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里的炊烟

小说描写的是发生在太岳山区某农村在改革开放初期的故事。土地是农村农民赖以生存的主要资源,在社会变革关键节点,面对与农民息息相关的土地,多种性格的人物表现出了多种不同的态度,也构成了这个村落联产承包进行时的全景式风俗画。小说试图全景式展现20世纪80年代初期农村社会世态和人生万象。作者以变革时代的农村社会为背景,把视点聚焦于太岳山腹地的华岩村,通过乡村各阶层的博弈与挣扎、突进与妥协、迷茫与清醒,展现了一幅波澜壮阔的时代画卷,而作者对人性幽微的探寻,对乡村人文气息的呈现,使文本显得丰富而饱满。

第1章 春山如笑
河从源头开始
那些年金圪槽里还有溪水流淌,那溪水是金黄色的,所以叫金圪槽。
那种水叫矾水,不能食用,用于洗蔬菜衣服等也不行,最多就是洗洗粪桶和沾了泥土的锄头?头等农具。矾水往南流一会儿,就汇入沁河。沁河可是一条很好的河,从源头到华岩村也就是三五十里,清澈得能看清河床里的石头和小鱼。即使金圪槽的水掺和进来,被搅黄的水也蒙混不了几步远,就被清透见底的河水化没了。河边常有女人洗衣服,后生们到河南边干活经过沁河边,常把那里当作一个浪漫之地,不论嫁了的还是待嫁的女人,都是他们撩逗的对象。人家正撅着屁股吭哧吭哧埋头洗衣服,他们就远远地朝人家面前投去一块石头,水花溅人家一身,而后美滋滋地享受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就心里美滋滋地干一上午活。沁河水据说是一种很硬的水,说是汇入黄河也不与浑浊的黄河水同流合污,始终保持一条半寸宽的豆青色水线,一直就这么洁身自好地流到海里呢。还有,那河水的流淌声永远是哗哗哗哗的,像是伴随着东西华岩村每一个人成长的节奏,尤其夜深人静以后,那流淌声就更清晰了。沁河水就那么在我们这个山涧的村庄里响啊,响啊……唔,不响了已经二十多年了。
我们还是得回到金圪槽。就因为这个金圪槽,就像棋盘上的楚河汉界一样,将一盘棋分割成红黑两方,东华岩村和西华岩村就成了天造地设的对局双方。之前的大乡绅都在东华岩村,干什么都是东边人说了算,全村七座庙就有五座在东边,大庙里唱戏也在东边,而那边唱戏等于文化中心就在那边。西华岩村的人多是清末民初的外地移民,都很穷,都靠给人扛活维持生计。望着长袍短褂的东边人总有点愤愤然。后来,在宋拴喜父亲宋旺财们的闹腾下,西华岩村人才算活出点眉目,挺起了腰杆,一家伙,贫协主席、农会主席、武委会主任等村政领导全成了西边人。
这都是先话了,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对这些扯不清的,我们还是说现在吧。现在的大队支书是宋光明,都说他是几任支书里干得最出色的一个。
