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引子001又到清明祭扫时。曾经被自己的战友误以为是“热衷于暗杀”“政治上并不成熟”的“江湖义气人士”,故而长期湮没于历史尘埃之中的陈处泰烈士,终于以其光辉的形象挺立于他的家乡———宝应烈士陵园、战地———上海龙华烈士陵园、牺牲地———南京雨花台烈士陵园,接受一代又一代后来人的祭奠与崇仰。
陈处泰,中共党员,世纪年代上海中国社会科学家联盟(简2030称“社联”)第八任党团书记,中国左翼文化总同盟(简称“文总”)最后一任书记,出身于江苏宝应一文化世家。少年时受五四新文化启蒙,追求真理;中学时接受大革命洗礼,攻读英文版《共产党宣言》和《资本论》等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在反对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的暴风雨中树立了共产主义信仰,坚信只有中国共产党能够救中国。
在安徽大学读书时,陈处泰秘密组织马克思主义研究会,传播革命真理。和共产党员一起领导了年安庆学潮,与蒋介石进行了面1928对面的斗争,遭到反动当局的开除、追捕。辗转到上海后,在陈赓的引导下,参加了党的隐蔽战线的斗争,化名陈成,考入上海法政学院,攻读政治经济学专业。不久加入刚成立的“社联”,在党的直接领导下与陶白同志并肩战斗,负责沪东工人运动和部分大、中学校马克思主义读书会的组织与辅导工作。
年秋,陈处泰加入中国共产党,在斗争实践中逐步成长为左1933翼文化运动的领导成员,先后担任“社联”常委、联络员、党团书记。他与战友胡乔木、王翰、李凡夫、邓洁等团结战斗,不断加强组织建设,壮大“社联”队伍;主办《社联盟报》《文报》,撰文宏论,巩固扩大新兴社会002科学阵地,使“社联”成为左翼文化运动中愈战愈勇、愈战愈强的一支队伍。
当中国工农红军开始伟大的二万五千里长征,党在上海的领导机构几乎被破坏殆尽的时候,他和战友们无惧白色恐怖,借助第三国际的《国际通讯》(英文版),认准斗争的大方向,坚守阵地,继续战斗。后与周扬等同志一起重建中共中央文化工作委员会(简称“文委”),整顿受损的左翼文化队伍,义不容辞地挑起“文总”书记的重担。
在反蒋抗日的历史关头,他从《国际通讯》上发现第三国际第七次代表大会的重要文献,马上翻译出来发表在他主编的《文报》上,及时组织学习,提出了左翼文化团体斗争的新思路,这便是解散“文总”,另建更广泛的群众团体,以迎接抗日高潮的到来。
年月日,陈处泰看望一位朋友时,不料误涉网罗。国19351116民党特务侦知他是中共文化战线重要领导干部,百般敲扑、施尽酷刑,企图从他嘴里榨出中共机密,不曾想尽管断其双腿,竟未获一字。
1937年秋,陈处泰壮烈牺牲于雨花台,时年岁。数十年后,他的战友、时27陈雨任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胡乔木同志题词颂之:为革命而生,英名永在;花
处台泰烈为革命而死,浩气长存。
传士传
丛书
文化第世一家章
第一章文化世家003在江苏省中部的京杭大运河畔有一座千年古邑,中唐之前叫“安宜”,之后更名“宝应”,一直沿用至今。在宝应城西学宫的正南,有一座石拱桥叫“状元桥”。清康熙年间,这里出了个状元叫王式丹,据说这座桥便是因他而建。之后,这里还走出过榜眼、探花,附近便又建鼎甲坊,以记载这座古邑的科举之盛。桥下溪水向东南流去不过百步处,岸边有一座由十数间小瓦平房组成的旧宅院,革命烈士陈处泰就出生在这里。
这些房子都是陈家的祖产,虽经百年风雨,但一直由陈家后人居住并陈家老宅保有。
即使已经到了清末民初,在这个有着两千多年古老文明传承的小县城里,谱系、郡望仍常为书香人家所津津乐道,哪怕败落到绳床瓦牗、割粥食荠的地步,也决不肯放下祖上曾经有过的那份风光的架子。城中最有名望的当数朱、刘、乔、王四大家族。这四大家族在明、清两代人才辈出,入国史者不知凡几。城西陈家乃朱、刘、乔、王之外又一诗书世家。据一位旅居海外的陈氏后裔考订,陈氏先祖最近也要追溯到明朝初年,官至后军都督佥事的陈文名下。都督佥事是统辖全国各卫所的军事主官之一,“正二品,位高权重”。陈文于明洪武十七年()冬逝0041384于宝应。明太祖朱元璋十分痛惜,亲撰祭文,表彰他的功勋与人品,追封为东海侯,谥“孝勇”。明朝历经三百余年,文武臣工得谥“孝”者,唯陈文一人。《明实录类纂·太祖实录》载有洪武皇帝的祭文,兹录于此,以证其人其事。
洪武十七年冬十月壬申后军都督佥事陈文卒。
文,庐州合肥人,早丧父,奉母至孝,勤于穑稼,遂富。元季,挈家从上,累官都督佥事。至是,以疾卒,年六十,追封东海侯,谥孝勇。诰曰:朕为帝王之兴,必有佐运之臣竭其忠力,故能生享爵禄,殁膺赠谥,此古今之报功令典也。尔骠骑将军,后军都督佥事陈文,克勤匪懈,挈家从我,谋勇兼济。又能审择所从,今有年矣。朕南收吴越,北定中原,东征西讨,所向克捷,尔实与有劳焉。天下既定,论功行赏,起居都府,因将与尔同享昇平之乐,岂期遽婴危疾,溘然长逝,朕甚悼焉。今特嘉尔为开国辅运推诚宣武臣,追封东海侯,谥孝勇。尔其有知,伏兹宠命。
陈雨花
处台泰烈陈文葬于宝应县城北郊,城北那条东西向的街道就叫做“谕祭街”。
传士传嗣后,陈家后裔立“三近堂”,守墓宝应,耕读传世。“三近堂”之名,源于丛
书《中庸》第二十章《治国》篇,文中记有“好学近乎知(智),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三近堂”陈家以此勖勉子孙恪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与实践。
及至清末民初,“三近堂”陈家在宝应城里尚有两支为人所称道,一文支是寿承公长子务人所率,一支为仰承公长子务蠡所领。相传务蠡先化第世一生为捐一县长之职,变卖了祖产与田地。当万金纳入曹锟囊中之时,也家章
正是曹锟被迫下台之际,陈务蠡落了个官财两空,为族人所诟病。其子陈会古(陈铁凡)在九一八事变之后曾于上海参加反帝同盟,后旅居中国台湾、美国、加拿大和东南亚等地,潜心研究甲骨文、敦煌古文献及考证出土碑刻,著作等身,是一位享誉海内外的学者。
“三近堂”陈家的另一支陈务人则秉持耕读家风,为儿孙操劳终身。
005陈务人是陈处泰的祖父,字篔庄,清末廪生,江淮驰名的书画家。初学工笔,后改泼笔,在水法上颇见功夫。曾在镇江金融巨头许某家任家庭教师。许家藏有珍本秘籍,兼及历代碑帖字画。陈务人于教学之余,借机临摹,苦练技艺。他擅长花卉翎毛,尤喜泼墨写荷,亦工书法,以行草见长,遒劲洒脱,一派高士之风。一次,苏州金融界汪某慕名至镇江,请作墨荷一幅。画面湿润空濛,气息清新。汪某爱不释手,特邀苏州名流共赏佳品。从此陈务人声名大振,书画作品风行于苏州、无锡、镇江等地。他有三幅画曾在杭州西湖国际博览会上获奖,其中一幅被一日本收藏家高价买去。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上海画集》也曾收有他的作品。
陈务人长期寓居镇江,借庵堂作画室,以卖字画为生,晚年才回到宝应状元桥东贾家巷的老宅。
陈务人有二子。长子师古,与乃父同住贾家巷老宅;次子达古,居状元桥西一宅,与老宅遥宝应贾家巷遥相对,拱着一座状元桥。
陈师古,字仿颜,虽饱读诗书,却无心于仕途,也不思农商,靠着父亲的庇荫和妻子季氏数十亩陪嫁良田,日子倒也过得悠闲自在。
年月,陈师古喜得麟儿,举家欢欣。新生儿乳名网子,贱名19101好养,意为网罗了就走不了。大名处泰,意为一切皆处之泰然。这种淡泊面世的生活态度与其说是对儿子的寄望,倒不如说是父亲对自己生活状态的概括。而这“处”字恰恰也是陈氏族谱既定的排序。
新生儿给状元桥东贾家巷里的这个“三近堂”旧式家庭带来了三世同堂的欢乐。最开心的不是年轻的父母,而是爷爷陈务人。是时,陈006务人刚及不惑、春秋正盛,又值书画造诣臻于化境,大江南北一纸难求。
陈务人以为斯时斯地得此麟儿,是托老祖宗东海侯福荫,预示着“三近堂”重光有日矣!陈务人兴之所至,在孩子满月时,给大门上书写一联:“射阳古第,北城名家。”这样,就把“三近堂”陈家始祖又向前推了一千一百多年,即从明初陈文追溯到东汉时的陈琳。
面对这副楹联,却也从来不曾有人质疑:陈琳,广陵射阳人;陈文,庐州合肥人,能扯到一起吗?这是因为读书人一向恪守所谓“六合之外,存而不认;六合之内,认而不争”,在中华大地上,古往今来,移民流徙,不知凡几,千里认祖寻根者比比皆是。更重要的是人们相信,博雅如陈务人先生者,把射阳陈琳和北城陈文都认作“三近堂”祖宗,自有他的根据。明初都督佥事陈文在功成名就之后不回合肥,却移居宝应,焉知不是冲着陈琳而来的“认祖归宗”?
