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梁怒火

《吕梁怒火》用演义形式,以作者的所见所闻为基石,反映了旧社会吕梁广大贫苦群众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自觉投身抗日战争,组织民兵抗日游击队,不怕艰险、不畏牺牲,以大无畏的革命精神把日本鬼子赶出自己家乡,取得最后胜利。

第一章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吕梁怒火/王郁著.-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5.10ISBN978-7-5378-4503-8Ⅰ.①吕…Ⅱ.①王…Ⅲ.①长篇小说-中国-当代Ⅳ.①I247.5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5)第169916号书名吕梁怒火著者王郁责任编辑李向丽装帧设计名典印业出版发行山西出版传媒集团·北岳文艺出版社地址山西省太原市并州南路57号邮编030012电话0351-5628696(太原发行部)0351-5628688(总编室)传真0351-5628680网址http://www.bywy.comE-mailbywycbs@163.com经销商新华书店印刷装订山西德胜华印业有限公司开本787mm×1092mm1/16字数186千字印张12.25版次2015年10月第1版印次2015年10月山西第1次印刷书号ISBN978-7-5378-4503-8定价39.00元序
我们国家的抗日战争胜利已七十年了。
我们共和国诞生已有六十多个年头,它就像一位巨人屹立于东方,扮演着全世界发展中国家的领军角色。在党中央的正确领导下,我们的人民现已过上了平等、自由、安居、乐业的幸福生活。而今,正在创建和谐社会,向着全面建设小康社会奋进。
饮水思源。我们这一代人出生于新中国成立前,成长于新中国成立后,伴随着共和国的诞生,跨过了两个世纪,深知我们共和国来之不易。然而,随着时光流逝,亲身经历过共和国诞生前境况的人也越来越少,对于共和国的艰难历史有不少人也可能逐渐地遗忘了。尤其是建国前中国人民处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三座大山”的压迫与剥削下的痛苦处境,以及他们不甘忍受,为争取民主、自由、独立解放、平等而舍生忘死,奋不顾身的革命精神,很可能被认为是神话传说或是天方夜谭。鉴于这种情况,对他们进行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教育,使他们了解过去的苦难,珍惜现在的幸福,创造美好的未来,这是我们这一代人义不容辞的历史使命和责任。
正由于上述原因,本人便将在建国前所经所闻所感的一些历史片断收集在一起,草成一团,以供后人知晓与借鉴,也算是尽我们这一代老者的一点责任。但因本人阅历有限,才疏学浅,书中自然有不少不妥之处。敬请读者指正。
目录
一父亲之死001二葬父投亲003三恋情萌发008四逼债奸心011五托媒提亲014六揽丁还债017七逃婚抢亲027八洞房夜话039九饭馆说鬼044十义不失信047十一背井离乡052十二路在何方057十三火海春光066十四试试铁蛋075十五炉火通红084十六捉奸除奸093十七桂兰革命101十八战友被害114十九怒火冲天120二十巧入虎穴124二十一虎穴骚动128二十二虎口拔牙132二十三抢救战友135二十四护麦战斗139二十五赤胆忠心143二十六神兵天降146二十七血印奸心150二十八走狗互咬153二十九借机除害157三十深夜突围160三十一枪毙“毒蛇”166三十二“兄弟”会见168三十三夜寺咽口172三十四张彪反正176三十五老召逃跑181三十六冲入火阵184三十七红旗招展186001一父亲之死奔腾不息的黄河,把秦晋黄土高原神锯般拉成了狭长的两片。河东,绵延八百里群山依河而立,山岳雄峙,形险势要,山涧交横,路隘林深,这便是素有“民族脊梁”之称的吕梁山脉。在中段山脚下,有一座古老的村镇峪道镇,一片破旧不堪的靠山土窑洞院落,住着数十户人家,家家的屋顶院墙都是灰黑灰黑的。
古镇隔沟的对面是一座古老的小躺煤窑,窑口是一个向下倾斜的黑洞子,似一头张大口的饿狮子,等待着吞食什么东西。洞外有一个煤场,那些背煤工们背着能盛百余斤煤的黑山条篓子,穿着陈旧油污的衣服,脸手皆黑,唯能看出两片红嘴唇;头戴沾黑的柳壳帽子,帽前檐绑着一个小电石灯,一声不吭地从洞内爬出后直起腰杆,走到煤场堆前把煤从篓子里倒下,而后机械地转过身,不快不慢地向黑洞走去。
煤场边上放一张带抽屉的沾黑的木桌,桌边坐一个年过五十岁的开煤票先生,瘦中个,长马脸,尖嘴巴,戴一副老石头眼镜,镜眼绳子松弛,镜框几乎掉在了鼻尖上,又开条子,又拨拉算盘,又收钱,开一张票也得好一会儿。他面前数十个衣衫褴褛的人围着桌子,七手八脚地抢着拥着要开票,有几个把钞票不约而同地递在他眼前,似乎挡住了他的视线。
开票先生应付不过,突然把手中的毛笔一搁,抬起头来,尖声怪气地骂道:“你们家里都死了人了,要是等不得,趁早回去!”这无形的斥骂,把那些人们都吓住了,都无奈地把拿着钞票的手缩了回去,呆立等待。
早已开出票来的人们,各拿着自己的篓子挤在煤堆旁,争着用铁锹装煤,有的弯下腰用手捡煤往篓子里放。此时,煤场的一个黑脸彪形大汉,002快步走到一个捡煤的人跟前,二话没说,一脚便把这个人的篓子踢翻了,极为下流地斥骂:“看你那贼眉鼠眼,还想挑捡大块,真不要脸!想要好煤块也不难,下次来时把你妹子领上,叫她同大爷我在那黑窑窑里睡上一会儿,就让尽你的气力捡上一担大块煤”。这人听着,一句也没敢还腔,默不作声地将踢翻的篓子提起来躲开了。
煤场过秤的一边,只有一杆老抬秤。把秤的窑头佣人正在给一个衣着破烂的买主过秤,秤头稍高了一点,他就往下拿了一大块。
买主口中说道:“只高一点点,你就放下一大块,少说也短二斤。”说着又捡起来放进去。
把秤的佣人又用脚踢下去,出口训骂:“你到底要不要?就是这么称!嫌少的话,趁早回去,别坏老子的事儿。”在这拥挤、斥骂、争执的场合下,突然从窑口的黑洞子里拖出一具尸体来,满头血迹,连鼻梁骨都被砸得凹陷下去了,直挺挺地被两个人抬到煤场中间搁下。
人们不约而同地围成了大圆圈,有的呆立着,有的掩着面不忍目睹。
其中有一人问抬的人:“这位砍煤工是哪个村的?”抬的人沉痛地说:“他叫赵积德,是后山底下赵村的,干活特别老实卖力,不幸遇着塌方,一下就砸成这个样,真是命苦啊!”“他家有几口人呢?”这人又问。
抬的人顺手抹了一把泪,长叹了一声后说:“唉,老天也心不公,专害苦命人呀!他老伴前年刚病死,家里只有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叫大成,守家看门,做杂活,父子俩就靠老赵在这赚几个工钱过活,这回可砸锅了!”“出了这么大的伤人命事故,那窑主就不给补发一些钱吗?不帮着抚养孩子吗?”这人又追问着。
“唉,还给补什么钱。像我们这等人都是一贫如洗,自己上门来揽着下窑砍煤,预先就同人家窑主约定死了———只挣工钱,一切工伤事故全由自己承担,窑主一概不管!”抬的人有气无力地说着。
003二葬父投亲赵村位于一个山腰里,村边有一处破烂不堪的土院落,院内仅有一孔土窑洞,里面摆几件破旧的瓷瓦罐和简陋的炊具碗筷。炕上铺一块破席子,放两卷露着棉絮的铺盖卷,地下摆着一副杂木灵柩。灵柩前放一张旧方桌,上面点一盏小水灯,摆着几颗不白不黑的面点心,放几张冥纸和半把香火。
赵积德的妹子赵灵姑,约三十岁,麻瘦个子,瘦骨伶仃,两眼红肿,身穿粗白纱衫子,头缠粗白纱布,忙着准备送葬物品。
十四岁的赵大成,头戴一顶白孝帽,身穿粗白纱孝服,独自跪在灵柩前哭泣着。
院子里有七八个邻乡帮手,正准备着抬杆和绳索。
一位年近六旬的阴阳先生从院里急急走进窑内,沙哑地喧喊道:“时辰已到,移柩!”院子里的四五个人一齐进入窑内,用手将灵柩抬了起来,而后抬出门,搁在院子中央,极为熟练利落地捆绑着灵柩。赵灵姑和赵大成号啕大哭,喊哥,叫爹。
阴阳先生见灵柩已捆绑停妥,又大声喧喊道:“起棺!”赵大成在前头挑着引魂幡,撒散着稀疏的纸钱,不住地抽泣着。四个汉子抬着灵柩在他后面走着,赵灵姑在最后哭号着跟着走。
灵柩路过的村中各家大门外,家家都照旧习点燃了柴火堆,表示送柩驱邪。
太阳落山之时,一座新黄土坟堆已经像圆锥体似的堆起来了。赵大成仍然在坟堆前跪着,泣不成声,不住地磕头。赵灵姑在坟堆一侧盘膝在004地,哭着喊天叫地:“老天呀,你为啥这样狠毒呀!苦命的哥哥呀,你为啥早早地离开人世?你留下小大成叫谁照料……”一阵西北风吹来,呼呼发响,将大成头戴的纸孝帽吹走了,露出了他前额上山村男孩通留的小辫。他也顾不得去捡,只是一个劲地抽泣着。
在一旁侍等的赵灵姑丈夫钱富,两眼满含着泪水,走近灵姑身旁劝慰道:“别哭了,哭死也没用,咱趁早回去收拾一下家里,叫大成孩子搬到咱家住,好歹把他拉扯大,再叫他自个谋生吧!”赵灵姑哭丧着说:“你的心倒是好,可咱家也是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叫孩儿去咱家怎么养活他,口咬不着鼻子啊!把孩儿饿坏怎么办?”“咱就是再穷也不能撒手不管呀!一来大成年纪小,自家不会过日子;二来再无别的亲人了,咱要是不管,真的要把孩子冻坏饿坏,怎么能对得起你的哥哥,怎么面对世人?不论怎么难活,也得保住你哥留下的这条根啊!”钱富说着,又走在大成面前安慰:“孩子,你也不用哭了,天气这么冷,冻出毛病来更会造成大麻烦,快回家吧,明天搬到我家一起过活吧!”大成哭着说:“我不去,你们家也很穷,我就在家自个儿活。”赵灵姑哭着说:“好孩儿哩,不管怎么样,你一个人在家,我们不放心,咱快回去收拾一下,你还是听姑父的话,跟我们去一起活吧,我们就是再受罪一些也要把你拉扯大。”风还不住地刮着,满山遍野刮起了一股股黄尘。他们三人拿着铁锹、小篮等什物,一步一步沉重地向村中走去。
次日,大成随着姑母到她家住下了。这照样是山底黄土坡上的一个小山庄,也是一个仅有一孔土窑洞子的院落,窑内摆着几件旧柜破罐。不过,因有姑母勤劳操持,从窑内到院外,收拾得挺整齐干净,又有三个比他年小的表弟妹,蹦蹦跳跳,吵吵闹闹,气氛要比他独自在家活跃得多。
但是,使他难为情的是吃饭与睡觉。
开饭了,几个小弟妹用不着母亲呼唤就围在锅边了。瘦骨伶仃的姑母,首先要让家中唯一的劳力———丈夫钱富先吃上一大碗较稠的菜粥,若是丈夫不在场,也要先给他盛好一大碗放起来。两个小表弟也争着叫妈妈给他们捞稠的吃。本来就是一锅子稀粥,哪能捞澄得起?姑母即装模作样005地给他们捞上几下,盛入小碗,结果还是些稀汤汤。最小的表弟不懂事,转身就去爸爸碗中捞稠的吃,爸爸也不吭不声地由他吃着。大一点的表弟也仅有六七岁,看得眼馋,也便上去抢。姑母不让他抢,有时规劝不下,一发火就打他一巴掌,弄得那孩儿又哭又争着要吃。唯有大成和表妹钱桂兰年纪不差上下,但都已懂得人事了,在一旁眼巴巴地瞅着锅子流口水,等着给他俩分吃。
赵灵姑无奈地将锅里剩下的少量稀粥给四个孩子尽量分盛在碗中,摆布在一边叫吃,最后轮到她时,有时剩一小碗,她便凑着勺子喝掉,有时连一点也不剩,只好咽上一口唾沫,无精打彩地含着泪花洗涮锅碗。
晚上睡觉了,赵灵姑家一家五口人,在一盘小土炕上挤着,脚腿相交,围成了一小圈,个个遮盖着一块旧被子。侄子赵大成紧靠炕边蜷曲着,盖一块破褥子单独睡,这也就是姑母尽了最大的照顾了。
屋漏偏逢连阴雨,行船偏遇顶头风。一九三八年的吕梁山区,包括阎锡山命名的“模范乡”———孝义县等地,几乎被阎锡山搜刮得民穷财尽了。日本侵略者也闯进来了,不巧又遇上了百年大旱和病魔来袭。钱庄是个不足百户人家的小山村,这年春季,光因天花、麻疹的传染,就死去了二三十个小孩。
这一场灾祸,赵灵姑家也没能幸免。一天早晨,肃穆、冷峻的钱富用扁担挑着两个用干草捆住的童尸,似肩负千斤,少气无力地一步一步地朝村外一条村人唤作“死孩沟”的地方走去。披头散发发疯似的赵灵姑向苍天哭喊着,嘶叫着,尾追着。年已十六岁的赵大成和十五岁的表妹钱桂兰两眼含着泪珠,使劲地拖扯着赵灵姑,不让她追去。赵灵姑干号着,拍打着号叫:“好狠心的老天,你为啥要把我的两个孩子都夺走,为啥不给我留一条根……”一场灾难过去了,钱家的两条嫩根儿都被病魔带走了。眼前留下的只有一个闺女钱桂兰和寄居的大成侄儿了。钱富夫妇忍受着巨大的悲痛,仍在挣扎着维持着生计,累死累活地刨着祖宗三代留下来的那几亩瘠薄的干山地田。
秋天到了,由于连续大旱,田里并未长起多少显眼的禾苗,仅仅长起一些稀疏细小的小苗苗,几乎没有一点收获。那些穷苦的山民们唉声叹气006地连苗带草收拾着往家背。村中听不到一点高叫声,听不到一声笑声,处处是死一般的沉寂。用不着考究也能猜得到,人们都在想着下一年的活法与保命办法。
秋末的一天傍晚,赵灵姑家院子里又传出了哭号声。她家的主人———钱富,不知是累死了,还是暴病死了,还是愁死了。地下摆着钱富的死棺,棺柩前设有简单的一两样祭奠用物。赵灵姑痴呆地在灵柩前立着,眼角干裂,眼神无光,好似一副木偶架。
赵大成和表妹钱桂兰穿着孝服,并排着跪在灵前,为死者烧纸插香。
半山腰里又添了一座新坟堆,一阵一阵的西北风刮来,卷走了一层一层的干黄土,好像要把这堆坟土也全部刮走。
秋末的冷风越刮越厉害,一群群乌鸦随风飞着,发出杂乱的叫声,让人觉得格外凄凉。
在钱庄的后山梁上,赵大成挑着一担山柴不快不慢地移动着,钱桂兰则抱着一小捆尾随着。
太阳落山了,村子里的牧羊人赶着羊群已进了村庄,在外边拾野柴火秸杆的人们也三三两两地相继归家了,鸡也都进窝了。
赵灵姑孤独沉闷地呆立在家门外的街畔上,忧心重重地死死盯着对面通向深山的一条弯曲小道,眼巴巴地瞅着大成和桂兰归来。
两个一前一后的黑影子出现在山腰之后,赵灵姑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也松快了一些。
秋去冬来,鹅毛般的大雪飘飘洒洒地下着,几乎是三五天就来一场,封住了大山,封住了道路,好像要把钱庄一带分割于另一个世界。这一带的人们,大家小户都躲在家里避寒,即使收获无几,也能掺上些糠皮、野菜、树叶、野草之类的东西,凑合着填入肚里,反正饿不死就好。有个别人家虽一料未收,就是喝上碗野菜汤,也能坚持下去,实在饿得不行了,干脆睡上一大觉,醒来后照样能爬起来,再照样喝上一碗,再去睡觉。说起来似乎有些可笑,可这还是个好办法。要不然,漫长的冬天又怎么能熬过去?赵灵姑一家三口,比不上丰实的家户,可因钱富会耕作,识时节,还收了一些杂粮;又靠大成和桂兰腿快、手勤,收了不少野菜和柴火,既不太受饿,又不太受冻,晚上虽缺铺少盖,但睡在那热炕上也还算舒服,007一家人相处和睦,无形之中还有一丝欢快气氛。久而久之,也便把那一幕幕悲剧逐渐淡忘了,时而也幻想着日后能过上好光景。
008三恋情萌发春季的一天上午,一缕柔和的阳光照在了黄土坡的山腰上,地面上的小草现出了尖尖的绿芽儿,沟底小溪边的柳树也已泛绿,柳枝随着微风轻轻摆动,婆娑多姿,仿佛仙女群舞。
山腰间的一块黄土地上,年已十八岁的赵大成,壮实如牛,穿着一件有补丁的粗布背心,用镢头在前掏挖。
十七岁的钱桂兰,身着旧浅灰色的衣衫,中等身材,方圆脸,白中透红,两道柳叶眉,一对花棱眼,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芙蓉花蕾,紧跟着大成,一粒一粒地点播种子。两人彼此形影相随,简直像一对相恋的人儿。
他俩忙了一会儿,就地坐下来歇息。一对亲表兄妹面对相坐,有说有笑,亲亲热热。说笑之间,各自从衣兜里掏出一块干粗的窝窝头啃起来。
赵大成大口大口地咬着,吞着往下咽,几口便把一块窝窝头吞下去了。
钱桂兰嘴小,一口只吃进一小点,边嚼边看表哥大成狼吞虎咽的样子,抿着嘴儿眯眯发笑。她看到大成吃完了,将自己手中的一大块掰成两块,顺手递给赵大成。
“我不吃,你慢慢吃吧。这糠窝窝太粗,小心刮坏喉咙!”大成关切地向桂兰说。
钱桂兰接着他的话说:“我不想吃了,现在还不太饿,你替我吃了吧!”说着顺手将一块糠窝窝塞在大成手里。
赵大成又张开了大口,两三口便吞掉了。
钱桂兰笑着说:“你吃得真带劲,真比牛还好喂哩!”赵大成憨厚地笑了笑。
钱桂兰又把手中剩下的那一块掰了一半给大成递过去。
009赵大成没有伸手去接,慎重地说道:“你吃吧,我都吃了,一会儿你肚子饿了怎么办?恐怕饿得回都回不去了。”钱桂兰笑着说:“只要跟着你,走不动有你背,还愁回不了家吗?”赵大成憨厚地说:“像你这样苗条的人,我背两个也不成问题,就是怕人家笑掉牙哩!”钱桂兰随口接上说:“那有什么怕头?哪个男人不挨个女人?哪个女人不往男人的怀里钻?人家猪八戒还背媳妇哩!”赵大成瞅了桂兰一眼,笑着说:“你尽是瞎说,你见谁挨过?又见谁钻过?人家猪八戒背的是媳妇,咱可想背也背不成啊!”钱桂兰笑着反问:“咋啦!你等不得娶媳妇啦?等不得人家往你怀里钻啦?”赵大成不禁忧伤地说:“唉!咱这穷命,恐怕再一辈子也享不上那福分!”钱桂兰笑着安慰道:“成哥!看你年轻轻的就愁眉苦脸的,何苦呢?