宋光明上过西訇中学。虽然中学扎在西訇公社,却算得上是县里正式中学呢。弗瑞县原来只有县城一所中学,“大跃进”年代一下子就增加到五所中学,好处是扩大了招生名额,宋光明就是沾了时势的光。可东边的韩新惠、张三牛、邱粉娥们却吃了大亏,本该上正儿八经的县一中,却因划片招生,被招在羊圈房拾掇的校舍里,校舍不好不说,还上不成课,成天不是拿锤子捣铁矿石,就是帮助西訇村收秋割庄稼。学是没学成,但比起后来的七年制村办学校却要正式得多,毕业证上面盖着弗瑞县教育局的大红章呢。几位西訇中学的学生自成为华岩村社员的那一日,一下子就使得华岩村整体文化水准提升了一大截。太岳山旮旯的村子里有了认识去痛片上APC 的人,几乎就成了历史划段的标志性人物,就像“鲁郭茅巴老曹”
们可以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符号一样,宋光明们几位初中生的介入,也使得华岩村历史文化一下子升华到一个崭新时段。
华岩村之前从来没有过持有文凭的中学毕业生,东边马家和韩家老辈人里虽然出过秀才,但据说只相当于完小毕业生,都不认识去痛片上的APC。能不能认识APC 也就成了区分有文化和没文化的一个硬杠杠。宋光明不但有了初中毕业证,而且还根红苗正,还不像其他几位西訇中学毕业生那样不喜欢当社员,所以,他顺顺当当地就当上了小队会计,这就算仕途正式起步了。
华岩大队在腾飞
宋光明当支书时还不时兴一人一票选,他是由西訇公社党委书记林汉星选定的。林汉星是华岩村包村领导,他对华岩村情况很熟悉,对许多人的名字都能叫得出。他还是西訇公社革委主任时就在华岩村蹲点了,这前后也差不多十多年了,吃派饭差不多家家都吃了个遍。这样逐门逐户地把华岩村所有的人比较了一遍,就选定了宋光明。
林汉星跟宋光明谈话时,宋光明拍着胸膛表了态,不光保证不让华岩村人饿肚子,还要让华岩村人每个劳动工分挣到一块钱。当时是大队核算,他能干不能干,决定着全村一千多口人能不能吃饱饭。宋光明先干小队会计,而后干大队会计、大队副业主任,可以说也算从基层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该怎么做,他心底很清楚。他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把多年的老生产队长全部撤换,第五生产队用了上中农韩新宝,第四生产队甚至启用了割资本主义尾巴时处分过的马金贵。有公社大领导林汉星撑腰,天塌下来也能顶得住。
宋光明跟生产队长们签了军令状,一年下来必须保证人均口粮360 斤,每个劳动工分平均到一块钱。刚刚接任的队长们都注意到,有线广播里的音调不再那么杀气腾腾的了,割资本主义尾巴也不怎么叫喊了。马金贵这个习惯投机倒把的家伙首先有了动静,他不知用什么鬼方法和县公路段拉上关系,承包了二百多公里铺路基用的800 吨石灰。韩新宝毫不示弱,你马金贵用白面子发财,我用黑面子赚钱。他也打通了县化肥厂的门路,把大队煤矿主焦煤烧成焦炭,一顿也赚了不少差价。西边三个队长,虽没创意,但华岩村有句俗话,不怕会干的,就怕会看的。你们烧石灰,我们也烧石灰,你们烧焦炭,我们也烧焦炭。沁河边一下子红火起来了,焦炭窑,石灰窑,烟雾缭绕,红红火火。林汉星不时来到华岩村,在宋光明的陪同下,沿着沁河沿挨个儿参观那些生钱的火烧窑。更确切地肯定了自个儿的眼光,拍拍宋光明的肩膀说,光明子,好好干哇,给咱把华岩村干成个“大寨村”。