网子出世,确有异禀。之前,由于陈家与彩衣街开典当铺的金家是世交,两家儿媳同时怀孕,在一次聚会时指腹为婚。金家儿媳先诞一女婴,陈家十分高兴,立即备大礼“订婚”,此举名曰“引子”。十数日后,陈陈雨家果然得一男孩,求子得子,欲仁及仁,这种喜悦是可以想象的。再者,花
处台泰烈一次家里香火不慎,遭祝融之灾。举家上阵,扑灭大火。待火熄人定传士传时,发现孩子不见了。全家又是一阵更大的慌乱。后来,人们在爷爷那丛
书间业已塌了大半的卧室的床里边找到了孩子。网子正在梦乡里抿着小嘴笑呢。爷爷连声说:“此子不可小觑,此子不可小觑!”从此,更是格外宝贝这个孙子。
网子差不多在断奶能跑之后就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了。他的文父母并不寂寞。陈仿颜与季氏夫人继他之后生有处常、处丰、处坦三子化第世一和处英、处舒、处赞三女。陈仿颜膝下四子三女,成为人丁兴旺、福祚绵家章
长的美谈。每言及此,家人都说,是网子这个头开得好。
网子早慧,又得祖父口传心授,与同龄孩子相比较,他的身体与智力都更为出色。他不但打下扎实的传统诗文基础,还养成了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的好习惯。爷爷因书画活动常游走于沪宁线上,不免带一些传播新文化的书刊与社会信息回家,这让网子的眼前又出现了一007片新天地:大清、民国、辛亥革命、俄国十月革命、新文化、五四运动、三民主义、马克思主义……这些连成年人都不甚明白的概念,在网子小小的头脑中常常萦绕不去。他时不时冒出一两句来请教爷爷,闹得爷爷一面感到高兴,一面又隐隐有点担忧。
网子岁时,看上去个头却比那些十四五岁的少年还显高,也格10外壮实。爷爷把他送进了安宜高等小学校,接受新式的学校教育,正式启用陈处泰这个学名。
宝应素有“江淮儒宗”的美誉,自古有重视教育的优良传统,凡耕读世家都希望孩子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正途”。戊戌变法之后,举国废科举,兴学堂,宝应也未落于人后。年兴办了官立高等小1903学堂,到年改为公立安宜高等小学校。学校设在县城东郊画川书1912院内。这里原来是清初侍读乔莱的私家园林,名叫纵棹园,也叫画川别业。嘉庆年间,乔家孙辈们把它捐献出来,由县里创办了一所科举学塾,名为画川书院。从书院到学校,这里无疑是宝应学子们心中的圣殿。
吸引莘莘学子的另一重要原因是这所学校延聘了一批学兼中西的优秀老师。校长朱瑞年,字颂符,品行端方,学识渊博,虽然略有古板保守,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他成为一位受人尊敬的学者。主任教员吉厚甫、周一风、张仲修等先生都是两江优级师范的毕业生,他们不但能讲授子曰诗云,也能讲授外国语言和数理化等自然学科。学生到这里来,008纵棹园“画川书院”今貌多数希望能学到真知识、真本领。当然,也有一些前朝“遗少”到这里来圆“功名”梦。虽然已经是年,他们竟执拗地认为一张高小文凭抵1919得上前清一个秀才的功名,至少也是廪生什么的。真可谓非常有趣,亦复可笑。全校三个班级,一百二三十名学生,年龄跨度很大,大的已过“而立”,最小的就是陈处泰,才岁。当年的学制为初小四年,高小三10年,中学四年(师范五年),大学(本科)四年。高小的课程大体相当于后来三三制中学的初中程度。陈处泰没有读初小,他和许多大龄同学一样,或私塾,或家学,然后就直接考进高小。入学后,他在诸多大龄学长面前一点也不怯惧,各门功课都学有余力,英文、图画、体育等学科常居全班之冠。
陈处泰尤其喜欢课外阅读和交友切磋。最让他佩服的同窗是来陈雨自氾光湖华家滩的华睆。这位同学不但人品好、学业好,而且有理想,花
处台泰烈受父亲影响服膺孙中山的学说,立志为民族复兴、世界大同而学习。华传士传睆大陈处泰这位小学弟岁,但从不以兄长自居,常主动向这位志向远丛
书8大、见识不凡的同学请教。两人爱憎常趋一致,方法取向却不尽相同。
三年同窗,切磋砥砺,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二人终于结成可托六尺之孤的朋友、同志。
相比较而言,华睆行事持重,所谓“临事而惧,好谋而成”;陈处泰思文维敏捷,嫉恶如仇,敢作敢当。他俩一大一小,如影随形,相得益彰,周化第世一围凝聚了不少同学,不但有同班的张保京,而且有高班的范煌、居秉遥、家章
胡玉章等。大家常聚一处,或研习功课,或议论国是。同学中也有视他们为“新派”而不屑者,特别是那班求功名的“老先生”。
就在华睆学年考试获全校第一,且被班主任周一风老师指定为班长后不久,一位叫孙大宾的多岁的老同学很不服气,公然叫阵,指名30要与华睆切磋诗文。题目都拟好了,叫做《重修翦淞阁记》。比赛方法009是或诗或文,一人一篇,同在校刊上发表,由全校老师同学评定高低。
翦淞阁也叫翦淞亭,是校园里建在一处水边小山包上的六角亭子,借前人诗句“翦断淞江一茎水”而命名,为师生们晨昏流连之所。其时,因亭阁年久失修,为安全计,朱校长集资重修,且铺阶设墩、广植树木,使之成为师生们课余散步遣兴、交流抒情的校园美景。此举原为高等小学的盛事,想不到竟成为孙大宾挑战华睆的题目。
华睆以为切磋诗文并非坏事,所出题目也值得一写,但像这般极不友善的挑战是会伤了同窗的和气的。于是主动找到这位学长,再三表示很乐意请教为文作诗的知识,务请取消打擂之邀。谁知这位儿子已经岁的老同学并不把华睆放在眼里,冷冷地说:“华睆,这就不用13客气了。你现在是全校第一,小弟我敬仰不已。不过是真第一还是假第一,还得看看你这回切磋诗文的结果。望吾兄不吝赐教!”张保京闻言拍案而起,说:“我们把孙大宾之流视为同学,可他们历来把我们看做异类,同这种人讲什么礼让!”“大清完了,大清的余孽还在。”陈处泰把手一挥:“扫清这些遗孽当是我辈义不容辞的责任!”不久,双方的诗文果然都在校刊上登载出来。孙大宾写的是一首诗,华睆的是一篇用白话写的散文。那诗的开头四句是:“翦淞高阁居山巅,茂树森林是眼前。登临唯觉心胸阔,坐看清溪流玉泉。”华睆的文章简述翦淞阁历史,道出重修的现实意义,言简意赅,朴实无华。陈处泰批注道:知史者以史为鉴,当代青年应以天下大事为己任,决不能抱残守缺,陶醉于历史陈迹的蜗壳之中。此批自有扬华抑孙之妙。很快有人加批:“此言极是!”指出孙作不过是效仿《滕王阁序》的陈词,毫无新意。有人干脆在孙诗眉头批上“腐气十足”四个字。这场比赛没有正式裁判,谁优谁劣、谁胜谁负却是不言而喻的。
这件事传到陈处泰爷爷那里,反应完全不一样。爷爷觉得孙子头脑中装了许多怪念头,总是喜欢标新立异。孙子则认为一味抱残守缺,社会就不会进步。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五四”肇始,变革的潮流是谁也挡不住的。
010陈雨花
处台泰烈传士传
丛书
画川第微二澜章
第二章画川微澜011前次的打擂不过是画川书院那平静湖面上一个小小的涟漪,之后陈处泰与英文老师的交锋,却是一场不小的波澜。
安宜高小虽然以师资质量高著称,也难免会有南郭先生混迹其间。教授英文课的朱沐水就是一例。此人水平不高,还极不负责,常常一夜麻将搓下来,还有胆量夹了教本大摇大摆地走上课堂。对于朱沐水而言,“挂黑板”成了家常便饭,却从未见他有所自责与改进。这是因为校长朱瑞年是他的堂房哥哥。同学们也正是瞧着校长的面子,常常放他一马而没有闹开来。陈处泰一向不以为然,背后给他一绰号叫“红墨水”。据说,这有三层意思:红者,朱也,“墨水”与“沐水”谐音,此其一;讥其批改作业不看正误,一律打个“”,滥用红墨水,此其二;还有√
第三点,就是认为他不配姓朱,他玷辱了朱校长的清名,也不配称宝应朱家的后裔。
这一天又是朱沐水的英文课。同学们正聚精会神地听朱沐水用他那略带沙哑的声音边读课文边作解释。坐在第一排的陈处泰忽然咳嗽一声,平静的课堂像微风掠过湖面一样,轻轻地荡漾起来:有的“哗哗”翻书,有的在查《英汉词典》,有的交头接耳,有的掩口而笑。只有华睆和几位大龄学生端坐在位置上。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朱沐水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他历来有处变不惊的好风度,就顺手拿起教鞭在讲台上轻轻敲了两下,说道:“安静,安静!”课堂果然安静下来。谁知当他从刚才被打断的地方重新读讲时,陈处泰又咳了一声。课堂里竟然发出了一阵窃笑。朱沐水此时知道了,这是冲自己来的,肯定是自己在讲解中出了差错。他再次被迫停下来,两颊绯红,有点撑不住。朱012沐水看看课文,一点也看不出错在哪里。猛抬头时,发现陈处泰正对别的同学做鬼脸。
朱沐水知道这个小家伙不好对付。陈处泰不能像华睆那样门门功课常居榜首,但是在若干疑难的思考与发现上,往往使华睆他们都感到望尘莫及。正是在这一点上,有的老师称赞他,有的老师看到他就觉得头疼。朱沐水尤其讨厌他,他曾把自己在课堂上讲错的内容编成英汉词语错杂的打油诗公之于众。而此刻,他又不知在捣什么鬼,还得意地扮着鬼脸。倘不稍施惩戒,自己的面子往哪搁,更何谈师道尊严?
