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荒野的女人——华文女性小说世纪读本

本书选取了写作于20世纪初至2004年的31位有代表性的华文女作家,每位选取其最具代表性的短篇小说一篇,并配有作者简介及主编撰写的千字导读,较完整地展现了20世纪华文女作家在短篇小说创作上的成就,构成了一部简明的20世纪华文女作家书写史。

第一章
穿过荒野的女人———华文女性小说世纪读本苏伟贞刘俊主编南京大学出版社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穿过荒野的女人:华文女性小说世纪读本/苏伟贞,刘俊主编.—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8ISBN9787305151071Ⅰ.①穿…Ⅱ.①苏…②刘…Ⅲ.①短篇小说小说集世界现代Ⅳ.①I14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5)第090020号出版发行南京大学出版社社址南京市汉口路22号邮编210093出版人金鑫荣书名穿过荒野的女人———华文女性小说世纪读本主编苏伟贞刘俊责任编辑沈卫娟照排南京紫藤制版印务中心印刷江苏凤凰扬州鑫华印刷有限公司开本880×12301/32印张17.125字数410千版次2015年8月第1版2015年8月第1次印刷ISBN9787305151071定价56.00元网址:http://www.njupco.com官方微博:http://weibo.com/njupco官方微信:njupress销售咨询:(025)83594756*版权所有,侵权必究*凡购买南大版图书,如有印装质量问题,请与所购图书销售部门联系调换目录序一:女性·原初·想象/苏伟贞…………………………………Ⅰ序二:女性生活和女性心理的历史写照/刘俊……………………Ⅵ冰心:《秋雨秋风愁煞人》(1919)……………………………………1庐隐:《丽石的日记》(1923)…………………………………………18凌叔华:《中秋晚》(1925)………………………………………………36陈衡哲:《巫峡里的一个女子》(1928)…………………………………51冯沅君:《旅行》(1928)…………………………………………………61萧红:《王阿嫂的死》(1933)…………………………………………74林徽因:《钟绿》(1935)…………………………………………………89丁玲:《我在霞村的时候》(1941)…………………………………105张爱玲:《心经》(1943)………………………………………………129苏青:《蛾》(1944)…………………………………………………135施济美:《悲剧与喜剧》(1945)………………………………………147林海音:《殉》(1957)…………………………………………………167童真:《穿过荒野的女人》(1958)…………………………………189茹志鹃:《百合花》(1958)……………………………………………2142穿过荒野的女人欧阳子:《蜕变》(1962)………………………………………………229於梨华:《黄昏·廊里的女人》(1962)………………………………245施叔青:《壁虎》(1965)………………………………………………260李昂:《花季》(1968)………………………………………………270陈若曦:《查户口》(1976)……………………………………………284苏伟贞:《陪他一段》(1979)…………………………………………303王安忆:《雨,沙沙沙》(1980)…………………………………………326西西:《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1982)……………………………343朱天文:《这一天》(1982)……………………………………………362李渝:《朵云》(1985)………………………………………………373朱天心:《新党十九日》(1989)………………………………………393邱妙津:《玩具兵》(1989)……………………………………………423黄碧云:《呕吐》(1991)………………………………………………446陈雪:《寻找天使遗失的翅膀》(1993)……………………………452黎紫书:《推开阁楼之窗》(1996)……………………………………457平路:《婚期》(1997)………………………………………………487赖香吟:《岛》(1999)…………………………………………………510序一:女性·原初·想象苏伟贞一本选集标示了该书的主旨与作家的文学定位,同时呈现了编者的眼光、品味与用心。
2007年,成功大学中国文学系现代文学所(后改为现代文学组)开创,我应聘专任,离开待了二十年的《联合报》副刊,回到我出生成长之地台南。赴任之初,系里建议开授课程包括女性文学专题。初进学院,不免忐忑,幸好有写作身份的支撑,我暗忖不妨编选一套华文女性小说世纪读本,一方面可当教材,另一方面思考梳理自身对文学作品的认知。此刻,距1973年离家北上读大学,转眼三十五年,时空洄游,重返路径生出一种原初之感,浮凸效果,此写作原初的内倾,发为文字往往以一种朴素的面貌开始,成为日后作品风格与实践的源头。换言之,重返之路,不意促发了我对写作原初的内省与取径择拣,亦成为此读本编选的视角与基调。李渝《朵云》、施叔青《壁虎》、李昂《花季》、苏伟贞《陪他一段》、朱天文《这一天》,日后作品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原型。
着手编选华文女性小说世纪读本之初,形式上“女性小说”既是清楚的主体核心,那么要面对的便是“华文”、“世纪读本”的名词界定。这就涉及了文学时空横向的发展与纵向的承续。
新文学以降,小说写作以往构造的是中国文学,然随着时代裂变,Ⅱ穿过荒野的女人海外、台港澳文学开枝散叶,既是地理政治,也是人文发声的修辞,近年流行的词汇是中文或华文文学①。值此,想要编选一套文学读本,当然是个大工程,文学仍是个进行式,从史的概念,我有意收束定焦于新文学源起的二十世纪以及女作家发表于二十世纪之小说,文本主题则订定为女性相关议题。
在此基础上,我开始进入不断列写、修改作家名单的流程,及至大量阅读作品的时间压力、反复思考作家文学史影响的焦虑合并浮现,事实很清楚,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完成的事。我毫不犹豫地去信邀请南京大学好友刘俊教授共同编选,一如既往,他二话不说立即答应“下海”,除了情谊,这当然与个人学养胜任有关。我们初步分工,订下体例,他主选大陆女作家且负责撰写作家生平与导读,我则负责台港和海外华文女作家。之后我们持续交换意见,商榷名单及调整所选作品,因受限厚度,不得不做出割舍与退让,主要说服自己,最终不得不强迫自己接受无可奈何的共识。
但真正开始前,考虑对张爱玲研究的掌握,我先开了张爱玲专题,已经写好及未写的作家生平介绍和导读一并拖了下来。不想刘俊快手快脚地依约在来年夏交稿,不久出国任加拿大滑铁卢大学孔子学院中方院长,再回到南京大学,己是2012年元旦。他去国两年,从未问我编书之事,我猜想,他是君子,放心一切,殊不知2008年全球金融风暴延烧,牵连出版日益困难,台湾市场小,我不忍增添出版社负担,唯有压着书稿。2013年,刘俊淡定地说起也许先出大陆版,此时角色对调,我二话不说一口同意。
①王德威:《媒体·文学与家国想像》,苏伟贞编《时代小说联合报文学奖短篇小说首奖集》(上),台北:联经出版公司,2001年版,页ⅹⅶ。
序一:女性·原初·想象Ⅲ
重回那张终选名单,真有隔世之感。
凝视我所编选的台港、海外华文女作家名单,其实到现在,以一名读者的角度,我仍有许多不甘与诘问;以一名编者,自知也只能如此:林海音(1918—2001)、张爱玲(1920—1995)、童真(1928—)、於梨华(1931—)、陈若曦(1938—)、西西(1938—)、欧阳子(1939—)、李渝(1944—)、施叔青(1945—)、李昂(1952—)、平路(1953—)、苏伟贞(1954—)、朱天文(1956—)、朱天心(1958—)、黄碧云(1961—)、邱妙津(1969—1995)、赖香吟(1969—)、陈雪(1970—)、黎紫书(1971—)。
不甘与诘问的女作家,如康芸薇、孟瑶、徐钟佩、张漱涵、琦君、郭良蕙、聂华苓、吉铮、叶陶、李黎、蒋晓云、萧飒、曹丽娟、严歌苓、袁琼琼等,都因不一因素,于是回避视线让她们侧身而过,这将成为编选者永远的沉痛。
不争的是,综理此读本,依年序从陈衡哲到黎紫书,在世代接续与书写位置上,奇特地形成前文所言文学的横纵发展与承继。诚如刘俊的陈衡哲生平与导读所言,1917年陈衡哲创作的白话短篇小说《一日》,发表在《留美学生季报》,反映中国女留学生在美国的一天流程及人际互动,此时鲁迅的《狂人日记》尚未问世。从此角度看,《一日》称得上是中国现代文学中第一篇白话小说,陈衡哲更是中国女性留学海外的先驱。反观马来西亚华文作家黎紫书的作品,多取材马来西亚家乡人事阴暗面,以此建构海外女性族群异质书写的图腾,可说是海外华文小说的开拓者。从留学生到移民异乡,女性处境从来不是进步或退步的问题。奇特的是,黎紫书《推开阁楼之窗》以及读本所收陈衡哲《巫峡里的一个女子》都写女性的命运困厄。《巫峡里的一个女子》写女子逃匿婆婆打骂和丈夫避走巫峡山界,《推开阁楼之窗》里的小爱和母亲却走进Ⅳ穿过荒野的女人被诅咒似的五月花旅社。逃避的母题奇特地连接到童真《穿过荒野的女人》,小说中婚姻不幸的女子杨薇英,在失婚后独自带孩子离家进入学校,最后因祸得福,既出走也走出自己的路。童真形塑笔下女性追求自我不失乐观厚道,她让杨薇英拥有谋生能力后对追求者如是说:“我已经试着走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我想独自走下去。”壮哉斯言,杨薇英不是拒绝幸福,而是诚实面对自己,反写了女性处境。从宽处看,林海音《殉》、张爱玲《心经》、於梨华《黄昏·廊里的女人》、欧阳子《蜕变》、西西《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平路《婚期》、朱天心《新党十九日》、黄碧云《呕吐》、赖香吟《岛》,都具有这样的成色与反思。陈若曦《查户口》则是少数“文革”题材的小说,女主人公彭玉莲是我行我素的共和国潘金莲,丈夫是大学副教授却不吵不闹不离,以此保全知识分子的独立思考和尊严。彭玉莲如动物本能的女性意识,成为社会制度最大的嘲讽与挑战。
此外,一篇带有同志成色的作品,邱妙津的《玩具兵》,是她将自我从女性身体“流放”出去拟仿男性身体语言之作。
实践与变形,上述作品皆演绎了法国女性学壮者西苏(Cixous)倡议女性写作的意义,即在“把自己写进文本”,通过书写,将女性自身的奋斗嵌入世界和历史。①至于作品折射的女性想象,出入家国、身世、情欲等虚实课题,则形成一“想象的共同体”,具体而微扩大并深化文学版图与对话。
大陆女作家部分,刘俊辑选的是陈衡哲(1890—1976)、庐隐(1898—1934)、冰心(1900—1999)、凌叔华(1900—1990)、冯沅君(1900—1990)、林徽因(1904—1955)、丁玲(1904—1986)、萧红(1911—①埃莱娜·西苏(HélèneCixous):《美杜莎的笑声》,黄晓红译,顾燕翎、郑至慧主编《女性主义经典》,台北:女书文化出版社,1999年版,第8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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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苏青(1914—1982)、施济美(1920—1968)、茹志鹃(1925—1998)、王安忆(1954—)。相关编选理念请参阅他所写的编序。
要说明的是,最初拟定的选单中,张爱玲《心经》后来版权生变,黄碧云《呕吐》无意授权,因此两篇小说存目,仅收作品导读。陈雪《寻找天使遗失的翅膀》也因故放弃,对此唯无言与遗憾。
是女性主义先驱伍尔夫(VirginiaWolf)的话:“事实上,身为一个‘外人’,我没有国家;身为一个女人,我不需要国家;身为一个女人,我的国家就是全世界。”①敏感的读者也许一眼便洞见句式关键词:外人、女人、国家、世界。而“外人”,又是关键的关键。然而,对女性而言,对“国家=全世界”的跨界思辨未必切身或感兴趣,但“外人”之感,却可能时时刻刻都有。因此,如何反映自身与突围?写作往往成为通往世界的一条秘径。
综观新文学以降,华文女性书写场与批评的荒芜,曾经牛步辗转,来到新世纪,究竟是进步还是退步?女性角色与遭遇反映于书写,究竟是开阔还是狭幅?女性主义学者伊兰·修华特(ElaineShowalter)的名篇篇名《走过荒野中的女性主义批评》勾描女性文学处境十足贴切,而童真的《穿过荒野的女人》书写小说角色不畏荒野穿越自我,则是作为这本女性作家代表人物选集的书名,给予的一个肯定的回应。
①VirginiaWoolf,ThreeGuineas,NewYork:HarbingBook,1938,p.108.
