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人物

本书未出版,本书为《古城人物》插图本,收入贾大山记述正定古城人物及生活的短篇小说,生动鲜活地描绘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及其前后一段时间里正定街头的风俗画卷以及富有代表性的正定人物。将富有正定古城特色的风俗、人物生动地再现文字里,插画由河北知名画家刘现辉实地考察后并与作者亲属深入交流创作而来,极富地方特色。《古城人物》重编并配以插图的形式,以全新的视觉感官来讲经典作品进行在推广,有很好的的社会意义,相信也会有很好的经济效益。

第一章
贾大山?
◎?著(插图本)河北·石家庄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古城人物:插图本/贾大山著.—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2021.5ISBN978-7-5511-5615-8Ⅰ.①古…Ⅱ.①贾…Ⅲ.①短篇小说-小说集-中国-当代Ⅳ.①I247.7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21)第046968号书??名:古城人物(插图本)???GuchengRenwu著??者:贾大山插??图:刘现辉策划统筹:张采鑫?李?爽责任编辑:梁东方?林艳辉??责任校对:李伟装帧设计:王爱芹??????美术编辑:胡彤亮出版发行:花山文艺出版社(邮政编码:050061)(河北省石家庄市友谊北大街?330号)销售热线:0311-88643221传??真:0311-88643234印??刷:河北新华第二印刷有限责任公司经??销:新华书店开??本:787mm×1092mm132印??张:6.375字??数:110千字版??次:2021年5月第1版2021年5月第1次印刷书??号:ISBN978-7-5511-5615-8定??价:38.00元(版权所有翻印必究·印装有误负责调换)序
◎贾永辉有编者说我父亲的作品,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之后就把人情、人性提升到了更具人生哲理的形而上高度。
这句话界定了时间性,也就包括了这组“古城人物”系列。在他创作《古城人物》的时候,就和我妈从老家搬了出去。他的新住所离我单位很近。晚上我值班,好去他那里看一看、歇一会儿,就这机会,他好讲一些有趣的故事。
重温《古城人物》,仿佛又使我看见了很多熟悉而有趣的身影。他们都是正定城里的老居民,在这座古老的县城里,他们像其他人一样,坎坎坷坷地生活了一生。譬如,《王掌柜》中的王掌柜……那是一年入冬后的下午,刮着大风,我在上班路上,看见我的父亲穿着件呢子大衣,戴着一顶鸭舌帽,从十字街处的烧鸡店里出来。我问他干什么去?他笑眯眯地低声告诉我,找你001大队长伯伯歇会儿;我给他带着一瓶五粮液,买了只烧鸡,让他喝点儿。在大风中我要去送他,我知道去大队长伯伯家的路不近。
大队长姓王,回族,高高的个子,两只大眼上戴着一副花镜,最显眼的是那个光秃秃的头顶。他过去是四合街大队的大队长,我们晚辈看见他只有恭恭敬敬叫伯伯的权利,没有打问人家名字的资格。他会做一手非常好吃的回民菜。那天晚上正好我值班,便来到我父亲的住处,他笑眯眯地告诉我,今天下午,我用一瓶五粮液、一只烧鸡,让你大队长伯伯慢慢喝了一下午、讲了一下午故事,回来的路上,就想好了三篇小说。时间不长,《林掌柜》《钱掌柜》《王掌柜》便诞生了。
说到这里,我父亲不光讲故事好听,很多人都说,听他说话也是一种享受,那有板有眼的节奏,浑厚稳重的语气,从他嘴里讲出的知识,由浅而深的道理,总是有着一种特有的艺术魅力,对别人也总有着一种意想不到的效果。也有人说,听他说话胜读十年书,究竟胜与不胜,那是个人的感受。总之,在他会友时,不论屋里在座有多少人,总会听到他一个人的说话声;如果在窗外听,还以为他在自言自语,他那浑厚的语气、稳重的腔调、有板有眼的节奏、独特而渊博的知识形成了大家认为的、具有艺术魅力的语言,深深吸引着朋友002们。多年来,听到的或传到我耳朵里的都是大家对他的赞扬!—这不是我借机夸大事实,这就是我真实的父亲。
我老家是西南街的,大队长家是四合街的。我父亲和他结识,源于我父亲的发小、挚友,我的那位老赵伯伯。老赵伯伯在我们正定文化界也算是一大号了,他和父亲从小在一起唱戏,是多年的好朋友。后来,一位好唱戏的朋友家孩子结婚,便请了几位唱戏不错的朋友去唱会儿。大队长在那里帮忙,听戏上了瘾,感觉家里有什么事,请这帮人唱会儿也是一种面子、一种骄傲。大队长伯伯这样的心态,是他潜意识中对文化的一种酷爱。时隔不长,他家孩子也要结婚,还是家里有别的什么事,他便找到了我们的老赵伯伯,说是到家里唱会儿,还特意点名叫上我的父亲。他们就这样开始交往了。在后来的交往中,有着相识恨晚的感觉,友情伴随着生活、伴随着某种文化急剧升温!
后来发现,他们老弟兄几个人在一起,说话很随便,尤其是老赵伯伯和大队长伯伯,两人经常像年轻孩子一样,瞪着眼抬杠、斗嘴。两人抬杠、拌嘴很有意思,幽默感很强,语言也很精彩。我在旁边听着,有时笑得捂着肚子直流泪。他们抬杠到最后,或不耐烦的时候,总好有人瞪着眼说起仅限于他们之间的、很著名的003造句:“虽然我没有理,但是怪谁呢?”这样的造句很搞笑,从语言表达来看,却很紧凑。
我不明白,他们这一大把年纪的人要干什么。一天,大队长伯伯带着几个菜来找我父亲喝点儿小酒。然后他让我去叫老赵伯伯,说几天不见他、不和他抬会儿杠,我就憋得慌,我不能让他安生。他们抬杠,虽然不能形成什么系统的文化,但其中包含着很多生活常识,尤其是对于写小说的来说,能够学习很多精彩而又生动的语言。
一天,我正在上班,大队长伯伯忽然来找我,向我借了一本《康熙字典》。他拿着字典告诉我,你老赵伯伯净欺负我识字少,这下该我欺负他了,我得憋他个干瞪眼……我忽然想起来,《康熙字典》里都是些平时没见过的、不常用的字。几天后,老赵伯伯也来找我,冲我瞪着眼,急怪怪地埋怨了我一番,让我赶紧和他要回那本《康熙字典》。原来,老赵伯伯在他家看见了《康熙字典》上盖着图书馆的章,就想到一定是我借给他的……看来,那本《康熙字典》在大队长伯伯手里发挥了明显的作用。
终于明白了,原来他们都有着一颗非常珍贵的童心!他们抬过杠、拌了嘴并不真的生气,更谈不上记仇,并且友谊会更深。我结婚的时候,还不兴到饭店004请客,都是请厨子在家张罗。我的父亲便叫来老赵伯伯,他不但会唱戏、拉乐器,也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厨师。记得那天,他在我家和我父亲商量了半个下午,天黑的时候,就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大队长伯伯来到我家,一进门就向我父亲说摆几桌,几个凉菜,几个热菜,几个蒸碗。我光听,不搭理他。他一直说到八点多快九点的时候才走。我送他到街门口,才问他,明天我出了俺家街门,往东还是往西呀?你说了将近两个小时,到底谁家结婚呀?
大队长伯伯当时的叙述,要比我的文字表达有意思得多。当时笑得我又含起了泪花。做菜时,两人因为做菜不住地抬杠,但不耽误手里的活,看来他们做菜是非常娴熟了。中间还有一个姓吴的、好唱戏的厨子伯伯,他们的关系也非常不错,并且也知道他俩好抬杠;老吴伯伯便在他俩中间慢条斯理地、添油加醋地拱火,招得很多人在旁边看热闹,不时地发出一阵阵笑声。那天傍晚的时候,老赵伯伯忽然和我开玩笑,但他不笑,很严肃的样子,让我以后得好好巴结他,不然做满月宴的时候,就不管做菜了。
我又笑了。哪有明说让别人巴结自己的?这个老赵伯伯经常说些“人人心中皆有,而嘴中皆无”的言语。
005从某种理论上说,这也是我父亲过去教导我的话。
时隔多年,那些“古城人物”们相继驾鹤西去。在他们身后,为我们留下的是一阵阵欢快的笑声和难忘的乐趣。但愿欢快的笑声和难忘的乐趣与《古城人物》同在、与读者同在!
