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嵩焘

郭嵩焘(1818-1891),清末外交官、洋务派。字伯琛,号筠仙,湖南湘阴人。早年游学岳麓书院,与曾国藩等交往。道光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咸丰二年(1852)助曾国藩办团练,对抗太平军,后奉命赴江西,从江忠源守章门,建议办水师对抗太平军。1857年授编修,次年入直上书房。 光绪元年(1875)任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署兵部左侍郎。次年署礼部左侍郎,出使英国,通报清廷对“马嘉理案”处理情况,并首任驻英公使,为我国近代遣使驻外之始。1878年兼任驻法公使,次年以病辞归。主张学习西方科技,“以立富强之基”。反对盲目排外,时以熟悉洋务著称,遭顽固派攻击。对俄英法等国交涉采协和态度。归国后,主讲城南书院。

| 第一章 | 少年壮志
一、湘水好育宁馨儿
玉池山上,二弟崑焘好奇地问:“大哥,湘江北去,流到洞庭,这之后还会怎样?”少年郭嵩焘凝望着融入远天的八百里湘江,缓缓道:“它会一直流下去,汇入万里长江,汇入浩瀚的东海,直到更宽更深的无边大洋,再不回头……”
八百里湘江,波翻浪涌,浩浩荡荡,注入了烟波浩淼的洞庭湖;这湘江之水与洞庭之水共同流入万里长江,随长江奔腾东去,汇入无边无际的蔚蓝的海洋。于是湘江与太平洋连在一起,太平洋与印度洋、大西洋连在一起,这样,湘江就与整个世界连在一起了。
湖南省湘阴县玉池山的西面,住着一个大户人家。这里风光旖旎,美丽宜人。玉池山与周祭山仿佛绿色的屏风挂在房屋的后面,滚滚的湘江从门边流过。
这户人家的正面是一道青砖砌的围墙,高仞许,墙的下面是褐色山石做基础,墙顶是小檐,上覆以琉璃瓦,青色的。大门在中间,左右两边墙各约五十米。大门的门楼是卷棚顶式样,四角微微翘起,脊顶两头是两个压脊的兽形瓦塑(这种瓦塑叫兽吻)。整个门楼顶上覆以青色琉璃瓦。大门很宽,足够一辆马车出入,门的两边放着两个石狮子,形体不甚大,却和整个大门相配得十分和谐。大门分左右两扇,都漆着红色,每扇门上都用黄颜色写着一个篆书“福”字,门头上有一块匾额,黑色的底子上有两个镶金的魏碑体字“郭宅”。
推开大门往里走,可以看到整个院落分前后两进。只见左边是一片草坪,草地上还长着几株个头不高的花儿,红的白的开得正艳,右边是几株垂柳,环抱着一泓池水。水面上还浮着几片睡莲叶子,青青的叶子上微微泛红,不时地有小鱼虾在水面上撩起几圈涟漪。离池子一丈许处有一条长石凳,石凳的四周长着好几株桃树,桃花也正开得旺,红的、白的,单瓣、复瓣都有,惹得蜂舞蝶忙。石凳上坐着一个约十岁左右的男孩,手里拿着一本书——《诗经》,正在那儿读读背背。他一手摁着石凳,一手卷着书往脑门上轻扣:“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他身旁还有一个比他更小的男孩,他拣起飘零在地上的花瓣正往池子里扔,一边扔一边喊:
“哥!你看!桃花悠悠了。”
“去去去!别瞎闹了,我在背书呢,你玩你的。”
那个小男孩又蹲下去独自拣花玩了。
“龄儿——”从后进的房子里传出了一个女人的清脆的声音,“把你弟弟也带来。”这个讲话的女人就是这个宅子的女主人。她坐在床边,怀里还抱着个孩子,这孩子就是后来的郭崙焘。这个女人是这三个孩子的母亲(现在可以称她为郭夫人)。
“唉——”龄儿合上了书,站起来,拉着小弟弟穿过第一进的厅堂,往第二进的东厢房走去。这个龄儿就是后来的郭嵩焘,那个弟弟就是郭崑焘。
第二进和第一进之间的空地,没有第一进到大门那么宽敞,这里东西两个厢房前都有用砖围砌的一丈见方的花草地。草不多花也不多,却也显得十分淡雅别致。
郭嵩焘领着弟弟崑焘走进了东厢房。那女人说:
“龄儿,你已经十岁了,有些事你应该帮娘做做了,你看娘的怀里还抱着个小弟弟呢。你爹出去给人看病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张安叔又上街去买东西,一时半刻也回不来,你就帮着把家里收拾收拾吧,整个屋里给你弟弟翻得乱七八糟的。呆会儿,邻村的陈大伯要来咱们家,昨天与你爹说好的。今天,你爹临走时也交代说如果申时(约下午四点钟)赶不回来,就把西厢屋里柜顶上包好的药拿来,等你陈大伯来就递给他。马上就到申时了,你陈大伯就要到了,你赶快把家里收拾干净。”
“好的!”郭嵩焘答应着,把崑焘拉到母亲的身边说:“呆在娘跟前,逗小弟弟玩,我去给你打扫战场。”
“哎——”崑焘对哥哥做了个鬼脸。
郭嵩焘把书放在案上,先把东厢房收拾停当,又到西厢房去收拾。西厢有两间,一间是书房,一间是药房,两间厢房收拾完后,又用鸡毛掸把会客厅里的灰尘掸了掸,把坐具放正摆稳。最后,郭嵩焘再用扫帚把一进和二进院子里的小木块、小石子、花瓣等乱七八糟的东西统统扫去。郭嵩焘刚把扫帚放好,这时就听有人在门口喊:
“郭先生在家吗?”
