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花深处梦醒

这是一部长篇小说。故事发生在甬城,林家少爷林子珝与戴家小姐戴渺菡在天一阁邂逅,子珝对渺菡一见钟情。渺菡从对子珝第一印象不好到心生好感,再到看清自己的内心,两人终于互表心意决定在一起。但好友情谊、家世差异、误会陷害、利益纠葛、时代变故……两人的爱情之路注定充满坎坷和曲折。男女主人公失散近半个世纪,终于在耄耋之年在藕花池畔奇迹般相遇,令人不胜唏嘘。小说以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故事为主线,塑造了林子珝、戴渺菡、疏婳、浦棠兰等各具不同社会意义和艺术光彩的人物形象。小说中的人物辗转于林、戴、盛、浦四个家族,演绎出不同社会阶层人物的人生百态,折射出一个时代的缩影。

第一章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藕花深处梦醒/王蓓著.—宁波:宁波出版社,2020.11ISBN978-7-5526-4069-4?Ⅰ.①藕…Ⅱ.①王…Ⅲ.①长篇小说-中国-当代Ⅳ.①I247.5?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20)第186632号藕花深处梦醒王蓓?著责任编辑汪婷责任校对秦梦嫄陈钰出版发行宁波出版社地址邮编宁波市甬江大道1号宁波书城8号楼6楼315040装帧设计金字斋印刷宁波白云印刷有限公司开本787mm×1092mm1/16印张12.25字数130千版次2020年11月第1版印次2020年11月第1次印刷标准书号ISBN978-7-5526-4069-4定价30.00元如发现缺页或倒装,影响阅读,请与印刷厂联系,电话:0574-87296414(版权所有翻印必究)目
录一错失情缘/?001二邂逅林宅/?007三月下告白/?015四祸起书阁/?023五好事多磨/?031六避难家庵/?037七苦寻出路/?045八醉酒逼婚/?048九盛宅巧遇/?052十波折不断/?059十一心机丫鬟/?069十二沙龙美女/?077十三长三堂子/?085十四不速之客/?092十五戏子追爱/?098目录001十六少爷解烟/?105十七母女相遇/?110十八引狼入室/?115十九索回相片/?120二十半夜闹鬼/?123二十一身陷将府/?131二十二脱身团圆/?138二十三被迫成婚/?143二十四深入虎穴/?149二十五美人涉险/?154二十六公馆脱险/?163二十七金蝉脱壳/?167二十八终成眷属/?173二十九月湖偶遇/?179三十苍天有眼/?182后记/?186002藕花深处梦醒她对着珠帘外的一池藕花出神,手指轻抚着一只清朝珐琅纹胭脂盒。西厢房里传来一群丫鬟与少爷的嬉闹声。乌云从檐顶压下来,她继续翻看他写的日志,眼前如跳出一张张黑白照片。门被风轻轻吹开,身着云纱长衫的他飘然而至,将掌心托着的一朵粉莲搁到她手中。
她低头一闻,笑道,好香。她抬头,他的背影随风在绮丽的长廊里远去,她喊着追上去。
她蒙住眼,不知置身于梦中还是现实。宛若从未离开,宛若当时初见。雨后的彩虹在天际划出一道弧线,那斑斓的光影震撼了她,但转瞬之间就消失在无垠的穹苍。
一错失情缘晨雾弥漫的甬城日湖,延庆寺钟声缭绕,采莲桥下荷叶密密,轻舟漂过,层层叠叠的马头墙印在淡青的天上,如天宫的飞檐翘角。大家闺秀钥影思绪混乱,紫色绣花鞋沉沉地踏上桥阶,对面桥下一个浓眉高鼻的男子如风般飘到桥头,与他迎面相对的女子,黛眉纤长,双眸清灵。两人互相唤着对方的名儿,钥影,之霖。桥下一朵硕大的粉色藕花,亭亭玉立,远看犹如托着一对金童玉女。钥影父亲安排十八岁的女儿到世交戴家做客是有所打算的。钥影小时候常来戴家做客,与少爷戴之霖也算是旧相识了。戴之霖惊叹钥影的美貌,不禁吟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钥影直视着前方,看上去心事重重。良久,她启唇道,如果我违背父命,有愧于你,你还愿意娶我吗?戴之霖道,你变成何样都是我的新娘。钥影感慨道,那年你父母要认我做义女,正逢我俩拌嘴,当日你如果留住我,今儿你我就是一对如花美眷。之霖未意会她话中所指,笑道,你我何时成为一对都是天赐良缘!
喜庆的唢呐声中,钥影的大红花轿被抬进戴家大门,停在堂屋门前。新郎戴之霖满面春风,深沉柔静的眸光落在花轿上,荡着喜气。无意间他的目光触到人群中一个低着头举止局促的丫鬟身上。戴之霖近前端详,惊道,钥影!戴老爷循着儿子叫唤的一错失情缘001方向看去,这丫鬟虽改了行装打扮,却酷似影儿。正要询问,丫鬟慌张地挤进人群里跑了。戴之霖拉下新娘的盖头一看,轿中人果然不是钥影。快给我追,戴老爷命令几个仆人道。
黄昏时分戴之霖在假山洞里寻到晕厥的钥影。戴老爷当机立断让戴之霖扶着昏昏沉沉的影儿拜了堂。翌晨影儿睁眼,窗外绿荫满庭,鸟声婉转,她不知身在何处。满屋子的大红陈设,昨夜拜堂的零星片段在她眼前浮现,她绝望地盯着天花板出神。在客堂檀木椅上坐了一夜的戴之霖进来询问她昨天的行径,影儿木讷地直视着窗棂无言相告,戴之霖无趣地走出洞房。
钥影双目无光,整日神情呆滞地坐在窗前,不说也不闹。医师说是气血逆乱导致的情志异常,需要慢慢调养。戴之霖日日去陪她,悄悄睡在偏房,假装恩爱瞒过了父母。父母只望她能给戴家开枝散叶也便罢了。
戴之霖怕自闭在房内的钥影闷坏了,选了一本《石头记》来为她朗读。一日细雨方息,窗外池塘碧青。戴之霖正读到紫鹃谎称黛玉要回苏州,宝玉犯病这一回。钥影蓦然清醒,号啕大哭,静下心来将她心里守着的秘密向戴之霖和盘托出。末了她道,你趁早另娶一房,我才对得住你!戴之霖听完她的遭遇痛惜不已,劝慰她忘却往事,好生过日子。
藕花将开的时节钥影即将临盆,戴之霖焦虑地徘徊在产房外。缈缈晨霭枕着藕花池编织着梦境。戴之霖分辨不清一池含苞花儿的面目,就如这大半年他与钥影之间隔着一层屏障难以002藕花深处梦醒沟通。他仰天长叹。两个时辰后下人来报少奶奶得了个千金,他即兴为其取名“渺菡”。
无风无月之夜,戴宅里阒寂一片。橘色灯笼将门窗上的花纹照射得特别魅,树影和假山显出奇怪形状,红黄交错的光线在蓝幽幽的天光下显得艳丽而诡异,仿佛隐匿着一种不祥的预示。一个女子的影子一闪一晃仓促地出了大门。天明时,戴家上下一团混乱,刚出月子的少奶奶钥影不知去向,闹得湖畔人尽皆知。少奶奶失踪的说法很多,有说因疯走失的,有说投河自尽的,有说跟人私奔的。半个月后,采莲桥下浮出一具面目全非的女尸,有人判断这是戴家少奶奶的尸首。戴家人遇人询问总是避而不谈,人们更加确定这件事的真实性。一时间传说中的湖畔女鬼又出现了,人们惧怕鬼魂不敢走夜路。神秘紧张的气氛在日湖持续了好长时间。这些年,戴家门庭冷落,戴老爷过世,日渐长大灵秀可人的渺菡为这个冷冰冰的家添了一份温暖。
渺菡五岁时,父亲就教她临摹池中之花,孩子好动的天性使她不时停笔走神,父亲的一句话镇住了她:花描好了,就能见着你母亲了。一年后,她勾勒出了惟妙惟肖的藕花,而母亲一直没出现。她在日志中写道:我家很大,有几个花园,还有很多丫鬟用人,而我只有两个亲人,父亲和小祖母。父亲说母亲去城里读书了,想她了就看看池中的睡莲,就如见了她一般。
夏夜,月光穿过窗棂洒在蓝色帐幔上。渺菡盯着小祖母兰瑶手中的团扇,陷入幻想之中。扇子里的仕女倚在树下,柳眉细一错失情缘003目,下巴抵着一把宫扇,体态优美。恍惚之间,渺菡将画中女子与小祖母混淆了。兰瑶的样貌远胜过画中的仕女,她正用柔和甜美的嗓音讲述着一个古老的故事。纤纤玉手摇着扇子,窗外的月光移到她额上,白皙的脸和颈晃着白影子。渺菡像一只小羊羔,头一偏倚在她腕里睡去。这段时光她对于母爱的感受都来自小祖母兰瑶。她不到四十的年纪,做着母亲该做的许多事。
兰瑶本是戴家的婢女,后被爷爷纳为小妾。她膝下无子,温良贤淑。戴之霖是戴家最小的儿子,生母早逝,由兰瑶抚养长大。戴老爷告老还乡就分了家产,五个成年的儿子各立门户,他携小妾和未成年的戴之霖来甬城宅第隐居。
中秋后家里张灯结彩要办喜事了。渺菡挤进人堆里凑热闹,见父亲手牵红绸与一个盖红绸帕的小脚女子在堂中对拜。
她问一个婆子,这在干吗呢?婆子说,你总算有个娘了。她领悟到什么似的杵在一角,意识到事情不对了。她跑到藕池边对着一朵睡莲说,娘,快些回来呀!爹被人抢走了!夜里兰瑶用帕子抹去她脸上的泪涕安慰她道,你娘迟早会来看你的。
翌晨丫鬟茵珠领她去见父母,见一个干净好看的女子端坐在客堂正位,脸上两块微微凸出的颧骨破坏了她的形象,一种张扬的气势在她的脸上眉间荡着。她带着醋意的眼神在渺菡的脸上飘来飘去,使渺菡浑身不舒服。戴之霖见愣着的女儿,笑道,快拜见二娘。渺菡咬着嘴唇犹豫了许久没叫出来,二娘瞥着戴之霖说,也不好好教教她,一点规矩都没有!渺菡撒腿跑出来,眼里噙着一圈泪。