以上文字,算是对“古城人物”们的怀念吧,也包括我已故的父亲。
006目??录CONTENTS林掌柜/001钱掌柜/011王掌柜/022西街三怪/033“容膝”/054妙光塔下/062老底/071莲池老人/076老曹/082智县委/085书橱/092门铃/096水仙/103001担水的/108卖小吃的/112腊会/117好人的故事/123游戏/129邵思农先生—古城忆旧/135临济寺见闻/138黄绍先/140童言/144聋子/149傅老师/152夏收劳动/158老拙/161友情/167东关武学/174后记/190002林?掌?柜府前街是个丁字街。丁字那一横是条繁华的东西大街,丁字那一竖是条僻静的南北小街。丁字街口朝北一点儿,面南蹲着一对石头狮子,面北蹲着一对石头狮子,四只石头狮子龇牙咧嘴,同心协力地驮着一座古旧的木牌坊,上书四个大字:“古常山郡”。木牌坊南边是我家的杂货铺子,木牌坊北边就是林掌柜的“义和鞋庄”了。
“义和鞋庄”不大,只有两间作坊,两间门市,黑漆板打门。那时的铺子都是板打门:门脸下面一道石槽,门脸上面一道木槽,中间那一扇扇活动的黑漆木板,叫“板打”。日出开板打,日落上板打。上板打是一种沉重的体力劳动,为了上得严丝合缝,每上一扇都要努力碰一碰。
于是,天黑的时候,整个城里就会响起一片巨大的啪啪、啪啪的声音,此起彼落,经久不息,显示着一种繁荣,充满了一片生气。
001不知什么原因,林掌柜的作坊是“闲人免进”的,更不许孩子们到里面玩耍。他家的门市我记得却很清楚:一排货架子,陈列着各式各样的鞋,让人想到一片干净周正的脚;门口的柜台上,放着算盘、笔砚、账簿,还放着一把特制的铡刀。那把铡刀小巧玲珑,好像一个古董,又像一个玩具。据说,只要顾客问一声:“掌柜的,鞋底里面,垫的是纸是布呀?”林掌柜便微微一笑,一手接过鞋,一手抬起小铡刀,咔嚓一声,把鞋铡作两截,送到顾客眼皮下看—林掌柜又叫“铡刀林”。
林掌柜五十来岁,长得方脸方口,硕大的鼻头也是方的。夏天,一条黑布裤子,一件白布褂子,总是刮洗得光头净脸;冬天,灰布棉袍,豆包靴头,一顶帽壳。他给人的印象:方方正正,干干净净,和和气气。跟人说话时,不论贫富长幼,总是一脸笑容,满口的“好,好,好”。
有一年冬天,邻居一个孩子身穿重孝,趴在他的柜台前面磕了个头,然后说:“我娘没了。”他也说:“好,好,好。”—惯了,和气也不看什么时候。
因了那把小铡刀,林掌柜的生意格外好。每当他家门前顾客多起来的时候,我便凑过去,很想看他铡一双鞋。
可是,在我的记忆里,那把小铡刀从来没有用过,只是那么放着,并且总是擦得明晃晃的。
一天,我正骑着石头狮子玩耍,杨跛子过来了,一跛002一跛地走到林掌柜的柜台前面,说:“买鞋!”那天顾客不少,林掌柜见他来了,赶忙拿出几双鞋,让他挑选。他拿起一双鞋,朝柜台上一扔:“铡一双看看!”林掌柜望着他,笑而不语。
“不敢铡?”“敢铡。”“不敢铡就不是好货!”“这么着吧,爷儿们!”林掌柜拿起那双鞋,一面用纸包着,一面笑着说,“这双鞋,拿去穿,钱,不忙给;鞋底磨通了,鞋帮穿烂了,好货赖货一看便知。”话儿也柔和,手儿也利落,话说完了,鞋也包好了,朝他怀里轻轻一扔,“别客气爷们儿,拿着,穿坏了再来拿!”杨跛子真的不客气,白白拿走一双鞋!顾客们都很气愤,林掌柜却依然笑着,说是:“只当铡了一双。”杨跛子住在后街里,土改的时候,表现很积极,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贫农团开会不再叫他了。他没有职业,但是整天泡茶馆子,泡戏园子,泡澡堂子。买卖人都很讨厌他,林掌柜为什么对他那么客气呢?晚上我问父亲,父亲笑着说:“要不怎么叫‘义和鞋庄’呢!”003父亲和林掌柜是至交。遇到下雪下雨的天气,或是生意不忙的时候,林掌柜便来我家铺子里闲坐。他总是叫我父亲“老鸟”,我父亲也叫他“老鸟”。直到今天,我只知道那是一个戏称,但不知道“老鸟”的真实含义。
两个“老鸟”到了一起,就要喝一点儿酒,“老鸟,喝点儿?”“喝点儿,老鸟。”他们到里间屋里,在炕上放个小桌,对面坐了,慢慢地喝。—我家卖酒,也卖松花、咸蒜、豆瓣酱。林掌柜非常欣赏我家做的豆瓣酱,吃到一个姜丝儿,不住说“好”。每次分别的时候,两人总要互相奉承一句:“我最佩服你的豆瓣酱。”“我最佩服你的小铡刀。”我也深深喜爱林掌柜的小铡刀。有一次,他们喝着酒,我问:“林大叔,你那小铡刀快不快呀?”“快呀,飞快飞快。”“一年铡多少鞋?”“早先铡一些,后来就不铡了。”“既然不铡了,要它干什么?”“放着。”父亲说,“世界上有些东西,一定得有,用到不用的时候,便是用好了。”林掌柜乐了,举起酒杯说:004005“知我者,老鸟也!”他们每次喝酒,总是这么快活。
后来,很有一阵子,林掌柜不到我家铺子里来了。父亲也很忙,不断到什么地方去开会。人们都说城外的庄稼人已经到了社会主义社会,城里的买卖人也准备向那里迈进了。
林掌柜最后一次到我家铺子里来,是在那年腊月,一个下雪的晚上。那时候买卖家已经不再进货了,关门也早,大家怀着各种不同的心情,等待着敲锣打鼓那一天。
那天天很晚了,父亲站在货架子前面,正自盘算什么,林掌柜把门一推,头上顶着几片雪花进来了。父亲说:“你也没睡?”“睡了,又起来了。”林掌柜结着扣子说,“我想看看你。”“看我什么?”“有人说工商业者黑夜哭白天笑,我看看你哭哩笑哩?”父亲低下头,说话变了嗓门儿:“我也不哭我也不笑,只是心里麻烦……”“你有‘蛰财’?”“没有。”006“你能变成‘亨茂号’?”“休想,那是大买卖。”“这不得了!”林掌柜把手一拍,“那你麻烦什么?”父亲抬起头,眼里含着泪说:“老鸟,以后挪了窝儿,咱们还能坐在一起摆个龙门阵不?”“就为这个?”父亲点点头。
“能摆,什么时候也能摆个龙门阵!”林掌柜说着,哈哈笑了。
父亲擦擦泪,也笑了:“你不麻烦?”“我不麻烦。”“你不麻烦起来干什么?”“我想喝两盅。”“没菜。”“有菜!”林掌柜自己下手,弄了一碟韭菜花儿,弄了一碟豆瓣酱,然后从酒坛里舀了一小壶酒,说是一醉方休—林掌柜心地坦和,总是那么快乐。
可是,他刚抿了一口酒,突然皱起眉头:007“酒里掺水了?”“没有。”父亲一愣。
他又抿了一口,红着脸嚷起来:“掺水了,肯定是掺水了!”父亲尝了一口,脸也红了,急得拍着桌子说:“咦,这就奇了!”“你从哪儿进的酒?”“专卖处!”“最近,谁来打过酒?”“昨天,前天……杨跛子!”“披一件破大袄?”“披一件破大袄!”“要赊账?”“要赊账!—三斤的瓶子灌满了,提下柜台,才说要赊账。我说不赊账,他就不打了……”“酒呢?”“我又倒回去了!”“坏了!”林掌柜仰起脖子,咯咯咯地笑起来,笑得没了声音没了眼睛。他说,杨跛子打酒,惯用此法:他的破大袄里另外藏着一只瓶子,里面装满凉水……父亲听了,也被气笑了:“你说,这半坛酒……”008“洒了!”“洒了?”“再卖倒字号。”“快关门了,还怕倒字号?”“人也有字号。”“半坛酒,总有七八斤呀……”“不喝了,睡觉!”林掌柜好像生气了,起身要走,父亲赶忙拦住他:“怎么了,老鸟?”“你不听朋友劝告!”我赶紧开开门,抱起酒坛子,把“酒”洒到街里去了。林掌柜拍着我的头顶笑了笑,说是:“这小子长大了做买卖能发财。”我要去给他们打好酒,他说不用了,父亲也说不用了,催我去睡觉。
我不想睡觉,躲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看他们喝酒,听他们说话。他们的话题很散漫,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一会儿谈到城里,一会儿谈到乡下……父亲脸上刚刚有了一点欢快的颜色,林掌柜却把嘴一撇,瞅着那两碟小菜哭起来了。父亲好生奇怪:“老鸟,醉了?”“我也麻烦!”“你有‘蛰财’?”009“没有。”“你能变成‘永泰昌’?”“休想,那是大鞋庄。”“这不得了!”父亲也把手一拍,“刚才怎么劝我来?”林掌柜抬起头,眼里含着泪说:“老鸟,以后见了面儿,还能吃上这么好的豆瓣酱不?”“就为这个?”林掌柜点点头。
“能吃,什么时候也有卖豆瓣酱的!”父亲说着,忍不住笑了。
林掌柜擦擦泪,也笑了。
雪悄悄下着。一阵阵寒风,不时把一两片雪花从板打缝里扔到柜台上来。鸡叫头遍了,他们的话还没说完,最后三举杯,倾注了半生的情意:头杯酒,三十年打早摸黑,苦巴苦干,两家都有吃有穿,没饿着没冻着,喝了;二杯酒,两家相识相知,老不哄少不欺,谁也没有做过亏心的买卖,喝了;最后一杯没有喝,他们把酒洒在地上,敬了天地财神,算盘和秤,还有那把小铡刀。
010钱?掌?柜一棵古槐,树干已经空朽了,枝叶依然茂盛,葱葱茏茏像把大伞,半遮半掩着一个杂货铺—公私合营第四门市部。
这个门市部,两人经营着,一个是我父亲,一个是钱掌柜。钱掌柜是组长,我父亲是组员,一官一兵。
钱掌柜比我父亲大两三岁,看上去却比我父亲年轻得多,精神得多:一头黑发两只笑眼,肥头大耳满脸光气。公私合营前,他在十字街上开一小铺,名叫“荣盛源”,买卖越做越小,但他一点儿也不着急。黑夜上了板打,小铺里照例飞出一台戏:“我说苏三走动啊!”“苦哇!”“仓台七台仓台七台仓台七台台仓—”“喂呀!忽听得唤苏三我的魂飞魄散,吓得我战兢兢不敢向前……”又是丑又是旦,又是哭又是笑,又有京胡伴奏,又有口念的锣鼓点儿,唱到精彩处,“好!”—还会爆011发叫好的声音。站在门外乍一听,不知屋里有多少人,其实就他自己。
公私合营后,他仍然爱唱,门市后面的小屋里经常挂着一把京胡。一天晚上,他正唱得热闹,零售经理部的李书记来了。李书记说:“老钱,怎么啦,这么高兴?”他哈哈一笑,嘴里竟然冒出一句妙语:“有人说工商业者黑夜哭白天笑,那得看谁。李书记,我老钱可是自拉自唱着进入社会主义的!”李书记听了,十分欢喜—他当门市组长,大概就是得益于这句妙语。
但是,他这个门市组长,很少在门市上待。他一上任就说:“老贾,我这个人太浪荡,坐不住,重活我干,责任我负,守门市靠你啦。”于是,他们这里不是组长指挥组员,而是组员指挥组长。组员说没醋了,他便拉上小车儿去拉醋;组员说没点心了,他便去拉点心—早晨出去中午回来,中午出去晚上回来,一走就是半天。有时组员也批评他两句,他总是哈哈一笑说:“我这个嘴好呱呱,熟人又多,碰见谁不得呱呱几句?”—“好呱呱”,就是好说话。
有一天,他去拉醋,早晨出去,次日中午才回来,弄得组员哭不是笑不是:“老钱老钱,我当把你丢了呢!”“丢不了,昨天黑夜我到石家庄去了一趟。”“拉醋用到石家庄?”012“尚小云来了,我看了看尚小云。”说着,拿起鸡毛掸子,扭动胖大腰身,学起尚小云来。
钱掌柜平时浪荡,到了关键时候,真干。
钱掌柜果然犯了错误。反右派的时候,虽然没有戴上帽子,但被狠狠“挂”了一下,遭到了辩论。他的主要错误是丑化党的领导,具体言论是:“你看咱们李书记,上身长下身短,穿上什么衣服也不顺眼。”—他说是“不合体”,群众揭发是“不顺眼”,辩论了好几个回合,他才抱头痛哭,承认是“不顺眼”—果然是吃了“好呱呱”的亏!