思之再三,朱沐水强压怒火,尽量平静地叫起陈处泰。课堂里一片沉寂。
“陈处泰,毫无疑问,是你刚才用咳嗽把大家逗笑的。”“朱先生,不可能,是您弄错了!”这回是哄堂大笑,整个课堂乱成一锅粥。连华睆也忍俊不禁,笑得前合后仰,忘了顾忌。这样的逗弄对一位老师来说近乎残忍。但是,陈处泰的机敏与胆量实在让大家钦佩。他巧妙的答问恰恰指出了朱先陈雨生刚才的错误,正是由于朱沐水忽略了定冠词(),把一个表示“不可花the处台泰烈能”的词组()错作“毫无疑问”()来解传士outofthequestionoutofquestion传释了。
丛书
朱沐水从陈处泰的回答和满堂哄笑中明白过来,又羞又恼,再也控制不住,把课本一摔,大声斥责:“你好大胆子,简直目无师长!”一跺脚,拂袖而去。
下午,布告栏里贴出一张校长签署的训令:“查二年级学生陈处泰画目无师长,屡犯校规,着停课反省,以观后效。”川第微二一石激起千层浪。办公室、教室、宿舍、操场到处都在议论这件事,澜章
有人甚至在校长办公室门外大声宣言,发表自己对训令的看法。多数老师和学生对校长不辨是非、公然徇私护短深为不解。他们指出,师长当自尊,方能得到学生之尊重。学生的人格同样应当得到尊重。也有如孙大宾之流站出来拥护校长的决定,讲什么师道之不存久矣,学校重整纪纲,维护师道尊严,实在是英明之举。他们甚至凑份子送礼,慰013问朱沐水。
朱沐水第二天称病罢教,竟有两位教员宣称,对像陈处泰这样“过激”的学生不给予重罚,则师道颓败、校将不校,并封书罢教以声援朱沐水。
陈处泰并没有被吓住。他在校园里演讲,说明事实真相,并且宣布:民国已经这么多年了,以倡导“科学”“民主”为大任的五四精神也已晓布海内。这公立学校不是一家的天下,先生有错不纠,学生无过受罚,是非何在?公道何在?本人愿就此事与朱先生及其追随者较一短长,乃至公诸社会!一日不得公道则一日不进课堂。
这一着针锋相对,十分有效。起先是张保京等同班同学支持,接着是范煌、居秉遥等高班同学支持,最后是一年级的同学全都站了出来支持陈处泰。他们的口号是:不能让朱沐水之流误人子弟。
校长朱瑞年先生坐立不安了。不但校园里闹得沸沸扬扬,而且有些社会知名人士也关注此事。他没有想到事情会弄成这个样子。在将事情的真相询问清楚之后,他觉得自家兄弟实在太不争气了。陈处泰是“三近堂”的后生,名士陈务人的长孙,其他参与其间的学生都有一定的家庭背景,果真闹到社会上去,这安宜高小的声誉和自己的清名都会受到影响。陈处泰等已经放出风来,要把朱沐水两年来在课堂上卖狗皮膏药的例子一一列出,公之于众,向社会要公道,向县署要公道。
一旦走到这一步,自己将何以立身于学校、示范于全县之同仁?因为朱瑞年当时不但是安宜高小校长,还是宝应县传习所所长,即今天的教育局长。他后悔听了堂弟的一面之词,匆忙下令处分陈处泰,以致现在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就在这时,华睆私下里找到陈处泰并表明自己对事件的看法:“我的基本观点同你及大多数同学并无二致。但我很尊敬也很同情朱瑞年校长,我们不能以一眚掩大德,最后两败俱伤。”陈处泰一向尊重这位老大哥,于是询问解决办法。华睆如此这般说了自己的想法,陈处泰立表赞成。
华睆马上到校长室向朱瑞年陈情:“先生是一校之长,又是传习所014所长,执全县教谕,立桑梓风范。此事我是目击者。陈生两次咳嗽,对答含讥,有失敬意。朱老师授业常错,从不反躬自省,也实在有违师道。
全校都希望先生一秉大公,妥善处理,以平众忿,息事宁人。”朱校长颇以为然,让华睆说出解决办法。华睆坦然以对,朱校长默默点头称善。
华睆离开校长办公室,朱校长盯着他的背影长喟而赞:此等人才,何可多得!
华睆转身来到范煌的宿舍,众同学都在。他先说了求见校长的情形,然后说了自己的看法:“辛亥革命之后,国事多艰,外患内乱接连不断。我们求学攻书,原是为了治国平天下,何必为一时之愤荒废学业,浪费大好时光?朱沐水先生不肖,朱瑞年校长是我们敬重的好老师,我们岂忍心陷朱校长于徇私袒亲的困境呢?”一席话说得大家默不作声。他又趁热打铁把处理办法告诉大家,并故意当众问陈处泰:“你以为如何?”陈处泰点头说:“就这样吧。”大家也都赞成。有人说了一句:“用我们宝应话说,这叫‘快刀切豆腐———二面光’!”意即矛盾双方都有面子。
陈雨第二天早晨,布告栏里的训令不见了。
花处台泰烈华睆身为二年级班长,理所当然地代表全班同学到办公室当着全传士传体老师的面恭请朱沐水上课。这位“红墨水”先生扭捏作态一番,才勉丛
书强拿起课本朝教室走去。其实,昨晚上他被堂兄结结实实教训了一顿,知道自己今天该怎么做。
周会上,朱校长借题表扬了陈处泰:“陈生处泰,好学精思,敢于格致求是,持之以恒,必成大器。”这不啻公开平反。师生皆不损和气,一画场风波就此平息,不过对于陈处泰的人生来说,这恰恰是一个开始。川第微二澜
三度寒暑,倏忽而过。陈处泰高小毕业了。章
安宜高小朱瑞年校长把一年一度的毕业典礼放在城西学宫里进行。
学宫是一处体制宏大的建筑群,其主体是文庙,是县儒学的正学署,东侧为副学署,西侧是射圃。三处内部通连,浑然一体。清代以前,这里既是祭孔崇圣的地方,又是学官们办公讲学传艺的地方,集庙宇、015官署和学校为一体。民国以后,废除了每年春秋两次盛大的“丁祭”,但是,这里仍旧是一个神圣的地方。明清两个朝代,宝应出过两百名举子,半百以上的进士,仅康熙三十九年()以后,百年之内,就相继出1700了状元、榜眼、探花“三鼎甲”,这还不包括将近名武举人。这里不仅80是朱、刘、乔、王这些读书人家的光荣,就连老百姓说到这些时也会情不自禁流露出几分自豪。在人们的心目中,宝应的才俊哪一个不是从学宝应学宫之大成殿宫出棂星门,绕泮池,越状元桥走出去的!这也正是朱校长必须要把毕业典礼安排在这里的情怀所在。
陈处泰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他的家就在附近的贾家巷里,周岁时爷爷就带他来拜过孔老夫子。能跑了,爷爷便牵着他的小手,过状元桥,绕泮池,进棂星门,朝拜大成殿,仰望明伦堂,登上状元峰。这几乎成为爷孙俩的日常“功课”。也就在这座圣殿里,爷爷不止一次为爱孙讲说自家“三近堂”堂名的由来以及自己对孙儿的寄望。爷爷根据自己的理解反复强调:孔夫子教导我们,做人的根本就是三个字,即“智”“仁”“勇”。怎样做才能修炼成这三种品德?以学而不厌逐步取得智016慧;以敏于行而讷于言接近仁爱;以明辨是非直面羞耻而锤炼勇气。唯其如此,才能成为治国平天下的栋梁之材。然而,长大以后的陈处泰更感兴趣的是坐在银杏树下看书,到小河边上漉鱼摸虾掏螃蟹,或站在状元桥上遥望浩渺的宝应湖,任思绪随波逐浪,漫游无际……这天早上,陈处泰很早就来到学宫前。晨雾中的棂星门、鼎甲坊变得缥缈而遥远。而一个确定的未来,似乎越来越近。虽然一时还说不清那是怎样的境地,但他总觉得应该为之去争取与奋斗。恰在此时,华睆和张保京两位同学如约而至。三人一字儿坐在泮池边的汉白玉围栏上,你一句我一句聊开了。
三载同窗,情逾手足。画川书院里所经历的一切都成了美好的记忆和眼前的谈资。三人一致认为,发生在四年前的五四运动最令人向往。“虽然没有赶上参加那些活动,目睹一切之后,我好像一下子长大了。”陈处泰感慨地说。华睆、张保京相继附和。
当五四运动爱国主义顺着京杭大运河南下,吹进这古朴的小县邑时,首先起来响应的就是安宜高小的青少年。坐在石栏上的这三个人陈雨虽然那时还不是安宜高小的学生,却是这场运动的目击者与追捧者。
花处台泰烈同学们热血沸腾,走上街头,为国家、民族的命运呼号,为科学、民主奋传士传斗。“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卖国贼!”“还我青岛!”“废除一切不平等条丛
