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拼许建萍韩?飞?著河北·石家庄?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血拼/韩飞,许建萍著.—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2020.9?(“长江往事”系列:一)?ISBN978-7-5511-5112-2?Ⅰ.①血…Ⅱ.①韩…②许…Ⅲ.①长篇小说-中国-当代Ⅳ.①I247.5?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20)第060368号书名:血?拼XUEPIN著者:韩?飞?许建萍策??划:李?爽责任编辑:刘燕军责任校对:李?伟装帧设计:王爱芹美术编辑:胡彤亮出版发行:花山文艺出版社(邮政编码:050061)(河北省石家庄市友谊北大街?330号)销售热线:0311-88643221传真:0311-88643234印刷:石家庄众旺彩印有限公司经??销:新华书店开本:700mm×1000mm1/16印张:36.75字数:460千字版次:2020年9月第1版2020年9月第1次印刷书号:ISBN978-7-5511-5112-2定价:88.00元(版权所有翻印必究·印装有误负责调换)目??录CONTENTS楔?子……………………………………001第?一?章?戏后忙祭祖…………………005第?二?章?轮船打兵差…………………025第?三?章?爱上了戏子…………………037第?四?章?暗杀…………………………057第?五?章?女扮男装……………………076第?六?章?婚事风波……………………091第?七?章?婚变…………………………108第?八?章?误害亲子……………………126第?九?章?外轮挤压……………………142第?十?章?重庆相会……………………150第十一章?设计听戏……………………161第十二章?筹备婚事……………………179第十三章?万县惨案……………………199第十四章?接管家业……………………216第十五章?兄弟反目……………………233第十六章?英轮施压……………………251·001·第十七章?误生间隙…………………271第十八章?误会再生…………………289第十九章?货物遇阻…………………305第二十章?真情断绝…………………321第二十一章?武家解困…………………338第二十二章?巧遇订婚…………………355第二十三章?抗争外轮…………………371第二十四章?误恨成仇…………………388第二十五章?洞房之夜…………………405第二十六章?合股对外…………………421第二十七章?暗使计策…………………439第二十八章?巧计获胜…………………456第二十九章?整合公司…………………471第三十章?重挫外轮…………………487第三十一章?击败英轮…………………503第三十二章?以身殉国…………………519第三十三章?勘察险遇…………………535第三十四章?怒截航道…………………551第三十五章?长眠石牌…………………566尾?声……………………………………581·002·楔??子初春的万县到处招摇着春天的信息,山坡上的油菜花,盛开在树丛间的映山红,放眼望去,满目的绿色中夹杂着黄色和红色,在薄雾笼罩中,山城的空气里润润的,有一股淡淡的泥土气息。勤快的婆娘儿们双手钳住背篼的带子,听着江边传来的汽笛声,走上田埂,开始了一天的忙碌。田边的小路一直通向不远处的楼群,三三两两的人或急或慢地走着。一个挑着箩筐的人颤悠着扁担,从两个穿着西装的人身边走过后又不禁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穿着西装的老人走走停停,一会儿抬眼看着远处,一会儿又蹲下身子,颤巍巍的手,凸起的青筋在手背上蜿蜒,似一道山脉。他的手触到路边土地的一刹那,抖得越发厉害,潮湿的空气让松散的土在老人的手里凝聚起一个圆球。他把小小的土球贴近了脸颊,嗅着。当他的目光漫游到了路边的灌木丛上,一点红色吸引了他。挨着老人站立着的年轻人,跟随老人的目光,似洞彻了老人的心里,上前几步,将红色的小果子摘了过来。老人把红色的小浆果举到眼前仔细端详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对,就是这个,还是那个样子。”说完,把它放进嘴里,露出了笑容,但随即他的眼里便有泪花闪动起来。年轻人上前低声催促,老人呢喃着:“不急不急,让我再待·001·会儿,哦,对了,你知道我刚才吃的那个是什么吗?”年轻人摇了摇头,他便说道,“我们叫它葩,很甜的,小时候总吃。”老人的目光迷离起来。沉默了一会儿,老人复又蹲了下来,掏出怀里洁白的手帕,摊在地上,然后从旁边往手帕上抓泥土。年轻人忙蹲下帮忙,老人制止了他,说,够了。将包了泥土的手帕收进怀里,老人看着不远处的县城,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拖着脚步向前走去。杨家街口,商铺鳞次栉比,人来人往。在一个支着遮阳布的摊位前,老人找了个位置坐下,叫过正忙碌的婆娘点了两碗抄手,嘱咐她多加点海椒,年轻人忙制止老人说:“大夫说了,不能再吃辣了。”老人忙说:“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年轻人无奈地看着老人,老人继续说着,“最后一次了,以后再想吃也吃不着了。”热乎乎的抄手端了上来,老人夹起一个抄手正往嘴里送,旁桌的对话灌进了他的耳朵里。“嘿,老哥,你接到通知了不?咱向家十天后要祭祖呢。”另一个回答:“浪个没接到哟,唉,六十年了,咱向家总算又能祭祖了。”向家祭祖?老人心里一惊,夹着抄手的手抖了起来,抄手掉进了碗里,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扭头看着说话的两个老人,问道:“向家?哪个向家?”那个被叫作老哥的人看了他一眼,反问了一句:“向家,还能有哪个向家?当然是我们向家了,向家可是万县的大户,你还能不知道?”说完看了看老人,见他身穿西装,似有所悟,“哦,你不是本地人吧……”老人没理会那人的问话,也没等他再说下去,忙追问起来:“向家祠堂在哪?祠堂不是被拆了吗?”被问的人愣住了:“当然又新建了啊。”另一个人好奇起来:“你问这些干吗?你又不是我们向家人。”说着,他揉了揉眼睛,“咦”了一声,“我怎么看你·002·这么眼熟,你谁啊?”“先别管我是谁,我问你,新祠堂在哪?”得知了祠堂的地址,问清了主持祭祖的人后,老人带着年轻人匆匆地走了,向家的两个老人愣愣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突然,那个年长的人一拍大腿,用手指着远去的人,结巴了起来:“他……他……他……他是莫……莫……莫英豪!”那神情就仿佛见了鬼一般。新建的祠堂掩映在一片竹林里。向青云推着坐在轮椅里的五月,指挥着族人干活,和五月讲着当年祭祖自己跑去唱戏扯脸的事。他说,自那次祭祖后,向家就再也没祭过祖了。“青云哥。”这一声呼唤让向青云诧异了,这个世界上,这么喊他的只有一个人,但是那个人,应该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啊。向青云觉得一定是自己产生了幻觉,他摇了摇头,看来人老了真的是越来越怀念过去的人和事了。“青云哥。”又是一声。向青云忍不住回头看去,眼前分明站着一个人。是他吗?向青云试探着:“英豪?”老人点点头,快步向向青云走去:“青云哥,是我,我回来了。”两位老人紧紧地抱在一起,使劲地拍打着对方的后背。向青云哽咽着:“老小子,你这是从哪来的?”莫英豪身后的年轻人眼见他快站不住了,才发现拐杖在地上躺着,忙不迭地冲了过去,扶住了莫英豪。这时五月颤抖地叫着:“青云,青云。”年轻人忙推过被向青云丢在身后的五月。她定住神,看着眼前这个身穿黑色西装、身材依然挺拔的老人,再看他松弛的眼睑。此刻莫英豪上前一步说:“五月嫂子,我是英豪啊。”五月的目光在莫英豪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眼前似幻象般地出现一个·003·生龙活虎、憨态喜人的小伙子影像。她眼里噙着泪说:“是,是英豪。”说完埋下了头,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绢擦着眼泪。很快,她又抬起头,“都别在这儿站着了,回家吧,回家说。”晚宴上,莫英豪解开了向青云心中的疑惑。他说抗战胜利后,原想退役回万县,但还没等到递交申请,他所在部队居然又和共产党的部队打了起来,打来打去,最后他随部队退到了台湾。到台湾不久他就退役了,然后开始学着做生意;现在年纪大了,生意由儿子经营着,自己总算清闲了,每天养养花钓钓鱼,虽然也想听听戏,但在台湾没有唱川剧的,想听也听不着了。莫英豪说到听戏,向青云不禁哼唱了几句,然后说道:“这次回来肯定听饱了吧?要是还不够,明天我陪你去听。”说完,他摸了摸自己的白发,看着莫英豪感慨起来,“只是,我们现在都老了,你要早点回来就好了。”莫英豪叹了口气:“我也想早点回来,但你想想那几年,我浪个能回得来?好在啊,现在终于可以以个人身份回大陆了,所以啊,我就趁自己这把老骨头还能动的时候,就赶紧回来了,回来看看你们,看看家乡的山和水。要不到时候我就是死了也瞑不了目啊!”说着他流下了泪水,“这次回来,我去了你家老宅,但你家老宅没了,也曾打听过你,但万县这么大,我能上哪打听你的消息啊?