。后来,我们才到西平台选定了坟址。”高德显把眼皮一抬,盯住何玉棠的眼睛说:“西平台?你的西平台比我的三十亩坪可是高多了!”何玉棠说:“那怎么办呢?”高德显转身就要走,又突然停下,扭回头重重地甩下几个字:“无缘无故啊,咱们走着瞧!”这是一次不温不火的谈话,但何玉棠却从高德显的话里听到了霸气。同时,何玉棠还从高德显的身上看到了与他的身份地位极其不相称的吝啬之气。何玉棠认为,男人的内心世界应该在其外部,女人的外部世界应该在其内心。而高德显却恰恰相反。高德显凭借他比何玉棠等人早到十八盘多年的优势,处处表现出先入为主的心态。何玉棠一家来到十八盘以后,高德显已经把龙凤山、杀虎尖、东平台等地垄断起来,并且给一些长工分了土地,形成了一个比较稳固·035·的利益集团。何玉棠家只在高德显没有涉足的地盘上开发产业,避开了种植和养殖两大行业,在西平台等地开辟了桑园,致力于发展蚕桑业;又沿甘陶河两岸开辟了麻地苇田等,尽量避免与高德显发生冲突。但是,高德显就是要在气势上压倒何玉棠,此次选坟事件就是一个很好的注脚。
两个风水先生分别为高家和何家选了两座坟址,一座在卧龙潭边的三十亩坪,一座在河西的西平台。高家坟的后山是龙凤山,前山是杀虎尖,甘陶河是玉带水。据贾定桩先生预测,今后的高家必定是人才俊秀,财气兴旺。何家坟的后山是杀虎尖,前山是龙凤山,玉带水同样是甘陶河。据甄畚世先生的演算推测,今后何家财运亨通,人气上升。自此,高德显和何玉棠两家就在暗中较上了劲。
山不转水还转。三年前,如日中天的高德显娶了南佐镇刘融之女刘凤阁为续弦,恰巧是王默宜的表妹,两家成了亲戚。如今,高何两家的儿女都长大成人,而且就要拜堂成亲了。何玉棠认为,两家疙瘩归疙瘩,怨气归怨气,亲家还得做下去。何玉棠从老窦家回来,就坐在他家的北屋正厅的太师椅上,泰山一般稳健。刚才那惊心动魄的雷声过后,玉犬咬死小猫在山里疯跑的事,老窦从核桃树上掉下来不省人事的事,西沟一百多个蜂箱崩裂的事,刘黑丑仓皇到来说他差点儿丧命的事等等,都没有让何玉棠失去常态。
此时此刻,何玉棠的眉宇间凝聚着许多思考和忧虑,正与惊魂甫定的刘黑丑一起品茗聊天。这刘黑丑不是别人,正是刘凤阁的胞兄,长着一副白脸庞,高挑个子,文质彬彬,像个教书先生。但他从事的事业是编席和说书,在甘陶河流域山南川北一百单八村也算得上一个人物。今天他在十八盘盘道上差点挨了枪子儿。何玉棠对刘黑丑说:“兄弟,刚才真是怪了啊,都进八月了,还打那么大的雷,还下那么大的雨。再说,是谁冲你打的枪呢?莫非是林成?不对呀,林成怎么会冲你打枪呢?可是,除了林成,又会是谁呢?这下把你吓坏了吧?”刘黑丑说:“可不是咋的!我一开始以为真的是遭雷劈了呢,半天才想起摸摸脑袋,才想起掐掐虎口穴,还能感觉到疼,知道自己还活着。后来,我才想起林成在东平台埋老枪的事,说是要打野猪,莫非是他的老枪走火了?可·036·又不像。林成的老枪我见过,它是打不远的,从东平台上能打过甘陶河就不错了,要是能够打到十八盘盘道,除非他把火药装满了枪筒子。现在我敢说了,肯定是林成这狗日的的土枪,因为在十八盘村没有第二个会耍枪的。唉,这回可把我吓草鸡了!老兄你不要笑话我啊!”何玉棠说:“哎,哪能呢,一会儿见了林成,我要问问他。总算没出什么大事,谢天谢地了,说不定兄弟你从今往后就要交好运了呢!”刘黑丑憨厚地笑笑说:“玉棠兄,你又在逗我了,我一个编席匠兼说书匠,就是交上一百个好运,还能发达到哪儿去呢?”何玉棠十分正经地说:“兄弟,话可不能这么说,乱世出英雄嘛。”刘黑丑一边摆摆手,一边说:“算了吧,老兄,我还是当我的编席匠吧,白天编编席,黑夜说说书,就图个清闲自在!”何玉棠把话锋一转,说:“黑丑兄弟,你对南佐战役的前景如何判断?”刘黑丑像是胸有成竹,说:“我判断会有八成胜算。”何玉棠说:“怎么才有八成胜算?”刘黑丑说:“玉棠兄别急,咱八路军占有天时、地利、人和等重要条件,打胜不会有问题。但是,那日本人井上岩也不是吃素的,他把南佐镇的城墙修得高大坚固,加上他们的武器装备也比八路军先进,我想这一仗肯定是一场硬仗恶仗。”何玉棠皱皱眉头,说:“我也担心这个,万一一时半会儿打不下南佐镇,捅了这个马蜂窝,野头镇的日本人必然赶来救南佐镇,到那时,遭殃的就不仅是南佐镇附近的老百姓了,恐怕岭东岭西岭南岭北的人们也都脱不了干系。”刘黑丑说:“老兄,你这担心大可不必,三天之后,一定会有好消息传来。”何玉棠低沉地说:“但愿如此。”刘黑丑见何玉棠心事重重的样子,就接着说:“不过玉棠兄,你还要往最坏处想想。”何玉棠说:“你是说万一打不赢,高长英他……”刘黑丑忙说:“玉棠兄,我是说南佐镇万一打不下来,八路军也会想别的办法,长英他们不会吃亏的,我是怕长英他不能按时回来完婚。”·037·何玉棠长叹了一口气,说:“我也担心这个。”刘黑丑接着说:“不过,玉棠兄,这话又说回来了,南佐镇毕竟是弹丸之地,我猜想那井上岩不会孤军死守,肯定要伺机突围逃跑。八路军拿下南佐镇只是时间问题。现在,我不担心别的,只担心一个人。”何玉棠问道:“谁?”刘黑丑说:“是我那兄弟黑牛。”何玉棠问:“黑牛怎么了?”刘黑丑声音低沉地说:“他为日本骑兵打刀片儿!”何玉棠说:“兄弟,你是不是担心他当了汉奸?”一说到这儿,何玉棠发现刘黑丑的脸色有点儿沉。