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眼神,她见过一次便不会再忘,她没想过能再次遇到他,毕竟长河漫漫、人海茫茫,只有一面之缘也算不上什么熟识。人潮拥挤,再次见到他是三年后在榕城市某高校里举行的一场有关“战争与战地记者”的分享会上。安逸侧着身子在摩肩接踵的会场里艰难地朝前挪步着。当她赶到的时候,分享会的演讲已然接近尾声。只是片刻的工夫,迟到的她随着台下响起的雷鸣般的掌声,顺着众人的目光瞥到了台上最后一名演讲者鞠躬谢幕的身影。那是个身材高挺的男人,他的眉梢处隐约留有一道浅淡的疤痕。一双熟悉的眸,透彻乌黑,依旧如故。依旧是匆匆一瞥,记忆却早已随着那双深邃的瞳孔穿梭回了三年前惊心动魄的一刻。现在看来,那记忆显得那样模糊……2011年3月,栗国战争全面爆发。彼时,安逸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电视台小记者,刚刚踏上记者一行的她便主动请缨,第一次前往战地进行报道工作。同年4月,林樾携同搭档魏旭阳赶赴栗国,踏入了邦加萨(栗国城邦)这片战火纷飞的土地。林樾已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进入到交战战区进行拍摄工作了。那时,当那颗火箭弹落在离自己两三百米距离炸开的时候,他又一次地感受到了战地的无常。“旭阳,是突袭!不要拍了快走!”林樾高声呼喊着搭档魏旭阳的名字,让对方快点跑。刹那间,他与魏旭阳便被涌来的混乱人群所冲散。林樾背着笨重的摄影器材,拨开层层人群,穿过拥挤人群间的缝隙,尽可能向安全的区域跑去。而涌来的人群像是受到惊吓的鸟儿一样四下乱窜,没有目标方向。“肖义志,你们在哪儿?”战火片刻间便已烧红了整个邦加萨的天际线,在轰鸣的战火炮声里安逸的高呼声显得微乎其微。只身一人迷失在混乱人群里,安逸顿时心慌意急。她也想着先行朝安全区的方向撤离,却远低估了危险来临时,逃亡者的力量。“啊!”安逸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冲撞到,一下子身子便失去了平衡,猛地向后一倾。下一秒,她便跌进了一只厚实的臂膀里。安逸时至今日也都说不上来,自己与他初次眉目相对时的那种感觉。身处异国硝烟弥漫的战场,陌生的东方男人又显得那样亲切。或许这便是命运的奇缘,跌跌撞撞间,林樾从混乱的人群里擦身接住了快要跌倒的安逸。与他的初次相见竟显得是那样狼狈不堪,安逸永远也忘不了那么一天,自己这般狼狈的面容,会被他,被一个陌生的男人尽收眼底。“小心!”他将安逸揽入怀中,用手护住了安逸的头部,用胸膛紧紧地护住她的身体。人群继续从两人的身旁碰撞而过,林樾用身体抵挡住了迎面而来的碰撞。“你没事吧?”“没……没事。”安逸因受到惊吓而喘息未定。在那一刻的炮火轰鸣声里,安逸确切地感受到了身旁这个陌生男人急促的鼻息。她从未与一个陌生男人靠得这么近,近得与他紧贴在一起,一同呼吸着此刻烟火弥漫的紧张空气。“你是中国人?”定下神来的安逸脱离开林樾,惊奇地望向他。“你也是?”林樾也这才反应过来。林樾万没有想到除了自己,竟然还会有中国同胞跑到这样一个炮弹横飞的战区。“你一个女孩怎么会孤身一人跑到这里?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是来不及撤离吗?”林樾疑惑地问。安逸并没有急于回答他抛出来的这一连串问题,而是看见林樾挂在胸前的相机,以及他身上携带的大大小小的摄影装备,笑说:“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是记者啊!你没见过女记者?”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再说了,我也不是一个人,只不过和搭档走散了。”两人目光再度相视。“你也是……记者?”林樾顿时化解了心中的疑惑,不过看样子不像。安逸点了点头。同行加同胞就因为这样才倍感亲切,两人相互对视着不约而同地傻笑了。两人仿佛都已忘记了自己还未脱离危险区。又一颗火箭弹在不远处落下炸开,巨响过后,硝烟裹挟着热浪在空气中滚滚扑面而来。“小心!”林樾再次一把拉住了她,按住了她的头部,两人卧倒在洼地里。