正想着咱老哥俩只能在阴曹地府会面的时候,就听人说你们向家要祭祖,这不就赶紧找来了。没想到,还真见到你了,青云哥。”向青云听到这,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一把握住了莫英豪的手,叫了声“英豪”就再也说不下去了。窗外,一声汽笛传来……第二天早晨,向青云和莫英豪早早地就站在了长江边上,看着滔滔奔流的江水,六十年前,它也是这样奔流着……·004·第一章?戏后忙祭祖1926年4月的一天。辽阔的江面映着朵朵白云,几艘木船缓缓行驶而过,水中的云彩被撕成碎片,上下起伏荡漾着。万县码头上,汽笛一声声传来,发往重庆的客轮马上就要起航了,船员举着大喇叭催促着,拎着木箱、扛着行李的人,往船上挤去,看着有点儿混乱的顺序,他叫了起来:“做爪子,莫挤撒,莫挤哟。”万县码头连接万县城区的道路是梯状的,无论是在阶梯的上方俯视江面,还是从码头上仰望街道,都会让人觉得万县的景致有虚实相映的味道儿。相比较而言,码头装货区秩序井然,扛着麻包的工人“黑作,黑作”地吆喝着,紧张地装着货。向氏轮船公司的马文俊站在冯船长身边,抬头看了看天,然后看着码头上一堆待装的货物,有点着急起来:“云往西,披蓑衣,要下雨了。老冯啊,得让他们快点了。”冯船长也抬头看了看天,点点头,转身对着扛货的工人喊了起来:“要下雨了,兄弟们紧着点儿,快点儿撒!”码头工人忙应着,说绝对误不了事。马文俊又嘱咐了一句,看了看表,对冯船长交代了几句,正准备要走,突然看到袍哥大爷莫元清和袍哥三爷正从台阶上走下来,心里嘀咕了一句“又碰到他们了”,忙转身向船尾方向走去。他想趁莫元清和袍哥三爷没注意到·005·他的时候,先躲一躲,然后,再从台阶侧面上去。开春以来,莫元清一直很恼火。他总闹不清为什么自己生意寡清,而向家却一直生意兴隆。早起吃过饭,在客房里抽了几袋闷烟儿,他抬起脚往鞋底磕着烟锅儿的时候,只听吱的一声,客厅的门被扒开了一条缝儿,探进半个黑乎乎的脑袋。莫元清没好气地说:“要进就快进来,偷鸡摸狗似的给我添晦气。”袍哥三爷一侧身从门缝里溜了进来。看着他的样子,莫元清不得不笑了一下。袍哥三爷见莫元清有了笑脸儿,说道:“兄弟们……们,来报……说,向家的船在装货,要到……到宜宾。”莫元清的笑戛然而止,把烟锅儿别在裤袋上,在屋里转了起来,袍哥三爷怔怔地看着他。过一会儿,莫元清穿起对襟的白色大褂儿,从桌上拿起两个铜球,一只手拉开门,大摇大摆地走到了街上。袍哥三爷忙跟在他的身后。莫元清站在台阶路的上方,看着江边向家的轮船,手里的铜球转得越发地快,声音也越发地急促。码头上做活计的小袍哥,远远就看到莫元清脸色沉峻,继续着活计,不敢和他打招呼。就在马文俊碎着步子,急急向船尾走着的时候,身后嘡……嘡……托着音儿的响声,已经逼近了他的耳朵。他确定,莫元清已经在自己身后不远了。马文俊还抱着侥幸的心理,心说鬼才知道他莫元清来干什么,溜之大吉为上。“文俊,好生意啊。”马文俊装作很突然地停下脚步,转过身笑着迎了上去,拱手施礼道:“莫大爷好,托您老人家福,生意马马虎虎。”然后看向莫元清身后的袍哥三爷,拱拱手,“三爷好。”莫元清和袍哥三爷点点头算是还了礼。施礼过后,马文俊忙问莫元清有何贵干。莫元清理了理敞口衣襟的领子,沉吟了一下,右手里两个亮晶晶的铜球转了起来:“心里烦,找向二爷摆摆龙门阵。”·006·马文俊看着莫元清,好像有点儿替他遗憾:“哟,实在不巧,今天向家祭祖,二爷不在账房。”“嗯?清明还没到就祭祖?”莫元清疑惑起来,手里转着的铜球停了下来。马文俊忙应道:“大爷官差上不方便,没有假,就提前了。”“噢—”莫元清手里的铜球又转了起来,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向大爷回来了,看来怎么着也得去拜访问候一下了。”他看向马文俊,说道,“文俊啊,有事你就去忙吧,不要耽误了事,我和三爷再逛逛。”说完转身向停泊在码头上的自家船走去,袍哥三爷忙跟了上去。远离熙攘的街道,依山靠势高低错落有致的房屋中间,一条由青石铺就的道路蜿蜒而上通向向家院子。向家院前一棵高大的黄桷树,斜伸出枝干,如人的一只手,指向抬眼就能望见的长江。当年向家老辈子在这建房的时候,风水先生就说了,这树能帮着他家照看着江上的船,于是以长江行船为生的向家,就在这里建下了三进房的院,希望能借这棵古树的灵光,保佑向家船只的安全,保佑向家子孙绵延。此时,向家红色的院门斜开着,能容两个人进出,不时有仆人拿着东西进进出出。管家向福,站在院门的里边,不时示意进出的人放轻脚步,眼睛总是瞟向紧闭着门的书房。书房内,向家大爷向不争、二爷向不悔正商量着祭祖的事。向不悔端了盖碗,右手转着碗盖,说:“哥,突然想起来了,刚才在外面的时候,我看天上的云在往西边飘,怕是要下雨啊,祭祖的事不会受影响吧?”“放心吧,雨暂时还下不起来,影响不到咱祭祖的。”向不争平静地回答。向不悔又突然想起了新开航线的事,放下盖碗,他将身子往向·007·不争一侧靠了靠,小声问了起来:“哥,现在时局咋个样?”他想开航线,但却对时局没有把握,见了大哥,他想得到确切的答案,以便筹划向家的生意。向不争喝了一口茶,有条不紊地分析起来:“刘甫澄和杨子惠议和后联手打败袁子铭,重庆、万县应该是平稳的,放心做你的生意吧。”向不争明白,弟弟关心的是局势对向家生意的影响。向不悔担心地问:“就怕滇军杀个回马枪。”向不争倾过身子压低了声音说:“刘甫澄已经派人联络黔军王天培部,每月四十万礼送出境,王天培一走,袁祖铭就断了一条胳膊,只好乖乖滚蛋。”?向不悔还是担心地问:“外人赶走了,刘、杨二位会不会打起来?”向不争说:“打是早晚要打的,虽说刘杨二人是同学,但毕竟一山不容二虎,谁不想独占四川?不过广州国民政府正酝酿北伐,他们二位在看风向,不会马上动手。”当向不悔得知杨森和刘湘短期内不会开战时,像吃了定心丸,不禁喜上眉梢:“如果这样,向氏轮船公司马上开万县到重庆的航班,这条线我想了好几年了。”向不争喝了口茶,站起身,斩钉截铁地对向不悔说:“目前时机很好,马上干。”说完,他又担忧起了自己不争气的儿子,问向青云是不是每天还是只知道泡茶馆戏园子。向不悔忙为侄子遮掩,说比过去好多了。向不争叹了口气,说:“你别护着他。我是他爹,他什么样子我清楚。兄弟啊,我常年不在家,你得帮我好好管教青云。向家千亩良田如今就这一根独苗了,不成器可不行。”向不悔诺诺应承着,说一定要好好管教向青云。向不争又问起向不悔在日本留学的女儿向小寒可有信来,向不悔忙说小寒来信了,月内就可回国了。·008·向不争一直不赞成侄女去日本,总说那是丢人的事。所以,每每说到向小寒留学的事,他都会怪罪向不悔太宠溺孩子。每次向不悔也总是很无奈地向哥哥告白说,孩子寻死觅活的,他也没办法。正说着,向福敲门走进书房,禀报向家族人差不多都到齐了,催促他们赶紧动身。向老太爷房间里,早已打扮一新的老太爷坐在太师椅上,向不争夫人秦氏和向不悔夫人刘氏将镜子拿到向老太爷面前左右照着。秦氏问道:“老爷子,好不好看?”老太爷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嘿嘿”傻笑着,口水流了下来,秦氏拿出手帕,帮他擦掉了口水。正好走到门口的向不争和向不悔看着老父亲的样子,面色沉重起来。向不争忙走上去,站在向老太爷面前:“爹,咱们祭祖去!”向老太爷冲着向不争依旧嘿嘿笑着。???向不争向大家挥了挥手,向福忙趋步上前搀起了向老太爷,一行男人向外走去。秦氏和刘氏将他们送到门口。向不争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止步问道:“青云呢?”秦氏说一早就跑出去了,向福应了声:“少爷怕是先到祠堂去了吧?”“噢……大清早鬼影子都不见,我就怕……”他怕向青云又跑去戏园子,在祭祖的日子里,做下不孝的事。向不悔安慰着向不争,说道:“放心吧大哥,青云老大不小了,这么大的事不会忘。”其实他的心里也在敲鼓,心里正想着怎么半天没见向青云的人影呢。向不争点点头,带着一行人走出向家大院。门外黄桷树下候着三副滑竿,向家老太爷、向不争、向不悔各上了一竿坐好后,三副滑竿颤悠悠地带着一群人往祠堂走去。向家族人去祭祖,而此时的同庆园正被一群地痞闹翻了天。万县主街上,同庆园挤在茶馆和酒馆的中间。戏园里坐满·009·了人,熟悉的人品着茶摆着龙门阵,摆说着马上就要开演的戏码,茶倌忙着续茶,卖零嘴的小贩穿梭叫卖着“胡豆、瓜子、香烟……”。戏院今天挂出的水牌是《水漫金山》,已经过了开演的时间,但戏幕却一直没有拉开,坐着的人群哄闹起来,几个地痞往戏台上扔香蕉皮,叫骂了起来,其中一个叫:“浪个还不演,×妈,快唱,再不快点,老子要丢茶碗了!”嚷着,他举起了手中的茶碗,做出欲扔的架势,他身边的人跟着起哄:“×妈,快点,不演真丢了啊。”座席上,几个看戏的也小声嘀咕着:“浪个还不演撒?”向青云和莫英豪坐在戏台前一张桌边,桌子上摆放着茶水干果等。向青云闻声皱了皱眉,莫英豪站了起来,刚想发作,向青云忙把他摁坐在凳子上说:“少安毋躁。”听到前台的吵闹,德裕班班主小碎步疾走到台前拱手作揖,满脸堆笑地安抚着大家,说道:“各位大爷别急,马上就好,马上就好!”后台化装间也是乱作一团。饰演紫金铙钵的小花脸石金童本来已经化好了装,但肚子却突然痛了起来,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哼哼唧唧。饰演许仙的郭天顺蹲在他的身边无奈地看着他,小声地问着。看着开演的时间过了,听着前台传来的吵闹声,当家花旦夏天虹也焦虑不安起来。突然前台传来了“啪”的一声,看样子,真的有人开始在扔茶碗了,夏天虹大声说:“没有紫金铙钵唱什么《水漫金山》,要不换戏算了。”从前台急忙转进来的班主听到夏天虹说换戏,马上板起了脸:“说什么笑话,自德裕班唱戏起,就没有换过戏码,你想砸大家饭碗啊?”