书约!”愤怒的口号此起彼伏,一连数日,响遍了大街小巷。市民们也被这有史以来第一次见到的学生大游行场面感染了,纷纷走上街头。从东圈门到鱼市口,从大仙桥到小南门,到处都是人,挤个水泄不通。最后安宜高小、敦睦高小和女子高小还联名通电,声援北京的学生。
画把年的五四运动作为中国民主革命进入一个崭新历史阶段川第1919微二的标志,这一点三位同窗当时自然不会意识到,但是这场使整个民族澜章
觉醒的运动点燃了他们心中爱国主义的火苗。可以说,他们是按照各自的理解而怀着拯救民族国家的志向走向安宜高小大门的。如今他们又将走出这所学校的大门,到更加广阔的天地里去寻求各自的目标,实践他们的理想。
“在我们三人中,华睆兄已明确了自己的人生道路。你选择了孙文017学说,将追随孙中山先生去实践自己的人生理想。”陈处泰说道。张保京立即接住话头说:“我可能与华睆兄走一条道。处泰老弟是怎么选择的?”“我倒还没有考虑好。”陈处泰用一种显然与年龄不相符的深沉语调说:“我爷爷一直寄望于我,他老人家苦心孤诣,希望我沿着建安七子、孝勇文公的风流重振‘三近堂’家声。老人家实在不知道属于他们的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的父辈已无意于此,我更不可能为圆老人‘学而优则仕’的美梦而成为这个旧式家庭的孝子贤孙。孙逸仙的革命理想是伟大的,然而解救中华民族于水火的恐怕不只此一条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华睆感动地看着这位小老弟,说道:“人各有志,不过我们三人为民族、国家而求学的志向是一致的,不论老弟选择什么道路,我们将殊途同归。”毕业典礼准时进行,有两名毕业生获“拍照题词”嘉奖。这是安宜高小对毕业生的最高奖励。名列“状元”的是华睆。朱校长的亲笔题词为:“华生睆品端学邃,练达世情,求之侪辈,颇不易得,爰摄是影,以为纪念。”另一位叫周永安,主要是他的六学期考勤,从未有过迟到与早退。
散会后,张保京忿忿不平地说:“周永安算怎么回事,论品行,论学业还不及鄙人,这份荣耀应当属于我们处泰老弟!倘没有朱沐水那一节,说不定……”华睆使了个眼色,没有让他说下去。陈处泰并不介意,诚恳地对二位说:“我爷爷已略备菲酌,恳请二位兄台午间到舍下一聚。”第三章走向“叛逆”018宝应当时没有中学,差不多毕业典礼一结束,那些打算继续深造、家庭又有条件供养的同学就打点行装,或南下,或北上,各自寻求自己心仪的学校去了。陈处泰没有多考虑,选择了江苏省六中,即镇江中学。张保京选择了江苏省一中,即南京一中。只有华睆一下子报考了三所学校———南京一中、镇江六中和扬州八中,结果都考取了,收到三张录取通知书,最终选择与张保京一起就读于地处南京八府塘的江苏省一中。
陈处泰选择镇江中学出于两方面考虑:一是看中这所学校悠久的陈雨文化传承与雄厚的师资力量。这所学校的前身是年建于鼓楼岗花1892处台泰烈的南泠书院,后改为镇江府中学堂、镇江府属四县公立中学,年方传士1913传改为江苏省第六中学。这里集中了一批学贯中西的学者,其中不乏思丛
书想激进的民族精英。另一原因是爷爷正旅居镇江卖画鬻字,自己可以随爷爷食宿,省去许多开销。陈处泰深知爷爷之所以特别喜欢自己,倾走向第﹃
叛三逆章﹄019江苏省镇江中学(前身即省六中)力栽培自己,固然有“长房长孙”的因素,更重要是因为自己比较聪明,博闻强识,孺子可教,让他看到“三近堂”未来的一丝希望。但是当自己读中学时,随着陆续降生于“三近堂”的弟弟妹妹有五六个之多,加之还有叔叔那一家子也需要照应,这个大家庭的经济负担日重一日。而爷爷已年过半百,精力也大不如前。自己纵使不能帮助爷爷创造收入,至少也不要让老人荷负过重。再者,生活在爷爷左右,对老人家也能略尽孝道。
当时家有学子能录取省属名校,不但是一家的大事,也是一个地方的荣耀。陈务人老先生为此率全家祭拜祖宗,又到大成殿行礼如仪,叩拜大诚至圣先师孔子的灵位,还设家宴拜谢致贺的亲友和街坊邻居。贾家巷“三近堂”陈家老宅着实热闹了一番。老人对孙子选择镇江中学感到十分开心,特别是了解到孙子的想法之后,几次在室中抹泪自语:祖宗有德,我没有白疼这个孩子。
老人亲自督促,为孙子置办行装,被褥蚊帐都是新的,衣裤鞋袜一样都不许马虎凑合。老人还特地把自己心爱的一只皮箱送给孙子,开学前,指令儿子仿颜陪他一起送孙子进了地处镇江市鼓楼岗的这所名校。为了孙子能安心就学,老人坚持让孙子寄宿于学校,而不让其跟随自己食宿。
学校古木森森,远离市井,的确是一处读书修身的好地方。临别时,爷爷再三叮嘱,宝应家中的事轮不到他操心,父母、叔叔、婶婶会把一切安排好的,更不要为爷爷分心,把每门功课学好,就是对爷爷奶奶也是对父母亲最大的孝顺。
陈处泰十分感激祖父和父亲两代长辈对他的养育与关怀。然而他心里明白,自己注定要成为“三近堂”的叛逆者。如果爷爷知道自己020心中的追求,会是怎样的结果呢?他不敢想,但也没有因此而放慢自己求索真理的脚步。
爷爷借住的是一座处于幽巷深处的古寺,叫净空禅院。住持法缘的俗家竟也是在宝应湖畔山阳沟。法缘不但精于佛法,也通晓儒家,执信佛法即书法,故而与爷爷结下不解之缘。二人日常过从,并不密切,一僧一俗,修持作画各得其所。爷爷日常生活由一名叫慧智的小沙弥打点。两粥一饭,素馐一碟,清茶一盏,与老僧无异。偶得佳作,煮好茶一瓯,邀法缘大师作彻夜谈,成为爷爷最开心的雅事。
爷爷外间常有应酬,但从不把客人带到禅院这个清净之地。因而知道爷爷住所者少之又少。爷爷虽为俗家儒者,入寺随缘,极力恪守清规。内衣即亵衣,从来不在寺内清洗,总是送到街上一洗衣坊里。陈处泰偶尔来帮助爷爷整理内务,爷爷总要把寺院规矩叮嘱再三。
陈处泰是一位一切朝前看的少年才俊,很少发思古之幽情。然而每当走到这条不知名的深巷中,看到一抹斜阳泼洒在参差错落的墙头上,瓦楞间蓬草摇曳,萧墙内枝桠婆娑,巷弄显得越发静谧,就会记起辛陈雨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中写下的“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花
处台泰烈寄奴曾住”。是的,千古风流免不了要被历史的风雨所洗刷。中华民族传士传那种一往无前的精神常成为启迪后人的力量之源。
丛书
过了四五个星期之后,陈处泰完成了从宝应画川书院到镇江南泠书院的转换。他完全熟悉并且已经适应了新的学习与生活的环境。从宿舍到饭堂,从教室到图书馆、实验室,从教学区、生活区到体育活动区,都摸索得一清二楚,置身其间,竟有如鱼得水的感觉。他仍然是班走上年龄最小、学习成绩名列前茅的优秀学生,很快得到任课老师的赞向第﹃
叛三许和同窗室友的青睐与厚待。不同的是,他不再像在高小时那么活泼逆章﹄调皮,也不再去挑剔老师的过错。遇到责任心稍差的老师,再也不会在课堂上当众嘲弄挖苦了。他变得爱独处、深思,身上多了一种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成熟”。他把课余时间大多花在图书室、自修室。他与时在南京读书的华睆几乎每周都书信往来。两个人都有一种“天下大任、舍我其谁”的自觉与豪情。
021一日,陈处泰又来到爷爷的画室。爷爷正应人所求,在一张八尺宣纸上泼墨作荷。漫天蒙蒙烟雨,一池田田墨荷,一支含苞荷花,就一枝,艳红似火,冲天而上,顶立于这水墨造就的黑云压城、天塌地陷的情境之中。陈处泰从未见过爷爷有这般激情与力量,他被生生地震撼了。