钱掌柜犯了错误,不再“呱呱”了,但是依然爱唱—胡琴筒里塞块毛巾,小声唱。一天父亲中了暑,让我去请假,他正坐在柜台后面眯着眼睛哼哼着唱哩。他说他用旧曲调,编了新唱词儿,全是歌颂“大跃进”的;又说国家提出了“超英赶美”的口号,他也不能落后,他要赶超尚小云……“老钱,不忙啊?”他正向我讲解怎样赶超尚小云,一个又黑又瘦的中年人走进来,行唐口音。他赶紧打整精神,笑脸相迎:“哎呀,李书记,你真稀罕!”原来在我想象中,李书记是个非常严肃、非常厉害的人。其实,他很随和,也很朴素,穿一件肥大的圆领背013心,拿一把破旧的芭蕉扇子,像个卖西瓜的;钱掌柜虽然犯了错误,但是他的眼光里,没有一点儿冷漠和歧视。他看了看货架上的货物,摇着芭蕉扇子说:“老钱,最近县里要开全面跃进誓师大会,你对咱们公司的跃进规划有什么意见,提提吧!”李书记是来征求意见的,跃进指标如何,具体措施怎样,群众有什么反映,都问到了。不管他问什么,钱掌柜总是笑呵呵地说:“挺好。”“对我个人有什么意见也可以提一提。”李书记又说,“比如,思想方面的,干劲儿方面的,工作作风方面的,都可以提—我们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反对右倾保守和本位主义思想,扫清跃进的障碍!”李书记的扇子向前一推,做了个扫清障碍的姿势,然后坐下了—看来一时半会儿走不了。钱掌柜拍着脑袋想了想,笑着说:“那我就提一条!”“提吧。”“我也是听反映。”“反映也行。”“不一定对。”“错了也没关系。”“要说你李书记,哪一方面都好,就是太爱喝014015酒了……”“什么?”“一喝就是一斤半!”“我?”“喝醉了就骂人—这是不是跃进的障碍?”“别的呢?”“没有了。”李书记哈哈笑了,钱掌柜也哈哈笑了。两人哈哈笑了一阵,李书记走了,一边走还一边笑。
李书记走远了,钱掌柜指着他的背影对我说:“小子,你看他是不是上身长下身短?”“像。”我问,“他真能喝一斤半酒?”“他有肝炎,滴酒不沾。”“那你……”“这叫技术。”他笑了笑,嘴巴对着我的耳朵说,“领导征求意见,不提不行,提对了更不行,瞎提没事儿—你看他乐了不是?”那一次,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很不好。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好像不是原来的钱掌柜了!
那年秋天,大炼钢铁的熊熊烈火遍地燃烧起来的时候,父亲被调到焦化厂小卖部工作,我也上了中学。一晃两年,我和父亲都没见过钱掌柜,也听不到关于他的消息016了。春节到了,他把年货预备得非常齐全,天天顶门市,不到天黑不关门;中秋节到了,他便拉上小车儿带上胡琴,下乡卖月饼,走一村唱一村:“八月十五月光明,老钱送货出了城,社会主义无限好,老钱的月饼甜得不行。”—十分招人喜爱;县里检查卫生了,他便亲自收拾门市,打扫库房,看见一只苍蝇,举着蝇拍儿从屋里追到院里,从院里追到街里,直到消灭为止……于是,不到一年光景,四门市的墙壁上便挂了不少小红旗。每领一面小红旗,他便自己掏腰包,请我父亲吃一顿。他说这些成绩的取得,全是我父亲努力的结果,鼓励我父亲戒骄戒躁,再接再厉—真像一个领导干部似的。最难得的是,父亲跟他搭了将近两年伙计,从来没有发生过错账短款之类的事故。父亲常说,跟老钱打伙计,身子虽然“拴”得慌,可心里踏实。
我也喜欢钱掌柜。每次看望父亲的时候,他见了我总是朝后一指,悄悄地说:“小子,到屋里等着去。”我刚走到屋里,他便跟进来了,塞给我一块槽子糕,一块“大八件”,让我“咪希咪希”。他这么做的时候,总是蹑手蹑脚,满脸贼笑,但是“贼”得可爱。
一天晚上,我问父亲什么是“咪希咪希”?父亲说那是一句日本话,就是吃的意思。我听了很惊奇:“钱大伯会说日本话?”017“他跟一个日本人学了两句。”父亲说,日本人占领县城时,钱掌柜因为贩卖了两箱火柴,被抓到贾村据点,那是杀头的罪过。受审时,他见日本人屋里也挂着一把京胡,便说:“你们让我唱一段儿,再杀行不行?”日本人竟然答应了。他一拉一唱,日本人大喜,不但没杀他,还请他吃了一顿饭,跟他交了朋友。
“哎呀,那不变成汉奸了吗?”我问。
“别瞎说,不是汉奸。”父亲板起脸儿说,钱掌柜不但不是汉奸,他还忍着羞辱,保护过一群中国孩子。有一天,那个日本人来到“荣盛源”,让他拉胡琴。一群孩子看见了,冲着日本人骂:“X你娘!”日本人不懂这句话,便问钱掌柜,那是什么意思?钱掌柜告诉他,那是祝你长寿。后来,那个日本人见了钱掌柜,总要彬彬有礼地说一声:“钱先生,X你娘。”钱掌柜只好点头微笑:“谢谢,谢谢。”—钱掌柜能是汉奸吗?
原来,我不相信真有其事,可是后来不断看到人们这样逗他:“钱掌柜,那年你给日本人唱了一段什么呀?”“《打渔杀家》,小口儿!”他津津乐道。
“日本人也会拉京胡?”“唉,吱呀吱呀的,像推碾子!”“你真会说日本话?”018每当这时,父亲便看他一眼,重重咳嗽一声。但他并不理会,叽里咕噜来几句日本话,然后扬扬得意地说:“怎么样?地道的东京味儿!”于是,父亲开始埋怨他了,嫌他“嘴松”,嫌他不会小声说话,嫌他喜欢炫耀自己。他呢,嘻嘻哈哈,满不在乎,我行我素。
一天,他又让我“咪希”,父亲急忙赶到屋里说:“老钱!别让他吃了,犯错误!”“犯错误不在吃东西。”他说。
“在什么?”父亲问。
“在说话。”他好像预感到了什么,沉下脸儿说,“老贾,你瞅着,我迟早得犯错误。”“怎见得?”“我这个嘴好呱呱。”“既然晓得了,就要注意。”这一回,他认真地听着,不再嬉皮笑脸的了。
最后一次见到钱掌柜,是在那个饥饿的冬天。那是一个下雪天,我到焦化厂看望父亲,路过四门市,看见钱掌柜仍然在柜台后面坐着。他看见我,笑着向我招了招手,我走到柜台前面,他把嘴一伸,小声说:“小子,怪饥不?”“不饥。”我说。
019“不饥是假的。”他看了看点心匣子,两个手指一撇,比了个“八”字,“八块钱一斤了,不能‘咪希’了。”想起当年情景,我不禁笑了:“钱大伯,如今还唱戏吗?”“唱,就是进步不大。”他说,“咱们国家没有赶上英国,我也没有赶上尚小云。”说完也笑了。
钱掌柜老了,头发稀稀地白了一半,眉毛也开始变白了;他的脸色像干菜,“胖”得难看,牙齿也脱落了好几颗。他过去不吸烟,那天手里夹着个烟嘴儿,烟嘴儿上按着个烟头儿,吸一口咳嗽半天。我问:“钱大伯,你不是不吸烟吗?”“不吸不给烟票。”“如今买烟也要票?”“嘿,买什么不要票?”“你不吸烟,何必要烟票呢?”“不兴烟票不吸烟,兴了就得要,不要白不要。”说着,把烟嘴儿叼到嘴里,烟头儿朝天像个小高射炮。他刚吸了两口,两眼一怔,忽然站起来了:“你听,又一个!”一片哀哀的哭声,簇拥着一辆马车过来了,马车上拉着一口棺材。马车前面,一个孩子身穿重孝,扛着一个白幡,马车后面跟着死者的亲属。钱掌柜好像看清了什020么,从点心匣里抓了两块饼干,傻了似的走到街门口上,肃然而立。一片纸钱飘飘摇摇落在他的肩上,他都没有察觉……送葬的队伍过去了,我问:“钱大伯,谁死了?”他不说话,呆呆望着飘走的白幡,好像遥望自己的归宿。白幡看不见了,他才轻轻叫了一声“老李”,把两块饼干扔到街心里去……“哪个老李?”我问。
“我们李书记……”“他?”我也一惊,“那年整你,不就是他吗?”他摇摇头,不让我再说下去。他说老李人不错,大家浮肿了,他也浮肿了;病重的时候,天天还到食堂打饭吃,买个馒头,照样拿细粮票……说着,他拼命吸了两口烟,烟头儿早已熄灭了。他一挥手,连烟嘴儿也扔了,我说:“钱大伯,你的烟嘴儿……”“不要它了,困难时候,凑什么热闹呢……”他拍拍身上的雪花,擦擦眼泪,又到柜台后面坐着去了。
后来我下乡了,再也没有见过钱掌柜。我只听说,在那动乱的时候,他到食品公司开办的养猪场里喂了两年猪,挨了两年批斗,最后死在一个学习班里,罪名是“日本特务”。后来平反,又说他不是“日本特务”了。
021王?掌?柜王掌柜其实是个农民,半辈子种菜卖菜。年轻的时候,他在大街上卖菜,买菜的人们叫他一声“老乡”,他便不高兴,说是:“一个卖烟卷的、卖瓜子的,都称‘掌柜’,我的买卖难道不比他们大?”人们投其所好,便叫他“王掌柜”了,一直叫到现在。
王掌柜住在南仓,紧挨着城角楼。古时候,正定府是个兵马重镇,南仓是聚草屯粮的地方。南仓居民半农半商,以农为主,种粮又种菜。这里出产的大白菜很有名望,到了清代,地以物传,干脆就叫“南仓大白菜”了。
这种白菜棵大叶肥,颜色白嫩,里面的叶子互相重叠,外面一叶满球包顶,不但好看好吃,而且好熟,所以又叫“开锅烂”。早先,这种菜籽运销湖北、湖南、山东、山西,半个中国都晓得“南仓大白菜”—王掌柜种的就是这种大白菜。
022自从山里修了水库,南仓虽然还种大白菜,但已不是“南仓大白菜”了。南仓原来属于“二阴地”,分布着不少水塘,用王掌柜的话说:碱从水来,水随气散,淋下的东西是什么?硝。—种植“南仓大白菜”需要含硝的土壤。一修水库,滹沱河断了水,水塘没有了,硝也不复存在了。再说,这种白菜喜大水肥,不能用化肥“催”,只能用粪干“奶”,还要施以豆饼、茅渣、鸡毛。那时候“以粮为纲”,谁还费这个劲呢!
可是,城里的老人们,谁也没有忘了“南仓大白菜”。王掌柜分到责任田,老人们一见他就说:“王掌柜,我们可等着哩!”“等着什么?”“等着吃‘南仓大白菜’呀!”王掌柜听了,摇摇头,笑笑说:“不种啦,老啦,歇啦!”王掌柜六十来岁,老倒不老,但是真的“歇”了。不歇,孩子们不行。三个媳妇到了一起,时常念叨:婆婆受了一辈子苦,没得早,现在只有这么一个老人了,又赶上好时候,应该让他享些福。媳妇们说到做到,庄稼活抢着干,好吃东西抢着买。王掌柜的小屋里,奶粉、罐头、麦乳精,什么都有,手里没有断过零花钱—三个儿子都当工人,个个都给钱。
023王掌柜喝了一阵麦乳精,街上卖小吃的便多起来了。
一天,他把三个媳妇叫到屋里,指着那些食品说:“往后你们别花这个闲钱了,我也不服这些洋东西。
‘花花正定府,锦绣洛阳城’,咱们正定府的好吃东西多着哩。改革开放了,市面儿一天天火爆起来,好吃东西都得出来。你们上街的时候,看见什么好吃东西出来了,回来报告一声,就算你们尽了孝心—钱,不让你们花。”三个媳妇一齐说:“行!”正定府的好吃东西确实不少。尤其是才解放那几年,一个十字街上就蹲了七八个饭庄,布篷小摊,肩担小贩,比比皆是。“正定府三大宝,扒糕、粉浆、豆腐脑”,那是为了念着顺口,其实,比“三大宝”更精美的食品有的是:糖麻花、蜜麻叶、豆花糕、煎素卷,做法南北罕见;鸡丁、崩肝、肥胁、肘花儿,味道天下少有。单说炸麻糖,就有多少样:“对拼”“白片”“盘算”“有饧”“荷包”“二水”……可惜到了后来,只剩下一样:“油条”!