序二:女性生活和女性心理的历史写照刘俊按照本书的定义,女性小说是“由女作家创作的关于女性生活反映女性心理的小说”。在“五四”时期出现,是与当时的反封建思潮结合在一起的。由于妇女在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社会结构中处于最底层,受压迫最烈,因此“五四”反封建的一个重要内容和突破口,就是提倡“妇女解放”。“五四”时期号召“打倒孔家店”的吴虞,在1917年6月以其夫人吴曾兰的名义,发表了一篇《女权平议》。在文章中,他认为“天尊,地卑,扶阳,抑阴,贵贱,上下之阶级,三从七出之谬谈,其于人道主义,皆为大不敬,当一扫而空之”①。李大钊在《现代的女权运动》一文中,则提出“二十世纪是被压迫阶级的解放时代,亦是妇女底解放时代;是妇女们寻觅伊们自己的时代,亦是男子发现妇女底意义的时代”②。在这种社会思潮的影响和推动下,“五四”女作家们以她们的创作实绩,开创了中国二十世纪女性文学(小说)的新纪元。
在反封建这个大前提下表现女性的现实人生和心灵世界,构成了二十世纪华文女性小说的最初姿态。虽然此时的反封建与反男权具有①吴虞:《女权平议》,见《吴虞文录》,上海亚东图书馆,1921年版。
②李大钊:《现代的女权运动》,1922年《民国日报》副刊《妇女评论》第二十五期,署名守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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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种“同构”的关系———封建势力对女性的压迫,常常是借助男性的力量呈现出来的,但刚刚进入新文学世界的女作家们在最初却并没有表现出强烈的反男权意识,因此“五四”时期女作家们对封建势力的反抗,也就没有通过反男权这样的角度或渠道展开,而是将反封建指向对准了有“问题”的社会和传统的封建文化。作为“五四”新文学女作家先驱的冰心,在她最初的女性小说写作中,就不自觉地将对女性世界的展示和对社会问题的思考结合了起来。作为一个女性作家,冰心在她的《秋雨秋风愁煞人》中虽然具有女性视角,书写的也是女性世界,可是却并没有特别突出和强调女性意识,而是将自己对女性的思考,纳入到当时盛行的“问题小说”之中———也就是说,冰心的《秋雨秋风愁煞人》不过是以女性为载体,来表现“社会问题”。
相对于《秋雨秋风愁煞人》较为明显的“社会化”倾向,庐隐的《丽石的日记》则在将女性纳入“社会问题”思考的同时,带有了更多从女性自身来思考问题的迹象。在这篇表现女性同性爱的小说中,庐隐在通过表现女性借助“恋爱自主、婚姻自由”以反封建这一“五四”主题的同时,也对女性“恋爱”和“婚姻”的对象———男性———表现出了一种不太信任的姿态。这既使《丽石的日记》在表现社会问题时具有了一种“另类”的色彩,也使庐隐的女性书写带有了性别思考的色彩:女性“自主”和“自由”的获得,到底是体现在同性爱中还是体现在异性恋中。小说最后虽然女主角还是回归了异性恋的“传统”,但庐隐在小说中颇具“前卫”色彩的思考,使“五四”时的女性小说,具有了一种别具特色的高度。
与冰心和庐隐通过女性书写表现“反封建”的宏大主题不同,凌叔华显然更关注女性的日常人生。她的《中秋晚》写的是个女人使小性子的悲剧,因为对一个观念和心理感觉(虽然这个观念和心理感觉带有浓烈的封建意味)的坚持,女主角失去了她的婚姻。在这篇小说中,凌叔Ⅷ穿过荒野的女人华写出了那个时代的一种女性悖论:女性在坚持自己的观念和心理感觉时,似乎体现了对男性的反抗,可是这种反抗的无力以及反抗理由的荒谬本身,却使女性陷入更深的悲剧———而更为可悲的,是女性身陷悲剧而不自知。对女性身上这种悖论的发现和表现,表明凌叔华的女性小说,具有一种对女性命运个人化的独特思考。
如果说冰心、庐隐和凌叔华在“五四”时期的女性小说书写,更多地是写实地描述女性在那个时代的各种现实遭遇、心理反应、情感形态,并融入作者自己的感受心得和女性关注,那么陈衡哲的小说《巫峡里的一个女子》,则是以写实和象征兼具的方式,对女性的现实处境和精神特质,进行了高度概括式的表现。虽然小说在人物塑造方面缺乏艺术的精致,但聚焦于对女性“出走”(现实层面)和“坚韧”(象征层面)这两方面的表现,体现了作者对女性命运的独特思考,而在写实基础上融入象征手法,也使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女性小说,在艺术上具有了某种先锋性。
当陈衡哲在自己的笔下关注女性的出走姿态和坚韧气质之时,冯沅君却在女性的出走姿态中发现了内在的精神矛盾。在《旅行》中,冯沅君写出了在时代转换之际,一个现代女性“将毅然和传统战斗,而又怕敢毅然和传统战斗”①的决断和犹豫———这样的决断和犹豫当然不只属于小说中的女主人公,而是属于那一整个时代的女性。冯沅君写这篇小说的时候,“五四”运动已经过去快十年了,可是女性仍然在战胜传统和战胜自己的“旅途”上苦苦挣扎。
从冰心的《秋雨秋风愁煞人》到冯沅君的《旅行》,正是“五四”以后①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鲁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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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第一个十年,在文学史上,这十年常被统称为“第一个十年”或文学史上的“五四时期”。从这十年的女性小说中不难看出,对女性与传统、与同性、与异性、与自身关系的思考和表现,成为这个时期女性小说关注的焦点。
进入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因应着时代风云的变幻,女性小说在表现女性自身的状态和处境时,有了新的特点。萧红的《王阿嫂的死》在表现女性命运时,引入了残酷而又血淋淋的阶级压迫。萧红笔下的王阿嫂不但是个女性,而且是个受阶级压迫的女性,她的死就是阶级压迫的结果———于是,女性作者在关注女性与传统、与同性、与异性、与自身关系之外,又添入了女性与阶级的关系———作为弱势群体,女性在阶级关系中的受压迫状况,显然要比男性来得更为惨烈,这或许就是为什么萧红在写王阿嫂的时候,其笔触给人一种粗粝和强悍的印象———在某种程度上讲,与其说这是萧红的文字粗粝和强悍,不如说是王阿嫂这样遭受惨烈的阶级压迫的女性命运非如此粗粝和强悍的文字不足以表达。
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在中国历史上是充满血与火的年代,战争和革命成为这个时代裹挟民众的巨大洪流,女性在其中载浮载沉自难幸免———事实上女性在其中的生存处境较之男性更加艰难。当萧红三十年代在《王阿嫂的死》中着重表现女性遭受阶级压迫的惨状之时,四十年代的丁玲则在《我在霞村的时候》中表现了女性在时代洪流中面临的另一种遭遇:革命。当贞贞为了革命而献身(贞操),革命却用封建意识对之加以道德谴责之际,在贞贞身上背负的女性与封建传统、女性与革命、女性与身体、女性与民族国家几种关系的纠缠,使得丁玲的《我在霞村的时候》对女性的书写显得更加复杂,女性在面向时代时的处境和姿态也显得颇为委屈和尴尬。在这个过程中,身为女性同时又是革命者的作家丁玲,可能比其他二十世纪的女作家都更深地以自己的人生介Ⅹ穿过荒野的女人入了女性小说的书写。她因女性小说书写而造就的个人命运,成为二十世纪女性小说的另一种“文本”———革命维度的介入,无疑使二十世纪女性小说所表现的那种女性特有的内在矛盾,更具张力。
在革命的维度上,《我在霞村的时候》中那种利用女性同时又谴责女性的描写并不是反思女性处境和女性命运的唯一走向,五十年代茹志鹃在《百合花》中塑造的“我”和“新媳妇”形象,就在革命的氛围和语境下,塑造了一种新型的“男”、“女”关系:小战士在“我”面前十分羞涩,而“新媳妇”对小战士的态度,则体现了女性在男性面前已经具有一种决定性的力量———这一切当然都是革命造成的,如果不是在革命队伍中,按照当时一般的中国社会和乡村男女关系的结构,男性在女性面前何来羞涩?更别说在女性面前受挫了。茹志鹃的《百合花》着实借助“革命”的力量,对传统的“男”、“女”两性关系进行了颠覆。
当萧红、丁玲和茹志鹃从三十年代到五十年代在阶级压迫和革命世界里表现女性的处境、状态和命运的时候,林徽因、张爱玲、苏青、施济美却从与女性密切相关的美、欲望和自主性维度展开对女性的生命探索———这一维度的存在表明,即使是在血与火交织的残酷年代,女性的世界中也仍然有着对美、对自身欲望和对自己自主性的自觉追求。
