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有就是被占有,然后是失去自己。——[葡萄牙]费尔南多·佩索阿《惶然录》一火车就要开了,金小曼脖子上系着条红丝巾,坐在窗口。这是一辆开往北京的火车,金小曼大学毕业并没有分到北京,她分到哪儿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根本就没到单位去报到,在家晃当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她没跟任何人商量便上了去北京的那趟火车。站台上前来送行的人很多,但没有一个是来送小曼的。小曼根本不屑于这些流于形式的迎来送往,觉得这一套很俗气。启东说过他要来的,小曼让他别来。昨天晚上他们见了最后一面,像是给他俩的关系画上了一个苍白而又无奈的句号。“车票钱我会还给你的,”金小曼说,“一定会还。”吴启东说:“谁要你还?”过了一会儿又重复说:“我不要你还。”他们约会的地方光线很暗,彼此都无法看到对方的眼睛。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中间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东西,小曼想伸出手来跟吴启东最后地拉一拉手,却发现身边的人早已不见了。小曼独坐在车厢靠窗的一个角落里。车厢里空气污浊,很多人都在行李架上挪来挪去的,好多霸一点地儿来摆放自己的东西。人和动物一样喜欢多占地盘。小曼想,反正自己又没什么行李,无牵无挂一身轻。小曼这个年龄,正是无牵无挂的年龄,她今年才二十岁多一点,很多女孩子在她这个年纪还在读大二或者大三,而她已经大学毕业了。小曼是十六岁那一年作为神童被送入大学的。小曼的母亲是平城市剧团的一名演员。母亲唱的是一种行将消亡的剧种:罕剧。罕剧是一种神秘的剧种,只有平城人才懂罕戏。小曼生在剧团长在剧团,却不怎么喜欢罕戏。小曼自己解释说是听多了的缘故,山珍海味吃多了也会腻。母亲也坚决反对她唱戏,不光是不让她唱戏,演员这一行的边都不让她沾。小曼的父亲是一名赋闲的罕剧编剧,闲着没事就在家里教小曼舞文弄墨,还真搞出点名堂来。小曼十六岁那年荣获全市中学生作文竞赛一等奖,当年就被保送上了师范学院教育系。其实,小曼对师范并不满意,在她眼里师院净是些庸庸碌碌的糊涂虫。小曼是一个心气很高的女孩,她想她将来是要干大事的,至于说什么样的大事,在她脑子里只是雾蒙蒙的一面,她知道自己要干的事很大,她将来要做个了不起的女人。她的兴趣爱好极为广泛,什么都会一点,她的脑子像一架反应灵敏的精密仪器,什么事情都来得比别人快。她的头脑像父亲而长相像母亲。她母亲是罕剧团最美的青衣。火车离开平城的时候,小曼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唱罕剧,待她侧耳细听,却又什么也听不见了。白阿姨家是金小曼到达北京的第一站。白阿姨是小曼的母亲以前在戏校时的同学,后来放弃了唱罕剧,很有远见地到北京艺术院校来继续深造,现在也有了不大不小的一点名气,不像小曼的母亲,一辈子窝在平城那个不景气的罕剧团里,吃不饱也饿不死,糊里糊涂地过日子。小曼刚下火车的时候北京的天空正飘着小雨,这和小曼的想象相差很远。她以为北京的天空永远是湛蓝湛蓝的,不曾想一来就赶上这样一个坏天气。她手里攥着一个从母亲的通讯录上抄下来的地址,手心里湿漉漉的。她稀里糊涂就被人拉上一辆停在车站广场上的出租车,是辆红车。小曼心想,这是个好兆头。小曼站在白阿姨家住的那座高层大厦底下,看到太阳已经从云彩边后面露出一点亮缝来了。那座大厦是巧克力色的。电梯门开了,金小曼迈上电梯那一瞬间,不知怎么竟有些腿软。她没见过白阿姨的面,连照片都不曾看到过。开电梯的是一个穿着廉价真丝衬衣的瘦女人。那衬衣是白色的底子上面布满了黑色乱花图案。小曼说了声十九层,那女人连眼皮都没抬,就用手里的一截短短的小竹棍在“19”那个数字上笃地戳了一下。小曼感觉到了上升的压力。那个女人虽然没抬眼皮,可小曼觉得她好像有一身的眼睛都在盯着自己好奇地打量着。她那身黑色乱花图案丛中布满了神情诡秘的眼睛。小曼紧张得直咽唾沫。小曼对着电梯壁上的镀光端详自己的脸。要说她的长相像她母亲,其实也不完全像,她的眼睛比母亲的要微圆一点,眉毛也不如母亲的那么长,而是略微短粗一些的“月牙儿眉”。母亲说她的眉毛是处于自然生长状态的“野眉毛”,浓是浓的,就是不够整齐。小曼脸上长得最好看的地方,要数她那张嘴了。她的嘴不是标准美人的嘴,而是嘴角弯弯地向上翘着的菱角嘴,即使是在生气的时候也像是在微笑似的。小曼嘴角的左边,长着一枚黑色的小痣。都说这是有福之人的标志,小曼自己也信,因为她从小到大基本上都是一帆风顺。门开了,十九层却始终没有到,一路上不断被人打断,又上来两个陌生男人。小曼是最后一个被送到的,那两个男的到十七层就下去了。小曼走下电梯,却感到身后的电梯门始终没关,电梯上十五瓦日光灯发出的嗡嗡声还在耳边叫着。那个开电梯的女人也许出于习惯,也许出于无聊,以见多识广的目光打量着这个新来女孩的背影。金小曼在白阿姨家门口站定,抬手按门铃的时候,身后的电梯门这才唿地一声关闭,然后悄没无声地降落到大厦底层去了。小曼的手停留在半空中约有一两秒钟,然后她的手指才触到那枚会唱圣诞歌的门铃按钮。她克制不住自己,按门铃的那只手有点抖。那个按钮里有着一些决定命运的东西似的,待她抬头看她手指揿到的地方,她惊喜地发现那是一枚如櫻桃一样艳红的红色按钮。这又是一个好兆头。小曼听到门铃响了。白阿姨还没起床。客厅里静悄悄的,窗帘也没拉开,这里和外面仿佛错乱了时空,一边已是白天,一边还停留在昨天晚上。刚才给小曼开门的那个小保姆再次出现时,手里多了一杯茶。小曼拘谨地道了谢,然后在沙发上坐下来。那沙发很宽大,她只侧着身子坐了一个小角,两腿交叉着支撑着身体,脖子绷得僵直,像一只受惊的小鹿随时准备出逃似的。客厅里的陈设非常讲究,墙壁上、矮柜上、钢琴上、沿墙放置的方几上哪哪都有一两件做工考究、形状怪异的工艺品,小曼虽不识货,却也认得一两件是象牙或者是根雕。钢琴上立着一尊小泥佛,小曼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佛,只管心里默念着,保佑我好运吧。小曼再回头时被站在身后那个保姆吓了一跳。她总是不声不响地走进来,像个没有具体形状的影子人。“白阿姨叫你去。”她说。小曼就随了她穿过门厅往刚刚进门的地方走,走到尽头往左一拐有一扇深棕色的门,小曼以为门里定是一间卧室,进门一看却是一间和厨房连通的餐室。餐室铺着讲究的木地板,圆桌四周放着四把造型夸张的用餐椅。餐桌上已准备好了两份早餐,点心放在盘子里,下面用金黄色的绒布垫着。餐桌中央是两杯用大肚的高脚杯盛着的橙汁,边上是一大瓶牛奶和一盘洗好了的装在竹编盘子里的大个儿草莓。这里不像是要吃早点,倒像是摆来拍电影用的道具。小曼站在门口正愣着,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甬道里的光线有点暗,小曼看见黑暗中涌动着一篷如雾如烟的长卷发。她是从暗处走到明处来的,所以小曼首先看到的是她的脚,脚上穿了双鞋带一直系到脚踝上来的配裙子穿的鹿皮短靴,透明长统袜里裹着一双玲珑的、看上去还是很有弹性的小腿。裙子是长裙大摆式样,上面的图案比较复杂,盯着看久了会使人产生错觉。小曼觉得她已经产生错觉了,因为眼前这个白阿姨的打扮实在是很年轻。光线移到她身上,脖子上,下巴颏上,最后她的面孔才完全暴露在光线底下。虽然她的身材看上去很年轻,但脸上毕竟上了些年纪,细密的皱纹即使是被厚厚的粉底霜遮盖着也很难不露出马脚来。小曼看到她的粉底霜擦得很厚,小曼还看到她的皮肤很干。但她的嘴唇和眉毛都是经过经心修饰过的,小曼无法想像她不化妆的时候什么样,小曼现在看到的白阿姨还是艳丽和颇有风韵的。她那头浮动的卷发、轻曼的裙摆和阳光下一闪一闪的银亮的耳环,要是放在一个年轻女孩子身上也许会显得堆砌和俗气,只有她这个年纪的女人才能做到既艳丽又不艳俗。她可以放心大胆地戴戒指戴耳环,而小曼曾经在镜前偷戴过母亲的耳环,其效果并不怎么让人看着顺眼,反而有种画蛇添足之感。小曼今天只穿了最普通的白衬衣和牛仔裤,她庆幸自己穿对了衣服,没有和什么人争奇斗妍之嫌。白阿姨果然对她态度很温和,邀她一同吃早饭。二人一边一个面对面地落了座,小曼心里砰通砰通跳得很厉害,这阵式有点像为什么事在谈判。小曼不知这早餐究竟该怎样吃,她从未在早餐上吃过水果,所以她亦步亦趋地跟在白阿姨后头学着,她倒点牛奶,她也倒点牛奶;她喝一口橙汁,她也跟着抿了口橙汁。那橙汁是无糖橙汁,很酸的,小曼喝了一口,绷着劲不敢皱眉头。白阿姨严格遵守食而不语的原则,吃东西的时候嘴唇抿得紧紧的,细细地嚼着嘴中的食物。有好几次金小曼想张口跟她说自己的事,见她那副凜然的样子倒又把就在嘴边上的话给吓回去了。