王掌柜在大街上卖菜时,见得多,吃得也多。因为好吃,由贫农“吃”成了中农。“四清”复议阶级成分,实行自报公议。王掌柜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自报的时候,竟然吹起来了,他说:“我老王从小种菜卖菜,靠劳动吃饭,凭力气干活。大福咱没享过,大罪咱也没受过。
024山珍海味吃不起,烧饼麻糖油炸糕,他吆喝什么咱吃什么……”他还没有说完,“四清”工作队的同志便黑下脸说:“行啦,别说啦,中农!”那时尚且如此,如今有了经济条件,没了思想顾虑,更该吃了,他想。
春天,槐花开放的时候,老大媳妇报告来了:“爹,卤鸡出来了!”“谁家的?”“马家的。”王掌柜说了声“好”,悠悠打打上街去了。
正定卤鸡自古有名,马家卤鸡尤其地道:生鸡洗净,一只翅膀别向背后,一只翅膀叼在口中,脖颈弯回,爪入膛内,形状宛如小琵琶;卤煮要用老汤做底,作料不下二十种:丁香、桂皮、砂仁、豆蔻、白芷、山奈、花椒、大料、葱、姜、色酱等—按比例下作料、看鸡龄定火候。鸡煮好了,黄里透红,颜色鲜亮,不破皮不脱骨,不塞牙不腻口。据说,光绪二十七年十二月,西太后从西安回京,驻跸正定,吃了马家卤鸡,都说鲜、香、嫩!老马掌柜卖卤鸡时,王掌柜是老主顾了。
现在卖卤鸡的是小马掌柜。小马掌柜眼睛有功夫,一看行人脸色,便知谁想吃鸡:“王大伯,尝尝!”王掌柜离他的摊子还很远,他便用筷子扎起一只卤025鸡,响亮地招呼—他的卤鸡好像不是卖的,而是供人“尝”的。
王掌柜走过去,撕了一点儿鸡皮,扔到嘴里说:“老汤煮的?”“没有老汤,能是这个颜色?”“多少年不煮了?”“我六岁上关的门。”“从哪儿得的老汤?”“关门的时候,老掌柜留下一罐老汤,用黄蜡封了,埋在地下了。”“好,老掌柜能掐会算,知道有今天!”王掌柜说着,咂巴了几下嘴唇,忽然皱起眉毛。小马掌柜忙问:“味道怎么样?”“好像缺料?”“哎呀,大伯真是神嘴儿!”小马掌柜红着脸说,“丈母娘来了,一闻见砂仁、豆蔻味儿,就头疼,所以这一锅……”“那就不该煮!”王掌柜毫不客气。
“她明天就走……”“我明天再吃!”说罢扬长去了。
小马掌柜不但不生气,心里反倒十分喜欢。第二天026027中午,真材实料煮好一锅鸡,特意给王掌柜送去两只,说什么也不要钱。王掌柜问:“为什么不要钱?”小马掌柜说:“就因为你认识我们马家卤鸡。”王掌柜夸奖他会做生意,他称赞王掌柜嘴巴神奇。王掌柜哈哈一声说:“全是你爹培养的。”过了几天,王掌柜刚刚做好午饭,老二媳妇报告来了:“爹,豆腐脑出来了!”“什么豆腐脑?”“什么豆腐脑都有。”王掌柜说了声“好”,悠悠打打上街去了。
正定豆腐脑有三种:一种是“老豆腐脑”,卤水点豆浆做成的,吃时放韭菜花儿、辣椒酱;一种是“石膏豆腐脑”,石膏点豆浆做成的,吃时放姜末、蒜泥;一种是“卤豆腐脑”—石膏豆腐脑浇卤。王掌柜最爱吃“卤豆腐脑”,并且专吃老牛掌柜的“卤豆腐脑”。碗儿大是次要的,主要是卤好:金针、木耳、粉条、面筋,什么都有,一撮香菜,俩大香油珠子,看着就醒脾!
现在卖豆腐脑的是小牛掌柜。小牛掌柜不如小马掌柜,做买卖散散漫漫,精气神不行。他给王掌柜盛了一碗豆腐脑,放在地桌上,竟然忘了拿小勺儿。
王掌柜看着那碗豆腐脑,不由得皱起眉毛:028“这就是卤豆腐脑?”“错不了,吃吧!”“金针呢?”“没金针。”“木耳呢?”“改革了,没木耳。”“面筋呢?”小牛掌柜一愣,眨眨眼睛:“什么叫面筋?”“你贵姓?”“姓牛。”“多少钱一碗?”“三毛。”王掌柜掏出三毛钱,放在地桌上,一口没吃,走了。
走到十字街里,回头嚷了一声:“哼,不知什么是面筋,你也敢姓牛!”后来,未经媳妇们报告,自己上街吃了几回东西,结果都不满意。吃了一回饸饹,怀疑不是真正荞麦面做的,煮的也“糟”;吃了一回馄饨,埋怨没有“高汤”,白水煮的;吃了两回崩肝,一回嫌崩得太老,一回嫌崩得太嫩。想喝一碗豆沫儿,贵贱没有卖的—那东西利皮儿薄,没人做了。于是什么也不吃了,天天坐在院里的槐树029底下喝茶,想念过去的好吃东西。
一天,他正喝茶,老三媳妇报告来了:“爹,刘掌柜的烧卖出来了!”“哪个刘掌柜?”“老刘掌柜,你的好朋友!”他的眼睛一亮,立刻站起来了。早先,城里卖烧卖的不下五六家,哪一家的烧卖也不如刘掌柜的讲究。剁馅儿,只用牛的“中肋”,别处一概不取,那地方一层肉丝儿一层花油,香;拌馅儿,葱花、鲜姜、黄豆酱,花椒、大料、小茴香水,还必须得用小磨香油。烧麦出笼了,用荷叶裹了卖,肉香、油香、荷叶香,吃到嘴里清香清香的,味道绝了!—刘掌柜的包子馆就叫“得味长”。
王掌柜上街去了,不大一会儿就回来了。老三媳妇问:“爹,吃了吗?”“不吃了!”他坐在院里的捶布石上,脸色很不好看。他说,老刘掌柜赚钱也赚糊涂了,卖烧卖也用塑料袋,竟然没了荷叶,没了荷叶还叫什么“得味长”!
晚上,妯娌三个坐在房上乘凉,老三媳妇发起牢骚:“咱爹的嘴头儿真刁,往后咱不给他报告了!”“你才知道?”老二媳妇说,“不光嘴头儿刁,耳朵也刁。大嫂,你把那年剁饺子馅的事儿,给她讲讲!”030“我早忘了,”老大媳妇不愿背后议论老人,笑着说,“该报告了,还得报告。”“你不讲我讲!”老二媳妇忍着笑说,“那年腊月二十九,我正和大嫂打扫院子,咱爹从屋里出来了。他说今儿几啦?我说二十九啦。他说怎么不剁饺子馅儿?我说饺子馅儿早拌好啦。他说怎么没有听见剁?我说我买了个绞肉机。他把脸儿一沉,那不行,饺子馅儿就得剁,噔噔噔噔的,听着瑞气。院子里不闹个动静儿,像过年吗?我说绞的快当,他说剁的热闹;我说绞的剁的一样吃,他说味道不一样。咱大嫂孝顺,赶紧说:‘爹,你等着,我再买二斤肉去,给你闹个动静儿!’—白说又买了二斤肉,给他‘噔噔’了半后晌!”说完,妯娌三个都笑了。
这时候,王掌柜正在房檐底下坐着喝茶,听见她们的话,也偷偷地笑了。
转眼秋风凉了,三个媳妇忙着秋收种麦,顾不上向他报告了。一天中午,王掌柜熬了一锅稀溜溜的大米绿豆粥,切了一碟绿萝卜咸菜,用香油拌了,“请”她们过来吃饭。她们一进门,满院子清香,一直香到街门口上去了。她们走到屋里,王掌柜指着扣在饭桌上的一张大荷叶说:“吃吧!”她们揭开荷叶一看,哈,烧卖!一个个热腾腾、油滚滚的小包子儿,皮儿又薄,馅儿又大,模样儿031又俊,很像一个个小石榴。她们拿起筷子,一人夹了一个,咬一口,顺嘴流油,但是一点儿也不腻口—有那荷叶的清香呢!
老大媳妇说:“好吃!”老二媳妇说:“真好吃!”老三媳妇说:“就是好吃!”王掌柜好像得了理,捏了个小包子儿,托在手心里说:“凡是好东西,谁也消灭不了,就怕自己消灭了自己。改革?那得看怎么改,改什么,马家的卤鸡,改了老汤行不行?刘家的烧卖,改了这张荷叶行不行?行是行,可就不是那个味道了!”吃着饭,他给媳妇们布置了两项新的任务。一、打听一下哪里还有“三桩包头大白菜”籽;二、赶集买硝,看见就买,贵贱都买。他说明年不歇着了,他要振兴“南仓大白菜”了。
032西?街?三?怪城里西街上,居住着三位老人,人称“西街三怪”。
他们是于老、杜老和黄老。于老外号“药罐子”,杜老外号“火锅子”,黄老外号“神算子”。他们的故事,琐屑荒唐,没什么意义;刊物约稿,记个梗概,讨人一笑而已。
药?罐?子于老喜欢生病。—不,应该说是时常生病。他是食品公司的退休职工,按照规定,看病应到商业局诊所,或是县医院。但他生了病,从来不到指定的地方治疗,一定得请李先生。
于老生在富人家,早先是“永茂酱园”的少掌柜。
他从小多灾多病,一直仰仗李先生:六岁肚里生虫子,请033的是李先生;十二岁长秃疮,请的是李先生;二十一岁打摆子,请的也是李先生。李先生去世了,以后看病,还是请李先生—李先生的儿子也行医,也是李先生。奇怪的是,“文化大革命”中,李先生戴了一顶帽子,他十年安然无恙,百病不生;新时期到来,李先生的诊所一开张,他的病就又来了:今天上火,明天肠干,伤风感冒不断,去了咳嗽添了喘,三天两头抓药、熬药,于是得了“药罐子”的外号。
于老个子小,嗓门儿高,禁不得半点儿病痛。身上稍有不适,便哼哼唧唧,大呼小叫,甚至还要嚷着给在西安工作的女儿拍电报。李先生一到,就更“蝎虎”了,脑袋一耷拉,说:“哎哟,我不行了!”“不行了”的病症,一剂“小柴胡汤”喝下便好,他就越发崇拜李先生了,硬说李先生是“东垣老人”的后代。人们不知“东垣老人”是谁,他便到处介绍:“东垣老人,姓李名杲,字明之,晚号东垣,大金朝名医,咱县人氏!李东垣名扬天下,李先生错得了吗?你们看着李先生那相貌,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高鼻梁大眼睛,活像东垣!”他好像还懂相法,又像真的见过李东垣!