林徽因的《钟绿》记录了林徽因对女性“美”的感叹———“美”的人和物,似乎都有不长久的命运。于是,对“美”的发现、怜惜和悲叹,就成了林徽因表现三十年代女性时不同于萧红的突出特点———她是温婉的、精致的,即便是在表现对“美”的悲剧结局的时候,林徽因的姿态和文字也是优雅的。
与林徽因在《钟绿》中对女性“美”进行聚焦并以温婉、精致和优雅的笔墨对之加以表现不同,张爱玲的《心经》表现的是女性在感情世界中的迷失———女儿对父亲的不伦之恋,给女儿和母亲都带来了巨大的序二:女性生活和女性心理的历史写照Ⅺ
痛苦,然而这种痛苦的根源在于“以幻为实,以梦为真”①,体现的是人类更为广大的痛苦———也许张爱玲的深刻就在于,她对女性迷失的表现以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为“表”,以呈现人类的共同痛苦为“里”,这就使得她的女性小说具有了“哲理”的高度,在二十世纪的华文女性小说中独树一帜。
同为四十年代作家的苏青,在对女性表现的深刻性上或许不如张爱玲,但她以自己的率真和坦白,对在女作家笔下一向讳莫如深的女性欲望,进行了大胆的揭示,形成了自己的特色。在《蛾》中,苏青不但充分肯定女性的自然生理欲望,而且对女性为了生理欲望如飞蛾扑火般奋不顾身的精神大加赞赏———从“五四”时期女性争取“恋爱自主、婚姻自由”到四十年代对欲望的肯定,女性从对社会结构和文化制度的“外在”反抗,发展到对生理本能和身体欲望从观念到肉体的双重“内在”释放。很显然,女性小说的发展到了苏青笔下,又有了新的特质。
对女性欲望的主动把握,成为女性控制自己身体乃至把握世界的一种自主方式。在稍后于《蛾》的《悲剧和喜剧》中,施济美通过她小说中的女主人公,表现了一种女性在男女交往和感情互动中掌握主动权的新姿态。在这篇小说中,女性的自主性相对于“五四”时期和三十年代乃至四十年代的其他女性小说,有了极大的提升。女主人公对自己感情、身体和人生的把握,已不再受时代、社会、家庭、经济和男性的约束,而是完全依靠自己的意志,作自由的选择。施济美的这篇小说,呈现了四十年代女性在“革命”维度的另外一维,如何沿着“五四”开创的“女性解放”的道路,经由庐隐、凌叔华、陈衡哲、冯沅君、苏雪林、林徽因、张爱玲、苏青,在经历了各种曲折之后,逐步实现了对自己从身体到①见本书“张爱玲”篇苏伟贞的导读。
Ⅻ穿过荒野的女人情感的完全掌控———男性在施济美的笔下,已成为等待女性“判决”并且只能接受判决结果的被动者。
女性成长和解放在“革命”的一维也经历了从饱受阶级压迫(《王阿嫂的死》)到在革命队伍中经受革命行为与封建思想造成女性的两难困境(《我在霞村的时候》),再到因为革命使女性在男性面前翻身解放(《百合花》)这样一个同样充满曲折但也最终走向女性自主的过程。这一过程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王安忆笔下,则以《雨,沙沙沙》中雯雯的抒情化姿态,走向了“革命”之后的日常生活性———二十世纪华文女性小说的“革命”一维,至此与“五四”以来在日常人生中表现女性的自主、独立和解放这一维度最终合流。
冰心:《秋雨秋风愁煞人》作家介绍冰心(1900—1999),原名谢婉莹,福建长乐人。1918年进协和女子大学(后并入燕京大学)学医,后改学文学。“五四”时期被“震”上文坛。
1919年发表处女作《两个家庭》,早期作品包括短篇小说《斯人独憔悴》《去国》,散文《笑》《往事》等,在文坛颇有影响。1921年参加文学研究会,1923年赴美国学习英国文学,在美期间写成《寄小读者》等散文寄回国内发表,轰动一时。新文学运动早期最有成就和影响的女作家之一。
1926年自美回国后,冰心先后在燕京大学、清华大学和北京女子文理学院任教。1929年与社会学家吴文藻结婚。抗战胜利后东渡日本,任教于日本东京大学。1951年回到大陆,曾任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顾问。
在近半个世纪的创作生涯中,冰心著有诗集《繁星》(1923)、《春水》(1923),短篇小说集《超人》(1923)、《往事》(1930)、《南归》(1931)、《姑姑》(1932)、《去国》(1933),散文集《寄小读者》(1926)、《关于女人》(1943)、《归来以后》(1958)、《我们把春天吵醒了》(1960)、《樱花赞》(1962)、《拾穗小札》(1964)、《记事珠》(1982),散文小说集《晚晴集》2穿过荒野的女人(1980),儿童文学作品《小桔灯》(1960)等。
冰心出身海军军官家庭,家庭氛围较为温馨和开化,因此从家庭中感受到了较多人生的温暖,也比同龄女性能更早地呼吸到自由的空气,这对她后来的人生和创作产生了重大影响,使她既能以母爱、童真和自然三位一体去构想美好的人生,也能对人间的种种不平投以关注、思索和同情的目光。前者突出地体现在她的诗作中,后者则主要以小说来表现。1949年以后,冰心的创作重心转向“最喜爱的文学形式”———散文,这个时期的散文创作,在延续早期散文清新隽丽风格的同时,还充满了喜悦明朗的乐观精神。
作品导读冰心在“五四”时期创作的小说,以探究人生问题的“问题小说”为重点,《两个家庭》《斯人独憔悴》《秋雨秋风愁煞人》等重在揭示“旧社会、旧家庭的不良现状”①,目的在“感化社会”,“叫人看了有所警觉”,“想去改良”,②表现了冰心强烈的社会关怀。1921年发表的《超人》,体现了冰心思想的深化———如果说此前冰心在她的“问题小说”中对社会问题还是“只问病源,不开药方”,那么在《超人》中,冰心则开出了自己的“药方”:“爱的哲学”。小说中的主人公何彬,原本是个冷心肠的青年,信奉尼采的超人哲学,觉得“世界是虚空的,人生是无意识的。人和人,和宇宙,和万物的聚合,都不过如同演剧一般……”。然而,幼年的往事———“慈爱的母亲,天上的繁星,院子里的花……”———感动了他,使他对病中的禄儿伸出了援助之手。当禄儿病好以后送来花篮感激他①②冰心:《我做小说,何曾悲观呢?》,原载《晨报》,1919年11月1日。
冰心:《秋雨秋风愁煞人》3
的时候,何彬在回信中宣告了他(也是冰心)“爱的哲学”的诞生:“世界上的母亲和母亲都是好朋友,世界上的儿子和儿子也都是好朋友,都是互相牵连,不是互相遗弃的。”在随后发表的《烦闷》(1922)和《悟》(1924)中,冰心更进一步发展了她的“爱的哲学”,将“爱的哲学”推向了人间万物。
冰心的家乡福建自近代以来得风气之先,较早受到西风东渐的吹拂,加上冰心父亲是海军军官,见识开阔,思想新潮,因此中国传统文化对女性的压制,在冰心那里并没有产生太大的作用。这使冰心自幼能够在一种相对自由、宽容和开放的环境下成长,并在中学、大学阶段接受新式教育———家庭环境和新式教育的共同作用,使得身为女性的冰心,较早地对置身于新旧文化发生剧烈激荡时代的女性命运,形成了自觉的反思意识。当她在文学(小说)中表现社会问题的时候,女性问题自然会成为她“问题小说”的一个重要方面。
《秋雨秋风愁煞人》写的是几个女性在新旧时代转换时期不同的命运。“我”(冰心)和英云、淑平是中学同学,淑平是个“性格非常的幽娴静默”、“极其用功”的学生,可是她为了准备大考,用功过度,竟因病而亡。至于英云,“要论到她的道德和学问,真是一个绝特的青年。性情更是十分的清高活泼,志向也极其远大”,“天然的自有一种超群旷世的丰神”,“显得和众人不同”。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优秀的新女性,却最终没能摆脱落入旧家庭成为纨绔公子太太的命运,不但中学没有毕业就成了“何太太”,而且当初要上大学,“往下研究高深的学问”的理想,也成了泡影。
在某种意义上讲,英云有点类似鲁迅说的“铁屋子”里被“惊起”的“较为清醒的几个人”,她在新式学校接受了新思想的教育,最终却要回到旧生活中去,这无疑使她痛苦万分。“我要做的事情,都要消极的摒4穿过荒野的女人绝,我所不要做的事情,都要积极的进行。像这样被动的生活,还有一毫人生的乐趣吗?”正如她在给“我”(冰心)的信中所写的那样:“淑平是死了,我也可以算是死了。”在《秋雨秋风愁煞人》中,三个新女性“我”(冰心)、淑平和英云,淑平肉体死亡,英云精神死亡,“我”(冰心)虽然侥幸置身“温煦如春”的室内,可是由于想到昔日好友淑平和英云的悲剧结局,不禁在心中也“秋雨秋风愁煞人”起来。“死者长已矣,生者且偷生”,面对英云在信中的嘱托,“只有你还是生龙活虎一般的活动着!我和淑平的责任和希望,都并在你一人的身上了。你要努力,你要奋斗,你要晓得你的机会地位,是不可多得的,你要记得我们的目的是‘牺牲自己服务社会’”,“我”(冰心)决心“要以你们的精神,常常的鼓励我。要使我不负死友,不负生友,也不负我自己”。