看得出来,白阿姨生活得很仔细,时时处处讲究美容,别人吃饭是为活着,而她吃饭仅仅是为了好看。她恨不得把她那张脸贴上保鲜膜塞到冰箱里去。她吃饭吃得很少,以保证她窈窕的身段。“你来北京打算玩几天?”吃完最后一片白阿姨亲手研制的难吃得要死的“健美食品”,小曼听到白阿姨的问话。“我准备——”“健美食品”终于把小曼给噎住了,小曼咕碌咕碌直翻白眼。“我是来北京找工作的。我已经——毕业了。”金小曼不敢抬头去看白阿姨那双好看的凤眼。她鼓足勇气把杯子里所有的酸橙汁一饮而进,心里说管它哪,反正豁出去了。金小曼在白阿姨家安顿下来。她没什么东西,就一个双肩背,里面装了一把牙刷、两本书和一套内衣裤。白阿姨替她腾出一间朝东的小屋让她住,她说这间屋本来是你宫叔叔住的,后来他又搬书房里去睡了。说着,她朝一个紧闭着的房门努了努嘴,又说,他晚上睡得晚,一般要到中午才起来的。小曼喜欢这间小屋,面积虽小,但透着玲珑精致。这间屋不是很标准的方方正正的形状,朝南是很大的一扇窗,几乎占了大半面墙。朝东那面墙向里凹进去一块,凹进去那一块独立地带有一扇窄长形的小窗,阳光从那里透进来的时候总是线性的形状,一绺一绺的,好像梳子梳过一样。这面小窗的窗口摆着一只直口花瓶,里面什么都没插。花瓶的上半部分被太阳照透了,反射出来的光线像玉一样好看。和花瓶并排放着的是一组低柜,柜上放有一男一女两个玩偶。木床是齐窗放置的,躺在床上,窗外的景色可以尽收眼底。不过后来小曼才知道,这幢楼是附近最高的一座住宅楼,躺在十九层就等于躺在空中楼阁中,是没有什么景色可欣赏的。外面是空茫茫一片,在没有月亮的晚上,简直就像航行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里一样,让人空空荡荡没着没落的。白阿姨家一共三口人:白阿姨、宫叔叔还有他们十九岁的儿子白宫。白宫在大学里读中文系,这个暑假跟几个岗学一块到北戴河去玩了,要到快开学的时候才能回来。那保姆素儿住在厨房边上的一小间里,手脚还算勤快。“就是不太会说话。”白阿姨表情淡然地说。白阿姨说话的时候很少牵动她的表情肌,以免在她的脸上增添新的皱纹。这就使得她的面部表情看起来多少有点怪,她生气的时候不敢皱眉头,高兴的时候又不敢大笑,让边上的人都替她感到累得慌。周末那天,白阿姨家来了几个客人,便把餐桌搬到大客厅里去了。白阿姨家请客,是重样子不重实惠的。“现在的人,什么没吃过?重要的不是吃,而是气氛要好。”白阿姨对正在帮忙准备的金小曼说。金小曼是个手脚伶俐的女孩,什么事一点就通,一看就会,自然讨人喜欢。素儿在厨房干点粗活儿,台面上的活全由金小曼一个人包了。桌布,酒具,鲜花,烛台,餐巾纸一一摆放在了它们应该的位置,白阿姨对金小曼干的工作很满意。白阿姨家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穷讲究”上了。金小曼看得出来,宫叔叔对她这一套很不赞同。宫叔叔的工作是编纂大百科全书。他的书房是不让任何人进的,包括他妻子在内。他除了吃饭的时候从书房里出来一下,其余时间全部呆在里面,睡也睡在里面,谁也不清楚他每天具体做些什么,他的生存状态对外人来说简直像个谜,开电梯的那个瘦女人就曾经说过,白家的那个先生有时一个月都不下一回楼。他们习惯把白阿姨家称作白家而不是宫家,因为这里的人对这家的男主人基本上没什么印象,与之相反,女主人又总爱打扮得那么花枝招展极为引人注目。小曼那天穿了条小碎花的裙子,脚上是白袜白鞋。她看上去显得就像一个女中学生,稚气,纯洁,说她已经大学毕业,没有一个人相信那是真的。客人们都已经陆续到了,白阿姨就让小曼跟她一起招呼客人,倒茶点烟,忙里忙外。白阿姨家的菜,都是精致讲究的“健美菜”,中看不中吃的。“春风扑面”是用通心面鸡蛋春笋和胡萝卜制成的,色泽悦目,吃起来味道却很一般。“香肠吐司”倒是很好吃,可惜数量太少,因为那东西含淀粉太高,白阿姨不主张大家多吃。白阿姨让大家多吃虾皮炝芹菜胡萝卜和紫菜蛋花汤,她说芹菜味甘性凉,具有清热、利水和降压袪脂的功效。胡萝卜含有较多的糖分和矿物质,可助消化。白阿姨还特别强调说,她最近听说胡萝卜素有抗癌作用。“整个儿一个医院。”小曼听到她邻座的一个年轻人逗乐似的小声嘀咕了一句。那年轻人名叫范一兵。是白阿姨家的常客之一。据说他舞跳得相当好,是白阿姨在舞会上认识的一个年轻舞伴。他是骑摩托车来的,进来的时候戴着大红头盔。范一兵的长相有点怪,鼻子特别长,看上去就像一只拟人化的鹦鹉。他的长相有点凶,人却是乐哈哈的。他是那种走到哪儿就把热闹带到哪儿的人,俏皮话张嘴就来,妙语连珠,一串串地往外抖落,在饭局上这样的人物是绝对少不了的。饭后还有舞会,白阿姨和范一兵联袂表演了一段拉丁舞,据说他俩是上个月一起上的“国标班”。舞姿很美,气氛热烈,白阿姨的兴致也越发地高了,她忽然提议让小曼表演一段她们家乡的戏:罕剧。小曼站起来硬着头皮唱了几句,脸憋得通红。范一兵抢在别人前请小曼跳了下一支慢舞。跳舞的时候范一兵问小曼在大学学的是什么专业。师大教育系。金小曼一本正经地说。教育系是干什么的?他一边跳着一边说,舞步更加松弛柔和了。小曼说,教育系就是什么都懂,又什么都不懂。他让她原地转着圈,说,那就是什么都没学喽?嗯——那也不能这么说。小曼的眼睛在黑暗中调皮地睃来睃去,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词。漆黑的大客厅里只有脚底下那么一丁点光亮,舞会上的气氛变得有些深不可测。二事情的一开始顺利的出奇,金小曼在白阿姨家住下来并且很快找到了工作,白阿姨介绍她到一家刚成立的有线电视台去当编辑,金小曼对这份工作很感兴趣。可是她的户口不在北京,只能算帮助工作的。白阿姨的意思是让她先干着,正式调动的事以后再说。到了面试那天,金小曼背着她那只学生式样的双肩背包就去了。接待她的那个人他们都叫他头儿。头儿和白阿姨并不直接认识,是托了朋友的朋友的关系。小曼清清爽爽的学生模样让他感到还算满意,于是他就面无表情地说了句,那就留下来试试吧。小曼跟他谈话的时候似乎一直在走神,她没想到这个头儿是如此高傲和不近人情的。怎么连笑一下都不会呢?她有些愤愤地想到。小曼推门出去的时候玻璃门正好打到了要推门进来的人脸上。那玻璃门上绷了绿绸子,所以里外看不见。进来的是个女的。看上去大约三十岁上下。她身材高大,整个人看上去有些臃肿,像扇厚实的移动着的门板。其实她不是胖,而是骨头架子大的缘故。她脸上抹了些脂粉,但没抹勻,黑一块白一块的。很深的深棕色眼影,把她的眼睛勾画得很大很深奥,眼睫毛上涂着防水睫毛膏,一根是一根的,闪着金属的光泽。“她是来找谁的?”她问话的腔调颇有些霸道。“是来找我的。”里头的那个人说。玻璃门在小曼身后吱扭吱扭打了几下晃,后面的话就什么也听不见了。从电视台出来,外面的阳光很灿烂地照到了她的脸上,她站在台阶上,一只脚上一只脚下,心里面正犹豫着她该不该去看一看她小时候的朋友多多。多多是和金小曼一起在罕剧团里长大的。“文革”十年,他们家一共生了五个小孩,而且清一色的全是女孩,所以到了后面连名字都懒得起了,就叫点点和多多。多多是最小的小五,比小曼大两岁,因为没考上大学,就早早地出来找工作。多多家大姐二姐三姐全在罕剧团工作,有的作剧务,有的作演员。到了四姐那会儿正赶上“开放搞活”,她便成为罕剧团里第一个到深圳去闯天下的女孩。关于点点的传说很多。罕剧团那种地方,是个封闭的小社会,谁家有个风吹草动,都逃不过邻居的眼睛。那些碎碎叨叨的妇女和上了年纪的老婆婆,是以传播小道消息为职业的。关于点点在深圳的传说最起码有五六个版本,而且都是有鼻子有眼的。一种是说点点到了深圳先在一家迪厅做领舞,后被一个有钱的老板看上了,包了三个月,给她十五万人民币,她用这十五万炒股,一下子发了大财。还有就是说点点跟一个有钱人结了婚,后来两人合不来很快又离了婚,点点分得一半财产。第三种说法干脆把点点说成是做那种生意的女孩,只要给钱,跟谁都可以上床的,不过钱给少了她可不干。至于这几种说法哪一种是真的,哪一种是假的,连点点家里人恐怕都不清楚,他们只是按月收到女儿忽多忽少数目不定的一笔笔钱,全都如数存进银行。点点从不给家里人写信,一个字也不写。金小曼在街边的公用电话亭给点点的妹妹多多打了一个电话。多多听说小曼来北京了,显得有点意外,不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她俩通过几次长途电话,小曼在平城的时候,几次说都要来北京,多多以为她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两个人在电话里叽里呱啦说了一通,等到真的见了面,却又无话可说了。小曼发现多多的变化很大。她变得有些憔悴,眼睛大而无神,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多多小时候有点像个小男孩性格,上树爬墙的,什么都干过。