“陈大伯,您来了。”郭嵩焘有礼貌地上前迎接,“快请进,刚才我娘还说您呢,您就到了。”
“这就叫说曹操,曹操到,你这小鬼。令尊不在?”
“家父上午就给左宗棠叫去为他父亲看病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您请往里走。”郭嵩焘弓着腰请陈大伯往里走。
这陈大伯就是陈兴垲,郭家与陈家本是世交,几代都有姻亲关系,所以陈兴垲在这些晚辈子侄面前也不作过多讲究。不过,当他看见年少的郭嵩焘如此彬彬有礼时,脸上还是浮出了满意的笑容。他说:
“龄儿不必和大伯客气,我先进去。”
“娘!陈大伯来了。”郭嵩焘对着东厢房喊。
“哟,陈大伯到了,弟妹这里有礼了。”郭夫人起身怀抱着孩子给陈兴垲道了个万福,“你看,当家的还没有回来,真是很抱歉。”
“夫人何必这么客气。我是与郭先生约好的,今天下午来拿药。小女身体欠佳,多亏郭先生经常诊治。现在他出诊了,但不知小女的药抓好了没有?要是抓好了,我带回去就行了。”
“药是抓好了。快!龄儿,去把你陈大伯的药拿来。”
“好的。”郭嵩焘应着声就往西厢房走去。这时,陈兴垲对郭夫人说:
“我也去西厢房看看。”
郭嵩焘拿着药往外走,正好在门边迎着陈兴垲,郭嵩焘说:“陈大伯,药都在这里。”
陈兴垲接过了药,瞥眼看了看书房,不自觉地就抬脚走了进去。郭嵩焘跟在后面,陈兴垲走到书桌边,端详着书桌上的字,并指着字问:
“龄儿,这字是你写的吧?”
“嗯!请大伯多指教。”
“不用了。十岁的孩子能写出这样的字已经很不错了。‘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嗯,这是《诗经·采薇》中较为精彩的一节。你喜欢这首诗吗?”
“喜欢。”
“为什么?”
“这首诗描写的是将军率兵打胜仗后的凯旋,将士们肯定是情绪饱满,威风无比。”
“怎么!你长大了想当将军?”
“我不念武科,将来也当不了将军,可是,将来如果有机会能当个参谋,也可以像留侯那样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好!好!!好!!!”陈兴垲连声称赞,“真是古人所说‘少年心事当拿云’啊。”
“陈大伯过奖了。”
“龄儿,你现在读的《诗经》是谁教的?”
“我娘,是我娘教的,我娘能背《诗经》中好多诗呢。”
“是吗?令堂真是了不起。”陈兴垲说着便竖起了大拇指,这时,他还发现一本《孙子兵法》,于是又惊叹道:“噢,你小小的年纪就看《孙子兵法》了。”
“我喜欢看,可是我娘不教我,我有许多地方看不懂。”
“将来等你能读‘四书’时,你也就能读懂《孙子兵法》了。真是后生可畏呀!”
“龄儿,你陈大伯的药找到了没有?”母亲在东厢房里喊了起来,“要是找到了,就赶快请陈大伯到客厅里歇一会儿。”
郭嵩焘请陈兴垲走到客厅,引导他坐下,并亲自给陈兴垲沏上一杯上好的茶。郭夫人把怀中的乳儿交给郭嵩焘,也走进客厅里来。陈兴垲见郭夫人走进客厅便欠了欠身子,以示礼貌。郭夫人纤纤细步,挪到坐具前。陈兴垲见郭夫人坐定,笑道:
“适才偶观令郎所写之字与所看之书,无不令我惊讶。别看他年纪还小,可学问已经很大了,而且出语不凡,将来一定能成大器。”
“大伯夸奖了。”
“将来振兴郭家门楣,光宗耀祖的,一定是令郎龄儿。”陈兴垲语气十分肯定。
“但愿如此。我们郭家已经是三代没有人得志于仕途了,经年而下,家境衰颓,每况愈下。面对祖先的荣耀与显赫,我们做后人的只有惭愧,但愿我们的龄儿能重振郭家。可是,我的当家的,你是知道的,他这一辈子都无心于仕途,就是喜欢行医。他经常是整日在外行医,也没有时间来督促龄儿看书,所以龄儿的学习只有我来管了。好在龄儿喜欢看书写字,天资也还算不错。”
“适才自令郎口中得知,郭夫人原来也是个满腹经纶的儒雅女性,难得难得。”
“你可别相信孩子的乱说,什么满腹经纶,我只是在家做女儿时,刺绣之余,跟着家父学上一点东西,一鳞半爪的,实属孤陋寡闻。”
“夫人太过谦了。令尊乃永州府学训导优贡生,你有这么大的学问也不足为奇。”
“看陈大伯说的。”
“前几日,你先生去我家给小女看病,还谈到龄儿的出生。他告诉我,龄儿呱呱坠地之时,正是雨过天晴,彩虹在天。我说好哇,这是上苍的降意,喻示着龄儿将来前程似锦,而且凡遇风雨之后,定能彩虹呈祥。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所谓的神童降世吧,看来,大清国不久的将来要出一位显赫的人物了。”
“阿弥陀佛,如果真是这样,那真是郭家祖上有德,荫庇后人了。”
“凭着龄儿这种天资,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我看龄儿已经不小了,是不是该给他请个老师了?”