就是现在吧,咱虽说穷苦,可咱俩朝朝暮暮形影不离,亲亲热热,你还不高兴吗?”赵大成面现愁云,一本正经地说:“唉!我的表妹呀,你就不想想,咱这是相依为命。你已经是快出嫁的人儿。人家上门来一提亲,姑妈一答应,说不定半月十天内就叫人家迎走了,只有我一个人养活姑妈了。人们常说‘嫁过的媳妇买来的马,想骑骑来想打打’。勿要说是见我哩,你就是想看看姑妈也不太随便哩!”钱桂兰不吸气地说:“看你说得多轻巧,我好赖也是个人,又不是件东西任意由人摆布,不管谁家来提亲,我就不去,就要和你一块儿养我妈哩!谁能把我怎么样?我想戏上唱的那个祝英台也太没主意了,为啥要寻死呢?要是我呀,我非偷跑出去不可,哪怕是同梁山伯活着过上一天半夜,也是真正的夫妻啊!”赵大成瞅了她一眼说:“妹子,我就不相信。到那个时候你也和祝英台一样,人家的轿子一到,也得乖乖地上轿!”钱桂兰倔强地说道:“我才不上呢!我看准谁,就要跟谁!”赵大成说:“你尽是大白天说梦话,你连女婿的面都不能见,怎么能010谈得上看准看不准呢?”钱桂兰瞅着赵大成笑了笑说:“我早就看准了!”赵大成否认着说:“我才不相信呢?你成天和我形影不离,从未独自出过门,尽是说笑话,糊弄人。”钱桂兰反问道:“你说我没有看准的人?”赵大成一口否认道:“当然没有。要说是你昨晚梦见过一个,那还差不多,那才是尽想好事哩。”此时,一对燕子正从他俩面前飞来,上下回旋,翩翩飞舞,相对鸣叫。钱桂兰指着那对燕子告大成说:“你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赵大成莫名其妙地说:“你这个小妹呀,真会撂天话,从哪里学来的这一套糊弄人的把戏?鬼才相信你的话,根本没有的事儿。”钱桂兰嬉笑着,顺手用一指头轻轻地按了一下赵大成的前额说:“我的成哥哟,你真比梁山伯还‘凉’哟!你的心比铁圪瘩还实,非得叫人家自个儿往你怀里钻不成?”她随着自己的话音,将两臂一伸,一下子就扑到大成怀里,将两臂挂在大成的脖子上。
恋情的萌发,比火着得快,比火烧得旺。一对表兄妹,亲上加亲,如胶似漆,在这块黄土坡上长在一块了。
011四逼债奸心钱庄绝大多数人家都是贫困的,能自给自足的也没有几家,全村只有钱老大一家土财主。所以在这个偏僻的山村,钱老大在村中耀武扬威,作威作福,谁也惹不起。
钱家的住宅是钱庄上独一无二的砖石建造的四合大院,漆黑大门,铁串链条,门檐下挂一块古匾,书有醒目的“耕读传家”四个大金字。
旧历腊月,一天早饭后,钱老大在卧室内身穿半旧的灰长袍,头戴瓜壳帽,挂副石头镜,在那褪了色的旧太师椅上端坐着,抽着水烟。钱老太婆衣着一新,在钱老大身旁的一个小高凳上坐着。老夫妇两个正在商量给儿子钱宝贝娶亲的事宜。
年过四十岁的赵灵姑,身着粗布夹袄,头发稍散乱,走在钱老大家大门前。
钱老大的三儿子钱宝贝,约有十七八岁,是个天老,身高不过一米,头大,腰细,背有大锅,在大门口的石狮子背上骑着,朝着赵灵姑憨笑。
赵灵姑近前问:“宝贝!你爹在家吗?”钱宝贝不应声,仍然憨笑着用手朝大门内指了指。
赵灵姑跨进大门,径直走进钱老大的卧室。
钱老大夫妇很客气地虚情假意地招呼她坐定。赵灵姑不肯就座,站着开门见山地问道:“钱老大,你叫我来有啥事?”钱老大带着假笑说:“桂兰她娘,叫你来也没什么事,只是你家前几年借了我家的那些钱早该还了,可是看到你家天灾人祸不断,一村乡亲实在是难以启齿。这会儿快要过年了,我家开销大,用钱紧,好歹周转不动,无奈之下只得叫你家想点办法,连本带利全部把钱还了。”012赵灵姑问道:“钱老大,我个孤寡妇道人家不会算计,连本带利该欠你家多少呢?”钱老大摸了一下他的八字胡须说:“也没有多少,算起来嘛,当初借了四十块白洋,利息是借一加半,头一年连本带息是六十块,第二年应该是九十块,第三年是一百三十五块,今年按半年算,我看你家也不宽裕,少算上一些,总共还上一百五十块白洋就算清了。”赵灵姑不解地问:“钱老大,我们只借了你的四十块大洋,怎么三年多就长成一百五十多块了?”钱老大轻蔑地说:“桂兰她娘,你们妇道人家不懂得,这就叫利滚利,俗语叫‘驴打滚’。说实在话,我这利息算得还是轻的。如果要像人家借一加一的话,你算算又该还多少?少说你也得还五百块!”赵灵姑央求地说:“钱老大!不管欠你多少,今年你知道一年大旱,我们收打的粮食连肚也不够填,我实在是口咬不着鼻子,还不起你。不看僧面还看佛面哩,桂兰她爹在世时常给你家帮忙,也没有挣过你家一分钱,亲不亲总是一村人,不管远近,总是一个老祖宗,一个‘钱’字扒不开呀!你家再周转不动,总比我这孤寡妇道人能耐大几百倍。你在腿上拔的一根汗毛也比我们的大腿粗哩,求你缓到明年,我再想办法还你。”钱老太婆转弯抹角地插嘴说:“桂兰她娘,你也是个知年掌事的人,说心里话,我们这人家比起外路的洋财东来说也算不上个大主户,在咱这只算是筷圪筒里拔旗杆———挑出来的柱儿,比起你家来,总是不缺吃,不缺穿,有钱花。可人常说‘开口容易合口难’啊,你家几次来借钱,我家次次都没有为难过。我家这会儿周转不动,向你开一口也难哩。你就是都还不起,也该投亲找友凑合一下,总得还个大数吧。”赵灵姑很为难地说:“宝贝她娘,你说得倒也不错,可你大概也知道,我们这穷人家穷得连一门富裕亲戚也没有,都是些烧熬锅没米下的人家,实在是没有办法凑合呀!”钱老太婆别有用心地说:“桂兰她娘,依我看,你家虽缺东短西,可还有个千金呀!有桂兰那么个花朵似的女儿,今年也有十七八大了,也该出嫁了,闭着眼儿摸个主儿,人家少说也给百八十块财礼钱。如果再挑上个好主儿,不用你开口人家二百三百大洋也会自动送上门。这样一来,你013的这几个债钱也用不着发愁了,又把女儿送进福圪洞,那你也能沾不少光,这还不是你的大好运气吗?”钱老大附和着说:“是啊!桂兰她娘,你看我家宝贝娘,到底是活在我们这个大家庭里见多识广,她可是给你说的实心话,出的好主意。其实我也知道你家的底细,今天叫你来,也不是硬逼着向你要债,是想和你说说知心话儿,先打个招呼,叫你事先有个准备。”钱老太婆凑着话题说:“桂兰她娘,人常说‘富要恩德’哩。我们虽说有钱,可不像人们传说的外地的一些大财东那样,逼得穷人家寻死上吊。我们对人处事就爱和和气气,仁仁义义。你如果有空的话,在咱家吃顿饭再回去,如果没空儿,回去时拿上些米面,和桂兰好好过个年,年后咱们再拉拉家常,来咱家也顶你串个门儿,走走亲戚哩。”赵灵姑已从话中听出他们的用意,故作笑脸说:“宝贝他爹,宝贝他娘,你们肯叫我缓到明年还钱,这就够仁义了,谢谢你们,我这就回去,过年后咱再说吧。”她说完随即返身走出钱家。
014五托谋提亲旧历正月一天上午,一个长脸、偏嘴、盘头结、中等身材,上身穿着土黄色棉袄,下穿兰洋布裤子的五十开外的女人,妖里妖气地走进赵灵姑家院子里来。她未进门便喊:“灵姑妹子,灵姑妹子!我给你报喜来了。”赵灵姑走近门探出头来说:“啊!我听得声气好熟,猜是你刘二嫂,快进来坐。”刘二嫂贼眉滑眼,嬉笑着轻飘飘进门,未等让座,一屁股便坐在炕头,双腿一盘,满窑内溜了两眼,便问:“怎么你家桂兰不在?那大成回去啦?”赵灵姑说道:“他们俩相跟着到山后遍镇看戏去了。”刘二嫂将嘴一歪,说:“灵姑妹子,我这人可是心直口快,不藏谜谜说话,也不怕得罪了你,咱桂兰已是那么大的闺女了,还没有定亲出嫁,成天和个大后生相跟上东跑西荡,那可不好。人家谁也不好意思在你面前说,其实在背后早就唱开戏了,你该快点把桂兰嫁出去,免得出些三长两短的事,惹人家笑话。”赵灵姑应着:“是呀,是该出嫁了,可就是没个合适的主户。”刘二嫂紧接着说:“是嘛,我也是为你好,四处给咱桂兰打探合适主儿。正巧前两天钱老太亲自上门来托我,叫把你家桂兰说给她家的宝贝。
还说你家欠她家的一百五十块白洋,只要答应下这门亲事,就顶成财礼钱,再给桂兰做上些衣服,还给你送些米面,就迎亲过门。我看倒是挺合适的,一来免了你家那么一大笔债务,摘掉一顶愁帽;二来把女儿送进福圪洞,有了那么一门好亲家,你也能跟着享用一辈子,再不用受这殃罪了!”015赵灵姑不满意地解释道:“刘二嫂,你的心倒是好,可她家的宝贝实在不成样子,怎能配得上我家桂兰,恐怕桂兰死也不会答应的!再说两家又是一个‘钱’家,好歹也是一家子的子孙,怎么能作亲?”刘二嫂将眼一斜,歪了歪嘴,说:“妹子呀,你说得可不对。你是个明理人,自古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儿女的婚事就得由父母做主,桂兰她爹死了,就该你做主了,一个女孩子家,要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切都是你说了算,她要是不听,拉也要把她拉过去,还能由得了她?!至于说到同是一个‘钱’姓,我也同他们提过这事,钱老大说,他和你们根本不是一家子,也不是一族人,不知你家怎么就姓了‘钱’,两家完全可以结亲。”赵灵姑难为情地说:“话虽那么说,咱这当娘的实在是亏心缺德呀,从我眼里也看不上那个宝贝,要是勉强叫桂兰嫁给那宝贝,那就等于把她推在茅粪坑里了,闹不好还会出些意外事儿。”刘二嫂尖声地强调着说:“那可说不上是亏心缺德事,是为女儿有福享啊!那男人长得再好也不能吃不能穿,就说你侄子大成吧,人样长得倒挺标致,一表人才,可穷得要啥没啥,光身一条,跟了这号人,还不知道哪年哪月就会活活饿死冻死哩!再说钱老大的那三小子宝贝吧,确实长得差一点,可人家有靠山,有吃,有穿,有钱花,伸出一个小指头来比咱的腰还粗,勿说这一辈子,就是子孙后代也够活几辈子。那金山、银山越垒越高,以后说不定能赶上洋财主,还能跟上到南京、上海逛几天,那多痛快!”赵灵姑又开脱地说:“那宝贝不仅长的样子难看,而且还有些傻呀!”刘二嫂拍了一下赵灵姑,说:“哎呀!灵姑妹子,那傻怕什么!有点傻正好,桂兰过门后不是能捉弄他吗?还不是想干啥就干啥,想怎么就怎么?要是找上个精灵的,能由得了她吗?能捉弄了人家吗?还不是得服服帖帖地侍候人家,给人家当绵羊哩。”刘二嫂一张油滑嘴,说过来说过去,死缠活熬,赵灵姑听得有些耐不住了,又推辞说:“我倒是和桂兰提过这个头,探了探她的口气,可她宁死也不去。我这一辈子就留得这么一个闺女,就这一条根儿,着实无奈何啊,这个事别提了,肯定成不了亲。”016刘二嫂软硬兼施道:“灵姑妹子,我这可是实心实意为你呀!你也清楚,那钱老大家说好说,也能好说,要是一翻脸,也够人喝一壶的。你要是不答应这门亲事,他们就要逼着你还全部的债,我知道你也无处筹钱,弄不好恐怕还要逼得你寻死上吊,最后还得拿桂兰抵债,你想想吧!”赵灵姑苦痛地说:“刘二嫂,你的意思我听明白了,请你转告一下钱老大家,我们人虽穷,但绝对不抵赖人,反正不是还债,就是女儿抵,叫他家等上一月四十天,我们自然会给他家回话。”刘二嫂很有把握地说:“妹子呀,这就对了,我知道你家没钱,说还债那还不是句空话,我就告诉钱老大家说等一月四十天就准备迎亲吧。”赵灵姑着急地说:“刘二嫂,你可不能那么说,关于定亲不定亲这会儿可不要提及,万一有个变化,免得惹出麻烦事来。”刘二嫂说:“也行,我这就去告诉钱家一声,事先给他们通个风。”她说着一屁股从炕上溜下来,妖妖溜溜地走了。