现在却打扮得很女人味,香水味离老远就闻到了。多多说她现在职业不定,一会儿干干这个,一会儿干干那个,心都乱了。她说她很想回家去,或者去深圳找她姐。小曼本来是满怀希望地想跟她说说几天来的北京见闻、说说她的新工作的,没想到才来北京一年的多多却是这种精神状况。“北京什么都好,就是一块砖一片瓦都不是我们的。”多多摁灭一个烟蒂又重新点上一支烟说。小曼觉得话不投机,推说有事很快就起身告辞了。临走时留下一个白阿姨家的电话,说有事可以找她。多多把她送出很远,最后两个人在岔路口分手了,彼此说了一些祝福的话,话里话外都有些生分,再也不像小时候了。小曼回家发现客厅里多了几件行李,一问素儿才知道是白宮从北戴河回来了,正在浴室里冲澡,正说着,有个面目俊秀的大男孩从里面走了出来。白阿姨的儿子白宫长得非常标致,是个可以拿去上银幕做男主角的美男子。小曼以前的男朋友吴启东也长得很好看,却不这么个好法。启东是罕剧团学员班的学员,一天到晚舞枪弄棒的,身体练出一身黝黑的肌肉。白宫虽然刚从北戴河回来,脸却一点没被晒黑,尤其是刚洗完澡,棱角分明的面孔显得像石裔像一样白。白宫一面往外走一面用一块金黄色的大浴巾擦着还在滴水的头发。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金小曼的存在,所以当他看到在沙发上坐着一个人的时候,他的眼神显得有些茫然。他看见金小曼穿着一件方格短上衣,领子高高地翻起来竖在那里,她正很安详地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好像自己家里人一样。这时候,有个女同学给白宫打来电话,问他到家了没有。白宫说到了,我都洗完澡了,两个人在电话里显得十分要好的样子。等白宫放下电话,小曼就说那是你女朋友吧。白宫有些腼腆地说不是女朋友是同学,几个人一起去北戴河的,她是其中的一个。时间在他们两个人中间一秒一秒地滑过,客厅里忽然出现了从未有过的静谧。与白宫的见面使得金小曼的情绪又好起来。刚才在多多那儿惹来的不愉快现在已经一扫而光了。白宫是那种善良,仁慈又很心软的男孩,不是小曼喜欢的那种类型,可也并不惹人讨厌。这么文质彬彬的男孩小曼还是头一次见,他看上去多少有点“酸”,喜欢夜读唐诗那类,写出来的文章也一定是软弱无力百分之百学生腔的。小曼在上大学的时候也曾有过这种阶段,那时她和吴启东谈恋爱,虽然就住在隔壁,可两个人还是要每天写信,说些很缠绵很缠绵现在想来都有些不好意思的话。小曼与启东分手,是因为她不愿意嫁给一个一辈子唱戏的男人。母亲唱了一辈子的戏,抱怨都抱怨死了,她不能再嫁这么一个人。罕剧团里的学员毕业了只能留在团里唱戏,还能干什么呢?小曼来北京有一半原因也是为了躲着他,回避他,忘掉他。小曼自从懂事以后常替母亲惋惜,她见过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像她那种人真不该一辈子窝在平城,默默无闻。母亲是个很自足很本分的人,不管有戏没戏,她每天照常到排练场去练功。排练场是一座空旷的旧房子,很久没人排戏了,里面堆放了一些杂物,房梁上悬着丝丝络络的灰色蜘蛛网,那些蜘蛛网的分量很轻,人在下面动的时候一招一式全都被它记录下来。它像水草那样随着水面的波动轻轻摇摆。小曼小时候看母亲练功,眼睛总是盯着天花板,那些形状各异的蜘蛛网总能唤起她无边的想像。母亲的身姿轻如水草,她的每一次旋转都是重复的,单调的,落在时间的河里,无声无息。在这间光线幽暗的排练场里,很多人都是这样悄无声息地由年轻变老,很多人都在重复着相同的轨迹。金小曼是个聪明人,像她这样的人尖子她怎么能够甘于平凡?她从小就聪明过人,她十六岁就上大学……不过,金小曼也曾经有过糊涂的日子,那是因为第一场恋爱的来临。吴启东是外地考来的学员,家不在平城,星期六他有时要到小曼家来搭伙,那时小曼已在师大读书了,也是周末才回来,两人撞到一块,很快就背着大人一块出去玩。他们最常去的地方要数旧车站了。那是一个很早以前就废弃了的火车站,里面长满荒草,天空布满横七竖八的电线,地面上的铁轨和岔道也是横七竖八的。据说沿着这些铁轨中的其中一条一直往前走,就能到达北京,可是岔路口很多,没有人知道究竟是哪一条。晒着秋天的太阳,启东和小曼手拉手在铁道上走,那一格一格的枕木,静静地向后移着,有一群鸟儿从身边的草丛里惊飞起来,在空中盘旋一圈,然后向远方飞去。“听说这有条铁道能通到北京,就是不知道是哪一条。”岔路口就在眼前了,小曼和启东的手原本是松松地拉在一起的,却在不知不觉间走上了两条岔道,他们拉在一起的手便越绷越紧,越绷越紧,最后平直地横伸在半空中,仅剩下最后的一点联系。太阳已经偏西了,晒在将要枯了的蒿草上,蒿草像被点燃了一般,向空中喷射着橙黄烟雾。又有一群被惊动的鸟儿噗啦啦、噗啦啦地扇动着翅膀从草丛中飞出,向着远方飞去。小曼和启东沿着人字形的两条铁道越走越远,他的手终于够不着她的手了,开始还能彼此看得见对方的影子,可转眼之间就无影无踪了。下一次吴启东再见到金小曼的时候,就半开玩笑似的问她:“小曼,那天你是不是走到北京去了?”小曼正在饭桌旁吃一碗泡饭,她用筷子尖点点里屋母亲的背影小声道:“当心让我妈听见。”罕剧团的学员是不允许谈恋爱的。再说小曼的母亲唱了一辈子戏,也绝不允许女儿再找个唱戏的了。排练场是另外一个约会的地方。大多数人回忆起自己的初恋来,感觉有点像偷东西。那种东躲西藏、心神不定带来的刺激甚至超过了恋爱本身。恋爱那阵子,小曼的耳朵变得特别地灵,好像可以伸缩的天线一样,将远远近近的事情全部接收进耳朵里。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明天一早她就要返回学校去了,这就意味着他们又将是整整一个星期见不着面。她现在的心情就像放在油锅上煎着,吃什么都不对味,觉是根本不想睡的,睁着眼睛听着院子里的各种动静,有猫跳墙的声音不知谁家的水管子漏水了,长时间发出滴答滴答钟表般走动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小曼在朦胧中刚要睡去,却听到玻璃窗发出格啦一下很小但很清脆的声音。小曼竖起耳朵来听,果然又听到了另一声响。是什么人在用小石子敲玻璃。金小曼披上衣服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她听到另一个房间里父亲的酣声很均匀。她关门的时候发觉自己的手在发抖,不知是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院子里泻了一地的月光,四周竟像白昼一样亮。小曼跟着启东一前一后行走在罕剧团静静的小院里,小院里本来就静,这会儿更加没了人声,那些房屋好像瞌睡一样静静地阖着门,关着窗,他们两个人一前一后,一男一女,像在月光下跳一种古老仪式似的影子舞。排练场的大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动,那是一扇沉重的木头门。他们不敢开灯,并排坐在黑影里喘着粗气。小曼说这么晚了你叫我到这儿来到底有什么事。启东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小曼说没事我就回去啦。她说是要回去,身子却不动。他们看到月光从很小的窗口照射进来,然后无声无息地落到地下。排练场有很多很多这样的窗子,排练场变成一格一格的。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排练场的夜晚原来是这样的。“启东,我今天才发现排练场这地方很像监狱,你愿意在这儿呆一辈子吗?”“很多人还不是在这儿呆了一辈子,比如说你爸和你妈。”“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可不想像他们那样窝窝囊囊地过一辈子。”“不这样又能怎样呢?”“我想上北京去。我想总有一个地方能实现我的梦想。”“你的梦想究竟是什么呢?”小曼想了一下说:“反正跟现在不一样。得是轰轰烈烈的,热热闹闹的,总之不能太平淡了。”启东说:“我的梦想就是唱戏。”小曼和启东是同时毕业的。小曼想我已经走出这么远,可启东还在原地踏步。他一直留在团里唱戏,小曼到北京后就跟他断了联系。金小曼的工作是做“金色老年”节目的编辑兼导游。她理想中的角色是想当个节目主持人,可“金色老年”节目主持人是一对上了岁数的老年夫妇。那对手上长着褐色老年斑的家伙霸占着演播厅的所有位置,年轻人只能干户外的活,比如说去拍一个介绍新开发的旅游点的节目,这类活儿组里一般就会交给金小曼或者胡蔼丽去干。胡蔼丽对金小曼一直怀有敌意,二人同性相斥,表面上虽然看不出什么,背地里却暗暗较着劲,谁都想压谁一头。她们头儿似乎看出什么来,给她俩分的活不偏不倚,一人一半,叫两个女孩谁都无话可说。