一般而言,时代变化对女性产生的影响要强于对男性的影响,在中国社会,传统文化对女性形成的结构性压迫,也使这一悠久传统在松动之际会在女性那里形成强烈的反应———这也就是为什么《秋雨秋风愁煞人》中的三个女性会在时代变化面前,付出更多(淑平甚至因为努力用功上进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期许更大(“牺牲自己服务社会”)、痛苦更深(英云回到“旧轨道”的痛苦不用说了,就是三人中看上去最幸福的“我”,也还是从同为女性的其他两人的结局中,感到了“秋雨秋风愁煞人”的凄苦)。通过这三个人物的人生遭际,作者冰心显然是要借助女性,在小说中展示变化中的时代所带来的社会问题———新人物在旧势力面前挣扎的无力和悲剧的结局。只不过,相对于那些被“惊起”的铁屋子中的男性,醒来的新女性似乎痛苦更深。
身为女性作者,冰心以女性人物、女性视角和女性立场,对“五四”时期的社会问题———新旧时代转型期人们(女性)的处境和命运———进冰心:《秋雨秋风愁煞人》5
行了自己的思考。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冰心几乎是本能地从自己的女性立场,揭示了“五四”时期的女性处境,但从总体上看,此时的冰心,对女性问题的思考是与当时蔚为大观的思想潮流和“问题小说”相一致、相同步的———也就是说,《秋雨秋风愁煞人》虽然以“女性人物、女性视角和女性立场”展开呈现,但它在很大程度上只是提供了一种女性题材和女性人物,在深入表现女性主题(更为强烈自觉的女性意识)方面,并不明显。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讲,它几乎可以被视为一位女作家进行的男性写作———就此而言,它反映了中国现代女作家在女性意识苏醒的初期,她们的着力点,主要还是以表现女性生活为载体,呈现一般的社会问题。更明确地说,也就是通过女性反映男性社会中的一般问题,就此而言,冰心的《秋雨秋风愁煞人》,还处于女性主义写作模仿男性、以男性标准为自己标准的第一阶段。
秋雨秋风愁煞人一
秋风不住的飒飒的吹着,秋雨不住滴沥滴沥的下着,窗外的梧桐和芭蕉叶子一声声的响着,做出十分的秋意。墨绿色的窗帘,垂得低低的。灯光之下,我便坐在窗前书桌旁边,寂寂无声的看着书。桌上瓶子里几枝桂花,似乎太觉得幽寂不堪了,便不时的将清香送将过来。要我抬头看它。又似乎对我微笑说:“冰心呵!窗以外虽是‘秋雨秋风愁煞人’,窗以内却是温煦如春呵!”我手里拿着的是一本《绝妙好词笺》,是今天收拾书橱,无意中捡了出来的,我同它已经阔别一年多了。今天晚上拿起来阅看,竟如同旧友重逢一般的喜悦。看到一阕《木兰花慢》:“故人知健否,又过了一番秋……更何处相逢,残更听雁,落日呼鸥……”到这里一页完了,便翻到那篇去。忽然有一个信封,从书页里,落在桌上。翻过信面一看,上面写着“冰心亲启”四个字。我不觉呆了。莫非是眼花了吗?这却分明是许久不知信息的同学英云的笔迹啊!是什么时候夹在这本书里呢?满腹狐疑的拆开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完了以后,神经忽然错乱起来。一年前一个悲剧的印象,又涌现到眼前来了。
英云是我在中学时候的一个同班友,年纪不过比我大两岁,要论到冰心:《秋雨秋风愁煞人》7
她的道德和学问,真是一个绝特的青年。性情更是十分的清高活泼,志向也极其远大。同学们都说英云长得极合美人的态度。以我看来,她的面貌身材,也没有什么特别美丽的地方。不过她天然的自有一种超群旷世的丰神,便显得和众人不同了。
她在同班之中,同我和淑平最合得来。淑平又比英云大一岁,性格非常的幽娴静默。资质上虽然远不及英云,却是极其用功。因此功课上也便和英云不相上下,别的才干却差得远了。
前年冬季大考的时候,淑平因为屡次的半夜里起来温课,受了寒,便咳嗽起来,得了咯血的病。她还是挣扎着日日上课,加以用功过度,脑力大伤,病势便一天一天的沉重。她的家又在保定,没有人朝夕的伺候着,师长和同学都替她担心。便赶紧地将她从宿舍里迁到医院。不到一个礼拜,便死了。
淑平死的那一天的光景,我每回一追想,就如同昨日事情一样的清楚。那天上午还出了一会子的太阳,午后便阴了天,下了几阵大雪。饭后我和英云从饭厅里出来,一面说着话便走到球场上。树枝上和地上都压满了雪,脚底下好像踏着雨后的青苔一般,英云一面走着,一面拾起一条断枝,便去敲那球场边的柳树。枝上的积雪,便纷纷的落下来,随风都吹在我脸上。我连忙回过头去说道:“英云!你不要淘气。”她笑了一笑,忽然问道:“你今天下午去看淑平吗?”我说:“还不定呢,要是她已经好一点,我就不必去了。”这时我们同时站住。英云说:“昨天雅琴回来,告诉我说淑平的病恐怕不好,连说话都不清楚了。她站在淑平床前,淑平拉着她的手,只哭着叫娘,你看……”我就呆了一呆便说:“哪里便至于……少年人的根基究竟坚固些,这不过是发烧热度太高了,信口胡言就是了。”英云摇头道:“大夫说她是脑膜炎。盼她好却未必是容易呢。”我叹了一口气说:“如果……我们放了学再告假出去看看罢。”这时8穿过荒野的女人上堂铃已经响了,我们便一齐走上楼去。
二四点钟以后,我和英云便去到校长室告假去看淑平。校长半天不言语。过了一会,便用很低的声音说:“你们不必去了,今天早晨七点钟,淑平已经去世了。”这句话好像平地一声雷,我和英云都呆了,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以后还是英云说道:“校长!能否许可我们去送她一送。”校长迟疑一会,便道:“听说已经装殓起来,大夫还说这病招人,还是不去为好,她们的家长也已经来到。今天晚车就要走了。”英云说:“既然已经装殓起来,况且一会儿便要走了,去看看料想不妨事,也不枉我们和她同学相好了一场。”说着便滚下泪来,我一阵心酸也不敢抬头。
校长只得允许了,我们退了出来,便去到医院。
灵柩便停在病室的廊子上,我看见了,立刻心头冰冷,才信淑平真是死了。难道这一个长方形的匣子,便能够把这个不可多得的青年,关在里面,永远出不来了吗!这时反没有眼泪,只呆呆的看着这灵柩。一会子抬起头来,只见英云却拿着沉寂的目光,望着天空,一语不发。直等到淑平的家长出来答礼,我们才觉得一阵的难过,不禁流下泪来,送着灵柩,出了院门。便一同无精打采地回来。
我也没有用晚饭,独自拿了几本书,踏着雪回到宿舍。地下白灿灿的,好像月光一般。一面走着,听见琴室里,有人弹着钢琴,音调却十分的凄切。我想:“这不是英云吗?”慢慢地走到琴室门口听了一会,便轻轻的推门进去。灯光之下,她回头看我一眼,又回过头去。我将书放在琴台上,站了一会,便问道:“你弹的是什么谱?”英云仍旧弹着琴,一面答道:“这调叫做‘风雪英雄’,是一个撒克逊的骑将,雪夜里逃出敌堡,冰心:《秋雨秋风愁煞人》9
受伤很重,倒在林中雪地上,临死的时候做的。”说完了这话,我们又半天不言语。我便坐在琴椅的那边,一面翻着琴谱,一面叹口气说:“有志的青年,不应当死去。中国的有志青年,更不应当死。你看像淑平这样一个人物,将来还怕不是一个女界的有为者,却又死了,她的学问才干志向都灭没了,一向的预备磨砺,却得了这样的收场,真是叫人灰心。”英云慢慢的住了琴,抬起头来说:“你以为肉体死了,是一件悲惨的事情。却不知希望死了,更是悲惨的事情呵!”我点一点头,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英云又说道:“率性死了,一切苦痛,自己都不知道不觉得了。只可怜那肉体依旧是活着,希望却如同是关闭在坟墓里。那个才叫做……”这时她又低下头去,眼泪便滴在琴上。我十分的惊讶,因为她这些话,却不是感悼淑平,好像有什么别的感触,便勉强笑劝道:“你又来了,好好的又伤起心来,都是我这一席话招的。”英云无精打采地站起来,擦了眼泪说:“今夜晚上我也不知为何非常的烦恼焦躁,本来是要来弹琴散心,却不知不觉弹起这个凄惨的调来。”我便盖上琴盖,拿起书籍道:“我们走罢,不要太抱悲观了。”我们便一同步出琴室,从雪花隙里,各自回到宿舍。
三春天又来了,大地上蓬蓬勃勃地充满了生意。我们对于淑平的悲感,也被春风扇得渐渐的淡下去了,依旧快快乐乐地过那学校的生活。
春季的大考过去了,只等甲班的毕业式行过,便要放暑假。
毕业式是那一天下午四点钟的。七点钟又有本堂师生的一个集会。也是话别,也是欢送毕业生。预备有游艺等等,总是终业娱乐的意思。那天晚上五点钟,同学们都在球场上随意的闲谈游玩。英云因为1穿过荒野的女人0
今晚要扮演游艺,她是剧中的一个希腊的女王,便将头发披散了,用纸条卷得鬈曲着。不敢出来,便躲在我的屋里倚在床上看书。我便坐在窗台上,用手摘着藤萝的叶子,和英云谈话。楼下的青草地上玫瑰花下,同学们三三两两的坐着走着,黄金似的斜阳,笼住这一片花红柳绿的世界。中间却安放着一班快乐活泼的青年,这斜阳芳草是可以描画出来的,但是青年人快乐活泼的心胸,是不能描画的呵!