赵灵姑目送刘二嫂走远,独坐在炕头,心事重重,一脸愁云,苦思着日后该怎么办。
017六揽丁还债二月上旬的一天,钱老大的胞弟钱老二正坐在屋里歇息。他已年过五旬,面目尽光,穿着新长衫,戴一顶礼帽,挂一副墨镜,看样子比老大要气魄得多。屋内的太太也凑在他坐的八角桌前陪他喝茶闲聊。
从院子里传来了敲大门的声音。钱老二慢条斯理地站立起来,走至大门前,将门闩拉开,进来一个身穿长衫,头戴红边灰色礼帽的中年胖子。
“啊!张乡长!这可是贵人临门,欢迎,欢迎,快请屋里坐。”钱老二面现笑容,对着来者弓身鞠了一躬。
张乡长大摇大摆地相随进了屋。钱老二太太急忙递茶,让水烟袋。张乡长接过烟袋,钱太太又给他点上火,他猛抽了两口。
钱老二奉承地说:“张乡长,您公务缠身,想必是有事入鄙门吧。”张乡长随口即答:“确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钱老二点头哈腰地说:“自家人有事就直说吧,一定遵办!”张乡长传旨似的说道:“昨天县党部下达命令,要我们乡再抽拉一批人充军。你们村子小,至少也得抽一个,十日内一定得抽到!”钱老二说:“张乡长,咱这祖祖辈辈都是乡邻,您也清楚,这几年兵荒马乱,天旱,闹病,村里的人走的走,逃的逃,死的死,我们钱村虽说是近百户人家的村庄,可留下来的大都是老的拉不开了,小的上不了马,就是我们这一家口齐全些。我的四个小子都在跟前,两个大的在兵龄之内,小的还探不上;还有我家老大的两个强壮汉子和那个傻宝贝,除此之外,确实也抽不出来了。”张乡长强调说:“你说的这些我都清楚,可命令如山!县里催乡里,乡里逼村里。我这当乡长的也没办法阻挡啊!你是钱庄的一村之长,如果018能抽别人家的,最好;万一抽不到,只好用你家的小子去顶。”钱太太一听话头,如挨了一烫铁,急凑在张乡长面前说:“张乡长,张大哥,要抽我的小子这可万万使不得,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一去十有八九会送命的。”张乡长轻蔑地顺手拍了钱太太一下,说:“要是抽上你家的小子,那可是幸了大运,一则村长带头送子从军,那必定要受到乡里、县里的重赏;二则小子从了军,当不了几天兵,就能升为班长、排长、连长、营长什么的,一股劲往上升,这可是升官发财的大好时机啊!”钱老二着急地插嘴说:“张乡长,张大哥,您还不清楚,那当官得要有些文化,我们这一家祖辈都住在这山庄子里,虽说有几个钱,可还没办起私学,更没官学,那小子们连一天学也没上过,斗大的字也不识几个,送出去当兵还不是扛枪杆子充炮灰吗?您可得给老弟留个面子,万万不可强抽拉呀!”张乡长接着他的话茬,咳了一声后说:“话虽这么说,要是真的轮到抽你家的小子,我心里也确实过意不去。可凑不够数我也没法交代呀!”他说着停住了嘴,又装了水烟抽着。
钱太太紧靠在他身边,撒媚地说:“张大哥,你别装糊涂了,谁还不知道你叫‘二曹操’,诡计一肚子,怎么能说没有办法呢?你不用在咱家绕圈子,快给我们出个主意吧!我绝对亏待不了你,手头紧了,咱家有的是钱,在咱家想办啥事都可以,方便着哩。”钱老二接着老太太的话说:“张大哥,只要你肯给我解这个围,凡是我家有的,你需要啥都行,肯定不会慢待你。”张乡长眨了眨眼,故作为难地说:“帮,这我是一定要帮,可这抽人的事怎么说也不能免,要不这么办吧。”他说着又停了下来,又装烟抽。
钱老二不解地追问着:“您说怎么办呢?”张乡长皱了皱眉头,轻而易举地说:“这有什么难办?如果你舍不得叫儿子或侄子们去,你出钱雇上一个顶替就是了。”钱太太插嘴说:“张乡长,那可没有人顶替,这明明是卖命的事儿,就是出上钱,谁肯揽这种替死鬼的善事?”张乡长瞅了她一眼,轻蔑地说道:“你真是妇道人家,眼界一小点。
019自古常言‘有钱使得鬼推磨’‘插起招兵旗,就有吃粮人’嘛,何况这会儿穷鬼遍地,我就不相信这周围这么多村子里就没有个债务死逼的主儿,就不愿意挣这桩钱?”钱老二一听,茅塞顿开,喜出望外地说:“张大哥,您可真不愧是‘二曹操’呀,计谋就是多,真是好点子,我想起来了……”他说着极为兴奋,转头向太太说:“快去叫备酒菜,今天咱和张大哥好好喝几盅,庆幸,庆幸。”不大工夫,酒菜一齐端来了,钱老二和太太陪着张乡长喝起来了。钱家两口子你一盅我一盅,轮番敬张乡长。张乡长是个酒鬼,见了酒就魂不附体,又加之钱太太轻落撒媚,好似触电一般,不一会儿就开始说醉话了:“钱老二,老实给你讲,要是光看你的面子,绝对办不到,就抽你的儿子,实在是看你太太的面子上,我给你方便,你必须给我方便……”他说着便将钱太太一把搂在怀里。钱老二看不下去,着实也无可奈何,索性走出门。
第二天早饭之后,赵大成来找本村的钱尚和。这是一个五十七八岁的老汉,中高个儿,三角脸,留着八字胡须,正在一张简陋的高方桌前凝神地看一本相命书《麻衣相》。
赵大成推门进屋,钱尚和忙站起来笑着说:“大成,快坐下,我正等着你哩,有件要紧事和你商量一下。”赵大成惊疑地问道:“有啥要紧事?与我有啥关系,怎么要和我商量?”钱尚和拉长语气说:“大成啊,其实我叫你来也是多管闲事。前些时候,我碰见过你两次,细细地看了你的长相,看你长得英俊,相貌堂堂,命也不薄,大有将才之途。可眉头太近,显出有‘小人’作祟,而且现时正逢极难之际。你姑妈视你如子,你和桂兰处得那么亲热,本应是天生的鸳鸯夫妻。昨天我听刘媒婆说这几天钱老大家正逼着叫你姑妈还债,依我看他们明明知道还不起,可偏偏紧逼,这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其实是借逼债想把桂兰买去给他那三小子宝贝做媳妇。这就是说,你现在遇到‘小人’作祟,而且直接牵连到你的终身大事,也牵连了到桂兰和你姑母的性命。这具‘小人’可非同020小可,处理不当,就会闹出人命大事。依我看,你一方面应报答你姑妈的养育之恩,替她还债,另一方面也要想办法回避一下,免得大祸临头。”赵大成颇为相信地说:“钱大叔,确实是存在这么个问题啊,愁得我都睡不着,可老是想不出个办法来呀!”钱尚和假意地思谋了片刻,而后胸有成竹地说道:“大成啊,不要紧,‘车到山前必有路’嘛,有福之人总有救,走了一步说一步,也用不着发什么愁,你先想办法弄上一些钱,替你姑妈还了债,先把钱老大的嘴睹住,叫他无空可钻,暂且把桂兰保住,争取尽快完婚,而后远走高飞。
日后世事有个转变,你再返回,有家有舍,你和桂兰还是好好的一对儿,白头到老,坐享清福。说句良心话,我这也是为人一生,看见你家祸到临头,竭力想搭救你家一把哩。”赵大成愁眉苦脸地说:“钱先生,钱大叔,您想的这个办法倒不错,可我连一分钱也赚不到,借也借不得,想替姑妈还债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钱尚和顺手牵羊地说:“你不要急,我不是告诉你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嘛,只要肯走,活人有万变呀!”赵大成苦苦地叹了一声说道:“我可真是无路可走呀!”钱尚和趁热打铁地说:“现在倒是有一条路,我正是叫来跟你商量,看你愿不愿意走?”赵大成急着问:“有什么路?”赵尚和说:“今早上钱老二来找我,说咱村要抽一个当兵的,依他自己说,别人家确实是抽不出来了,唯有你一个能抽,可不是这村的,他也管不着。可划来划去,就该他的小子或是他老大家的小子去。可是他们不想去,想出钱雇一个顶他儿子当兵,要我帮他打探个主儿。我想了想,觉得你如果愿意的话,倒可以揽这善事。你年轻轻的,又很精灵,出去混上它一两年,或许能捞到一官半职,那当然可以升官发财。再说你一入国军部队,那钱老大家再厉害也不敢抢你的桂兰。退一步说,即使捞不着官儿,眼下就能赚到一笔钱,能解救你姑妈的债务灾难,又能保住桂兰,可谓是两全其美的事儿。”021赵大成问:“他出多少钱?”钱尚和说:“听他那口气,最多准备出一百块白洋。”赵大成稍微思索了片刻后说:“我倒是愿意揽,就是钱太少,还不够我姑妈欠他老大的债钱数。”钱尚和问:“还短多少?”赵大成说:“连本带息总共是一百五十块,就是一百揽到手,还差五十块呀!钱老二是不是再能加上些?”钱尚和说:“按现在揽当兵的行情说,这一百块白洋也就是最高价了,再要多,恐怕他到外村去雇,这年头穷人多着哩,他也不愁雇不下。”赵大成愁苦地说:“可缺五十块我们还是没处凑,还是还不清呀!”钱尚和说:“那大数有了,再投亲拜友或者想个别的办法,准能凑够。你可不敢怠慢,误了这船,可就再没这渡口了。”赵大成问:“他的钱是不是现在就给?”钱尚和说:“他和我已经说好了,只要同意,今晚上就写个死契,点现钱,我也可以替他办,在我这儿取钱。”赵大成低头沉思了片刻,咬了咬下唇后说:“钱先生,钱大叔,只要你给我担保,今下午办也行,现在办也行。”钱尚和轻轻拍了一下桌子,说:“好!够个男子汉大丈夫,有义气,钱我担保,一言为定。现在我就给你写好死契,你画上押,我再去找钱老二画押,今晚上你来我这儿取钱就是了。”赵大成说:“好!一言为定,绝不反悔。”钱尚和随即取出文房四宝,写了一张死契,叫赵大成画了押,又向他叮咛了几句,也就完事了。赵大成心事重重地出去了。
太阳落山了,赵大成告诉姑妈灵姑说他要回去看一下家门,顺便取点东西,晚上不回来了。说完后出了门,径直找到钱尚和处,要到了一百块白洋,又向赵村走去。
天黑了好一阵子,赵村里大家小户的门户紧关,鸡犬无声,一片死寂。赵大成手里提着个油污的布袋儿,摸着黑溜回村,每走一步,摸一下布袋里的硬东西。这是他从未见过的东西,更没有带过一次,今天偶尔得到这么多,顿时又想到他也挣大钱了,不禁心生喜气。但又一想,还是太022少了,还差一半钱,又上哪儿去找呢?他摇摇晃晃,一步一步走近空锁着的家门。
他摸着开锁进家,划着火柴,点着原来快要熬干的一盏小油灯,站在地下瞅了一阵子。走近一个旧瓦罐前,揭开盖子,从那烂布袋里掏出几块白洋,小心翼翼地放入罐内,而后轻轻地盖好,盖上面又放了一件破烂无比的黑油衣衫。
他上了炕,和衣躺在父亲留下的那卷漏棉絮的油黑的铺盖卷上,苦思冥想起来。他两道黑眉紧锁,低沉地自言自语:“还差五十块,怎么办?
到哪儿去借呢?”夜深了,外边死一般的沉寂,唯有那镰刀形的月牙儿照着他家被烟熏黑的窗纸,从破窗孔中透进来几丝微光,影在乌黑的墙壁上,好似在黑板上划了几道儿。偶尔吹来一阵冷森森的寒风,好像专门来刺他似的,冷得他尽力蜷缩身子,裹紧衣服。
赵大成蜷曲着躺了一小会儿,苦思冥想,想过多种办法,但一样也觉得使不上,不管用。他又想到揽上当兵的事,想到打仗,想到有去无回,想着想着,觉得自个儿在这个世界上好像没有多大用处,活得也没意思,倒不如死了好。但又想到姑妈,想到桂兰,又觉得不能离开他们,不能丢下他们,自个撒手而去,自己是男子汉,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叫人家把姑妈逼死,更不能叫钱老大家把桂兰像东西一样地抢去,总得给她们找条活路,总得想出个办法来。他又在想着门路,又想了老半天,又想到父亲的惨死,进而又想到毫无人性的孙窑主。想到这里,他突然又想到:“啊!