不管怎么说,金小曼对电视台那份工作还是喜欢的,为此她很感激白阿姨,但是白阿姨的那种矫情的、不自然的生活方式也让她感到很难受,她讲究得过了头,爱美也爱得过了头,她不吃鸡蛋黄,禁糖,低盐,整天疑神疑鬼,见了油炸食品会像见了毒药一样发出一声尖叫,好像全家的人都憋着劲要害她似的。她喜怒无常,搅得金小曼的情绪也忽高忽低。住在别人家里,工作也是人家给找的,小曼就是再看不惯也得忍着。这个家里就白宫对她好,那好是不讲条件的,一心一意的。白宫喜欢走哪儿都跟着小曼,有时课也不去上了,跟小曼一起到远郊区去拍外景,组里的人就会对小曼开玩笑说,瞧你表弟又来了。很多人不知道他的名字,都管他叫表弟。有一回他们一行人到一个叫鸡鸣山的地方去玩,那是一个尚未开发的旅游景点,四周荒凉,山峰刀削斧劈般地直立着,山壁上尽是枯黄的裸石。起风了,金小曼这才意识到冬天就快来了。这是她在北京过的第一个冬天,北京的冬天一定很冷。他们穿行在一个狭窄而黢黑的山洞里,里面什么也看不见,就好像在一个巨人的内脏中行走,无法看到来时的路,前面的路也是希望渺茫的。这时候小曼的手碰到了另外一只手,那手冰凉而且削瘦,却把她攥得紧紧的。他们这样手牵着手走了一段路,那只手竟然渐渐地热起来。那天回到家中,晚饭时白宫一直躲闪着小曼的眼睛,好像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他母亲问他为什么脸色这样苍白,他支支吾吾地说是刚才有点晕车,于是就勉勉强强吃了半碗米饭,话也不说一句,碗一推就回自己房间去了。客厅里电视机开着,在转播一场足球赛,电视机前却空无一人,没有一个观众,晚饭后大家都各忙各的去了,小保姆素儿在厨房里涮碗,水龙头哗啦哗啦地响着,她似乎还在轻轻哼着一支什么流行歌曲,不过她唱歌总是跑调,从一支歌窜到另一支歌。在她看来所有的歌都是差不多的,只管张嘴唱就是了。金小曼穿过客厅来到白宫门前。电视机里的解说员兀自热闹着,他声嘶力竭说得几乎吐了血,场上的球员倒显得有些不紧不慢。他说:“进了……不过又打在门柱上了。”过了一会儿又说:“好球……可惜又被反弹回来……”总之他一个人这么来来回回地瞎激动,电视机屏幕前没有一个观众。红的光蓝的光打在对面的墙上,显得有些寂寥。金小曼叩响了白宫的房门,她没想到事情从此发生了转折。三白宫的房间里关着灯。小曼看到自己被灯光拉得很长的一道人影。客厅电视里转播的那场足球赛还在继续,透过来的光线一明一暗的,有种不确定的因素在室内游移。“白宫,白宫。”小曼轻轻叫了两声,见没有人应,就以为他睡了,正要从他房间里退出去,却冷不丁被人从背后拦腰抱住了。他的吻像暴风雨般地突如其来,那是积蓄已久的热情,一下子像火山爆发似的喷射出来。房间里很暗,小曼什么也看不见,屋门也不知在什么时候被关上了,只有门上方那块透气玻璃窗上透进来一点光亮一闪一闪地变幻着颜色,一忽儿是绿的,一忽儿又变蓝了。小曼被白宫吻得透不过气来,容不得她思想,也容不得她拒绝,他的爱仿佛是天经地义似的,有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那个吻不知持续了多久,小曼这才想起推开白宫走到床边去开灯。在灯光下两个人的思想都有一段短暂的空白,白宫羞愧地低着头,看上去就像个刚刚犯了错的孩子。小曼忽然打开房门从白宫屋里跑了出去。接下来的几天,白宫住在学校没回来,好像故意躲着什么人似的。金小曼每天下班回来,都要有意无意瞄一眼白宫的房门,他不在家的时候,门总是关得紧紧的。他的房间总是自己亲自整理,他不让保姆动他的东西。吃晚饭的时候,白宫常坐的那张椅子空着,小曼心里也跟着空了一块,她耳朵伸得老长,留心着他给家里打来的电话,电话铃一响她的心跟着就收紧了,疑心是他打来的。可是每一通电话都不是找她的,即便是白宫打来的,他也是找他妈而不找别人。小曼被晾在一边,好像那件事情从来也没发生过似的,小曼想不是自己疯了就是周围的人疯了,又问自己我这是干什么,在恋爱吗?事情说过去也就过去了,白宫自从那件事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举动,见了小曼也总是客客气气的,有时他和小曼一起乘电梯下楼,两个人并不紧挨着站,而是一前一后地站着,宛若陌生人一般。小曼每天上班下班,电视台里上上下下都夸她能干,她也把精力更多地投人到工作上去,打算再过一阵子就想办法把关系正式调到北京来。不过这得等她在单位里先站稳脚跟。小曼给平城的父母写信,总是报喜不报忧的。因为她知道诉苦也没用,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再苦再难也要走下去。小曼的母亲回信说,罕剧团目前正在搞改革,小曼的父亲正在向有关部门大声呼吁拯救传统戏,过一阵子为了剧团的事他可能还要上北京,母亲在信中问小曼要不要带什么东西,小曼回信说北京什么都不缺就是天太冷骑车上班冻耳朵,还有就是北京的楼很高上上下下要坐电梯。总之全都是鸡毛蒜皮的生活琐事,她说她在这里生活得很快乐,白阿姨也对她照顾得很周到。为此,小曼的母亲还不只一次地致信给她那老同学,千恩万谢自不必提。过春节那几天,白宫要在家中开party,邀请金小曼参加。“你总在电视上露面,大家都想见见你呢。”小曼当时正准备出门,来回来去在那里找钥匙,头也不回地冷冷道:“是嘛?可我还没兴趣见他们呢。”小曼最近一直在跟白宫怄气,他说东的话她就偏要向西,反其道而行之。大不了从他家搬出去,自己租房子住,我干吗要听他摆布呢。可是到了大年初三,小曼的情绪又好转过来,她打电话给多多和胡蔼丽,让她们都来玩。胡蔼丽在电话里问:“我可不可以自带舞伴呢?”金小曼说:“有几个你尽管带来。”“就怕你家装不下。”胡蔼丽在电话那头发出尖厉刺耳的笑声。大年初三那天下午,白宫早早地把爸妈支走,到一个老朋友家去喝酒,于是这套房子就归他们几个年轻人当家了。他们把大客厅里的家具搬出去了一些,沙发靠墙摆放,大餐桌收了起来,白宫开了一张单子,让素儿下楼去采购一些现成能吃的东西来,这样就省得开灶做饭了。年轻人聚会不那么讲究,就为聚在一起图个热闹。素儿上上下下跑了几趟,搬了两箱啤酒上来,还有一些饮料。小曼没想到第一个来敲他家门的竟然是多多。多多的气色看起来比上次好多了,她化着妆,新烫了头发,一手挽着一束花,另一只手挽着一个新男朋友。两人红光满面地站在门口,门铃声丁丁冬冬地奏着圣诞歌。多多一进门就夸白宫家房子布置得漂亮,又偷偷跟小曼说你男朋友长得可真够帅的。小曼知道别人都把她和白宫当成一对了。白宫在外人面前是绝对不失体面的,他长得一表人才,家境和修养都不错,只是小曼从没想过要和这样一个标准男生谈恋爱,他学生气十足的,怎么看怎么不像个男朋友的样儿。白宫的那帮大学同学陆陆续续地也来了,那是一帮戴眼镜的又穷又饿的家伙。他们进门就说要用诗歌换面包,有个还处在变声期的小男生立刻就用他那著名的公鸭嗓大声朗诵起来了。多多和这帮同学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她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她男友很宠她,不停地找话跟她说。又来了一拨人,那是胡蔼丽他们那一对。胡蔼丽按了门铃以后先把男友藏在背后,她仗着自己人高马大,把身后那人藏得严严实实。“小曼,小曼,你猜我把谁给你带来了?”她冲小曼调皮地挤了挤一只眼睛。胡蔼丽穿了件金黄色的宽松大衣,脸上化着浓妆,那架势使小曼想起罕剧里的某种装扮。罕剧是古老而华丽的一个剧种,所有服装都是夸张而色彩艳丽的,小曼曾经不止一次地穿过母亲的戏妆,脸上涂满油彩。“过年好!”胡蔼丽身后闪出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小曼仔细一看,原来是他们“头儿”。胡蔼丽和头儿在一起,好像有点跟金小曼示威的意思,因为在组里胡蔼丽处处要跟小曼争跟小曼比,她认为一个临时帮忙的要想盖过她一头她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金小曼原本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又由于从小到大一帆风顺,刚开始的时候的确有些跟胡蔼丽较劲,两个人比穿衣服,比化妆,比上镜头的次数,总之一点屁大的事都在暗地里处于紧绷着的状态。女人眼里一旦有了竞争对手便会不管不顾地全力投人,女人的爱和恨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胡蔼丽眼睛里闪烁着胜利的光芒,像是在说这一招我又贏了!金小曼躲闪着她的光芒不看,故意和白宫说说笑笑显得很亲热。她知道自己要是有一个英俊的男友也是会引起胡蔼丽的嫉妒的,果然她眼里的光芒一点点地暗淡下去了。他们这种明争暗斗不知情的人根本看不出来,其实在这闹哄哄的场面底下不知暗藏着多少争斗和杀机呢。