夏天虹脸涨得通红,生气地别着脸。郭天顺又过去安抚起来:“师妹,你别上火,让班主想想办法。”夏天虹瞪了一眼郭天顺,又看了一眼班主,说道:“等他想出办法来,戏台都让人砸塌了,哼,等着睡大街吧。”·010·郭天顺无奈地看着他的师妹:“唉,你这急脾气啊,再说了,这也不是石金童想看到的啊……你也要替班主想想啊。”班主无辜地看着夏天虹说:“就是啊,我哪里晓得他现在会生病,你说我有啥子办法?”吵归吵,但班主知道现在正是火烧眉毛的时候,得赶紧想法子为好。他摆了摆手,大家安静了下来,演员们互相看着,然后都瞪着大眼睛看着班主。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天不怕地不怕的夏天虹也有了命悬一线的恐惧。班主的眼睛突然一亮,像是有了主意,也像是要下什么决心,把脚使劲一跺,吩咐道:“开戏,马上开戏,你们先唱,我想办法。”夏天虹愣着,班主推了她一下:“去吧去吧,到时候给你们一个紫金铙钵就是了……”一挥手,琴师拉起了过门。郭天顺急忙拉着夏天虹走到台边,准备登场。哄闹的前台安静了下来。班主走到台边,在观众席上张望了几圈,忙叫过演三和尚的演员,吩咐了几句,演员愣了一下,随即答应一声,快步向观众席走去。那演员猫着腰找到正在看戏的向青云和莫英豪,与向青云耳语了几句说班主有请,向青云迟疑一下,起身随着演员向后台走去。原来,班主想请向青云饰演紫金铙钵。当向青云得知了班主的请求后,张大了嘴,吃惊地看着班主,班主镇定自若地看着他。前台,夏天虹的唱腔传了过来。向青云一连摆手:“我?不行不行,紫金铙钵是要变脸的啊。”班主赔着笑说:“就是要变脸才找少爷你啊,不变脸随便抓个人就上去了。”向青云还犹豫着,班主却已经把向青云推到了化装台前,“好啦好啦,救场如救火,就算你帮我逃过一场大难,我一辈子感恩戴德……”向青云仍旧拒绝着。班主边将毛笔塞向青云边说:“向少爷,你要不行就真的没人能行了,谁不知道向少爷有绝招?再说了,扯脸嘛,都差不多。你慢慢勾,我到前面看看去!”班主不等向青云申辩,便匆匆走了。·011·向青云苦笑一声,对着镜子开始勾起了脸。化好了装,正等待出场,看见迎面走来的莫英豪,还没等他叫出来,莫英豪就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向青云忙转过身子,拉住了莫英豪的衣襟:“英豪。”莫英豪回过头来,一怔。向青云低声告诉莫英豪是自己,莫英豪惊奇地叫了起来,向青云忙把手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小声,告诉他说石金童病了,自己被班主拉着救场,并嘱咐莫英豪千万别说出去。正说着,鼓点响了,该向青云上场了,他再次央求莫英豪一定要保密后,便匆匆上了场。莫英豪怔了怔,走回了观众席,啜了口茶水,看起戏来。舞台上,向青云戏紧锣鼓密地演着,而与此同时,另一个地点,另一场戏也同样在等着他的上场……向家祠堂里,几十位族人候着时辰祭祖。向不悔在一群族人中没有看到向青云,忙把向福叫来让他去找。向福找遍了祠堂里里外外每个角落,都没有看见向青云,急得满头大汗。他来到向不悔身边悄声说:“二爷,不好啦!少爷不在祠堂。”向不悔一惊,凝神思考了一会儿,琢磨着向青云八成又是去戏园子了。他让向福赶紧去戏园子,并嘱咐向福别让大老爷向不争看出破绽。向不争和族人们说完话,转身回到向不悔身边,问道:“青云呢,我怎么没看见他?”向不悔怕大哥生气,忙替向青云掩饰道:“看见几位老表来,一旁亲热去了,年轻人嘛,总是喜热闹的。”向福一路疾跑来到同庆园,一把推开找他要票的看门人,说了句“有急事,我找个人就走”便冲进了戏园子。观众席的光线昏暗,向福瞪大了眼睛极力在看客中间搜寻向青云,左右上下地扫看了几遍,没见向青云,他心里不禁发起了慌,心想着少爷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此时,戏台上,向青云和夏天虹正演对手戏。台下有观众发现了紫金铙钵不是石金童扮的,嘀咕起来,一个地痞打了个呼哨,叫·012·嚷着让石金童出来,一群人随之起哄。在喝倒彩的叫喊声里,台上两个人的动作有些乱起来。夏天虹不知向青云的本事如何,在和向青云的目光对视中露出了怯意。台下有人对向青云喊道:“龟儿子滚下去……滚下去,我们要看石金童扯脸。”莫英豪腾地站了起来,挽起了袖子,怒叫起来。带头的地痞看到是莫英豪,再不敢说话,低头坐下,满身的怒气全撒在了身边的人身上。正此时,台上的向青云一个亮相,嘴里喷出一团火来。观众齐声叫好。莫英豪愣住了,放下了手臂,戏园的看客包括那帮地痞也屏住了呼吸。只见向青云一扬手、一转身间,蓝色的脸儿变成白色。观众又是一阵叫好。台上紫金铙钵似从青铜饕餮中幻化而出,神秘怪异而狞厉,在和白娘子一个又一个的对手戏中,脸谱又从白色到红色,到绿色,到偏蓝的紫色,到浅绿色,到浅灰色,到浅粉色,到浅黄色,最后是上半边脸儿的黑色。观众看呆了,有人站起身来数着向青云的变脸次数。人们沸腾了,莫英豪拼命地鼓掌。及至最后,一个地痞跳上了桌子喊道:“石金童五次,这龟儿子九次,硬是厉害。”着急找向青云的向福也被台上的变幻惊住了,揉了揉眼睛,不禁自语道:“这娃子,硬是厉害。”看到这里没有向青云,向福迈步往外走。突然一声喝彩声传进了他的耳朵:“青云哥!好样的。”“少爷?”他一愣,一转身看到莫英豪扯着嗓子冲着戏台叫着,两手还在空中舞动。向福忙冲了过去,作了个揖,着急地问道:“莫少爷,我家少爷呢?”莫英豪的情绪还在激越中,拖着声调说:“变脸喽,看看,别走了眼,那是……”英豪停住了嘴,他想还是不告诉向福为妙。此时,向青云已经退回了后台。向福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问英豪:“刚才台上唱钹童的是谁?”莫英豪卖起了关子,说:“连你都看不出来?当然是………石·013·金童啊。”向福说:“我的小爷,家里已经火烧眉毛了,快说那是不是青云?”莫英豪还在卖着关子:“不是不是,怎么会是青云哥?”向福着急地一跺脚,两手在莫英豪眼前抖了抖说:“今天向家祭祖,你知道不知道?”莫英豪“啊”了一声,拉着向福就往后台跑去。向青云喘息着,正在卸妆。看到跟着莫英豪进来的向福,他倒好奇地问起来:“什么事啊?看你慌慌张张的。”向福看着向青云的妆容,不禁怒从中来:“什么事?大事!祭祖,今天向家祭祖,大爷、二爷、老太爷都去祠堂了!”他瞪着向青云,“你倒好,还有心思在这里扯脸!还不快回去,二爷已经替你挡了半天了。”向青云一怔,猛地拍了下脑袋:“天啊!我怎么把这事忘了。”说完,手忙脚乱脱了戏装就跑,莫英豪忙叫起来:“青云哥,脸,你的脸……”向青云忙转身抓了条毛巾,边擦脸边和向福跑出戏园,往祠堂方向急奔而去。同庆园的戏散了场,观众往外走着,议论着向青云的变脸,大家对他的表演啧啧称赞,说:“别看人家是富家公子,那戏那扯脸还真不是吹的……”夏天虹正在卸妆,郭天顺走了过来,连连称赞夏天虹今天的表演好,观众的叫好声比往日大了很多。夏天虹自豪地说:“哪是我啊,是青云唱得好!”看着镜子里的夏天虹,郭天顺脸上露出了酸溜溜的表情。班主喜滋滋地走了进来,笑呵呵地看着夏天虹说:“好啊好啊,今天出彩了,天虹,我找的钹童不错吧?”没想到夏天虹并没有给班主好脸色:“还说,你把青云弄上台,让他回家怎么交代?”·014·班主一拍脑袋,好像才悟出来:“哟!我忘了这一出了!不过……他勾了脸,别人认不出来吧?”夏天虹冷冷一笑:“莫英豪都叫出他名字了,谁还不知道?你等着吧,天不黑大街小巷就传遍了,说向家少爷登台唱戏了!”坐在夏天虹身边正在卸妆的郭天顺转过头来,脸上露出了坏坏的笑:“是啊,普天之下,哪有富家公子登台唱戏的?向家知道了肯定来找你麻烦,到时候你吃不了兜着走。”郭天顺的这一吓唬,班主着实急了起来。夏天虹看着班主着急的样子,气得“哼”了一声,郭天顺表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班主实在没了主张,想了想,他试探着问夏天虹:“要不然,我买盒点心到向家赔礼去?”夏天虹马上摆了摆手,阻止道:“别别别,你这不是去找打吗?”班主一愣。班主摊开了手,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我该怎么办?”郭天顺忙安慰着班主:“班主别着急,刚才开个玩笑。你想想,向家是要面子的,怎么会来砸场子,弄得满城风雨?事已至此只能装傻,吃个哑巴亏算了。”班主恍然大悟,想想也确实是这个理,他不禁松了一口气。郭天顺又接着说:“不过要是再有下次,向家就真要跟你拼命了—向青云可是向家的独苗。”班主忙摆手道:“下次?打死我也没下次了!向家是万县数一数二的人家,我可还要在万县混饭吃呢!”说完,哼了一声,一拂袖就走了出去。夏天虹坐在一边吐了吐舌头。向家祠堂里,向老太爷脑袋歪倚着椅背睡着了。向不悔装作和族人们说话,心神不定,不住地朝路上偷偷地张望。向不争疑惑地看着向不悔,摸出怀表看了看,走到向不悔身边说:“你看什么?时候不早了,开始吧。”·015·因为没有看到向福和向青云,向不悔找借口拖延着,说:“我怕爆竹不够,让向福再取一些,再等一会儿,向福就来了。”向不争又问向不悔:“青云呢,我怎么一直没有看到他?”向不悔没有回答,他的神情让向不争更加不解,“你一向做事干脆,今天是怎么了?向福来不来有什么要紧?爆竹够不够又有什么要紧?去,把青云找来!”向不悔应承一声走开,假装在人群中找向青云。看到向福拉着向青云踉踉跄跄地跑进来。向不悔忙招手让他们过来。向不争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向不悔,看到向不悔招手,又看到了气喘吁吁跑进来的向青云。