“是啊,最近我也是这么想的。”
“听说有一位叫李选臣的人,他是善化人,教书极好,而且是郭先生的好朋友。龄儿如果始终在家读书,‘独学而无友’很容易‘孤陋而寡闻’的。请老师宜早不宜迟。”
“大伯讲的有理,等他爹回来我们就商量此事。”郭夫人欠身指着茶杯道:“大伯请用茶。哦,对了,令千金服用了几剂药后,病情好转了没有?”
“已无大碍,再把这几剂服下可能会痊愈的。谢谢夫人的关心。”
“郭、陈两家本是世交,有什么客气的。”
“我的大女儿蓉儿(陈思蓉)如今也是十岁,与令郎同龄,可是身体总不太好,只要季节变化,她或多或少都会产生病恙,真是很让人费神,好在都不妨事,只要吃两剂药就好。”
“我听说,你的两个千金都长得如花似玉,还听当家的说,你还教她们识文断字,令千金将来待字闺中,定是个才貌双全之人,可喜可贺。”
“俗话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是我们这些在地方上有头有面的人,总不能让我们的女儿混同于丫环老妈子吧?”
“是啊,是啊,大伯讲得对,我就深有体会,我在家时跟家父学了点东西,现在对付着教教龄儿,正好用得上,否则,龄儿现在可能还写不好字呢。”
“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为孩子的将来着想,教她们一点东西只会有好处。”陈兴垲欠了欠身说,“郭夫人,你看,茶也喝了,药也拿了,还耽误了你半天的时间,该告辞了。”陈兴垲拎着药站了起来。
“大伯回家熬药要紧,弟妹也就不挽留了。本来当家的和你约好的,可是被人家请去看病而不能及时赶回来,望陈大伯海涵。”
“哪能那样说呢?郭先生多次给小女看病,我感激还来不及呢。”陈兴垲一边说一边拎着药往外走,走过第一进时,他回头说:“不用送了,回吧。”
“陈大伯,再见!”郭嵩焘正抱着最小的弟弟在草坪上玩,见陈兴垲出来就赶紧起来说话。
“龄儿真懂事呀,好!再见!”陈兴垲拎着药走出了大门。
晚上,郭嵩焘的父亲郭家彪(字春坊)背着药箱回来了。佣人张安见老爷回来,赶忙把药箱接下来送到西厢药房,然后帮他解下外套挂在衣架上,再去打水让他洗脸,最后又为他沏杯茶放在客厅里的案子上,问:
“老爷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张安,今天你上街采购东西,都办齐了吗?”
“回老爷,都按您说的办了,一样不缺。”
“银两够吗?”
“还多好几两银子,回来时都交给夫人了。”
“你干得不错,没什么事了,你去歇着吧。有事,我自会叫你。”
“嗨。”张安答应着退到了自己的房间去了。他的房间是第一进的偏屋。
郭夫人看见丈夫回来,便从西厢房龄儿的书桌边站起来去迎丈夫。她说:
“你出去都一整天了,怎么搞到现在才回来。你吃过晚饭了没有?”语气中满是关切。
“吃过了。今天去给老左看病,完全可以在申时之前赶到家的,可偏巧我要动身回来时,又有一家孩子得了病而且是急性的。那孩子两眼无神,浑身抽搐。我给他下了六根针,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那孩子才止住抽搐。等他稍稍安定下来后,我继续给他诊治,并开了药方。主家对我非常感谢,邀我吃晚饭。我反正申时之前是赶不到家了,就索性接受主人的邀请,同时也想再观察一下孩子的病情。行医以治病救人为本,能否见到陈兴垲就并不十分重要了。再说我已经把他女儿的药配好了,他来取回去就行了。”
“嗯,是这么个理。你从来都是不食言的,想必是有事情耽搁回不来,果然如此。”
“陈兴垲把药拿走了没有?”
“拿走了,走之前还在这儿坐一会儿呢。”
“是吗?”
“他看见我们龄儿写的字和看的书,对龄儿是连声称赞,还说龄儿是什么神童降世,将来前程似锦,能成为大清国一位显赫的人物呢。”
“是吗?我们的龄儿真有他说得那么好?”
“我就说我们的龄儿将来有出息,决不会像你那样提箱行医,或者无事时,几个所谓的文朋诗友,一唱一和。那有什么用啊。”
“陈兴垲还谈了些什么?”
“他建议我们尽快给龄儿找个老师,并且推荐了你的一个朋友叫李选臣的人,认为他书教得好。”
“是到该给他找个老师的时候了。李选臣这个人的确不错。今年就算了,等来年一开春,我就想把龄儿送到他的门下。夫人以为如何?”
“那就这么定了。不过你先得同他说一声,不然,到时候他的学生多了,我们的龄儿进不去。”
“那是当然。孩子们呢?”
“两个小的都入睡了,龄儿还在那儿习字呢。”
“看来,我们的龄儿真得比我强,光耀郭氏门庭看来就指望他了。”
“我们的龄儿从小就聪明。你不记得孩子满周岁时‘抓周’的事了吗?当时我们把鸡蛋、桃子、毛笔、砚台等许多东西放在他的周围,让他来选择。你还记得他从里面挑选了什么吗?”