宋光明很低调地点着头,嘴里不说,心里却在描绘着华岩村的宏伟蓝图。
他在哪方面都要超过前几任,前任的前任段武茂也就是把旧社会韩家早已废弃了的小煤窑修整了一下成了大队煤窑;修了八间教室,还拆了好端端的两座庙。前任宋拴喜干了七八年,就给大队粮食加工厂添置了一个碾谷机,把油坊手工榨油改成机器压榨油,还买回四个大喇叭安装在大队办公室房顶上,开启了大队干部在大喇叭里叫喊的新局面。
宋光明在公社书记大手掌暖暖的抚摸中,远望着汩汩流向东方的沁河水,远景蓝图已然激荡在胸膛里:河两岸筑两道砂石坝,再干它两行垂柳树,再修东西两座桥……透过石灰窑和焦炭窑的滚滚浓烟,仿佛望见华岩村灿烂的明天了。
展望明天重要的是抓住今天。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烧不旺,再想提升领导威望就难了。宋光明要对得起公社林书记,对得起华岩大队全体社员,对得起办公室围墙上红彤彤的大标语:华岩村在腾飞。这一年下来,华岩村还真真切切地腾飞了,口粮分得比哪一年都多,重要的是历史性地实现了每个劳动工分突破了一块钱,而且呢,所得的钱还不是挂在社员往来账上,还都兑了现。发钱那天,劳动力多的户主们信心满满地涌进大队办公室,从会计段志忠手中接过号码不乱的一叠钱,指头上舔了唾沫,很笨拙地将崭新的钞票点了一遍又一遍。宋光明和五位生产队长都坐在依墙的长条凳上,乐呵呵地看着社员们把一叠一叠的钱深深揣进怀里,比把钱揣在自己怀里还幸福。有社员一边揣钱,一边过来奉承,不赖不赖,都像今年就可以。宋光明依旧很低调地绽着笑说,这不算个啥,这样下去一年更会比一年好。
还真是一年更比一年好地过了几个年,这一年刚开春,形势却一下子不对劲了,说要把好端端的集体解散了。
宋光明领着五位生产队长兴致勃勃到县里开一年一度的“三干会”,会议的内容却不像往年那样强调今年粮食“过黄河,跨长江”,三年变成大寨县了。去年“三干会”上,还在县城北面的大王垴埋了“决心桩”。
那是一根直径一米多三米高的槐木桩,上面刻着全县学大寨的宣誓词。全县三级干部举着拳头在“决心桩”前宣誓说,全国学大寨,大寨在山西,山西怎么办,誓死三年建成大寨县。那信誓旦旦的豪言壮语,还时不时地鼓舞着宋光明和他的队长们,可是突然间,不但不再强调建成大寨县了,还要把好端端的集体解散了。还说公社不再叫公社而叫乡或者镇了,大队也不叫大队而叫村了。队长们受不了,宋光明受不了。林汉星心里受不了却还得装模作样给西訇公社的两级干部做思想工作,别瞎说,别瞎说啊,中央有中央的考虑,这怎能叫解散集体呢,这叫联产承包,联产承包记住了哈,回去还要给社员们传达的哈。
宋光明们往县城走时兴致勃勃的,散会后坐在回西訇公社的拖拉机拖车斗里,一人耷拉着一颗脑袋,一人苦楚着一张脸。