004藕花深处梦醒几天后渺菡在天井里看见二娘一脸肃穆地坐在圈椅上,所有用人都站着逐个遭到她严苛的盘问,二娘要掌管家务了。散场后渺菡被传至堂内,二娘说,你到了念书的年纪,得与小祖母分开住了。这个用人多过主人的大宅,看上去被女主人管得有条理了,氛围却变得死气沉沉的。半年后二娘瞒着戴之霖将兰瑶安置到城西一处偏僻的居所,事后挑拨说兰瑶妨碍了他们夫妻关系。懦弱的戴之霖终究拗不过她,只能私下里悄悄去探望娘。
清晨,日湖下着一场柔柔密密的春雨,掺着江南特有的清甘气息。十七岁少女渺菡擎着梅花绸伞迈出戴家大门,洁净的脸庞带着一丝淡淡的郁悒。她缓缓踱过小巷,偶见几户大门敞开的人家,庭院里的植物翠绿耀眼。她手抱几本书,不松不紧的白色学生装遮不住她上身的曲线美,黑色褶裙在她的长腿上摆动如风中之蝶,肤如凝脂,双眸灵动。精致的五官和黄金比例的身材宛如画中人,不时吸引路人回头。
斜阳下渺菡与同窗好友莲芯结伴从竹洲女师下学回来,途经天一阁藏书楼边上一条狭长的弄堂,高高的灰墙里探出半树绿枝,泛着几圈落日的淡晕,一只麻雀在屋檐上悠然地迈着方步。渺菡梳理垂在胸前的辫子羡慕地叹着,它竟能在这藏书楼进出自如!她对书的喜爱是与生俱来的。自从小祖母移居后,她的世界似乎只有书和学堂了。关于母亲,父亲不允许人多提,但她从用人的私语中判断母亲或许不在人世了。她在郁郁寡欢中熬过那些穷极无聊的夜。莲芯正朗朗地说笑着,玉白的牙齿一错失情缘005忽隐忽现,方形的脸透着点犷悍之美。她又嬉笑调侃起不男不女的表哥。渺菡回道,男子长相偏女倒无妨,却是瞧不上没有一股子男人味。
在弄堂口与莲芯道别,渺菡回眸凝望天一阁寂寂的朱漆门和台阶。弄堂那头一个男子迈着飘逸的步伐远远走来,暗青长衫下的体格挺秀高颀,渐渐地他模糊的脸清晰起来,那是一张俊秀的脸,欠缺的是透着一层冷漠,一种令人难以接近的感觉。他们迎面相逢,渺菡浅浅一笑,他板着脸面无表情,身子一转走到门边,用手指敲响天一阁的大门。眼前能进藏书楼的机会使渺菡不由自主地跟在男子背后,门吱扭一声露出一条门缝,里面有人唤道,林子珝。男子闪身进去,门砰地关上了。渺菡被隔在门外,回味这男子的冷面孔,她噘着嘴嗔怪道,真无聊,臭男人。她几次见他从这扇门里出来。冥冥之中这个男子的出现将改变她的人生轨迹。
006藕花深处梦醒二邂逅林宅林子珝是甬城月湖林家的大少爷,祖上是清朝的名门望族。子珝生父过世前将他过继给世交盛绰伦。盛绰伦是晚清重臣之后,在上海滩经商几十载,颇有名望。子珝习惯了家中悠闲舒适的生活,不愿久居盛家,上中学才被盛绰伦安置到城里读书,一有闲暇便跑回家中。
位于湖东的林宅是当年子珝的太祖父买下的一处明朝风格保存完好的宅第,清朝中期经过修缮。宅内有古色古香的园林景观,这在甬城并不多见。林老爷过世后,家眷多数移居大城市,留居湖东的唯有林夫人一家及亲眷用人三十余人。
一个幽静散淡的黄昏,渺菡与莲芯同行回家。渺菡谈论着那日天一阁门口遇见的男子。莲芯问清状况侧头微笑着,她眉眼弯如月,抿唇不露齿,自有一番媚态。她一字一顿道,原来是——那个——爱与我拌嘴的——呆子!他兴兴头头要写史书,竟从上海的大学辍学回家,他进得了天一阁的门,却是进不了藏书楼的!渺菡未料到这男子竟是莲芯提起过的表哥。
天高云淡的一日,莲芯领渺菡径直去了林宅花园。过了仪门,出了穿堂,可见花园中央有一个椭圆形的池子,红亭绿阁的二邂逅林宅007碧藕亭镶嵌在绿荫假山之间,溪水从假山上直流而下,好似水晶帘子,池中藕花静静绽放。这非凡的景致使渺菡心中暗暗惊叹。经过一条卵石小径,上了台阶就到了碧藕亭。亭中央一张朱漆圆桌上堆着几叠书,一男子正提笔撰写,一个约莫十六岁的女孩在一旁叽咕着。莲芯说这是他的丫鬟疏婳,渺菡看清这男子正是林子珝。他把一本书塞给疏婳,让她翻寻一段什么典故。
林家子弟好诵诗读书,包括一些贴身陪侍的用人。疏婳面露难色,怪少爷出了难题,雪青衣衫托着她瓷白的圆脸,睡凤眼柔媚而俏皮,说话声如莺啼。她见着她们,低低叫了声莲小姐。子珝专注着并不抬头,莲芯耐不住道,呆子,这厢来了个饱读诗书的才女。子珝依旧自顾写着,不予搭理。渺菡以为这少爷果真有几分清高。他的嘴鼻如女子一般小巧秀气,轮廓分明的脸白皙而冷俊,并不缺少男子的气概。渺菡挑了本书窸窸窣窣翻了一阵就寻到典故递到子珝面前,子珝这才仰头一瞥,怔了怔说,是你。渺菡回道,你还记得我?只见他浅浅的双眼皮里一对瞳仁闪着黎明似的光芒,表情淡定得有点冷。莲芯在一旁调笑道,这呆子见了一面能记着你,说明你还是入他眼的。渺菡又为子珝翻了些典故。将近中午,大丫鬟媖雨站在台阶下唤少爷小姐吃午饭,她见有生人挨在少爷身边,便留步多看了几眼。她瘦瘦尖尖的脸泛着失血的淡黄色泽,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弥补了她五官的不足。她嫁给一个裁缝,几个月后就成了寡妇。她十八岁那年进了林宅,十岁的子珝身边丫鬟均年少,夫人见她沉稳老练,差遣她在柳汀阁侍候子珝。果然,她贴心又周全。
008藕花深处梦醒渺菡跟在他们后面下了台阶,经过青荷桥和一个花园便到了林夫人的居所。餐室里摆了一桌丰盛的菜肴,林夫人命孩子们随意落座。渺菡坐在林夫人对面,她丰颐秀目,一张菩萨脸,盯着渺菡看了看。林夫人从未见过这般黑亮的桃花眼,浅然一笑,荡着一种难以描述的魅力。林夫人问了她的名儿,赞道,人如其名,妙!这等标致的孩子倒是难得见到。一边瘦削俊秀的小少爷子芊搓了搓手探问道,哥,这可是我嫂嫂?莲芯急不可耐地指着他道,再胡说,谁是你嫂嫂!子珝面无表情地说,客人面前,收敛点。莲芯的哥哥文翰见妹子带着醋意,柳眼一转停留在渺菡脸上,玩笑道,子珝归你,渺菡归我可好?他冲着渺菡坏笑着,一脸的玩世不恭,一张满月似的脸看上去倒并不惹人生厌。左边的大小姐忆薇抬起绣花鞋重重地蹬了他一脚,提示性地白了他几眼,她五官都大,嘴巴稍小点就完美了。
渺菡没有应对这种场面的经验,两腮绯红,低头拨了一口饭。
她用眼梢扫到子珝,他镇定自若地夹着菜,对众人的交谈似听非听。忆薇招呼女佣过来为渺菡添菜,又和气地问这问那,林夫人听着他们聊天,偶尔也插上几句。渺菡羡慕这个大家庭热闹的氛围。
渺菡走进家门,经过花园,碧青的天下,几株大树东倒西歪,草坪上的草已长得过高,当季的花盛开在乱草周围尽显荒凉。二娘善于掌持家务,却因见识浅薄,不懂管理园林。戴之霖原是个饱读诗书有品位的人,近年丢了赏花赋诗的雅兴,只一味扑在大烟上了。花匠也因此偷懒,偌大的园林颓败不堪,二邂逅林宅009却无人过问。渺菡方从林家出来不免叹气,园景人气相去甚远!父母处所的客堂花雕房门敞着,女佣用鸡毛掸子掸桌椅上的灰尘,灰暗的穿堂深处一架楼梯回环而上,楼边镂空花窗里一抹夕阳的余晖洒在半楼上。楼上父亲与二娘躺在烟铺上闭眼吸烟。渺菡迟疑着抬脚进门,站稳了称呼他们。这是她每日必做的事,是她很不情愿的。二娘沉湎于大烟中,蜷缩着身子懒得理她,父亲似理非理地嗯了一声。她告辞回身走了两步停下来说,园子里的草木太乱,唤人清理清理吧。二娘将烟管在桌上敲了一下,慢条斯理地说,大小姐,这会子怎么轮上你管这事了?早些嫁个好人家,由着你管!女人家,念那么多书做啥用?渺菡听着最后一句慌了神,生怕二娘冒出不许她读书的话来,她避之不及撒腿跑了。背后传来二娘一串尖利瘆人的笑声,她的脸一阵阵痉挛似的颤动着,心下叨叨着——这——不是人——不是人!
几日后渺菡将子珝托她寻找的文史资料送去,走在柳汀阁长长的朱漆游廊上,廊顶上悬挂的金色、银色的鸟笼被日色反射出炫目的光点,红鹦黄莺啼啭不绝。接近正房处传来女子的嬉笑声,她在云雕窗外止步探望。疏婳正坐在圆凳上头脸微仰,子珝弯着背捏一支描笔为她画眉,动作小心谨慎,勾到眉峰不慎拉高了一丝,他懊恼地咂着舌尖道,重描。疏婳拿起一面木镜一照道,待我抹了它。渺菡见着神情温和的子珝,悄声说,今儿这一面倒不曾见过。媖雨收拾完书房碰见这两人,嘟起嘴摆出一副苦瓜脸,她斥道,怎么又叫少爷干这个?夫人可是警示过的!疏010藕花深处梦醒婳不屑地努努嘴道,少爷愿意,怎么啦?子珝无趣地将笔扔在桌上,淡淡地看两人互不相让一来一去拌着嘴。媖雨抵不过疏婳的利嘴,抬手拨出发簪说,给我梳个头吧?眼珠却转向少爷。疏婳看出端倪叱道,自个儿梳去!子珝背着手来回踱着,柔声劝和道,别闹了,好姐姐,由我梳吧!疏婳歪着嘴取笑道,又来这招,泼妇!渺菡稀奇地看着这主仆不分的场面,暗自好笑。料想此时进去有所不妥,便退到右侧的月洞门边。
媖雨坐在天井的一把圈椅上,子珝立在椅背后,轻轻地将她的长发抚在手中,用莲花梳子粘上紫发膏一缕一缕从上至下缓缓梳着,那双手丰润白净恍如女子的玉手,日光淡淡地洒在他柔和的脸上,似乎阐释着他有无尽的耐心。渺菡心中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触动,这个冷面少爷竟隐藏着温情的一面。媖雨喃喃吟道,少爷,记得十岁那年头一回给你洗头,你满院子躲我,我费劲捉着了将你按到盆里洗,你说我的手软软的像棉团,才老老实实坐着不动了,如今我觉着你的手比我还柔呢!梳毕后媖雨自己编起辫子,她笑望着少爷,两颊微红。渺菡感觉有什么不对劲,闪身掩到门后。她羡慕这丫鬟竟有这样不厌其烦为她梳头的主子。子珝长长地唉了一声道,就怕你俩吵嘴,这下好了吧!