晚上的饯别会,我们都非常的快乐满意。剧内英云的女王,尤其精彩。同学们都异口同声地夸奖,说她有“婉若游龙、翩若惊鸿”的态度。
随后有雅琴说了欢送词,毕业生代表的答词。就闭了会。那时约有九点多钟,出得礼堂门来,只见月光如水,同学们便又在院子里游玩。我和英云一同坐在台阶上,说着闲话。
这时一阵一阵的凉风吹着,衣袂飘举。英云一面用手撩开额上的头发,一面笑着说着:“冰心!要晓得明年这时候,便是我们毕业了。”我不禁好笑,便道:“毕了业又算得了什么。”英云说:“不是说算得什么,不过离着服务社会的日子,一天一天的近了。要试试这健儿好身手了。”我便问道:“毕业以后,你还想入大学么?”英云点首道:“这个自然,现在中学的毕业生,车载斗量,不容易得社会的敬重。而且我年纪还小,阅历还浅,自然应当再往下研究高深的学问,为将来的服务上,岂不更有益处吗!”我和英云一同站了起来,在廊子上来回地走着谈话。廊下的玫瑰花影,照在廊上不住的动摇。我们行走的时候,好像这廊子是活动的,不敢放心踏着,这月也正到了十分圆满的时节,清光激射,好像是特意照着我们。英云今晚十分的喜悦,时时的微笑,也问我道:“世界上的人,还有比我们更快乐的吗?”我也笑道:“似乎没有。”英云说:“最快乐的时代,便是希望的时代。希望愈大,快乐也愈大。”我点一点头,心中冰心:《秋雨秋风愁煞人》11却想到:“希望愈大,要是遇见挫折的时候,苦痛也是愈大的。”这时忽然又忆起淑平来,只是不敢说出,恐怕打消了英云的兴趣。
唉!现在追想起来,也深以当时不说为然。因为那晚上英云意满志得的莞然微笑,在我目中便是末一次了。
暑假期内,没有得着英云的半封信,我十分的疑惑,又有一点怪她。
秋季上学的头一天,同学都来了,还有许多的新学生,礼堂里都坐满了。我走进礼堂,便四下里找英云,却没有找着。正要问雅琴,忽然英云从外面走了进来,容光非常的消瘦,我便站起来,要过去同她说话。
这时有几个同学笑着叫她道:“何太太来了。”我吃了一惊。同时看见英云脸红了,眼圈也红了。雅琴连忙对那几个同学使个眼色,她们不知所以,便都止住不说。我慢慢地过去,英云看见我只惨笑着,点一点头,颜色更见凄惶。我也不敢和她说话,回到自己座上,心中十分疑讶。行完了开学礼,我便拉着雅琴,细细的打听英云的事情。雅琴说:“我和她的家离的不远,所以知道一点。暑假以后,英云回到天津,不到一个礼拜,就出阁了,听说是聘给她的表兄,名叫士芝的,她的姨夫是个司令,家里极其阔绰。英云过去那边,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夸她好的。对于英云何以这般的颓丧,我却不知道,只晓得她很不愿意人提到这件事。”从此英云便如同变了一个人,不但是不常笑,连话都不多说了。成天里沉沉静静的坐在自己座上,足迹永远不到球场,读书作事,都是孤孤零零的。也不愿意和别人在一处,功课也不见得十分好。同学们说:“英云出阁以后,老成的多了。”又有人说:“英云近来更苗条了。”我想英云哪里是老成,简直是“心死”。哪里是苗条,简直是形销骨立。我心中常常的替她难过,但是总不敢和她做长时的谈话。也不敢细问她的境况,恐怕要触动她的悲伤。因此外面便和她生分了许多,并且她的态度渐渐的趋到消极,我却仍旧是积极,无形中便更加疏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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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的光阴又过去了。这一年中因为英云的态度大大的改变了,我也受了不少的损失,在功课一方面少得许多琢磨切磋的益处。并且别的同学,总不能像英云这样的知心,便又少了许多的乐趣。然而那一年我便要毕业,心中总是存着快乐和希望,眼光也便放到前途上去,目前一点的苦痛,也便不以为意了。
四我们的毕业式却在上午十点钟举行,事毕已经十二点多钟。吃过了饭,就到雅琴屋里。还有许多的同学,也在那里,我们便都在一处说笑。三点钟的时候,天色忽然昏黑,一会儿电光四射,雷声便隆隆地震响起来,接着下了几阵大雨。水珠都跳进屋里来,我们便赶紧关了窗户,围坐在一处,谈起古事来。这雨下到五点钟,便渐渐地止住了。开起门来一看,球场旁边的雨水还没有退去,被微风吹着,好像一湖春水。
树下的花和叶子,都被雨水洗得青翠爽肌,娇红欲滴。夕阳又出来了,晚霞烘彩,空气更是非常的清新。我们都喜欢道:“今天的饯别会,决不至于减了兴趣了。”开会的时候,同学都到齐了。毕业生里面,却没有英云。主席便要叫人去请,雅琴便站起来,替她向众人道歉,说她有一点不舒服,不能到会。众人也只得罢了。那晚上扮演的游艺,很有些意思。会中的秩序,也安排得很整齐,我们都极其快乐。满堂里都是欢笑的声音,只是我忽然觉得头目眩晕。我想是这堂里,人太多了,空气不好的缘故。便想下去换一换空气,就悄悄的对雅琴说:“我有一点头晕,要去疏散一会子,等到毕业生答词的时候,再去叫我罢。”她答应了。我便轻轻的走下楼去。
冰心:《秋雨秋风愁煞人》13我站在廊子上,凉风吹着,便觉清醒了许多。这时月光又从云隙里转了出来。因为是雨后天气,月光便好似加倍的清冷。我就想起两句诗:“冷月破云来,白衣坐幽女。”不禁毛骨悚然。这时忽然听见廊子下有吁叹的声音,低头一看玫瑰花下草垫上,果然坐着一个白衣幽女。我吃了一惊,扶住阑干再看时,月光之下,英云抬着头微笑着:“不要紧的,是我在这里坐着呢。”我定了神便走下台阶,一面悄悄的笑道:“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雅琴说你病了,现在好了吗?”英云道:“我何尝是病着,只为一人向隅满座不乐,不愿意去搅乱大家的兴趣就是了。”我知道她又生了感触,便也不言语,拉过一个垫子来,坐在她旁边。住了一会,英云便叹一口气说:“月还是一样的月,风还是一样的风,为何去年今夜的月,便十分的皎洁,去年今夜的风,便吹面不寒,好像助我们的兴趣。
今年今夜的月,却十分的黯淡,这风也一阵一阵的寒侵肌骨,好像助我们的凄感呢?”我说:“它们本来是无意识的,千万年中,偶然的和我们相遇。虽然有时好像和我们很有同情,其实都是我们自己的心理作用,它们却是绝对没有感情的。”英云点首道:“我也知道的,我想从今以后,我永远不能再遇见好风月了。”说话的声音,满含着凄惨。———我心中十分的感动,便恳切地对她说道:“英云———这一年之中,我总没有和你谈过心,你的事情,虽然我也知道一点,到底为何便使你顾丧到这个地步,我是始终不晓得的,你能否告诉我,或者我能以稍慰你的苦痛。”这时英云竟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我不禁又难受又后悔,只得慢慢的劝她。
过了一会,她才渐渐的止住了,便说:“冰心!你和我疏远的原故,我也深晓得的,更是十分的感激。我的苦痛,是除你以外,也无处告诉了。
去年回家以后,才知道我的父母,已经在半年前,将我许给我的表兄士芝。便是淑平死的那一天下的聘,婚期已定在一个礼拜后。我知道以后,所有的希望都绝了。因为我们本来是亲戚,姨母家里的光景,我都1穿过荒野的女人4
晓得,是完完全全的一个旧家庭。但是我的父母总是觉得很满意,以为姨母家里很从容,我将来的光景,是决没有差错的,并且已经定聘,也没有反复的余地了。”这时英云暂时止住了,一阵风来,将玫瑰花叶上的残滴,都洒在我们身上。我觉得凉意侵人,便向英云说:“你觉得凉吗?我们进去好不好?”她摇一摇头,仍旧翻来覆去的弄那一块湿透的手巾,一面便又说:“姨母家里上上下下有五六十人,庶出的弟妹,也有十几个,都和士芝一块在家里念一点汉文,学做些诗词歌赋,新知识上是一窍不通。几乎连地图上的东西南北都不知道,别的更不必说了。并且纨绔公子的习气,沾染的十足。我就想到这并不是士芝的过错,以他们的这样家庭教育,自然会陶冶出这般高等游民的人材来。处在今日的世界和社会,是危险不过的,便极意的劝他出去求学。他却说:‘难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还用愁到衣食吗?’仍旧洋洋得意的过这养尊处优的日子。
我知道他积锢太深,眼光太浅,不是一时便能以劝化过来的。我姨母更是一个顽固的妇女,家政的设施,都是可笑不过的。有一天我替她记账,月间的出款内,奢侈费,应酬费,和庙寺里的香火捐,几乎占了大半。
家庭内所叫做娱乐的,便是宴会打牌听戏。除此之外便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乐境。姨母还叫我学习打牌饮酒,家里宴会的时候,方能做个主人。不但这个,连服饰上都有了限制,总是不愿意我打扮得太素淡,说我也不怕忌讳。必须浓妆艳裹,抹粉涂脂,简直是一件玩具。而且连自己屋里的琐屑事情,都不叫我亲自去做,一概是婢媪代劳。‘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只是熏香坐。’便是替我写照了。有时我烦闷已极,想去和雅琴谈一谈话,但是我每一出门,便是车马呼拥,比美国总统夫人还要声势。这样的服装,这样的侍从,实在叫我羞见故人,也只得终日坐在家里。五月十五我的生日,还宴客唱戏,做的十分热闹。我的父母和姨母想,这样的待遇,总可以叫我称心满意的了。哪知我心里比囚徒还冰心:《秋雨秋风愁煞人》15要难受,因为我所要做的事情,都要消极的摒绝,我所不要做的事情,都要积极的进行。像这样被动的生活,还有一毫人生的乐趣吗?”五
我听到这里,觉得替她痛惜不过。却不得不安慰她,便说:“听说你姨母家里的人,都和你很有感情的,你如能想法子慢慢的改良感化,也未必便没有盼望。”英云摇头道:“不中用的,他们喜欢我的缘由:第一是说我美丽大方,足以夸耀戚友。第二便是因为我的性情温柔婉顺,没有近来女学生浮嚣的习气。假如我要十分的立异起来,他们喜悦我的心,便完全的推翻了,而且家政也不是由我主持,便满心的想改良,也无从下手。有时我想到‘天生我材必有用’和‘大丈夫勉为其难者’这两句话,就想或者是上天特意的将我安置在这个黑暗的家庭里,要我去整顿去改造。虽然家政不在我手里,这十几个弟妹的教育,也更是一件要紧的事情。因此我便想法子和他们联络,慢慢的要将新知识,灌输在他们的小脑子里。无奈我姨父很不愿意我们谈到新派的话。弟妹们和我亲近的时候很少,他们对于‘科学游戏’的兴味,远不如听戏游玩。我的苦心又都付与东流,而且我自己也卷入这酒食征逐的旋涡,一天到晚,脑筋都是昏乱的。要是这一天没有宴会的事情,我还看一点书,要休息清净我的脑筋,也没有心力去感化他们。日久天长,不知不觉地渐渐衰颓下来。我想这家里一切的现象,都是衰败的兆头,子弟们又一无所能,将来连我个人,都不知是落个什么结果呢。”这时英云说着,又泪如雨下。我说:“既然如此,为何又肯叫你再来求学?”英云道:“姨母原是十分的不愿意,她说我们家里,又不靠着你教书挣钱。何必这样的用功,不如在家里和我作伴。孝顺我,便更胜于挣钱养活我了。我说:‘就是1穿过荒野的女人6
去也不过是一年的功夫,中学毕业了就不再去了,这样学业便也有个收束。并且同学们也阔别了好些日子,去会一会也好。我侍奉你老人家的日子还长着呢。’以后还是姨夫答应了,才叫我来的。我回到学校,和你们相见,真如同隔世一般,又是喜欢,又是悲感,又是痛惜自己,又是羡慕你们。虽然终日坐在座上,却因心中百般的纠纷,也不能用功。因为我本来没有心肠来求学,不过是要过这一年较快乐清净的日子,可怜今天便是末一天了。冰心呵!我今日所处的地位,真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说到这里,英云又幽咽无声。我的神经都错乱了,便站起来拉着她说:“英云!你不要……”这时楼上的百叶窗忽然开了一扇,雅琴凭在窗口唤道:“冰心!你在哪里?到了你答词的时候了。”我正要答应,英云道:“你快上去罢,省得她又下来找你。”我只得撇了英云走上楼去。
我聆了英云这一席话,如同听了秋坟鬼唱一般,心中非常的难过。
到了会中,只无精打采地说了几句,完了下得楼来,英云已经走了。我也不去找她,便自己回到宿舍,默默的坐着。
第二天早晨七点钟,英云便叩门进来,面色非常的黯淡。手里拿着几本书,说:“这是你的《绝妙好词笺》,我已经看完了,谢谢你!”说着便将书放在桌子上,我看她已经打扮好了,便说:“你现在就要走吗?”英云说:“是的。冰心!我们再见罢。”说完了,眼圈一红,便转身出去。我也不敢送她,只站在门口,直等到她的背影转过大楼,才怅怅的进来。咳!