不断有掀起的沙土落向匍匐在地的两人,接二连三的炮弹在两人的不远处相继落下。来不及寒暄,两人被突如其来的火箭弹吓得面如土色,一想到如果这颗火箭弹要是恰巧落到了自己脚下,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想到这里,两人便不寒而栗起来。安逸的心脏在历经了这一连环的惊心场面之后,仿佛就只剩下了急促且机械性的扑通跳跃。她甚至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全身的每一处毛孔都在无限地扩大,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直立着瑟瑟发抖。热浪飕飕地从两人的头顶呼啸而过。那一刻,林樾深切地感受到了死亡濒临的气息,那真是一种无助的感觉。即使这样的感觉自己曾无数次体会过,可当这一刻再度降临的时候,这种卷土重来的滋味,竟是那么让人无以言表。“我们先撤离这里,要不然下一颗火箭弹落在你我的身旁,我们可能就要去见上帝了。”林樾对着自己身旁这个陌生的女人说道。因为怕炮火的巨响声掩盖掉自己的声音,林樾说话基本是靠吼的。硝烟弥散之后,林樾一只手拉着安逸的手,一只手护着头部,半蹲着迅速地往安全区前进。那时安逸就这样被这个男人宽大的手掌紧握住了不停颤抖的手,弓着背脊狂奔在硝烟弥漫的战火里,像电影里慢镜头的升格那样,穿梭着。他回过头来将目光望向自己,而自己却看到了他眉宇处缓缓蜿蜒流淌出的猩红色液体。林樾感觉到自己的额头处传来了一阵湿热感。这大概是刚才在躲避火箭弹的时候被飞溅出的弹片刮擦到了眉角。逃到安全区后,安逸迅疾地从口袋中掏出应急的纱布替林樾止血擦拭。流淌的血像一条飞舞的血蛇,透着那股浓烈独特的腥香。好在伤口并不是很大,亦不是很深,血很快便止住了。安全区外人群拥挤,到处是寻觅的声音与身影。她用微颤的手替林樾清理完伤口,内心依旧难以平复。她深深吐了一口气,一想到刚才的场景,心脏就止不住地怦怦跳动。“幸好这伤口不是很深,要是伤口再往下移一点可就伤到眼睛了。”她一边替林樾擦拭掉沾染在脸上的血渍一边说。林樾感受到她那双手轻轻触碰过自己脸庞时的温暖。她小心翼翼,神情舒缓,像是在做着一件不容打扰的事那样投入。林樾看见了她眸子里涌动的流光,感觉自己脸上顿时涨起一阵羞涩的潮红。他屏息凝神,想刻意躲避开她那双动人的眼眸。“我……我还是自己来吧!”他夺过湿纸巾,那种不自在的感觉真叫人难受。这是第一次有一个女孩让林樾心跳骤快,是一种他至今也说不出的感觉,像内心里一颗破土而出的种子第一眼看到阳光的样子。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一个怯弱的女孩在自己面前竟那么想保护她。“已经没事了。”林樾看着她,情不自禁地笑了。安逸望着离散的人群,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我还要去找我的队友,再不会合,他们该着急了。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就此分别了!”安逸急匆匆地向人群深处跑去。林樾看着她的背影,手紧握着带有他自己血渍的湿纸巾。“哎,你叫什么?”反应过来的林樾立即向她远去的背影呼喊道。“我吗?我叫安逸——平安的安,逸就是走之旁加个兔。”她止步回答完后,挥手告别,转身继续朝前跑去。“安逸……安逸。”林樾在嘴里缓缓地默念了两遍这个名字。“喂——那个……我叫林樾!”安逸却早已跑远。“‘歌声震林樾’的林樾!”他对着安逸渐行远去的背影再次喊着,可这次林樾不确定她是否能够听得清楚。炮火的巨响淹没了林樾的喊声,又一颗炮弹落下,在林樾的身后绽放出一道刺眼的橘红色光束,瞬间照亮了天际,也仿佛一下子吞并了一切事物。“感谢林樾先生精彩的演讲,谢谢。接下来是分享会的提问环节……”主持人字正腔圆地将那个名字报得格外响亮震耳。安逸一怔。他叫什么?林樾?在此之前他的名字竟显得那样模糊。原来他就是林樾……那个赫赫有名,无畏生死,勇闯过大大小小主战场拍出令人惊叹不已的照片的林樾。就是眼前这个,三年前在邦加萨紧握自己的手奔跑在战火硝烟里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