刘黑牛在何玉棠的印象中是一个挺不错的孩子,打铁打得也好,在甘陶河流域山南川北一百单八村赫赫有名,全凭他的本事过硬。刘黑牛这孩子还能喝酒,高德显娶刘凤阁那天,高家大院大排筵宴盛邀亲朋。高德显调集十八盘村能言善辩而且号称有斗酒之才的小伙子不下十人,却都在刘黑牛的面前败下阵来。刘黑牛临走留下话:要论喝酒,把你们十八盘村的男人绑在一起也不是个儿!这显然是一句大而不当的狂言,但也确实让高德显以及十八盘村的男人们脸上挂不住。何玉棠摇摇头说:“不会不会,黑牛这孩子一定是哄着日本人玩儿呢。”刘黑丑说:“南佐镇的人们都传遍了,说黑牛非要和日本人井上岩打赌,常常在南佐镇的大街上走来走去,见了熟人连看都不看一眼,见了朋友也不打招呼,简直变了一个人,我感觉这是一个不祥的兆头。我来的时候,我娘还嘱咐,快想办法往回拉黑牛,别让他当了汉奸,为这事,我娘已经骂了他一顿了。”何玉棠说:“兄弟,果真如此的话,倒让我想起了《三国演义》中孟德献刀的故事。”刘黑丑笑笑,说:“玉棠兄,你拿黑牛与曹操曹孟德相比,我看他没有曹操那样的韬略和手段,到头来说不定他会与日本人搞在一起,留下千古骂名!”何玉棠说:“兄弟你一定是多虑了,人们肯定是见黑牛给日本人打了几把刀片儿才这样猜测的。依我看,黑牛这孩子挺精的,他绝不会去当汉奸。哎,·038·你什么时候去看凤阁?”刘黑丑说:“不着急,我这回来了就不走了,要在十八盘住一冬天呢,有时间去。”何玉棠说:“是吗?这比往年可早了不少!苇子刚打倒,编席怕是还不行吧?”刘黑丑说:“编不成席,就做点别的小事。”刘黑丑所说的小事的分量,只有他心里明白。原来,刘黑丑是从保定二师毕业的,他在学校里加入了共产党。毕业后,接受党组织安排,他先到西北受训学习,后来又被派遣回家乡,身上负有历史和人民赋予的重任。但他对外只是说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外面不好糊口,只能回家乡混口饭吃。与此同时,刘黑丑还对母亲许了愿,一定要把父亲刘融失踪的原因查个水落石出。
何玉棠这才发现,刘黑丑的脸色比以前憔悴了许多。
席匠刘黑丑是何玉棠年轻的时候结交的挚友,后来又成了表亲,还做了何玉堂女儿灵芝的干爹,二人更加亲密无间。此人凭借一把柳叶刀打天下,是甘陶流域山南川北一百单八村有名的编席匠。他一天编五领六尺宽一丈二尺长的席子还等不到天黑,沿甘陶河凡是生长芦苇的村庄,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刘席匠的。他编席质量之高、速度之快、手法之娴熟、技艺之精湛、动作之优美,令人叹为观止。不仅如此,刘黑丑还擅长说书,像《三国演义》《封神演义》《七侠五义》《岳飞传》《杨家将》等成套成本的大书,都一部一部地摞在他的肚子里,一章一章地码在他的舌头底下,说起来章回分明,风云激荡,山高水长,环环相扣,引人入胜,有时一个冬天就说一部大书。后来,他的妹妹刘凤阁嫁给十八盘村的高德显,刘黑丑几乎每个冬天都在十八盘村度过,白天编席,晚上说书,书场就设在海瑞祠。何灵芝三岁的时候得了一场病,为了让这孩子长命百岁,何玉棠就让灵芝认刘黑丑做了干爹。刘黑丑每年过年都要给灵芝编一串铜锁,现在已经攒了十多串了,全挂在灵芝的屋子里,让一家人看了都心存感激。
今天下午,二人喝了一会儿茶,何玉棠说:“兄弟,你发现没有,灵芝的心里好像有一疙瘩心事,你这当干爹的来半天了,她也不来看你一眼,我去·039·叫她去。”说罢,何玉棠就要起身,被刘黑丑拦住,说:“玉棠兄,灵芝这孩子聪明伶俐,在即将完婚之际,长英又去打南佐了,她怎么能放得下心?虽然还没过门,但孩子毕竟长大了。”何玉棠说:“你表姐也愁眉不展的。”刘黑丑说:“闺女出嫁,好比是从娘身上往下割肉呀!这样吧,我去开导开导她们娘俩。”坐落在甘陶河畔十八盘第一盘道上的高家大院,现在的情形也异常平静。
高德显坐在北屋客厅的太师椅上往烟斗里装烟丝,刘凤阁在一旁伺候着。虽然南佐战役还没有打响,刘凤阁却不无担心地说:“德显,用不用把粮食和布匹往龙凤山上搬一搬?”高德显说:“不急。长英他们这一仗要是打赢了,一切都会平静下来的。”刘凤阁说:“那要是打不赢,又该怎么办呢?”高德显把烟点上,深深地抽了一口,看看刘凤阁,反问道:“凤阁啊,你认为打不赢吗?”刘凤阁说:“德显,我也说不上来,我只希望长英他能在八月十六前毫发未损地骑着高头大马回来和灵芝完婚。”高德显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在鞋底上磕磕烟斗,脸上露出一丝少有的笑意,说:“我想会是这样的。”刘凤阁说:“那就好,我去给你煮饺子。”雷6就在这天黄昏,南佐镇南街的一座豪宅里却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骚动。
这个宅院的主人王大满刚从日本驻南佐镇行动大队井上岩那里回来,向一家人通报了八路军要攻打南佐镇的消息,当下他老婆王李氏就吓哭了。王大满见状,训斥道:“你哭个屁呀!你们女人总爱听风就是雨,现在,风还在井陉城呢,你在这儿就下起雨来了!”·040·王大满的话音刚落下,大门就被人推开了,急匆匆进来一个人。大家一看,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王大满的堂弟王大水。王大水现在是驻南佐日伪军第一支队的支队长,负责协防豆妪大炮楼和豆妪火车站,在井上岩那里十分吃香。