“我记得他好像先拿砚台玩,然后抓起毛笔往嘴里送。难道龄儿真得就像陈兴垲所说的,是神童下凡?”
“我觉得我们的龄儿聪明。四岁的时候,我教他背几首简单的唐诗,本来是为了好玩。没想到他跟我背了几遍之后就能背得了。当时我说孩子聪明,你说不是,还说他是什么鹦鹉学舌。五岁时我教他识字,龄儿识字的能力特别强,等到他七岁时,《三字经》上的字他都快认完了。八岁时,我正式教他背诵唐诗宋词,他一年中能背诵几十首唐诗宋词。我这时又问你,龄儿是不是鹦鹉学舌,你笑而不言。去年,我教他背诵《诗经》里面的诗,并讲解给他听。他听后大多能够讲出诗之大意。我的学问也不是很好,在讲一些东西的时候明显地感到吃力。不过,我总觉得龄儿是块可塑之材,要是因为忽视而荒废了,那就太可惜了。”
“是啊,夫人辛苦了。龄儿在你的悉心照料下已经长大了,懂事又懂礼,是个好孩子。以前,我只顾看书、写诗,只顾读医书、研药物,对孩子看管得不够。这里我代表郭家的列祖列宗向你表示衷心的感谢。”说完郭家彪双手合拱向夫人施礼。郭夫人的脸腾地就红了,显得很不好意思。红红的脸儿在灯光的照射下越发显得妩媚动人。
“都是自家人,说什么谢呀。以后多多关心咱们的龄儿就是了。”
“是啊!古人云,三十而立,我已经年届而立之年,也该立起来了。”
“哟,还发表感慨呢。”
“陈兴垲讲他女儿病情没有?”
“讲了,说是快好了。”
“我们郭、陈两家是世交,关系非寻常人家可比。他女儿蓉儿的病是我精心诊治的,但是病根总是无法除尽。蓉儿这孩子长得漂亮,又天生聪明,在陈兴垲的调教下越发不同一般。”
“娘——”郭嵩焘在书房里喊了起来,“这张字帖我已经写完了,能休息一会儿吗?”
“行呀!”郭夫人边应着儿子,边随同丈夫往书房走去。他们想看看孩子的字写得怎样。
“字写得还行,只是有几个字的肩架结构不够匀称。”郭家彪评论道,“作为十岁的孩子,能写成这样也算是可以的了。夫人,辛苦你了。”
“只要孩子有出息,我就是再累一点也是高兴的。”
“龄儿,”郭家彪看见桌上的《孙子兵法》时说,“你怎么看这本书,现在这种书还不适合你看,太难了。”
“爹,孩儿喜欢,看的时候模模糊糊地也能懂一半以上。你不是说多看书有好处的吗?”
“只是你还太小。”
“我都十岁了。《诗经》我都快背得一半了,这种书应该可以看的。再说书读百遍,其义自现。只要多读就一定能读懂。”
“嗯,不错,龄儿的确有长进。”父亲说,“赶明儿给你找个老师,怎么样?”
“不,我就跟娘学,再说爹有空也可以教教我呀,为什么非要请老师呢?”
“龄儿,这你就不懂了。易子而教,学易长进,这是千古遗训,按说早在两年前就该给你找个老师了,只是你娘说自己能教,所以才拖到今天。这样吧,今年年底给你找个老师,来年开春你就进私熟学堂读书,怎么样?”
郭嵩焘没有说话,母亲在一旁笑道:
“龄儿,娘的学问有限,再往下教就有点吃力了。再说,你爹经常给人看病,应酬又多,很难有固定的时间来教你,还是请个先生好,就按你爹的意思办吧。”
“爹和娘做主,孩儿遵命就是了。”
郭家彪抽出椅子坐了下来,又试了试郭嵩焘的学问。从《诗经》到唐诗宋词,其名篇要旨郭嵩焘大多都能讲出一二来。郭家彪不住地点头表示肯定。当然,郭家彪问及的内容大都比较浅显,因为他的儿子毕竟只有十岁。郭夫人站在一旁,看着儿子回答,脸上不时地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陈兴垲带着从郭家取来的药踏着一路斜阳回到家中。陈夫人看见药取了回来,忙起身接下药,吩咐佣人邹先嫂点火熬药。邹先嫂领了一剂药径直往厨房去了,身边还跟着一个小女孩,那是邹先嫂的女儿,名字叫邹妹儿。
陈兴垲一路走到家,额上微微有汗,便脱下了外套。陈夫人拿去挂在衣架上,说:
“官人累了吧?邹先嫂熬药去了,让妾身为你泡茶。”说完转身去沏茶。
“有劳夫人了。”
“哟,还和我客气。”
“今天,我去郭家取药,老郭不在家,说是外出给人看病去了,到我走时他也没有回来,好在他在出门之前已经把药给配好了。”
“我说官人,你看郭家这么多年来,好像一代不如一代。听说家彪的祖父孬好还是一个贡生,而他的父亲却只是一个秀才,可是到这一代呢?家彪的哥哥家瑞是个教书先生,他自己只是一个郎中。我也闹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不管怎样,陈、郭两家是世交,看着这种情形真让人有点担心郭家这个大户人家的前途与命运。”
“夫人,你不用担心。据我看,郭家的小字辈中将来可能有人大有作为。”陈兴垲讲到这里,脸上带着得意的神情。
“是吗?你怎么看得出来的?”