数年来最知心的同学,从那一天起,不但隔了音容,也绝了音信。如今又过了一年多了,我自己的功课很忙,似乎也渐渐的把英云淡忘了,但是我还总不敢多忆起她的事情。因为一想起来,便要伤感。想不到今天晚上,又发现了这封信。
这时我慢慢地拾起掉在地上的信,又念了一遍。以下便是她信内的话。
冰心:《秋雨秋风愁煞人》17敬爱的冰心呵!我心中满了悲痛,也不能多说什么话。淑平是死了,我也可以算是死了。只有你还是生龙活虎一般的活动着!
我和淑平的责任和希望,都并在你一人的身上了。你要努力,你要奋斗,你要晓得你的机会地位,是不可多得的,你要记得我们的目的是“牺牲自己服务社会”。
二十七夜三点钟英云淑平呵!英云呵!要以你们的精神,常常的鼓励我。要使我不负死友,不负生友,也不负我自己。
秋风仍旧飒飒的吹着,秋雨也依旧滴沥滴沥的下着,瓶子里的桂花却低着头,好像惶惶不堪的对我说:“请你饶恕我,都是我说了一句过乐的话。如今窗以内也是‘秋风秋雨愁煞人’的了。”庐隐:《丽石的日记》作家介绍庐隐(1898—1934),原名黄英,福建闽侯人。1917年毕业于北京女子师范学校,1919年就读于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1921年参加文学研究会,并开始小说创作。1922年曾去朝鲜、日本游历,同年回国后从女高师毕业,先后在安徽、上海、福建等中学和师范学校任教。1923年与郭梦良结婚(郭梦良1925年因病去世)。1927年任北京女子中学校长,并兼任北京平民教育促进会编辑,参与开办华严书店,编辑《华严》杂志。1930年与李唯建结婚,旋去日本,同年回国。1931年执教于上海工部局女子中学,1934年因难产去世。
“五四”时期庐隐和冰心在文坛齐名。1921年文学研究会成立时,庐隐是出席者中唯一的女性,同年她在《小说月报》上发表短篇小说《一个著作家》,早期作品《余泪》《或人的悲哀》《海滨故人》《沦落》《前尘》等大都发表于《小说月报》。著有短篇小说集《海滨故人》(1925)、《曼丽》(1928)、《灵海潮汐》(1931)、《玫瑰的刺》(1933),中篇小说《归雁》(1930)、《女人的心》(1933),长篇小说《象牙戒指》(1931)、《火焰》(1935),散文集《云鸥情书集》(与李唯建合著,1931)、《东京小品》庐隐:《丽石的日记》19(1936),传记《庐隐自传》(1934)等。
庐隐自幼家境贫寒,靠自己的苦读才获得在社会上立足的能力,因此对于女性在现代社会的艰难处境,有深切的体会和感受。她的早期创作虽然大都为“问题小说”,但自《海滨故人》发表后,庐隐关注的“问题”更多地与女性的社会处境有关,她日益强化的女性立场和女性意识,最终使她笔下的社会问题更多地体现为“与妇女相关的问题”。遗憾的是,由于庐隐的早逝,她的文学世界没能充分地展开,即便如此,庐隐仍然以自己短暂的一生和她笔下众多的女性形象,给后人留下了难以忘怀的身影———那是一个(一群)在新旧交替时代奋身与时代、制度和命运抗争的女性身影。
作品导读对于庐隐,茅盾曾经说过:“‘五四’时期的女作家能够注目在革命性的社会题材的,不能不推庐隐是第一人。”①那些表现社会问题的“问题小说”(如《一个著作家》《一封信》《两个小学生》《灵魂可以买吗?》等)和另一类追问“人生是什么”的小说(如《海滨故人》《或人的悲哀》《丽石的日记》《沦落》等),共同构成了庐隐第一个短篇小说集《海滨故人》的主要内容。或许与庐隐自幼的生存环境和后来的成长历程有关,从总体上看,庐隐的小说始终弥漫着一种悲哀的色调,给人以感伤与悲观的印象。庐隐自己曾经说过,人生“比作梦还要不可捉摸”,这样的人生观显然带有一种强烈的不稳定性和不确定性意味。在庐隐的小说中读者不难发现,无论是露莎(《海滨故人》的人物),还是丽石(《丽石的日记》①茅盾:《庐隐论》,原载《文学》3卷1号,1934年7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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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物),看上去她们似乎是在追求人生的意义,可是对人生的前途究竟在哪里却颇为茫然,人生总是在“悲哀的海里”挣扎而不得解脱几乎成了庐隐小说的一个基本主题和核心基调。苏雪林就曾经说过,庐隐的作品“总是充满了悲哀,苦闷,愤世,嫉邪,视世间事无一当意,世间人无一惬心”①。
《丽石的日记》以庐隐喜欢用的日记体形式,借“我”把好友丽石的日记公开的方式,袒露了丽石和沅青两位女子之间的同性之爱。对于小说(日记)中的丽石来说,她的身边友人有各种“爱情故事”:归生在海兰那里遭遇失败;雯薇婚后感到“劳碌、烦躁”、“厌烦”和“无法解脱”。
这样的爱情人生使丽石对一般的爱情和婚姻充满畏惧,使得她不但“不愿从异性那里求安慰,因为和他们———异性———的交接,总觉得不自由”,而且和沅青两人“从泛泛的友谊上,而变成同性的爱恋了”。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庐隐在自己的笔下涉及同性恋题材,不可谓不“前卫”。
在《丽石的日记》这篇小说中,丽石的情感追求和人生道路,显露出在一个对女性的压制开始松动的时代,女性在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时,已具有强烈的自主性。丽石对异性交往感觉不自由,却在与同性的爱恋中感到“乐趣”和“兴奋”,并作着“未来的快乐梦”,敢于大胆地承认沅青是她的“安慰者”和“鼓舞者”,坦言“不是为自己而生”而“实在是为她(沅青)而生呢!”。这样的女性形象,出现在“五四”运动刚刚过去的1923年,不能不说是作者庐隐思想观念“前卫”的体现。
不过从根本上讲,《丽石的日记》的“前卫”性,并不完全体现在对同性恋题材的涉及和对独特的女性形象的塑造上,更能体现庐隐思想观①苏雪林:《二三十年代作家与作品》,台北:广东出版社,1979年版。
庐隐:《丽石的日记》21念“前卫”性的,是她对“五四”时期关于“妇女问题”一般思考的超越。
在“五四”时期,众多思想启蒙者们对“妇女问题”的关注,集中体现在如何将妇女从封建专制下解救出来,使“妇女”能够获得与男性平等的经济权、恋爱权、人格权和生存权,在这个过程中,通过自由恋爱婚姻自主来实现对封建压迫的反抗,就成为这一时期思想启蒙者和新文学作家对于妇女解放所能提供的主要答案。然而,作为一个女性作家,庐隐却从自身的性别立场出发,发现了女性通过婚姻恋爱———将希望寄托在男性身上———寻求自身解放的某种不可靠性和虚妄性。在《海滨故人》中,庐隐就表露出女性对于异性能否像女性自身一样可靠有所怀疑的念头,这样的念头到了《丽石的日记》,就更是明确为只有在同性身上,才能寻找到感情的寄托和人生的“乐趣”。如果从女性不但要从封建压制下解放出来,同时也需要从对男性的“依附”中摆脱出来这样的角度来理解庐隐,她的女性身份给她带来的超拔见识,以及对“五四”时期有关“妇女问题”的一般性解决方案的超越,就显而易见了。
然而,庐隐对女性自身解放的“另类”思考,在展现她的女性意识深度的同时,也对女性希冀摆脱“依附”男性这一想法在现实中难有获得实现的可能,有着充分的认识。在《丽石的日记》中,沅青最后还是离开了丽石,接受了家庭的安排,到天津去会她的表兄去了。虽然沅青要走的消息令丽石倍感痛苦,可最终她却不得不接受这严酷的事实———更严酷的事实是,沅青在和表哥接触后,不但对自己和丽石的爱情进行了否定,“我们从前的见解,实在是小孩子的思想,同性的爱恋,终久不被社会的人认可,我希望你还是早些觉悟吧”,而且还对表兄大加赞赏:“我表兄的确是个很有为的青年,他并且对我极诚恳,我到津后,常常和他聚谈,他事事都能体贴入微,而且能任劳怨!……”可以说,这又回归了“依附”男性的“正途”(老路)。沅青的改变,不但体现了“人类真是固2穿过荒野的女人2
执、自私的呵!我们稚弱的生命完全被他们支配了!被他们戕贼了!