画荷,尤其是泼墨荷乃是爷爷的特长,层层渲染,干湿浓淡,千变万化,常现鬼斧神工之妙境。然而眼前这幅巨制全然不似爷爷的作派,倒像是自己的心声……爷爷显然注意到孙子的到来,却未曾招呼。他右手握着一支蘸了白粉的描金笔,左手拿着一柄放大镜,显然在收拾那朵未曾绽放的荷花,不能分神。那荷花用的是工笔,花瓣上的纹理纤毫毕现,在画面上特别抢眼,却一点也不突兀,与荷叶、与天地、与风雨浑然一体,又卓尔不群、一尘不染。
爷爷终于放下手中的画笔和放大镜,从孙子手上接过一杯茶,在画案前坐下。爷爷仍旧陶醉在自己的作品之中,片刻后,突然发问:“网子,你晓得这幅画的立意吗?”陈处泰未曾作答,不是答不出,而是不愿扫了老人的兴致。他知道老人这样的开头,不是求答案,而是要被问者提神聆听,接下来他会自己作答,还将有一番画外的议论。果然,爷爷接着说:“你坐下来听爷爷说。”“宝应学者历来标榜集汉学和宋明之学于一体,其实治学的重点仍在宋明。读书、做官总还是把修身立德放在首位。”爷爷呷了一口茶水接着说,“周敦颐以莲为儒者的象征,一句‘出淤泥而不染’可以说为天下读书人立了规范,宝应学者无不以为圭臬。即以尔父而言,虽无甚作为,克己复礼,数十年不逾规矩,也算是为你们兄弟姊妹立了规范了。
民国已经十几年了,我不做前清遗老,但是,北洋、广东争来争去何日是个了时?芸芸众生礼乐失据,无所适从。无论众人熙熙,天下攘攘,爷爷希望你把做人的根本这一条守住。这就是爷爷在这幅画中要说的内容。”像这样的说教,对于陈处泰来说并不新鲜。从“三近堂”家风到画荷立意,爷爷的教诲不知凡几。他从来不与老人争辩。不论怎么说,老022人希望自己的孙子做一个操守高尚的学子总是不错的。其实老人真正要说的并不止这些。山雨欲来,乱象环生,老人担心孙子被莫名其妙的思潮卷到即将到来的历史的大风暴中去。陈处泰知道这一点,却不点破老人的忧心所在,温言劝慰老人,说:“爷爷但放宽心,您的教诲孙儿都记在心里。我一定会以您案上的这幅画作楷范,做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读书人。”转眼两个多学年过去了,陈处泰各门功课都取得优良成绩,哲学、英文尤其出色。他还能写一手好字,画一笔好画,常令同窗望尘莫及。
那时英文课是以英国文学作品为教材的。课内课外,他读了许多英国文学名著,包括莎士比亚的戏剧。他的英文阅读能力常令老师们惊诧不已。然而此时此刻,陈雨他非但没有丝毫的成就花
处台泰烈感,反而常被一种莫名传士传的苦闷纠结着,因为他丛
书无缘得见一直追寻的共这是陈处泰持读不舍的英文版《资本论》,现藏于南京雨花台烈士纪念馆产党人与共产主义理论。他的同乡好友华睆在这方面却成了幸运儿。
华睆进入江苏省一中不久就加入了尚在地下活动的中国国民党,走并成为城南支部的负责人。在南京市的学生运动中,华睆结识了东南向第﹃
叛三大学学生宛希俨。宛希俨是中共南京地委主要负责人。后来国共合作逆章﹄时,宛希俨与华睆同为中国国民党南京市党部委员,合作共事,彼此肝胆相照,荣辱与共。
在宛希俨的影响下,华睆阅读了《共产党宣言》《资本论》等马克思经典著作,还接触了《新青年》《湘江评论》《少年中国》等宣传革命道理的进步刊物。这让陈处泰好生羡慕,甚至后悔当初没有与华、张二位一023起去一中求学。然而华睆虽然十分敬佩共产党人,却不愿放弃他的“三民主义”。
不过也正是受了华睆的指点,他终于从学校图书馆的外文书架上找到了一本英文版《》(《共产党宣ManifestooftheCommunistParty言》),随即如醉如痴地沉浸在经典理论的宣弘之中……AspectreishauntingEurope-thespectreofcommunism.AllthepowersofoldEuropehaveenteredintoaholyallianceto:,,exorcisethisspectrePopeandTsarMetternichandGuizotFrenchRadicalsandGermanpolice-spies.
(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为了对这个幽灵进行神圣的围剿,旧欧洲的一切势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国的激进派和德国的警察,都联合起来了。)读着,读着,眼前的阴翳雾霾一扫而空,出现了一片新天地。一切复杂纷繁的社会现象,只要用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观点去观察与分析,就能得出正确的答案。他马上意识到华睆兄的“三民主义”与马克思主义殊途同归之说并不正确。“三民主义”虽然也描绘了一个美好的社会,但它所代表的并非劳苦大众的利益。只有马克思主义,才是全世界无产者解放自己的理论武器。
陈处泰从此一发而不可收,四处搜求英文版的社会科学著作。而一般人对外文书刊很少留意,他的阅读倾向几乎不为别人所知。
一天下午,他在学校图书室翻阅《》(《自然辩证DialecticsofNature法》)。这虽然是弗里德里希·恩格斯一部未完成的著作,但恰恰是马克思主义和恩格斯思想的自然观和自然科学观的反映。就在陈处泰捧着这本书默读时,哲学课主讲马力老师打一旁经过,把一切看在眼里。马力老师隔日邀请他到自己的住所交谈,发现这位年仅十五六岁的学生竟读过好几部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而且都是英文版,真的不可思议。马老师还发现,他有着与实际年龄不相称的深沉,而且对所读024过的著作,皆有不同凡响的见解。他讲辩证唯物主义,只讲对科学知识的理解,并不抨击时政;尽管持论颇有见地,却不做高谈阔论,也绝不以思想激进者自诩。马老师感慨地自诫:自古英雄出少年,这是我中华民族的希望,应多加指点和呵护。
陈处泰原本就敬重马老师,近距离接触后,他觉得马老师不但是可敬的师长,还是自己人生道路上值得信赖的引路人,从此多了许多过从。不久,马老师去欧洲游学,临行将一部英文版《资本论》送给了他。这是一部精装著作,漆布封面上烫金字十分醒目:KarlMarx。从此这本书成为陈处泰唯一随身携带的至宝。后来在上CAPITAL海从事革命活动,他为防不测,特地把这部经典交由夫人珍藏。因此,尽管后来他两次被捕及至牺牲,但这本《资本论》却能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年代,这本书作为革命文物,由他的女儿捐赠给了雨花台1980烈士纪念馆。
一名中学二三年级学生竟在阅读外文版马克思主义著作,这曾引起时任六中体育主任陈景福老师的注意,陈老师是中共党员,可惜不陈雨久他便去了广州第六期农民运动讲习所。这使陈处泰与这位镇江地花
处台泰烈区早期的共产党员失之交臂。
传士传倘若说镇江这个长江重镇打开了陈处泰的眼界,那么,镇江中学丛
书的文化积淀与清新学风则拓宽了陈处泰的胸襟。然而真正让陈处泰“脱胎换骨”的,首先是马克思经典著作,其次便是在这个大舞台上演的活生生的历史演义。
正是陈处泰在南泠书院生活的第三个年头,中华大地上爆发了轰走轰烈烈的反对帝国主义、反对封建军阀的革命运动。这场革命运动席向第﹃
叛三卷全国,规模之大,发动群众之广,影响之深远,为中国近代革命史之前逆章﹄所未有。这就是“大革命”,或称之曰“国民革命”。