“今天,我到龄儿的书房里去。你知道龄儿和我们的蓉儿是同龄的,我本以为我们的女儿聪明,没想到龄儿要比蓉儿聪明十倍以上。”
“哟,你夸人家的儿子也不要贬低咱们的女儿呀。”
“我是实话实说。”
“是吗?你有什么凭据?”陈夫人一边问一边把沏好的茶放在陈兴垲的面前。
“我当然有凭据。他写的字与看的书,我都看了,真不敢相信那竟是十岁孩子所写所看。他爹今天不在家,佣人也上街去了,他以小主人的身份和我说话,不仅彬彬有礼,而且说话是振振有辞,谈吐之中表现出了自己的凌云壮志,真所谓自古英雄出少年,后生可畏呀!郭氏的门楣得以振兴应指日可待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真是郭家祖上有德。但愿如此。”
“夫人不记得龄儿出生的情况了吗?”
“什么情况?”
“龄儿出生时,正是风雨交加;当他来到这个世上时,正是彩虹在天。”
“你要不提这茬,我倒要忘了,这有什么说法吗?”
“当然有,古人讲究天人感应,这大概喻示着龄儿将在这个世界上经历风雨,并且总能遇难呈祥,而且前程似锦。我觉得振兴郭家的重任肯定将由龄儿挑起来。”
“官人之言好像有些道理。”
“什么好像!”陈兴垲呷了一口茶后,一本正经地说,“就应该是这样。听说真龙天子降世时都会出现五彩祥云,文曲星下凡时总有红光映照,这龄儿肯定是神童降临,所以才有彩虹在天。”
“嗯,官人之言不假,经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搞明白了。”
“娘——”他们的二女儿瑞儿(陈隆瑞)跑进客厅喊了起来,“姐姐说她现在感觉好多了,想出来玩玩,叫我来问行不行。”陈隆瑞九岁,比她姐姐小一岁,姐妹俩非常要好。陈兴垲把她们视为掌上明珠。
“今天还不行,”父亲发话了,“等你邹婶把药熬好喝了,再休息一宿,明天才可以出来玩。去,对你姐姐说去。”
“哦——”陈隆瑞撅着小嘴,怏怏地走回去了。
“夫人,你看,我们的二丫头长得快和大丫头一样高了,特别是她刚才撅嘴和走路时的动作简直和蓉儿像极了。”
“都是一娘所生,再过两年,等个头一样时,别人肯定会误以为是双胞胎呢。”
“我们姓陈的在此地可以说是大户人家,将来陈家的小姐出阁时,一定要个大家闺秀模样才行。因此等蓉儿的病好了之后,我可要好好地调教她们。”
说话间,邹先嫂已经把药熬好,用碗盛着端了出来,说:
“老爷、夫人,现在就给小姐吃药吗?”
陈夫人忙起身说:
“让我来,你去准备晚饭吧。老爷已经跑了大半天了,肯定饿了。”
“夫人,你去吧。邹先嫂,你等等,”陈兴垲说,“你的女儿已经七岁了吧,如果你愿意的话,赶明儿小姐的病好了,我教小姐们识字时,你也可以让她来听听,将来要是伺候小姐的话,也不会是个睁眼瞎。”
“唉唷,那真是太感谢老爷了,我们邹家真是祖上有德,遇见了陈老爷这样的大好人。”邹先嫂又是吃惊,又是感激,一伸手就把自己的女儿邹妹儿拽了过来,说:“快给老爷磕头,说谢谢老爷。”
“谢谢老爷。”邹妹儿跪在地上磕了个响头。
“好好,快起来吧。”陈兴垲用手示意邹妹儿起来,又对邹先嫂说:“就这么定了,你去忙晚饭吧。”
“嗳!”邹先嫂响亮地答应着,高兴地双手在围裙上直搓,笑容满面地去厨房准备晚饭去了。
陈兴垲又呷了一口茶。因奔走而引起的燥热感觉已经消退,正感到心平气和,于是又捧起了朱熹的著作《四书章句集注》读了起来。
郭嵩焘这一年在母亲的教育和父亲的指导下,学习成绩又有了明显的长进,并且可以对对联了,同时也开始学习写诗。郭氏夫妇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是年(道光八年,即公元1828年)腊月的第一天,如往年一样,郭家彪照例要盘点今年的收入,估算来年的收成。今年比去年的租子少了近百担:一是年成不好,粮食普遍欠收;二是佃农也越来越少,荒田越来越多。好在自己行医可以赚点钱来补贴家用,所以总体看来生活尚能维持小康水平。
郭嵩焘快十一岁了,请先生的事已经提到了具体的日程上来。郭家彪算完了账,稍事休息,双手捶着后背:
“哎——唷,太累了,累得我腰酸背痛的。”说完,又扭头喊道,“张安。”
“嗳,老爷,有什么事吗?”
“快!给我捶捶背。”
“好的,老爷请坐好,”张安一边说一边扶着郭家彪坐定,用双拳轻轻地捶着。约莫捶了半刻钟后,张安问:“老爷,感觉怎么样?”
“舒服多了。张安,别捶了,去给我打一盆凉水来。”
“老爷,这会儿您要凉水干什么?”