有了!”去年冬天他同村的人给峪道镇那窑主孙德贵的母亲掘坟墓时,听人们说孙窑主要给他母亲埋葬好多贵重东西,也许是真的。由此,他又想:“我何尝不可以去挖它呢?那些贵重东西还都不是炭工们的血汗和命!”一想到此,父亲的惨死场面又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他曾听人们向孙窑主求告过埋藏费,不仅没有求告到一分,反而被孙窑主的佣人们推打出来。
他想到这一切,顿时一股火气从心头生起,咬了咬下唇,不禁发狠地自语:“孙窑主,孙德贵,你有什么德,你有什么贵!你是个吸人血的恶鬼,你夺走了我爹的生命。今天我要挖你妈的坟,就是挖不到什么贵重东023西,给我姑妈顶不成债务,顺便也能为我爹出一口气!”他想到这里,一滚从炕上下来,急忙去准备挖坟的工具。
夜更深了,四周没有一丝响动,一弯镰刀形的月牙儿斜挂到西天,撒散出一些不明不暗的黄黑光亮。
赵大成扛着一把镐头和一张铁锹,挎着一个父亲留下来的破旧小布袋,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孙德贵家的祖坟走去。也没用了多久,就到了孙家的祖坟地边。这是一处古老的坟地,一片阴森的死寂,蒿草葳葳蕤蕤,装点着荒凉的坟堆,使人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赵大成从小就在外跑荡惯了,挖野菜,砍柴火;在钱庄的“死孩沟”里也不知去过多少回,还和同村的一些顽童们脱过孩尸的衣服;在荒野地里也碰见过恶狼,也亲眼见过野狼拉走与他不差上下的小伙伴。幸亏他命大,有一次被恶狼咬住叼着跑,却被村人们嘶吼追打得救下了。而今,他长大了,成了大后生了,更不怎么害怕这些环境了。他一心想的是挖坟墓,找贵重东西,给姑妈还债。他绕到一座新坟堆前,清楚地记得孙德贵的母亲就在这座坟里埋着。他挥起镐头就往下刨。
一个长长的毛茸茸的东西一扑而出,从他的两腿间钻了过去,冲得他后退了一步。他猛然想是鬼吗?鬼是什么个样儿呢?管你是什么样儿,反正你是恶鬼孙德贵的母亲,你也是我家的仇人。他紧挽镐头,转过身来,那东西拖着一条长尾巴儿,啊,不是鬼,是一只野狐,飞奔着逃窜了。他又继续刨着,猛劲加狠劲,硬如铁板的冻地盖不觉就揭开了。他又不停歇地用铁锹往外掘土,掘了一阵子,露出了墓门石板。他将石板拉开,露出了一个阴森森的黑洞子,一股潮湿、霉烂的臭腥味扑鼻而来,呛得他难以睁眼。
他稍待了片刻,而后借着微弱的月光,弯腰爬了进去,用力掀开棺盖,看到那死尸头上戴着一顶缀满银器的女式帽子,他一把摘下揣进怀里,露出死尸披散的长发及腐烂的模糊面孔。他摸了摸死尸的两只手腕,发现戴着一对银镯子,手上还戴着两枚金戒指,三把两下就取了下来,又揣在怀里。他又把手伸进死尸的衣服口袋里,摸到了两块白洋,随即装入自己的口袋。他又在棺木旁摸了一阵,再也没有摸到什么东西,于是便退了出来。
024月牙儿从西边沉下去了,坟地里不时地吹来一阵子西北风,摇动着古坟堆上的那些干蒿苗。赵大成为掩人耳目,一口气将坟坑填平,又撒了一些干土柴草,做了一番伪装,最后就放心地离开墓地,顺着原路往回走。
野狼在不远处饿号。
猫头鹰在干枝头上瞪着大眼鸣叫。
这一带的野虫对他来说,已经是司空见惯了,更不害怕,好像是路遇的行人一般。他越过几道山梁,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模糊的羊肠小道,无声无息地回到他的窑洞里,又小心翼翼地揭开那个瓦罐,把那些掘来的东西放了进去,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似完成了一项巨大的工程,或是干了一件很舒心的大事。
第二天早饭后,赵大成把他弄到的钱和那些东西一块拿到姑妈家里,叫姑妈灵姑给钱老大家还债去。姑妈见到这么多贵重钱财,觉得十分意外,问他来由。他说是在路上捡到的,姑妈怎么也不相信。赵大成再三发誓说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就是晚上在路上捡的,叫姑妈一百个放心。
姑妈得到这意外的钱物,眼下就能解救他们一家人的债务痛苦,也再未细细盘查。
一天下午,赵灵姑提着一只沉甸甸的篮子,上面盖着一块旧毛巾,径直进了钱老大屋里。
钱老大和钱老太婆正在炕头盘膝而坐,算计着什么。一见赵灵姑进家,钱老太婆急忙面现笑容,招呼道:“桂兰她娘,快过来坐下,我和他爹正夸你的闺女桂兰呢。”赵灵姑走到炕棱前,对着钱老大说:“宝贝他爹,我家欠你的银钱已经凑够了,今天我特地送来还清。”钱老大惊奇地说:“什么?你来还钱!你有钱还吗?”赵灵姑将篮子顺手放在钱老大面前,把遮盖的旧毛巾一把揭开,露出了白花花的银圆,而后说:“钱老大!你自己清点一下,看少不少,一共是一百五十块。”钱老大两眼盯着篮内的那么多白洋,顿时无话可说,也不动手点数。
钱老太婆假仁假义地说:“桂兰她娘,你可真是个老实人,办事太实心了。其实那天我们并不是逼着叫你东奔西跑借钱还。要说叫你还钱,可025不是算得那么几个,那只不过是句闲话,本心是看你为人实在,想和你家做门亲家,想叫桂兰给我家宝贝做媳妇哩。刘二家的已经告诉我了,我们就等你的回话哩。要是真的算钱要钱,怎么能算那么一点点呢?况且我家家大业大,就是再周转不动,也不少你欠的那几个钱。”钱老大附和着说:“是啊!那要钱确实是个由头,只不过是算了个轻薄利息,表示我家对你家的宽厚仁义,也是预计结亲时给你送那么多财礼钱。要真的算起来,你也可能听人们说过吧,近几年兵荒马乱,物价飞涨,四年前的一块白洋要值现在的五块还多,那时的一角纸票比现在的一捆钞票还值钱。人家外村的大财主家放出的账,原来说最低的利息是借一加一,而现在还又加了一倍。咱不比人家加上的算,就按最低的借一加一算,你借了四十块大洋,头年应该是八十块,第二年是一百六十块,第三年是三百二十块,第四年还按半年算,至少也该算你四百八十块吧。如果要再加上这会儿白洋贬值的倍数差,不要按五倍加,就按三倍加,大概你也得还我一千五百块白洋吧。就这样算,我们在你家身上也得好几百块白洋的害受,这对你家也够宽厚仁义了吧。”赵灵姑皱了皱眉头说:“钱老大,你说的那么多算法,我个孤寡妇道人家的确也不懂,我们也没有放过账,不会这样算了又那样算,可我懂得一条:不管有几种算法,按老规矩应该是当初定的怎么算就怎么算。人常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又是咱钱庄上的头面人,说下的话总得算数吧?那天你说叫我还上一百五十块就全部还清了,这会儿又要翻回回折瘩瘩,那又不是我给你说下的,就是我们这孤寡妇道人家也不会像你这样子。说句老实话吧,就凭这一点,我也不想和你家共事,勿要说做亲家了。依我说,咱应该是黍子一场,谷一场,利利索索,不要混在一起打。今天我先把欠你家的债还清,落个一清二白,你也不用担个逼债霸占人家闺女的名声,日后如果不嫌我们穷,想和我做亲家,咱们再慢慢商量,至于你送多送少那就成了人情事了,一切都好说。假如你要在还债这上边找麻烦,我们就是再穷也不和你打交道。老实说,给你凑这一百五十块白洋也实在比登天还难哩。你再要不依,硬要翻脸反悔,这么算了又那么算,逼着我们寻死上吊,我们的这命里又不掺金子,桂兰宁死不愿意嫁给你家,我一个孤寡妇道人家更没多少怕头,闹出人命事来,我看026你头虽大也恐怕顶不住。人总得来回想着,不要把路走绝了!”钱老大听得无言对答,有些骑虎难下。
钱老太婆开脱地说:“宝贝他爹,我听这桂兰她娘说的也在理,咱先不要纠缠这算多算少,还多还少的问题,还是按你那天说的办。桂兰她家也很穷,想想也是东磕头西捣蒜凑借来的这么些钱,迟早也要还人家。咱先把这钱收下,过上十天半月,咱再当成财礼钱给她送过去,叫她再还了人家,咱大家高高兴兴地把桂兰迎回来就对了。”钱老大眼盯着篮内到手的白花花的银圆,生怕丢掉似的辩解说:“桂兰她娘,话又说回来,我刚才说的那只不过是给你打了个比方,谁都知道我们钱家是咱村最体面的人家,说一不二,我怎么能说了不算数呢?就按你刚才说的办吧。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如果咱的亲事成不了,那可还少不了麻烦你!”赵灵姑故作笑状说:“这还像个话,你把账本拿出来,咱先把欠你的这笔债一笔勾销。关于亲事问题,咱以后再慢慢商量。”钱老大强作笑脸,说道:“行,行!”随即点过现洋,将账本拿出来,当着赵灵姑的面勾掉了一个名字,还故意把账本举在赵灵姑眼前嬉笑着又说:“你亲眼看看,和你们这妇道人家真难打交道,看不好,又要说我没勾掉。”赵灵姑也嬉笑着说:“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你叫我看,我一个字也不认识,只看见黑字白旮旯,腿腿都朝下,我怎能认得你是勾了我家的名字呢?只是你以后再不要和我们要就烧高香了,不给我添麻烦就对了。”她说着提起篮子扭头要走。
钱老太婆假惺惺地说:“再坐一会儿吧,着急啥,就在咱家吃顿便饭吧。”赵灵姑边走边说:“没那工夫,家里的事多着,以后再说吧。”说着头也不回,径直走了。
027七逃婚抢亲晚上,锅台后放着一盏高炷油灯。
赵灵姑在炕头坐着,脸上愁云未消。
钱桂兰在灵姑身旁凑着。
赵大成在灶台前的一块木子上坐着,两眉紧锁,一言不发。
钱桂兰突然问母亲灵姑:“妈,你今天还钱老大家债时,他们是怎么说的?”赵灵姑长叹了一口气,说:“债算是还清了,可他们还是要你嫁给他那宝贝儿子,说如果亲事不成,还要找咱的麻烦,看来这本账是结不了了。”桂兰愤慨地说道:“这钱老大家可真不是好种,死皮赖脸地纠缠,太恶心了。勿要说他家的那个宝贝是个天老、‘三尺鬼’、傻瓜蛋子,就是长得好,有钱,我死也不和他们打交道,不去他家。”赵灵姑悲愤地说:“妈也是这么看的,这钱老大家口口声声说他们‘恩德’‘仁义’,实际上是口甜心毒,那可是蝎子的尾巴,蛇的舌头———又短又毒,可是挨不得。他们真要是胡说八道,死死纠缠不休,咱可真没办法对付呀!”钱桂兰瞅着母亲灵姑,坐在旁发呆了。
赵大成抬起头来,对着姑妈灵姑说:“姑妈!听你这一说,我看这钱老大家是早已预谋好了,遇上这种横行霸道、毫不讲理的赖皮货,这世道又是富人的天下,有理也没处讲,咱终究也活不下去,依我看这钱村咱是不能在了,得尽快离开为好。”赵灵姑长吁了一口气,说:“就是不好在,可在不住也得在啊,咱能028飞到哪儿去?哪儿有咱穷人的活路?”赵大成沉思了一会儿说:“姑妈,桂兰!我看咱在这钱村是一点活路也没有了。如果你们听我的,咱就一起搬到我们赵村去住,离开钱家的眼皮底下,他们要找麻烦也总不方便,躲过一月算一月,躲过一年算一年,总比守在这儿要好些。”赵灵姑愁眉苦脸地说:“孩子,姑妈知道你是一片真心为咱家好。赵村人性多数比这钱庄好,我也愿意回娘家去住。可那儿咱家连一亩地也没有,咱吃啥喝啥。回去也得活活饿死。”赵大成安慰说:“您养活了我几年,我死也忘不了您的恩情,桂兰妹妹待我也特别好,我就是讨吃要饭,累死累活也要养活你们俩,我就不相信天底下没有咱的一条活路,除了死法,全是活法,为啥要守在这个狼窝里等着叫狼吃呢?”钱桂兰插话说:“妈!我成哥说得对,他为咱好,咱也要听他的,走到哪儿算哪儿,反正先离开这里再说,我同他一起养活你,我们死不了,保险叫你活着。”赵灵姑无可奈何地说:“既然你们俩都愿走,我也没办法,咱只好一起瞎碰乱撞吧。如果咱命里不该绝,或许还能找出个活法来。”赵大成颇为高兴地说:“咱这就算走了,明天我先回去收拾一下,过两天就回来接你们。不过,事先千万不敢漏出风声,免得钱老大家找麻烦。”赵灵姑说:“咱能向谁说呢?除了你们俩,天底下哪儿还有咱的个亲人!有话能对谁说!”夜深了,灯盏里的油也快熬干了,灯要灭了,他们几个顺便和衣倒下休息了。
次日早饭后,赵大成回到赵村,进家不一会儿,听见街外有一个外路口音的人喊道:“家中有人吗?”他走出街门一看,只见一个担挑揽活计的铁匠,身材高大,脸方黑铁,两道眉浓密宽长,一对黑珠似的大眼睛,显得有点凶利人,约有三十六七岁。这人近前向大成说:“小兄弟,请给我点水喝吧。”赵大成把这人招呼进家。他满窑扫视了一圈,只见炕上有一亮油黑的029铺盖卷,又向大成:“小兄弟,你家几口人?”赵大成告诉他说:“就我一个,也是今天才从外地回来,还没生着火,刚担回一担水来,你如果不怕凉的话,先喝上几口冷水,再等我给你生火烧开水喝。”铁匠说:“好,让我先喝几口凉水,我帮你生火烧水。”说着走到水缸前,操起了旧葫芦瓢,舀了满满一瓢,咕嘟咕嘟地一口气便喝了下去。
他伸了伸腰,看了看赵大成,而后又说:“小兄弟,我姓张,叫张吕扬,老家是河南人,在你们北川一带已经串乡打铁一年多了,那儿好多村子的人们大都认识我。可是现在大都叫日本鬼子占领了,世道混乱,没生意做,因此初来你们这里,人生地不熟,现时还没有个停身处,我想先和你凑着住几天,你看行不行?准不准?”赵大成看到他一个人担挑出门在外,不禁生出一股同情心,就向他说:“张师傅,出门人难啊!我这家不成样子,你如果不嫌破烂冷冻的话,可以暂时住三五天。不过,因我姑妈和表妹几天内要搬来我家住,你不能多住呀!”张师傅喜出望外地说:“小兄弟,你真是个开通人,咱这出门人四处为家,还能嫌住处好坏?你肯留我住几天这就挺不赖了。至于你姑妈、表妹要搬来,我绝对不妨碍他们,你啥时叫我走,我绝对听你的。况且在你家暂且住下,光有个落脚处,我一面可以马上揽些活计,另一面还可另行找个住处。只要能在你这儿住一两天,我就很感谢你了。”赵大成说:“张师傅,我可不怕你笑话咱,住是可以,但我从外村刚回来,原来家中连一粒粗食也没有,实在是无粮给你做饭吃。”张师傅完全相信他的话,看了看他壮实如牛的身板,直截了当地说:“小兄弟,吃饭用不着你管,人们都知道串乡打铁的老规矩,给谁家做活,谁家自然就管饭吃。现时只我一个人,原先跟我的个徒弟已经出师了,暂时还未收下,如果你愿意的话,给我帮忙几天,如果感到可以,长期跟我学也可以。这营生虽说黑眉抹眼,但还能过下去,每年总还能挣一些钱。
你跟上我,当我的徒弟、帮手,自然也能跟着吃饭,也就不愁家中无粮揭不开锅啦!”赵大成思索了片刻说:“张师傅,我现时正没粮吃,又没个干的的,030我就给你当徒弟吧。”张铁匠痛快地说:“好,我这可找对门了,现在咱就动手吧。”说着就走到街门外,把他那小火炉、风箱、工具立刻摆出来,用满口河南腔调的洪亮嗓门叫喊道:“谁家愿打农具,快来打哟!镢头、铁锹、斧头、镰刀,火柱、炭锹、小锄、大锄、锥子、剪刀,样样能打,能修理,打得好,花钱少,不满意,钱不要……快拿打哟!”正是入春备耕之时,人们大都在家里歇着,一听到铁匠揽活的吆喝声,好似雪中送炭,不大工夫,就有人拿着一些不能使用的农具来叫重新整打。张铁匠要价不高,人们也不同他讨价还价,而且要他早点打整好,并跟他约定吃饭时间。
一会儿工夫,铁匠炉子生起火来了。赵大成帮着拉风箱,抡大锤。可他从来未干过这活计,抡锤使不上劲,瞅不准点子,不是向左歪,就是向右歪,有时打不在点子上,反倒打在师傅抓的钳头上。张师傅忍不住瞅他一眼,但又想到他是初次上手,总也没训斥,只是耐心地教他怎么干,怎么样使劲。赵大成干活老实,心灵眼力好,很快就能瞅准了。张师傅还鼓励他说,好样的,有出息,保证能学成一把好手。