子珝摊摊手安然返回屋内。从前林宅住着一大群表姐妹和众多丫鬟,仿若女儿国,不似如今这般萧条。子珝混在胭脂堆里样貌举止如同女子,长到十八岁才渐显男子模样。二十岁后在大城市里见了世面,结交了一帮血气方刚的有志青年,拜德高望重的老者为师。初进城市中学,有人说他不像男子,他用心练就另一二邂逅林宅011副样子,未料又有人说他冷面无情,他心里倒是舒坦,总算没人说他像女子了。而他骨子里柔的一面外人自然难以觉察。
渺菡想,此时进去不妥,又被远处的风景吸引,便信步离开柳汀阁。这大好景致使她萌发一览大宅全貌的冲动。柳汀阁是座二路三进院落,连着一个花园和一片柳树林。出了柳汀阁向西直行,花园西面出现一进房子,大门上挂着“藏书阁”字样的一块匾。
听莲芯说过子珝模仿天一阁在家里设了个藏书之地,今儿算是见着了。院内门窗紧闭,她倒退出来。背后有只手拍了拍她的手臂,她大惊回头见子珝面露笑意道,且带你去个地方,可一观全景。子珝在窗内隐隐瞅见渺菡的背影,便紧跟出来,似乎猜到了她的意图,想顺便陪她逛逛。初遇渺菡,她就在他脑中烙下深刻的印象,还从未有过女子让他过目不忘,那日在碧藕亭再次相遇,他不敢正眼看她。出门往北绕过一条长长的卵石小径,周边是假山和树林,全宅最高的菡云阁近在眼前,拾级而上,走到第二层台阶时渺菡气喘吁吁,子珝转身轻轻扶了她一把。一路上子珝讲解着藏书阁里书的种类,交谈之间他听出渺菡年纪轻轻已博览群书,心中顿生几分钦佩。从菡云阁鸟瞰全景,子珝依次解说。菡云阁下面是含璧溪,溪水一直通向碧藕亭,溪上的青荷桥连接林夫人的居所天熙园,曾经大宅中辈分最高者多居住于此。天熙园西面是桂子圃和繁菊园,紧挨着忆薇小姐的居处绵云轩。东面是子芊少爷居住的翠梵苑,苑的东面连着一片青竹林,林子尽头是隐竹庵。西北面是莲芯和文翰的居处青伝012藕花深处梦醒阁和风沄苑。柳汀阁东面的柳树林里有一个文墨斋,是祖父结交文人墨客之处。东北角是韵梅园和林氏支祠。
春日里含璧溪四周鸟鸣溪流,幽静安逸。碧藕亭里子珝正伏案挥笔题写文章,渺菡坐在一旁为他搜寻史料。十五岁的男仆茶儿蹑手蹑脚将一盆瓜果放在书桌边,两人都没察觉到他。
无意之间子珝见茶儿在石阶上垂手而立,机灵的双眸忽闪着,露出神秘兮兮的表情。子珝道,鬼鬼祟祟,做啥?茶儿调皮地对他挤挤眼。他放下笔靠在椅背上朝渺菡道,休息一会吧。渺菡双目下垂,专注于一段文字,并没理会他。子珝挪动身子,脸慢慢凑近渺菡,几乎要碰到她额头,茶儿伸长脖子瞪得眼珠凸出,以为将要发生什么。子珝朝他挥手道,来,砚墨。茶儿过来正要动手,子珝说,用描眉砚。茶儿方才明了他的意图,从书桌格子里取出绿荷描眉砚。子珝从抽屉里取出一本《画眉谱》翻看,又审视渺菡的双眉。渺菡仰头差点撞着子珝的脸,慌忙侧身。子珝正色道,你这笼月眉有几分不足,容我修一修。他起身提着眉笔道,脸抬起向我这边。他用左手轻轻托住她的下巴扭过来,笔在他手上微微转动起来。渺菡从未与男子如此接近过,他口中吁出的淡淡青草味扑鼻而来,她两腮微红。经过一丝不苟的描画,子珝面露满意之色,视线从渺菡的眉毛一一落到她的眼睛、鼻子、嘴唇,精美的脸牵引住他的眼球。渺菡朱唇微启,吐气如兰。
他闪过一丝慌乱,忙转移视线。
这情形被躲在假山后的莲芯见着,心中腾地升起一团妒二邂逅林宅013火。她了解渺菡,不喜与人交往,静默寡言,犹如一只精美的花瓶,只能令人远远地观赏,却不敢轻易触碰。莲芯就喜欢这样的渺菡,她可以对她倾诉心事,渺菡必然守口如瓶。渺菡只知晓莲芯口中的表哥是个书呆子,并无什么过人之处。在林宅初遇感觉与莲芯描述的并无不同,只是个长相不错的冰坨子而已。但这段时日处下来,她觉得他挺有意思,滋生一种莫名异样的感觉,她悄然托腮凝视子珝。对于莲芯来说,表哥是她他日要嫁的夫婿,他有外表没有的温和沉着,因熟悉而无须太多言辞去形容他的好,今日表哥的举动有些过分。他年少时熟读《画眉谱》,喜给姐妹们画眉化妆,如今的他不似从前一般随意,只偶尔给身边贴心的人描画。看来表哥已与渺菡混熟了,她醋意顿生。莲芯憋不住远远嚷着,这偷偷地在干吗哩?莲芯是个心直口快的主儿,平日在家人面前常蛮横无理,这会儿她心里正窝火。茶儿见状道,少爷在描眉呢。呆子,以后不许给外人描眉,给我记着!
莲芯用手指重重摁了一记他的右额。子珝不屑地说,有何不可,她不是你的同窗好友吗?气得莲芯板着脸来回走着。渺菡尴尬地站起来道,小姐,下次我可不敢让他画了,瞧你那样儿。子珝摇着头道,无理取闹!这场面被在亭子另一头来送茶水的媖雨看见,她眼冒火花,见莲小姐下不了场子,疾步上来打圆场。少爷如今可不是孩子了,可得分分场合,往后不太熟的人可别去碰,免得人家说闲话。她板着脸冷冷地睨了渺菡一眼。子珝神情冰寒,起身默然拂袖离去。亭子里的人陆续拾级而下,众人不欢而散。
014藕花深处梦醒三月下告白中秋之夜,戴家大院上空一轮满月托在桂花树上,枝头上一串串桂子金灿灿的,像天上落下的金豆子,落到藕花池中的桂花泛着点点银光如天上的疏星。树旁摆了一桌酒席,戴之霖将亲手酿的桂花酒逐个斟在三个酒杯里。浓香的酒一杯接一杯下肚,戴之霖微有醉意诗兴大发,唤人上笔墨纸砚。藕花池中央一朵睡莲寂寂地躺在绿叶丛中,微风中花瓣缓缓绽开,花蕊里闪着一个女子的影子。戴之霖好似雾里看花,摇头吟道,桂香笼莲,妙哉!他吟哦着铺开纸写了几行诗句。二娘还没来,渺菡坐在一边睹月思人,回忆她被小祖母拥在怀里的那些美好的中秋之夜。父亲对她虽好,终究与深沉的母爱不同。她观察到月亮里依稀有一棵树,树下有个人影儿,隐隐约约像是她母亲,尖尖白白的脸庞,黑黑浓浓的眼与眉。她有一张母亲的照片,照片中的母亲穿着绣花淡紫秀禾服。
什么影儿?什么遥遥千里?想那个贱人了?二娘的蓦然出现,打破了这自然的场景。渺菡往纸上瞟了几眼,心中窃喜,低声对着月中的人影说,父亲对你是情深意重的。她得意地托着下巴朝二娘一笑,二娘憋着的气化成火蹿上心头,未等她想出刻薄的词来发泄,渺菡便识趣地避开了,孤身一人出了门。
三月下告白015渺菡百无聊赖地走过荷香幽幽的采莲桥,白天灵秀的江南景致涂上了一层蓝沉沉的忧伤色调。月儿在后面追逐着她,丝丝凉风袭来,满月映在水里成了好多冒着泡的圈,一会儿又幻化成鬼魅的形状,她疾步逃离。清安寺里诵经声及木鱼声随焚香飘来,惴栗的心才有所安慰。前面一户户人家门口挂着的橘红灯笼闪着暖和的微光,就这么漫无目的地逛着,不知不觉到了湖东。
林宅近在咫尺,回想这家热闹的情形,渺菡在犹豫中迈进了林家大门。恰好无人探问,便信步向菡云阁方向走去。园子在橘红灯笼的点缀下微微闪现红光绿波,琵琶声如绵绵细雨在溪水的暗波中颤动,各色花草掺和在空气中飘飘悠悠荡着暗香,散发诡秘而诱人的气息。
渺菡循着琴声到了天熙园。前院金黄的盘菊摆成一个满月的形状,菊花与月光交汇折射出一圈淡黄的光辉。中央祭月仪式完毕,下人们搬走祭桌,在月下布设中秋宴席,方始赏月宴饮。林夫人与众人端坐于餐桌边赏月、品饼、谈笑,一侧花丛边一女子半抱琵琶拨弦奏乐,渺菡感叹其琴技之精,注目细看竟是忆薇。几杯酒下来子珝诗兴忽起,到边上一张设有笔墨纸砚的朱漆长桌上铺纸做诗。莲芯与疏婳过来旁观。其中有两行诗道:渺渺何所思,雾中菡若仙。疏婳尖声叹着,今儿可惜了,应叫上渺菡姑娘一并来,少爷才不会出这等句子来。莲芯含怨带嗔道,这页废了。她顺手将纸从子珝手边抽出,另铺一张道,重题。子珝扫兴地望月兴叹,无聊!甩袖走了。
016藕花深处梦醒天熙园后院赏花楼戏台上传来咚咚锵锵的锣鼓声,戏将开场。渺菡走在青荷桥上正踌躇着是否去看戏,后面有个人影忽闪而来,便打算前行避开。子珝随着月亮徐徐而来,桥上一个背影被他一眼认出,顿时心生欢喜。他故意压低声调怪叫道,哪里来的人?渺菡扶着桥墩回头一瞥,掩面哧哧笑道,原是个假正经的,呆子。子珝朗声大笑兴致盎然地说,带你去个好去处。二人拐来绕去到了一个月洞门前。桂子圃内浓香袭来,满树的桂子好似在朦胧的月光下编织着芬芳的美梦。
一束月光泻在高颀挺秀的子珝身上,一身米白绸子长衫更显出他的风流韵致。他目光炯炯轻轻吟着一首唐诗,末了挑出诗中一句复吟道:“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渺菡一袭湖蓝色西式蕾丝边连衣裙典雅可人。她的脸融合在月色里纯净而迷人。她略有所思道,这般感慨,是心有所属了吧?子珝语塞许久道,自然是为着你。渺菡暗中对子珝有好感,并不明了这是否为男女之情。子珝这一挑明,她的心怦怦直跳,以为耳朵听差了,定了定神道,不会吧?子珝见渺菡笑意盈盈,气息若兰,心神一荡,对着月儿说,不见你时,心中沉沉的,总盼你出现,见着你又不知所云,这可是相思之意?渺菡听着喉咙哽塞脸发热。她满眼都是莲芯的影子,曼声叹道,这番话可是说不得的!不如怜取眼前人啊!莲芯与你多般配!子珝道,莲芯只是我妹子,我并不想与她扯上这层关系。渺菡道,莲芯的心你难道看不出来?子珝辩解道,这只是一厢情愿,我只在乎你。渺菡心乱如麻。她多愁善感,又优柔寡断。对于子珝的表白她心有所动,可是为着莲三月下告白017芯,她闪烁其词地回避着。
在无处可躲的状态下,有个人插了进来,调笑道,所谓伊人,近在眼前。文翰摇头晃脑地念着一段风月诗句,他的出现令发窘的渺菡松了口气。子珝离席后文翰也缓步出来,见子珝尾随渺菡并搭上了话,他心中不是滋味,可不能让子珝捷足先登,一路上就想好了点子。未待他们说上几句话就出来捣乱。他从桂树上摘下一小束橙黄的丹桂插在渺菡的秀发上,用手仔细摆弄花的位置。月下渺菡面如芙蓉眉如柳。他不禁赞道,那嫦娥姐姐可有这等貌美?渺菡顺从地由他摆布,文翰的大嘴笑得弯弯的像把弓,他顺势牵上渺菡的手说,渺渺随我来。子珝醋意上来责道,小子,被忆薇见着,看你如何收场!这一幕恰巧被来寻子珝的莲芯碰上,她笑着上来搡了子珝一把,讪笑道,别去扰乱人家,我们走吧。子珝沉着脸十分不悦,很快甩掉了莲芯。可终究没找着渺菡,他独自在月下唉声叹气。渺菡知道文翰没安好心,她找个茬儿说,忆薇在前面等我去看花灯。她拔下头上的花扔到墙角,匆匆抽身走了。
一个起风的午后,一场渺渺茫茫的秋雨在林宅藏书阁上空飘洒,四周碧青的树叶上掬着剔透的雨珠,透着清新的凉意。在小叶女贞散布的草坪上,红叶石楠在中央围成一个圆形,这万绿丛中一圈红醒目而养眼。莲芯和渺菡在草坪对面的屋子里做功课,简单的景致易使人静下心来。渺菡沉浸在一本古书中,窗外的风吹起书页发出细碎的声响,渺菡回过神来,旁边的莲芯不见018藕花深处梦醒了,换成埋头翻书的子珝。渺菡收起书本准备要走。子珝慢条斯理地说,想进范家藏书楼吗?今儿设个法子如何?渺菡经不起这个诱惑,兴致十足地挨着子珝坐下,两人叽叽咕咕商讨起来,越贴越近,十分投机。碰巧媖雨来送雨伞,见状心中不爽,自言道,这两人越发不像话了,得设个法子管管他们。
渺菡见子珝手下压着一本泛黄的《石头记》,她伸手将书抽出来,却被子珝抢了回去,两人夺来夺去嬉闹着笑声不绝。渺菡终于抢到书跑出来,外面小雨初歇,她逛到后院藕花池畔的一条石凳上坐下,翻看这本先前未看完的小说,她沉迷其中,丝毫未发觉池对面的子珝正敞开画板画得入了迷。时间仿佛定格了,静幽幽的。一缕风掠过,几瓣花叶倏地落在水面浮萍上。渺菡抬头见到,叫着,小心!她唯恐浮萍托不住花瓣一并沉入水中。
对面的子珝以为她要起来,停笔道,再坐一会,待我画完。渺菡这才瞅见子珝,玩笑道,画人像要征得人家同意的嘛!子珝孩子气地强辩道,谁让你在我家,还须过这道关子?媖雨挨着墙角阴着脸,捡起几块石子掷向小池,石头不听话地落在半途中。她忍不住大声唤道,少爷,快下雨了,该回去了。见没人搭理她,索性走过来用伞柄在石凳上敲了两下道,渺菡姑娘,这可是在别人家里,男女授受不亲,少爷是有婚配的主了,别打什么歪主意,快些散了吧!子珝拧着眉睃着她道,这种事也轮得上你管啦?回去!