“洗脸。”
“什么!洗脸!这寒冬腊月的,用凉水洗脸,太凉了,还是给老爷打盆热水吧。”
“就要凉水。我现在满脑子都是账务呀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用凉水洗脸,好让我清醒清醒。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呀。”“好咧。”转眼张安端来一盆凉水。
郭家彪用冰凉的毛巾捂在自己的脑门上,直到毛巾上往外冒热气才取下来,放进盆里,搓搓之后,又放在脑门上,如此这般几次。张安撤走了水盆,又回来问:
“老爷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去把夫人和大少爷叫来。”
“是!”
张安去了不大一会儿,就把郭夫人和郭嵩焘都叫到郭家彪的面前。郭家彪指着椅子说:
“夫人坐下。”
郭夫人在丈夫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郭嵩焘就站在母亲的旁边。郭夫人问:
“今年的收成怎样?”
“唉——,一年不如一年呀,长此下去,我真不敢想象,将来,我们的日子会是怎样的。”
“我总觉得日子不像前几年那么宽松了。”
“以前,我们郭家在此地可谓首富。那时的日子多好哇!我记得有一回,父亲把五千银子借给了一个县太爷,没想到那位县太爷得了一场重病便一命呜呼了,他家没有那么多银子偿债,便决定用两个美丽的家奴作赔偿,结果被父亲一口回绝,并把五千两借据当场烧掉。”郭家彪讲到这里停了停又接着说,“可是到我们这一代,怎么就没有那么阔气了呢?唉——,我总觉得每况愈下,每况愈下呀!”
“虽然我们不很阔气,但手头还是很宽裕的,田租的收入和你行医的收入加在一起也还可观,你就不必过分担心了。”
“我想也是。刚才我让张安叫你们来,是想与你商量一件事情。”
“什么事,老爷?”
“你不记得,今年春上说好要给龄儿找老师的?不是说好了要在年底解决这件事的吗?”
“记得。前几天,我给龄儿讲析古文时,还和他说起这件事,这事咋能忘呢?是到该给我们龄儿请老师的时候了。”
“陈兴垲不是推荐李选臣先生的吗?李先生是我的好朋友,一个月前,我还在湘阴县城里碰到过他。当时我们好几个文朋诗友都在场,当日中午都在永丰客栈内小酌,还饮酒赋诗,欢快一场。临别之时我向李先生提及此事,他满口答应。”
“是吗?那太好了,李先生无论是人品还是文品都不错,教书声望也很好。我们把龄儿交给他,放心。”郭夫人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轻敲桌面,然后又说道:“李先生可曾提及学费几何?”
“当时只是一说,并未提及此事。再说我郭家乃一堂堂大户人家,怎么会与先生计较?还有李选臣与我是好朋友,在其他朋友面前提及学费会让他感到尴尬的。”
“说的也是。”
“明天是初二,也是个好日子,我直接带着龄儿去拜见老师,如何?”
“行啊,只是龄儿到现在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明天要去拜见老师,至少要给他取一个学名。你看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等等,让我想一想,”郭家彪站起身,在客厅来回踱着步子,说:“学名不是正式的名字,可以随便取一个,取个什么名字好呢?”他抬起头看了看门外,目光落在小花圃里的残花败草上。忽然他看见一株枸杞子,光光的杆子上面还挂着几个暗红的小果子。作为一个郎中,他是很了解枸杞子形状、颜色和医药功能的,于是他眉头一展说:“有了,给龄儿取名叫先杞吧。夫人,你看,枸杞子的生长过程是:开始是鹅黄的梗,墨绿的叶;然后是淡紫的花,微黄的蕊;最后是鲜红的果。它的叶子下面有刺却不过分扎人,即使叶子全部凋零,枝头上还是会举着红红的小果。我觉得这个名字好。夫人意下如何?”
“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这个名字相当不错,就这么定下来吧。”郭夫人说完把龄儿拉到自己的跟前来:“龄儿,记住,以后在学堂里念书,你的名字叫做郭先杞。”
“娘,孩儿记住了,以后我的名字叫做郭先杞。”
“明天,你爹带你去拜见老师,要有礼貌,要尊敬老师。”母亲谆谆地教诲着他。
“龄儿,记住,”父亲说,“你的上辈子已有三代没有功名了,我们郭家这几十年来好像是一代不如一代了,你要努力学习,将来可要衣锦还乡,光宗耀祖。我们郭家要想振兴看来只有靠你们这一辈喽。”
“先杞谨记爹娘的教诲。”郭嵩焘双手一拱,微微鞠躬。
“你看看这孩子,这不,学名就用上了。”母亲笑得合不拢嘴。郭家彪也点头表示满意。
第二天,郭家彪领着儿子去邻村的私塾学堂拜见老师。
这个私塾学堂设在一座庙里。这个庙里还住着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老和尚叫法静,他的职责就是看管寺庙。前年,他收了一个小徒弟。因为闹饥荒,有一家姓陈的,生活实在过不下去了,又不忍心让孩子流浪讨饭,或者活活饿死,于是就把八岁的孩子送来出家。经陈家苦苦哀求,老和尚最后才答应收下这个小弟子。老和尚给他取了个名字叫西枝。学堂就在庙门旁边。李选臣就在这里招收学子授课。由于李先生治学严谨,教学有方,所以他在此地口碑很好。西枝小和尚无事时也来这里听听课,但多数时间被老和尚留在庙的内堂念经。
郭家彪领着儿子走近学堂时,就听见里面传出一阵齐读课文的声音:“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郭家彪听罢对儿子说:
“你听,学生们在读《大学》呢。”
“这是《大学》的第一句,孩儿知道。”
“哦——”郭家彪应了声后便快步走到学堂门口,他一眼就看见李选臣正坐在讲桌前。
李选臣看见好朋友郭家彪来了,便安排学生们自己读书,然后径自迎了出来,说:
“是什么风把郭兄吹到这里来的?”
