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救你。”
“人最终的救赎只有－－自己。”
part1
女人戴着夸张的墨镜几乎遮挡住大半张脸坐在桌子前。
她露出的所有肌肤化着妆。
下巴尖而精致，红唇涂的嫣然。
她坐在这里已有几分钟，这几分钟里，她保持着沉默一言不语。
身为一名中医食疗师，顾且从业许多年，见过许多人，听过很多故事。面前这位客户的模样在她过往见过的人中，并不算有多奇怪。
顾且微微地笑着，主动开口问道：
“请问这位女士来这里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听了顾且的话，她扬了扬下巴，尖角对上人，终于开口说话了。
女人的声音很好听，口音里带着江南吴语的软糯，但声线很直，像是紧紧绷着的弦：
“听你说可以让人变漂亮？”
她轻低下头，墨镜从鼻梁上滑落一厘米。
她透过那一条缝上下打量着顾且。
眼神中有惊叹又带着几分别样的情绪。
“你长的没我好看。”她冷冷地笑了一声。
说完之后，她忽然伏下身子来，趴在桌案上放声大哭起来：
“可是，可是啊！你看起来比又我好看那么多……”
顾且愣了一下，旋即握住了她的手。
温热和冰冷碰撞上。
白皙的手没有半点温度。
她两只手反抓紧了顾且的手，像是寒冬中的人在拼命地汲取温暖和力量。然后，啪嗒一声，墨镜滑落在地上，露出了一张标准的美人胚子脸。
part2
标准的脸型，精致的五官，完美的妆容。
唯有眉眼之处透着强撑的无力。
“我叫苏蔓。”她定定地对着顾且道：“听说，很多来你这里的女人都会变得更美是吗？我也要变得更美。”
“为什么呢？”顾且声音缓缓，用另一只手抚了抚她的手背。
无形的力量温柔且坚定地传递出去，苏蔓眨了眨眼睛，止住了哭泣，她从身旁小巧的包里取出纸巾，动作优雅地擦拭干净泪水，有些茫然地复述了一遍刚才的话：“为什么呢？”
“因为，我一直都很美。”
更具体的原因，她徐徐道来。
苏蔓从小就是个完美的美人。她的生活和她的长相一样美，不需要怎么努力就能获得不错的成绩，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就能收获令人艳羡的爱情。
在合适的年纪她嫁给了爱慕她许久的富二代。
她生了孩子，依旧让人看不出年龄。
直到有一天。
她和丈夫的言语越来越少，两人哪怕身处同一屋檐下，除了吃喝和孩子之外，再无更多的沟通。
“他变了。”苏蔓咬着牙，用力说道：“他不爱我了。”
“他那么有钱，在外面有更多的选择。他当初看上我的美貌，那现在，我只要重新维持住我的美貌，他还会同样爱上我的。”
“我知道的，男人永远喜欢漂亮的。我长的好看，一部分是天生，可我后天也从来没有懈怠过。就算是学生时期，我每天都会全方位护肤。自从结婚之后，几乎每天都去美容院，从头到脚，没有一点瑕疵……”
“可是，我觉得我在苍老，我依旧好看，但总觉得，再没有美的感觉。我说不出来那是什么感觉，但我看到你觉得你身上有，你能调理好自己，就一定能调理好我，请你一定要帮帮我。”
她抓着顾且的手，去触碰她的发丝，丝滑柔顺。触碰她的脸颊，软嫩细腻。
冰冷冷的，没有半点生机。
极致的狭隘和封闭，才能带来这样的结果。
顾且柔声安抚她：“又哭又说话的，一定累了吧，来吃些东西。”
她取身边的红参奶粉，兑上滚起的开水。又拿出研磨好的姜汁，提起些许距离悬空向下冲击，姜味微呛，枣香扑鼻，热气熏腾。
苏蔓不安的情绪舒缓下来，她怔怔地发呆。
几分钟后，凝固住的姜撞奶推到她面前。
“红枣养颜，生姜暖身，喝了会好些。”
她接过，一口抿了下去，身子微微地颤了一下，然后猛地抬起头来，无限期待地看着顾且，神色执着而疯狂：
“你说什么我都照做，我听你的话，是不是就能像你一样美？”
“嗯。”顾且微笑着点点头，同时伸手，将盘在脑后的发簪紧了紧，一双眼眸那般明亮地对着她。
面前的女人近乎狼吞虎咽地将东西吃完。
然后她继续盯着顾且问道：“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顾且摸了摸她的手，比起刚才，温了几分。
她没有立刻回答苏蔓的问题，反而问道：“你刚才提起，你不需要多努力，就能获得不错的成绩，我想听你说说这个。”
part3
苏蔓起先有些不愿，但在我的坚持下，也不再推辞。
刚开始说的时候，她还有些生涩。
但说着说着，她脸上精致却灰败的神色褪了很多，反而扬起了不少勃勃找起来：“那个时候，我念的学校不错，自己脑袋也适合读书。”