别在这儿多事!媖雨未被少爷这样凶过,她屏住气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扬眉恼怒地瞪了渺菡几眼。渺菡被媖雨训得一头雾水,她回过神来笑话道,我瞧着她像是这家主人,你却不是了。
三月下告白019子珝扬了扬手提示渺菡把头往左侧一点。渺菡低头翻书道,这书倒是真好看,容我再看一会儿。这二人各做各的极其专注,并不相互理会,四周静得出奇,一只麻雀啾啾的叫声令两人飞快地对视一眼,又立时避开对方的视线。
媖雨嚷嚷着进了天熙园林夫人的房内。这家子乱了,一个小女子把我家少爷勾引得神魂颠倒。她神神道道地与夫人讲了一遍方才的所见所闻。林夫人不以为意地笑道,家里多一个姑娘烦得着你这样?这渺菡才貌出众,又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与我家少爷倒是匹配,我倒是怕一些没教养的女子打他主意呢。她的眼珠在媖雨瘦黄的脸上打转。媖雨听出弦外之音识趣地退了出来,怏怏而归。她回味着夫人的话,越想越不甘心。她年纪轻轻膝下无子就守了寡,来到林家日日围着少爷转,少爷小时候就像她的弟弟,少爷成年后倜傥风流,她心里当他像自己的男人一般,却只因丫鬟的身份,爱又爱不得,离又离不开。林夫人的话提醒了她,个性倔强的她并不想知难而退,心底打着算盘,做少爷的正房是妄想,收房做个妾也好。就因她存着这种心思,之后给少爷惹出些事来,违背了林夫人初时用她来调教少爷的本意。
太阳西斜,文翰从鼓楼看戏回来,手拎一只新买的银丝鸟笼,迈着八字步哼着戏文,优哉游哉地晃着头穿过花园。平日他喜欢与一群游手好闲的酒肉朋友鬼混,被林夫人得知差点毁了他与忆薇的婚约。文翰城府深心机多,他不太在乎忆薇,在乎的是林家的家产。但林夫人喜欢文翰,认准他做女儿一生的靠山,020藕花深处梦醒见他诚心悔改,不想轻易断了这门亲上加亲的婚事。文翰换了个花样,外出归来带些花草鸟儿之类的,说是改变了喜好,以掩夫人的耳目。
文翰经过藏书阁听见有男女说话声,便循声而去,乍一看他心里十分不爽。他早就相中了渺菡,心里不禁犯起嘀咕,便是不能娶她做正房,纳为偏房也好,可不能错过这个神仙妹妹,不能啥好事都被你子珝占尽了!你得了她,岂不辜负了我的妹子!这兄妹俩双亲早逝,寄养在表姨家,只有嫁娶这家公子和千金,才能稳妥保住一世锦衣玉食的生活。
他未去惊动这两人,悄悄退了出来,直奔莲芯的居处青伝阁。莲芯前夜一宿未睡,回房取书时在床边盹着了。文翰又叫又推弄醒她道,早些让姨娘定了你与子珝的事,以防子珝在外面有了相好的。莲芯讶然道,怎么急着说这个?文翰对着窗勾起嘴指着藏书阁方向道,不信,去那边瞧瞧,快被人占了先了。莲芯赶到时,见藕花池这头子珝只管画画,那头渺菡只管看书,似乎仅此而已。待她近前看到画,渺菡已在画板上栩栩如生。莲芯巡睃子珝的眼神,一眼又一眼岂不是眉目传情!莲芯醋意横生凶道,呆子,描谁呢?未等子珝反应过来,她哗地拉下了画板上的纸,一撕撕成两半扔在地上,狠斥道,我让你画!渺菡大惊跑过来分辩道,这只是画着玩儿的,我方才知道他在这边呢。子珝拉长脸道,画个画怎么了?哪个没给你们画过?他将画笔甩了,默然背身离去。莲芯跟在他背后渐渐走远,她絮絮叨叨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
三月下告白021渺菡独卧在寂寂的紫楠床上,银蓝珠罗纱帐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几点月光洒在梳妆台一束木槿花上泛着清冷的光。她忘了关窗,木窗在风中发出吱嘎声,花园里的树晃来晃去如同人影,远处连续不断地传来野猫凄惨的叫声。她惊怵地亮灯锁了窗,拉拢帘子,坐到桌前翻开本子动笔写日志。今儿在林宅的遭遇她从头至尾记录下来,将忧悒与失落的情愫倾注于笔端。她写道,莲芯这一闹,我才知晓自己对子珝的心。可是……她在郁闷中亮着灯和衣睡去。
022藕花深处梦醒四祸起书阁清晨公鸡未啼,用人们就在外面来回忙碌着,渺菡屈指一算今儿也不是什么大日子。丫鬟茵珠打起帘子进来提醒道,小姐,今儿太太的继子进门,梳妆打扮吧,得去接风呢!渺菡不耐烦地闷哼了一声,还有这等事。二娘这些年来未为戴家添丁,生性懦弱的父亲忌惮蛮横的二娘,娶个小妾续后的想法也泡汤了。二娘开始为自己日后做打算,从远房亲戚家里领了个孩子做继子。算命瞎子说这男孩是青龙转世,命里藏财,有吉祥富贵之相。戴之霖新近喜好研读易经,最在意命相这一套,他自个儿试着算了一卦果然与算命先生测的吻合,便应许认了这个继子。
渺菡推说身子不舒服没去凑上午的热闹。午宴时她随意换了件葱绿旗袍坐到父亲身旁。桌席上菜肴丰盛,渺菡每逢生日的待遇远远比不上今日,她已经习惯了被人忽略。她打量受到隆重礼遇的称为宝儿的哥哥,他紧挨着二娘坐着。他一身金色锦缎长袍和马褂,头戴褐色瓜皮帽,细长的脖子微微前倾,圆滚滚的脸上一双鼠眼四下转动,全无所谓福相。渺菡直勾勾地看着一声不吭的父亲暗自笑道,好歹给我找个像样的兄弟,这模样怎对得起斯文的父亲。两人在二娘的介绍下,颔首示意。酒桌四祸起书阁023上二娘笑着夸着简直将宝儿捧上了天。她说,我家渺菡长得是俊,就是下巴尖了点,在面相上有点克的意思,好在由宝儿配作兄长,补了你的缺陷。渺菡端起酒杯与父母碰了一杯,淡淡地瞟瞟二娘道,有了兄长,您老就大福大贵,万事大吉!二娘笑道,借你的吉言,日后少看看你的木架子脸,多看看宝儿的胖嘟脸,我心情就好多了。渺菡觉得自己就像个局外人,冷冰冰地看着二娘在众人面前天花乱坠地吹着,二娘的眼梢偶尔厌嫌地刮到她。她想她就是只可怜虫,往后她在家中更没有位置了。
天色骤暗的午后,薄薄的秋雨罩了下来,宛如梦中缥缈的白纱。渺菡喜爱这梦幻般的雨。记起园中有几枝红海棠探至檐外,恰似檐下蜡梅般的景致,她迈出家门淋着雨去观望。弄堂里有个男子撑着鹅黄油纸伞缓缓而来,下半身雪青长衫飘荡着,半个脸在伞中时隐时现,渺菡感到某种熟悉,怦然心动。男子隔着雨帘喊她的名字,渺菡回应着,嫣然含笑如雨中玉兰,子珝挥手示意让她同撑一顶伞。正在渺菡迟疑之际,子珝跑过来将伞挪到她肩上又附耳道,今儿带你去天一阁。渺菡情不自禁地欢叫着,搂住了子珝的腰。梦寐以求的愿望唾手可得使她失态了。
她对天一阁的兴趣最初源于这一带流传的一个故事。清代女子钱绣云为求得登天一阁读书的机会嫁范氏后裔为妻,却一生未能如愿。她想假如有一日她能登上天一阁看书,就如同替钱绣云实现了愿望。
两人说笑着进了戴宅。渺菡携子珝绕过父母的居所,过了024藕花深处梦醒穿堂一栋红木护栏的两层楼房。这楼房孤零零地横在一个小院落里,庭院里花卉植物布置得趣味十足。起坐间隔壁一条弧形木楼梯迂回而上。上了楼对面一间是渺菡的书房,临窗的书桌上一只松鹤图瓷杯冒着淡淡的热气,杯子后面有几叠参差不齐的书。敞着的云雕窗外一树绿枝印在淡蓝的天上色彩分明,窗台上粉彩花盆里文心兰的叶瓣如舞女的飘带向上掀起,中间一簇黄花似蝴蝶扑闪着翅膀,室内漾着兰花和奶香混合的味道。
这自然浑成的景物如同一幅清雅的画卷。两人在朱漆椅上落座,商谈起进范家藏书楼的法子。范家家规严苛,非范家子孙是进不得的。女子不乔装打扮更是妄想入内,子珝去也只许在楼下观赏。暮色逼人,对面一栋房里有个人影穿梭着,是戴家的继子宝儿。两人岂知有人在暗中偷窥,子珝把一只布袋塞给渺菡提示里面有男装让她去更换。
子珝清晰地听见有人上楼的声响,他叫渺菡快点。一个大脑门神情冷傲的女人气势汹汹地闯进来,见了子珝吓了一跳叫道,好呢!我的大小姐竟敢在闺房里私藏男人,全乱了家法,给我出来!渺菡急急巴巴拉下未穿好的长衫从里屋出来。二娘呦了几声道,这,谁呀?渺菡顿了一顿正色道,他,湖东林家大少爷,林子珝,给我送书来着。二娘伸长脖子瞪着眼围着子珝转了一圈道,大少爷,相上我家渺菡了吧?子珝窘得涨红了脸微微点点头。二娘半愠半笑道,明媒正娶知道不?明儿叫媒婆来提亲,免得坏了我家女儿的名声!子珝向她又点头又作揖支吾着不知说啥才妥。二娘从腋下抽出手绢晃悠着下了楼,怪笑声从楼下四祸起书阁025传来,渺菡自然能意会其中之意。子珝搓着手笑着说,原来你母亲这么爽快,这么快就相中我了,让我改日请人来提亲。渺菡哼哼地苦笑着道,你不知,她巴不得早早赶我走呢。子珝坐下来细听渺菡诉说她的家事。岂料她的身世如此悲凉,心中夹杂着怜惜与爱意。
出门时渺菡换上了浅青色长衫,戴一顶灰色瓜皮帽。雨停后天色暗淡下来,黄昏将尽。这个时段天一阁当值的是范家老爷的侄子,小名阁儿,他与子珝是私塾同窗,他当值时子珝去过几次天一阁。阁儿问了几句放他们进去,渺菡激动地观赏着她心里神秘幽远的地方,被它古朴而庄重的风韵深深地吸引。她坐在东明草堂的石凳上发愣,心说,绣云,我代你来了,好好看个够吧。
子珝知道阁儿有个习惯——频频如厕。果然阁儿说,我去小解。子珝接上说,我也得走了,等会儿我把门带上,反正你去去就回,阁儿应和着走了。两人乘机拾级上了藏书楼。半楼上挂着“烟酒切忌登楼”等几块牌子,藏书楼的门用一把铜锁紧锁着。两人蹲着商量进门的法子。阁儿回来见院子里空落落的,估计两位已经走了,坐到院中一把石凳上哼着小曲解闷,天转眼间就拉下了黑幕,阁儿对着大门站着等待来换班的人。看来空手就想进藏书楼难上加难,两人合计着乘还未换班先回去,想好了法子日后再来。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漆黑中渺菡虚踩了几格楼梯跌下来趴在子珝背上痛得直咬牙,子珝背她下楼。一通说话声传来,子珝走了神一脚踏空滑到楼下,两人掩饰不了发出026藕花深处梦醒声响。正遇换班的人来替换阁儿,他们闻声跑来,拎灯的阁儿结巴得说不上话来。换班的男子叫喊着,捉贼。阁儿从中解围。
换班的认出子珝是熟人引见过的,这两人看上去伤得不轻,他怕多了事端,在阁儿的劝说下就先放他们回去。
子珝的右腿患有习惯性脱臼,这一跌伤势加重。在附近华美医院上药包扎停当回来卧床养伤。西医说即便康复后行走也会异于常人。林夫人嘱咐知情的几个瞒住子珝,唯恐他难以接受。空闲时她静下心来诘问渺菡。渺菡交代了去天一阁受伤的经过,一脸愧意。林夫人唉声叹气地叨咕着,又懊恼道,晦气,真晦气!在旁的媖雨插嘴问道,去那儿是你打的主意吧?渺菡微点着头说,我常提到那儿他才动的这个念头。林夫人一脸乌云哭丧着脸捶着胸,气恼地说,你怂恿着他去,他才被你害成这样,成了残废了咋办呢?她鼻子一酸流下一串泪来。忆薇近前替母亲揩着泪哀声叹道,渺菡,你文文弱弱的,也这么爱闹事,真不叫人省心!渺菡的头越垂越下,背向前佝偻着,泪涕扑哒扑哒直滴到地上也没去擦拭。夜深了,忆薇扶着夫人去安寝。媖雨呵斥着搡了渺菡一把道,还不去看好少爷,去陪上一夜,谁让你闯这样大的祸!丧门星!