李先生究竟是不是“东垣老人”的后代,街上无人真034正知道。但是,李先生人缘极好,确是人人称道。晚上,尤其是冬天的晚上,他的小诊所里总是歇半屋子人,谈天说地,十分热闹。李先生从来不嫌麻烦,白开水满足供应,和大家又说又笑。
一天晚上,大家正谈得热闹,“阿嚏!”—一个大喷嚏,于老来了。他穿得很厚,戴一顶皮帽子,围一条毛围脖,一个大口罩上面,只露着一对小眼睛。他说他又不行了,喉咙发干,四肢无力,浑身冷紧紧的。李先生赶忙给他倒了一杯开水,让他坐下,然后打开药橱,用小勺取出一粒药,放在桌上让他吃,服务热情而又周到。
李先生也很喜欢于老,称他是“模范病号”。平时看病,李先生怎么说,他就怎么办,一点儿也不含糊。李先生说“不要着凉”,夏天也得烧烧炕;李先生说“多喝白开水”,他一定得问清楚一天喝几壶才好。至于吃药,更是一丝不苟,谨遵医嘱。可是,今天却有些反常,相面似的瞅着那粒药说:“这是什么?”“‘康泰克’,一种西药。”李先生告诉他。
“我不吃西药!”他说,“我这辈子,凡是挂‘西’字的东西都不吃,西药治标不治本!”说着,鼻子一皱,“阿嚏!”—又是一个大喷嚏!
卖烧饼的老温吓了一跳,说:035036“好家伙!听这声音,真是‘不行’了!”大家都笑了。
外号“火锅子”的杜老也在这里歇着。杜老爱抬杠,听出漏洞,当仁不让地说:“老于,西瓜,吃不吃?”“吃!”“西红柿吃不吃?”“吃!”“西葫芦呢?”于老知道上了当,不再言语。杜老看看大家说:“我听人说,西瓜来自非洲,西红柿、西葫芦来自南美洲,西红柿又叫‘番茄’,西葫芦又叫‘美国南瓜’,都是挂‘西’字儿的!”大家又笑了。
李先生也笑了,像哄孩子似的,给他讲了一番道理。
他说中、西两医,各有所长,各有所短,不能妄加褒贬;又说中医本身也是不断发展的,并非千古不变。东垣老人熟读《内经》《难经》,但又结合医疗实践,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创造了许多著名方剂。假如人云亦云,陈陈相因,怎么会有“内经说”“脾胃论”?哪来的“补中益气汤”“升阳益胃汤”“沉香温胃汤”呢?他的“小柴胡汤”也是因症配伍的,君臣佐使,不断变化。所以,医家037和病家,也应解放思想,破除迷信,不可拘泥一法,死认一门……于老喝着水,望着李先生说:“试试?”“试试吧!”老温说,“这种药不错,电视上说了,打喷嚏流眼泪,一吃就好!”“这种药是不错!”木匠老杨说,“今年春天,我们老爷子闹感冒,吃了一粒,立时见效。老爷子吃馋了,如今身上一不舒服,就吃‘康泰克’,不吃别的药了!”“那也不好。”杜老笑着说,“我们不能迷信旧东西,但也不能盲目崇拜新东西。盲目崇拜新的,就会迷信旧的。李先生说是不是?”“极是!”李先生说,“天下万物,无旧不成新,无新不变旧嘛!—老于,吃了吗?”于老看看桌子上说:“吃了!”“喝水!”李先生又给他倒了一杯水,然后分析“康泰克”的好处。他说这种药研制得很科学,一个胶囊里面,既有速释小药丸,又有缓释小药丸,速释药丸可以很快发挥作用,缓释药丸可使药效持续十二小时。于老越听越科学,颇有兴趣地问:“这种药是哪儿出的?”038“天津,中美史克制药公司。”老杨说。
“多少钱一粒?”“六毛!”老温说,“一粒药,顶三个烧饼!”“噢,怪不得呢!”于老站起来,突然嚷了一声。李先生问他感觉如何,他嘿嘿一笑,眉毛也舒展了,眼睛也亮堂了,模仿着电视广告说:“不错,‘确实好多了’!”大家望着他那焕然一新的样子,好像打了个胜仗,一齐笑起来。李先生也笑了说:“好好睡一觉,效果更好。”“睡两个钟头行不行?”“行。”“睡三个钟头呢?”“也行,你看着睡吧!”李先生把他送到院里,人们又听见他说:“不错不错,科学就是厉害!”走到街里,又说:“妈的,到底是中美史克!”李先生送他回来,大家又有一番议论。老温说,“药罐子”相信了“康泰克”,真不容易;杜老说,李先生不仅治好了他的病痛,而且解放了他的思想,真是回春妙手!李先生呆呆望着桌子底下,好像发现了什么重要情039况,怅然一笑说:“唉,我在他心目中,也不过是一粒‘康泰克’!”说着,从桌子底下捡起一个什么东西,让大家看。
大家看清了,哈哈笑了—于老喝水的时候,那粒药滚到地下去了,根本就没吃到肚子里。
火?锅?子于老爱吃药,杜老爱吃饭。
杜老和于老同岁,虽是种田人,长得却富贵:高高的身材,圆圆的肚子,浑身上下都很丰满。个子虽大,干活却没力气,土地集体耕种的时候,一天挣八分半,顶个妇女劳力。
那时候,种田人吃不饱饭,他却不断“吃‘火锅子’”—和于老一起“吃”。两人一见面,便说:“老于,吃了吗?”“吃了。”“吃的什么?”于老知道他爱吃,也爱吹,便和他吹起来了:“唉,这年头儿吃什么呀,半斤猪头肉,二两酒呗!”“我不吃猪头肉,我嫌太凉。我吃的是‘火040锅子’……”“我也是。我中午吃猪头肉,晚上吃‘火锅子’—一个小铁锅儿,朝小火儿上一坐,白菜、豆腐、粉条一咕嘟,哎哟,美死了!”“我吃‘火锅子’,光有白菜、豆腐、粉条不行,还得切几片儿红烧肉。开了锅,夹一片儿,颤悠颤悠的,用嘴一吸溜,哎哟,香死了!”“我吃‘火锅子’,光有红烧肉不行,还得撒一把虾仁儿,哎哟,鲜死了!”“我吃‘火锅子’,光有虾仁儿不行,还得放点儿海参,哎哟……”于老摇摇头,甘拜下风:“行了行了,我的‘火锅子’,不如你的‘火锅子’!”因为“吃‘火锅子’”,两人挨了一次批判:大家忙着革命,你们吃“火锅子”!一人请“神算子”写了一篇检查,才算完事。
从此以后,再也不“吃‘火锅子’”了。
如今天下太平,杜老什么都不怕了,随心干活,大胆吃饭。他没有儿子,只有两个闺女,大闺女做了随军家属,二闺女招了个上门女婿。闺女、女婿心眼儿好,老伴儿也贤惠,每天都要给他做差样儿的饭:家里人吃馒头,041给他烙饼;家里人吃青菜,给他炒鸡蛋。最近,每隔几天,女婿还要给他买两个猪爪子吃。女婿说,猪爪子含胶质物,吃了可以软化血管,还可以美容。吃了一阵,血管虽然不见软化,但他心里却十分温暖,无比幸福!
吃罢早饭,他喜欢上街转一转。碰见熟人,总要问人家一声:“吃了吗?”“吃了。”“吃的什么?”“小米粥、油条。”“我家吃的也是小米粥、油条。—不过我那油条,是用豆腐皮儿裹了吃的!”“噢,你比我强!”他便乐了。
吃罢午饭,喜欢在门口站一站。熟人过来,也好问问他:“吃了吗?”“吃了。”“吃的什么?”“面条儿。”“一锅饭?”“一锅饭。—不过我那碗面条儿里面,藏了两个白042043果儿!”“什么叫白果儿?”“鸡蛋。”“嘿,你比我强!”他又乐了。
吃罢晚饭,喜欢到李先生的诊所里坐一坐。人们知道他的毛病,故意把自己的晚饭向好处说:包饺子、炸酱面、炒肉丝儿、大米饭……他听了,笑眯眯地说:“你们猜我吃的什么?金黄的玉米面儿蒸了几个窝头儿,一碟小葱拌豆腐,一碟水萝卜丝儿,一碗杂面。”“嘿,真素净!”他又乐了—还是比别人强!
其实,在西街上,杜老是生活水平比较低的人家。街上的种田人,除了种田,几乎都做小买卖。他不做,也不让闺女、女婿做。闺女、女婿时常在他面前念叨:卖烧饼的老温发财了,卖凉粉的老吴发财了,卖豆芽的叶大嫂也发财了……杜老虽然粗俗,但在“政治夜校”学过哲学,晓得从两方面看问题。吃饭时,便给老伴儿讲他的“哲学”,其实是让闺女、女婿听的:“如今的年轻人,眼皮儿太薄,比这个比那个,甚至还比外国人!说什么外国人的生活水平高,中国人的生活水平低;还说什么外国人生活节奏紧张,中国人自由散044漫……扯淡!知足常乐,自由散漫也是一种享受,咱要那么紧张干什么呀?”杜老一如既往,每天到畦子里转一转,然后喝茶、聊天,吃闺女做的“差样儿饭”。
可是,一到春节,他便有些反常。整天少言寡语,食欲也明显下降。如果有人问他吃的什么饭,便说:“正月里,吃什么饭!”听那语气,便是受了虐待似的!
女婿怀疑他得了什么病症,便到诊所去问李先生。李先生听了,朝给病人扎针的小床上一指,笑着说:“这得请教黄老先生!”黄老先生就是“神算子”。他闭着眼睛坐在小床上问:“你们平常吃什么饭呀?”“家常便饭呗。”“他呢?”“他老了,我们做小的总得给他弄点差样儿的东西吃,也就是炒个鸡蛋、买个猪爪子什么的……”“正月里,还给他炒鸡蛋吗?”“不啦。”“还买猪爪子吗?”女婿摇头笑了说:045“正月里,又是鱼又是肉,又是鸡又是鸭的,还炒什么鸡蛋,买什么猪爪子呀?”“问题就出在这儿了。”黄老说,“你那老泰山,有一种心病:口说知足常乐,心想高人一等。平常和你们吃的不一样,他就高兴;现在一样了,他就不高兴了。神州大地,芸芸众生,或轻或重都有这种心病。所以社会主义是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实现大同,早着哪!”李先生哈哈笑了说:“黄先生有什么妙方不?”“有。”黄老睁开眼睛,捋着胡须想了一下,对杜老的女婿说,“你们吃饭时,不要叫他。你们吃饱了,把剩下的菜呀、肉呀,朝锅里一倒,热了给他吃。”女婿愣了一下说:“让他吃剩菜?”“不是剩菜,那叫‘折罗’。”黄老一再叮嘱,“记住,得说‘折罗’!”正月十五晚饭,闺女、女婿如法做了,杜老果然吃得高兴!晚上观灯,于老碰见他问:“老杜,吃了吗?”“吃了!”“吃的什么?”“你猜!”046“包饺子?”“不对!”“大米饭?”“不对!”“莫非摆酒席了?”“也不对!”他呵呵一笑,说,“‘火锅子’!