他的脸沉了下来。向青云的到来,让向不悔悬着的心落下了。他叫着“哥”,拉着向青云走到向不争面前。向不争冷冷地看着向青云脸上残留的油彩痕迹,脸色铁青。向青云低着头,搓弄着手指,局促不安。向不悔说:“大哥,开始吧。”向不争瞪了向青云一眼,大声说:“开始。”随着这一声音落下,爆竹噼啪炸响,黑火药的味道顿时弥漫了整个祠堂。老太爷被爆竹声惊醒,听到向青云含混不清地嘟囔着,朝他笑了起来。向青云忙过去搀扶爷爷。祭拜台正中间,摆放着向家列祖列宗牌位,红木供桌摆在牌位前面,桌上摆放着香炉、三牲供品和福品。香炉外侧凸出波浪样的图形,一看便知这是向家特制独有的香炉。桌前摆放着三个蒲团。向不悔搀扶着向老太爷站在牌位前,向不争和两名年长族人并排站在他们身后,向青云和两名年轻人站在向不争身后,其他族人站在最后面。司仪走上前声调不疾不徐,稳妥中透着庄严,高声道:“净手。”一名年轻人端着水盆,另一名年轻人托着毛巾,走到向老太爷面前。向老太爷完全不知置身何处,依旧呵呵笑着,向不悔毕恭毕敬地轻轻拿起父亲的手按到盆里,将每根手指洗了一遍,擦过手·016·后,两名年轻人来到第二排,待向不争和两名年长族人洗完手,两名年轻人又到第三排。司仪又高声说道:“亮烛燃香。”一名年轻人双手握着几支香和一个火捻子来到向老太爷面前,向不悔接过火捻子塞进向老太爷手中,老太爷看着红红的火星子,表情竟然严肃了,拿着火捻子的手微微颤抖,向不悔把着父亲的手凑近一炷香,细细的缕缕烟雾,缭绕地浮上老太爷的脸。另一名年轻人托着烛台走到向不争和另两名年长族人身边,待他们点燃了蜡烛。这时司仪主持的音调有了起伏的韵律,他喊道:“恭请列祖列宗。”吹鼓手起乐,在乐声中司仪一字一顿地喊道:“上烛上香。”向不争和两名年长族人从司仪手中接过烛台,缓步走到牌位前,默立一小会儿,双手将烛台举过头顶,又把烛台双手托住平伸到头前,弯腰成九十度,之后将烛台摆放在香炉两侧。三人退下后,向不悔从年轻人手中接过三炷香,塞进老太爷手中,老太爷微微眯了一下眼,向不悔扶着父亲走到排位前,托着父亲的手臂举起香火,按着父亲的背躬身,再把着父亲的手将香火插进香炉,退回原处。司仪拖着长音喊:“再上香!”这声音在寂静的祠堂里显得悠远,仿佛能穿越时间,让往昔和此时接起来。向不争接过三炷香,面色凝重,躬身,将香火插入香炉。司仪喊道:“三上香!”向青云接过香,表情清澈如水,注视着祖宗的牌位,走上前,躬身,将香火插入香炉,退回。司仪喊道:“行大礼!”向不悔双手托住父亲的腰,上前跪在当中的一个蒲团上磕了三次头。接着向不争、向青云等磕头。祭祀礼毕,向不争和每个族人打招呼,邀大家到家中喝酒、吃饭。向福在人群中左右张罗着,引着大家往家走。向不争看到大家·017·跟着向福走了,收起笑容,板起了脸。向不悔走出祠堂,看到向不争,心里沉了一下说:“大哥,里面没人,咱们走吧。”向不争面色如水,毫无表情地说:“不急,青云呢?”向不悔迅速扫了一眼大哥,支吾着不由自主地回头,恰在这时,向青云试探着朝祠堂外看,露出了半个脑袋,被向不争一眼逮着,喊道:“你给我滚出来。”向青云两腿发软,身子贴着门板,眼睛看着向不悔,磨磨蹭蹭地出来,靠在门柱上。看到向青云躲躲闪闪的样子,向不争越发地生气说:“看看你的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成何体统?”听到父亲的呵斥,向青云更加不知所措,欲退回祠堂又不敢,低头摆弄衣角。向不争重重地叹了口气,语调直而硬地说:“不争气的东西!整天泡茶馆、泡戏园子混日子,不知道干一点儿正事,向家要你有何用?今天什么日子,你竟然涂脂抹粉去唱戏!传出去我向家的名声都要被你败光了。”说到最后,向不争由于动气,声音嘶哑起来。向不悔忙劝道:“大哥,你别生气,都是弟弟平日教导无方,还望大哥宽恕。”听到这话,向不争又把怒气指向了向不悔:“还有你!我把这个讨债鬼交给你,就是要你好好管住他,你倒好,该打不打该骂不骂,任由他荒唐度日,这个家你怎么当的?”“是,是,是弟弟无德,有损向家家风,你先消消气,咱们先回家吃饭,等大家都走了你再骂。你不去,大家不会开饭的。”向不争提高了嘶哑的嗓门:“吃饭?还想着吃饭?他这样子闹法,向家早晚得吃不上饭!”向不悔看哥哥在气头上,不敢申辩,低下了头。向不争几步走近向青云说:“给我跪到列祖列宗面前去,跟祖宗们说一说你干什·018·么了。要是祖宗们说你做得对,你就起来回家,不然就给我跪死在祠堂里。”说完转身一拂袖,走了。向不悔叹口气,向青云嗫嚅地叫了声:“二爸。”向不悔忧心忡忡地说:“你现在叫二爸有什么用?你哪天去玩不好,非得今天去。我也救不了你了。快去吧,你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等会儿我试着帮你说说情,快去吧。”向青云沮丧地走进祠堂,跪在了祖宗的牌位面前。族人们吃过饭散去后,向不争把向福叫到书房,问向青云脸上油彩是怎么回事,向福不敢扯谎,一五一十说了向青云如何在戏园子唱戏扯脸的事。向福下去后,向不争在书房里来回走着。向不悔听着哥哥的脚步声,心里七上八下的不敢吱声。过了有一袋烟的工夫,向不悔说:“大哥,别听向福瞎说,青云就是勾勾脸玩玩,没有登台唱戏,他不是那样的人。”向不争明白弟弟是在为向青云遮掩,说:“他不是那样的人,谁是那样的人?向家虽说是船上起家,可如今也有千亩良田、七八处产业,怎么说也是一乡之望,就一根独苗还是个唱戏的,你让我这张脸往哪儿搁?你不用骗我,我为官二十多年,什么样的谎话没听过?你轻飘飘一句话就能把我骗过去?你到那些看戏的中间打听打听,要是那个混账东西没登台,我一头撞死在这里!”向不争继续在书房里走着,沉默了一会儿,他的语气稍平和了些:“不悔啊,做大哥的今天要跟你说说心里话。”向不悔说:“大哥,你说,弟弟用心听着。”向不争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外面,家里就靠你一个人操持,我知道,难为你了。”向不悔感到心口有一股热乎乎的情感往上涌,说:“大哥你这是什么话,向家就咱兄弟两个人,你在外做官挣前程,家里的事由我打理,这是当年咱爹定下来的,咱俩也都愿意啊!再说你做官·019·是为咱家保驾护航,没有你向家产业早让人吞了。你看如今谁敢欺负咱们?”向不争心中也是一热,说:“话是这么说,可我心里一直不忍。”向不悔安慰着哥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再说了,你不愿经商,我也不愿做官,如今都各遂所愿。爹这样安排真是很有见地啊!”向不争说:“那还用说?老头子英雄一世,看人看事一向很准。为何给我起名叫不争,给你起名叫不悔?人生和字为本,是为不争,但做过的事就不要后悔,是为不悔。”向不悔说:“这也是爹奉行一生的准则。”向不争迟疑了一下,接着说:“论经商,你是一把好手,把万县从头到脚数一遍,没人比你强,就是到了重庆、成都你也算数得上号的。但是论治家,你就差远了。就说小寒吧,一个女孩子家漂洋过海去东洋上学,成什么话?别说万县了,重庆有几个?成都有几个?北平、上海又有几个?对青云你一味迁就、袒护,就不知道管得严一点儿?儿子是我儿子,但当家的是你!你就是心慈手软,不敢打也不敢骂。自古以来棍棒出孝子,哪有一根苗不管不顾自己成材的?那还不让野草弄死了?”?向不悔看着向不争,说:“可青云是向家独苗啊!”向不争打断了向不悔的话:“就因为是独苗才要更严!家里有七个八个儿子我才不操心呢!这个不行有那个,那个不行有这个,可向家除了他还有谁啊?他要是毁了向家就彻底完了。他这样整天胡闹也不是个事。我看这样吧,他岁数也不小了,让他到轮船公司去,学学怎么做生意!”向不悔有些为难地说:“可他不愿意做生意啊!”向不争说:“看看你,又来了!他不愿意就不学了?不去也得去,就这么定了!”雨总算淅淅沥沥下了起来,向家祠堂被笼进了薄雾里。祠堂·020·内,向青云依旧跪在蒲团上闭目思过。他也在心里不断地自责着,祭祖那么大的事,自己怎么就能忘了?想着父亲铁青的脸,他知道自己这次的登台也确实过了火。一阵微风带着青草的湿气飘了过来,向青云止不住地咳嗽起来。但是向青云心里另一份情愫也在涌动着,第一次登台唱戏扯脸带给他的兴奋,没有因为罚跪而消散,没有旁人打扰,没有父亲在身边的逼视,那种畅快淋漓的感受渐渐地占了上风。好像川剧鼓乐锣鼓点儿从祠堂的屋顶慢慢飘下来,夏天虹美丽绝伦的扮相浮现出来,他已然陶醉其中了。天色暗了下来,向青云也疲惫了,幻象中的一切都消失了,就在他昏昏欲睡的时候,向不争和向不悔撑着伞走进了祠堂。向不悔看着跪在蒲团上的向青云,轻声对向不争说:“你看,青云还是听话的……”向不争黑着脸不语,向不悔急忙上前将向青云拉起来。站起身的时候,向青云才发觉自己的膝盖已经疼得不能直立了。在从祠堂回家的路上,向不争虽然没再训斥向青云,但却一直沉着脸。向青云不知道父亲的意图,也只顾低头默默地跟在后面。“嘟—”一声轮船的汽笛声传了过来,向不争停住了脚步,他回头看了看江面,然后看了一眼向不悔,向不悔会意地点了点头。向青云的目光也转向了长江,但他注意到的却是对面江岸山上朦胧的一片片红色和黄色。四月,正是映山红盛开的季节,红色是映山红,黄色是油菜花。到了家里,向不争和向不悔进了书房,关着门,不知道商量着什么事。一盏茶的工夫过后,向不悔把向青云叫进了书房。向不争和向不悔坐在雕花的梨木椅上。向不争端起蓝花的小茶盅轻轻抿口茶,语气坚决地对向青云说:“从明天起到向氏公司上班,跟你二爸学生意。”听到这话,向青云的脑袋像是被击了一棍,瞪大了眼睛说:·021·“我不想做生意。”向不争“哦”了一声,看着他问:“那你想做什么?”向青云不敢说话,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面。