这偶然的机遇,既帮了张师傅的忙,赵大成也有了个吃饭处,心里觉得乐滋滋的。尤其是晚上休息时,张师傅还像父亲一样地关心他,问长问短,问寒问暖。没过两天,师徒二人便结下了不解之缘。特别是问到赵大成现时的处境后,张师傅还给他出了个主意:叫他尽快把姑妈、表妹接过来,抢先与表妹桂兰过门成亲,给钱老大家一个措手不及,将生米煮成熟饭,叫他们有口难言。赵大成听后,觉得张师傅言之有理,诚心为他,在第五天头上就去接姑妈和表妹桂兰。
事情都在悄悄办着。凌晨时分,赵大成和钱桂兰扛着扁担,拿着镢头、劈柴斧等工具出了钱庄,顺着通往深山的羊肠小道走到深山的岔道口,便转向赵村行进。
赵灵姑按照他们事先想好的躲避办法,随后独自从村内走出,绕道上了西北山梁,从通往与黄河相对的去陕西老爷家的一条道走去,准备在那里躲避上一段时间,腾出空档叫大成和桂兰抢着成亲,欢度蜜月。两个一前一后的人影渐远而消失了,赵灵姑也神不知鬼不觉地到陕西老爷家去031了。幸运的是出村时他们连一个村人和行人也未碰到,没有一点让人发觉的迹象,他们也真是机灵的人。然而,正如俗语所云“赤着身拜了灶王爷也瞒不了外人”。
这天上午,钱老大在卧室的桌子旁正翻看着他那账簿,钱老太婆在炕棱前翻着一个给三儿子宝贝准备完婚穿戴的衣物包袱,突然从院子里传来了尖利的女人叫喊声:“钱大嫂,钱大嫂!出事了……”随着叫喊声,刘媒婆慌慌张张地跨门进来,神秘而着急地说:“钱老大,钱大嫂!我方才到赵灵姑家去瞅了一下,她家的门紧锁着,我从那破窗孔里仔细瞧了瞧,满炕都空空的,连旧铺盖卷也不放着,窑里的盆儿、碗儿什么都不摆,不知放到哪儿去了。看那样子她们一家子好像是全都走了。我猜想他们是不是不愿和你家做亲家,又怕你家找麻烦就偷偷地躲避去了?”钱老大心急地问:“你说什么?赵灵姑家偷溜了!”刘媒婆重复了一遍,又强调说:“我看得一清二楚,看那家里的样子,十有八九是偷溜了。”钱老大疑惑地说:“他们到哪儿去了?除了上地,便是进山砍柴,还能去哪里?”刘媒婆说:“我已看过几回了,她家地里连一个人影子也没有,他们家平时上地概不锁门,穷得要啥没啥,也不怕偷。要说去砍柴,更不可能。这三年大成在这里住,桂兰也大了,常是姑表兄妹相跟着去砍,赵灵姑一回也没去过。而且他们家的柴火家院外墙畔上还堆着好多,这半年不砍也烧不完,肯定是外逃了。”钱老大惊疑地说:“刘二家,你猜想他们会到哪儿躲去呢?”刘媒婆自以为是地说:“依我看,他们走不远。赵灵姑是早年因陕西遭了大旱灾,跟她老娘讨饭来咱这里的,钱富正没老婆,用了五升粮食就换得做了媳妇,她老娘嫁到赵村,就是赵大成的后奶奶。而今,她老娘家听说死的死,走的走,还不知道有无亲人。赵大成在赵村也没一个亲人了。唯有一个妹子,在他妈死后的当年,他爹养活不了,就给了北川一个叫张世贵的财主家,张家的两个老婆不亲这个女子,张世贵没法子又卖给县城附近的龟峁村一家当小媳妇。我去年冬天听北川那面来的人说,去年032秋日本兵闯进龟峁村,糟蹋了好多女人。那些外国的野兵们想的也很奇怪,硬把全村的男女老少全逼到一个大场子里,逼着那么多的男女把浑身上下的衣服都脱光,他们看上一会儿就扯出一男一女来叫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干那事。挑出来的也很怪,有的是叫长胡子的爷爷和小孙女,有的是奶奶或者是妈妈与孙儿、儿子,那都是人呀,又不是公牛、母牛,公驴、母驴,或是公羊、母羊,公鸡、母鸡。在那大天白日,大庭广众面前,人们怎么肯干那种事?又怎么能干成?人们不肯干,日本鬼子就又打又拉,有的就用刺刀穿心,开肠剖肚。据说,赵大成的妹子还不到十五岁,肚里已怀了孩子,日本鬼子硬逼着叫她和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交配,她不肯,当下就被鬼子在肚子上捅了两刀,连肠子、肚里的小婴儿都掉了出来,大人、小孩当场就死了。除此之外,赵大成再没有去处了。我想他们一定是搬回赵村住了。再说那赵大成,你面相上看去很老实,不多吭声,那可是个牛皮灯笼———里面亮着哩,脑子也很精灵,还说不定是他出的主意,把赵灵姑和钱桂兰领回去,他和桂兰暗中就成亲同床,先下手,生米做成熟饭。那时候,你们有口难言,无法插手。再说也弄成个烂货了,你们也就娶不成那朵花似的新娘子了。”钱老大耐着性子,听过了刘媒婆的这一大段分析,觉得头头是道,沉思了片刻后说:“刘二家,大可能是你说的那样。如果咱不赶快想办法,万一他们抢着成了亲,过了夜,那就不好下手了,也迟了,没有多大意思了。”刘媒婆不痛不痒地说:“是呀,如果你们要让过,也就算了,我也就算白白吃了你家的两顿饭,白跑了几趟腿。如果不想让,现在就得立马行动!”钱老太婆气急发狠地说:“这可不能让!眼看到嘴边的一颗香水梨,叫大成这个穷小子一把叼走,这绝对不行。咱钱家是村上的头等大户,头面人,却要受这些穷鬼们的摆弄和闷气,怎么能受得住呢?就是花上三千五千也要争回这口气来,一定得把桂兰抢到手!”钱老大着急地说:“那该怎么下手呢?”钱老太婆对着刘媒婆说:“刘二家妹子,自古道‘为人要为彻哩,杀人要见血哩’,这就得你一帮到底!”033刘媒婆故作为难地说:“好我的老嫂哩,我要是不为你家好,还跑来做啥?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钱老太婆说:“这又不用你担心,也不需要你出啥大力气。只要你肯干干脆脆给我家做媒人,一口咬定说是你给我家管的媒,同时是当着你的面交了赵灵姑家二百块财礼钱,早就约定在今天娶亲,咱这会儿就雇上些人,备上顶娇子到赵村去迎桂兰,还愁抢不回她来。那赵大成要硬阻拦,咱人多势众,还愁对付不了他一个。如果他说桂兰是他的,咱叫他找出媒人来,肯定他没有,也找不下,他长上一身嘴也说不出道理来。只要咱把桂兰抢回来,如日后要打官司,咱有的是钱,还愁赢不了他?”钱老大插话说:“刘二家,我看宝贝他娘的这一招很得力,十拿九稳,咱一不做二不休。只要你帮我钱家办成这桩事,我绝对亏待不了你,少说也送你二三十块白洋,总不会叫你白跑了腿。”刘媒婆一听说送她这么多白洋,宛如给她通了一股电流,浑身顿时热烘烘的,喜形于色地说道:“好!我一定帮到底,要是钱桂兰不上轿,我拼上老命也要把她拉到轿子里;就是到衙门去打官司,刀子搁在脖子上,我也绝不改口,一定帮你们争回这口气来。现在就赶快张罗准备吧,越快越好,锣鼓长了没好戏,赶睡觉之前一定得抢回来。”钱家预谋已定,霎时间大院里就忙碌起来。长二高三出去雇轿夫;长二李二和钱家本家的两个帮手忙着备花轿,挂灯笼,贴对联;钱老二太太和几个新媳妇们整理洞房,剪贴“喜”字。满院里人来人往,嘻嘻啷啷,忙碌不休。
钱老太婆亲自给小儿子宝贝换衣装扮。她拉开衣柜,里一层外一层地给宝贝浑身上下换成一崭新,又给描眉画眼,披红挂绿,把个“三尺鬼”、天老、背锣鼓的宝贝打扮得似人非人,似鬼非鬼,令人啼笑皆非。
太阳落山之时,钱老大家组合的一支十几个人的抢亲队登上了去赵村的山梁,跌跌撞撞地行进着。因找不到强壮汉子,雇来的四个轿夫,有的高,有的矮,尤其是当中还有两个瘸拐腿,前斜后歪,走了不多远,一下子就被脚底的什么东西绊倒了。众人帮着扶起来,几个轿夫面部沾上了不少黄土,也顾不得擦净,一眼看去,倒像是几尊高低不均的“土地神”,就那么一颠一颤地继续走着。
034天已漆黑,这支抢亲人马已进入赵村,无形中惊动了村中的几只看羊狗。看羊狗尾追着这群人又叫又咬,直追到赵大成家大门外,还是一直不停地嘶叫着,而且越叫越上劲。
钱家猜测得确实也很准。赵大成听了张铁匠师傅的话,正在这天与桂兰完婚成亲。家穷无亲人,张铁匠便自告奋勇地给赵大成当起了大掌柜、管家总管。他出了点钱买到白麻纸,把窗子糊新了;桂兰自己又把窑洞里也收拾了一番,虽说没有什么新摆饰,却也是一尘不染。张铁匠在隔壁邻居家另找了个歇息处,把自己的那捆不大干净的旧铺盖卷也留下叫大成新婚夫妇去盖。这样炕上总算有了两卷旧铺盖,也便是他们新婚的家当了。
至于穿的衣服,还是各人平时穿的那一套。尽管如此,他们内心里也是火一样的热。有张铁匠师傅自愿给他俩做媒人,他俩名正言顺地由表兄妹变成鸳鸯夫妻了,能在一块儿热热火火地并头睡觉了。穷与苦,铺的盖的破与烂,穿的戴的新与旧等等,他俩好像不会想这一切,好像比以前在一块儿时要新奇得多,连他们自己恐怕也说不出是添了什么滋味。连给他俩主事成亲的总管张铁匠师傅也不由自主地偷瞅他俩几眼,脸上显出几丝微笑,好像办了一件前所未经的大好事。
大门外突如其来的狗叫声惊醒了他们。赵大成诧异地想着:奇怪!村里的狗儿轻易也不来他家大门外,他小时候在家住时来的也是极少的。因为他家什么都没有给狗吃过,每顿饭连人都不够吃,根本没有一点剩饭菜。大概狗儿们也知道他家穷极了,很少来此白跑腿。
赵大成慢慢地凑近窗缝细细地向大门外窥探,发现外边有黑压压的一小片人影。他顿时意识到是不是钱老大家来找麻烦,是不是来抢桂兰成亲呢?随之,他向张铁匠师傅说了。张师傅点了点头低声说:“大可能是!”钱桂兰听到他俩的话,心骤然跳动不安,有点惊慌失措的样子。
张铁匠年纪较大,走南闯北,久经世故,饱经风霜,极为关切地低声告诉大成和桂兰说:“你们都不要慌,只要有我在,他们再怎么也不要怕,我是一个老光棍汉,无牵无挂,又不是本地人,天塌下来我替你俩顶。大成你出去看看动静,看他们要咋;桂兰你暂且在暗处躲一躲,免得被他们抢上跑了。”他说着,瞅了窑内后墙上的一个暗窑子,便叫桂兰躲藏进去,顺手将小板门锁上。
035赵大成走出院内,迎头钱家一群人正闯进来,正好碰了个面对面。为头的钱老二说:“赵大成,我们正来找你,听说你姑妈和你表妹钱桂兰来你家了。今天正是我们老大家约定的娶亲日子,我们来迎桂兰过门,你快把她叫出来,我们的轿子在大门外等着哩!”赵大成直截了当地说:“钱老二!我表妹桂兰是在这儿,可是在外边从未许配过人家,更没订过什么婚,我姑妈早就把她许配给我了,我俩已成亲了,请你们不要添麻烦。”钱老二说:“赵大成,你已经成了我家的人了,再过几天就要当兵走了。我们可没听说你与桂兰订婚的事儿,你姑妈早就把她卖给我们老大家了,快叫她出来,我们没闲工夫等!”赵大成说:“钱老二!你完全明白,我揽你家当兵的事是一码事,我同桂兰成亲是另一码事,井水不犯河水,我这成亲不干你家的事。至于揽下当兵之事,我人虽穷也是男子汉大丈夫,说一不二,到时候我会兑现。
关于说我姑妈早就把桂兰卖给你老大家做媳妇,那是你老大家胡说八道,根本没有的事,我比谁都清楚。”钱老大穿着新的长袍马褂,戴着一顶黑礼帽,顿时变得像一位知文识理的先生,跨前一步插嘴说道:“大成小子,你不要血口喷人,胡说八道,我们有媒有证,明媒正娶,天理所容,你不相信,刘媒婆也来了,叫她说说,你听听,看谁在胡说。”刘媒婆仍然是平素的那一身打扮,两只小脚支撑着他那粗细不配称的身架,摇摆着上前来说:“大成!这媒是我说的,财礼钱是当着我的面,用你姑妈欠钱家的一百五十块大洋顶的,我们不和你说,叫你姑妈出来当面对质!”赵大成说:“我姑妈又不在我这儿,你找谁说话。她就在你们钱庄上,你们来时为啥不把她叫上?”刘媒婆说:“大成小子,你这可是大天白日尽说瞎话。你姑妈不在你这儿,能去哪儿去?钱庄上连她的个鬼影都没有,快把她叫出来,咱当面说清楚。”赵大成说:“我姑妈就在你们钱庄,如果不在的话,那就是你们狼狈为奸,为了抢亲,杀人灭口,暗害了我姑妈,我还要和你们要人哩!”036刘媒婆狗仗人势,怒气冲冲地说:“大成小子,你年轻轻的就给钱家栽赃,就不怕天打五雷轰?你姑妈不在,那就是我做主儿,我们不和你说,快把桂兰交出来。如果不听,可没有好戏唱,你识个好歹不识?”赵大成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后说:“刘媒婆,我看是钱家的几个臭钱迷了你的心窍,你不要胡说,你是啥鬼媒婆!你是个老妖婆,你是个丝毫没良心的卖嘴鬼。我不买你的账,我有正儿八经的媒人做主,今天你们抢不走桂兰。”钱老大好像抓住了什么把柄似的跨前来说:“大成小子!你不承认我们家的媒人,你说你有正儿八经的媒人。好嘛!你现在就找出来,让媒人替你说话,要是真的,桂兰就算是你的,我们就让给你!”赵大成说:“钱老大!这可是你说的,万一我要找出来,你可不要下软蛋,抵赖!”钱老大向四周扫视了几眼,窑前窑后,院内院外,除了他带的抢亲人马外,再连一个鬼影也没发现,蛮有把握地说:“我钱老大啥时说话没算过数?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一言为定,你现在就找出来。如果找不出来,就把桂兰交出来,这该百话无说吧。”一个穿黑衣,长头发,满脸黑茬胡子的高大黑脸汉从大成窑里大步地走到钱老大眼前,操着一口河南语音向钱老大说道:“俺就是大成和桂兰的媒人,他俩经俺介绍说媒,今天已经成婚了,你们不要胡搅蛮缠,快回家去吧。”钱老大出乎意料地碰到这么个媒人,顿时目瞪口呆,喉咙上好像塞了一块烂棉花,一点音也发不出来,霎时急得脸发青,耳发聋,不知所措。
钱老二狡猾多辩,一步抢上前来指着张铁匠说道:“你是从哪里来的这么个野鬼?这儿有你的天,还是有你的地?你有什么资格在这儿当媒人,做证婚人。你不是人,鬼也不是个好鬼,快滚开,不然的话,我们就不客气了。”张铁匠忍着内心的火气说道:“先生!你不要这么粗野,我不是鬼,我是外地人,是个铁匠,我是大成的师傅。你也懂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吧。大成家里上无老,下没小,这会我给他做主成亲,牵线成家,这也在情理之中吧,请你们识点礼训,不要胡闹。”037钱老二斜瞅了张铁匠一眼说:“鬼才相信你的话,我们要进家搜查,你快滚到一边去,今夜交不出桂兰,我们绝对不让他。”张铁匠挺了一下胸脯说:“这可不行,只要我在这里,你们休想胡闹,休想欺负我的徒弟!”钱老二眼中射出一道蛮横的凶光,走近张铁匠,怒冲冲地喝道:“哪儿来的个野鬼在此挡道,去你妈的!”随着喝骂声,顺手就打了张铁匠一个响耳光。
张铁匠挨了重重的一掌,脸上热辣辣的。欲伸手还击,但又想到自己是外地人,在此人地生疏,不便还手,强忍着一肚子气站立不动。
钱家的一群随从人员仗势欺人,随着钱老二的嚣张气焰,高喊着:“打死他,打死他,先打死这个野鬼!”不约而同地蜂拥而来。
赵大成眼见张师傅为他挨了一巴掌,又见那一群人拥在张师傅跟前,两道浓黑的眉毛拧成了一疙瘩,两眼一瞪,骂道:“你们哪个狗日的再敢动我师傅一下,小心你们的狗命!”说着一个箭步上前,像一根铁柱子似的立在张铁匠前面挡驾起来。
钱家的人又杂乱地喊着:“连他都收拾掉!打!打!把他们统统打死!”他们有的拿着棍棒,有的挥舞着鞭子,像窝狗一样拥挤着,猛扑着,好一副凶猛架势,显示着他们的强势威武。
夜里,一个寂静的赵村,被钱家一群人搅得狗儿乱叫,人们也不能安睡,都被惊醒了,以为是日本鬼子暗闯进村来了。大家小户都起来了,急急忙忙地跑到街门外观察动静,方才知道是钱庄家来抢赵大成的新媳妇钱桂兰,三三五五地相继跑来看热闹。