这一年正月,华岩村社火闹得很红火。三里长的一条街上,搭起九个松树枝牌楼,西边五个,东边四个。松树枝牌楼上挂起花花绿绿的牌楼灯,每晚牌楼灯点起,聒街的锣鼓就“隆冬锵隆冬锵”地从西华岩响到东华岩,再从东华岩响回西华岩。从初三就开始聒街了,聒街的锣鼓叫“风搅雪”,是华岩村独有的一种锣鼓乐,镲、钹、锣、鼓一齐敲打起来,震得南北山都哆嗦。铜器响聒村街,既驱邪又招财,除了有几年叫过革命化春节,从初二就开始挑着篓子去送粪外,闹不闹社火,聒街是年年正月都要聒的。今年的锣鼓声音比往年都响亮,那是因为宋光明让新买了崭新的锣鼓家伙。
宋光明认为集体有点积蓄了,时势又宽松了,可以痛痛快快大闹社火了。但他这个初中生对自己的时势分析还是不太自信,就打电话请示了公社林汉星书记,林书记迟疑了一会儿说,《告御状》《李慧娘》这样的鬼戏都能唱了,农民们辛辛苦苦受一年,正月天闹个社火就咋了,能,大胆闹吧。宋光明即刻就拍了板,我宋光明就这,要么不闹,要闹就闹最好。
正月十二上午,办公室屋顶的大喇叭里响起宋光明的吆喝声:现在通知下列文艺骨干,听到广播到办公室开会,张三牛、马明煦、韩新柱、韩新惠、韩守义、韩守仁、宋茂堂、韩圪蛋……全村人听着听着都支棱起耳朵,这些人里居然有东边的马明煦。马明煦之前被大喇叭叫喊,不是去参加挨批斗的会就是勒令去扫街道,一个年就过得没有阶级阵线了?前几年演样板戏还怕人家玷污了革命舞台嘛,闹个社火就不怕弄脏了村街道?西华岩村老榆树底饭市上,宋拴喜、宋银禄们嚷嚷得成一锅粥了。宋拴喜擎大碗的手哆嗦着,解不下了,解不下了,这时年越来越解不下了,马明煦都成文艺骨干了?宋宝禄一副不负责任的样子问,拴喜叔,宋光明是你培养的徒弟嘛,你咋不站出来制止他。
宋拴喜越发气愤了,尾巴巴翘起来了嘛,翅膀膀硬挣了嘛,脑袋仰到天上了嘛,眼里还有栽培他的这些人哪?段四虎表情怪怪地看着宋拴喜说,老前辈哎,马明煦摘掉帽子也好几年了,看你这态度,还把人家当管制分子哪。宋拴喜愤愤地说,哼,解不下了,解不下了!段四虎说,换换脑袋就解下了呀,党员会你也不去开,跟不上时势了呀。宋拴喜两眼一瞪,死死盯住段四虎,全身就哆嗦开了,他娘的胎毛儿刚蜕了,竟敢用这口气跟老领导说话?宋栓喜到了这份儿上又该摔碗了。宋来喜又凑过去透漏内部消息,拴喜哥,这你倒接受不了啦,你猜咋,还要“血马子”出山哪。几个依墙圪蹴吃饭的人,都惊得眼睛鼻子都移位了,啊!“血马子”要出山了?
那“血马子”还能出了山吗?庙没了,老道也没了,那开了“山”的脑袋咋收拾?再说了,这不是大搞迷信了吗?
华岩村的社火早在明代就有名了,不光有震塌天的“风搅雪”,还有龙灯狮子、八抬扛妆、晃竿穿心,最最轰动的就是社火队前头打道的“血马子”。
“血马子”自从庆祝抗战胜利那年弄过以后就成了一个越传越神秘的神话了,宋光明们这一代人甚至不相信在华岩村这块老实巴交的土地上能发生那样不可思议的事儿。怎么可能哪,自己疯癫到天齐庙前,自己将额头对着铡刀刃“咚”的一声血喷上天,社火闹完庙里老道用香灰一抹,额头皮肤就好端端的连一丝儿疤痕都留不下,这、这、这可能吗?不过那几年人证物证还都在,那把铜座铡刀还在天齐庙鼓楼上锈迹斑斑地存放着,扮过“血马子”的马存心还吊儿郎当地存活着。年轻人不止一次地追问过马存心,铡刀刃上碰破脑袋,你真不疼?马存心凹了脸不答,直到往他白布腰带里塞上一盒烟,才一字千金地说,不疼。你当过几回“血马子”?