这王大水可不是一般的人物,日本人没来之前,他就吃喝嫖赌五毒俱全。日本人一来,犹如苍蝇遇见大粪坑、屎壳郎撞上牛粪堆,他立马投靠过去,当了铁杆汉奸。王大水被井上岩任命为支队长那天,他在南佐镇摆了十桌酒席,大宴亲朋,风光至极。王大水此番来找堂兄王大满,传达了井上岩的一道命令,让王大满及其全家迅速离开南佐镇,否则,八路军打进来,皇军不再予以保护,一切后果自己承担。
王大满一听,就像一尊塑像一样呆在那里,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王大水对王大满说:“哥,事不宜迟,你可要早做决断,你和嫂子先走一步,带上点当下用的东西,家里的房子和财产由我来帮你照看着,一切尽管放心。”王大满目光呆滞地问:“兄弟,日本人、日本人为什么只让我走啊?”王大水说:“哥,这还用问吗?还不是因为你跟日本人的交情深呀!井上岩说了,南佐镇这么多人,他谁也不放走,单独把王大满一家放走。哥,你得好好感谢感谢人家皇军才对!”王大满信以为真,就让王大水给井上岩捎话,说日后有机会回到南佐镇,一定重谢皇军。当天夜里,王大满一家就悄悄地离开了南佐镇。
刘黑丑今晚要在海瑞祠开书场的消息从陈元老师的嘴里一传出,就迅速在十八盘村传播开来。人们的兴奋点也随即从那声雷以及那雷造成的许多严重事态上,从高长英带兵打南佐镇路过十八盘村这件事上,从何灵芝要嫁给高长英并且马上就要举行婚礼这件事上,转移到了海瑞祠,转移到了刘黑丑身上,转移到了猜测刘黑丑今年要说哪本大书上。十八盘村的人们就这样激动着,猜测着,议论着,奔走相告着。刘黑丑今年冬天到底要说什么书?为什么比往年提前一个多月开书场呢?为什么还没开始编席他就在十八盘村住了下来呢?如此等等,连天上的星星月亮也都充满了期待。
其中最为兴奋的是陈元。这位教书先生因不满阎锡山的军阀作风,毅然从省府辞职回乡,后来被何玉堂和高德显两人请到人烟稀少的十八盘村当了私·041·塾先生,至今已经十多年了。刘黑丑一到十八盘,就住在海瑞祠,与陈元老师是莫逆之交。何玉棠和高德显两家轮流负责海瑞祠基本供给,比如柴米油盐笔墨纸砚之类,同时,何玉棠和高德显还是刘黑丑书场的忠实听众,没有特殊情况,他们会一场不落地来听书。何玉棠听说刘黑丑今晚就要开书场,多少有些意外,心里琢磨,刚才我虽然提到了《三国演义》中孟德献刀一节,但那纯属无意,而刘黑丑也没有说今晚就开书场的事呀!何玉棠思来想去,不知道刘黑丑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八月初一,一个既平平常常又轰轰烈烈的日子,像一首雄壮宏伟的进行曲正在太行山上十八盘村的山水间演绎着。
天色渐渐暗下来,云朵在苍穹上飘浮着,森林在远处的山冈上静止着,一股无以名状的气息在空气中凝聚着弥漫着。今天这个黄昏是多么的来之不易啊!是多么的不同寻常啊!十八盘村的人们一个个兴奋着机灵着守候着,他们对事物的感觉好像都游走起来悬浮起来飞翔起来,一下子没了根基没了依靠没了依托。他们不知道在自己的身边还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到底会是怎样的结局。
卷毛鹰的喇叭声又在卧龙潭边响起,向左灌溉着十八盘村人的听觉,向右漫上了雄浑高大的太行山。
这一夜,刘黑牛在铁匠铺里铿铿锵锵干到了天亮,把两个小伙计大黑二黑累了个半死,打造出了一把青锋翠背大刀片儿。
刘黑牛把这把刀掂在手上,用手指弹弹刀背,铮铮作响;用拇指肚刮刮刀刃,绵若蚕丝。他在心里得意地笑了。他笑自己为什么心血来潮跟狗日的日本人开这样的生死玩笑。他笑那个井上岩为什么用轻蔑的眼神来看待自己这个打铁的。一个堂堂的日本军官,叫什么少佐,居然要跟一个铁匠打赌,为一句话而认真而较劲而一般见识。他笑南佐镇五百成年男人中为什么就再没有一个人像自己这样挺身而出与日本人一决高下。
刘黑牛在心里笑罢多时,见从窗棂上射进几束强光,知道天已经亮了,就让伙计开门。门一打开,刘黑牛大吃了一惊。他发现在他的铁匠铺门前的石板路上笔直地插着一把战刀,战刀插在两块青石板的缝隙里,初升的太阳照在·042·战刀的刀刃上,溅出了一团又一团的火光。再看地上,战刀的影子射出一条刺眼的黑线。远处,井上岩骑在一匹大白马上,嘴角挂着鄙夷的微笑。在井上岩的身后,是一排日本宪兵,两旁都是南佐镇的百姓,由于逆光,刘黑牛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刘黑牛二话没说,转身回屋取刀。片刻之后,刘黑牛从屋里走出来,脸上的表情静如止水。只见他把新出炉的钢刀衔在嘴里,来到井上岩的面前,用手指指井上岩骑的大白马,再用手指指自己的脑袋,示意这两样东西是同等的,是可以互换的。井上岩点点头,说:“你的,可以开始了!”刘黑牛把刀握在手上,大步来到战刀的近前,向四周扫视了一眼,发现来看热闹的人们一个个面如死灰表情呆滞,长长的一条街上鸦雀无声。他便大声喊道:“各位乡亲,都提起点精神来,好不好?都挺起脊梁骨来,好不好?