“上课只要认真给老师讲的知识点听了，再好好写完布置的作业，成绩就不差，别人都说我是美女学霸……”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似乎连自己都觉得好笑：
“和真正的学霸比，我自然是比不了。可不少人看到我的第一反应，总以为我是个学艺术的呢，结果我竟然能考个211，也算不错了。”
顾且本想问问她毕业之后的情况如何。
没想到，苏蔓没给她问的机会，自己说了下去：
“后来我去做了行政助理，因为长的好看，学历不错，再加上办事得体，在行业内也会被人给谈起。”
可话锋一转，苏蔓的表情立刻变得咬牙切齿起来，所有柔和温暖的情绪荡然无存：
“当时有不少富二代喜欢我，我老公根本不是最有钱的，我只不过看重他这个人对我好，结果他现在变了！”
眼看着苏蔓的泪水又要落下来，顾且神色温柔但语气坚定道：
“是的，他变了。但是，你也变了。”
“我变什么了？”这句话彻底激道苏蔓，她忽然站了起来，手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头发凌乱披散着，模样看起来有些骇人，她不再有半点形象地嘶吼：
“我为了他辞去工作，所有生活以他为中心。我将家里和孩子收拾的井井有条，我依旧漂亮，不比有些年轻姑娘差，他带出去也有面子！”
苏蔓泪水涟涟，情绪激动的连身子都在轻颤，我见犹怜。
“哭有什么用呢？你一定已经哭了很多次了。”这次顾且没安慰她，而是取下簪子，任凭一头黑发如瀑布落下，身姿婷婷地站在她面前，唇微启：“你看我，美吗？”
苏蔓朦胧着泪眼神色带着几分恍惚，如同被勾了魂般，定定地看了顾且两眼，然后点头，贪婪道：
“美，真的美。”
她紧紧地攥住顾且的手：“你救我，救救我。”
苏蔓重新坐了回去，两次情绪发泄之后，她稳定了很多，顾且直接了当道：“你去卸妆吧。”
她一下子惊住了，有些抗拒地用手抚上脸，态度犹疑，顾且只解释道：
“医者需要观色察形，面诊也是重要的环节。我看不出问题，怎么好来给你对症下药呢？”
一番言语相劝，苏蔓脸上纠结之色起起落落。最终，她环顾一圈，见店内并无其他人，才下定决心道：“好吧。”
十分钟后，顾且终于见到了美人的素颜。
五官依旧是姣好的，皮肤虽然不及刚才那般无暇，但也几乎让人挑不出大的错来。
或许是习惯了长久带妆的缘故，面对顾且的打量，苏蔓神态有些拘谨。
“都还不错。”顾且点了点她的眼下：“唯有这里有些暗青，是脾胃虚弱。我猜，你平日里定然是水果蔬菜不断，吃的过于寒凉了。”
被人一下猜中，苏蔓有些惊疑地张了张口：
“你说的对，自从产后，我为了保持身材，就再没吃过一顿正经饭，哪怕家庭聚餐，满桌都是大餐，我也能忍住。”
“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这是黄帝内经里提及的。你单吃两类，有失偏颇。”顾且取纸张摊开，以簪花小楷细密写下‘四神汤’，又备好所需山药、莲子、茯苓及芡实的分量。
“药膳能治病，但病因不止，就是神仙来了也难救，以后正常吃饭，各种食物都得少吃点。”
“可……我要维持身材。”苏蔓有些抗拒。
顾且提笔书写的动作加快几分：
“如若气血充盈，只要不过分饮食，吃进去的都能转换和代谢出去。至于你的脾胃要继续坏下去，再拖个十年八年的，再吃什么也难以进补，人是瘦了，但恐怕也看着和骷髅骨头没什么区别。”
这话倒是让苏蔓听了进去：
“我是瞧见圈里有几个贵妇和我一般饮食，年纪比我再年长几岁的，每日各种保养品没少吃，脸上也没少填充，但就是看着干瘪。原来是这么回事！”
顾且淡笑不语，将写好的食膳方子连同注意事项一起递给苏蔓。
苏蔓满脸欣喜地接了过去。
“我一定会遵守要求，逐一照做的。”
顾且点了点头：“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没写在上面。”
part5
苏蔓的眼睛都瞪大了，她屏住呼吸，满脸期待地向着顾且看去：
“我就想到，您的店名气这么好，肯定有什么不传的秘方，不方便写下来，我知道的，我懂规矩，绝不会对外透露半分。”
见苏蔓如此郑重的模样，顾且也不和她兜圈子，在她期待的眼神中说道：
“身体的调养，还需要外部环境的辅助。你既然曾经有着不错的工作履历，那想必现在回去，就算达不到当初的高度，也能找一份事情做下去，你去找一份工作吧。”
这话说的，完全超出了苏蔓的想象，她失声叫了出来：
“你在说什么？你要我去工作？我去挣得那点钱，还不够我每个月的零花钱，再说了，我老公要知道了，他不就让人给笑话了，他的脸往哪里放？”