‘折罗’!”于是,“火锅子”的外号就又叫起来了。
神?算?子黄老是西街上的知识分子。早年卖字画,后来坐在邮局门口代写书信。他读过不少古书,很有学问,可惜生不逢时,一直没有施展的机会。到了“不惑”之年,一颗明珠才放出光彩,引起了人们的注目。
那是一个令人兴奋的时代。全县的农业生产合作社刚刚实现人民公社化,村村街街又办起了公共食堂;县委召开了“学河南,赶河南,超河南”的誓师大会,提出了鼓舞人心的高产口号;城里城外到处是炼铁的高炉,东西南北天天有报喜的锣鼓声音。黄老不是农业人口,除了到街道食堂吃饭,不受别的拘管,仍然坐在邮局门口代写书信。街上几个闲人,不断凑到他的摊子前面,谈论一些047新闻:“北关的麦子,一亩地打到两千斤了!”“你猜西关是多少?六千!”“东关里八千了!”闲人们大惊小怪,黄老却说:“不行,太低。”果然,过了几天,闲人们又得到消息:南关的小麦亩产超过了一万斤!黄老听了,仍说:“不行,低。”果然,秋天,西街上放出一颗更大的“卫星”:粮食亩产三万斤,棉花亩产一千六百一十五斤,得了一台拖拉机,一面大红旗,敲了半天锣鼓,放了半天鞭炮!黄老听了,轻轻一拍手说:“好了!”人们不解其意,他说:“好便是了,了便是好。”果然,那年冬天,县委派来工作组,开会反“五风”。西街上的粮食亩产仍然是三百一十九斤,棉花亩产仍然是三十九斤—果然是一“好”便“了”。
黄老说话有准,开始有了威信。晚上,他的小茅屋里,时常歇着几个面黄肌瘦的人,谈论生死大事:“黄先生,咱街上饿死人了!”“饿死几个?”“饿死一个还不行?”048“不行。”他说。
果然,过了几天,街上一下死了三个人!大家惊慌失措,他却镇定自若,仍说:“不行,定数未满。”“死人还有定数?”“天地之间,什么没有定数?”果然,上级虽然采取了很多措施,但终未能改变定数。有一天,西街上死了十一个人,其中还有这样一个情况:儿子埋了父亲,从坟上回来也就死了。黄老又说了一声“好了”,没过多久,食堂便散了,各家的屋顶上又升起炊烟!
消息传开,全街轰动,他便得了“神算子”的美名。人们说,黄先生开了“慧眼”啦,能看到未来的事情,人家知道粮食亩产到了三万斤,棉花亩产到了一千六百一十五斤,就该反“五风”了;又说人家早有预言,食堂要散,街上一天得死十一个人,多一个也不行,少一个也不行……有了这样的名声,“文化大革命”中必然有事。他不是地主,不是富农,也没什么破坏活动,定个“牛鬼蛇神”正好。他戴了十年帽子,扫了十年街道,吃了不少苦头。好在批斗他时,人们只是比画一下,并不真斗—人们不知哪位神仙附在他的身上,怕斗狠了,于自己不利。
049木匠老杨说,黄老戴着帽子,还显过一次灵异。那时老杨才二十多岁,偷做木匠活。公社革命委员会的主任让他做了一套家具,既不给工钱,也不给料钱。快过年了,老杨去要账,那位主任又升到县里了,人也见不着。大年三十黑夜,老杨憋着一肚子气,偷偷去找黄老,一进门就说:“黄先生,你说这叫什么世道,坏人上天,好人入地!”黄老问他谁又上天了,他便攻击那位主任,历数那位主任的劣迹。黄老一点儿也不生气,拿出两个爆竹,让老杨去放。他说这种爆竹很别致,地下一响天上一响,同时还散一片烟花,十分美丽。老杨没有心思放爆竹,他便自己放。“砰,啪!”—果然散了一片烟花!他朝天上一指,刚刚说了一句:“响亮辉煌处—”吧唧,炮皮落地了,又说:“便是落地时。”果然,不到一年,中央出了事,揪出四个人,那位主任也“落地”了。
老杨这么一传,黄老很快就摘了帽子。街干部说,这得算点儿事迹!
黄老真正受到人们的重视,是在人们刚刚分到责任田的时候。人们穷怕了,一举一动都想卜个吉凶。例如:今年地里种什么好,政策会不会变,做买卖朝哪个方面走顺利,都要问问他。他开始很惊讶,忙说自己不善此道。
050051人们便说黄老别客气,时代不同了,我们需要你。他心里一高兴,便“开放”了:玄门真言、禅门偈语、毛主席教导、阴阳八卦,熔百家于一炉,给人们指示方向,解难析疑。先是无偿服务,后来变成有偿服务了。
自从变成有偿服务,他的打扮便有些怪异:一件破褂子,一把破扇子,故意趿拉着鞋。没人找他的时候,他便四处转悠。看见谁家盖房子,便说:“哎呀,这房子怎么这么盖?”看见谁家娶媳妇,便说:“哎呀,谁看的日子?”说罢哈哈一笑,扬长而去。人们渐渐讨厌他了,常常望着他的背影说:“别理他,半疯子!”首先对他这套发生怀疑的,竟是于老。一天晚上,大家正在李先生的诊所里歇着,他来了,于老便问:“老黄,你什么时候学会算卦了?”“哪个算卦了?”他说,“我那一套,全是哲学!”大家哈哈笑了,杜老说:“哲学家,你看我的晚运如何?”“你三十挨刀,四十挨炮,五十遭雷打,六十被火烧!”“哎哟,我今年都六十四了!”在一片笑声中,他灰灰地走了。大家想起昔日的黄老,觉得很惋惜:黄老那么有学问,如今怎么变成这样一052个人了?于老皱着眉头想了一下,说:“我看都怨大家!”“怎么怨大家?”“老黄本来是个很有学问的人,智慧也不小。他过去预言的那些事情,自有他的道理—‘物极必反’嘛!后来大家一捧他,他便忘乎所以了,自己把自己弄得妖里妖气,结果也落了个‘物极必反’!”“嘿,于老也是个哲学家!”木匠老杨说,大家又笑了。
“我看不能怨大家,首先得怨他自己!”杜老说,“外因是条件,内因是根据嘛!李先生说是不是?”李先生点点头,看看于、杜二位,也笑了说:“唉,咱街上净出怪人,又净出哲学家!”053“容膝”东门里有个大觉寺,寺内有一方青石,上刻两个大字:“容膝”;又刻一行小字:“晦翁书”。原来这块石刻放在一个大殿的角落里,尘封垢染,无人问津。到了八十年代,寺内的工作人员把它拓片装裱,竟能重金出卖,以文补文。先是文人墨客喜爱,后来平常百姓也争着买。于是“容膝”拓片除了在寺内零卖,也批发到“四宝斋”。
“四宝斋”就在大觉寺的对面,卖文房四宝、名人字画,也卖泥塑陶器、玉雕古玩。“四宝斋”的主人是一对来自农村的年轻夫妇,一个叫文霄,一个叫玉素,一个能写一个爱画。改革开放后,别的买卖不做,一心开个“四宝斋”。他们说开办“四宝斋”的目的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繁荣古城文化。其实,古城文化繁荣了,钱也赚下不少。要不一座青砖青瓦、古色古香的小楼,怎么会盖054起来?
不过,他们做买卖,确有与众不同之处。譬如:明知“容膝”拓片畅销,偏不肯多进货,每次只进三五幅,一幅挂起来,其余藏在柜台下面。有人买“容膝”拓片,先把人家上下打量一遍,然后交谈几句,好像是要考查一下人家的道德学问,配不配买一幅“容膝”拓片似的。
正月里,满城观不尽的繁华热闹,“四宝斋”的顾客仍然不多。文霄站在柜台后面,应酬两个看砚台的老人,玉素在后面的小屋里作画儿。“四宝斋”不是饭馆,不是百货商店,平时生意就很“清淡”—这里卖的都是高雅贵重物品,一天卖两三件,就能获得不少利润。
卖绿萝卜的老甘却是这里的常客。老甘是个种田人,认不得几个字,但是非常喜欢“四宝斋”。他说全城里的买卖,哪一家也不如“四宝斋”的买卖做得文雅,买的文雅,卖的也文雅。每天,他把放着半笸箩绿萝卜的小车儿朝“四宝斋”门口一撂,就钻到店堂里去了,一边取暖,一边瞅摊,一边看文霄夫妇做买卖。
看砚台的走了,老甘望着装裱精致的“容膝”拓片,问了一句:“那个黑片子,卖多少钱?”“七十。”文霄告诉他。
“呀,好贵也!”老甘吐吐舌头,悄悄说。—老055甘嗓子野,站在城门洞里吆喝一声“绿萝卜”,十字街里都能听见;但是到了“四宝斋”,说话总是悄悄地,好像是怕嗓门儿大了,破坏了这里的文雅似的,并且时常动用“之乎者也”一类的字眼。
“写字的人贵。”文霄也很喜欢老甘,生意不忙了,爱和老甘聊天。他说“晦翁”不是别人,就是朱熹,南宋的大哲学家。宋宁宗庆元年间,朱熹因为得罪了一个姓韩的大官,遭到排斥,被贬官了。一天他到大觉寺拜佛,要求借宿一夜。大觉寺东侧有个专供香客借宿的院子,名叫雨花堂,大小十间房屋,大的两方丈有余,小的只能容纳一人,香客所住房屋大小,以向寺内施舍财物多少而定。
住持僧看他青衣小帽,穷困潦倒,便把他安排到一间最小的屋子里去了。晚上,他躺在草苫上,思前想后,心里很不是滋味,长叹一声,便在石砌墙壁上挥笔写下“容膝”二字。他去世后,皇上因念他的功德,追封他为信国公,并诏令天下搜集他的墨迹。“容膝”二字成了国宝,住持僧便请匠人刻下来了……“老朱有两下子!”老甘说,“这两个字,写得是不赖!”“其实,‘容膝’是陶渊明的话。”老甘正赞叹着,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走进来,谈吐也很文雅。玉素在后面的小屋里说:056“对,是陶渊明的话。”“是《桃花源记》里的话吧?”文霄向屋里问。
“不,是《归去来兮辞》里的话。”眼镜背诵,“‘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玉素在屋里接了下句。文霄一拍手说:“对,是有这么两句!”柜台里面一句,柜台外面一句,屋里一句,三个人津津有味地谈论着“归去来兮”。老甘努力听着,像听外国话,但也听清个大概意思:老陶在什么地方做了八十多天官,便辞官归田了,写了一篇文章叫《归去来兮辞》。
“审容膝之易安”,是说他回到老家,不嫌房子小,容下膝盖儿就行了。