金小曼大大方方跟白宫介绍说这是我们领导和同事,大家都是第一次见面,彬彬有礼地相互握手寒暄。一进门头儿也夸白宫家的房子宽敞气派,又说在电视台分房紧张,就是干一辈子也住不上这么好的房子。素儿忙着端茶倒水上点心。白宫招呼道请大家自便。白宫有个同学朗诵诗朗诵累了,嚷嚷着要吃速冻饺子,便径自到厨房去煮了。过了会儿热气腾腾地端了一盘子来,大伙儿一哄而上便把那盘饺子给抢光了,煮的人反而没吃上,只好又返身折回厨房。地毯上盘腿坐着一些人对着电视在唱卡拉0K,也是闹哄哄的,麦克风的线都快叫他们给拉断了,这个抢那个抢,你一句我一句。屏幕上有穿得很少的美女在那儿走来走去,画面与歌词根本挨不上边。学生们唱够了,便邀电视台的“腕儿”来唱。起哄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把楼都快吵塌了。小曼一再跟大家解释说我们都是做幕后工作的,不会唱歌。其实她是帮头儿打圆场,因为小曼知道他们头儿从来不唱卡拉0K。首先挺身而出的是胡蔼丽。胡蔼丽仗着自己见多识广,要在这帮没见过世面的孩子面前露一手。她选了个最难唱的高八度的民歌来唱,到了高音部分有点顶不住劲了,直屏得额角青筋突突地跳,眼球子瞪得都快掉出来了,好在总算挺过来了,歌曲进人迂回部分,只需要一小点能量就能带动起来,和声部分很多人跟着一起唱,咿咿呀呀的声音连成一片,有了这么多人做靠山,也就胜利在望了。胡蔼丽的表演博得喝彩声一片。接下来胡蔼丽又和头儿合唱了一首男女声对唱,声情并茂的,显然他们俩是在私底下一起练过。胡蔼丽唱得热情高涨,她脱掉一件毛衣甩开膀子开始和头儿跳探戈,他们大刀阔斧的步伐宛若一对大个子的美国兵在丛林里急行军,急急忙忙东张西望,许多人站在一旁拍手替他们打着节拍,起着哄,一时间高潮迭起,胡蔼丽又趁着兴头表演了几个高难度动作,一会儿是侧踢腿,几乎踢翻了白宫家的仿唐花瓶灯,一会儿又是一个“海底捞月”——她像鱼一样哧溜一声从头儿张开着的跨下滑了过去,简直像演杂技。大家都为胡蔼丽的高超技艺激动不已,拍得巴掌都红了,金小曼却在想,她和头儿练得这一手费了不少功夫吧。这时候,小曼看到电视屏幕上打出这样一个歌名:《我等到花儿也谢了》。这歌原唱是张学友,很难唱,没人敢上。等了片刻小曼看到白宫从容地走过去拿起话筒,说:“《我等到花儿也谢了》——我把这首歌献给小曼。”然后他唱道:“旁人来静静看我到底哀伤等什么/旁人来静静探听我昨天哪里出错/曾天天真真的你/爱遐想某日离别后/如孤孤单单的我/会否等你就似这首歌?……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等到花儿也谢了……”这首歌唱完以后,场上的气氛有些变了,再不是闹哄哄的了,而是变得有些言情,细碎的小舞步配着柔和的曲子,不知是谁把灯关了,只从外面透进一点光亮,所有的人都是成双成对的,宛若沉浸在爱河里了,其实许多对并不是恋人,但在那一刹那也有了些许柔情,像真正的恋人一样相互依偎着,金小曼和白宫就是这样的一对。那晚大家都玩得很尽兴,临走都是谢了又谢的。白宫和金小曼把最后一拨客人送到楼下,看着他们“打”到出租车,隔着玻璃挥手同他们告别,然后目送他们走远。曲终人散,好像戏里大幕落下来那一刻,小曼心里有一点说不出来的感觉。他们不约而同沿着街边的人行道缓慢往前走,那不是回家的方向,而是和回家的方向相反。虽然是大年初三,但在将近午夜的时候街上也已是空无一人了。偶有一两辆出租车从身边驰过,也是归心似箭的样子,急冲冲地往前开着。没车的时候路口的红绿灯兀自闪烁着,隔段时间变换一次颜色。路边还有一块会自动翻动的大广告牌子,色彩鲜艳触目,在无人的街道上显出一种热闹的凄凉。白宫把小曼的手和自己的手一起放进衣兜,小曼并没有说什么,而是一切都依着他。就在今天晚上白宫唱张学友的那首歌的时候,金小曼已在心中做出一个重大决定——人生很多重大事件不过是在一念之间完成的。起风了。月亮移动了一小点,被四周的浮动乌云遮去了一大半。从街道两旁枯了的树枝看上去,天空好像裂了无数道裂缝的碗底一样,割裂出大大小小许多形状怪异的冰纹。小曼指指天空中那些错落繁杂的枝杈对白宫说:“一个人一辈子可能的选择实在太多了,就像这些树的树杈。”“你的选择应该是树干而别管那些树杈。”“我怎么知道哪是树干、哪是树杈呢?”白宫用力搂一下她的肩说:“你是真不懂还是装傻呀?”小曼笑道:“我不是装傻我是真傻。”他们回去的时候,电梯已经停了。十九层楼,他们一级一级地爬上去,不觉得累,反而觉得很兴奋。他们说了很多的话,恨不得楼再高些才好。白宫一直把金小曼送到屋门口,然后两个人都有点依依不舍似的面对面站了一会儿,过厅里黑黢黢的,白宫的父母不知什么时候已从外面回来,房门紧闭,里面似乎还亮着一盏瓦数很小的床头灯。他们忽然紧抱在一起接起吻来,这一吻比上次那吻要踏实得多。上次那是在云里头,脚底下没着没落的,完全看不到前途的,转瞬即逝的,现在两个人彼此心里都有了着落。小保姆素儿穿着拖鞋踏啦踏啦起来上厕所,小曼怕被人看到,慌忙像泥鳅一样从半开着的房门里溜进自己屋里去了。白宫原地站着没动,似乎是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又站了一小会儿这才发现金小曼已经不见了。怎么眨眼工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呢?白宫觉得头脑发木,想要移动脚步,腿脚也显得比平常要沉许多倍。素儿睡得迷迷糊糊的,一手揉着眼睛一手提着裤子,被站在黑影里不吱声的白宫吓了一跳。“你是不是喝醉酒了呀?”素儿有些大惊小怪地说,“你的房间在那边。”白宫愣怔怔的,一时回不过神来。等素儿人已经走远了,他这才想起什么似的,自言自语地说:“是啊,我是醉了。”他回到自己房间,意识既清醒又困顿,他怎么也想不起今天发生的一些事情的细节来。他甚至觉得最后他和金小曼接吻那一幕都是他自己躺在床上虚构的,有许多事现实和梦境都无法区分,他的想像力过分发达,有些事只不过是在大脑里过了一下,并未真的去做,也就是从来也没发生过,他却以为那是真的。他躲了金小曼那么久,每天都想和她约会,接吻的事时常在意念中发生,他想起今天那一幕,百思不得其解,他感到越来越焦灼越来越烦躁。他躺在床上听到自己身子底下的弹簧床垫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他觉得那些弹簧简直就像长在他头脑里一样,它们已经达到极限了,忍无可忍很快就要崩溃了。白宫眼看着窗外的天空中的黑颜色正在一点点地变浅,一点点地褪色。他想要去就得赶快去,否则的话就来不及了。要说现在其实已经来不及了,外面的天空眼看着就要亮了。白宫坐在小曼房间的一把椅子上,双眼凹陷,神情举止完全像个病人。他显得非常紧张,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天亮了。有人到卫生间去漱口,发出咕碌咕碌的声音。四下午三点钟是白阿姨教授钢琴的时间。她一共收了三个学生,一个礼拜有三个下午她要在家里教学生弹钢琴。小曼最近对电视台的那份工作已经有些厌倦了,一来是因为胡蔼丽处处排挤她,二来她自己也觉得挺没意思的,做《金色老年》的导游节目也有那么长时间了,自己在电视上晃来晃去的不过是个陪衬,说到底人们看的是风景而不是她这个人。她一旦离开了,她这个位置马上就会有人填补上,就跟下棋一样,一个萝卜一个坑,谁也不会记得她金小曼的。这阵子小曼总是在家呆着,没事很少出门。她要好好想一想,然后做出决定。她不想在某一件事上把自己的青春都搭上,凭她美丽的外表还有聪明的头脑,她什么事干不了?她可不想在一棵树上吊死,那样太吃亏了。钢琴的声音丁丁冬冬从隔壁房间里传过来,那是缓慢的、不怎么熟练的、好像稚童走路般地蹒蹒跚跚的声音。那声音一会儿断、一会儿续,弄不好就要折回到前面从头再来。小曼的思想也是这样。她的思路被一种莫名的障碍所打断,像那小孩弹钢琴一样怎么也连贯不起来。她一会儿想到如何跟“头儿”辞了那份工作,一会儿又想到白宫对她的爱。她脑子里乱哄哄的一片,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几乎每天、每一刻都在面临抉择。是自己太贪心、太虚荣、太容易动摇了呢,还是聪明的人都应该这样,不断调整自己,做出最明智最适合自己也最有前途的选择?这些念头东一片西一片的,好像春天杨树上被风吹落下来的絮片一样,那些念头的分量很轻,几乎没有自重似的,被风吹到哪就是哪了。春天在十九层楼上是根本感觉不出来的,小曼自从来了北京,四季有些颠倒混乱,裙子衣裳也都是四季乱穿,没有什么季节区别。这在他们平城是要遭人耻笑的,冬天穿那么薄的裙子、夏天穿条密不透风的牛仔裤,人家当面不说什么,背地里都管你叫“那疯子”。平城是一个保守的内地小城,任何事情都有它固有的规矩,就像罕剧,几百年唱的就是那几出戏。