钱家一群人仗着人多势众,推着打着赵大成和他师傅张铁匠。赵大成和师傅一边用双臂招架着,一边向窑门前后退。钱家的一群人得寸进尺,越打越凶,有一棍子照着张铁匠头上打下,霎时把张铁匠打得头破血流,又冲着赵大成猛打过来。赵大成见势不妙,也顾不得师傅的伤势轻重,心中的怒火顿时直往上冒,猛一转身,顺手从背后门墙角里抓起一把铁锹,照着钱家的一群人乱舞乱砍,也不管他们是死是活。
钱家来的那些人中,并没有几个强硬汉子,只有钱老大和钱老二的三四个儿子,貌似壮实,可都是些有气无力的软蛋,而且更是些怕死鬼,哪038是赵大成的对手?哪能经得起他这种猛力无比、乱舞乱砍的还击呢?他们见势不妙,一个个抱头后退,唯恐伤着。
在垴畔上看热闹的人中,有几个大成儿时的玩伴,见钱家无理取闹,看不惯眼,随着大成的反击,其中有一个喊了声:“好好打,把钱庄家打出去!打出去!”这喊声却像无形的军令,唤起了这一些玩伴儿们的火气,没等大成追击,从垴畔上飞来的土块、瓦片、小石头,一块块向钱家人群中掷去。
钱家的抢亲队抱着头急急退到街外,但还不肯撤走。赵大成怒火正旺,操着铁锹上前追击,他的那几个小伙伴也跑下来参战,有的捡起扁担,有的找到山柴棒子,一齐冲向抢亲的人群,垴畔上观望的人们也不约而同地助威呐喊:“把钱庄家打出去!把钱庄家打出去!”勇猛的冲击气势,喊打的声声吆喝,把那些抢亲的人们吓得魂魄飞天,抱头鼠窜。钱老二早已逃之夭夭,钱老大上气不接下气地逃命,其他随行的人好似一群无头的苍蝇,乱跑乱逃,丢鞋丢帽。刘媒婆脚小,上重下轻,不禁跌了个面朝天,却也顾不得疼痛,急忙爬起来,连丢下的一只鞋也顾不得捡,披散着头发,向前窜着。四个抬轿子的将花轿扔到一边,落荒而逃。
赵大成和他童年时的那几个小伙伴赶走了钱家的抢亲队,他们还气愤未消,把钱家丢下的那顶大花轿也捣成了一堆稀巴烂,出够了仇气。
039八洞房夜话一场吵闹撕打比一张快报、通告效果要快得多,引人得多。“赵大成今天娶回媳妇来了!”这一现场奇闻吸引了赵村众多的围观者。人们就地议论着: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子,怎么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娶回个新媳妇来?怪事,怪事!肯定是天底下没有人要的一个女的。还不知道是不是女的,即使是个女的,肯定也是个废品,不能用。你们尽是猜测着,既然不好,不能用,那钱庄的财主家为啥还动用人夫、马匹、大花轿来抢呢?肯定是个好女子,样子长得也不赖,说不定还带有几分好颜色哩。不要小瞧咱穷人家的孩子,穷人有时还能遇上好运气,古戏上演的讨吃的遇难逢好运的事也是有的。那事不现实,钱庄与赵村相距十几里,大成娶的又不是生人,是自家的表妹,双方都很熟悉,又在一个家里生活了几年,家境是贫寒,父亲一辈子老实勤恳,母亲还算是咱赵村的老闺女,人性好,很机灵,肯定没错,那是两家相依为命,亲上加亲哩。百猜不如一见,用不着咱多说闲话,进家去看看就一目了然了。
众说纷纭,最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拥进赵大成家里来了。窑内炕上只有两卷旧铺盖卷儿,留下的就是满头血迹的张铁匠和怒气未消的赵大成,师徒俩谁也不吭声,不知道还憋着多少气。众人不好意思地问他们新娘子在哪儿,并且七嘴八舌地说着话,不知如何是好。
一阵奇异的“观赏”,使人们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叫什么新婚之夜,这叫什么洞房花烛夜,叫什么闹洞房?满窑黑暗勿提了,连个新娘子的影儿也瞅不着。
此时,一位年近六旬的瘦高个老汉站出来说话了:“咳!这么多人站在这儿看什么热闹?赵大成好赖是咱赵村的子孙,是赵村的一口子人,好040不容易弄到个媳妇,搭上死命,总算是没叫钱庄家抢走,这是喜上加喜的事情。他一个孤儿要啥没啥,遭此境遇,有什么稀奇的可看?大家别光站着看了,有心的快动手帮他一把吧,帮着收拾一下院子、屋里。没多有少,众乡亲们给他凑上些吃食,帮衬帮衬,行行好嘛!”说话的是赵村的一位老村长,叫赵崇祥,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夹衣,瘦长马脸,挺有神气,口齿也很流利,在村中也算个德高望重的头面人物。他还真的有些号召力,他的话音一落,有不少人真的帮忙开了,有的打扫院子,有的清扫屋里,有的回家去拿什么东西。过了一阵子,有的从家里拿来了剪好的“喜”字,有的拿来了吃食。特别有两三个年轻小伙子还编写了一幅歪歪扭扭字样的新婚对联贴在了大成的门上。上联写的是“今夜抱着兰花花”,下联是“明年生个胖娃娃”,横批是“开花结果”。
老村长赵崇祥走近前,看了对联后笑着说:“嗨!这叫啥对联,简直是笑话!”在旁边贴完对联的一个小伙子说:“赵老伯,咱这么大的村庄,还没有一个精通文墨的秀才,都是些高粱地里的举人,我们几个举人胡凑了这么两条条,我觉得也能对上,反正开了花总要结果吧。”赵崇祥笑着说道:“也行吧,你们这可真是小孩子们玩石蛋———石锤石捣啊!”小伙子乐呵呵地附和着说:“对呀,咱庄稼人说话办事就爱讲实的,实实在在。”说话之间,又有三三两两的女人们来了,有的提来了鸡蛋,有的送来了米面,有的送来了红枣,把个赵大成感动得又是叫大爷,又是叫大娘、叔叔、婶婶、哥哥、嫂嫂,有时他也弄不清该叫啥才对,反正人们也不计较,只是表示自家的一点心意。
众多男女老少帮忙了一会儿,把个七零八乱的院子从里到外收拾得干干净净,红纸对联、大红“喜”字一装饰,倒也显现出一派新婚喜庆的气氛,可谁也还没有见过一眼新娘子。此时,几个大成儿时的伙伴们挤在他跟前说:“大成,你看大家帮忙了很一阵子,都想看看新娘子,你可只顾你自个儿高兴,忘了弟兄们了?你到底把她藏在哪儿了,这会儿可没人来抢了,赶快把她放出来啊!”041赵大成怒气刚消,用手指了指后窑门。
几个小伙子一齐拥到后窑门板前抢着要进去,不料门上还锁着一把铁锁,又叫喊着说:“大成!你是怎么啦,不开门让新媳妇出来,叫大家怎么看呢?”此时,赵大成才记起来是张铁匠师傅上的锁,钥匙还在张师傅身上,顺便叫张师傅开后门。张师傅恍然大悟,大步走近门,面现笑容,很抱歉地向大家说:“对不住!对不住!闹腾了一阵子,闹得把这事差点忘了,请大家谅解。”他说着便手开了锁。
后窑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几个小伙子一齐拥了进去,又喊又摸,在后窑最里的角落里摸到了,连拉带拖,七手八脚地把钱桂兰拉扯了出来,扶抬到炕头坐定。
钱桂兰正当十八,中等身材,方圆脸,一对水汪汪的花棱大眼,留着两根油黑长辫子,穿着浅灰色的粗布衣衫,虽未描眉画眼,面部却白中透红,确也是十分好看。
大成的儿时伙伴见到如此的新娘子,不禁大吃一惊,有一个凑到桂兰面前,细瞅了一眼,极为爽朗地评赞:“呀!怪不得钱庄家的老财主要来抢呢,这真正是方圆二三十里内也少见的美人儿。”另一个冲着这小伙子说:“咋啦!你可不要羡得流下口水,掉下牙,更不敢得上个相思病啊!”这个小伙子揭着双方的底儿说:“我可是说人家新娘子长得特别俊俏,口水还没流出来,可不像你一样偷着藏在人家的床铺底下听话儿,叫人家半夜三更赶出来。”对方不好意思地说:“你尽是瞎编造,咱可没有干过那种事儿。”小伙子却正经地说:“咋啦!你还不承认,咱这会儿就把骡子家媳妇叫来对证一下,看我是不是诓你。”两个人争辩着没完,见他们身旁的另一个后生解嘲说:“不要争了,闹洞房就是凑热闹图红火嘛,说也好,笑也好,只要大家开心就好了。”众人看闹了好一阵子,陆陆续续地分散回家了。张铁匠师傅忙得连脸上的血迹也没顾得上擦洗一下,打里照外,迎来送往,像一个勤劳的家人,又像一个热心的婆婆,直等到所有的人都散去,他才又安慰了大成和桂兰几句小心谨慎的话,自个儿才到隔壁邻居家歇息去了。
042夜很深了,村中又沉静下来了,一轮圆月照着刚糊了新纸的门窗,好似涂了一格一格的银光。
赵大成脱下早已褪了色的旧衣服,赤着身在炕头含着根短旱烟“吧嗒”“吧嗒”地抽吸着,双眉不展,面无喜色,不知在想什么心事。一贯与大成爱说爱笑的桂兰,由于钱家抢亲的惊怕,心事重重,在炕中央坐着默不作声,眼泪还一滴一滴地掉着,不肯入睡。
赵大成看见桂兰如此状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低声闷气地说:“咋啦!后悔了吧。你是个明白人,这实足出于无奈!你家欠下钱老大家那么多钱,人家逼着还,眼看逼得姑妈要寻短见上吊,你又不愿意去顶债,我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好霍出命来在钱老二家揽了个当兵差事,赚到一百块白洋,又想方设法弄到了一些,一并还清了债务,暂且安稳下来了,把你也保住了,你还有啥不满意?还有啥哭头?”钱桂兰听着意外地说:“什么?你要揽着顶兵去?”赵大成说:“是啊,早已经和钱老二定死了,据说半月十天就可能动身,不然的话人家肯给我那么多白洋吗?”钱桂兰一听,“哇”一声哭开了。
赵大成无奈,用一只手将桂兰的嘴巴轻轻捂住说:“别哭,别哭!你也是大人了,我既不骂你,也不打你,又不骗你,完全是为了救姑妈,为了咱俩好。咱这穷人生在世上,活了一天算一天,过了一年算一年!我出去混上几年,或许死不了,回来后还算是有个家。即使死去,这辈子也算是成了一回家,死了也不用当个老小子。我走后,你把姑妈接回来,你们母女俩就凑合着在咱这儿过活,或许老天会睁开眼,给咱这穷苦人照出一条活路来。”钱桂兰用手轻轻地把大成的手拉开,停止了痛哭,极为关切地说道:“成哥!你的一片好心我怎么会不知道,我怎么会后悔!我就是怀疑你没有办法拿到那么多钱,心里怕你替我们还债惹出大祸,但也不敢追问,又怕我妈知道后气出病来或是寻短见。可你揽的这当兵活计确实也是个卖命的差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撇下我们母女俩该怎么办呀?”赵大成安慰地说:“你放心吧,大概也死不了。我也不是那太笨的人,可以见机行事。我听张师傅说揽着当兵的人有的是,他以前也曾揽的043顶替过两次,去了之后,都是瞅了个空档就偷跑回家了。在这兵荒马乱年代,部队也顾不得找寻你,一跑也就了事了,倒是把那钱赚了。人家雇你的人也免了差事,也就不找你的麻烦了。”钱桂兰似有希望地嘱咐大成说:“那你也不要死心眼,如果有机会,尽早地跑回来吧。”赵大成说:“那当然了,家里还留着你这么一朵好花,这么一个活宝贝,我怎么放得下心?不及早回来能行吗?”钱桂兰不禁抿着嘴笑了。
赵大成接着拉开了铺盖卷儿,抖开了被子,而后猛一下将桂兰抱住一起滚在炕上了。二人转悲为喜,行欢了一阵子之后,桂兰又忽然问大成:“你老实告诉我说,那一百块白洋是你揽当兵赚的,还有那另外的五十块是从哪里弄来的?你不说清楚,你走后,万一人家上门来要,叫我和妈怎么办?”赵大成解释说:“那可确实是我在野外捡来的,肯定没有人看见,绝对不会有人来要的。”钱桂兰仍然怀疑地说:“我就不相信你的话,谁肯把那么多的白洋轻易丢掉呢?肯定里面有鬼,你老实告诉我,免得我们经常提心吊胆。”赵大成笑了笑说:“这你就不要细问了,管它有鬼没鬼,即使有鬼,鬼也不会上门来要。”他说着又把桂兰紧紧地搂住,二人又沉静在新婚之中。
044九饭馆说鬼刚过了清明节,树叶发芽了,桃花柳絮轻悠悠地飘洒得到处都是,一对对燕子在屋前飞来飞去,大概是寻找落脚之处。庄稼人们都在忙碌地准备着种瓜点豆,到处呈现出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在赵村做活的张铁匠,却因帮着赵大成完婚一事,被钱老大家视为仇敌,扬言说要暗里处置他。
为了避免一场防不及防的祸事,张铁匠便离开了赵村,不知到哪儿去另谋生计了。赵大成和钱桂兰虽说是刚刚成亲,可也并没什么蜜月可度,想动手做些农活,家中地无一垅,无从入手。无聊之时,二人便相跟着到峪道镇去散心解忧,也捎带的打听一条生活出路。
他俩在街镇的大街小巷转悠了一大圈,到处是因煤尘沾染,一片乌黑。碰到的人大都是些黑嘴、黑鼻、黑眼圈、黑衣服的煤黑子,走路也没有一点精神,两腿好像配上的一根根木腿把子,总是拖拉着往前迈;有的还是长着一条腿,臂窝下另拄着一根拐棍。要不是眼睛转动着看人,或是那略带红色的两片嘴唇偶尔上下动,你简直以为是进入了一个鬼的世界。
他俩看到这街上的一切景象,不仅引不起一点兴奋劲儿,反倒增添了一些说不出来的烦恼和忧虑,而且口干舌燥,肚子也咕噜咕噜地叫起来。
无趣之中,二人顺便走进一个简陋的小饭馆里。这儿比街上要热闹些,有零零散散的几个食客,有的光吃白皮面,有的还正在吃菜喝酒;尤其有个别煤黑子独自在一个小桌上,眼前就摆着一小盘蚕豆,饮着酒。不知他是借酒消愁,还是乐在其中,吃得很慢很慢,嘴里含进一颗蚕豆,要咬老半天,喝进一小盅酒,要品好一阵子,还不知捎带着想什么事。
赵大成和钱桂兰夫妇二人,站立着瞅了一小会儿,瞅见有一张四方桌,有两个老汉各占一边,一个留着山羊胡子,挺有精神;另一个头发老045长,大概有半年没理发了,但穿的衣服倒也不怎么脏,不使人恶心,两个人面对面闲聊着。他俩就选择了这桌的空座位,凑了上去,挨着坐在一起,向小伙计要了两碗热面汤,边吃边歇息,顺便听着两个老汉闲聊。
山羊胡子老汉说:“你听说过没有?前段时间赵家村砍死人的事。”“根本就没有砍死人,只是吓唬了他们一顿。他们有钱人多是些怕死鬼。其实赵村家也只有一个成亲的后生,也没什么帮手。这后生也不是故意要砍他们,是他们一群抢亲的打人家后生一个,那后生着急了,就拿起铁锹抵挡,用不着真往上砍,就那么乱舞几下打了几个人,也就把钱庄家吓得都逃跑了。砸烂头的事倒是有的,那不是人家成了亲的后生干的,那是赵村的人看不过眼,抱打不平,年轻人们在垴畔扔石头、瓦块打的,那东西又不长眼,打在谁头上也没好的,即使打不死,打个头破血流也是常事。其实钱老财主也是太霸道了,也太不顾面子了。人家穷孩子不知费了多少劲,受了多少罪才娶到个媳妇,你为啥偏偏要霸占呢?钱家有的是钱,世上的漂亮女子何止是那一个?你出钱买上一个二八佳人那不更好。他们实在是太过分,反倒失策,弄了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的结果。”长头发的老汉说:“那依你猜想孙窑主家的墓是谁揭的?”山羊胡子老汉说:“那可不好说,据人们传说那不是人干的,是鬼干的。有人亲眼看见过,说在半个月以前的半夜三更里,有一个身高丈二,膀宽七尺,头如鲁牛,眼如灯盏的野鬼在孙家的祖坟地里转了好长时间。
说那野鬼闪着绿莹莹的鬼眼,照得那山上绿一阵黑一阵的,还吐着血红的长舌,一会儿闪现,一会儿隐没,像一个飘荡的幽灵,荡来荡去。除了这些,甚至有人看见那野鬼长着一双像刀子般的手,把那孙窑主母亲的死肉像撕烂棉花套子一样地都撕掉了,连那浑身的骨架都扯得支离破碎,扔到了野地里,把死人脖子上的金项链,手上的镯子、戒指,连同衣兜里的大洋,地下撒的金钱全部拿走了。听说从钱庄一带过去了,钱庄也有不少人见过。你说这等事怪不怪,就是孙窑主再打发上几百人去找,上哪儿找去?