次日子珝醒来见渺菡眉头微蹙伏着床沿盹着,想来这回祸闯得够大,他推醒渺菡安慰她几句催她回去。林夫人整日脸上凝结着愁容,她与忆薇商量着说,如果子珝瘸了,谁愿嫁他?这渺菡如今夜夜来照料,真要是谈婚论嫁,怕也是不情愿的。侍候林夫人的顾妈说,这回祸因她而起,不如将事由向戴家明说,不四祸起书阁027是赔钱就是嫁人,戴家总得扛上件责任不是?林夫人一听合手道,对,我倒是喜欢渺菡这孩子的,尽量往两家和亲的方向说,先不将子珝的伤势挑明。忆薇说,我瞧着子珝与渺菡倒是互相有意的,不可勉强做拢,也得看看两人的意思。当下忆薇拐弯抹角与子珝说起这件事,竟问出那日戴夫人让林家去提亲这桩事来。林夫人满心欢喜,隔日就亲自去了戴家。
戴家二老还不知渺菡闯下的祸。二娘自从见了子珝后,总在戴之霖面前念叨着,等着林家来提亲,等了几日不见音信,二娘计划着请人去说亲。没想到林夫人自个儿上门来了,她把该说的话都说了。二娘一边赔着不是一边爽快地应了这门亲事,戴之霖疑疑惑惑地不吭声。他忍不住问道,你家公子的腿疾可会痊愈?林夫人说,伤筋动骨的,好差不多了,或许冲冲喜好得更快,早些把喜事办了。戴之霖头脑还算清醒,手一挥道,且等你家公子好了再说。二娘双手转着帕子说,我见过你家公子,钻在我女儿闺房里,看他对我女儿那个亲热劲儿,她遮羞似的在眼前晃了晃手帕,又嘘了口气道,哎,还是早早嫁过去,免得节外生枝。戴之霖听了这番话低头垂下眼帘,考虑片刻无奈地点了?
点头。
林夫人打算着择吉日送聘礼,子珝与渺菡还不知情。渺菡照常下学后去探视子珝。不日莲芯和文翰从城里走亲戚回来,听说姨娘去戴家提亲之事,她急得一路小跑喃喃咒骂着去见姨娘。她摇着姨娘的肩膀带着哭腔道,你懂我自小都想嫁给表哥的,即便他残了我也要。文翰沉着脸规劝道,姨娘自然有她的打028藕花深处梦醒算。他心里充满矛盾,一方面子珝若是真残了,妹子跟着自然要吃苦,一方面又不甘愿失去渺菡。林夫人原本有意将子珝和莲芯配成一对,只因莲芯自小到大泼辣霸道,与儒雅的子珝实难相配,唯恐子珝杠不住莲芯的折腾,再看子珝也无意于她。她暗中已给莲芯物色了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待莲芯读完女中便去提亲。莲芯跺着脚怨着嗔着,简直要与姨娘撕破了脸皮。林夫人任由她闹着一言不发,末了她终究按捺不住道,我决不许像你这般泼货做我家的媳妇。文翰在莲芯耳边哄她道,回去想个法子。
他硬生生拽走了莲芯。
莲芯咬着牙边走边捡起石子往前面扔,很快就到了柳汀阁。子珝正房前院的桑树上挂了个金丝鸟笼,日光斜射下似有一片金色灰尘遮挡了莲芯的视线。她近前撮尖嘴逗里面的鹦鹉,想引它叫她的名儿。鹦鹉摇头叫道,子珝,渺菡。莲芯恼怒地找了一根树枝乱捅鸟笼。鹦鹉躲闪着啼叫,坏人,坏人。莲芯索性撩起一把竹竿取下笼子甩向草坪。
她踮起脚尖走向子珝的卧室,里面静静的,只听得咔嗒一声金属撞击的声响。她伸长脖子一望,渺菡紧挨子珝坐着,捏住子珝的右手,一把剪子从下至上在她手上迟缓移动,她下颌微低,十分谨慎地在为子珝剪指甲。子珝的脸贴近渺菡的额头,温情脉脉的眼神自上而下瞟着,颊边渐渐泛起红晕。莲芯从花瓶里操起一把鸡毛掸子猛地插到两人中间,破口骂道,贱人,在这勾引男人,我这才出去几天,你就来抢我东西!她夺过渺菡手中的剪刀,用掸子拍打她的前胸吼道,还不滚!渺菡难堪地说,莲芯,四祸起书阁029我不晓得事情会到这个地步。她起身速速离开。子珝一把推开靠近他的莲芯,躺下背过身去怒道,像你这副样子,谁敢娶你?
莲芯似乎听出言外之意,缓了缓语气道,表哥,趁着姨娘还没去送聘礼,劝她把婚事去退了。子珝这才问清了母亲急着要娶渺菡进门的缘由,他神色黯然地打发走莲芯。
子珝唤人拉开帘子,月儿印在窗格子里。昨夜也是这个时间,他与渺菡并肩赏月,一堆云将满月洇成一个心形。子珝把她的手摁在他胸前,低吟了一会道,它像是我的心。他用食指在她掌心画了个字,渺菡闭上眼记着他一笔一画写了个爱字。渺菡说,那也是我的心。子珝道,一颗璧玉做的心。子珝将她的手贴在他的手心里。那月老好似通晓人意,天渐渐地亮如白昼,边沿白云翻腾,衬着暗蓝背景的天色,恰似画中才有的奇异景象。一道黑幕滑下来,子珝眼前一黑,月儿被云吞没了。他用被子蒙住脸断断续续地念叨着,我——是个拐子!拐子!不配你那颗心!他从床壁取出一支箫向天而吹,箫声幽幽怨怨漫出窗外,缓缓地,皎洁的月儿又从天外飘来。箫声断了,子珝傻傻地沉迷在月色里,一如渺菡依在身边,美滋滋地入了梦乡。
030藕花深处梦醒五好事多磨渺菡是二娘眼里一盆泼不出去的水,二娘唯恐中间出了差池,决心待定了亲万事俱备再让渺菡知情。子珝自暴自弃整日捂头大睡,药罐子被他砸破了,饭也没心思吃。渺菡几夜没去林家,林夫人差人来戴家问渺菡的去向,二娘这才问出前阵子渺菡夜不归宿的原因。二娘向渺菡复述林夫人的嘱托,叫她去看子珝。渺菡左右为难,不管怎样她得与莲芯和解,别的也没多想。
刚到林宅,下起蒙蒙细雨,渺菡一径去莲芯住的青伝阁。繁菊园月洞门石窗上有一盘稀有的鸳鸯菊,红白双色在雨中拼成一个心形,鲜亮地开着。渺菡从未见过这类花,怔在窗边。不知何时背后一顶鹅黄油纸伞移到她眼前,一种幻觉产生,不是子珝的伞吗?文翰在她背后笑嘻嘻地搭讪道,借伞,借伞。眼前的女人将成为别人的,文翰心里很失落,难得有与渺菡独处的机会得用点心思。他说,你可知晓少爷的腿是要瘸的,你一个好端端的女儿家可不能毁在他手里!林夫人让所有人瞒着子珝和渺菡,岂知莲芯闻讯后去柳汀阁闹,文翰又在渺菡面前挑拨。他喋喋不休地讲着林夫人怕子珝残了急着上戴家提亲之事。渺菡僵立了一会儿,回头丢下文翰跑了。她顺手捧走那盘鸳鸯菊,心沉甸甸的——我竟害得子珝成了这样!嫁给子珝,我情愿,原本想五好事多磨031都不敢想的事!这几日她避着子珝,却满脑子都是他的影子,茶不思饭不想,她再也不能否认对子珝的这颗心,如今不管他是残是废,她都心甘情愿跟他。
媖雨与疏婳在前院拆毛线,见渺菡进来,媖雨淡淡地说,你又来了。疏婳小声相劝道,别顶嘴了,指不定哪天人家真成了少奶奶,有你苦吃的。这二人虽不知实情,却也能看出些苗头来。
子珝懊丧地蹙着眉道,渺菡,以后你别来了,丫头们正闲着没事干。今日子珝有别于常日,眼圈青青的,脸色泛黄,说话有气无力的。渺菡将鸳鸯菊搁在金漆茶几上用手抚了抚道,这风雨多大啊,也吹不散它们——我们也能做到的!子珝托起身子颤声道,渺菡,实话告诉你,我是个瘸子!废人!渺菡坚持道,我可以做你的腿,一辈子陪着你!子珝扭头侧向墙壁执拗地说,你走,别再来了!渺菡急红了脸尖声道,你变成啥样我都要!原本我是配不上你的,你是莲芯的,我也没想与她争,如今长辈们把事情弄成这样了,这是老天在成全我们呢!不许你再说丧气话!子珝扭头攥住渺菡的手道,渺菡,我怎么会残了呢?你那么好,我怎么配?忽而他又松开手大声说,你走,别由着他们摆布!渺菡拽住他的袖角道,我就不走。
莲芯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由自主顺着脚到了柳汀阁。鹦鹉像是有意捉弄她,又将子珝和渺菡连着叫了几遍。莲芯捡起一块大石头抛向鸟笼,呵斥道,连姑奶奶也不认了,快叫莲芯!媖雨在院子里向她挤眼招手,朝少爷房间点了点头用手挡在嘴上轻声说,那小妮子又来了。莲芯冲进屋内见渺菡默然坐在子珝床032藕花深处梦醒边,她又开始横眉竖眼地指着渺菡骂骂咧咧,一串话不着边际简直不堪入耳,明摆着是挑衅。渺菡抚摩着衣角,忍着一语不发,子珝心头火起用双手支起身子正要发作,有个声音传来,怎么又闹上了?林夫人板着脸进屋,对着莲芯喝道,真不像话,再闹下去,我找户人家把你给嫁了!莲芯到底怵姨娘几分,她嘟着嘴走了。人都走完了,子珝佯装要睡了,打发渺菡走。
这夜的月亮呈指甲状贴在黯淡无光的天上,雁过夜空发出凄厉的叫声,园子里的草木是一片片重重叠叠的乱影。深秋的空气包裹在寒气中,变成冷飕飕的,渺菡冻得牙根直打战,心也冷得麻木,她抱紧双肩跑进屋里。茵珠煲的骨头汤在桌上冒着鲜味,她犹豫着是否给子珝送去。木门嘎吱响着,二娘在门上啪啪敲了两下道,还不快去,把人家害成这样,不晓得要赔多少钱呢!赔不了钱,只得赔你这个人了!谁叫你勾引人家!惹祸精!