都对我刘黑牛笑一笑,好不好?连我自己都不怕掉脑袋,你们怕个屁啊,是不是?日本人的刀在我眼里头就像一根草一棵葱,是不是?你们都别害怕,等我把他狗日的战刀削成两截,请你们给我叫声好,好不好?万一削不断,我掉了脑袋,请你们给我收收尸,好不好?拜托你们把我埋在我家的坟前,好不好?
还请大家先不要给我姐姐捎信说我死了,她要问,就说我出远门了。各位乡亲,黑牛拜托了!”就在这时,刘黑牛想起了自己的亲娘,后悔昨天夜里没回去陪娘说会儿话,没给娘收拾一下院落,没给娘洗洗衣服。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来不及了,狗日的井上岩就在旁边等着要结果呢。想罢,刘黑牛又抱拳对乡亲们说:“我再拜托各位一件事,万一我走了,你们一早一晚地去陪陪我娘。”“孩子,不要怕!你不会死!你还有许多事要做呢!娘等着你!”人们一看,说话的正是刘黑牛的老娘,她步履铿锵地朝黑牛走来,黑牛往前抢了两步,扑通一声跪在娘的膝下,说:“娘,黑牛不孝,对不住你和我爹了。”老人家拍拍黑牛的头,说:“孩子,站起来,你做的是男子汉该做的事,娘高兴!”听到这儿,刘黑牛抖擞起浑身的精神,从地上站起来,趴在老人的肩头,说:“娘,你放心,我爹会回来的!”说罢,刘黑牛健步如飞地来到井上岩的·043·战刀前,把大刀片儿握在手上,从腹腔的深处吼出一个“呀”字,只见他手起刀落,一道寒光下去,咔的一声,在两刃接触的地方溅起一朵艳丽的火花。人们再看,日本人井上岩的战刀真的被削成了两截,而刘黑牛的钢刀刀刃却完好无损平展如初。
刘黑牛立在原地,在人们的一片欢呼声中,他举起他的大刀片儿在空中挥了几下,然后当啷一声扔在地上,又拍了拍手,拍落一片汗水。
井上岩见此情景,在马上倒吸了一口凉气,险些摔下来。片刻,井上岩滚鞍下马,快步跑过来,双手捧起被刘黑牛扔在地上的大刀片儿,用戴着洁白手套的手擦拭着。他一边擦一边来与刘黑牛握手,刘黑牛却弯下腰捡起掉在地上的那半截战刀递给井上岩,说:“这半截儿你拿回去做纪念,地上这半截给我留下拴狗。”井上岩满脸堆着笑,客气地连声答应着。接下来,井上岩命令士兵把他的坐骑牵过来,亲手把缰绳递到刘黑牛的手里,冲刘黑牛竖起大拇指,说:“你的,好样的,恕我的失礼。”刘黑牛对井上岩说:“你以后对南佐镇的百姓客气点,知道不知道?打仗是军队对军队的事,不要祸害平民百姓,知道不知道?”井上岩点头道:“我会的。刘铁匠,听说你哥哥是个说书匠,能倒背《三国演义》,我想和他交个朋友,你能给他捎个信儿吗?”刘黑牛说:“莫非太君看过我们的《三国》?”井上岩说:“岂止看过,是十分喜欢。”刘黑牛说:“我会告诉他的。”井上岩又讨好地说:“刘铁匠,是不是把你的这把刀赐给我做纪念?”刘黑牛轻蔑地笑笑说:“好吧,它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你拿去玩儿吧。”说着,他手一挥,让伙计把井上岩的大白马牵上,自己转身进了铁匠铺。
通过这场生死赌博,井上岩把刘黑牛奉为英雄好汉,佩服得五体投地。
从此,刘黑牛也就更加声名远扬,更加牛气十足,南佐镇东关刘记铁匠铺的生意更加红火。
·044·火1饥肠辘辘的捞鱼鹳躲在东平台下的麻地里,看完过兵之后,才怀揣着中午在高德显家门口摔伤的老柚木钵碗重新来到高家的朱红大门楼前。
无缘无故地,捞鱼鹳的眼底又生成一汪泪水。自从他孤身一人浪迹于甘陶河流域山南川北一百单八村以来,自从他成为甘陶河里的一条鱼以来,自从他开始吃百家饭穿百家衣以来,或遇到高兴事,或遇到伤心事,或遇到刮风天,或遇到下雨天,或想起往事,或想到未来,他都要泪流满面。有时他躺在冰凉的土炕上熬来熬去熬到天明,有时他走在炽烈的骄阳下盼来盼去盼到黄昏,也要无端地流出眼泪。甚至于在饥饿难耐时看见前面的村庄,在横卧花丛时听到蜜蜂的吟唱,在静静的卧龙潭里潜游时发现有鱼儿伴随,他也会大泪滂沱。他的眼泪有时毫无来头,有时毫无意义;他的眼泪有时情不自禁,有时莫名其妙;他的眼泪有时大可不必,有时事出有因;他的眼泪有时无所畏惧,有时肆无忌惮。他流泪的原因有时很复杂,复杂到无以表达;他流泪的原因有时很简单,简单到无以表达。几年下来,捞鱼鹳终于发现了一个道理,天下没有平等可言,男人与男人不平等,女人与女人不平等,男人与女人更不平等。要饭的与要饭的不能平起平坐,有钱人与有钱人也不能平起平坐,捞鱼鹳获得的最为深切的体会是,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对待要饭者的态度千差万别,有凶神恶煞的,有慈眉善目的,有不凉不热的,有惟恐避之不及的,而要饭的人只能使用两种表情,一种是哭,一种是笑。更多的时候,哭比笑更实用,更万能。时日久了,用得多了,捞鱼鹳的脸上就少了笑容。