小曼感觉不出春天的到来,可春天也还是来了。小曼隔着一层带网眼的窗纱往外看,天空被分成许多小块,看不太确切。隔壁的琴声越发断气断得厉害了,这回弹得像个吃力的老人在上楼梯,一步一喘,让看的人都跟着他吃力。小曼的思绪越加游移不定,刚才白宫打来电话,是从学校里打来的,因为白阿姨在旁边,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嗯嗯地点着头,匆忙把电话就给挂了。白宫约她今天晚上一起出去吃饭。“谁来的电话?”白阿姨瞪着眼睛看上去有些生疑。金小曼支吾着说:“哦,是我们头儿打来的,说是晚上台里有个活动……”白阿姨说:“晚上要是出去就早点回来,省得电梯没了,还得爬楼梯。”金小曼觉得她话里有话。上回她和白宫在外面玩到十二点钟,电梯没了,他们就是一层一层地爬上来的。她和白宫的事,说是没人知道,可是那个不言不语的素儿全都看在眼里,心里跟明镜似的。素儿是藏在这个家里的一双静静窥伺的眼睛,她来自偏僻农村,原本一无所有,到城里来干活为的是挣几个小钱回去,顺便见见世面。可见过一点世面的人心就不如以前安稳。这种不安稳是藏在她貌似平稳的外表下面的。每回小曼和白宫约会总是怕被素儿看到,所以战战兢兢,两个人的心里都有些像做贼。白宫平时住在学校,只有星期五晚上才能回来。他们表面上仍保持过去那种相安无事的关系,饭桌上客客气气,谁帮谁添一碗饭都要说声谢谢。那是做给大人们看的,白阿姨不允许白宫在上学期间谈恋爱,可是他却把恋爱谈到家里来了。小曼现在正处于人生的转折阶段,她知道要不了多久,事情就会有定论,结局无非是两种:要么从这个家里搬走,要么接受白宫那炽热如火的爱情,成为这个家中长久的一员。小曼叫人在外面打听过,在北京租一间房子的价钱几乎等于她半个月的工资,这还是最一般的房子,要是稍微好点的,成套的,带暖气煤气的,她把现在一个月的薪水都拿出来也不够住一个月的。她现在住在白阿姨家,白阿姨连伙食费都不让她交一分钱,待她也算够好的了。但她一旦得知小曼在和她儿子谈恋爱,她一定会把她赶出门去的。小曼没有北京户口,又没有正式工作,有什么资格留在这里呢?人家当你是客人才对你客气的,一旦得知你侵害了他的利益,让他觉得“吃亏了”,他马上就会翻脸不认人的。可是,白宫的爱情也让小曼觉得难以割舍。他们虽然并没有发展到很深的程度,可小曼觉得已经有些离不开他了。小曼当时单纯地想,一旦要是给了他,将来就一定要跟他结婚的。他也曾不止一次地许诺,说要一辈子对她好,小曼相信他的话。有几次他们都和衣躺到了小曼那张窄窄的小床上,白宫的手盲目地在她身上摸索着,这时候小曼的头脑里挣扎得很厉害,稍一松懈一切就成定局了,小曼想自己就再也没有什么可选择的余地了。在这幢房子里过一辈子对小曼这个年纪的女孩来讲似乎有些不甘心。她年纪太轻,总觉得前面还有许许多多种选择在向她招手。白宫家的条件虽说还算可以,但也是一眼就能望得到底的日子,嫁给白宫,无非是有吃有穿,和和美美,要是寻找这种日子,她金小曼就用不着跑到这么远来了,在平城追求她的人可不少,有的条件比白宫家还要好,在平城市中心独门独院一栋小楼的都有,可那毕竟是小地方,小曼又不是单纯贪图物欲的人。她的梦想像天上的云彩一样令人琢磨不定,说起来她也没什么特别固定的目标,她只是觉得自己现在年轻长得又好,现在就把自己安定下来未免有点可惜。金小曼在立交桥下那个岔路口等白宫的时候,正赶上下班的高峰时间。四面八方的车流和人流在立交桥的各个方向来回穿梭着,按照不同的轨迹各自运行着。那是一个盘来旋去的三层立交桥,这庞大的交通系统缩小了人自身的比例,使得人在这个城市里行走仿佛一个小人国的公民来到巨人的世界,样样东西都不成比例。金小曼站在路边,看到迎面骑车过来的人一个个表情疲惫,他们在外面上了一天的班,把精神头都耗尽了,现在全都像瘪茄子似的面色青紫。这时候,小曼看到白宫从另一方向满面春风地朝这边走了过来。白宫今天穿了件式样随随便便的粗毛线的白毛衣,胸前有几朵放大了的雪花图案,是深棕和蓝绞在一起织成的,他一向是身材偏瘦的,这件毛衣却使他一下子壮了许多,看上去肩膀宽宽的,和那些面色疲惫不堪的人比起来,他显得格外年轻和富有朝气,脸上是没被生活麻醉过的表情,眉毛眼睛都会说话,走起路来脚底下很有弹性。他远远地看到小曼,便露出一排洁白的齿贝远远地朝小曼笑了一下。白宫身上有几“白”:他姓白,皮肤白,牙齿白。他的牙齿令许多人感到惊讶,整齐得有些失真了,好像假的似的。白宫一向是他母亲的骄傲。母亲看儿子的眼光没有一个不是戴了放大镜的,但是白宫这个人的确也很优秀,他具有现在年轻人身上许多不具备的品质:孝顺,听话,学业上也知道用功上进,人又长得一表人才,你就没有一件事情上能挑出他的不是来。小曼有时仔细想想要是当真跟他好了的话将来结局一定会是不错的。白阿姨也许会一时不高兴,觉得自己的儿子找了个外地的吃了亏,但过不了多久一切就会好起来的,因为小曼毕竟不是等闲之辈,她的能量是很强的,在她这个年龄层里绝对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人尖子了。金小曼今天的打扮相对素雅,穿了件超长的黑灰毛衣,高弹紧身那种,一棱一棱地紧裹在身上,下面是一双极薄的长统袜和一双造型奇特的网孔皮靴。那靴子的网扣镀银似的,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细看每一个里面都好像藏着一枚小太阳。骑车回家的人流渐渐稀了,快车道上汽车的势头仍不见减下来,甚至还有了堵车的趋势,他俩不紧不慢地在路边人行道上走着,在匆忙的人群中很少见有他俩这么闲适的一对儿。白宫说要带小曼到一个地方去吃烧烤,两人好容易在路边“打”到一辆出租车,白宫告诉司机要去的地方,司机按下计价器。白宫和小曼坐在后排,白宫犹豫了一下手便环上了小曼的肩膀,但是没有把重量真正地全放上去,差不多是半浮在她肩上的。他不敢,怕她生气。这也是好不容易,他们在一起这么久了,只有两次接吻的经历。越是在一个屋檐下谈起恋爱来反而困难。金小曼对他的举动未做出任何反应,也不说行也不说不行。车窗外已有不少幢大厦早早亮起了霓虹灯,但是外面天光也还大亮着,那点点簇簇的灯火便被自然光线冲得很淡。白宫的手臂加了一点力气,他想试探小曼的反应,小曼却偏不表现给他看,她眼睛偏向窗外,就好像身边没他这个人似的。到了前面十字路口,车子忽然一个不可遏止的急刹车,白宫顺势搂紧她,俩人相视一笑,很默契的一刹那。白宫说的那家馆子生意好得有些过分了,里面的人滋滋地烤着肉,外面的人却坐在沙发上干喝茶。服务小姐脸上的笑容有些堆砌,并且一道道地上茶,白宫说“不用了,我们已经喝得够多了”。于是他们走出来,又重新回到了大街上。这时候的天色才真正黑下来,路边上所有的灯都显得格外地亮。仅这一会儿工夫,街上的人就都好像各就各位了似的,该回家的回家了,该上哪的也全都到达了。马路上不像刚才那么拥挤了,公共汽车慢悠悠地从街角调头弯过来,动作显得笨拙而又缓慢。路边的小饭馆里已经满了座,喝酒的人红头涨脸的,隔着玻璃窗就能看到他们的种种丑态。白宫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要不到我们学校附近去吃吧,那边的餐馆我比较熟。金小曼只是看着他,似笑非笑的,并不多嘴。她今天晚上的表现乖得让人起疑,白宫吃不准她的态度,还没看清站牌就带她上了一辆往北开的公共汽车,售票员的头顶上方亮着一盏小灯,她人倒蔫蔫的像是要睡着了似的。小曼随着车身的摇晃一跳一跳地跑去买票。售票员问她上哪儿的时候她微微扭过脸来问坐在后排座上的白宫:“你刚才说去哪儿来的?”他真经不起她那样稚气的诱惑,她看上去好像什么都不懂又什么都明白似的。白宫下决心似的说出学校那一站的名字,在他自己看来简直有点咬牙切齿。他们在校门口那一站下车,因为是周末,校门口那几家餐馆生意格外地好。白宫带小曼去了一家坐落在一个高台阶上的门口挂着两个极大的红灯笼的小饭馆,那灯笼几乎占了木门的一半,流苏长长地垂下来,好像罕剧里的布景一样。餐馆里铺着红白相间的格子桌布,吧台上摆着漂亮的酒具。白宫没看菜谱便熟练地报出几样菜的菜名,还点了一种色泽橙黄的桂花陈酒。“你常来这儿喝酒吧?”金小曼朝白宫晃了下杯子说。白宫定定地看着她,道:“小曼,今天这件衣服真好看。”“是人好看吧?”“人嘛——人就不用说了。”他笑了一下,整齐的牙齿即便是在幽暗的光线下也显出它与众不同的洁白。小曼说我嘴角上有一颗痣,人家都说像我这样的人有吃福。“那就多吃点。”白宫说,“小曼你知道你来我家这么长时间了,我这还是第一次约你出来。”金小曼头也不抬地说:“那以后你就天天约,在你家吃饭可真叫人受不了,全是健美食品,你妈也太那个了。”“我妈她主要是没事干。现在收了几个学生教他们弹琴,情绪也好多了。”两个人一谈起家里的事来,感觉上倒有点像一家人了。这时候,临桌有两个女孩朝这边指指点点。白宫回头看了一下,告诉金小曼那两个是他们同班同学。