向不争知道他的心思都在川剧上,语气有些讥讽地说:“想唱戏,是不是?”向青云不敢回答。向不争紧跟着又追问:“我听说你为了唱戏下了不少本钱啊,还置办了行头。”向青云摇头否认。向不争不禁火冒三丈,怒吼着:“还说没有!”说完他冲着外面大声叫着向福。向福跑了进来,向不争让他赶紧去把向青云的行头拿来。向福应了一声退了出去。回廊上,秦氏和刘氏两妯娌不住地向书房探望,悄声地说着话。原来,刚才向青云被叫进书房的时候,正好被他的婶子看到。听到书房里传来的吼声,刘氏慌忙地把秦氏拉了过来。她们看到向福急急跑进书房,又匆匆退了出来,叫住了他问里面的情况。向福说:“还好,没打雷也没下雨。”秦氏双手抚着胸口,连声说着“阿弥陀佛”。刘氏问向福为什么不在旁边伺候,急急忙忙地要去做什么,向福回说是大爷让去拿少爷唱戏的行头。说完就向向青云的房间走去。“啊!”秦氏一惊,她想了想,寻思过味儿来,叫了声“坏了”,就踉跄着追着向福往向青云的卧室急步走去。秦氏追到房间门口,发现向福已经翻出了戏服、粉墨、面具,正抱着它们往外走。秦氏跨过门槛,一把夺下了向福手里的东西,脸色煞白:“哎呀哎呀,要了我幺儿的命了!这不是要了我幺儿的命吗?”向福为难地说:“大奶奶,我要交差啊!再说,这也不能藏着啊,大爷已经知道少爷有这些东西了。”秦氏急得音儿都变了:“交差交差,你就知道交差,大爷看到这些东西还不把青云打死?”但是她也知道,手里的这些行头如果不交给向不争,家里也许就会出现更大的乱子。她怪罪着向福:·022·“大爷怎么知道的?是你告诉大爷的吧?青云对你那么好,你还出卖他!”低头一眼看见了画着脸谱的绸布,她忙把它们拣了出来,塞进了怀里,自语道:“这可是幺儿的命根子。”面对秦氏的追问,向福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不过他也不忘给自己申辩了几句:“冤枉啊,大奶奶,老爷追问,我一个下人也不敢不说实话啊。”秦氏把手里的行头塞进向福手里,吩咐着:“把这些衣服什么的拿给大爷去,就说没别的东西了……反正花两个钱就能买回来。”隔着衣服摸了摸怀里的脸谱,她有点安慰,“这几张脸可是幺儿一笔一画画出来的……”向福抱着戏服去给向不争回话,秦氏回了自己的房间。书房里,向不争翻检着向福抱着的行头,不由得火冒三丈,一把把它们掼到了地上。向青云心疼地看着地上的行头,眼里闪着泪花。向不争气得发抖,指着地上的戏服、道具,看着向青云高声吼道:“你疯啦?唱戏那可是下九流的玩意儿,历朝历代都低人一等。你竟然想去唱戏?我向家是万县有头有脸的人家,怎么会出你这个不肖子孙?”转头又问向福:“就这些?没别的了?”向福迟疑了一下,低头应道:“没有了。”这个神情并没有逃过向不争的目光。向不争面无表情地说:“烧了!”向福抱起地上的行头就往外走,向青云猛地冲了上去,一把抢过行头。向不争一声大喝,向青云手里的行头掉在地上。向不争看着呆站着不敢说话的向青云:“想造反啊,啊?”向青云眼里的泪水流了下来。向不悔上前拉着青云的手,劝慰着向不争:“大哥,青云一时冲动,别生气。”向不争板着脸没有理会向不悔。向福弯腰捡拾地上的行头,侧头看着向不悔,向不悔朝他使了·023·个眼色,朝屋外努努嘴,意思就是先拿出去,别烧就是。向福点点头,向青云偷眼看着,心里暗松了一口气。向不悔倒了杯茶,递到向不争的手里。向不争的怒气平息了些,重又坐回椅子上。向不悔随之坐下,说:“青云,你爹也是为你好,二十出头的人,是该学点本事了。最近轮船公司生意好,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你来帮帮二爸,啊?”向不争看着向青云少不更事的样子,心想还是应该先让他受点苦的好,多接触干体力活的人,也能让他知道穷苦人是如何谋生的。于是让他先从学徒工干起,扫地擦船板,老老实实一样一样去学。向青云只得小声答应:“知道了。”向青云好不容易挨到父亲离身去休息,长舒一口大气,跑回自己的屋里,关好了门。他急忙把头探进箱子,双手扒了好一阵子,站起四处张望一圈,倚着箱子的身子颓然滑下,坐在地上,一脸的失望。这时,有人敲门,向青云无力地打开房门。秦氏进来,探头往房外看了看,马上掩上了房门,从怀里掏出几张绸布脸谱递了过来,向青云大喜,直说还是娘对自己好。秦氏抚着青云的手说:“娘好娘好,娘在作孽!你个讨债鬼,要是再和那些唱戏的鬼混,不等你爹动手,娘亲手烧了这些鬼东西!”向青云唯恐父亲发现脸谱的事,催促着秦氏快走,并把她推离了房间。不远处的回廊上,向不争站在柱子旁的阴影里,默默看着这一切,轻轻地叹了口气。·024·第二章?轮船打兵差莫元清听到街上的传言,说向家公子忘了祭祖,竟然跑到戏台上去扯脸唱戏,不由得兴奋起来,他心想就冲着向家有这个不肖子,那向家的财产将来也肯定会归到他莫家的名下,何况他还有个不会输的赌注呢。想到这,他脸上不禁露出了笑意。吃饭的时候,莫元清看着坐在旁边的莫英豪,他不禁嘲讽起这个整日不着家、今天居然和他共进晚餐的儿子:“今天你蛮老实啊,竟然没出去。”“青云哥祭祖,被罚跪了。”莫英豪回了一句,然后端起饭碗。街上的传言,终于得到了莫英豪肯定的证实,莫元清笑着连连说向家作孽,竟养了个没心没肺的家伙。莫英豪刚替向青云辩白了几句,莫元清的火就上来了,警告莫英豪不许再和向青云这个忘祖的人来往。莫英豪并不认同他父亲对向青云的看法,听着袍哥三爷和莫元清一唱一和的说辞,他没有了胃口,撂下饭碗就走了出去。看着莫英豪离去的背影,莫元清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对袍哥三爷说:“看样子,明天得去会会向家了。”他想,既然向不争回来了,那就正好趁这个机会去探探向家的口风。早起,莫云清用过了早餐,穿戴整齐,叫上莫英豪、袍哥三爷·025·就匆匆往向家走去。雨早已经停了,初升的太阳照在江面上,波光潋滟如金子铺开,微微涌动着。此时的万县码头挑担的,背筐的,大人领着孩子的……人们发出的各种声音和江中的波涛声混合在一起,显得既嘈杂又空旷。对于向不悔来说,万县码头是最让他激动的地方。从他记事起,先是来码头迎送父亲,后来满了十六岁,就开始跟着父亲用木船往外贩运桐油、猪鬃、药材。每一次从万县起程,他感到浑身是劲,每一次归程回到万县码头,都会涌上自豪感,为向家,为父亲,也为自己。水运中遇到的困难和危险,是他难得的阅历,渐渐地,江水和船融入他的血脉里,与他的灵魂相依相托,已不能分离。这次和向青云一起为大哥送行,码头上熙熙攘攘的忙碌气氛,没有化解向不悔内心的凝重。水运中的各种险滩都难不倒向不悔,但向青云却着实让他伤透了脑筋。开船的时间快到了,向不争提着长袍下摆,一步一步往轮船走去,身子的摆动稳重而有节奏,娴雅的神态自有一份潜在的威严。眼看还有几步就要登船了,他又不放心起向青云来,嘱咐道:“青云,我不在家,二爸就是你爹。你明白这话什么意思吗?”向青云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对父亲的话哪里能理解,愣愣地看着父亲没有回答。向不争接着说:“这话的意思是,二爸打你骂你,就是我打你骂你,打死了不偿命。”向青云“嗯”了一声,向不悔却是心里不忍,他不喜欢话里那一丝血腥的味道。向不争又对向不悔说:“这话也是对你说的,你得管得严一点,不要像他娘一样,不管对不对都护着他。”向不争就要登船,忽听得远处有人喊:“向大爷!向大爷!”回头朝码头望去,只见莫元清、莫英豪、袍哥三爷正顺着石阶走了下来。向不争转身,迎了上去,拱手叫了声:“莫大爷。”莫元清用粗犷的嗓门说:“昨听说向大爷回来,今去府上拜访,却听家人说您这正要走,怎么不多住些日子?”·026·向不争压低身份说:“万县是莫大爷的码头,该我去拜见你,不过官身不由己,没时间了。下次回来一定登门。”莫元清满脸堆笑,语中带刺:“向大爷,这话就不妥了,在万县谁敢和向家争啊?再说你老人家在重庆当局长,莫某怎敢怠慢?”向不争微微一笑,捧说着莫元清:“向某官再大也大不过袍哥。莫大爷是万县袍哥大爷,向某怎敢怠慢?”莫元清哈哈大笑起来,脸上的肉挤成疙瘩,他说:“向大爷,咱们两家也是儿女亲家,怎么如此见外?难道小寒这丫头去日本,这门亲事就不作数了?”听他说到向小寒,向不争不知他想借此说什么,态度温吞吞地说:“莫大爷说笑了。长辈定下的事怎能不作数?”向不悔担心大哥误了船,忙上前替向不争向莫元清道歉,说大哥来去匆忙,难免礼数不周,倒让莫大爷挑理了,改日一定登门谢罪。说完,便让向青云扶着父亲上船。向不争上了船,向青云退回岸边,莫英豪挨了过去,悄悄问起了昨天的事。得到向青云“没事”的回答后,莫英豪便说今天同庆园上演的是夏天虹的拿手好戏《焚香记》,说完就催促着向青云赶紧走。向青云的心里虽是痒痒的,但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向不悔,苦笑了一下,告诉莫英豪,说以后不听戏了,要到向氏轮船公司上班。一声汽笛传来,轮船缓缓驶离了码头,码头上和船上的人相互挥了挥手。向不悔叫过向青云,向莫元清拱一拱手,推说公司尚有杂事要处理,需先行告辞。不想,莫元清却说有话还要跟向不悔说,带着袍哥三爷和莫英豪一同来到向氏公司。一行人来到公司门口,马文俊正好出来。向不悔叫住了他,告诉他今后向青云要在公司上班了,让他带着向青云熟悉熟悉,到处走走。马文俊答应一声,带着向青云走了。莫英豪尾随而去,莫元清·027·想叫住他,犹豫了一下,看着莫英豪已经走远,也就只好作罢,没再作声。向不悔将莫元清和袍哥三爷请进了办公室,各自落了座,有职员将茶端了上来。莫元清拢圆了嘴,从茶碗的边上吸了一口,抿着嘴,闭起了眼睛慢悠悠地说:“上等的峨眉毛峰,果然霸道得很!霸道得很!二爷用茶和做生意一样。”向不悔立刻觉出莫元清的话里有话,接上去说:“哦?