神出鬼没,神出鬼没嘛,那谁能捉住!”赵大成瞅着那两个老汉有根有节地谈论着,心中不禁有些发笑。钱桂兰听着他们说得活灵活现,不禁毛骨悚然,凑在大成面前低声说:046“成哥,真的有鬼吗?要是真的有鬼,你出门走了,我可一个人不敢在家里!”赵大成不以为然地解释说:“哪里有什么鬼?那都人们瞎编造出来的。”不料,他的话竟然触动了同桌的那个山羊胡子老汉,狠狠地盯了他一眼说:“年轻人,你可不懂世故,这鬼可是祖祖辈辈就有,揭孙窑主家墓的这个鬼可是有不少人亲眼见过的,说话可不敢冒失!”赵大成了事地说:“大伯,有鬼没鬼咱都是瞎扯哩。依我看,鬼也是人,人也是鬼。那鬼和人也差不多,说话做事都有意识。鬼也是爱有钱人家。有钱人家腰粗、肉厚、东西多,鬼就专揭他们家的坟墓。我就没听说有哪一个鬼偷揭过哪一家穷人家的墓。再说,一般有钱人家的钱大都不是从正道来的,又赚,又骗,又敲诈,有时把人家逼得上吊寻了死,死去的有不少冤屈鬼。这些鬼活着时出不了仇气,报不了仇,死后成了鬼,也要瞅机会报仇雪恨。鬼打鬼,鬼害鬼,这事人们虽没经历过,详情也是有的。”长头发的老汉听大成说完,点了点头朝着山羊胡子老汉说:“我听这年轻人说的也都在理上。凡是被盗墓的都是些有钱的主户。我想有两种原因:一种是他们心狠,坑害了好人,那人死后变成鬼,专门行盗报复;再一种是有钱人家埋人是埋钱哩,活着时花天酒地,死了后怕当饿死鬼、讨吃鬼,因此死后把吃的、穿的、戴的、花的都埋进去,叫死后照样享荣华富贵。可穷人家就是埋人哩,活着时还缺吃少穿没钱花,死后还给他埋什么呢?这样到了冥国,自然也是有富鬼,有穷鬼,也免不了要争执。而即使在阳界的穷人们,短下银钱无处起取,有时被逼得要寻死上吊,如果知道哪一家坟墓里埋藏了贵重东西,为了保命,也就不顾青红皂白地去偷挖,世上这类事也有的是,毫不奇怪。因此,在世上有钱的一些人就把穷人们也叫作‘穷鬼’。”山羊胡子老汉说:“啊!你今天倒是发出高见来了,有理有理。如果要是有个改朝换代,说不定朝廷还会叫你去出任个宰相哩!”长头发老汉说:“老哥儿,你这可真是脖子上绑担架———尽是抬嘴(举)我哩!”赵大成和钱桂兰听两个老汉说完,向窗外看了看,日头快要偏西了,二人动身走出饭店即往回返。
047十义不失信都说钱老大预谋抢亲未遂,落了个“偷鸡不成蚀把米”,回到钱庄好几天,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可是,又觉得老二是一村之长,平素在村上比他更体面得多,用不着他早揭锅盖,自有老二出头露面打官司,或者是采取别的报复办法,把赵大成处置了,把赵灵姑和钱桂兰一起拉回来,再卖到他乡,得到一笔钱,自个不费吹灰之力,稳坐家里也能平分到一半,吃顿便宜饭。然而,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钱老二自抢亲未遂返回之后,毫无动静,好像未曾参加过此事一般。村中有些挑事的人在他面前说:“老二,你家老大给儿子抢婚的事,那可不光是你们钱家兄弟俩不光彩,就是钱庄的人脸上也都无光,咱赫赫有名的一个钱庄,竟败在赵村那么一个穷小子手里,实在是太窝囊了。老二你是咱一村之长,可得好好地为咱钱庄家出一口气,把那个穷小子赵大成除灭掉,叫赵村家多给咱出上些养伤费。要不咱这钱庄以后在这周围数村就没有一点威望了。”钱老二听了这些话,反倒责备那些人说:“你们尽是瞎扯,我家老大家娶亲,那是我们的家事,与咱整个钱庄的名声没有多大干系,我也是看在老大的面子上才跟着去的。其实我家老大心眼太小,即使是自家出了钱预先定了亲,也不该去抢啊。再说赵大成是咱村钱富的妻侄儿,家穷无依靠,不管用什么办法,总是把个表妹桂兰弄走了,走就走了,有什么关系?咱是有钱人家,勿要说娶一个儿媳妇,就是再娶两三个又何难?让一让就过去了,我家老大偏要同人家争那一口气,何必呢?以后我不插手此事,他愿怎么办就由他吧。”人们听了这话,觉得钱老二还毕竟是一村之长,有男子汉大丈夫的肚量,由此也不再议论了。
再说钱老大,从背地里听说老二不仅不给他撑腰做主争口气,反而还048指责他小气,心中十分恼火。一日晚饭后,钱老大怒气冲冲地找到老二家,进门一见老二就说:“你是什么一村之长?是个狗屁!是什么一母同胞?还不如个尿胞!人家姓赵的穷小子尿在我头上别说了,连你的脑瓜盖也压扁了,你还在村里装模作样,装葱卖蒜,卖什么好?你要是撒手不管,我就要先把你这个废物砍了,然后再和那赵大成穷小子去拼命。再怎么说,我这张老羊皮还换不过他那张羔子皮吗?”钱老二不急不忙地说:“大哥,你这是不问个青红皂白发什么火?你坐下来咱慢慢说。”钱老大仍怒气冲冲地说:“我的这事你到底管不管?今天你当面给我说个清楚!”钱老二说:“我怎么不管?要是不管,我怎么会亲自带人去抢亲?怎么会头上挨了人家一石头?幸亏没有砸在致命处,否则还有活命吗?”钱老大说:“你既然要管,就得管到底,现在亲没抢回来,反倒挨了一顿打,这就对了?这就是你当村长的体面?这是我们钱家的本事?”钱老二说:“谁说对了呢?这才是‘赵钱孙李’起头头哩。你在赵村没听见我向大成说的话吗?我雇的叫他替咱顶当兵,这完全是为了咱们大家的小子好。他已是咱家雇的人了,总得由咱摆布他。咱忍上半月十天,哄得他乖乖地替咱顶兵去。他一走,咱们再和他姑妈和桂兰算账。如果你太心急,现在就硬要和他过不去,把事情闹翻了,他有个三长两短,或者是他拼上死命不去顶,这不是咱自家砸了自家的锅吗?我这可是给你说的心窝子的话。如果你不按照我说的办,把他替咱顶兵的事闹砸锅,我可不负任何责任,这次抽兵就抽你的二小子,到时候你也不要怨我。再说,现时正是兵荒马乱之时,大成给咱顶的当了兵,一去十有九回不来,还不是给咱当替死鬼吗?”钱老大听了,顿时像注射了吗啡,转为轻松的样子说:“好,好!还是你比老哥见多识广,想得周到,我一定照你说的办,先哄着他,把他打发走再说。”钱老二说:“既然大哥你乐意了,那就再不要向村里任何人说什么了,一定要沉住气,暂且忍上一段时期,等着老弟慢慢摆布吧。”次日午后,钱尚和破例上赵村找上了赵大成家,见到了赵大成。
049赵大成诧异地问:“钱大叔!你这可是稀客啊,是不是钱老大要来找我的麻烦,你特意来给我通风报信?”钱尚和说:“没有的事,这一回可叫你逮了个大便宜,钱老大认输了;钱老二还在村中夸奖你有胆量,有骨气,有义气,为了姑妈,为了桂兰,确实是舍生忘死,不惜一切,是条硬汉子。像你这样的人将来到外边闯荡上三五年,肯定大有作为。还说他们那天抢亲来时,你说的很在理上,揽当兵和与桂兰成亲确实是两码事,井水不犯河水,到时候叫去就去,毫不后悔,真够个男子汉大丈夫,真有气度。为此,他又托我专门来替他为参与老大的事道歉,还托我给你带来六十块白洋,一则是听说你们还老大债时其中有五十块是东凑西借的,如果你替他们当兵走了,只留下你姑妈和桂兰赚不到一分钱又怎么还人家?你出去肯定也不放心,故叫你将那钱还了人家,免得留下麻烦事;二则是活人总有点零花钱,还完债余下的十块白洋,给你姑妈和桂兰留下花销,这样你出门在外也放心。这也是他对你的一点小小的关照,就是日后你姑妈和桂兰如果遇到什么困难,他还会关照的,请你完全放心。不过,钱老二还稍微有点担心,害怕事到临头,因你与钱老大家的矛盾旁人挑拨离间问上几句,弄得他骑虎难下,使得大家都不好看。不过,当场我已替你说了几句好话,说你那可是说一不二的义气之人,我敢担保,你肯定会守信用的。你说我说的对不对?不会叫钱老二握住我的嘴吧!”赵大成坚毅地说:“钱大叔!你一万个放心吧!我人穷志不穷,不像他们钱家那样哄人、讹人、骗人、敲诈人。就是今天出去,今天死了也绝不违言,总要叫你大叔有话说,就是不添加这些钱我也绝不反悔!”钱尚和笑呵呵地说:“好,好!我真没有看错人。你真是个有骨头有肉的男子汉,日后一定能成大器。钱老二还叫我告诉你,在本月月底三十就叫你去乡里集中,由张乡长带着统一到县交兵,没有问题吧?”赵大成坚定地说:“保证没有问题,我自个儿去,你叫他完全放心,叫他也看看你钱大叔办事不空,看看我赵大成的为人。”钱尚和连连说:“好样的,好样的!大叔可是打心眼里佩服你,你可是赵家的强子弟。”他说着便将那六十块白洋递给了赵大成,又客气了几句便出门了。
050北国早春二月底,黎明之时,仍然是冷风习习,白霜满地。赵村的大家小户,大都在热炕上暖卧偷闲着,村庄里一片寂静。
赵大成和钱桂兰侧挨着身子,缓缓地相随着,从村中一条通往山梁的弯曲小道,一步一步爬上了山坡,来到了对面山圪梁上的缓坡口。赵大成停住脚步,长叹了一口气,转头对钱桂兰说:“别送了,‘送君千里,总有一别’啊,凉了你的身子,谁来照应你!”钱桂兰低着头,眼睛里含着泪花说:“不凉,我把你送过山梁吧!”赵大成眼圈也转出了两滴泪珠,轻声而低沉地说:“别送了,你送得越远,我心里越难受。咱们都是苦命人,心里都明白着哩,只是无奈才走这条路啊!”钱桂兰泪汪汪地说:“你走了,不知啥时候才能回来?”赵大成安慰地说:“你不要为我多操心,老天总有睁眼时,或许有个时势转变,我可能早点回来。就是转变不了,我也经常打听着,一旦家里有事,如果部队上不准假,我偷偷也要跑回来看看。”钱桂兰从怀里掏出一双新粗布棉鞋来,双手递过去,抽泣地说:“你拿着穿吧,恐怕长时间不回来,防止冬天冻坏了脚。”赵大成激动地流出了几点泪滴,一手接了鞋,一手搭在桂兰的肩脊上安顿道:“我走后,你自个儿要小心身子,过上一段时期,如果感到没什么意外的话,尽早把妈接回来,就住在咱赵村,千万不要回钱庄去,以免出些麻烦来。就是住在赵村,也要特别小心谨慎,那钱老大家和钱老二家可是口甜心苦,人面兽心,不能轻信,以防万一。回去吧!”他说着猛一狠心转过身子,顺着山梁口羊肠小道走了。
钱桂兰玉立路旁,望着大成远去。凉嗖嗖的西北风拂着她的辫梢儿,她呆呆地向前方望了很久。
却说钱老大和钱老二兄弟俩狼狈为奸,用钱买的赵大成替小子充了军,又按预谋企图再抢占赵灵姑母女俩。然而,老主人赵灵姑躲回陕西老爷家一去不回,家中留下的钱桂兰怎么说也是国军系列的军人家属。尽管他俩日谋夜算,再三计议,却也不敢轻举妄动,狗胆包天,只是等着时机,以求得逞。偏偏老天闭得门儿很紧,大成死不了,也未偷跑回来,使他们真是狗咬刺猬———无处下嘴。就这么虎视眈眈地瞅摸了将近一年,仍051未瞅到个良机。适逢这时日本野狼也窜进来了,无形之中也搅乱了他们这一场阴谋诡计。
052十一背井离乡一九四○年初冬,吕梁山区乌云密布,西北风呼呼直响,不时还有雪花飘落。长期受着厂主、窑主、地主欺压剥削的广大人民群众,连年衣不蔽体,食难糊口,此时又不幸生活在日寇的铁蹄之下,无不发出沉痛的哀叹:唉!如此难过的日月,何时才能熬到头啊!
从“百团大战”的第二阶段起,日寇就开始从正面战场抽调兵力,以其侵华总兵力的半数以上向我各抗日根据地进行残酷地报复“扫荡”,企图逐个毁灭我敌后根据地。
日寇这次大“扫荡”号称“百万大战”,试图对我“百团大战”实行报复,除在战术上采取了所谓“铁壁合围”“梳篦式清剿”“马蹄形堡垒线”等手段外,并实行空前残酷的所谓杀光、烧光、抢光的“三光”政策。在“扫荡”中,不仅袭击我领导机关及我军主力,而且大量抓捕和屠杀人民群众,烧毁房屋财物,破坏我军民生产生活条件,试图彻底摧毁我抗日根据地。
日寇铁蹄所到之处,烟火冲天,满目疮痍。日军在“三光”政策驱使下,掘地三尺,搜索粮食财物,一经发现,或者抢走,或者焚烧;既不能携带,又不能烧毁的农具、家具等物便悉数捣毁;并且大批无辜群众惨遭杀害。
日寇的杀人手段残暴至极,除刀劈、枪击外,还有火烧、水煮、填井、投河、剖腹、狗咬等残酷手段。不论男女老幼,一被发现,无一幸免。临县五区孩子头村一个十二岁的女孩,被鬼子强奸后放在锅内煮死;该县三区一群妇女被强奸后全部剖腹开膛。
日寇为了巩固他们在临县的进占地区,这年深冬,又派遣了一个老奸巨猾的田守司令,率领一个大队进驻了临南县重地———三交镇,筑起了工事,修起碉堡,三天两头向周围各村出发扫荡,到处抓捕我抗日游击队干053部,并且施行那惨无人道的“三光”政策,到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使得三交镇附近各村鸡犬无存,血流成河。
冬季一天凌晨时分,日本鬼子在汉奸的带领下突然向赵村冲击,村中顿时乱成了一锅粥。大多数人家把家里比较重要的东西事先都已埋藏好,一个个拔腿躲藏去了,那老弱病残的家庭和无依无靠的单边小户,在如此紧迫的时刻,也顾不得家中的那些瓷瓶瓦罐,扶老携幼,拖儿带女,慌张脱逃。钱桂兰已生下一个不足百日的小子,当她听到嘈乱时,鬼子已经进村了,幸亏她家住在最偏僻处,她急忙抱上孩子从一块野地里去躲藏。
汉奸领着一群鬼子,把村子四周的几条口子都封锁了,而后挨门逐户搜查了个遍,却一个人也没抓到。气急败怀的鬼子军发疯似的号叫着,开始了大抢大烧。
此时,隐藏在村外深沟暗壕里的人们,抬头向村里方向望去,只见整个村庄变成了一片火海,天空中浓烟遮天蔽日,偶尔听到鬼子在村里放着稀稀拉拉的几声枪响。眼看着这般惨景,个个撕心裂肺,泪如雨下。然而,为了保证生命的安全,欲喊不得,欲哭不能,一个个都好像用烂棉花塞住了喉咙,两眼直瞪瞪望着,一行行泪水倾泻在那深沟背地里。唯有襁褓里的婴儿和不懂人事三四岁的小孩,看着大人们的面容,不由得就哭闹开了,有的喊着饿,有的要奶吃,有的叫唤着要妈妈领着回家。妈妈们哄劝不住,忍着难以言表的心情,无可奈何地把这些孩子们的嘴巴死死地捂住,有时把小孩们憋得满面青紫,长时间喘不过气来,但是怕村中的鬼子听见,仍不肯松手。
大半天过去了,村庄上空的烟火渐渐地飘散了,也听不见叽里咕噜的号叫声了,整个赵村呈现出一片死寂状态。人们又等待了好久,据出去探风声的人回来说,日本鬼子离村了,从大山那边过去了,走远了。人们才拖着沉重的腿脚,抱着饿哭的小孩,陆陆续续地往村中走。
在离村最近的一块低洼地里,有一片杂草蒿地,蒿地中央长着一苗大的黄蒿,貌似伞形,略微倾倒了些,蒿苗下有一个被洪水冲刷开多年的深厚渠洞。钱桂兰抱着孩子在里面隐藏着,她不时地望着洞口,透过黄蒿的空隙瞅着上空的动静,听着村中的动静。她瞅了很久,天空清亮了,还有几颗星星,听不到叽里咕噜的叫喊,好像又有村人偶尔的说话。从这种种054迹象,她判察到外边大概是平静下来了,没有什么事了,于是便小心谨慎地紧抱着孩子,慢慢地踩着被洪水冲刷下的自然土穴,十分吃力地爬出洪洞,向着村庄静立很久,望见家户们的烟囱里冒出了一股股青烟,她才完全判定鬼子走了,人们回家了。她心中的一块重石落了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抱着她那弱小的孩子,手中提着装糠窝窝的一个小布袋,艰难地一步一步地向村里走去。
她进入村里,眼前悲惨的情景立刻揪住了她的心,原来一排排有门窗的窑洞,变成了一个个黑窟窿,各种杂物燃烧过的气味,随着一阵阵寒风扑入鼻孔,呛得她不禁呕心,极度饥饿的肚子,不时地乱翻,欲吐不得,欲泻不能,浑身瘫软,仿佛患了一场严重的伤寒症,头昏眼花,立不住脚。