小曼有些心不在焉似的问了句:“你们班有女生追你吗?”白宫说:“你是希望有呢,还是希望没有。”“我希望你实事求是,实话实说。”“这口气听起来怎么跟审犯人似的?”小曼笑道:“不说就是有秘密。来,为秘密干杯!”小曼听到玻璃杯在空气中叮地响了一声,声音格外清脆。她感到此时此刻自己心中好像有一扇红油漆小门吱扭一声朝什么人打开了。白宫说吃完饭让小曼到他们宿舍去看看,又说周末同学都回家了,他们宿舍里也没别人。说完又觉后悔了,好像别有用心似的。小曼答应得倒很爽快。于是吃过饭以后他俩慢慢向校园里走去。校园里不知是什么花早早地开了,黑暗中涌出一股股莫名的暗香。白宫似乎专找黑暗的小道走,小曼漫不经心地说你们学校的路灯是不是都坏了。说得白宫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好在天黑小曼看不出来。白宫觉得这次行动就像他精心策划好的一个阴谋似的,一切都按照他想像中的事情进行。当他十分顺利地把金小曼放进属于他的那个全校最干净的白蚊帐(他们学生宿舍一年四季都挂蚊帐)的时候,他没有胜利后的喜悦,反而觉得自己有点无耻。自己背着母亲做这事——他不敢往下想下去,只觉得头晕。他想这大概是果酒的后劲上来了。金小曼比他想像中的要大胆。跟他一样她也是没有什么经验,只会紧紧地箍住他的脖子,有一阵子使他感到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用手撩她的裙子和毛衣,这中间她有过一阵犹豫,用手按住他不让他再往前走。他的手被夹在她的衬衣和毛衣之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想他还是退出来吧。可是手已经完全不听大脑指挥了,他的手好像拥有了自己的大脑自己的眼睛了似的,一意孤行往前闯,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拦就到了想要到的地方。小曼侧过脸来,她看到那雪白的蚊帐上沾有一点蚊子血。他床上放了几本书,在小曼的脊背底下隐隐作痛。这痛像是在提示她大难即将来临,到了最危险的关口,她反倒平静下来,她用眼睛一直盯着蚊帐侧面那一小点蚊子血,然后,那一小片殷红变得模糊不清了,她感到整个床和蚊帐都在剧烈抖动着,仿佛要房倒屋塌了似的,她无依无靠,在最紧急的一刻忽然觉得孤立无援,想要抓住什么,触到的却是他的脊背,她的指甲深陷进去,她感到惊恐万状,仿佛就要被什么东西淹没了。最恐惧的关口过去之后,快乐的感觉接踵而来。一阵疾风暴雨过后,他俩才发现撑蚊帐的竹竿倒了,蚊帐倒塌下来盖在了他俩身上,洁白,柔软,质感宛若绸锻。那天他们赶回家中已是深夜一点多了。电梯早就停了,得爬楼上去。白宫一路爬一路叨念,说上帝保佑但愿他母亲已经睡了。他父亲虽是每天在书房工作到很晚,但他是那种门一关就死人不管的人,就是厨房里着起火来他也不会知道。他一向木讷,迟钝,少言寡语,白宫的事就是当面给他撞到,他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母亲却是精明的梦里都能抓小偷的人,眼里容不得沙子。白宫和小曼的事给她知道了一定不得了。所以他们用钥匙捅开门的时候心里就跟做贼似的。门开了,里面很黑,白宫长吁了一口气,在暗中拉了小曼的手一把。他们摸黑一点点地往前挪,生怕脚底下踏了什么盆盆罐罐,发出一声巨响。因此他们手拉着手脚步轻得好像不沾地似的,四下里静极了,连邻居家的酣声隐约都能听得见。小小的门厅他们仿佛走了很久,却总也走不到头。就在这时,灯光骤然亮起,银白的光洒了一地,像扑扑跳动着的碎银子。从剧黑到乍亮,小曼和白宫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他们感觉像两个小丑一样,从原先隐秘的观众席上一下子被人抛到了灯光大亮的舞台中央,来不及做出反应,他们已经僵住了。五开灯的那人是素儿。过了好长时间小曼才真正看清素儿的脸,见她深垂着眼皮,看上去没什么表情,但这“没表情”里似乎隐藏着更深的敌意。从此素儿便像影子一样跟着他俩,每回约会仿佛都在她眼皮底下。有时白宫摸黑来到小曼屋里,小曼便听到素儿房间也有动静,不是上厕所就是到厨房去关窗户,弄出乒乒乓乓的响动来,让小曼觉得心惊肉跳。所以小曼倒是更愿意和白宫一起到外面去玩,躲掉素儿那双眼皮厚厚的眼睛。春节过后胡蔼丽和金小曼的关系缓和下来。胡蔼丽也看出金小曼是个干什么都没长性的人,她人虽聪明,却因玩心总太重,什么事都是浅尝辄止,看样子她在电视台也干不了多久就会另谋高就。胡蔼丽正和他们“头儿”谈恋爱,“头儿”是有妻子的人,但是“头儿”很看重胡蔼丽她父亲的社会地位。“当官就得有靠山”。金小曼有回和“头儿”聊天,发现他是个很有官瘾的男人。胡蔼丽却没意识到这一点,以为自己是靠魅力征服的他们“头儿”。胡蔼丽自己住着一小套房子,和她父亲住的那一大套住对门。这两套房子原来是可以连通在一起的,但胡蔼丽坚持要自己一个人住。女儿大了,难免有她自己的小秘密,她父亲也就不再坚持,只要求她留一把钥匙在家里,有时好叫保姆过去替她收拾收拾东西。胡蔼丽这次请白宫和小曼到她那儿去,算是回请。过春节大家都到白宫家去聚会,胡蔼丽觉得还没玩尽兴,就说赶明儿到她那儿去聚,怎么折腾都行。小曼说别请太多人了,就咱们四个人,好好聊聊天。星期天一大早,趁着家里人都在睡懒觉,金小曼轻手轻脚地起了床,她先去敲了几下白宫的房门,听到里面有动静了,自己就先去洗漱。小曼在浴室刷牙的时候,忽然间看到浴室的玻璃镜子上有一张模糊的人脸,回头一看是素儿,便说:“唉呀,你吓我一跳。”“你心里没鬼,你怕什么怕?”“我不怕鬼,我怕人。”“小曼,我送你一句话:心中有鬼鬼自生。”小曼叼着牙刷正要与她理论,转眼之间素儿就不见了。白宫出现在浴室门口,见她怔怔的样子,就问她怎么了。小曼定了定神说,没什么,近来疑神疑鬼,脑子大概出毛病了。白宫凑近她的耳朵悄声问道:“想我想的吧?”小曼轻轻刮了一下他的脸说:“脸皮真厚。快洗脸吧,洗完脸咱们下楼去吃早点。”白宫顺势亲了一下小曼的脸说:“你现在有点像了。”“像什么啊?”“像我老婆呀。”“讨厌。”小曼把手里的一块毛巾盖在他脸上,转身出去了。早晨外面的空气十分清爽,楼前那块空地上有一群老人正在做操。小曼一开始以为他们是在做操,后来听到有录音机里传来的音乐才知道,他们是在跳一种健身的舞蹈,那音乐的曲调竟有些像罕剧。这情景使小曼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情,如何去参加作文比赛,如何被保送上师大,如何开始初恋,又如何与吴启东分手,许多细节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小曼想她能有今天是好不容易的。她和胡蔼丽不同,她什么都是现成的,不需要动什么脑筋她就要什么有什么了,小曼则要靠自己去争取,但小曼确信自己的能力。胡蔼丽的房间让小曼非常羡慕。心想有个好爸爸是比什么都强。一想起自己的爸爸还在为罕剧那种没人要的玩艺儿豁出老命四处奔走,小曼心里就百感交集,心想自己多亏是出来了,要不然也只能像爸妈那样过一辈子,在平城那种小地方生老病死,后一代人重复前一代人的人生,那多没意思啊。小曼庆幸自己的决定:出来闯闯,什么都试试。临街的那排窗子全部都是落地的,看上去真漂亮。院子里的植物看得一清二楚。卧室里摆放着极为考究的双人床。这不像一个单身女人的房间,倒像一套蜜月套房。小曼把这话讲给胡蔼丽听的时候,胡蔼丽伏在小曼肩头笑得格格的。“头儿”正好在边上,就凑过来问她俩有什么好笑的,说出来让他也跟着一块乐乐。胡蔼丽用眼角扫扫他,那眼神娇嗔得可以。小曼已看出他们俩好了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就更增添了小曼想辞掉那份工作的决心。她不想夹在他们中间再耽误下去了,明摆着这样下去她将毫无前途。金小曼和胡蔼丽彼此之间消除了竞争心理,很快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成为一对好友。将近正午的阳光大面积地从落地玻璃窗里涌进来,有一扇窗半开着,时而有风吹进来,帘动了一下,又不动了。金小曼感觉胡蔼丽这儿真是奢侈,连阳光都是奢侈的,一大把一大把的,时间也是大把的。她缺什么呢?缺个男人还要从别的女人手中去抢,她真是不争不抢的东西太多了,所以掠夺一般弄来的东西才算好东西。“头儿”提议一起到院子里去打羽毛球,网子是现成的,他说四个人可以一起打双打。金小曼和胡蔼丽都“喚”地一声叫出声来。“双打”自然是小曼和白宫一组,白宫的体育从来就没及过格,文文弱弱的,小曼呼来叫去指挥他救球,可他们这边还是连连失误。那边打得珠联璧合,显然是配合已久的一对老手了。打了会儿羽毛球再回房间的时候,桌上的饭菜已经有人给摆好了,一切都像是自动的,伸手就来。