顾且不咸不淡地打断她：“那他在外面找别的女人的时候，也没想过，给你的脸往哪里放。”
苏蔓站在那里，嘴张张合合的，似乎还想说点什么。
但所有的理由都被一条一条驳回了。
苏蔓神色茫然之间，只听见有人在她耳边说：“三个月的时间，你照做，就能得到你想要的。”
“最多，不过损失三个月罢了。”
她茫然地点点头，眼中失去的焦距慢慢对齐，毫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刚才说的话：“对，最多三个月罢了，反正，事已至此。”
part6
经过这店里的人很多。
来来往往的，缘深缘浅。
有的不过是萍水相逢，骂一声骗子，便转头再不入内。有的寻常来问诊，但恶习难改，这边疗愈，那边破坏，迟迟难好。也有些拥有上上慧根的，抓住了最重要的病因，反倒不怎么需要顾且了，可她们也爱没事与她闲聊。
顾且不知道苏蔓还会不会来。
三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
她没见到苏蔓。
这倒也让人不觉得太意外。
苏蔓身子底子不差，娘胎里带来的气血就足，后来最大的问题也不过是饮食偏颇，思绪狭隘。就算她继续维持原样，也依旧是美貌的。
再或者，就算她听顾且话，顾且又如何能保证她成为完美的人呢？
世间阴阳相生，过犹不及。
店中客人多了，渐渐地，顾且虽然没忘了苏蔓，但也不会无端再想起她了。
直到某个凄冷的雪夜，小炉子煮着水咕嘟咕嘟直冒泡。顾且穿着厚厚的绒衣，缩在摇椅上，只拿眼睛散漫地看着摊开在面前的书，过半天才不情愿地伸出手翻上一页。
店门就这样不期然地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是苏蔓。
她依旧化着妆，却只淡淡的一层，提了些许气色。原本打理好的头发，随意地扎了起来，又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她这样的美人，哪怕这样，都生出自然的美感来。
而她身上沾着雪，整个人浸着外面的冷气，人确是笑着的，眼睛分外明亮，一股真实的生气从她灵魂深处向外散发，丝毫不受风雪的影响。
顾且有些惊诧地起身，立刻为她冲了杯红参的热奶暖暖身子：“这个下雪天，怎么突然来了？”
苏蔓笑了下，自己拉开椅子坐上，她捧着热牛奶，大口大口喝了下去：“这还不是你害的……”
我往摇椅上一躺：“嗯？”
见顾且这副模样，她笑的越发明艳动人：“可不是，某个人非要我去找份工作，害得我现在档期满满的，本来这次要谈项目，结果合作公司的飞机因为天气延误了，我才忙里偷闲，过来找你算账呢。”
顾且将手揣了起来：“算账？”
“那是自然。”苏蔓笑盈盈的：
“我上次听了你的鬼话，去找了份工作，结果老娘的工作实力还是杠杠的，没多久就升职了，越来越忙。”
“有其他事情分散注意力，我忽然就发现，完美的外表，并不重要。又是忽然某一天，我和我的老公又有了共同话题，我们促膝长谈了一个晚上，我才发现，他之前不理我，并不是不爱我了，也不是外面有了其他人。”
她的眼眶红了起来：“单纯只是因为，我的灵魂，太枯燥乏味了，让人提不起半点兴趣。”
“我们现在很好，我有时候为了赶项目也会熬夜变得憔悴，我再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来打理自己。可是，我觉得，那些都不重要了。”
“跳出那个狭隘的圈子，才觉得以前的自己，是那么可笑。”
顾且静静地听她说话，又问道：
“那你后面有什么打算？”
“随便啦。”她眨了一下眼睛：“这个大项目跟完还要几个月呢，到时候，我要给自己放个假。有可能继续跟下一个项目，也有可能会出来创业，将之前圈子里的人脉发展成客户……”
苏蔓有关未来的畅想很长，也很清晰，不是空谈，而是脚踏实地后的所得。
她这段对话里，偶尔会提及伴侣和孩子，零零星星的，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而非生活的全部。
“对了，你看看我的身子还有哪里能调理的。”她伸出手来让顾且把脉：
“得再健康一点，这样肝工作，才能肝的动。”
苏蔓看向她的眼神充满虎视眈眈。
顾且哭笑不得地给她调整了食疗的方子。
片刻之后，天黑了，雪也恰巧停了，她明日还有工作，没在这里久留。
顾且慢吞吞地关上店门，看着漆黑的，一道妙曼的身影越走越远，步伐却那样的坚定与明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