然而今天,捞鱼鹳站在高家大门楼下,高大的门楣,茁壮的明柱,方正的青砖,雄伟的石狮,无一不让他感觉到内心的压抑,无一不让他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尽管如此,捞鱼鹳还是打定主意,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能让泪水流出眼眶,更不能让人看见自己的悲伤,说自己不像男人。于是,捞鱼鹳就仰起脸来,只让那泪水在自己的眼圈儿里转悠,以期让它们慢慢地在体内化掉。
捞鱼鹳甚至认为,如果让眼泪流出来,一旦让人看见,就是对人的不恭敬。
·045·泪眼蒙眬中,捞鱼鹳看见头顶上门楼的东西两侧各有一个燕窝,这两个燕窝硕大无比,窝里传出燕子唧唧咕咕的聊天声。
这时,不远处的甘陶河正浩浩荡荡地从白勺关涌来,又声势浩大地流向卧龙潭,流向下游的河川,流向捞鱼鹳的记忆深处。
捞鱼鹳鼓了鼓勇气,把那只干柴似的右手从宽大而且露着毛毛边儿打着补丁的黑布衬衫的袖子里伸出来,轻轻地叩响了门扇上那衔在狮子嘴里的铜环。
他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从这个豪门大院里要到一顿可以果腹的晚餐。他再次仔细地查看柚木钵碗上刚刚摔出的新伤,脸上的表情又一次复杂起来生动起来。
捞鱼鹳恍惚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原来自己也曾经是个有名有姓有棱有角的男孩,在离此地不远的杀虎尖有父母有家园有田亩,还有一头犍子牛。那是高大雄伟的杀虎尖,是太行山层峦叠嶂的山峰中的一座高峰,是一座孕育雄浑和传奇的山峰啊!
相传很早以前,那里住着一户姓于的人家,主人春夏耕种,秋冬捕猎。
有一年秋天,高原上劲风遍野,黄草连天,红叶如染。这天早晨,主人把犍子牛放到山坡上,黄昏时他发现犍子牛大汗淋淋地回来了,而且一身疲倦,卧在牛棚里不吃也不喝,只呼呼地喘粗气。主人摸摸牛的头,又摸摸牛的肚皮,不像有病的样子,便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决定明天去看个究竟。第二天,他把犍子牛放到山上,就悄悄藏在一块石头后面窥视,只见那牛站在山坡上无心吃草,只哞哞高叫。到了中午时分,一只斑斓猛虎长啸一声从山垴后蹿出来直奔黄牛而去,主人立即被吓得闭上了眼睛,浑身的汗毛也都倒立起来,心想,这下完了,犍子牛的性命没了。这时,主人听见那牛哞地吼了一声,尾巴就朝天立了起来,身子也绷成了弯弓,扎着脑袋,两只锋利的犄角猛地向老虎刺去。虎扑牛,牛扑虎,一而再,再而三,直斗到红日偏西也不见输赢。主人早心疼不已,但又爱莫能助,直把一双老拳攥得咔吧吧响。又过了一会儿,那猛虎大吼一声蹿上地垄,甩甩尾巴朝后山去了,那牛却一下卧在地上呼呼直喘气。主人忙跑过去抚摸,看见那牛的四肢在不停地抖动,身上淌着白汗,就像刚从水中捞出来似的。犍子牛见主人来了,挣扎着站起来,用犄角在主人的胸脯上抵了又抵蹭了又蹭。主人立即想出了一个主意,一个能够置老虎于死地的主意。黄昏,·046·他找出两把尖刀,在磨石上磨出利刃,夜里,主人给黄牛加了上等饲料,第二天出门时就把锋利的尖刀结结实实地绑在了牛犄角上。又到了中午时分,还是那块草地,一场牛与虎之间的生死决战即将开始,恐怖和死亡正融进阳光,融进绿地,融进清新的空气。又是一声长啸,那老虎从后垴蹿出来,四蹄张开扑向黄牛。谁知那黄牛却不进攻,扎着脑袋一动也不动,摆出防御的架势,犄角上那两把雪亮的钢刀闪着刺眼的光芒。然而,这耀眼的光芒并没有震慑住老虎的嚣张气焰。在双方对峙了片刻之后,只听那猛虎长啸一声向黄牛扑来。当那猛虎蹿到近前,腾在空中,两只海碗大的前蹄利爪就要踏在黄牛背上的时候,那犍子牛哞地吼叫一声,将头猛地高高仰起,迎着猛虎扑来的方向直抵过去,只听哧啦一声,猛虎的肚皮被挑开了一个大口子。随着一声尖叫一声嘶鸣,但见那猛虎的一腔热血彩云般喷射出来。紧接着,黄牛一抖身子,那猛虎被摔出去一丈多远,轰然倒在地上。几天来黄牛与猛虎的争斗终于有了结果,犍子牛赢了,斑斓猛虎死了。消息传开,人们就把这座人迹罕至的山垴称作杀虎尖。
捞鱼鹳就是杀虎尖于家的后代。自从捞鱼鹳有了记忆有了行为有了思想有了语言的那天起,他就为有聪明果敢的祖先而自豪不已,为有强悍勇猛的犍子牛自豪不已,为有神秘而高大的杀虎尖而自豪不已。
这时,街巷里刮起了一阵风,这风不停地掀动着捞鱼鹳的破衣裳,让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肚子也随之咕噜噜叫了几声。他抬起头,看见从高家大院中央升起的巨大的银杏树冠,浓云一样盘亘在星空之下。在十八盘村,有两棵银杏树长势出奇,一棵长在高家大院,另一棵长在海瑞祠,人们说这两棵树是一雄一雌,虽然树身相距百步之遥,而树根却紧紧相连,在何玉堂家夏至泉下不远处还有一个巨大的根结。现在,在捞鱼鹳眼前的这棵银杏树上,一团一团金黄色的叶子交叉着重叠着,星光均匀地洒在上面,像是铺了一层晶莹雪亮的水珠。风从树上刮过,也早已化作琴瑟鼓乐般的旋律和婀娜跳跃的舞姿。