我们理想的生活,被他们所不容”,同时也令丽石产生“我更不幸,为什么要爱沅青”的念头。
或许是庐隐对女性现实处境和感情宿命的认识具有一种“另类”的深刻,使得她的观念在现实中有些“超前”———自然也就难以获得实现的机会。“另类”、“深刻”和“前卫”都会导致庐隐在现实面前总是遭遇挫折和无奈,这或许就是她的作品“都要染上悲哀的色调”①最为根本的原因吧。
①庐隐:《庐隐自传》,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
丽石的日记今日春雨不住响的滴着,窗外天容愔淡,耳边风声凄厉,我静坐幽斋,思潮起伏,只觉怅然惘然!
去年的今天,正是我的朋友丽石超脱的日子,现在春天已经回来了,并且一样的风凄雨冷,但丽石那惨白梨花般的两靥,谁知变成什么样了!
丽石的死,医生说是心脏病,但我相信丽石确是死于心病,不是死于身病,她留下的日记,可以证实,现在我将她的日记发表了吧!
十二月二十一日不记日记已经半年了。只感觉着学校的生活单调,吃饭,睡觉,板滞的上课,教员戴上道德的假面具,像俳优般舞着唱着,我们便像傻子般看着听着,真是无聊极了。
图书馆里,摆满了古人的陈迹,我掀开了屈原的《离骚》念了几页,心窃怪其愚———怀王也值得深恋吗?……下午回家,寂闷更甚;这时的心绪,真微玄至不可捉摸……日来绝要自制,不让消极的思想入据灵台,所以又忙把案头的《奋斗》杂志来读。
晚饭后,得归生从上海来信———不过寥寥几行,但都系心坎中流2穿过荒野的女人4
出,他近来因得不到一个归宿地,常常自戕其身,白兰地酒,两天便要喝完一瓶……他说:“沉醉的当中,就是他忘忧的时候。”唉!可怜的少年人!感情的海里,岂容轻陷?固然指路的红灯,只有一盏,但是这“万矢之的”底红灯,谁能料定自己便是得胜者呢?
其实像海兰那样的女子,世界上绝不是仅有,不过归生是永远不了解这层罢了。
今夜因为复归生的信,竟受大困———的确我搜尽枯肠,也找不出一句很恰当的话,那是足以安慰他的……其实人当真正苦闷的时候,绝不是几句话所能安慰的哟!
十二月二十二日今天因俗例的冬至节,学堂里放了一天假,早晨看姑母们忙着预备祭祖,不免起了想家的情绪,忆起“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怆然下泪!
姑丈年老多病,这两天更觉颓唐,干皱的面皮,消沉的心情,真觉老时的可怜!
午后沅青打发侍者送红梅来,并有一封信说:“现由花厂买得红梅两株,遣人送上,聊袭古人寄梅伴读的意思。”我写了回信,打发来人回去,将那两盆梅花,放在书案的两旁,不久斜阳销迹,残月初升,那清淡的光华,正笼照在那两株红梅上,更见精神。
今夜睡得极迟,但心潮波涌,入梦仍难,寂寞长夜,只有梅花吐着幽香,安慰这生的漂泊者呵!
庐隐:《丽石的日记》25十二月二十四日穷冬严寒,朔风虎吼,心绪更觉无聊,切盼沅青的信,但是已经三次失望了。大约她有病吧?但是不至如此,因为昨天见面的时候,她依旧活泼泼地,毫无要病的表示呵,咳!除此还有别的原因吗?……我和她相识两年了,当第一次接谈时,我固然不能决定她是怎样的一个人,但是由我们不断的通信和谈话看来,她大约不至于很残忍和无情吧!……不过:“爱情是不能买预约券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变幻不测的人类,谁能认定他们要走的路呢?
下午到学校听某博士的讲演,不期遇见沅青,我的忧疑更深,心想沅青既然没病,为什么不来信呢?当时赌气也不去理她,草草把演讲听完,愁闷着回家去了;晚饭懒吃,独坐沉思,想到无聊的地方,陡忆起佛经所说:“菩萨畏因,众生畏果。”我不自造恶因,安得生此恶果?从此以后,谨慎造因罢!情感的漩涡里,只是愁苦和忌恨罢了,何如澄澈此心,求慰于不变的“真如”呢……想到这里,心潮渐平,不久就入睡乡了。
十二月二十五日昨夜睡时,心境平稳,恶梦全无,今早醒来,不期那红灼灼的太阳,照满绿窗了。我忙忙自床上坐了起来,忽见桌上放着一封信,那封套的尺寸和色泽,已足使我澄澈的心紊乱了。我用最速的目力,把那信看完了,觉得昨天的忏悔真是多余,人生若无感情维系,活着究有何趣?春天的玫瑰花芽,不是亏了太阳的照拂,怎能露出娇艳的色泽?人类生活,若缺乏情感的点缀,便要常沦到干枯的境地了。昨天的芥蒂,好似2穿过荒野的女人6
秋天的浮云,一阵风洗净了。
下午赴漱生的约,在公园聚会,心境开朗,觉得那庄严的松柏,都含着深甜的笑容,景由心造,真是不错。
十二月二十六日今天到某校看新剧,得到一种极劣的感想———当我初到剧场时,见她们站在门口,高声哗笑着,遇见来宾由她们身边经过,她们总作出那骄傲的样子来,惹得那些喜趁机侮辱女性的青年,窃窃评论。他们所说的话,自然不是持平之论,但是喜虚荣的缺点,却是不可避免之讥呵!
下午雯薇来———她本是一个活泼的女孩,可惜近来却憔悴了———当我们回述着儿时的兴趣,过去的快乐,更比身受时加倍,但不久我们的论点变了。
雯薇结婚已经三年了,在人们的观察,谁都觉得她很幸福,想不到她内心原藏着深刻的悲哀,今天却在我面前发现了。她说:“结婚以前的岁月,是希望的,也是极有生趣的,好像买彩票,希望中彩的心理一样,而结婚后的岁月,是中彩以后,打算分配这财产用途的时候,只感得劳碌,烦躁,但当阿玉———她的女儿———没出世之前,还不觉得……现在才真觉得彩票中后的无趣了。孩子譬如是一根柔韧的彩线,被她捆住了,虽是厌烦,也无法解脱。”四点半钟雯薇走了,我独自回忆着她的话,记得《甲必丹之女》书里,有某军官与彼得的谈话说:“一娶妻什么事都完了。”更感烦闷!
庐隐:《丽石的日记》27十二月二十七日呵!我不幸竟病了,昨夜觉得心躁头晕,今天竟不能起床了,静悄悄睡在软藤的床上,变幻的白云,从我头顶慢慢经过,爽飒的风声,时时在我左右回旋,似慰我的寂寞。
我健全的时候,无时不在栗栗中觅生活,我只领略到烦搅,和疲敝的滋味,今天我才觉得不断活动的人类的世界,也有所谓“静”的境地。
我从早上八点钟醒来,现在已是下午四点钟了。我每回想到健全时的劳碌和压迫,我不免要恳求上帝,使我永远在病中,永远和静的主宰———幽秘之神———相接近。
我实在自觉惭愧,我一年三百六十日中,没有一天过的是我真愿过的日子。我到学校去上课,多半是为那上课的铃声所勉强;我恬静的坐在位子上,多半是为教员和学校的规则所勉强;我一身都是担子,我全心也都为担子的压迫,没有工夫想我所要想的。
今天病了,我的先生可以原恕我,不必板坐在书桌里,我的朋友原谅我,不必勉强陪着她们到操场上散步……因为病被众人所原谅,把种种的担子都暂且搁下,我简直是个被赦的犯人,喜悦何如?
我记得海兰曾对我说:“在无聊和勉强的生活里,我只盼黑夜快来,并望永永不要天明,那末我便可忘了一切的烦恼了。”她也是一个生的厌烦者呵!
我最爱读元人的曲,平日为刻板的工作范围了,使我不能如愿,今夜神思略清,因拿了一本《元曲》就着烁闪的灯光细读,真是比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还要快活呢!
我读到《黄粱梦》一折,好像身驾云雾,随着骊山老母的绳拂,上穷2穿过荒野的女人8
碧落了。我看到东华帝君对吕岩说:“……把些个人间富贵,都作了眼底浮云。”又说:“他每得道清平有几人?何不早抽身?出世尘,尽白云满溪锁洞门,将一函经手自翻;一炉香手自焚,这的是清闲真道本。”似喜似悟,唉!可怜的怯弱者呵!在担子底下奋斗筋疲力尽,谁能保不走这条自私自利的路呢!
每逢遇到不如意事时,起初总是愤愤难平,最后就思解脱,这何尝是真解脱,唉!只自苦罢了!