他们越谈越投机。眼镜问到“容膝”拓片的价钱时,文霄十分友好地说:“别人买七十,你买……”“我买一幅,也优惠优惠吧!”文霄还没说完,走进来一个胖老头,淡淡的眉毛,疏疏的胡子,披一件细毛羊皮袄,玩两个健身球儿。他说他最喜欢名人字画,客厅里挂了一幅“难得糊涂”,卧室里挂了一幅“吃亏是福”,书房里想挂一幅“容膝”……“三间房屋?”眼镜问。
057“四间,吃饭屋里就不挂什么了。”“几口人?”“两口,我和老伴儿。孩子们,我谁也不跟,他们那里人来人往,又有电话,麻烦!”说完笑了,笑得十分得意。
文霄不知胖老头的来历,正要取货,“没货了。”玉素从屋里走出来,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胖老头说,“这位先生也有书房?”“有哇,人老了没事做,就爱读一点书—‘有好友来如对月,得奇书读胜观花’呀!”胖老头说完又笑了。
“你读什么书?”玉素又问。
“刚读完了《笑话大全》,最近在读《麻衣相法》。”文霄、眼镜都笑了。玉素也笑了,指着一幅国画说:“我看你不如买了这幅《八骏图》吧,你看这八匹马,奋蹄扬鬃,一匹一个模样儿,多么精神!”“多少钱?”“一百。”“行,它更名贵!”胖老头买了《八骏图》,刚刚走出店门,玉素就把嘴儿一撇,说:“哼,两口人四间房屋,好大的膝盖儿呀!”“他买《八骏图》最合适了!”眼镜忍不住,噗噗笑058了,“他那屋里可以跑马!”笑了一回,玉素望着眼镜说:“同志在哪儿工作?”“县政府。”“什么机关?”“小机关。”“机关再小也有名字。”“地名办公室。”“噢—”玉素看看文霄,“还有这么个办公室?”“无权无势,清水衙门!”眼镜的脸红了,通红通红。
“住哪儿?”玉素又问。
“梁家胡同。”眼镜的脸又白了,寡白寡白,“一家三代五口人,住在两间平房里,一间不到九平方米……”“看看看,”老甘两手一摊,“读‘归去来兮’不如读《麻衣相法》!”“这就叫苦乐不均!”眼镜嚷了一声,然后对玉素说,去年儿子考上大学,闺女当了文艺兵,老太太也去世了,才得松快松快。他也想买一幅朱子真迹,在屋里挂一挂,冲冲晦气。玉素笑了笑说:“真的没货了。”“这一幅……”眼镜指指挂着的拓片。
059“那是样品,不卖。”眼镜望着那拓片,待了一会儿,只好走了。老甘看看文霄,看看玉素,奇怪地问:“怎么,两位都不卖给?”“一位有贪心,一位有怨心,都不适合挂‘容膝’。”玉素说。
“谁挂才适合呢?”“你挂最适合了。”玉素笑笑说,“你们老两口,两间小茅屋,屋前一棵垂柳,屋后一片菜畦,无忧无虑无争无求地过日子,多么安闲快活?‘审容膝之易安’,最不容易做到的是那个‘安’字,你做到了。”“不也不也,我也没做到!”老甘摇摇手,也咧着大嘴笑了,“天一暖和,我也要盖新房了,不要那么大,也不能那么小,客厅、书房用不着,只能‘容膝’也不行。
老伴儿嚷着买洗衣机哩,买了放在哪儿?其实,老朱和老陶,也没做到。老陶不嫌房子小,住下就是了,写‘归去来兮’干吗?老朱更不安分了,半夜三更,不好好睡觉,又是朝墙上写字,又是唉声叹气,折腾吗哩?人生在世,贪心不可有,怨心不可有,但是哪能无所求呢?你看我现在就有所求了—”外面过来一群红男绿女,老甘慌慌走出,野着嗓子吆喝起来:060“绿萝卜!又甜又脆的绿萝卜!”文霄和玉素,听着那洪亮的叫卖声,相对无语。听了一会儿,两人一齐说:“老甘,大觉人也!”061妙?光?塔?下南门里头,一排高低错落的民房中间,矗立着一座古塔,那便是慧云寺的妙光塔了。慧云寺早已断了香火,妙光塔也明显地倾斜了,酥裂了,像一个人到了风烛残年。
平时人们一走近它,就会听到老街长的呼喊:“喂,闪开些,小心砸着了,那里危险!”老街长就住在慧云寺旁边的一个栅栏小门里,看着这座古塔,不知呼喊了多少年,如今头发霜白了,还在不断地认真地呼喊。
这天晚上,月亮刚刚出来,人们又听见他在庙台上呼喊,不过内容变了,声音也很柔和:“乡亲们,大热的天,钻在家里干什么,出来凉快凉快吧!”听见呼喊,一群孩子首先跑过来了。他们知道,老街长很会讲故事,也很喜爱孩子们。他们众星捧月似的坐在062他的身边,有的趴在他的背上,嚷着要他讲故事。
老街长摇着芭蕉扇子,笑眯眯地望着孩子们问:“你们想听什么故事?”“我们想听神话故事!”孩子们一齐说。
老街长望着古塔,稍微想了一下,就给他们讲起来了。他说当年造塔时,来了一个乞丐,坐在寺外监工,工匠们遇到难题就去问他。可那乞丐从不说话,工匠们问什么,就在地上画什么。他说那个乞丐就是八仙中的吕洞宾……“老街长,又在讲吕洞宾呀?”这时候,大人们摇着扇子,拿着板凳儿,也凑过来了。老街长对着他们笑了笑说:“呵,讲着玩哩。”大人们坐下了。又说:“最近,吕洞宾又来了,要修这座古塔了,晓得了吗?”人们想起来了,那是一天下午,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这里。车上下来一个姑娘,一个官员,最后下来一个清清瘦瘦、头发稀稀的老头。那老头戴一副金丝眼镜,脖子上挎着照相机,一口北京话。他们在慧云寺里整整看了一个下午,谈了一个下午。从那天起,老街长天天光着脊梁到寺里去,拔寺里的野草,清寺里的狗粪,中午也不休息……063人们望着古塔,高兴地说:“早该修一修了,这座古塔,是城里一景哩!”“塔刹呢,塔刹哪里去了?”“四座小塔修不修?早先还有四座小塔哩,环绕着大塔,乾隆爷看了都喜欢……”“修。”老街长摇着芭蕉扇子,对大家说,“大塔也修,小塔也修,大殿也修。不过,那个北京老头说了,要把那些丢了的古砖找回来,才能修哩。他说这叫‘修旧如旧’……”“哼,抽风哩!”宰牛的马老大蹲在庙台上,冷冷地说,“从前叫拆庙,如今又要修庙,修就修吧,还要‘修旧如旧’!”一阵凉风,从东边的菜地里吹过来,把大人们的笑容吹走了。孩子们不管大人的事情,一心想着吕洞宾:“老街长,吕洞宾画了一些什么呀,你还没讲完哩!”“往上看,”老街长指着塔上说,“他的作品,塑到塔上去了。”“在哪里,怎么看不清?”“在那里,仔细看……”老街长正给孩子们指点,卖菜的蒋五婶忽然插了一句:064“老街长,你这么大年纪了,还负责看塔呀?”“嗯。”老街长点点头。
“白干?”“不,有补助。”“一个月多少钱?”“四块钱。”“噢,四块钱!”蒋五婶扑哧笑了一声,又说,“这么多年了,又炼钢铁,又破‘四旧’,那些古砖怕是早失灭了,到哪里去找呀?”“好找好找,那些古砖没有走远……”一个瘦长的影子,摇摇晃晃走到庙台上来。蒋五婶眼尖嘴快,立刻冲着那人说:“王老婆,你说古砖没有走远,你家藏着多少?”“我家藏着炸弹,没有藏着古砖。”王老婆说着,哈哈地笑了。
王老婆自从摘了富农的帽子,天天喝得醉醺醺的,说话也很尖刻。那年在庙台上批斗他,有人说他藏着武器,他便招认了,他说他家后头院里埋着一支手枪,埋着一颗炸弹……今天他又喝了酒,打败蒋五婶,笑吟吟地望着老街长的脸说:“老街长,那些古砖,要是垒了猪圈呢?”065“拆。”老街长说。
“要是垒了厕所呢?”“拆。”老街长又说。
“要是盖了房子呢?”老街长看看大家,迟了一下说:“也拆。”大人们低下头,谁也不说话了。孩子们好像明白了一点儿什么,偷偷观察着他们的脸色。静了一会儿,不知是谁小声说:“那个北京老头真古怪,偏偏稀罕那些烂砖……”“烂砖?”老街长仿佛生了气,望着那人脊背说,“那是唐砖!”“唐砖,就是唐朝的砖。”王老婆脱了鞋,大模大样地坐在庙台上,装出一副知识渊博的样子说,“一块唐砖,拿到美国,值好多美元哩……”“王老婆!”马老大忍不住了,大喝了一声,“你什么时候到过美国?”“我,我是听说……”“我们说话,你不要多嘴多舌!”马老大不客气地说。
王老婆怔了一下,笑吟吟地说:“我的帽子已经摘了,我们是一家人了……”066“你们是一家人,你们歇着吧,我走!”蒋五婶拿起板凳儿,真的走了。
两个老头站起来,也说要走,王老婆赶忙说:“好了好了,我走我走,你们歇着……”王老婆蹬上鞋,灰灰地走了。
两个老头又坐下了。
蒋五婶转了个圈儿,又回来了。
“拆,也不白拆。”老街长依然摇着芭蕉扇子,对大家说,“那个北京老头说了,只要能把那些古砖收回来,拆你一个旧猪圈,赔你一个新猪圈,拆你一个旧厕所,赔你一个新厕所……”“要是拆我两间旧房子呢?”蒋五婶问。
“那就赔你两间新房子。”老街长说。
“真的?”“真的。”蒋五婶笑了,马老大也笑了,许多人都笑了。大家笑着夸共产党好,夸那个北京老头不错……“这么说,大家都要住新房子了。”从前种地,现在仍然种地,一向不爱说话的陈大爷发言了,“那年我盖房子,打根脚的时候,也用了寺里的古砖—我也要住新房子了。不过,我有一个问题还没想清楚:国家该不该赔偿我们呢?”067“怎么不该?”马老大站起来,用手拍打着芭蕉扇子,在人们脸前跳来跳去说,“法律保护私有财产!
法律……”孩子们看着有趣,哈哈笑起来了。老街长也笑了:“马老大,刚才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在孩子们的笑声里,马老大抬头看看那座古塔,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这时候,圆圆的月亮游到塔尖儿上去了,照得古塔更清晰……“要不,我们自己拆了吧,省得心里不上不下的……”“不要赔偿了?”“不要了,那些古砖本来就是老祖宗的东西……”“那,那得拆多少房子呀?”“是呀,我们的损失……”人们正讨论着,菜地那里忽然传来了说话的声音:“老婆叔,干什么去来?”“我呀,列席了一个会议。”“哪里开会呀?”“那不是,贫下中农正在讨论修塔的问题……”王老婆哈哈笑着走远了。
大人们急了,一齐望着那个方向,骂王老婆不是东西!