小曼又一次感到一种让她不愉快的奢侈,她想总有一天她也会生活得像胡蔼丽一样,有一份属于自己的日子,不再生活在别人眼皮底下。饭桌上,金小曼宣布了她的决定,她打算到公司里去干,不在电视台继续做下去了。白宫吃惊地看着她,好像她是个从来没见过的陌生人似的。“我这个人,生来不爱当配角。”小曼夹了一块烧得很烂的肉说。胡蔼丽放下筷子,睁大一双警惕的眼睛。“你这话什么意思呀?”小曼说:“哦,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我在电视台反正是个临时帮忙的,干着玩的。我一直想到公司去干,锻炼一下自己,现在正好有个机会……”胡蔼丽把放下的筷子又拿起来,继续吃菜。吃完饭“头儿”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副扑克牌来,说要给大家算命。金小曼十分踊跃地凑上前去说:“快给我算算我到公司后一个月能挣去少钱?”胡蔼丽却要求算算她将来的婚姻。白宫表示他不信算命,于是他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翻阅一本八十年代初出版的诗集。那是一本现在看来装帧有些粗糙的书,是当时名噪一时的两位朦胧诗人的合集,其中一位现在已经死了。那本书散发着一股陈旧的味道,书的页码也已经黄了。白宫想起很早以前他手里似乎也有过这样一本书,很多朋友手里都有这样一本,现在早就不知道堆在哪个旧书架上去了。白宫听到小曼他们“头儿”给她算的命,说她的性格特征是聪明,好胜,反应快,接受能力强,但就是没长性。“你一生的命就像在原地兜圈子,从终点又重新回到起点。”小曼想,起点是平城,她再也不会回到那地方去了。因为她已和白宫商量好,一毕业就结婚。有天下午,白阿姨家的人全都出去了,只有小曼一个人在家。她坐在桌前整理一份材料,是公司里的事,她现在已正式开始在公司里做事,那是一个全新的领域,小曼对现在的新工作怀有极大的兴趣。门铃响起圣诞歌的声音,小曼以为是白宫提前从学校里回来了,假装没带钥匙,成心跟她闹着玩,要她来开门。等她打开门后他就装成陌生人来吓唬她,这种玩笑已经开过好几次了。小曼对着镜子飞快地整理一下头发,手忙脚乱的。“来了啊。”她一边说着“来了”一边还摸出一小管口红来在嘴唇上蹭了蹭,又抿了一下,把它抿勻。小曼的化妆永远都是临时抱佛脚性质的,想起来就来一下,孩子气的,没长性的,高兴了就来点,不高兴的时候蓬头垢面也照样出门。门开了。隔着防盗门那层监狱样的铁网,小曼却看到另外一张脸。那张脸绝对没有白宫漂亮,人也要壮实一些,他长有一个很显眼的大鼻子,人还没进来,长长的大鼻子倒好像已经先伸进来了。“不认识我了吧,我叫范一兵。”他说。小曼笑道:“我的记性好像还没有那么坏。”小曼请客人在客厅里坐下,又去厨房给他泡了杯茶来。范一兵从身上摸出自己带的烟来,点上,用劲吸了一口,问:“白阿姨呢?我是来跟她辞行的。”“要出国啦?”“不是的,我想去南方干一段时间,做几笔买卖,挣一大笔钱回来。”“你做什么生意?”“除了贩卖人口,什么买卖都做。”金小曼抿着嘴,笑而不语。她今天穿了件黑白相间的套头衫,白裤子,头发很随意地扎在后面,边上还掉下来两绺,好像丝丝缕缕随风漂荡的流苏。她是背光坐着的,脸侧面镀着一层光晕,起伏地、很有韵致地勾勒出她的脸型。范一兵说:“小曼,我问你一件事,你必须要如实告诉我。”“那要看什么事了。”小曼挑了挑眉毛,把眼睛侧向一边,俏皮中又带有几分猜谜语式的诡秘。范一兵深深地嘬了口最后一点烟头,略微停顿了一会儿,说:“我听说你们快要结婚了是吗?”“我们——这好像和你没关系吧?”“你就说是不是吧?”“可能……差不多吧,是白宫的意思。你千万别告诉白阿姨,我们一直瞒着她。”“明白了,我会替你们保密的。”范一兵起身要走,他说他就不等了,白阿姨还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又让小曼替他转告一声,他走之前就不来了。刚才热热闹闹的谈话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就刹住了车,好像从沸点一下子降到冰点。小曼把他送到电梯门口,那扇金属铁门一下子就合拢了。她好像听到他在里面说了句什么,却又什么也没听清,待她一愣神的工夫,他已经走了很远了。白阿姨回来后脸色很不好。白阿姨和范一兵走了个前后脚,他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回来了。小曼告诉她说范一兵刚才来过了,说是来跟您辞行的,他要到南方去做生意。白阿姨一声不吭地听着,脸色越来越苍白。嘴唇上唇膏的颜色脱了,随即翘起了一层干皮,白的半透明像塑料一样的死皮。金小曼只顾像往常一样唠唠叨叨说着话,以为说多了话白阿姨自然会接腔,想不到这一回却大不一样,白阿姨不知是怎么了,用那样一种可怕的目光直盯着她,不经意间有一绺灰白的头发从她那油黑的假发后面滑落出来,使人感到她这张脸后面还隐藏着另外一张脸似的。客厅里忽然间静了下来,小曼刚才一连串地说的话,这会儿好像泡沫一般地泛上来,叽叽喳喳地停留在空气中,小曼感到很难受。两张沙发中间有一座石英钟,滴滴答答走得正起劲。时间原本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是钟表把它分成一小格一小格的,让人们能够感受到它的长短,感受到它的存在。小曼坐在那里每一分钟都像要她捱上一年那么难受。白阿姨仍枯坐在那里不说话,不知从哪儿吹进来的风,把她挂在腮边的那一绺灰白的头发向后拂动了一下,然后她说:“小曼,你说你来北京以后阿姨对你怎么样?”“好啊。”“可是你对阿姨怎么样?你怎么能背着阿姨干出那种事来呢?”“我怎么了,我……”“算了,你别说了,你们的事我全知道了。我今天去了白宫他们学校,他们同屋全都跟我讲了。我不反对你们谈恋爱,可是,你们干吗要背着我偷偷摸摸这样呢?再说白宫今年马上就要毕业了,你弄得他六神无主的,根本无心读书了。”白阿姨跟金小曼约法三章:一、由她亲自出面去想办法把金小曼的户口从平城迁到北京来。二、他俩的事要等毕业以后再说。三、金小曼的工作问题必须解决好,不许再朝三暮四频繁调动了。白阿姨说着说着话,忽然用手摸到了腮边那绺灰白的头发,她脸上呈现出从未有过的惶恐神情,好像在众目睽睽之下露出了身体不该露出的部位,脸上腾地红了一下,随即又转为灰白。她踯躅着走回自己的房间,从背影看,她已经完全是个老人了。接下来的那段日子,白宫再想与金小曼见面已经很不容易了。他总觉得她在有意躲着他,周末他急急忙忙从学校赶回家,金小曼却正要出门。他俩在电梯里相遇,却是一个正要上去,一个已经下来了。开电梯那瘦女人用洞悉一切的目光看着他俩,大开着两扇厚实的金属门,等待着。“去哪儿?”“到上海出差。”“什么时候回来?”“不一定。机票是经理订的。”白宫看到小曼渐渐走远的背影,心如刀割。这时候,电梯里又上来几个人,是汗臭味很重的临时工,他们是乘电梯到顶楼去维修的。这几个大男人挤在里面,使白宫觉得闷热难忍,几乎要虚脱了。从十九层楼上看金小曼,发现她不过是个很小很小的黑点。接连两天白宫都躲在自己房里听唱片,听张学友那首《我等到花儿也谢了》。星期天父母亲又为了一点小事大吵一架,白宫隔着门听得越发无聊。心想着这个家要是没了小曼就什么也没有了,这个家里没有一点东西是真的,吃饭要讲究卡路里,厨房干净得不让一个油星子落地,母亲即使是在自己家里吃饭,也要化了妆才肯出来见人。没化妆的时候只肯隔着门跟外面的人说话,像个不肯现原形的妖怪。白宫听到父母亲吵架的大概内容是因为那个小保姆素儿。母亲嫌那女孩不会说话,“吊着一张驴脸一天到晚跟个哑巴似的”。父亲却说那女孩干活踏实,又不爱多嘴多舌搬弄是非。两个说着说着竟然争执起来,白宫越听越烦,忽地从床上跳起来,推开房冲他们吼。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他大张着嘴巴在那儿吼些什么,他看到父母亲眼底里的惶恐与慌乱,不由得又觉得好笑,于是他又双手插腰叉开两腿哈哈大笑起来。白宫看到客厅里的家具在笑声里簌簌抖着,窗帘打着旋,发出扑扑的响声,天花板好像就快要塌下来一般。要真是房倒屋塌才好呢,把这纸糊的房子统统毁掉,再也不要装腔作势地硬撑下去了。像你们那样活着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啊……那一天,白宫把嗓子都喊哑了,他感到痛快,他父母却以为他神经有些失常,因为他从小到大是个太乖的孩子,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发疯过。白阿姨把白宫看起来,一步不离地跟着他,生怕他有什么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