渺菡越听头越大,捺不住回嘴道,我不会一直赖在这儿,烦不着你出那么多废话!她捂住耳朵像避瘟神一样逃向门外,她不想回头,却又无处可去。鬼使神差中又置身于林家花园,月儿躲进云层,她辨不清方向,小腿撞在一块大石头上打了个趔趄,身子前倾,眼看就要跌倒。一个肉乎乎的东西裹住了她,左脸感觉湿漉漉的,她猛地意识到是人嘴贴在她腮上,她在一个人的怀里!
渺菡大声呼救,那人蒙住她的嘴说,是我,文翰。渺菡举手扇了他一耳光。怎么了?是忆薇的声音。忆薇见文翰在她窗前愣了一会,又鬼鬼祟祟跑向这边,好像有什么心事,便跟在后面,天太黑她没看清方才的状况。渺菡挽住忆薇的手说,我去你那边,借五好事多磨033机甩了这条尾巴。
绵云轩二进屋里外灯火通明。忆薇室内是中西合璧的格调,檀木花雕的中式衣橱、梳妆台和桌椅,西式的铜床上垂着淡绿纱幔,一幅油画下面摆着一架西洋钢琴,窗内挂着淡紫色薄纱帘,随窗外的风微微飘动。显然大小姐是个才艺双全的女子,她上过私塾进过西式学堂,因身体有恙才辍了学。大小姐酷爱饮桂花酒,却也因此差点被毁了。渺菡啜了口忆薇酿的桂花酒,口齿生香。忆薇半合着眼美美地小酌了几杯,打开了话匣。昔时她结识过一个很俊的戏子,动了真情,但终究是不现实的。她对他念念不忘,常常梦到他。她与文翰只有兄妹之情,文翰的母亲在世时就给他们定了娃娃亲,她似乎只得听天由命了。文翰虽有些不着调,但在忆薇看来他对她是专一的。忆薇听渺菡倒出心中的苦水,以及她对子珝一颗坚定的心,她的心放下了。她留渺菡在绵云轩宿夜。
聊着聊着忆薇合眼睡去,渺菡难以入眠,她悄然下床出来。
忆薇怕黑,她的宅子周围挂满橘色灯笼,一直延伸到碧藕亭方向。渺菡沿这条路走到碧藕亭西面的一处楼阁外,光线幽暗,她迷失了方向,院子里面稀稀疏疏垂着几盏灯笼。她好奇地接近亮着灯的正房,只听得里面有女子清脆的说笑声,一阵风刮来,未关紧的房门被吹开了一半。往里看,子芊半蹲在一块画板前,右手在上面抹几笔,又抬头看几眼涂几下。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对面圆凳上端坐着一个女子,如葱玉指擎着梅花团扇半遮着一张娇羞的脸,清亮的眸子灵巧地眨几下,双唇红润而性感。一身034藕花深处梦醒明朝小姐服饰,头上梳了个桃心髻,髻顶插了一枝翠色碎花簪子。她差点没认出是疏婳,这一装扮俨然一个大家闺秀。子芊少爷不太爱读书。有一年一个洋人朋友来林宅写生,他被那些画吸引住了,便拜洋人为师,学了三年西洋油画有了几分功底。
久坐的疏婳腿脚酸胀,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说,今儿就到这儿吧,累了得回去歇了。子芊说,别动,容我再画几笔。疏婳不耐烦地起身到子芊床边脱下小姐服饰,换好衣服正要走。子芊从背后搂住她撒娇道,哪天,你成了我的夫人,天天陪我画!他缠住她的脖颈。疏婳垂着眼皮道,老夫人一向瞧不上我,兴许连做小都不成呢。子芊晃着她的肩道,我这辈子只娶你一个,你放心,到时我闹着要出家,看她还有何法子,还不依着我吗?他用手挠她脖子,疏婳痒痒得又笑又躲,两人恰巧面对面倒在床上。帐子被蹭到,帐钩晃了几下,帐子滑下来一帘。
疏婳是个苦命孩子,才五岁就被寄养的伯伯丢弃在街上,又冷又饿之际恰遇仆人带着六岁的子芊逛街市,疏婳可怜巴巴地揪住他的袖角,子芊不忍心固执地将她带回家。林夫人将她配给子芊做丫鬟,时日一长子芊依赖疏婳,私下里玩拜堂成亲的游戏。林夫人觉得不对劲,就将疏婳派给媖雨差使,侍候大少爷。
这几年子芊和疏婳都成人了,春心萌动,私下里偷偷幽会。外面似有嘈杂的人声,渺菡急忙朝房里扔了块石子,然后躲到了一堵墙后面。但屋里的两个人并未留意到石子发出的声响。一个提灯笼的婆子后面紧跟着林夫人和媖雨,啰啰唆唆着进了院门闯入正房。子芊和疏婳搂抱着,并未越轨。婆子撩开了帐子,两人五好事多磨035惊惶地蜷缩到床角。屋内充斥着各种污言秽语。渺菡慌不择路总算摸到柳汀阁向子珝报讯。疏婳被罚家规趴在板凳上挨板子,幸而子珝赶到求情才解了围。
渺菡半夜回家,宅子里静得出奇,所有人都安息了,并没有人等着她回去或者责骂她。她拉下帐幔只说了一句,没人管也好。乱梦里全是疏婳满头满脸沾着血向她求救的片段。
渺菡预感疏婳遭难,一早就去探望。疏婳头发凌乱,眼圈青肿,眼神空洞而呆板。她受的伤不算轻,臀部布满乌青,痛得下不了床。渺菡去隔壁向媖雨索要散瘀的膏药。媖雨不阴不阳地说,这有多金贵呢,躺几日就好了,不教训教训她还以为能飞上枝头当凤凰呢!渺菡不满地说,讲得多难听,好歹都是苦命人儿!她急着避开她,料她会反唇相讥。刚跨过门槛就传来媖雨的不冷不热的哂笑——就这样的也是小姐,指不定也是丫鬟的命!渺菡暗自苦笑着,谁说不是呢?她去药铺子买了膏药给疏婳敷上。疏婳感受到亲人似的关怀,双眼泪盈盈的。她握着渺菡的手说,我倒是不怕痛,只怕被夫人赶出去,又要流落街头了。
子芊是个好人,像我这样的下人想攀上枝头真是妄想。渺菡从衫袖里抽出帕子接住疏婳脸上滑下来的泪珠。两人倾吐着各自的苦楚,一对可怜人的心愈贴愈近。
036藕花深处梦醒六避难家庵林夫人恐再生事端,差媒婆为莲芯去说媒,不许莲芯去找子珝。忆薇去城里走访亲戚,莲芯借口陪忆薇同去,盘算着逃过这门亲事。
阴森森的初冬午后,渺菡扶子珝去青竹林的文墨斋,等候他两个朋友的到来。枯黄的叶漫天飞舞,枝丫顶在铅灰的天上张牙舞爪有如魔鬼的手掌,整个林子在寒风中呜呜哀鸣。子珝哀伤地对着这惨淡的景象,他几次松开渺菡的手,固执地要自己走。这段时光子珝多次试图气走渺菡,渺菡软磨硬泡坚持下来。
子珝是她灰暗生命里的一盏明灯,她被霜雪覆盖的心融化了,只待被它引燃,她的世界将因此改变。她小心翼翼地呵护着那盏灯,唯恐被风熄灭。她时而坚如磐石,时而缠绵似水。她宛如一朵霜花融入子珝的血液,被他的热情包裹,终于流淌出同样的温度。沉重的打击凝固了子珝的血液,他变成一盏枯灯,只欲自生自灭。
仪表堂堂的沐泽和辰明围坐在紫檀长桌边,爽朗地谈笑着,洋溢着年轻男子不凡的气度。他们谈论着报刊上的文章,涉及各地工人罢工情况以及时势动态。子珝融入激昂的气氛中,精神振奋,慷慨陈词。渺菡从未见过这样的子珝。她心里那盏六避难家庵037灯亮如白昼。他们谈论的内容渺菡一知半解。他们洒脱地从自我世界中走出来,去关注大千世界的贫穷者和弱势群体,寻找一条共同和谐的光明大道。渺菡心生敬意,沉湎于他们的说辞中。
日落时分,他们目送这两位神奇的朋友离去。这夜子珝没急着支走渺菡,解答了这场谈话中渺菡疑惑的问题。
一日午间,茶儿匆忙进来与子珝说了一阵。文翰进了三支街的大烟馆,挑了一张红木鸦片床,与一个涂桑紫红唇膏,一身紫色旗袍的中年女子对吸大烟,烟雾缭绕中,他神情悠然,飘飘欲仙。为遮人耳目他改成午后逛窑子。天然舞台的高等窑子里,老鸨喜笑颜开地迎他进门,挑了头牌翡翡给他,接着与几个窑妹喝起花酒。子珝正琢磨着怎样应对这桩事,继父盛绰伦派来的人到了。
戴之霖在西厢房的大烟床上吞云吐雾,他抽上了瘾。屋子里光线阴晦,残阳的碎片探入西窗,与淡灰烟雾交汇成异样的光环。二娘交叉着双手倚在门槛上,怨气重重地絮聒着——越抽越深——我解了也是白解——这个家迟早被你抽垮!戴老爷举起烟杆子往几案上拍两下,很凶地看了她一眼。渺菡来请安,还未开口,二娘把一腔怒火转向她。嫁不出去的货色,林少爷人一走就来退亲,连个瘸子都要嫌弃你,还念什么书?嫁了人好歹给家里减轻负担!渺菡指望父亲能帮衬她几句,而他正陷入烟雾中像个聋子。她抵住从胸口上涨的酸楚,咬紧下唇逃开这个地方。
038藕花深处梦醒戴家花园在连绵不断的夜雨中萧条得如荒山野岭。渺菡在雨中木然行走,淅淅沥沥的雨声敲碎了她的幻梦,脸上分不清是泪还是雨。子珝被盛绰伦接到上海治疗腿疾,还替他物色了一户名门闺秀。她与子珝的婚约废了,她的世界摇摇欲坠。池塘里倒映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想起从前池中死过人,她并不惊惧。水中发出沉闷的咕噜声,一种带着水气的微弱的声音似在召唤她,一只手从水里向她伸来,她蹲下去握那只手——沉溺于水中对她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可触到的只是冰凉的水,她再次将手探入水中。小姐,茵珠从后面紧紧抱住将要落水的渺菡。
渺菡受凉发烧,满嘴胡话。稍有好转二娘来看她,牙缝里迸出三句话,好好养着,病愈许给西门的赵家二少,你父亲这死鬼已抽得不能动弹了!赵二少爷早就贪恋渺菡的美色来提过亲,他虽家中富庶却是个赌徒,被戴之霖一口回绝。要不是戴之霖被大烟熏得失了心志,二娘也没机会随意将渺菡支出去。
一日拂晓将至,渺菡大病未愈就悄悄溜出家门去柳汀阁找媖雨。子珝临走前将渺菡托付给媖雨照应。媖雨听了她的近况盘算着说,先去我家歇歇脚,待少爷回来再做打算。媖雨家有三间平屋连着一个小院子,丈夫过世后一直空着。生活上渺菡随身带的银圆能应付一阵。媖雨腾出一间屋就回林宅去了。渺菡连夜给子珝写信,要去上海滩找他,信一去无回,她接连又写了两封都没有回音,唯一能猜想的是子珝留的地址有误。
媖雨家虽然简陋但收拾得很干净。夜里只有一盏油灯,吹六避难家庵039灭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偶尔有老鼠在她头上脚边窜过,她整夜在驱赶丑物中度过。无眠之夜她数着天上的繁星,迷糊中繁星像一朵朵花开在她寂寞的心里。她设想子珝在远方仰望同一片天空,这才缓解了她对黑暗的恐惧。
满月当空之夜,渺菡从梦中醒来,见有个人影立在北窗前,她惊起大叫,亮灯一看,唯有四壁陈旧的家具,她以为自己睡花了眼。隔日一个月光稀薄之夜,渺菡在睡眼迷离间又见北窗边的人影。她抓起枕头下预备的一根短棍大喊捉贼,影子飞快闪出门去,渺菡追出来,微弱的月光下,一个细脚伶仃、背后垂着条长辫子的女人在门角一拐不见了,像极了媖雨。渺菡连日睡不安稳,旧病复发。媖雨来看渺菡,渺菡问起她夜里是否回来过,她矢口否认。