“是千里快哉风。”郭家彪戏谑地答道,说完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就是令郎吗?”李选臣看着老友身旁的郭嵩焘说,“此子一脸英气,别看他年龄小,眉宇间却透出一股桀骜的气质。”
“谢谢李先生的夸赞。此次前来打扰,实为犬子。前次与你提及给孩子当先生,你曾满口答应的,今天我特地把他带来拜见先生。”
“承蒙郭兄抬爱。快请到学堂隔壁坐歇。”李选臣把郭氏父子让进屋里,他们二人自是客套一番。
“犬子驽钝,还望先生看在朋友的情分上,接受我的儿子为弟子,郭某将感激不尽。”
“郭兄见多识广,博闻强志;尊夫人又知书达礼。所以,令郎肯定是个不凡的少年。能为其师也是我的荣幸,哪有拒收之理?更何况你我还是多年的至交,收!收!”
“谢谢。先生之情,郭某衷心感激。”郭家彪又转脸对儿子说:
“龄儿,还不快过来拜见先生。”
“学生郭先杞拜见老师。”郭嵩焘跪下来给李选臣磕头。
“快快请起。”李先生欠起身伸双手示他站起来。
“谢谢老师。”郭嵩焘起身却步垂手而立。
“你的学名叫郭先杞?”
“是的,老师。‘杞’就是‘枸杞’的‘杞’。”
“你在家都读了些什么书?”
“可多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我都背得。我娘还教我学了《诗经》,叫我背了好多唐诗宋词。还有……”郭嵩焘的话还没有讲完,郭家彪就插话了:
“小孩子别瞎扯。”又转脸对李选臣言道:“小孩子有口无心,别听他瞎说,还没学到一点皮毛就这个那个的。先生想从哪开始就从哪开始。”
“看来令郎确实读了不少书。我不妨先考他一考,也好定夺可以从哪里开始教起。”
“那么先生就请吧。”
“郭先杞,你说会背《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这我完全可以相信,那么《诗经》你学了多少,我倒要考你一考。‘伐木丁丁,鸟鸣嘤嘤,’下面是什么?”
郭嵩焘把头一仰,然后背:“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
“好!”李选臣很满意,“再来一段,‘彼黍离离,彼稷之苗’的后面呢?”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郭嵩焘摇头晃脑地把它背了下来。郭家彪微微点头以示满意,而李选臣却连声称赞:
“好!好!《诗经》果然学得不错。那么唐诗宋词呢?你喜欢什么样的诗人?”
“我喜欢唐朝的李白和宋朝的苏轼。”
“是吗?你喜欢李白的哪一首诗?”
“《将进酒》。诗中说‘天生我材必有用’,我喜欢。”
“那么苏轼的呢?你喜欢什么?”
“就是那一首‘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因为这首词很有气派。”
“那么郭先杞,你会对对联吗?”
“我娘教过我,所以也会一点。”
“那么你来对这一句:壮士腰间三尺剑。”
“男儿腹内五车书。”郭嵩焘不加思索地回答。因为这上联是《笠翁对韵》中的句子,他娘教他学对联时就用这本韵书的。
李选臣对郭嵩焘的反应感到满意,认为此儿头脑聪明,反应灵敏。接着李先生又出一上联:“天下无不是底父母。”
“世间最难得者兄弟。”这一联是《幼学》上的,郭嵩焘当然能够对得出来。作为对联此联虽然不十分协韵,倒也十分工整。李先生出此上联让他来对,其目的大约是想看看郭嵩焘受过启蒙教育后的功底如何。
“好!好!不错。”李选臣满口夸赞。接着又对郭家彪说:“令郎功底不错,果真是出自书香门第,有其父必有其子,一点不假。”
“先生过奖了,些许雕虫小技,何足称道!解‘四书’,通‘五经’,再经过考试,博取功名,方是正途。吟诗作赋,消闲而已。”
“令郎天资甚高,何愁将来没有功名?你郭氏一门很可能因他又显赫一时,将来我这个当先生的,很可能也会因他而名垂后世呢。”
“但愿如此。”
“令郎蒙学基础甚牢,入我的学堂,我想让他直接从‘四书’学起,先《大学》《中庸》,再《论语》《孟子》,郭兄以为如何?而就一般情况而言,孩子到十四五岁才学《大学》呢。”
“就按先生说的办。你看什么时候来上学呢?”