就刚抗战完那一回。真的是从初七你的魂魂就不是自己的了?可不哪,七八天不吃饭也不知道,只觉得全身嗖嗖嗖地往起飘,两只脚也不由自己,脑袋开了“山”我也不知道,事完了人们才告我,说我是那年的“血马子”。
“血马子”要出山的事儿从华岩村嚷到西訇村,从西訇村嚷遍全公社,最后嚷得全县都知道了。西华岩村饭市上的嚷嚷声压低成耳语声,今年这个“血马子”是谁呀?马存心那老光棍已经死了一年多了,村里七座庙就毁得只剩下残墙断壁了,刀刃开山的天齐庙也就剩下一个高土墩了,庙里的神圣家早没影儿了呀,脑袋上割上血口子难道找医生给缝好吗?西华岩村大槐树饭市上,天天就是这话题。宋拴喜擎大碗的手持久地哆嗦着,哆嗦着。
“血马子”出山了
正月十五那天,一大早就满街熙熙攘攘的人,村口上停着载人的拖拉机,街巷旮旯里到处停放着横七竖八的自行车。不少外村人顺便走亲戚,提着装麻糖和白馍馍的竹篮东张西望地穿行在村街上。热情的东道主们,都立在街门口眉飞色舞地迎接客人。化着妆扮着相的男男女女,从熙攘的人群里走过来走过去,脸上洋溢着华岩村文艺骨干的自豪微笑。办公室屋顶的大喇叭里播放着李谷一的《春之歌》《拜年歌》和《问声祖国好》。华岩村洋溢着多少年没有过的节日气氛,南北山之间弥散着满满的喜气。
突然有人低了脑袋急匆匆地从散乱的人群里穿过,有人拽住胳膊问,“血马子”在哪边?急匆匆走的人咿咿呀呀的回答很含糊,好像泄露了秘密就会把该得的宝贝被别人抢了去似的。谁想到这些人的遮掩反倒更加引起人们的注意,谁又能瞒了谁呀,都是来看社火的,你不就是去抢占好位置吗?你去哪儿我们跟到哪儿就是了。后面的人跟了前面的人走,后面的人又有后面的人跟了走,少数人带动多数人,多数人带动得整个人流涌向一个目标去。
庙坡底的铁排炮隆隆地响起来,奔涌的人流越发明确他们的前方就是天齐庙废墟处。有人在神秘兮兮地低声惊呼了,吸魂台,吸魂台,天齐庙虽然没有了,可那个土墩还高高地坐落在一片瓦砾里,土墩上用木料和黑布搭建起一个大棚,远远地望过去,也是阴森森的很有神秘感。人流里一片耳语声,“血马子”就在那里脑袋撞刀刃哩,就在那里喷血哩。天齐庙塌毁了,可天齐爷的职能还在哪。
高台上的黑色大棚两侧各站一个红衣壮汉,就像旧戏里行刑的刽子手,守护着高台中央的一堆大红布。人们交头接耳猜测说,红布底下定是那把铜座铡刀了。
铁排炮停止了,整个世界突然静得如同死了一样。天很冷,一大片圆张的嘴巴,一大片大瞪的眼睛,都像冻结了一样。接下来就要看到传说中的场面了……
一位老道模样的人,早有人认出是唱须生的韩新惠。他拿着个拂尘四面晃荡一阵儿,然后对着红布嘟囔一阵儿,双手捏住了红布的双角,最后一抖,那把神秘的铜座铡刀果然凶巴巴地呈现在天光下了。
远处突然有了响动,那响动像一股暗潮一样嗡隆隆地朝高台涌来,而后又嗡隆隆地将拥挤的人分在两边,分出一条空荡荡的通道,通道的那端,果然有个人走过来了,一身破衣,一头乱发,走得跌跌撞撞,疯疯癫癫,走得摇摇晃晃,踉踉跄跄……人潮一层层地嗡隆隆涌过来,涌向通道,涌向目标。通道两边的人就像无缝焊接的铁墙,人海的大浪山呼海啸地扑过来,铁墙坚固得纹丝不动,连铁墙组成要素的人都奇怪得不行,自己的身板儿并不壮实,却坚如磐石地挡住了后面汹涌的浪潮。
这时,高台上一面大锣咚咚咚连响三声,就见红衣大汉“叮当”一声将铡刀打开,亮铮铮的刀刃在黑色大棚内明晃晃地闪着寒光……天空凝结了,南北山凝结了,人海也凝结了。整个世界没一丝儿响动。