街上的行人渐渐稀了下来。携带着寒意和潮湿的风从石头缝里钻出来,将片片落叶掀起来又放下,让它们舞蹈着踢踏着翻飞着飘扬着去了远方。
捞鱼鹳在一片随风飘飞的落叶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八年前的那个风高月黑之夜,捞鱼鹳在梦中被一股浓烟呛醒,猛地睁开眼睛,看见隔壁已是一片·047·火海。他喊了一声娘,便从炕上跳到地上,随即从头顶掉下一根着火的椽头,溅起了一片火星,烧着了捞鱼鹳的红兜肚。捞鱼鹳下意识地用手去扑,却是越扑越旺。正在这时,随着一声巨响,捞鱼鹳被一团热气卷到了院子里,身后的茅草屋便升起了熊熊大火。捞鱼鹳觉得胸口一阵灼热,他把这团灼热用力甩到了身后,披着一身火光奔向洼底的碧水池,纵身跳了进去。那是一汪清清冽冽的泉水啊!就是那池泉水浸灭了捞鱼鹳身上的火焰,保住了他的一条小命。
一个牧羊人目睹了这壮烈的一幕。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突然从天边飞来一个红火球,砸向杀虎尖脚下山坳里的一座草屋,工夫不大,整个院子就燃起了大火,紧接着,从院墙上蹦出一团火,这团火骨碌碌奔向水池,火光也最终消失在水池里。后来人们才知道,那披着火焰奔跑的人就是苦命的捞鱼鹳,就是于家惟一从火中逃出的生命。那一刻,也就成了捞鱼鹳苦命生涯的开始。
那时候捞鱼鹳还不叫捞鱼鹳,叫于什么来着,谁也记不起来了,就连捞鱼鹳本人也说不清楚道不明白了。叫什么名字倒不十分要紧,要紧的是从那以后,捞鱼鹳就得了恐火症和健忘症。当人们七手八脚将捞鱼鹳从池塘里捞出来后,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火是从哪儿着起来的,他只愣愣地在那里摇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人们又问他父母兄弟叫什么,他也愣愣地不说话。此后,他就开始害怕任何火光,哪怕是划一根火柴,他也害怕得要死。他看见人们手里拿的用艾蒿拧成的火绳,就浑身哆嗦,上牙直碰下牙,碰得咯咯直响,让人听着心碎。
再后来,捞鱼鹳一看见火光就会抱头鼠窜,逃窜和隐遁的方向总是杀虎尖脚下的那个碧水池,不管是酷暑盛夏,还是数九寒冬,不管是三里五里还是十里八里,他都要跑回来跳进去,而且半天不肯出来。
捞鱼鹳经常趴在碧水池畔打量这个世界。有时他朝山下瞭望,看见的是一条涓涓细流在空中飘浮着旋转着下沉着,与那条滔滔西去的甘陶河衔接起来融合起来,成为日光下的一条彩带,成为月光下的一盏银灯。每当此时,捞鱼鹳的心就忘情地跳跃起来哼鸣起来飞翔起来,觉得自己的天地漫无边际,自己的四季五谷丰登,自己的亲人无处不在。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捞鱼鹳就真正成了甘陶河里的一条鱼。载着日月行走载着风雨奔腾的甘陶河,同时也载起了捞鱼鹳卑贱而多舛的命运。
·048·记忆的增长往往因为事件,而记忆的消失也往往因为事件。
捞鱼鹳又伸出干柴一样的手捏住铜环轻轻地叩了两下门。看样子他并不十分着急。早早失去亲人的捞鱼鹳,命运多舛的捞鱼鹳,靠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顽强地生存在这个世界上。他一年当中的所有日子几乎都在沿街乞讨,有时也给人打短工。在十八盘村,他给何玉棠家栽过桑树,给高德显家喂过马,但始终没进过高何两家的大门。他尤其对高家这串宅院充满了敬畏感和神秘感,对大门楼上挂的那个刻有被打了叉的狗的木牌充满了敬畏感和神秘感,对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的每个人充满了敬畏感和神秘感,对院中央那棵树身高大树冠如云的银杏树充满了敬畏感和神秘感。他曾经用双手亲密地无数次地摸索过大门楼上的每一块青砖每一块门墩,摸索过蹲在门口左右两侧的汉白玉巨狮,摸索过从高墙上爬出来的每一根藤蔓每一片叶子。他还乐意听见院子里女人的脚步声和她们的轻声细语,哪怕看不见她们的面容,哪怕看不见她们的衣衫。那时,捞鱼鹳的心境就是湛蓝湛蓝的天空,就是明快欢畅的河流,就是空旷无垠的原野。每当他登上山巅,每当他蹚过大河,每当他感到饥饿难耐,每当他觉得伤心不已,总要把仅会的几句信天游哼鸣出来,尽管哼得不入调门儿,他也不气馁。