此话怎讲?”莫元清动了动身子,微微睁开眼说:“向二爷,不要装糊涂嘛。”袍哥三爷说话结巴,可他还总是喜欢在自认为适当的场合为袍哥大爷说话,费力地说:“莫……莫大爷的……意思是,二爷做生意……也……也很霸道。”向不悔揣度他们此来必有用意,以他多年和莫元清共事的经验,软的和硬的对莫元清都不起作用,莫元清不会因为向不悔的态度而改变自己的目的。所以,向不悔只有不卑不亢地说:“莫大爷言重了。向某做生意一向本分小心,何来霸道?”莫元清环视了一眼屋子,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刚才的话渐渐引入正题:“此霸道非彼霸道。二爷做生意精明过人,见人所不能见,行人所不能行。我们这些土包子自然不是二爷对手。以二爷的才干,一统三峡航运非向家莫属啊!”向不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莫元清此话的用意,忙回应说是莫大爷过奖了。莫元清没有停顿,心想,得尽快把话说透了,看看向不悔的心思,这样他也才好再做自己的打算。然后他话锋一转,接着说:“不过,三峡之上并非都是莫某这样的土包子,还有洋人哪!”说完便静静地看着向不悔。向不悔心里一惊,端着茶碗喝了一口茶,掩饰着,故作常态地说:“这茶的确地道,说到洋人,莫大爷有什么见教吗?”莫元清·028·见时机已到,看着向不悔说:“见教不敢,只是有个小小的提议。你看洋人的轮船公司财大气粗,动不动就压低水脚,弄得咱们无利可图。与其这样被他们欺负,不如咱们几家联合起来和洋鬼子干。几家公司合股成一家公司,二爷挑头,我们跟着,赚钱一起赚,赔钱一起赔;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向不悔感到突兀,随口说道:“这么简单?!”莫元清一扬眉毛:“那有何难?我再把码头上的兄弟拉进来,咱们有船有码头,洋鬼子三头六臂也挡不住。莫某是袍哥大爷,拉码头进来一句话的事!”向不悔问股份怎么定,莫元清说按各家轮船多少入股,轮船股和码头股对半开。向不悔沉吟着,没有说话。莫元清接着鼓动:“二爷,码头股占一半不亏啊,码头上海关、货场、工人,哪样是少得了的?有了码头,洋鬼子要进万县就得听我们的!”向不悔抿了口茶,手里转着茶碗盖,慢条斯理地说:“合股呢,确实是个好办法。不过人心隔肚皮,各家的心思还不很清楚。丰水期就要到了,三峡眼看着要开航,大家都在忙着准备……我看这样吧,先摸摸底,看看大家对此事的反应,然后咱们再议,如何?”莫元清站了起来,说:“当然当然,这么大的事,不是一下子就能定的,二爷也需要时间考虑考虑。好,不打扰了,莫某告辞!”然后拱了拱手,带着袍哥三爷就离开了。两个人随后走进兴隆茶馆,招呼完幺师上茶,莫元清气呼呼坐在一张桌旁,脚搭在旁边的凳子上,突然,他用力一拍桌子,旁边的茶客一惊,见是莫元清,都立刻转过脸去。“这老奸巨猾的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莫元清心急如焚,莫家的轮船开航一次亏一次,眼看家产就要赔光了。刚才向不悔的话明明就是托词,向家是三峡龙头,他要不点头,看来其他几家航运公司必然不会答应这合股的事。向不悔明摆着拒绝自己的提议,·029·莫元清想起来就窝火。袍哥三爷结结巴巴,费了很大劲才说出向不悔是花花肠子多,劝莫元清慢慢来。莫元清火烧火燎地又一拍桌子说:“屁话!”正巧小幺师送来茶点,小心翼翼地说:“莫大爷,三爷,请慢用。”莫元清眉头凝成一个疙瘩,袍哥三爷也不作声。这袍哥三爷说话不利索,心思却绕得快,说道:“大……大爷,你……说,向……向不悔百……百年之后,谁……啊谁……继承向家产业?”莫元清说:“你小子糊涂了是不是?这还用问,当然是向不争那根独苗向青云了。”袍哥三爷顺着话往下说:“但……但是,向……向青云,喜……喜欢唱戏啊……”莫元清被自己的心事重重压着,不耐烦地说:“那又怎么样?”袍哥三爷依旧嘴里跟不上趟儿地说:“唱……唱戏的少爷能……能管家业?不……不败家就……就……万幸啦……”莫元清端起的茶碗放了下来,定睛看着袍哥三爷,想起了向青云居然能忘了祭祖跑去唱戏的事,心思霍然转了个弯儿,试探着问:“你是说……”袍哥三爷左右看看,对莫元清说这不是说话的地方,莫元清领会,“这事咱先不提。”两个人正端起茶碗,一个约莫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跌跌撞撞跑进茶馆,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大爷!大爷!”莫元清循着喊声,看到跑进来的是自家轮船公司的一名职员,满头大汗,斥道:“喊什么喊,喝碗茶也不安心。”职员说:“大爷,不好啦。”袍哥三爷没有结巴,朝职员说:“喊什么?过来。”并朝职员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放慢脚步。职员走到莫元清身边轻声说:“大爷,我们让人打兵差啦。”打兵差,是指军阀强拉民营商船运兵运粮,不给运费,连燃料费也不给。·030·莫元清听罢,腾地站起来,喊着小幺师记账,就和袍哥三爷、职员走出了茶馆。莫元清边走边对袍哥三爷说:“到账房拿一百大洋,到码头找我。”莫元清和职员朝码头走去。??几个端枪的大兵站在莫家轮船上,这是杨森部的兵,团长李克彪叉腰站在甲板上。他奉命到万县驻防,刚一到就接到上峰命令,要他征调艘轮船运兵。莫家轮船公司经理拱手作揖,好话说尽,求军爷高抬贵手放过莫家轮船。李克彪自然不会答应莫家轮船公司经理的哀求,因为他征不到轮船就会被军法处置。经理自觉山穷水尽、无力回天时看到了莫元清,仿佛一下子抓到救命稻草,说道:“好了好了,我家大爷来了。”李克彪满不在乎地说:“大爷?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经理下船,和莫元清嘀咕了几句,莫元清上船,双手竖起大拇指交叉胸前,右手在上,左脚上前半步,翘起脚尖,右脚微曲,身子半屈。看到眼前的这位爷给自己丢了个拐子,李克彪一惊,同样双手竖起大拇指交叉胸前,右手在上,左脚上前半步,翘起脚尖,右脚微曲,身子半屈,说:“原来是万县码头舵把子莫大爷,失敬失敬!兄弟合川码头六义社大老幺李克彪,初到贵码头,理当请安投到,无奈军务在身,不及拜见。得罪!得罪。”莫元清说:“客气!客气!原来是合川义字堂凤尾老幺,幸会!幸会!”两个人收了身段,莫元清说:“堂下弟兄讲,和哥子有些误会,不知何事?有用得着兄弟的,请讲!”李克彪说:“惭愧惭愧,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手下没长眼,征了哥子你的船。”袍哥三爷匆匆赶到,莫元清接过两封大洋,塞到李克彪手中说:“误会误会。既然是哥子你要用船,兄弟自当效劳,不过兄弟眼下有些困难,还望哥子你海涵。”·031·李克彪忙推辞着,但最后还是收下大洋。莫元清叫袍哥三爷见过李克彪,两个人互相拱手,互道幸会后,李克彪为难地对莫元清说:“既然你哥子有情有义,兄弟也不能绝情绝义。可是军令难违,你哥子还要给兄弟想个办法。”袍哥三爷凑上去对莫元清耳语了几句。莫元清面露喜色,请李克彪到客舱说话,让袍哥三爷传人看茶。向不悔处理完公司的重要事项,想起了第一天到公司上班的向青云,正想去找他时,马文俊带着向青云走了进来,看到莫英豪居然依旧跟在向青云的后面,他忙客气地让莫英豪先回了家。莫英豪走的时候未免有点沮丧,但想着向青云毕竟已经在公司上班,不能再像往常那样和自己玩,他也只好跟向不悔和向青云告辞,但走的时候,还是偷偷和向青云对了个眼神,他知道向青云一定明白那眼神的意思。看着莫英豪走远,向不悔让向青云坐了下来,转头问起了向青云的表现,马文俊说:“少爷对公司的事很感兴趣,问了很多问题,挺好的。”向不悔让马文俊去忙其他的事,然后就和向青云聊了起来。向青云说在公司里看到了许多以前没有见过的东西,他说公司的人对他都很好。向不悔听后微微一笑,心想,向青云还是小孩子心性,因此便因势利导地问向青云知不知道大家为什么对他很好,向青云摇摇头。向不悔说:“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将来有一天你会当家,他们的饭碗攥在你手上。”向不悔耳边响起大哥的话,再看看向青云不解的神情,语重心长地说,“这就是人情世故,懂吗?你在戏台上看到的是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上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可你眼前的世界不一样,有时候甚至正好相反,好人看起来像坏人,坏人看起来像好人。”·032·向青云疑惑地瞪大了眼睛。向不悔想,这些话,向青云一时未必能懂,看样子还是慢慢引导为好,于是便接着说:“当然啦,我不是说他们是坏人……他们当然都是好人。我只是告诉你,为了生计,很多人不见得会跟你说真话。”向青云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向不悔接着说:“不要恨你爹,他和我的心思一样,盼望着你早点成才。青云,向家的产业将来就交给你了,你可要争气啊!”向青云点了点头。向不悔让向青云去找马文俊,说今后先由马经理带着他熟悉公司的业务。向家轮船鸣笛靠岸,码头工人甩过缆绳系好,两名工人抬过跳板铺上,船上水手正固定跳板。一队士兵闯进码头,冲上了这艘船。突然的变故,使船上的工人不知所措,忙叫着陆船长。上来的士兵端起了枪,勒令喧哗的水手不要动。陆船长从船舱里跑出来,看到一个歪戴着帽子,脸色红如猪肝,还不住打着酒嗝的军官正往船上爬。