老街长好像并不关心这些事情,耐心地回答着孩子们068的问题。一个小姑娘问:“老街长,人们怎么晓得那个乞丐是吕洞宾呢?”“塔造好了,那乞丐要走了,人们问他的姓名,他便走到路南的茶馆里喝水去了。你们猜怎么喝?他躺在地上,张开嘴,从壶嘴里接了一滴开水喝……”“哎呀,不烫?”“不烫。”“那就晓得是吕洞宾了?”“你们想啊,上面一个壶嘴,下面一个人嘴,嘴,又叫什么呢?”“口!”孩子们一齐说,“两个口……”“中间还有一点水呢?”孩子们“啊”了一声,拍着手笑了,都说有趣、有趣。
大人们没有那兴致,继续着那个沉重的话题:“老街长,你看怎么办好呢?”“怎么办怎么好,怎么好就怎么办吧。”老街长困了,打了个哈欠说,“大家要是觉得国家不该赔偿呢,就自己拆了,把那些古砖送回寺里;大家要是觉得国家应该赔偿呢,那个北京老头也放下话了,拆你一个旧猪圈,赔你一个新猪圈,拆你一个旧厕所,赔你一个新厕所……究竟怎么办好,大家再想想吧。呵,我要睡了。”069说完,回家去了。
待了一会儿,大人们也散了,低着头去想办法。
孩子们没有散,他们依然仰着头,静静地注视着那座古塔。明净的月光里,他们终于看清了,塔身上那一块块酥裂了的泥巴,竟是一幅幅美丽的图画:那是一头狮子,那是一只大象,那是一尊菩萨,那是一朵莲花……070老??底辛未岁末,老底又要请客了,仍然是请“四大名人”。所谓“四大名人”,一个是老牛,县中医院的医师;一个是老赵,县京剧团的琴师;一个是老聂,县文物保管所的古建工程师;一个是我。老底称我们为“四大名人”,一半是抬举我们,一半是开玩笑的意思。
老底是个回民,生得又白又胖,天生一副好嗓子。
早先没有固定职业,经常夹着一把菜刀给人操办酒席。他会做菜,也会应酬,懂得各种民间礼仪。市场一开放,自己开了个饭馆,卖酒、卖菜、卖牛肉饸饹,冬天有全羊锅子。他的饭菜干净实惠,我们有了客人,总是到他那里吃饭,慢慢成了朋友。
老底的饭馆在南大街上,门前有棵大槐树。门脸不大,门楣上方横着一块匾额,上写两个小字:“清真”,三个大字:“又一村”。前面是店堂,摆着几张餐桌,后071面一溜儿三间小屋,是“雅座”。小屋粉刷得雪白,一间屋里挂着一幅国画儿:“太白醉酒”“八仙庆寿”“渔翁垂钓”。淡墨褐笔,很是雅致。老底虽然不通文墨,求人墨宝,却是不惜钱财。他时常向人吹嘘,“又一村”三个字,是请省里一位书法家题写的,一个字一百块—那个“一”字也不例外!
老底爱热闹,逢年过节的时候,总要请我们到他的饭馆里聚一聚。他请我们没有别的目的,说是爱听我们说话。于是我们喝着他的酒,吃着他的菜,就不停地给他说话。老牛说扁鹊、说华佗,我说“竹林七贤”“唐宋八大家”,老赵说梅、尚、程、荀、马、言、谭、奚。他最爱听老聂说话了,老聂不但对于县城里的文物和古迹了如指掌,而且晓得天安门是谁设计的。我们说话的时候,他插不上嘴,但是听得兴味盎然,听到稀罕处,轻轻拍一下掌,笑骂一句:“妈的,你们真能叫唤!”(由于喜爱,他把我们比作鸟类了)然后到厨房里炒个热菜。酒到七分醉,唱戏。—老赵吃请时,总是夹着一把京胡。他唱花脸儿,唱《捉放曹》:“恨董卓,专权,乱朝纲……”两句西皮原板,几句快板,别的不会。他唱完了,总得问问老底:“兄弟,味道如何?”老底说:“行,不错,过油肉味儿。”酒足饭饱,说笑一回。我们走的时候,他还要向我们表示感谢:“各位大驾光临,小店四壁生辉,谢谢072谢谢谢谢谢谢!”一直把我们“谢”到门外。
老底请我们,从来不在店堂,总是占“雅座”。那天晚上,我们到齐了,餐桌上已经摆好几个凉菜,一壶酒。
老赵喝了三杯酒,拿起胡琴就定弦儿:“来,恨董卓,恨完散伙,年底谁家没有一点儿事做。”老底说别慌别慌,赶忙去炒热菜。
我们和老底的友谊,已经到了可以互相“攻击”的程度。老聂望着那一桌丰盛菜肴,得了便宜卖乖,说:“老底,你个酒保,总是巴结我们干什么?我们可是知识分子!”“球!”老底也不客气,“知识分子有什么了不起?”“哎,知识就是力量呀!”老底出去了,拿来一瓶“剑南春”酒,朝桌子上一蹾,说:“今天的酒钱谁拿?”我们一见那贵重东西,吓得咋舌,忙说囊中羞涩,囊中羞涩,老底说:“这不得了,你们有知识,没力量。”我们听了拍手叫绝,仰面大笑!
确实是到年底了,我们都想早些散去,于是抓紧说话。可是老底不让我们说话了,他自己说。他说最近他在回忆一个传统席面—全羊席。那是一个盛大的席面,很多菜肴没人做了,他想一一拾起来。一只羊分三品:头、腰、尾,上、中、下,一品能做三十六道菜,做全了是073一百单八道菜,一菜一味,百菜百味,清香酥烂、麻辣酸甜,尽在其中。我们问他都是一些什么菜,他眯着眼睛想了一下,说:“烧羊头。”老聂说他吃过。
“扒羊头。”老赵说他见过。
“扒金冠。”我和老牛听说过,但没见过。
“扣麒麟顶。”我们都没听说过。
于是,他扳着手指,尽情地“叫唤”起来:烧羊头、扒羊头,是一般的菜;糟羊头、熏羊头,也是常见的菜。
烧云子是烧羊脑,烧明珠是烧羊眼,县城里就少见了。
“望峰坡”是什么?羊的鼻梁肉。“芙蓉顺风”是什么?
羊耳朵。上下嘴唇儿也是一道菜:“爆猩唇”。上下眼皮儿也是一道菜:“明开夜合”。清汤燕窝没有燕窝,用羊的磨档肉。肉泥鱼翅也没鱼翅,用羊的扁担肉。辣子“鸡”不用鸡,糖醋“鱼”不用鱼,“蟹”黄肉丝、“蟹”黄肉片也不用蟹—全是瘦羊肉。全羊席的巧妙功夫,在羊头、羊尾、羊蹄、羊骨、羊脏腑,而不在羊肉。
炖羊尾、溜尾球、蜜汁羊尾、拔丝羊尾,属羊尾;熘排074骨、炸排骨、奶汤排骨、红烧羊背,属羊骨;烧肚板、烧肚仁、烧肚条、烧散丹、烧卖穗肚、套花肚块,全是肚子上的事;烧羊蹄、扒羊蹄、蒸羊蹄、烹羊蹄、干炸蹄花、烧假鱼翅,全是蹄子上的事。至于羊肉的做法,那就太多了:菠萝肉、枇杷肉、荔枝肉、葡萄肉,肉竹、肉蕉、肉枣、肉藕……洋洋洒洒,口若悬河,既说刀工又说火工。
最后又让我们猜,扒金冠、扣麒麟顶是什么?我们猜不着,他把围腰一抖,到厨房里去了,一阵油爆勺响,端上两大盘菜,一盘通红,一盘金黄,那红的配着两朵小黄花儿,那黄的配着两朵小红花儿,热气腾腾,清香四溢。他指指那两盘菜,拍拍自己的脑袋,说:“羊头,也是羊头,白毛羊头!”说罢,望着我们笑了,显得既有知识,又有力量。
075莲?池?老?人庙后街,是县城里最清静的地方,最美丽的地方。
那里有一座寺院,寺院的山门殿宇早坍塌了,留得几处石碑,几棵松树,那些松树又高又秃,树顶上蟠着几枝墨绿,气象苍古;寺院的西南两面是个池塘,清清的水面上,有鸭,有鹅,有荷;池塘南岸的一块石头上,常有一位老人抱膝而坐,也像是这里的一个景物似的。
寺院虽破,里面可有一件要紧的东西:钟楼。那是唐代遗物,青瓦重檐,两层楼阁,楼上吊着一只巨大的铜钟。据说,唐代钟楼,全国只有四个半了,可谓吉光片羽,弥足珍贵。只是年代久了,墙皮酥裂,木件糟朽,瓦垄里生满枯草和瓦松。若有人走近它,那位老人就会隔着池塘喝喊一声:“喂—不要上去,危险……”老人很有一些年纪了,头顶秃亮,眉毛胡子雪一样076白,嗓音却很雄壮。原来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后来文物保管所的所长告诉我,他是看钟楼的,姓杨,名莲池,1956年春天,文保所成立不久,就雇了他,每月四元钱的补助,一直看到现在。
我喜欢文物,工作不忙了,时常到那寺院里散心。有一天,我顺着池塘的坡岸走过去说:“老人家,辛苦了。”“不辛苦,天天歇着。”“今年高寿了?”“谁晓得,活糊涂了,记不清楚了。”笑了一回,我们就熟了,并且谈得很投机。
老人单身独居,老伴儿早故去了,两个儿子供养他。
他的生活很简单,一日三餐,五谷为养,有米、面吃就行。两个儿子都是菜农,可他又在自己的院里,种了一畦白菜,一畦萝卜,栽了一沟大葱。除了收拾菜畦子,天天坐在池边的石头上,看天上的鸽子,看水中的荷叶,有时也拿着工具到寺里去,负责清除那里的杂草、狗粪。—这项劳动也在那四元钱当中。
他不爱说话,可是一开口,便有自己的思想,很有趣味的。中秋节的一天晚上,我和所长去看他,见他一人坐在院里,很是寂寞,我说:“老人家,买台电视看吧。”077“不买,太贵。”“买台黑白的,黑白的便宜。”“钱不够。”“差多少,我们借给你。”“不买。”他说,“那是玩具。钱凑手呢,买一台看看,那是我玩它;要是为了买它,借债还债,那就是它玩我了。”我和所长都笑了,他也笑了。
那天晚上,月色很好,他的精神也很好,不住地说话。他记得那座寺院里当年有几尊罗汉、几尊菩萨,现在有几通石碑、几棵树木,甚至记得钟楼上面住着几窝鸽子。秋夜天凉,我让他去披件衣服。他刚走到屋门口,突然站住了,屏息一听,走到门外去,朝着钟楼一望两望,放声喊起来:“喂—下来,哪里玩不得呀,偏要上楼去,踩坏我一片瓦,饶不了你……”喊声未落,见一物状似狗,腾空一跃,从钟楼的瓦檐上跳到一户人家的屋顶上去了。我好奇怪,月色虽好,但是究竟隔着一个池塘呀,他怎么知道那野物上了钟楼呢?他说他的眼睛好使,耳朵也好使,他说他有“功夫”。
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功夫”。他在池边坐久了,也许是那清风明月、水汽荷香,净了他一双眼睛、两只耳朵吧?
078079可是有一天,我忽然发现他死了。那是正月初三的上午,我到城外给父亲上坟时候,看见一棵小树下,添了一个新坟头。坟头很小,坟前立了一块城砖,上写:“杨莲池之墓”。字很端正,像用白灰写的。我望着他的坟头,感到太突然了,心里想着他生前的一些好处,就从送给父亲的冥钱里,匀了一点儿,给他烧化了……当天下午,我怀着沉痛的心情,想再看看他的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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