镇江乃上海、南京和北平铁道往返的通衢,长江、运河水上交通的咽喉要冲,无论是爆发在郑州的二七惨案,在广州召开的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起源于上海的五卅运动,发生在北平的三一八惨案,还是北伐军兵分三路,英美帝国主义炮轰南京城,统统会在025第一时间里反映到这座城市士农工商各界爱国人士的思想上和言行中。“打倒列强,除军阀”的口号此起彼落,不绝于耳。而其中,对中华大地上政治风云最为敏感的当数鼓楼岗上这座镇江城里最高学府的莘莘学子。
五卅惨案消息传到镇江,群情激愤。首先走上街头的便是省六中和省九师(江苏省第九师范)的学生。游行队伍所到之处,散发传单,吁请各界支持,一致对付帝国主义。
年月日,省六中、省九师、润州中学、崇德中学、明智中192563学、崇实中学和县议事会、县参事会以及商会等人民团体在江苏省第九师范开会,成立“镇江外交后援会”,领导镇江市人民声援上海的反帝斗争。不久就掀起了名震一时的“租界风潮”。
月日下午,镇江各界人士三万多人,在公共体育场召开声讨帝65国主义的大会。之后举行示威游行,沿途高呼“誓雪国耻,收回租界,收回领事裁判权”的口号。游行队伍走到银山门时,路面狭窄,观众又多,意外地挤倒了租界一截围墙,致使女子高等小学校长茅淑文女士和七名女生受伤。这便成为风潮的导火索。
那是年,也就是第二次鸦片战争战败以后,清政府被迫和英1858国签署了不平等的《天津条约》,其中一项内容就是将汉口、九江、镇江辟为通商口岸。镇江便成为近代中国七个英租界之一。年,镇江1861的英租界正式建立,位置就在长江岸边码头旁,领事馆占据了镇江市区的制高点,背江面城。六十多年里,英帝国主义不知榨取了中国百姓多少白银黄金,镇江人民也受够了租界洋鬼子的欺凌。正可谓蓄久必爆。看到租界墙倒而致多人受伤,当时便有几名工人带头冲进租界工部局。对此工部局早有准备,他们料到上海血染南京路之后,镇江必然会有反对英租界的行动,于是早在月日就把眷属转移到停泊在江64面的军舰上去了,卷宗机要也早已藏匿到其他地方去了。愤怒的群众只将一些零星物件搬到马路上焚毁,以示抗议。直到晚上点半钟,人8
们才渐渐离去。之后,英国人借此大做文章,提出赔偿要求。在全国人民反帝斗争的支持下,镇江人民团结一致,绝不妥协,租界当局也只好026不了了之。
接着支援上海的“三罢”(罢工、罢课、罢市)斗争和抵制洋货运动轰轰烈烈,一波接着一波,一浪高过一浪,有力地打压了英、日帝国主义的凶焰。
不久之后发生的王宗培投江案,更是奏出了镇江人民反帝爱国运动的最强音。
年月日晚,镇江西乡牌岗村青年教师王宗培为抗议政1925720府延宕外交,身怀遗书登上招商趸船,向趸船上的乘凉人群演说五卅惨案史,劝导国人坚决抵制洋货,指责政府甘心媚外,延宕外交。痛哭流涕处,王宗培愤然跳江自尽。其遗书说:……尔来英日肆虐,迭次摧残我青、粤、沪、汉,人士性命等于草芥……稍有血性者莫不悲愤填膺。而执政者甘心媚外,竟将诸案延宕,至今不决……宗培自愤才力薄弱,不能为国一雪耻辱……故决意葬身鱼腹,以谢国魂。愿我父老前途努力,一致力陈雨争,勿使交涉移入英伦,庶免含糊了事,不致再贻人五分钟热度为花
处台泰烈讥,则国家幸甚……传士传
丛书
镇江学生联合会于次日晨将王宗培捞获后,立即在江边大观楼设临时治丧事务所,为之置办衣棺。同时拍发电报给北京政府,抗议政府延宕外交。下午,镇江各团体代表及军警学生将棺柩抬送至小街福寿庵寄厝。外交后援会为其正式建立治丧事务所。王宗培的遗书被印成走传单,广为散发,四处张贴。王宗培悲愤投江的壮举传至全国各大向第﹃
叛三报馆。逆章﹄事情发生近一年后,于年月日,即五卅惨案一周年之1926530际,镇江外交后援会为王宗培举行公葬。各界人士游行送葬,在北固山上建起了王宗培烈士墓。
在一系列反帝爱国活动中,作为六中学生会和镇江学联成员的陈处泰,不仅是一位积极的参与者,还是一位深沉的思想者。譬如王宗培027的壮举,让他感动,让他敬佩。同时,他觉得以“舍生取义”的办法来唤起民众,莫若用先进思想来宣传民众、武装民众,同帝国主义列强与封建军阀作殊死斗争。在大革命的大浪淘沙中,他不仅看清了帝国主义和北洋军阀的嘴脸,也意识到打着“三民主义”旗号的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绝不会比曹锟、吴佩孚、孙传芳之流好到哪里去,国共合作的路不会走得太久、太远。果然,不久在镇江发生的一切,证实了他的看法。
北伐战争节节胜利、大革命形势日益高涨之际,镇江许多青年知识分子投笔从戎,参加北伐军。省六中校医率领数名学生投身北伐,承担战地医护工作,成为一时之美谈。市民手持灯笼朝丹阳方向翘首期盼,迎接北伐军入城。
就在一片欢呼声中,风云突变,镇江驻军、公安局警员突然奉命行动,查封工会,禁闭民间团体。刚刚公开不久的国民党镇江市党部也被勒令停止办公。“清党”灭杀中,不但对共产党人格杀勿论,连那些真诚拥护国共合作、拥护北伐战争的国民党左派人士、进步青年、工农群众也只能亡命他乡,以躲避蒋介石的屠刀。原先好一座反帝爱国热情高涨的江城,顿时万马齐喑。
无独有偶,在南京读书的华睆也经历了大革命的锻炼与考验。他是南京市五卅惨案后援会的发起者和主要成员之一。他与共产党人宛希俨、曹壮父等紧密合作,发表《告全市人民书》,大力发动全体学生和广大市民开展声势浩大的反帝爱国运动;他宣传铁路工人和公交公司免费运送游行学生,说服商会会长,动员各商号罢市三天;他只身进警备司令部去争取爱国将领冷御秋将军的支持,有力制止了军阀齐燮元对爱国运动的破坏。这一系列的行动,使反帝爱国运动不再仅仅是游行、呼口号,而是伴以有目标、有组织、有计划的制裁和得力的措施,打击帝国主义的凶焰,支援上海的工友、学生和市民。
在对蒋介石的看法上,他与陈处泰基本是一致的。因为身在国民党内,华睆所见更为真切。
中山先生逝世才一年,蒋介石就制造了中山舰事件,接着又提出了《整理党务案》。在国民党内部,“国家主义派”“西山会议派”在上层028大搞分裂活动。而南京城里的国民党右派分子也在不停制造事端,企图破坏国共合作。华睆是一名曾列席国民党一大亲耳聆听并非常拥护孙中山“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的国民党左派党员,有着与共产党员合作共事的美好印象,面对这样的形势,他忧心忡忡地对身边的朋友说:“别看北伐战争节节胜利,大家都在替一个人忙。一旦胜利在握,别说共产党人没有活路,恐怕连我们这些正牌的国民党员也要成为总司令刀下的冤魂。”就在六朝古都“光复”不久,华睆的预言应验了。自称孙中山衣钵传人的蒋介石公然背叛孙中山的学说与政策,亲自部署并指挥了臭名昭著的四一二反革命改变。一时间,上海在流血,广州在流血,南京、无锡、杭州、厦门、福州、桂林无不在流血。蒋介石控制的地区在流血,北京军阀统治地区也在流血。在捕杀共产党人和进步人士方面,新老军阀们是心有灵犀、遥相呼应的。
眼看着一大批优秀的共产党人和进步人士惨遭杀害,华睆痛苦万分,他在致陈处泰的信中说:“我不是在月日才认识蒋介石的,我412陈雨为国民党感到羞愧,为孙中山先生感到难过,我誓将和这个国民革命花
处台泰烈的叛徒不共戴天!”传士传就在年月日当天晚上,华睆便以国民党南京市党部委丛
书1927412员、青年部长的名义张贴布告,通知全市国民党员于月日集会,抗414议蒋介石的暴行。蒋介石得悉,于日着人送了一封亲笔信给他,信13中这样写道:“华睆同志:明天大会万不能开,请即到总部一谈。蒋中正。”身为国民革命军总司令的蒋介石写这样的信函,可以说给足了收走件者的面子。华睆却未曾买“总司令”的账。六千人大会准时召开,通向第﹃
叛三过了《反对大屠杀》《要求中央制止分裂继续北伐》的议案。然后,华睆逆章﹄高呼:“拥护国共合作,反对中途分裂!”“坚持北伐到底!”带头到铁汤池国民党临时中央党部门前游行示威!