陆船长不知所措地问:“长官长官,这是怎么回事?”已经上了船的李克彪左右摇晃着,拿枪顶了顶帽子,蛮横地说:“怎……怎么回事?打……打兵差!”说到这,一个酒嗝又犯上来,他忙鼓起了腮帮子,等吐完嘴里的气,又定了定神,他才继续说,“大家都听好了,各安职守,不……不得擅离,等候开船命令!凡下船者格……格杀勿论!”陆船长和水手们都吃了一惊,叫了起来:“我们船上还有货啊!”李克彪摇晃着身子,举着枪在自己眼前晃了晃,然后指着陆船长,说:“让你那帮龟儿子给老子把嘴闭上。”原来,李克彪之前打了莫元清的兵差,莫元清赶到后,才知居然打的是袍哥仁字号大爷的船,都是袍哥兄弟,再说他这义字号的老幺本来级别就不如人家,两封大洋又装进了腰包,一阵酒足饭饱之·033·后,他便借着酒劲,顺着莫元清的指点跑到码头来候向家的船,没承想刚到码头,就看到向家的轮船泊了岸,他便指挥士兵冲了过来。陆船长想着船上还有货,东家也不在,不能就这样将船让人弄走,忙赔着笑脸央求着:“长官息怒,息怒……我们是说……是说……要和东家说一声。”李克彪用枪顶了顶陆船长的胸口,然后把枪晃到了陆船长的脑袋上,说:“你个龟儿子再说一遍,别说不信,老子能马上让你脑壳开花。”说完,他收起了枪,晃着往船舱走去,一不小心,帽子被舱门碰了一下,掉在地上,一个士兵赶紧跑过去帮他捡了起来。陆船长虽然看着李克彪晃进船舱滑坐在椅子上,但他也不敢离开,毕竟那枪子吃不起,正无计可施的时候,他看见莫英豪好奇地跑过来看热闹,忙冲着莫英豪喊道:“莫少爷!莫少爷!快帮我告诉向二爷,我的船被打兵差了!”莫英豪一看船上的阵势,答应一声,转身就跑。不一会儿,向不悔带着一群人来到了码头。站在船上正张望的陆船长看到他们,不禁舒了一口气,心中暗叫:“娘老子啊,总算来了,这下好了。”忙把向不悔他们迎上了船。李克彪见向不悔、向青云、马文俊走进船舱,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打着酒嗝问道:“你又是哪个?”陆船长回道:“李团长,这是我们东家。”李克彪身子向前倾了一下,斜着眼睛看着向不悔,嘟囔着:“什么东家西家,东家是什么东西,耽误了老子运兵,老子枪毙了你。”向不悔忙向李克彪一拱手:“在下向不悔,向氏轮船公司经理,请问这位长官贵姓?”李克彪没有说话,又滑坐在椅子上,斜眼打量着向不悔。陆船长忙替他介绍着:“东家,这是李团长,刚来万县。”向不悔上前一步,低声问道:“哦,李团长,不知李团长这是……”·034·“奉命征调船只运兵。”向不悔一挥手,向青云、马文俊等一干人等忙退出船舱。向不悔看士兵没有注意这里,忙把一封大洋塞进了李克彪的手里,说道:“既然是李团长到万县,向某本应先行去表达敬意的,有点怠慢了,这点钱给兄弟们买点茶喝。”李克彪用手捏了捏封着的大洋,翻了一下白眼,说:“那……那我就替兄弟们谢谢向老板了。”向不悔看着李克彪把大洋放进了怀里,笑着说:“好说好说,李团长,眼下生意不好做,家里一日三餐都指望着它了,你看这船?”“好!既然向老板是场面上的人,李某就交你这个朋友。本来要征你家两艘船,现在我给你面子,只征一艘!”李克彪喝多了,但他并没有醉,摸着怀里的大洋,他也装着买下了这个人情。“李团长,你看我这船上的货?”向不悔又试探着。李克彪站了起来说:“向老板,李某这可是军务,耽误不得的。”看着向不悔又拱起了手,问道,“还有什么事?”“我家大哥在重庆商埠督办处任民政局长,你看……”向不悔把向不争抬了出来。李克彪又坐了下去,靠在椅子上,慢条斯理地说:“向老板,你如此精明,怎么说外行话?你家大哥是刘湘刘司令的官,兄弟我是杨森杨司令的兵,两家巴不到啊。”向不悔假装惊讶,说道:“李团长这话就诧异了,据向某所知,刘司令和杨司令可是同学,怎么能说两家巴不到呢?”向不悔本不关心官场上的事,但刘杨两个人的关系他还是清楚的,他想兴许这一招能管管用。李克彪还确实愣住了,想了想,他的口气稍微缓和了一点,说:“既然这样,我得给刘司令个面子,那我就给你半个时辰,半个时辰过后,老子准时开船。”说完闭上了眼睛。向不悔忙走出船舱,招呼马文俊和陆船长找人马上卸船。·035·半个时辰过后,李克彪准时吆喝着把船开走了。向不悔看着远去的船,自言自语道:“还好,货没有丢。”然后带着马文俊和向青云离开码头,向公司走去。莫英豪知道他不能再跟着向青云,跑了几步追上去,拉了拉他的手。向青云回过头来,莫英豪朝同庆园的方向努了努嘴,向青云笑着点了点头。·036·第三章?爱上了戏子向青云已经几天没到戏园来捧场听戏了,夏天虹不禁失落起来,心想也许是那次上台唱戏他被家里人骂了,不再让他到戏园里来了吧?想着再也见不到向青云,她心里空落落的,想得越多,越觉得心没有地方安了。这天,同庆园挂出了水牌《琵琶记》,夏天虹饰演赵五娘,郭天顺饰演蔡伯嗜。夏天虹正对着镜子描眉,突然看见镜子里向青云笑嘻嘻地走了过来,心里不禁一喜,但却面无表情地继续描着眉,并没有搭理站在身后的向青云。向青云看夏天虹并没理自己,也不说话,就那么痴痴地站着,看着。终于还是夏天虹忍不住了,放下手里的笔,转过身来对着向青云,问:“几天没来,是不是被你爹骂了?”看着向青云只笑不说话,她朝向青云耸了耸鼻子,“你也是的,班主叫你上你就上?没脑子,哪有富家公子登台的?现在满大街都是闲话,怪不得你爹要骂你。”向青云笑着说:“被骂也值得,其实我一直想登台试试,只是没有机会,那天班主一说,我也没多想就答应了。说真的,能真正唱一出戏,这可是我的愿望呢。”·037·“你呀,真是一个戏痴。”夏天虹看着向青云,“哎,对了,你怎么会扯脸?这门功夫只有石金童的师父会,石金童也只学到点皮毛……”向青云不屑地说那玩意儿没什么,并说只要是绝技,有人能想出来,他向青云就能想出来。夏天虹笑说,吹牛。向青云脸色一正,说:“这可不是吹牛,要是吹牛的话,那天我还能演?”夏天虹想了想,点点头:“也是。”她好像想起了什么,问道,“那天你变了九次脸,可是石金童只有五张脸皮啊,怎么回事?”向青云笑嘻嘻地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绸包,递到夏天虹的面前。夏天虹好奇地问是什么,向青云打开,里面赫然是几张面皮。夏天虹惊叹了一声,忙拿起来,仔细地看着,不禁连连赞叹,抬头问:“哇,画得真好啊,谁画的?”向青云见问,随口回了句:“我。”夏天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富家公子居然会画出这么好的脸谱?向青云看着夏天虹不相信的神情说:“这有什么难的,你要不相信,我再给你画一张。”夏天虹的脸一下红了起来,看着向青云,不知说什么好了:“青云,你……”看着夏天虹涨红的脸,向青云很是奇怪,以为自己哪里出了问题,忙低头审视了一番自己,并没发觉有什么,问道:“天虹,你怎么了?”夏天虹更加害羞,为了缓解向青云的不解,她说:“青云,你好了不起。”听到夏天虹的称赞,向青云想到了父亲及二爸对自己的不满,苦笑起来:“也只有你说我了不起,我爹可说我是废物呢。”夏天虹想也没想就回了句“他不懂”,说完了才意识到自己失·038·言,忙用手捂住了嘴。夏天虹的娇羞之态让向青云心里一动,生出男人的保护欲,他忙笑着安慰她:“没事,反正他也不在这里,听不到……”两个人正说着,班主匆匆走了进来,通知大家该开戏了。夏天虹站了起来,向青云给她整理了一下行头。班主看到向青云,忙招呼着:“哟,向少爷来啦。那天少爷帮忙救场,我还没有好好谢谢你……”向青云说举手之劳不需感谢,班主应着,说那就请向少爷听戏吧。夏天虹咯咯地笑着走了出去,向青云也走到了台下,来到观众席。戏还没开始,锣鼓点慢条斯理地响着。莫英豪坐在桌边悠闲自得地喝着茶,看到向青云,便向他招了招手。自然,坐在那的观众也看到了向青云,一个地痞叫了起来,让向青云再表演表演扯脸,其他人也跟着起哄。向青云朝观众席拱了拱手,坐在了莫英豪的旁边。莫英豪递过茶水,取笑向青云:“又和夏天虹卿卿我我去了?”向青云故作奇怪地打量着莫英豪:“哟,你怎么会用卿卿我我这样的词?”莫英豪一撇嘴,哼了一声说:“当然是跟你学的了。哦,对了,青云哥,我发觉你们读书人说的话还真有点儿意思。”听到向青云说了句“废话”后,话锋一转,“不过,你们读书人胆子真小……”说到这,他停了下来,卖起了关子。向青云不禁“咦”了一声:“什么意思?”莫英豪这才接着说:“你看你和夏天虹都勾搭一年多了吧,怎么连八字都没一撇啊?换了是我,大胖小子也养下来了。”“英豪啊英豪,三句话一过你的真面目就出来了。这是情,懂不懂?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莫英豪听这话,不禁又取笑起了向青云:“看看,你还是难为情,难为情怎么勾搭女人?”·039·向青云被莫英豪弄得哭笑不得,回了句:“真是对牛弹琴。”莫英豪识趣地转了话题,问起了向青云既然已经在公司上班了,怎么还有时间过来听戏。向青云说是有马文俊帮着遮掩,嘱咐莫英豪可千万不要说出去。正说着,戏幕拉开,幕后一曲《锦堂月》唱了起来:“帘幕风柔,庭中昼永,草堂全家称寿。宣诏声来……”伴随着合唱,蔡从俭踱着方步上了场。此时,向家轮船公司里,向不悔半天没有看见向青云了,问正走进办公室的马文俊向青云的去向,马文俊应付着说向青云去接货了。马文俊手里拿着两张单据,把其中的一张递给了向不悔,说:“二爷,这是本月要付的码头租金……涨了一成。”向不悔“哦”了一声:“怎么又涨了?”马文俊很无奈地说:“说是国事艰难,应一众体谅……其实是要招兵买马。”向不悔冷哼了一声,马文俊又递上了手里的另一张单据:“二爷,这是海关的单子,厘金也涨了一成。”向不悔愤愤地一拍桌子:“这些洋人太贪得无厌了吧。”马文俊深有同感地说:“谁说不是呢,反正海关在洋人手上,咱也没有办法啊。”