她穿过坑坎不平的狭窄街道,踩着地下乱扔的羊头、鸡腿及各种破碎什物,慢慢地向家中走去。当她走进自家的土窑院落后,一眼就看见自家的烂门窗也不见了,土窑洞也变成了一个黑窟窿,乌黑的窑洞好像一个无头无身的魔鬼在张着大口,想把她一口吸进肚里。她浑身感到阴森森的,紧紧地抱着孩子,呆立在院里,不敢向窑洞前靠迈一步。此时,从窑洞里传出一声沙哑的咳嗽声,把她猛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藏下的日本鬼子。惊慌之时,她猛一转身,强支撑着身子,抱着孩子,没命地往街外跑。
窑内咳嗽的人看见她了,急忙喊道:“桂兰,桂兰,是我!为啥不进家?为什么要跑出去!”钱桂兰听出是赵大成的喊声,可又难以相信,原地站立不动。
赵大成说:“还不快回家来,站着干啥,你认不得我了,还是怎么着?”钱桂兰顿时涌出了两眶泪水,一步一步地走在大成面前,“哇”地哭了一声:“天呀!”一阵长哭痛说,一下子就昏倒在地;怀抱的小男孩也随之摔在地上,“哇”的一声,再也没有声息了。赵大成急忙把孩子抱起来,用平素老百姓使用的急救法,用指甲在小孩人中穴狠劲掐了一下,孩子喘上气来,大哭开了。接着他又在桂兰人中穴上掐了几下,同样醒过来了,慢慢地扶起桂兰,拖着进家。桂兰一看见炕上的铺盖卷、席子,都没有了,地上有烧过的一堆灰烬,还有一些瓷瓦碎片,连做饭用的铁锅子也055被鬼子砸成了几大块,她不禁大哭。她的哭声惊动了邻居赵大伯家老两口,两个人急忙跑过来。
赵大娘帮着抱着孩子,赵大伯近前劝解说:“桂兰啊!快不要哭了,哭了有什么用?烧了的又不光是你一家,大半个村子都被烧了,碰到这种坏世道,谁能有什么办法?不管捣坏,烧毁,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只要没有伤着人,这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以后的日子再慢慢想法过吧。”赵大娘说:“大成啊,幸好你也赶回来了,这比什么都强。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女人家没本事,遇到个三灾五难就只会哭鼻子。男人是一家之主,有你在跟前,桂兰和孩子也就有个依靠了。”赵大伯家老两口的劝慰,使大成和桂兰稍微宽了点心。可是这一家大小三口都饿着肚子,家里一切都光了,连口水也喝不上了。
赵大伯环顾周围,满窑洞除了灰黑之外,一切皆无,会意地说道:“大成啊!跟我走吧!我家炕和锅灶还都有,我在外边的山药蛋窖里还寄藏着一点粮食,你们先到我家住下来做饭吃,往后的活法再想吧。”大成一家也再无别的办法,跟着赵大伯老两口向他家走去。
夜幕落下来了,赵村的鸡儿、狗儿、牛儿、驴子都叫鬼子杀的杀,拉的拉,收拾了个精光。大家小户的油瓶、灯盏也被鬼子打了个稀巴烂,连灯都不能点了,整个村子内除了偶尔能听到几声小孩子的哭声,再能听到的便是几只饿狼在街上攫取那些羊骨头、狗腿之类残留食物的追逐嘶咬声,即使不在面前,也令人毛骨悚然。
家被鬼子全都毁掉了,心想重建个家也是无能为力了。赵大成一家三口,当夜同赵大伯家老两口凑着挤在一盘极为简陋狭窄的小土炕上,只能蜷曲身子将就着。因为生计,两家人愁得一夜没有闭一眼,互相商量琢磨着以后的生计出路。苍天无缝隙,大地无边际,一片茫茫的火海,哪儿有这么多穷人们立足的地方!大成和桂兰苦思冥想,最后想到了北川灯塔村。
天终于亮了。赵大成和赵大伯两家人同时起了床,大成问老两口说:“大伯,大娘!我们今天就要动身外出了,谢谢二老对我们的关照。”056赵大娘含着泪花说:“大成呀,今天可不能走,不能走,你看孩子昨晚一直咳嗽气喘,恐怕是发高烧,好歹在咱家住上几天,等孩子好点了再去找活路吧。”赵大伯也挽留着说:“大成啊!自古道‘亲得近不如挨得近’,咱人虽穷,也不在乎你们住几天,等让孩子好点了再走嘛。”钱桂兰搂着喘着粗气的孩子,拿不出什么主意,低头不语。赵大成听着老两口的留劝,心里感到一阵温暖,但又想到老两口儿的艰难日子,两颗铁铃似的大眼睛一动不动,两道粗黑的眉毛却不停地颤抖。他沉默了一阵之后,紧紧地咬了一下厚厚的下唇,坚毅地说:“大伯,大娘!你们的日子我还不清楚吗?总共也没有多少粮食,我们如果不马上离开,在这儿待上三五天,把你家的粮食都吃完,弄得咱两家都没法活下去。口咬不着鼻子,这年月除了有钱人家之外,穷人家各有各的活法,再怎么亲,可谁顾得了谁啊!不管怎么样,我们今天一定得走。”老两口看着大成的神情,又想到他说的确实也很实际,自家也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主儿,确实无法继续支撑下去。赵大伯低下头去想心事,赵大娘含着泪花,默默地去捅火备饭。她揭开了老汉刚从山药蛋窑里取出来的一个小罐子,把准备过春节吃的一升黄软米一下子都倒进锅里,又放了半碗红枣,做成了香甜可口的软米粥。两家人悲欢交错地吃过分离饭,大成一家就起程了。
深冬的早晨,刮着刺骨的寒风,衣着破烂单落的赵大成一家在路上行走着。大成抱着用破小被裹着的小孩,一大步一大步地向前跨。桂兰在后紧紧地跟着,瘦黑泛红的脸蛋冻成了紫青色,两只手冻得好像不是自己长着。走一小会儿,她就低声地对大成说:“你再摸摸咱孩,小心把他的嘴鼻堵住!”大成听着桂兰的嘱告,时不时地从被缝里伸进手去摸摸。
一望无际的数九寒天,铁板似的冰硬道路,大成一家,走啊,走啊,朝着他们想象的地方走去。
057十二路在何方太阳落山时分,赵大成一家踏进了北川灯塔村。这时候,村中放羊的人赶着羊群正往回走,赶着牛去河边饮水的人们吆喝着强壮无比的大键牛也进村了。街上不时地遇到两三个行人,他们都低着头,两手交插在两条袖筒里,冷得颤颤抖抖地小跑着往什么地方窜。赵大成抱着小孩,领着桂兰,穿过狭窄的小巷道,进入村内正街,迎头碰见一个身穿破烂黑夹袄的人。他迎面上前拦住这人,恭敬地问:“大叔,张世贵家在哪条街上住着?”这人长得挺高,头发很长,满脸胡须黑碴碴,略抬头看了看大成,又看了一眼桂兰,嘴唇动了一下,却没有吭出声来,只用手往前指了一下,侧身过去了。
大成一家又往前走了一段,快出大街时,又碰见一个腰弯得很深的矮个子老汉。这人只顾低着头往前走,前面左右什么都不看,好像是在无人之地行走。大成快走了几步,上前问路,刚走近这老汉面前,老汉一头撞在他怀中。此时,这老汉才猛抬起头来,生气地冲着大成说:“你这个人真怪,长不长眼?这么宽的路不靠边走,为啥偏偏要顶着我走的道儿?”赵大成急忙歉意地解释说:“大叔,对不起!我是想向您问问路。”随口就打听张世贵家住处。
老汉听出他是生人口音,抬头细瞅了他几眼后才说:“啊!你不是本地人,你问张世贵干啥?他是我们灯塔村的头号大财主,这会儿又是村上的维持会长,不是很熟知的亲戚,可不好进他家的大门哩!”赵大成介绍说:“我和张世贵没见过面,只是在十多年前,我母亲死后,我爸爸把我妹妹给了他家,我们想去探望一下。”老汉莫名其妙地说:“不对吧,我在这村住几十年了,可没听说张世058贵养活过人家的女儿,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女儿呀!”赵大成耐心地说:“大叔,我一点都不骗您,可能是因隔得年长了,您老记不清楚了。”老汉嘴里自言自语地念叨着:“这事,这事……有吗?”他想得很认真,想了好一会儿后突然抬起头来说:“啊,对!有那么回事,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张世贵的两个老婆都不会生孩子,他曾托人不知在什么地方买到一个女孩,大约是刚过了生日不久吧,抱回来以后,大老婆嫌女孩长得丑,二老婆嫌是个野种,两个老婆谁也不管,张世贵也没法子,听说又卖到北川离城最近的龟峁村,可听说这女子去年出了事。”赵大成追问说:“出了什么事?”老汉含糊其词地说:“哎,我也是听人说的,还不知是真是假,还是不说为好。”钱桂兰听出了老汉的弦外之音,插话向老汉说:“大叔!打扰一下您老,麻烦您绕几步腿带我们找一下张世贵家的门儿,要不您看我们人生地不熟,天这么晚了,还带个吃奶的小孩,连个落脚处也没有。”老汉迟疑地说:“为你们绕几步腿倒也无所谓,恐怕是你们找上门也难说话哩。”赵大成说:“大叔,那就请您领我们找一下门儿,不管怎么样,让我们瞎碰碰吧。”老汉眨了两下眼,而后才勉强地说:“好吧!你们去试试吧!”赵大成一家跟着老汉走进街东旁的一个小巷里,转了一个弯儿,向前走了百余步,见前面有一条通往北口的宽净大道,路旁有些高低不等断断续续的破旧瓦房。老汉停住了脚步,指着前面说:“照这条大道走到尽头就是张世贵的大门。”他说完就转过身去往回返,走了十余步,又转回头来喊着说:“张家喂着恶狗,进门小心点!”说完便转身走了。
赵大成正当年轻力壮之时,胸宽腰圆,长着一对铁铃大眼,显得有些神气。尤其这一年多揽了当兵差事,在外面磨炼出来了,比山庄里的一般年轻后生们的胆子要大得多,精干老练得多。他领着桂兰,抱着孩子,脚步很沉重地走到一座大庭院的大门前,只见大门面向西南,红灯高挂,顶059上盖着深灰色桶瓦,东西两头突出地竖着两个大寿头;门檐下挂着一块长方形大金字匾额,刻着“仁礼积善”四个金黄大字;紧靠门扇的墙壁挂着一块新长木牌子,上写“灯塔村维持会”;门前东西的两块细纹石台上,对应地卧着两只石刻雄狮,张着碗大的两张大口。
钱桂兰看着如此的大门,不禁有些胆怯,又听那老汉说里面有恶狗,便低声地对大成说:“当心点,招架住恶狗。”赵大成转身把小孩递在桂兰怀里,很平静地说:“不要怕,再凶的狗我也能对付得了。”他俩走在大门前,听不见里面有任何动静,只是留半扇门开着。大成嘱咐桂兰在门外一侧等等,他先进门去打听打听。他刚踏进大门,在东侧从玻璃窗上瞧见门房里的床上躺着一个人,还没来得及问话,忽听得背后像刮来了两股大风。他猛一转身,一只苍头大狗,一只大黑狗,同时扑了上来,四只血红眼睛紧盯着他,张着大口要上他的身了。说时迟,那时快,他一弓腰,把两个家伙刚闪在地,就两手同时抓住了两只狗的脑袋,将两个家伙头对头地使劲碰到一块,两只狗瞪着四只大眼在地下挣扎着叫不出声来,只是“唔唔”地哼着。他稍微松了一下手,两个家伙同时挣脱就跑开了。此时,门房内躺着的人才出来,戴着一顶旧黑边鳖盖歪帽,还横拿着一支旧大盖枪,大声向大成说:“你来干什么?还不快点滚开!”赵大成近前一步说道:“请问一下,张世贵在家吗?我是专程来找他的。”这人瞟了大成一眼,见他浑身穿着褴褛的衣裳,很鄙视地说:“哪儿来的个穷小子,好大的口气啊,还叫我们会长的大名,真不知个天高地厚,你到底来干什么?”赵大成说:“兄弟,不要发脾气嘛,我是从临南赵村来的,是来此看我妹妹的,她就在张世贵府里。”这人听说是来此看妹妹的,也不摸底细,假惺惺地笑了笑说:“那好,你且在此等一下,我先去向老爷说一声,看他见不见你。”说着斜拉着大盖枪,摇头晃脑地走进二道门,径直走至张世贵的卧室门前,轻声地喊:“老爷,张会长,有人找您!”停了片刻工夫,屋里才传出低微的慢吞吞的回话声:“天这么黑了,060什么人有事来找,进来说吧。”这人把枪立在门外,轻轻地推门进去,恭敬地立在张世贵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后说:“老爷,会长,门外有个从临南赵村来的大后生找您,说他妹妹在咱府上,有事要见您。”张世贵将炕上刚烤过大烟泡的小灯吹灭,放在了身边的小圆桌上,用手在他那大西瓜似的光秃脑袋上点了两下,一对三角眼左右歪了两歪,自言自语道:“临南赵村,赵村的人,这是谁呢?”他不想再想,说了一句“一点也没印象”,便向守门的人说:“你告诉他,说我们姓张的在那儿根本没有亲戚,府上哪儿来的个他妹子呢?有些穷鬼们没饭吃了,想来哄骗,叫他走得远点,少生是非。”守门的人得到回复,出门来提起那支大盖枪,紧步走至大门口冲着赵大成说:“张会长说他们张家在你们那一带根本没有什么亲戚,你没饭吃了到别处去要吧,快别找麻烦,走得远一点!”赵大成一听,觉得张家不认账,但又强抑制着已很激动的心情,向守门人说:“我们是真的亲戚啊,怎么不让进门呢?就是不叫住宿,也该叫我们看看吧。”守门的人脖子一扭,对大成说:“你这小子真不识好歹,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个儿的那穷胎像,张老爷家怎么会有你这等穷亲戚?快去吧,勿要在这里闹事,再要纠缠的话,小心要了你的狗命!”天黑得不辨东西,村中的大街小巷行人极少。赵大成极沉闷地领着桂兰,抱着小孩,向着原路返回,肚子里咕噜咕噜直叫,两条腿儿也不大听使唤,只是一步一步地强拉硬扯着往前行。走啊,走啊,越走越慢了。钱桂兰真想就地坐下来,好好地歇上一阵子,但这是街路,不是人能久停挂的地方,桂兰不禁哭泣着向大成说:“孩他爹,天这么黑了,咱还没找下个落脚处,就在这路街上瞎走着,这到底能往哪儿走?”赵大成听着桂兰的哭诉声,心里确实也没个底了,一股水不禁涌上了眼睛,霎时变成了满满的两眶热泪,不觉地又流在厚实的嘴唇边。一个棒棒的小伙子,在红炉旁打铁时有着使不完的力气,那一条条从铁道上拆下来的钢轨,在他的铁锤下说断就断,要方就方,想圆就圆,完全由他摆弄。为了姑妈和桂兰,他不要命地去当“掘墓鬼”,去揽那卖命的“顶兵”061差事,在充兵期间也还干过一两次叫班长满意的事儿,在全班也是最有力气有勇有谋的士兵,只不过是因为日本鬼子的侵害,又不忍心跟着像匪徒一样的军队去遭害老百姓,才当了一个不太光彩的逃兵,但他心底毫无愧意。然而,大成在此时,真觉得束手无策,英雄无用武之地!
他悲沉地想着,同时也强压着自己的内心,不停地命令着自己:不许往出流眼泪,不能心软,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领着女人哭鼻子,可得成为家中的一根坚实顶梁柱,把胸脯挺得高高的,把腰杆撑得直直的,任凭千斤重担压肩头,任你是万斤岩石劈头来,也不能倒下去,要显现出男子汉大丈夫的特质来,要露出穷汉们如钢似铁的硬骨头。他想到这一切,无形之中好似增添了一股神力,驱走了饥饿,振奋了精神,转回头来亲密地安慰桂兰说:“桂兰啊!千万不要哭哭啼啼,哭多了除不顶用,反而伤身,车到山前必有路,咱穷人脖子上长着三根救命筋哩,肯定会有活路的。”说来也真有点无巧不成书。苦命人面前有生路,难中人肯遇难朋友。
赵大成一家刚走出北街,迎头过来约有四十开外的一个人,这人离他们越近,越是盯着看他们,直到面前完全看清了。这人诧异地喊了声:“大成!你们来这儿干啥?”这一个熟悉的声音,震惊了赵大成。他急忙跨上去喊道:“张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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