“这样吧,眼看就要过春节了,不几天也就放假了,等开年吧。”
“行。”郭家彪高兴地答应,“先生还在上课,郭某这就告辞了。”说完,他拉着郭嵩焘与李选臣行礼作别。
道光九年1829正月十六,元宵节的灯火刚刚熄灭,空气中弥漫着的鞭炮的硝烟味尚未消尽,郭家彪就喊醒了儿子,并催促他穿衣、梳头。盥洗之后,佣人张安已经准备好了早饭。
太阳还没有出来,外面正刮着阴冷的寒风。郭氏父子就往李选臣的学堂走去。这个学堂离郭家所在地也不算远,大约只有六七里的路程。虽然早已过了立春,但是这片山水却还不肯露出任何一点春的消息,尤其是在早晨。倘若在阳春三月,这里一定是杂花生树,草长莺飞了。可是此时此刻,玉池山显得十分清寒,湘江水也显得十分清瘦。在这寒冷的北风中,他们走了约半个时辰才到李选臣的学堂。这时太阳已经出来了。
学堂的门还没开,离学堂不远处有一两个上学年的老生,他们腋下夹着书正无目的地乱转。庙门也未开,郭氏父子站在庙门下以避寒冷的晨风。突然,不一会儿,庙门“吱”地一声开了,一个光溜溜的小脑袋伸了出来。他就是西枝和尚。小和尚见有两个男施主站在门口,连忙站定,双手合十道:
“请问二位施主,有何贵干?”
郭嵩焘看着这个团头团脑的小和尚,扑嗤一声笑了起来,道:
“小和尚,我们没有贵干。我是来念书的。”
“阿弥陀佛,来庙里烧香还愿是贵干,去学堂读书也是贵干,怎么能说没有贵干呢?”
郭家彪闻听小和尚的话有道理,怪郭嵩焘不够稳重,便立刻制止道:
“龄儿不得对小师父无礼。”然后转对小和尚说:“我的孩子冒犯了小师父,请原谅。敢问小师父法号?”
“我师父还没有给我取法号,只给我取了个与佛有缘的名字来代替我原来的俗名,我现在的名字叫西枝。西方的‘西’,树枝的‘枝’。”
“西枝西枝,好像是与佛有关缘。”
“学堂离正式上课还有一会儿功夫,二位施主不妨到里面来歇息,外面刮着风,怪冷的。”
“谢谢小师父。”郭家彪说。
西枝和尚将郭氏父子延入庙内的一小客厅,并请他们坐下。这时,一个沉浑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徒儿,你在与谁说话?”
“师父,”西枝应声,转身走出了小客厅,说,“与两位施主说话。我开门时,他们就站在大门口。看样子是父亲送儿子来读书的。我见外面风大,就请他们到小客厅里坐歇。师父不会反对吧?”
“阿弥陀佛,你与人方便,积善行德,功德无量,师父焉有反对之理?再说,送子读书者必定是近处乡邻,我们的衣食大都依赖他们所出,你这么做,应该的。但不知是哪位施主,让师父去打个招呼。”话音刚落,老和尚已快到小客厅了。
郭家彪见老和尚就到客厅了,便连忙站起身,去门边迎接。郭家彪与老和尚有着多年的交情。只是近两年来没有太多的走动,所以西枝不认识郭家彪。郭家彪本想只坐一会儿,而不惊动老和尚,而老和尚却自己找来了。
“老师父,你好吗?郭某这里有礼了。”
“阿弥陀佛,原来是郭施主大驾光临,老衲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清晨就来打扰我佛净地,还望见谅。”
“施主驾临,蓬荜生辉,实乃小庙之荣幸。”
“老师父,多日不见,齿牙尚健否?”
“我佛慈悲,老衲身体尚健。”老和尚示意郭家彪坐下,他自己也坐下,继续说,“这就是令郎龄儿吗?”
“正是。”
“不意间,已长得如此出众。嗯,吾观此儿,乃大贵相,你看他生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二目流盼,炯炯有神。眉宇之间透着一丝英雄豪气。郭施主,你真是有福之人!”
“太过奖了。”郭家彪一边说一边把儿子拽过来,让他拜见老和尚。郭嵩焘向老和尚施礼。老和尚又让西枝过来拜见郭氏父子。他们相互厮认之后,老和尚说:
“徒儿说,你是送令郎来读书的,是吗?”
“是的。你这个徒儿也真机灵,言语之中无不透露出他的灵性,他真是与我佛有缘。”
“众生皆有佛心,皆与我佛有缘。只要潜心修炼,人人皆可以成佛。只是人人羁劳尘务,业根日甚一日,最终佛心尽失,与我佛绝缘。而西枝却以童心入佛,远离尘嚣,业根渐尽,遂与我佛有缘。”
“师父之言有理。西枝能如此,也是您教导有方。”
“我佛慈悲,我何敢言功?”老和尚又转头对西枝说:“去沏壶上好的茶来。”
“是。”西枝领命而去。
“李先生的学堂管理极严,学生都很敬畏他。”老和尚说,“李先生教学有方,学生成绩进步较快,受到乡邻们的一致好评;李先生人品端正,学问渊博,所以口碑一直都很好。你将令郎放在这里就学是正确的选择。”
“李先生也是我多年的好友。”
“那更好。”
“师父,茶来了,上好的龙井。”西枝把茶壶放在桌上,又取来两只茶碗。老和尚亲自为郭家彪斟茶。
“谢谢!”
“徒儿,”老和尚对西枝说,“离学堂开课大约还有半个时辰,你可以带着这位小施主在庙里四处走走,让我们两个老朋友单独聊聊。”
西枝小和尚一伸手,对郭嵩焘说:
“施主,请!”
“有劳小和……小师父了,请。”
郭嵩焘跟在西枝的后面走出了客厅。郭嵩焘虽然年少却也看了不少书,但涉及和尚与佛的内容却并不多。这会儿由西枝领着在庙里转悠,自然也想开开眼界。跟着西枝走了没有几步,他就拽着西枝的袖子问:
“小师父,你多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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