众目所盯的那人已经走向高台前的木梯,一身破衣,一头乱发,走得疯疯癫癫,跌跌撞撞,走得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像醉汉一样一步一步,一级一级,走向高台,走向直立着的亮铮铮的铡刀,迎着明晃晃的刀刃,一下子跪倒在地,额头正正对准明晃晃的刀刃“咚”的一声撞了上去……整个社火队像一条长龙,缓慢地在华岩村街道上行进着,前面是震塌天的“风搅雪”,后面有龙灯狮子、八抬扛妆、晃竿穿心、高跷旱船,还有韩狗小的“丑媳妇生娃”。社火队就像一篇文章,“风搅雪”算文章的凤头,韩狗小的“丑媳妇生娃”就算豹尾,属于华岩村社火的点睛之笔。
韩狗小在蒲剧戏班里是唱三花脸的,《窦娥冤》里扮演张驴儿,《辕门斩子》里扮演穆瓜。这家伙一听说要闹秧歌就像中了魔,只要华岩村秧歌队里有了韩狗小,他一个人就红火半条街。
那几年闹社火,龙灯狮子旱船都不许占领文艺阵地,社火不让叫社火而叫街头文艺宣传队。队伍里扮演过日本鬼子、狗汉奸,扮演过地主黄世仁、狗腿子穆仁智,后来还扮演过座山雕、滦平、胡传奎、刁小三。丑角是丑角,却不怎么逗人笑,后来还是韩狗小自己发明创造,扮起了这个临产“丑媳妇”。这家伙演起孕妇来,能把半条街笑翻天。头上箍着花毛巾,毛巾里垂下麻做的假辫子,大辫子咬在嘴里,痛苦地呻吟着:生生那死鬼,俺就说不哇不哇,他就说不怕不怕,这不是冷不防又有了,呀呀呀,疼死俺了,光管一时时好活呢,你看这会儿难活不难活,俺是再也不啦,再也不啦,呀呀呀。这家伙双手叉住后腰,假装的肚子高高地挺着,后面两个妇女搀扶着,前面一个男扮女装的“接生婆”挽起袖子将双手夸张地比画着……也没人追究这有啥积极意义,只顾追着撵着看,嘻嘻哈哈笑得两眼热泪,呛声岔气。这也成了四邻八村人纷纷来围观的经典节目。可是今年不一样了,韩狗小的“丑媳妇生娃”点击率一下子下降了,人海的浪潮波涛汹涌地涌向了“血马子”。
一直等在街上的人没有看到高台上那一幕,都眼睛睁得大大的,脖子探得长长的,望眼欲穿地巴望着沿街道缓慢行进过来的社火队。
血马子,血马子,很惊悚的嘀咕声像行军队伍传口令一样传了过来——哇,看见了,看见了,看见那颗血糊糊的脑袋,血糊糊的肉口子了。鲜红的血不住地往下流,流得漫过眉毛,漫过眼睛,漫过鼻子嘴巴,又从下巴滴洒到衣服上。哇,鲜红的血好恐怖好恐怖,带血的脸好恐怖好恐怖,带血的脸上阴森森的目光更恐怖啊!那眼光就像两束激光,瞄到哪里,哪里就会融化就会消亡。人们像逃命一样拼着命向两边闪开。你说这人怪不怪,拼着命挤到前面要看,可又拼着命地往后躲。挤得水泄不通,人海嗡隆隆地向两边分开,“血马子”就像一个排山倒海的推土机,将拥挤得铁板一块的人群推开一条通道。有了这条通道,长龙一样的社火队才能从通道上载歌载舞地行进过来。
社火队过去了,观众们还不散,还要等着“血马子”返回天齐庙抹香灰,等着看那么长的刀伤咋就能立马愈合。可是等到半下午了还没见“血马子”返回来。一打听,才知道“血马子”已经从后街绕到临时天齐庙了,人们又潮水一样涌到搭建的黑大棚高台附近,等啊等,直等到日头偏西了,人们才看见一个人从黑大棚里走出来,观众里立刻有人喊,血马子,血马子,那人就是血马子。人们追着撵着要看看那人额头刀伤长好没有,可是人群又一层层地簇拥成一大堆了,外围的人跳起来看不到,挤又挤不进去,只有等里面的人退出来,才得到消息,说是额头皮肤已经长好了。
华岩村人还透露了“血马子”的姓名,那人就是半人半仙能掐会算的老光棍宋茂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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