可是今天,捞鱼鹳像是变了一个人。从前他无论干什么都是风风火火像模像样,今天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从前他眼睛里总是迸发着热情的光芒,今天却暗淡下来。从前他对吃饱穿暖总是充满渴望,今天却几近消失。他命中注定就是要四处飘零,像刚才被风吹走的那片叶子。眼下天气还不算太凉,他就一个劲儿地打战,一个劲儿地在原地踏脚,一个劲儿地把手放在嘴边呵气。就在他呵到第六口气的时候,从院子里传来一串细碎的脚步声。这声音虽然十分轻盈,但声声都撞在捞鱼鹳的耳膜上。捞鱼鹳为此警觉起来。他知道三年前这座宅院的主人高德显从南佐镇娶来一个小女人。捞鱼鹳不知道那个小女人叫什么名字,只听人们议论那个小女人是如何如何的美貌,是如何如何的善良,是如何如何的工于心计等等,捞鱼鹳的心里就产生了好奇,产生了联想,甚至产生了隐忧。
如今朝大门走来的是不是那个小女人呢?如果不是,那就会是高家的用人柳细腰。捞鱼鹳见过那个名叫柳细腰的用人。印象中,柳细腰的腰并不细呀,怎么非要叫这么个名字呢?捞鱼鹳在心里打了一百个问号。他现在只希望·049·见到那个小女人,哪怕只看她一眼,哪怕让她出来骂一顿擂一拳呢,也算不白来十八盘村叩这一回门。捞鱼鹳急忙从青石门墩上站起身来,恭敬地立在大门的一侧。
捞鱼鹳这回真切地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同时也听到了女人清脆的声音:“是谁在敲门呀?”捞鱼鹳说:“大娘,是我,要饭的。”女人顿了一下,又问:“从哪儿来的?”捞鱼鹳没说话。
女人又问:“那你是哪一个?”捞鱼鹳说:“我是捞鱼鹳。”女人自言自语地说:“捞鱼鹳,好怪的名字。”捞鱼鹳暗自庆幸这回没有招来打骂。从前,他挨门挨户要饭,常常遭人棒喝、白眼、唾弃和耍笑,有时还被人放出的狗咬得遍体鳞伤。他今天手里没拿打狗棒,因为他知道这个人家没养着狗,听主人说话也绵软顺耳。捞鱼鹳心想,今天莫非遇上菩萨了?
女人没再问下去,但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到达门口,一边开门一边问:“你刚才叫我什么来着?”捞鱼鹳支吾道:“大娘。”女人坚决地说:“捞鱼鹳,快别再大娘大娘叫我,叫我大姐好了。”两扇大门吱呀呀开了一条缝。捞鱼鹳马上闻到一股异样的香味儿,一股他从来没有闻到过的香味儿。他抬头往门缝里看了一眼,依次看见一点粉白一点大红一点翠青一点淡黄。粉白是那女人的细腮,大红是那女人的夹袄,翠青是那女人的裤脚,淡黄是那女人的绣花鞋。捞鱼鹳的心就颤了几颤,怪不得这个女人的声音如此的甜腻呢!怪不得这个女人走路的脚步如此轻盈呢!怪不得这个女人还没走到跟前就传来淡淡的香味儿呢!原来是天仙一样的美人。
女人从门缝里往外看了捞鱼鹳一眼,又自言自语地说道:“捞鱼鹳,你为什么叫这样的名字呢?怪有意思的。”捞鱼鹳正想解释什么,那女人又说:“快把碗递给我。”·050·捞鱼鹳忙从怀里把柚木钵碗掏出来,双手举过头顶说:“大姐,有干的给块干的,没干的给碗稀的,捞鱼鹳今生今世忘不了大姐您的大恩大德,来生来世当牛做马给大姐效力。”捞鱼鹳一边说着话一边拿眼睛观察那女人,这回他看清了女人纤纤细细的五根手指和粉白粉白的脸庞。女人也不在乎捞鱼鹳的表情,接过木头钵碗,咯咯地笑了,说:“捞鱼鹳,怪不得你会耍贫嘴呢,看你这碗上豁口摞豁口的,怎么连个瓷碗也没有呀?”捞鱼鹳说:“大姐,瓷碗用不住,木碗摔不烂。”女人没说话,只让捞鱼鹳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
捞鱼鹳把碗递到女人手上的时候,他又看见女人手腕上戴着一个翠绿色玉镯。女人说:“捞鱼鹳,你等一会儿。”真的就是一会儿的工夫,捞鱼鹳听见细瓷碗碰撞木头碗的声音。女人把木头碗递出来,捞鱼鹳接到手上,觉得分量沉甸甸的。捞鱼鹳一边往回撤身,一边寻思,今天要到的这碗饭一定不寻常。凭他的感觉和经验,他猜测这碗饭可能是带馅的东西或是年糕之类。他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就听那女人说:“捞鱼鹳,今天算你运气好,这是他爹刚才吃剩下的,你拿回去把能吃的吃了,不能吃的留着,说不定日后能帮你度饥荒呢。”女人的话音一落,两扇大门就被吱吱呀呀地关上了,一串轻轻的脚步声也随之远去。
捞鱼鹳断定,这个女人就是高德显的夫人刘凤阁。她的脸色阳光般灿烂,一下就温暖了捞鱼鹳的心;她的体态如春风中的杨柳,一下就丰富了捞鱼鹳的视野;她的气质如月光一样纯真,一下就穿透了捞鱼鹳的胸膛。捞鱼鹳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险些向后摔倒,他的四肢又一次莫名其妙地战栗起来。