昏沉沉的深夜,渺菡梦见一男子坐于床边,圆脸笑眼。她惶然挣扎着让肢体也一并醒来。室内昏黄的灯光照着一屋朱漆家具,落地衣帽架上挂着男人的衣物,显然这是男人的房间。她警觉地摸摸贴身衣衫,忙下床穿鞋。一个高大的男人进屋,果真是文翰。渺菡不安地问道,我怎会在这儿?文翰扶她坐下,关心地解释道,媖雨这丫头怕照顾不好你,就把你送到这边来了,我让下人给你收拾一个朝南的房间。渺菡起身坚持要走。文翰说,这半夜三更的去哪儿?天明我请人给你瞧病,等好转了就送你回去,我配个丫鬟侍候你,明儿我让忆薇来陪你。
媖雨口头答应少爷照顾渺菡,心里却不太情愿,她对渺菡有一种妒意。当文翰向她打听渺菡的去向时,她从表少爷的言谈040藕花深处梦醒之间领会到他对渺菡的用心。她联想到将这两人凑合到一块,渺菡被文翰收房纳妾,子珝也就死了心,正好解她心头之患。文翰听闻渺菡得病大献殷勤道,接到我这边来,好生为她治病,不过这事只能你知我知,姨娘已经不喜欢渺菡了。文翰恐遭渺菡拒绝,指使媖雨在她药里下了催眠药,在昏睡之际偷偷将她抬到风沄苑。渺菡考虑着忆薇来了就先跟她走,再找时机离开这是非之地。
渺菡迟迟不见忆薇露面,这夜陪侍丫鬟一直没来,她亮着灯迷迷糊糊入睡。一声冬雷破天响,虚掩的门窗呼地刮进一股风来,桌上的油灯霍地被吹灭了。渺菡醒了几分,感觉有一只手在她的身上肆意游弋,她猛醒过来,伸手触到一只手,她尖叫着呼救。一只肉手蒙住她的嘴,喘着粗气低声道,我,文翰。他接渺菡来风沄苑就等着这一刻,再引她被动上钩。渺菡急中生智道,我已许配给西门赵二少了,今日你若强占我,必遭大祸!文翰心中一惊,但他已失去理智。林夫人来啦!有人在喊叫。文翰仓皇拔腿开溜,疏婳边跑边喊凑巧赶到。方才疏婳去找媖雨,门半掩着屋内无人,桌上摊着子珝给渺菡的来信,半开的抽屉里露出两只标有“渺菡亲启”的黄皮信封。疏婳记挂少爷速速读了信叠起来。媖雨闪进门来心虚地看着她。疏婳逼问她道,这信不应在你这儿的。渺菡在你家吧?带我去见她!媖雨慌兮兮地说,谁知道她去了哪儿。不管怎么追问媖雨都佯装不知。回想近日媖雨总往风沄苑跑,前日在花园里见她与表少爷交头接耳的,似在谋划着什么,疏婳猛地猜到什么,心急火燎地赶往风沄苑,渺六避难家庵041菡幸免于难。疏婳为受惊的渺菡整了整衣服怒斥道,他们竟敢瞒着夫人干这等下贱事,我得去告诉夫人。渺菡摇摇手说,别多事了,快走!
疏婳扶着渺菡直奔西面竹林深处的隐竹庵。这庵子原是林宅祖宗清朝中期建造的一个寺庙,早年有一些僧人在此修行,后来渐渐缩小改成了尼姑庵。老尼姑是林宅的远亲,圆寂后只留下一个她领养的小尼姑,法号如幽。如幽见她们仓仓促促来投宿,也不问缘由,默默将她们安置在一个宽敞清爽的屋子里。
如幽坐在庙外石阶上,星星聚集在暗青的天幕上,她与小精灵们喃喃低语。十多年前一个群星闪烁的夜,师傅抱她坐在膝盖上说,你的眼睛在星空下幽幽发亮,像那颗小星星,她的法号也由此而来。她性好静,深深幽幽的眸子明澈得如一泓清泉。
她从有记忆起只知道师傅是她唯一的亲人,她记着师傅的话,出了庵门便是俗世,充满了险恶。一回林家人来礼佛,她双手合十,垂目静立于一侧。礼毕,她目送小姐少爷们远去,只听得两位小姐轻言细语,长相这般灵秀,做尼姑着实可惜了!“红尘男女”,她眼前自然浮出这四个字来,真想不出这群长相俊美的男女会犯下什么恶行。
她走进庵内,经过两个女子的居所,透过木窗只见疏婳正为渺菡梳头。她喟叹疏婳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女子,渺菡特有的美令她啧啧称赞。在这个大宅里她只熟知子芊和疏婳,只因子芊住在隐竹庵西面的翠梵苑。如幽自小擅长在水缸里种睡莲。六月花开时节,雾霭笼罩着庵子后院一朵朵缸中之莲,睡莲硕大无042藕花深处梦醒比,含露而笑。六七岁的子芊偏爱莲花,独个儿偷偷溜进来,伏在缸边用小手抚弄着花瓣叶子,撮着舌尖天真地傻笑着。比子芊小一岁的如幽放下扫帚,跑过去与他说笑玩耍。不一会儿丫鬟疏婳也来了,她是来催少爷回去的,却被从未见过的巨大花朵镇住了,竟忘了来的缘由。三人一同玩赏着莲花。
十六岁那年莲花盛开的晨间,如幽捧着一只花蝶纹瓷罐采集露珠。脸颊和修长的脖颈嫣红透白,在粉色睡莲之间若隐若现,回眸一笑淡静如莲。蒙蒙乳白的雾气拂来,宛若仙境。立在远处的子芊被这优美的景象所感化。背后一块块石子掷向赭红水缸,打破了这美景,两只水缸哗地漏出水来,睡莲渐渐倒在碎片中一片狼藉。子芊呵斥着两个他带来的淘气男孩,如幽睫毛抖动,眼梢滚下一颗泪珠。次日仆人抬了翠绿雕花缸和青石雕花缸进了庵,跟在后面的子芊赔笑道,在集市里转了一天才寻到的。如幽唉了几声道,只是两只旧缸而已,让少爷破费了。子芊哎了一声道,就怕见女人落泪。如幽头一回近距离细看子芊,他幽深透亮的眼珠深不见底,四目相望,宛如走进了对方的神秘世界。一双玉手挡在他们中间,看什么?有什么可看的?疏婳拉着子芊跑了。如幽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落寞地低吟道,红尘男女,削发尼姑,两个世界,各不相干。刹那间她对俗世充满了幻想,倘若去那里走一遭,尝一尝人间的滋味也不枉来这世间走一回。转头见端坐的菩萨,她赶紧双手合十念道,罪过,罪过。
之后子芊很少来庵里。如幽在翠绿小缸里养了一朵白莲,摆在她房内,见它如见子芊一般。一日薄暮,如幽忍不住摸进翠六避难家庵043梵苑。子芊正在画板上涂画,那一头笑吟吟手持一朵白莲的窈窕女子正是疏婳。院子边上挖了个池塘,里面开满各色睡莲。
如幽似乎明白了子芊不来庵里的缘故,怅怅然走在归途中。
酷暑难耐的夏日,子芊从庵门外向里探望。如幽端坐于柳树下一把藤椅上,翠绿的柳丝垂在她头上肩上,她膝上翻开的一本书上摊着一朵粉莲,凝眸静思中她双手缓缓掬起花朵,桃红的腮上笑窝微漾,嘴角深深浅浅的弧度在日光下粲然怡人。这意境印在子芊的脑海,后来出现在他的画作里。子芊向如幽讨了一朵小白莲托在掌心里走了,如幽小步追在他后面叮咛他养殖的步骤。林子间疏婳端着一只青花瓷袅袅而来,子芊将花枝插入瓶内,疏婳吻着花朵嫣然一笑,子芊顺势在她颊上印了一个吻。如幽低头侧身跑了,竹林深处似有若无地传来凝重而空洞的告诫声——这俗世,这男女,皆与你无关,你只是个尼姑而已!从此她一心念佛修行,不再胡思乱想。渺菡没住上一天,就拜别如幽回家去了。
渺菡见家门口萧条冷落,檐下挂了一串白灯笼,前厅中央出现一个刺眼的奠字,父亲的脸黑白分明地挤在挽联中间——竟是一张遗像!渺菡瘫软在地上声泪俱下。二娘闻声而来,指斥道,你这不孝之女,连父亲最后一面都懒得见,昨儿才出殡呢!给我好好守着灵堂!二娘干哭几声走了。父亲是猝死的,未留下只言片语,平日里他任由二娘摆布,但对渺菡还是宠爱的。这世上她唯一的亲人没了,她拖着病病歪歪的身子在悲痛欲绝中晕厥。
044藕花深处梦醒七苦寻出路疏婳为了照看渺菡隔三岔五不见人影。媖雨以误工的由头将她告到林夫人那边,林夫人罚她到西树林里去砍伐废树。子芊替疏婳去求情,反而遭到林夫人一顿训斥,不允许他与疏婳再有来往。
子珝在上海滩名医医治下,腿脚恢复正常就跑回甬城。渺菡已不知去向,他急着闯入戴家。二娘爱答不理地说道,亲都退了,还来找人,多此一举!我家渺菡已定给赵二少了,如今人不见了,全是因你而起!子珝像只无头苍蝇一样找了一天毫无结果。
屋外长廊上画眉啁啾,子芊烦躁地拉开帘子推开窗,清晨的新鲜空气拂面而来。花坛里团团簇簇的仙客来花开如蝶舞,微风吹来,翩然有仙意。面对喜爱的花,子芊的眉宇间锁着一抹愁云,他对疏婳的承诺看来难以兑现了。
远处有一个魁伟的身影静静伫立着,是子芊的西洋画老师,英国画家布罗斯。三十六岁的布罗斯是子珝继父盛绰伦的外国友人,三年前盛绰伦带他来林宅做客,他对大宅的古典园林建筑入了迷,时常来林宅小住,专注地画一阵子。子芊很快迷上了西洋画。布罗斯教他绘画和英语,与他谈论西方人的人生哲学和开放的观念。子芊阅读了布罗斯书房里的西方书籍包括爱七苦寻出路045情小说,他眼界大开,十分欣赏西方人的文化和生活方式。他对疏婳的爱情也是模仿西方人的调子大胆地开展的,他与布罗斯在长久相处中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无话不谈。性格内敛自幼丧父的子芊遇事无人倾诉,常从布罗斯那里得到父辈般的安慰。
对着布罗斯的背影,他眼前豁然开朗,他霍地托上窗台跳下来奔向布罗斯。布罗斯不觉惊诧地道,噢!亲爱的,怎么了?对于子芊与疏婳的爱情他是十分赞赏的,中国父母对爱情的独裁态度令他困惑和反感。布罗斯为子芊出了一个主意,子芊紧蹙的眉头舒展了。
疏婳干了一礼拜苦活,又被差到别院去给婆子打下手。当日布罗斯去见林夫人,说明他要去上海滩参加一个画展,子芊的一幅画也有参展资格,这对子芊来说是一个非常荣幸的机会,两人不日将同赴上海滩。林夫人毫无疑虑一口应许,只拜托布罗斯路上对子芊多加照应。
临行前夜,疏婳收到了子芊使人送来的信笺,心中暗喜。她去收拾搁在柳汀阁的衣物,子珝回甬之事她一无所知。这些年在柳汀阁,子珝少爷对她虽好,但媖雨对她的管制和欺压使她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坦。她整理着衣物用品叠到包裹里,回味着子芊信中对于日后自由生活的憧憬,激动得哼起京剧,岂知有人正在窗外窥视她异样的举动。
翌日子芊走后,疏婳的动向已在别人的掌控之中。一个时辰后,疏婳匆忙赶来,左右拎上几个包裹悄悄溜出来。媖雨从门边蹿出来拦住了她的去路,不住地追问咒骂。昨夜媖雨见她收046藕花深处梦醒拾行李像要出远门的样子,联想到子芊将要远行之事,猜到了一些事情。疏婳咬紧牙关使劲搡了她一把脱身跑了,媖雨落在后面,急切地唤着园子里几个干活的婆子捉住疏婳。疏婳被押到林夫人面前,林夫人疑惑地审视着她道,难不成是赶着与子芊一并去吗?疏婳嗫嚅着说,我,是,去,侍候少爷的。林夫人藐视着她哦了一声道,何必偷偷摸摸的?想骗子芊上你的钩吧?媖雨三下两下打开她的包裹,里面滑出一堆一年四季的日用品。林夫人顿悟道,你想拐走我儿子,不让他回来,在外面逍遥自在吧!