这一行动震惊朝野,华睆这个名字在国民党高层不胫而走。华睆也从一名上层一贯看好的国民党青年才俊变成蒋介石的眼中钉、肉中刺,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对于这件事,陈处泰曾不无调侃地说:“都是029宝应人,茨菇吃多了,认死理,这回老大哥比我还倔。”蒋介石的倒行逆施让陈处泰对大革命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而华睆对蒋介石的种种不满也直观地告诉他,蒋介石和他的右派集团所代表的是地主买办的利益,这个集团的执政不是民族的解放,而是中国反动统治格外血腥的苟延。他坚决相信,只有用马克思主义理论武装的中国共产党能够救中国,从此决心成为“宗法社会的逆子”“绅士阶级的贰臣”,做一名“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的名副其实的马克思主义者。
华睆在这番经历后却作了另一种选择。虽经历蒋介石多次捕杀而不死,他却没有改弦易辙,仍然信仰“三民主义”,奉行“三大政策”。
为此,他选择的解决办法是为孙中山先生“清理门户”,发誓要以个人之力清除国民党的毒瘤,搬掉中国革命的绊脚石,即学习古人“五步流血”的方式,以践行与叛徒“不共戴天”的誓言!
净空禅院不是世外桃源,江城上下的风风雨雨,也不可能让老画师无动于衷。大清洗中,镇江中学也有好几位师生悄然消失,是死是活,谁也说不清楚。这个消息传到陈老先生的耳朵里,让老人食寝难安。老人立即请人捎信给孙儿,周日陪爷爷作焦山游。
陈处泰知道,在镇江诸多名胜景点中,爷爷最喜欢焦山,这主要由于焦山藏有许多珍贵的文物和著名的古迹,一向有“书法山”和“文化山”的美誉。焦山碑林,则是爷爷每年都要拜访的地方。
这座碑林又称宝墨轩,原是自然庵、香林庵、玉峰庵和海云庵旧址,依托于山崖之下,掩映在绿树之中。这里珍藏着历代碑刻四百多块,数量之多,仅次于西安碑林,为江南第一。书法、艺术、史料、历代墓志、石刻艺术,内容极其丰富,尤以历代书法家碑刻著称。这里有东晋王羲之的《破邪论序》、唐颜真卿的《题多宝塔五言诗》、宋四家之一米芾的题额《城市山林》、黄庭坚的《蓄狸说》、苏东坡的《题文同墨竹跋》及《墨竹自题》,还有元赵孟頫的小楷等,相映生辉,不啻一部精缩版的“中国书法史鉴”。爷爷每到这里,就会流连忘返。手画心悟,尝不知月升日落,只得借宿山寺,翌日再读。难怪爷爷的字那么刚健洒脱,能说不是在古人030的示范中一点一滴地悟得妙谛?碑林中还有被称为“碑中之王”的《瘗鹤铭》,它与洛阳《石门铭》并称为保存价值极高的中国“二铭”,相传为东晋王羲之所书。原为摩崖石刻,后因崖石崩裂,坠入江中。不知经历几纪,才被从江中打捞出来,仅剩字,其中笔画不全的有字。拼接869还原,仍可见字体潇洒,别具一格,书法价值极高,确系稀世珍品。黄庭坚认为,大字无过于《瘗鹤铭》,推之为“大字之祖”。人们从这方碑铭中看到中国书法从隶到楷的演变轨迹,以为“笔法之妙,为书法之冠”。如果说爷爷在颜苏碑刻面前是逐字琢磨,那么站在《瘗鹤铭》面前,则是顶礼膜拜,一笔一画地默读、思索、寻根、究竟,有时竟至于潸然泣下。
陈处泰也知道,这次爷爷邀他上焦山,决不是为了寻古朝圣,肯定另有所属。果然,祖孙二人乘一小划子(注:指小木舟)过江登山时,爷爷执一手杖走在前面,不取去碑林的熟路,而是选了西侧陈雨一条没于野草的小径,迳花
处台泰烈去山巅。山路狭窄,二人传士传无法并行,陈处泰只能亦丛
书步亦趋小心翼翼紧贴爷爷焦山远景身后,每当爷爷脚下不稳或有失衡之状,马上伸手搀扶,不敢有须臾疏忽。好在焦山高不过百米,不用一顿饭工夫,祖孙二人就来到观澜阁前。
走这是一处精致古雅的小庭院,院内一株四百余年的古枫树挺拔秀向第﹃
叛三丽,一栋两层小楼为当年乾隆南巡时逗留过的行宫。此楼临江而建,楼逆章﹄外惊涛拍岸,波澜起伏,故名观澜阁。楼上东南西三面都有透明大窗,北有长廊更是观赏江景的最佳平台。站在古枫树下,爷爷掏出一方手帕擦去额上的汗水,对孙子介绍了这处古迹的由来,然后扶着孙儿的肩膀登上观澜阁二楼的长廊。
面对烟波浩淼的大江,老人长叹一声,悲怆自语:“吴山灵秀,楚天031开阔;万川东注,一岛中立。锦绣河山,谁能砥柱中流?”陈处泰肃然站立一旁,极目远视,未接爷爷的话茬。他心里明白,爷爷在考问他。这也正是爷爷带他上山的题旨所在。
此前关于这个话题,祖孙曾有过一次交流。不过陈处泰上次的回答多少有点言不由衷,因为他不想让爷爷为他担惊受怕。老人交游很广,对世情变化自有把握,每发议论处,可以说是有城府却不迂腐。他深知孙子的秉性,决定了的事情九牛也拉不回头。他告诫孙儿,目下世情险恶,传说镇江将成为江苏省会,中国国民党省党部也要从南京迁到这里来,无论如何不能掉以轻心,千错万错,绝对不能让人扣上一顶“红帽子”,那是万劫不复的事。
对于老人的拳拳之心,孙儿是心领神会的。于是陈处泰安慰老人说:“爷爷放心,您的孙子至今还是一名循规蹈矩的中学生。这些年,凡六中参加的社会活动我未曾少去,镇江学联也担着名儿。但我不是主事者,更未曾涉足任何党派,红帽子扣不到我的头上来。三民主义、马克思主义都被称作治国的良策,我只作为政治、哲学课程来学习。我们镇江中学至今未发现中共组织,共产党长什么样子,孙儿也未曾见过。
我现在经常想的是中学毕业后选择一所怎样的大学。我已经长大成人,不能再让爷爷为我的生活、学习操劳,我会好自为之的。”此时此刻,陈处泰不想再隐瞒自己的政治理想和人生追求,坦然禀陈了自己的胸臆。“爷爷向以‘射阳古第,北城名家’为荣,且以‘三近堂’家声来约束儿孙。”陈处泰背倚长廊栏杆,面对爷爷正色说:“安宜高小朱瑞年校长也一直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宗旨治校育人。
可孙子在现实社会中目之所接,耳之所闻,与我从小到大所接受的这些教义相距太远了。在我们宝应陈家的传承中,出过以天下为己任的俊彦,东汉的陈琳,明初的陈文,或文或武,皆可谓砥柱中流的人杰。可是先祖的才智也只能奉献于一姓的天下,而非百姓的天下。辛亥革命虽然从形式上结束了绵延数千年的封建帝制,可谋求建立一己专政的斗争一天也未曾停止过。袁世凯立范在前,蒋介石修例于后。三民主义成了蒋先生诛灭异己种种丑行的一块遮羞布。我读了《共产党宣032言》、《资本论》和介绍苏俄革命成功的许多文章,听了华睆兄的介绍,特别是耳闻目睹了自‘五卅’以来发生在镇江市的各种事件,得出了一个结论:真正能拯救中华民族于水火之中的,当是用马克思主义理论武装起来的中国共产党人。别看他们人数不很多,又被蒋总司令捕杀了大半,但是他们有理想,他们最无私,他们是这锦绣河山真正的中流砥柱!孙儿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要争取成为这个政党中的一员,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奋斗终生!”陈雨花
处台泰烈传士传
丛书
分襟第判四袂章
第四章分襟判袂033不能说祖孙俩焦山之行无果而终,只能说爷爷所得到的是最不想要的结果。然而孙子的一番陈词,哪一句不是他意料之中的真话实言?
江风拂面,陈务人老先生冥冥中想到遥远的过去。东汉末年,群雄并起,逐鹿中原。先祖陈琳,先入幕袁绍,后投效曹操,终以“建安七子”的文名传诸后世;元末大乱,张士诚、朱元璋兴兵江淮,陈友谅称雄鄱阳。旅居合肥的先祖陈文独具慧眼,举家追随朱元璋,南征北战,屡建战功。大明一统时,独能全身而退……这些远去的历史故事对后世子孙又能有着怎样的启示呢?孙子所言,未必不是至理,但自己作为长辈,又怎能眼睁睁地望着孙子蹈险犯难而不加以指点与训导呢?是时是地,自己又能拿出什么言词让孙儿改弦易辙呢?唯望江兴叹而已……扶着爷爷往山下走时,陈处泰分明感到老人的精气神一下子溃散了。他十分清楚,这并不意味着爷爷就赞成自己的选择。这位一辈子要强的老人只是找不到适当的理由来回应这个自己所钟爱的长孙而已。陈处泰不免心生愧怍,后悔自己少年气盛,词锋过健。不过,他也同样找不到有效的办法来缓解眼前的僵局。
不久,宝应家中发生了一件大事。陈处泰的母亲季氏夫人因难产猝然弃世!