向不悔取出印章在两张单据上盖了章后,递给了马文俊。马文俊转身要走,向不悔叫住了他,问起了被打兵差的船回来了没有。马文俊说还没有回来,他请向不悔放心,说陆船长很老到,没有问题,以前公司的船也被打过兵差,也都没出过事。马文俊看着向不悔,问起了向小寒:“二爷,听说小姐要回来了?”向不悔点点头,说过几天就该从日本回来了。马文俊祝贺向不悔,说二爷一家总算可以团圆了。向不悔沉郁地说:“且慢恭喜,还不知道在东洋待了几年变成·040·什么样呢!”马文俊说:“小姐本来就果敢英武,不输须眉,这次留洋回来,一定更上一层楼。”向不悔担忧起来:“也就更不像个女孩了……不说这个了。文俊,洋人那几家轮船公司最近有何动向?”马文俊一听说到洋人的公司,就马上把他知道的日轮和英轮的轮船情况告诉了向不悔。向不悔听后,神情严肃,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同庆园里,向青云微闭双目,手指轻击桌面打着节奏,自得其乐。莫英豪对这类文戏不感兴趣,边吃点心边左顾右盼。台上,正演到第二十二场《书馆》,牛小姐把赵五娘引了上来。饰演赵五娘的夏天虹上台之后,就一直寻机注视着向青云,却见向青云只是闭着眼睛,心里有点不高兴,愠怒之下,也没给饰演蔡伯嗜的郭天顺好脸色。郭天顺更是不痛快,心想赵五娘是蔡伯嗜的妻子,夏天虹在舞台上本应是看向他才是,但她的目光却总往台下的向青云瞟,便不由得迁怒起向青云来。这时正到蔡伯嗜问赵五娘他父母的唱段,郭天顺唱道:“……问到张大公,你连应道好好好,我看你袖里露出麻和孝,你不说,我知道,莫不是爹死娘还在,娘死爹未埋,爹娘皆死你未埋?”向青云听到这,“咦”了一声,睁开了眼睛,心想,怎么多了一句出来?他看向郭天顺,正看到郭天顺用愤怒的目光看着他。莫英豪来了兴致,叫了起来:“这唱的哪一出啊?怎么多词了?”台上的夏天虹本应是摇头摆手的动作,但她看着向青云,猛地把头一点,然后又摇了摇头。席间的观众哄叫起来。夏天虹的这一点头,气坏了郭天顺,原唱词是不能唱了,他只好顺着夏天虹的点头动作唱了下去:“点头来呀摇头来,莫非是其·041·中有事由,来来来,快把别后的事儿说分晓。”听到郭天顺的唱词,夏天虹才猛然一惊,知道这是在舞台上,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于是便顺着唱词唱了下去:“从别后,遇饥荒,树无枝叶草无秧……”向青云听到唱词没有了问题,便接着闭目欣赏,周围的观众也安静了下来。戏散场了。观众陆陆续续往外走,向青云却走到后台,莫英豪招呼着他,向青云回过头来,让莫英豪先去隔壁的茶馆押宝,说自己马上就到。莫英豪嘀咕了一句:“马上?哄鬼啊!”就转身去了隔壁的茶馆。郭天顺正和夏天虹抬杠,互相指责对方的不是。看到向青云进来,他们住了嘴,不再说话,也不再看对方。向青云看着嘟着脸的夏天虹问道:“天虹啊,今天不对啊,怎么点头了?”郭天顺转过头来看着夏天虹,应着向青云的话:“你看,向少爷都看出问题了。你还说不是你的问题?”夏天虹瞪着郭天顺:“他懂什么?还不是你!”说完哼了一声,就去卸妆了。向青云一脸的迷惑,愣了。郭天顺收起了自己的情绪,反替夏天虹打圆场,说她那是在跟自己怄气呢。说完他也坐到了夏天虹的身边卸起妆来。向青云站到了夏天虹的另一边:“天虹……”他怀里揣着从家里拿来的洋布,寻思着以什么理由给夏天虹。夏天虹不耐烦起来:“去去去,你没看到人家正忙着呢吗?”向青云自顾自地坐了下来,从怀里掏出洋布,轻轻展开,用手摩挲着连连称赞“好布”。夏天虹在镜子里看到了向青云的动作,偷偷地注视着他手里的洋布,细碎的花型,缤纷艳丽真是一块好布。向青云一挪身子,洋布的影子从镜子里消失了,夏天虹一怔,·042·偷偷侧过脸去看。向青云猛一回头,正好对上了夏天虹的目光。夏天虹脸一红,急忙转了过去,但还是忍不住斜了那花布一眼,却听到向青云自语着:“真是上好的洋布啊……可惜送不出去了……”正在卸妆的郭天顺转过脸问道:“洋布?什么洋布?”向青云忙说没什么,就把洋布揣进怀里,起身向外走去。夏天虹对着镜子看着他的背影,心想反正那洋布也是送给自己的,便故作镇静没搭理向青云,但看到向青云走到门口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猛地跳起来冲过去,将手伸进向青云的怀里。向青云一把抓住她的手,明知故问:“干什么,干什么?”夏天虹娇嗔一笑:“快给我,你这个坏蛋!”向青云笑着,任由她把洋布掏了出来。夏天虹把洋布展开,“真好看,哪来的?”向青云告诉她反正不是偷的。夏天虹追问道:“送我?”向青云反问道:“你说呢?”这回答的意思很明显,夏天虹笑起来,看着向青云说:“好了,看在这块洋布的面子上,我不跟你计较了。”向青云念了一句道白:“谢小姐—”郭天顺一直看着他俩,看到夏天虹这么喜欢这块洋布,语气酸酸地说:“哟,向少爷给师妹的是什么东西啊?来,我看看,是什么宝贝?”说着就想拿洋布,夏天虹手一甩,他抓了个空。郭天顺露出了尴尬的表情,转向向青云,“向少爷,你来评评理,我看看又怎么了?”向青云对郭天顺说:“也不是什么宝贝。”继而又对夏天虹说:“让你师哥看看也不妨事,就让你师哥看看好了。”夏天虹把脸一扭,说:“谁说不是宝贝,就是宝贝。”在她心里,只要是向青云送的,都是宝贝。郭天顺的脸色难看起来,转过身去。这时候,班主走了进来,看到他们奇怪的表情,问:“老天爷,怎么还没卸完妆?开饭了!”·043·郭天顺借着这个机会,走了出去,向青云和夏天虹悄声说了几句,也赶紧去隔壁的茶馆找莫英豪去了。吃过了饭,夏天虹回到房间,坐在床上,摸出了洋布轻轻地摩挲着,红晕渐渐飞上了脸颊,猛地一下扑到床上,把脸埋在了洋布上面。过了一会儿她才把脸转了出来,脸上露着甜蜜的笑容。想起了刚才《琵琶记》中的唱词,她又不禁哼唱了起来:“要相逢不能够,除非是梦里暂时略聚首。”脑海里浮现出了戏台上的向青云快速地变脸,耳边仿佛又响起了观众的喝彩连连。夏天虹又念出一声道白:“好一个妖怪,真是可爱啊……”她任由自己沉浸在对向青云的思念中。从茶馆出来后,向青云和莫英豪便各自回了家。向青云走进家门,看到大家围坐在饭桌前正要开饭,秦氏和刘氏招呼着向青云坐了过来。站在一旁伺候的丫鬟端过一盆水,向青云洗过手后,挨着向老太爷坐在了一侧。吃饭间,向不悔问到了向青云去李老板接货的事,向青云知道这是马文俊替他遮掩而扯的谎话,应付说了几句。秦氏听说儿子去接货,心疼地夹了块肥肉放在了向青云的碗里,让他补补身子。向青云皱着眉头,说自己一向不吃肥肉的。秦氏借说公司的工作累,逼着向青云把肥肉吃了下去。向不悔看嫂子这样惯着向青云,怕把向青云惯坏了,说公司的活没有那么苦。没想到,向不悔两句话,就引来了自己堂客刘氏对他的不满。刘氏说:“谁的儿子谁心疼,你不懂……我要是有儿子,比嫂子还疼呢!青云,多吃点。”向不悔看到这妯娌俩这样惯着向青云,也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秦氏把话题从向青云身上转到了洋布身上,问谁知道放在自己屋里的洋布去了哪里,看到大家都在摇头,她问向青云,向青云也是摇了摇头,她就奇怪地看着向青云,说向福一大早就看见他进去了。·044·向青云一惊,推说自己是进去找剪刀了,并没看见什么洋布。秦氏“哦”了一声。刘氏说一块洋布也没什么,说把自己屋里那块送给嫂子算了。秦氏想也可能是下人偷着拿了,不停地说着一定要好好调教下人的话。向青云一看这架势,撂下饭碗,就赶紧溜出了家门,去找莫英豪了。莫家饭堂,莫元清和袍哥三爷的酒喝得正酣,也没在意坐在一旁安静吃饭的莫英豪,说起了向家被打兵差的船。当袍哥三爷说到船还没回来时,莫元清狠狠地说:“最好永远别回来,看你向不悔还敢不敢和我斗!李团长跟我是袍哥弟兄,打你向家的兵差就是一句话的事!老三,你这条计用得好!”坐在一旁的莫英豪心里一惊,抬眼看着莫元清。袍哥三爷竖起大拇指,夸着莫元清:“大爷……这……这招好,这……这……这叫啊李……啊李……啊李代桃僵!”莫元清哈哈大笑说:“我看应该叫向代莫僵,向家代莫家应付兵差嘛!”袍哥三爷忙点头称是。莫元清端起酒杯敬他,他急忙端起酒杯,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连称不敢不敢。两个人又是一饮而尽,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实在忍无可忍的莫英豪腾地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对着莫元清:“原来青云哥家的船被打兵差是你们做的啊。爹,你们怎么做这种事?”莫元清和袍哥三爷这才意识到莫英豪的存在,两个人一下愣住了。莫元清挥起手,向莫英豪打过去,叫着:“你个小王八蛋,敢教训老子,反了你了!”莫英豪将身形一闪,躲过了莫元清挥过来的拳头。莫元清无奈看着已经长大的莫英豪,知道动拳头已是教训不了儿子了,解释着:“老子不这样做,莫家的船就打兵差了!你懂不懂?”·045·莫英豪依旧瞪着眼睛看着莫元清,说:“那也不能害他们家啊。”莫元清一听,更不耐烦了,把手一挥:“滚一边去,大人说话别插嘴。”莫英豪正和父亲较着劲的时候,仆人进了门,禀告说是向少爷来了,在外面候着呢。莫英豪一听,撂下饭碗就站了起来,莫元清瞪着眼睛对他说:“英豪,不是跟你说了嘛,别跟向青云在一起鬼混。”莫英豪怕莫元清又要说什么向青云的坏话,忙推说是自己找向青云有事,说着转身就往外走。身后传来了莫元清的嘱咐:“哎!那事不准对向青云说啊,要是说一个字老子打断你的腿!”他指的自然是打兵差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