十二月二十九日二十八日热度稍高,全身软疲,不耐作字,日记因阙,今早服了三粒“金鸡纳霜”,这时略觉清楚。
回想昨天情景,只是昏睡,而睡时恶梦极多,不是被逐于虎狼,就是被困于水火,在这恐怖的梦中,上帝已指示出人生的缩影了。
午后雯薇使人来问病,并附一信说:“我吐血的病,三年以来,时好时坏,但我不怕死,死了就完了。”她的见解实在不错!人生的大限,至于死而已;死了自然就完了。但死终不是很自然的事呵!不愿意生的人固不少,可是同时也最怕死;这大约就是滋苦之因了。
我想起雯薇的病因,多半是由于内心的抑郁,她当初作学生的时代,十分好强,自从把身体捐入家庭,便弄得事事不如人了———好强的人,只能听人的赞扬,不幸受了非议,所有的希望便要立刻消沉了。其实引起人们最大的同情,只能求之于死后,那时用不着猜忌和倾轧了。
下午归生的信又来了,他除为海兰而烦闷外,没有别的话说,恰巧这时海兰也正来看我,我便将归生的信让她自己看去,我从旁边观察她的态度,只见她两眉深锁,双睛发直。等了许久,她才对我说:“我受名庐隐:《丽石的日记》29教的束缚太甚了……并且我不能听人们的非议,他的意思,我终久要辜负了,请你替我尽友谊的安慰吧!……这一定没有结果的希望!”她这种似迎似拒的心理,看得出她智情激战的痕迹。
正月一日今天是新年的元旦,当我睡在床上,看小表妹把新日历换那旧的时,固然也感到日子的飞快;光阴一霎便成过去了。但跟着又成了未来,过去的不断过去,未来的也不断而来,浅近的比喻,就是一盏无限大的走马灯,究有什么意思!
今天看我病的人更多了,她们并且怕我寂寞,倡议在我房里打牌伴着我,我难却她们的美意,其实我实在不欢迎呢!
正月三日我的病已经好了,今天沅青来看我,我们便在屋里围着火炉清谈竟日。
我自从病后,一直不曾和归生通信———其实我们的情感只是友谊的,我从不愿从异性那里求安慰,因为和他们———异性———的交接,总觉得不自由。
沅青她极和我表同情,因此我们两人从泛泛的友谊上,而变成同性的爱恋了。
的确我们两人都有长久的计划,昨夜我们说到将来共同生活的乐趣,真使我兴奋!我一夜都是作着未来的快乐梦。
我梦见在一道小溪的旁边,有一所很清雅的草屋,屋的前面,种着3穿过荒野的女人0
两棵大柳树,柳枝飘拂在草房的顶上,柳树根下,拴着一只小船,那时正是斜日横窗,白云封洞,我和沅青坐在这小船里,御着清波,渐渐驰进那芦苇丛里去。这时天上忽下起小雨来,我们被芦苇严严遮住,看不见雨形,只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过了好久时已入夜,我们忙忙把船开回,这时月光又从那薄薄凉云里露出来,照得碧水如翡翠砌成,沅青叫我到水晶宫里去游逛,我便当真跳下水,忽觉心里一惊,就醒了。
回思梦境,正是我们平日所希冀的呵!
正月四日今天因为沅青不曾来,只感苦闷!走到我和沅青同坐着念英文的地方,更觉得忽忽如有所失。
我独自坐在葡萄架下,只是回忆和沅青同游同息的陈事:玫瑰花含着笑容,听我们甜蜜的深谈;黄莺藏在叶底,偷看我们欢乐的轻舞;人们看见我们一样的衣裙,联袂着由公园的马路上走过,如何的注目呵!
唉!沅青是我的安慰者,也是我的鼓舞者,我不是为自己而生,我实在是为她而生呢!
晚上沅青遣人送了一封信来说:“亲爱的丽石!我决定你今天必大受苦闷了!……但是我为母亲的使命,不能不忍心暂且离开你。我从前不是和你说过,我有一个舅舅住在天津吗?因为小表弟的周岁,母亲要带我去祝贺,大约至迟五六天以内,总可以回来。你可以找雯薇玩玩,免得寂寞!”我把这信,已经反复看得能够背诵了,但有什么益处,寂寞益我苦!无聊使我悲!渴望增我怒!
庐隐:《丽石的日记》31正月十日沅青走后,只觉恹恹懒动,每天下课后,只有睡觉,差强人意!
今天接到天津的电话,沅青今夜可以到京,我的心怀开放了,一等到柳梢头没了日影,我便急急吩咐厨房开饭;老妈子打脸水,姑母问我忙甚么?我才觉得自己的忘情,不禁羞惭得说不出话来。
到了火车站,离火车到时还差一点多钟呢!这才懊悔来的太早了!
盼得心头焦躁了,望得两眼发酸了,这才听见呜呜汽笛响,车子慢慢进了站台,接客的人,纷纷赶上去欢迎他们的亲友,我只远远站着,对那车窗一个个望去;望到最后的一辆车子,果见沅青含笑望我招手呢!
忙忙奔了过去,不知对她说什么好,只是嬉嬉对笑,出了站台,雇了车子一直到我家来,因为沅青应许我今夜住在这里。
正月十一日昨夜和沅青说的话太多了,不免少睡了觉,今天觉得十分疲倦,但是因沅青的原故,今夜依旧要睡的很晚呢!
今天沅青回家去了,但黄昏时她又来找我,她进我屋门的时候,我只乐得手舞足蹈!不过当我看她的面色时,不禁使我心脉狂跳。她双睛红肿,脸色青黄,好像受了极大的刺激。我禁不住细细追问,她说“没有什么!作人苦罢了!”这话还没说完,她的眼泪却如潮涌般滚下来,后来她竟俯在我的怀里痛哭起来,急得我不知怎样才好,只有陪着她哭。
我问她为什么伤心?她始终不曾告诉我,晚上她家里打发车子来接她,她才勉强擦干眼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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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青走后,我回想适才的情境,又伤心,又惊疑,想到她家追问她,安慰她,但是时已夜深,出去不便。只有勉强制止可怕的想头,把这沉冥的夜度过。
正月十二日为了昨夜的悲伤和失眠,今天觉得头痛心烦,不过仍旧很早起来,打算去看沅青。我在梳头的时候,忽沅青叫人送封信来,我急急打开念道:丽石!丽石!
人类真是固执的,自私的呵!我们稚弱的生命完全被他们支配了!被他们戕贼了!
我们理想的生活,被他们所不容,丽石!我真不忍使你知道这恶劣的消息!但是我们分别在即了,我又怎忍始终瞒你呢!
我的表兄他或者是个有为的青年———这个并不是由我观察到的,只是我的母亲对他的考语,他们因为爱我,要我与这有为的青年结婚,咳!丽石!你为什么不早打主意,穿上男子的礼服,戴上男子的帽子,妆作男子的行动,和我家里求婚呢?现在人家知道你是女子,不许你和我结婚,偏偏去找出那什么有为的青年来了。
他们又仿佛很能体谅人,昨晚母亲对我说:“你和表兄,虽是小时常见面的,但是你们的性情能否相合,还不知道,你舅舅和我的意思,都是愿意你到天津去读书,那末你们俩可以常见面,彼此的性情就容易了解了。如果合得来,你们就订婚,合不来再说。”丽石!母亲的恩情不能算薄,但是她终究不能放我们自由!
庐隐:《丽石的日记》33我大约下礼拜就到天津去。唉!丽石!从此天南地北,这离别的苦怎么受呢?唉!亲爱的丽石!我真不愿离开你,怎么办?
你也能到天津来吗?……我希望你来吧!
唉!失望呵!上帝真是太刻薄了!我只求精神上一点的安慰,他都拒绝我!“沅青!沅青!”唉!我此时的心绪,只有怨艾罢了!
正月十五日我自得到沅青要走的消息,第二天就病了,沅青虽刻刻伴着我,而我的心更苦了!这几天我们的生活,就如被判决的死囚,唉!我回想到那一年夏天,那时正是雨后,蕴泪的柳枝,无力的荡漾着,阶前的促织,切切私语着,我和沅青,相倚着坐在浅蓝色的栏杆上。沅青曾清清楚楚对我说:“我只要能找到灵魂上的安慰,那可怕的结婚,我一定要避免。”现在这话,只等于往事的陈迹了!
雯薇怜我寂寞和失意,这两天常来慰我,但我深刻的悲哀,永远不能销除呵!
今天雯薇来时,又带了一个使我伤心的消息来,她告诉我说:“可怜的欣于竟堕落了!”这实在使我惊异!“他明明是个志趣高尚的青年呵?”我这么沉吟着,雯薇说:“是呵!志趣高尚的青年,但是为了生计的压迫———结婚的结果———便把人格放弃了;他现在作了某党派的走狗,谄媚他的上司;只是为四十块钱呵!可怜!”唉!到处都是污浊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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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一日懊恼中,日记又放置半月不记了,我真是无用!既不能彻悟,又不能奋斗,只让无情的造物玩弄!
沅青昨天的来信,更使我寒心,她说:“丽石,我们从前的见解,实在是小孩子的思想,同性的爱恋,终久不被社会的人认可,我希望你还是早些觉悟吧!
我表兄的确是个很有为的青年,他并且对我极诚恳,我到津后,常常和他聚谈,他事事都能体贴入微,而且能任劳怨!……”唉!人的感情,真容易改变,不过半个月的工夫,沅青已经被人夺去了,人类的生活,大约争夺是第一条件了!
上帝真不仁,当我受着极大的苦痛时,还不肯轻易饶我,支使那男性特别显著的少年郦文来纠缠我,听说这是沅青的主意。她怕我责备,所以用这个好方法堵住我的口,其实她愚得很,恋爱岂是片面的?在郦文粗浮的举动里,时时让我感受极强的苦痛,其实同是一个爱字,若出于两方的同意,无论在谁的嘴里说,都觉得自然和神圣,若有一方不同意,而强要求满足自己的欲望,那是最不道德的事实,含着极大的侮辱。
郦文真使我难堪呵!唉!沅青何苦自陷?又强要陷人!
二月五日今天又得到沅青的信,大约她和她表兄结婚,不久便可成事实。
唉!我不恨别的,只恨上帝造人,为什么不一视同仁,分什么男和女,因此不知把这个安静的世界,搅乱到什么地步?……唉!我更不幸,为什庐隐:《丽石的日记》35么要爱沅青!
我为沅青的缘故,失了人生的乐趣!更为沅青故得了不可医治的烦纡!
唉!我越回忆越心伤!我每作日记,写到沅青弃我,我便恨不得立刻与世长辞,但自杀我又没有勇气,抑郁而死吧!抑郁而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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