刘凤阁是南佐镇号称京南第一绸缎庄掌柜刘融的女儿,自幼聪明好学,在本镇念了完小又到赞皇城念私塾,人也出落得大大方方端端庄庄,前来求婚说媒的踏破门槛,她竟然个个回绝。到了二十五岁,她突然决定嫁给十八盘村的高德显,给人留下一个不解之谜。半年前,她父亲突然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一下把刘凤阁推到了生活的漩涡之中。红极一时的绸缎生意和太行山山前第一煤炭商行开始凋敝,偌大的宅院风光不再,使刘凤阁过早地感受到了·051·世事流转不定命运舛误无常的残酷现实,也为她后来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走向奠定了基础。母亲因思念丈夫而得了癔症病,整天坐在织布机上织布,更让刘凤阁放心不下。
刘凤阁到今年年底才二十八岁。今天,她将高德显吃剩下的饺子一股脑儿收进碗里,端出来打发给要饭的捞鱼鹳,好像还跟捞鱼鹳说了几句什么话。
这一系列动作都让高长命看在眼里。高长命是高德显的二儿子,六岁时得了小儿麻痹症,成了一个瘸子。别看高长命身有残疾,但聪明过人,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出口成章之能。自从高德显娶了刘凤阁以来,高长命就经常独自一人待在龙凤山上的庄园里不回来,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做什么。今天他从刘凤阁的眼神和行动里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他知道刘凤阁日子过得精细,过去家里人吃剩下的东西都是要扔掉的,自从刘凤阁进了这个家门之后就不让扔剩东西了。
有一回,她看见柳细腰把一块剩了几天的白面馍馍扔进了猪槽,便亲自跳进猪圈把它捡了出来,把柳细腰吓得哭了一场。今天,高长命长时间地注意着刘凤阁,看见她把父亲吃剩下的饺子收在碗里,但不知放到了什么地方,然后又拿饺子去打发要饭的,觉得有些异常,便在暗地里操上了心。
捞鱼鹳看着自己的柚木钵碗,里面全是白生生的白面饺子,鼓鼓的肚儿,宽宽的边儿,一股幽香沿着他的鼻孔袅袅地滑进了他的肺腑。捞鱼鹳把碗放在门墩上,把脸贴在门缝处往里观瞧,怎奈两扇门关得严丝合缝,什么也看不见了。捞鱼鹳仍不死心,见门槛底下有个水道眼,忙趴倒身子侧头往里观瞧,借着从厨房里射出的一束强光,他看到了一双淡黄色绣花鞋的后跟儿。同时,他听到一串轻轻的脚步声从青石板上溅起来,穿过满是花草的庭院,穿过厚厚的围墙和高高的门楼,一下接一下地撞击在捞鱼鹳的心坎上。
眼下还不是落叶季节,尽管下午下了一场暴雨,但天气一晴还是生出了些许暖意。然而捞鱼鹳的牙齿却咯咯地响个不停。他手捧着满满一碗饺子,琢磨着刘凤阁刚才说的话,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明明是一碗白面饺子,为什么让我把能吃的吃了,不能吃的放起来?捞鱼鹳目不转睛心神专注地望着他的钵碗,里面盛的是白生生的饺子,碗的边缘还丝丝缕缕地冒着热气,这可是平常人家一年当中只有大年初一的早晨才能见到的食物呀!平时在这些大户人家也·052·很难见得到,对于捞鱼鹳来说更是头一回。捞鱼鹳看看碗里的饺子,又往门缝处看看,轻轻的脚步声远去了,消失了,可碗里的饺子还在。于是,捞鱼鹳的内心深处就涌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不知道自己是神圣还是卑贱,不知道自己是得到了尊敬还是受到了践踏,不知道自己是得到了福还是得到了祸。但有一条让捞鱼鹳看清楚了,刘凤阁是一副好心肠,跟她交谈他没有丝毫的恐惧。
这一下,捞鱼鹳不再感觉饥饿,不再感觉寒冷,不再感觉无助,不再感觉空虚,不再感觉气馁,他忙将碗和碗里的饺子统统装进口袋里,向甘陶河奔去。
甘陶河里的水因为刚才那场暴雨骤然上涨许多,已经没过卧龙潭中央的龙脊,卧龙潭的水面也因此而扩大而延伸,南北汤汤,东西泱泱,这真是多年来未曾见到的壮观景象啊!
发源于小五台山的甘陶河千里横穿太行山,沿途形成无数个河套和深潭,独有这卧龙潭与众不同。常言道,卧龙潭有三怪:河水断流龙脊不露,河水泛滥龙脊袒背,芍药牡丹花开两季。也就是说,大旱三年,甘陶河的河水几乎要断流了,卧龙潭中央的青石龙脊还没在水中。夏秋季节发大水,卧龙潭中央的青石龙脊则袒露在外。卧龙潭四周的花卉,尤其是芍药和牡丹每年春秋总要盛开两次。相传八仙中的张果老和何仙姑在赶往东海途中曾在卧龙潭边不期而遇,张果老醉卧潭中央的龙脊之上,何仙姑采来荷叶覆盖其身。张果老走后,在这块巨大的青石背上留下一处人形凹坑,人称“仙人榻”。
更多章節請下載APP
海鷗小說APP 海量小說 隨時隨地免費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