祖孙俩得此噩耗,立即过江北上,星夜赶回宝应。一为惜丧长媳,一为痛失慈母,祖孙一进贾家巷老宅大门,哭声号啕,悲戚不已。陈处泰扑到母亲灵前,长跪不起,弟妹们随兄长一起伏地哀号。除了出世不034久的小妹,四男二女跪了一地,最大的虚龄十八,最小的刚学会走路。
此情此景,非但家里长辈目不忍睹,情难自抑,吊唁亲朋、街坊邻里也无不掩面而泣、不忍久待,一个个唏嘘离去。
季氏夫人出身名门。其先祖季愈为清康熙三十九年()庚辰科1700进士殿试第二名,俗称榜眼,授翰林院编修,官至广东学政,卒于任所。
仁者爱人,季家历来以宽厚待人、克己自律为家风。有记载云,季愈的父亲为掾史时,湖西奸民刘某图谋不轨,被官府查获。有命令要把与刘某有过从的人等追比治罪。季掾史奉命查抄刘某家时,发现一本类似今日之《通讯录》的小册子,上面所记人名为自己所熟知,素无不法行为,有心搭救,却不能私自销毁“罪证”。在摆渡过湖时,他灵机一动,佯装失足落水,将这本小册子捺入湖底污泥之中,让无辜者得以解脱,避免了一场“殃及池鱼”的惨剧。又有记载,“官翰林日,圣祖御赐书一幅,其裔孙世守,仅藏于家中”。观季氏夫人为人,所记当令人信然。
如前所述,季氏夫人嫁到陈家来,是带了数十亩陪嫁田的。这些田产恰恰是陈仿颜的主要生活来源。自打进了“三近堂”大门,无论侍奉陈雨公婆、相夫教子,还是对待家里大小人等,季氏夫人都礼让有致,进退得花
处台泰烈体。这样一位深得长者青眼、同辈敬重、晚辈爱戴的家庭主妇在未及中传士传年忽然撒手而去,让陈家老小三代人情何以堪!陈处泰更因为长期随丛
书祖父生活,作为长子却从来没有好好侍奉母亲而追悔莫及。仿颜先生泣血哀思,以头抢地,几欲与亡妻同去。
这个家庭实际的当家人———爷爷陈务人的头脑是冷静的。人死不能复生,一大家的生计要重新计划。首先是死者留下的四男三女的分抚育与成长要仔细安排,特别是长房长孙网子已到成年,得让他协助襟第判四父亲挑起这副家庭的担子。老人这么考虑另有深谋。焦山之行以后老袂章
人曾想过放弃“纠正”陈处泰,然而终难割舍爷孙之情。此时,他想到得让孙子“成家”,一旦要为妻室儿女、弟弟妹妹生活谋划了,孙子那些不着边际的“理想”“主义”自然就少了。网子,网子,不就网住了吗?
老人把儿子仿颜、孙子处泰叫到身边,开诚布公地对他们说:“季氏之殇实在是我们陈家的大不幸。网子下面三男三女,最小的妹妹035尚在襁褓之中,这个家的未来,就落在你们父子二人身上了。父亲育儿,责无旁贷;网子作为兄长,对弟妹也负有义不容辞的责任。然则,两代男子无一女人主中馈(注:所谓“中馈”,是指家中供膳诸事,意即操持家务)终难成家庭。按成例,热丧之中,父亲不能续弦,但儿子可以成婚,这叫做‘孝里操’,否则,得待三年满孝之后方能言婚嫁。网子早有婚约,我思考就在‘七’中(注:指人殁后的七七四十九天之内)将金家闺女娶过来。听说金家闺女既贤惠又是操持家务的好手,这样的人进了门,长辈们可以少操许多心思,弟弟妹妹也有人照看,网子做长兄的责任自然也就担当起来了。这对你刚刚去世的母亲也是莫大的安慰。”陈仿颜立即表示赞同,陈处泰没有马上表示可否,却暗暗佩服爷爷的心计。诚如父亲所言,母亲去世,这个家塌了半边天,老的老,小的小,仿佛一盘散沙,不知如何收拾。果真有一位年轻能干的主妇来接手已故母亲的家政,无疑是上上之选。然而爷爷还有另一层计算,那就是给自己这匹野马络上一副笼头,从此在这个家里,既让自己可以帮助父亲挑起家庭生活的重担,又可以防止自己闯荡江湖、追求理想而招致杀身之祸,可谓用心良苦矣!
陈处泰坚决反对这宗典型的包办婚姻,然而此时此刻,面对全家伤痛的情形和百废待兴的家境,自己又怎么能把“反对”二字当着两代痛苦万分的长辈说出口呢?看着爷爷和父亲两张伤感而疲惫的脸,他只轻轻地说了一句:“一切从简吧,爷爷倘能给我画两幅画,孙儿也就心满意足了。”这个回答让老人大喜过望。
次日,爷爷一面布置家中下人等为孙儿张罗婚事,一面告诫家人,不要轻易扣门打扰。他把自己关在那间小画室里酝酿腹稿,洗碟清砚,然后拿出珍藏的好宣纸,一气呵成,为孙儿的大婚创作了四条036屏。画面妍而不艳,清而不妖,主体只有一个———荷花。
“出淤泥而不染”,是爷爷的告诫与祝愿,也是孙子的明志和自诩。
金家的典当铺早已关张,昔日风光不再。金父原是过继金家的一养子,其父去世后,受金家姑舅排斥,净身脱陈务人给孙子陈处泰大婚绘制的四条屏之一离,去了一家故衣铺当了店员,靠微薄的薪酬维持妻儿的生计。现在陈家提出要成亲,当然是求之不得的。
金书很小就知道,她在出世之前就被父母指腹许配给状元桥旁陈老爹的孙子网子,大名叫陈处泰。光听人说,这个陈处泰自幼聪明,从高小到中学都非常出色,人也伟岸俊逸,可惜未曾谋面。待到怀春妙陈雨龄,家道中落,她整日协助母亲操持家务,照应弟妹,晚间在灯下做点女花
处台泰烈红补贴家用,哪里还有心思去想那位本来就虚无缥缈的学生弟呢?这传士传桩婚姻能否圆满还难以预料。如今,猛听得陈家妈妈去世,陈家送话过丛
书来,要给陈处泰和她完婚。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的期待与恐惧,直闹得她面红心跳,不知所以。
好在金家妈妈早有准备。一份嫁妆,称不上丰厚,但也不至于让女儿到陈家抬不起头来。况且陈家老爷子早已言明,治丧当中办喜事,一分切从简,加之原为通家之好,也就不拘常礼了。此外,陈家对金家的近襟第判四况也早有了解,陪嫁种种一无要求。袂章
吉日一经确定,婚礼如期举行。贾家巷人来人往,“三近堂”吊客刚过,贺喜的宾朋又涌上门来,真是悲喜交集,无以名状。
望着爷爷奶奶和父亲的强颜为欢,弟弟妹妹们的喜气洋洋,陈处泰心中五味杂陈,无从诉说,只好做一个任人摆弄的玩偶,按照习俗套路,行礼如仪,稀里糊涂地当了“新郎官”。
037洞房里红烛生花,新娘子头顶红盖头端坐在喜床边。陈处泰没有去掀那红盖头,去喝那交杯酒。从掩上房门的那一刻,他便陷入了沉思。他实在不忍心扫了爷爷奶奶和父辈们的颜面,更不能使九泉下的慈母无法安寝,于是忍受了这般摆弄。但是作为接受文明教育多年的民国学生,特别是接受了马克思理论的新时代青年,对这种包办婚姻他又岂能忍气吞声、甘心就范呢!思来想去,现在金家姑娘进门了,从此家里有了帮手,自己的义务和责任也算尽到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分襟判袂,一走了之。这个家自己也早想离开,该说的在焦山上已说得明明白白。
正是夜深人乏时,陈处泰悄悄剪去烛花,手持他心爱的英文版《资本论》,向依旧端坐不动的金姑娘深深鞠了一躬,心中说了一声“对不起”,悄然离开了贾家巷,离开了宝应城。
第二天早晨,按礼仪一对新人要向家长献茶、行跪拜礼。这时,人们才发现新娘独守空房,坐了整整一夜。新郎官黄鹤杳然,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
好在陈家到底是文化世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一点也没有慌乱。一个词马上出现在爷爷的脑海里———“逃婚”。这在当时非但不是个别,甚至是一种时尚。陈仿颜认为此举大逆不道,有点忍耐不住,就要吩咐家人去四处寻觅。爷爷抬手拦住,自责道:“都怪老夫操之过急,忘了一句老话,强按牛头不喝水。”招呼家人不要声张。一面派人打听新郎去向,一面安抚新娘,并让陈处泰的大妹处英陪伴新娘,以免寂寞生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