林夫人气得晃晃悠悠的站不稳脚,她命人将疏婳逐出林宅。子珝进来不由分说拉着疏婳就走。林夫人喘着气指着他道,你这个上下不分的主子,惯出这么个丫头来!子珝见母亲动了真格,说尽好话,林夫人硬是不依他,让人将疏婳关到天熙园的暗室里。
子芊与布罗斯在甬城码头上左顾右盼迟迟不见疏婳出现,人们陆续上了船,子芊心急如焚。远远见子珝小步跑来。子珝交代了方才发生的事,子芊不想独自离开。子珝反对道,你俩未必要一起走,我办完事就带疏婳去上海滩找你,子芊这才迟疑不定地上了船。子珝不知后面发生的事将牵涉到他。
七苦寻出路047八醉酒逼婚腊月将至,莲芯和忆薇出门回来。莲芯听说家中的变故,子珝腿伤痊愈,渺菡失踪,唯一的坏消息是盛绰伦为子珝相中一门亲事,子珝眼下还与她在同一屋檐下,她不甘心就此罢休。莲芯和文翰兄妹俩久别重逢,话题一下就转到这件事上。文翰拍拍脑袋在房内来回踱着,一时束手无策,无意间他看见枕边一枚冒着金光的凤凰发夹,这是渺菡在风沄苑时遗落的。他受到启发双手对拍叫道,有了!哥哥嚅动的双唇里冒出一个卑劣的法子,莲芯用手抚摩着衣袖上的一朵红梅,一脸难堪。文翰料她有所顾忌,一字一顿提醒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得抓紧了!
子珝连日在甬城角角落落转悠,侥幸能偶遇渺菡。寒风吹得他鼻尖通红,手脚麻木,落日偏西才怅怅惘惘地走在柳汀阁冷冷清清的长廊上。媖雨抚摸少爷冰冷僵硬的手,心疼地用手将它们裹住凑到她嘴边哈着热气。子珝抽回手道,暖手壶呢?媖雨将掐金暖手壶塞到他手里问道,怎么不带围脖就出门?回头走了几步又低声嘟囔,都是那小妮子——渺菡害的!她对子珝隐瞒了实情,只道是渺菡不愿嫁那赵二少逃得不知所终。
淡淡的月牙儿嵌在深青的天上,人间的一切如罩上了黑色面纱神秘莫测,子珝徘徊在大宅门外,远处影影绰绰的是黑漆漆048藕花深处梦醒的巷子,马头墙,桥头。一个女子在昏幽幽的小巷里惶惶然摸索着。渺菡!那女子闻声噤若寒蝉地拐出悠长的巷口。显然子珝看差了眼,他对渺菡的处境又多了几分担忧。
子珝端起几案上的一盏竹叶青呷了几口,隐隐地闻到一股橘子的甘香,才见香几上一盘剥好的柑橘忘了呈上来。他侧身睇视八角云雕窗外的景致,一枝白梅垂在他头上,这白瓣绿芯的梅花——似渺菡耳边的嵌玉梅花翡翠耳钉。渺菡的脸颊映在树上——尖尖的下巴,柔和的笑脸。帘子沙地被掀起,子珝回过神来。茶儿提了一壶热过的白酒来,小声道,暖暖身子,别喝多了。子珝日日酗酒,贴身的几个只能侍候着却是劝不了的。
媖雨眼见着子珝独自猛喝,终究憋不住去天熙园通报夫人。在青荷桥上偶遇莲芯,莲芯听闻忽闪着眼珠说,夫人近几日为账上的事心烦着,等会我来瞧瞧。媖雨只得转回来,她对莲芯有所忌惮,心底认定除了莲芯谁也不配做大少奶奶,一直以来都有意笼络莲芯,想着他日莲芯成了少奶奶,看她顺眼那让少爷收她入房之事自然顺当些。
子珝灌得半醉,茶儿在一旁侍候着。昏头昏脑间见莲芯坐在他边上,她正说着什么支走了茶儿。莲芯连斟两杯酒,脖子一扬一口气喝了下去,脸色涨红。子珝眼光直直地对着莲芯视若无睹,高度酒只烧得他脸白若纸,眼珠像沉在池底的鸦胆子清汪透亮,一绺天然卷发垂在额边衬出他的俊美风姿。莲芯迷失在子珝深邃迷离的眼神里,她不由地抬手抚摸他的头发和脸庞,安静的室内一粗一细的喘息声此起彼伏,似乎预示着将要发生什么。莲芯捧起子珝的脸试图去吻,子珝闭上眼忘情地说,渺菡,八醉酒逼婚049我很想你!莲芯像被烫着似的撒手叫道,你还想着那个贱人?你喜欢过我吗?子珝蓦地醒了几分道,你是我妹子呀!乱弹琴!莲芯粗鲁地托起他下巴乱灌了他几杯酒,子珝软绵绵地趴在桌上不省人事,莲芯费力地扶他到床上,又独自坐着边斟酒边泄愤,靠在椅背上失去了知觉。约莫四更莲芯醒来,想起竟忘了该做的事,以这种方式逼迫子珝就犯,她总感觉别扭。茫然之际子珝枕角一块湖蓝色刺绣手帕映入她的眼帘,她凑近抽出来翻开,帕子一角刺了一对粉红并蒂莲,另一角绣了一个“菡”字。莲芯心火又起,撕着扯着将手帕揉成一团掷向窗外,嘴里嚷着——你们逼我的,这可怪不得我,怪不得我!她硬着头皮脱了外套钻进子珝被窝里,又去拉子珝的衣服。
林夫人得知风声,与文翰一并赶来。见两人同枕而卧的情形,林夫人与文翰面面相觑,无言以对。莲芯佯装惊起拍醒子珝,子珝睁眼见衣衫不整的莲芯倚在身边,一摸自己敞开的衣服脑袋嗡地炸开了。莲芯抢先辩白道,昨夜呆子喝多了,竟把我给……子珝皱眉掴了自己一巴掌,尽力追忆,脑子里只是一些零星的片段。林夫人拉起文翰出了门,文翰哀求姨娘道,成全他们吧,莲芯日后怎么做人呢?园子里仆人们聚成一堆,交头接耳传说着少爷房里的风流事。事已至此忆薇劝母亲成全这对冤家,好在盛老爷看中的人家还没来谈亲。林夫人心有不甘一时不知所措。忆薇用了文翰指使的一招,陪林夫人去湖西找算命先生林大仙算上一卦。结果是二人八字相配,莲芯是子珝的命中贵人,宜喜结连理,宜在三日后的黄道吉日成婚。林夫人在百050藕花深处梦醒般踌躇后只得默认了这桩婚事。
子珝整日蒙头大睡,闭门不出,日暮时分他神色凝重地站在院子里,树上的金丝笼里只剩下一只雄鹦鹉在落寞地眺望。子珝随手摘下笼子踱到西面的回廊边坐下发愣,廊外一树树红梅依然盛开,在窄窄的小池里映出泣血般的影子——一滴一滴落在子珝的心里——隐隐作痛。天色暗淡下来,淡灰的天上依稀有稀薄的月影儿,子珝移开鸟笼的门托起笼子,鹦鹉犹豫地转转头欢快地展翅而去。
子珝从蓝箫袋里抽出一支青玉箫抵在唇上吹着,箫声凄婉临风撒向庞大的夜空,清冷的月色里凄清的音符随星光抖动着,荡着寒气漫进柳汀阁的角角落落。媖雨从箫声里听出少爷的心声,心生怜悯。当日文翰和莲芯的密谈无意中被她听见,他们以泄密的后果要挟她,她无奈地摇摇头。茶儿听到箫声,心生愧疚,他在少爷门外硬守了一夜,四更天他倚在墙上打盹被来巡视的文翰撞见,恫吓他如果透露实情,今日就让债主去砍了他爹的手。两个牵挂少爷的人同时出门去探视少爷,在黑暗中迎面相撞。茶儿唉声道,姐儿,设个法子吧,他好冤啊!
子珝吹毕拖着颓靡的背影回屋,伫立在窗前胡思乱想,这回若不从了她们,既对不起莲芯,又要气坏母亲。啪嗒,一只黄皮纸鹤从西窗飞进来立在桌上,翅膀上似有字迹,他拆开一看,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摊开从窗外捡回的渺菡的帕子,捂在脸上哭笑不得。良久,他举起双手失态地叫了几声,然后将纸鹤撕成碎片撒到窗外。他终于可以释然了!这纸鹤的折法他眼熟,知晓是谁递的讯息。
八醉酒逼婚051九盛宅巧遇破晓时分,盛绰伦从梦中惊醒。推开窗子,园子里携有花香的清新空气拂来,昏沉的头脑刷地清醒。他点燃一支雪茄,眺望着天一点一点地亮起来。渐渐地,周边占地十多亩的盛家花园的小桥、流水、山石、松柏、棕榈中点缀着的奇花异草,醒目地跳入他的眼帘。荷兰式主楼顶上的红色琉璃瓦与晨曦交错宛若一片片锦鲤鳞,璀璨夺目。主楼周围遍布着几幢小洋楼,网球场,弹子房,电影室等。盛绰伦有三儿三女,长子操持家业,次子在国外深造,小儿子患病闲居家中。盛绰伦中年多病,兼恒盛纺织总局董事和顾问,逐渐隐退商界,在家赋诗会友。
一只小鸟拍着翅膀迈着八字步在硕大的草坪上转悠着,不远处一个修花匠背着锯缓缓而来,母鸟警惕地飞下来急忙引它离开。盛绰伦若有所思地熄灭半支烟坐到沙发上,双目怔怔地落在一幅细腻迷人的人画像上。虚幻之际画框里的女子优雅地走下来,下巴抵着一把花鸟团扇,秀禾服上刺有淡紫雏菊,他与她在藕花满池的月下赏月吟诗,在白雪皑皑的园子里踏雪寻梅……一只金丝鸟啁啾啼鸣,幻象刹那间如泡影般破碎了,女子的笑靥定格在画上。
052藕花深处梦醒渺菡无奈之下拖着虚弱的身子坐轮渡到上海滩。暮色下她翻开子珝信皮上的地址一路寻去,正想打辆黄包车,路边冒出两个高大的男子,一左一右的跟着她。男子和颜悦色地说,太太,请上车。然后不容分辩就将她拖进一辆黑色轿车内。渺菡挣脱不了两个彪形大汉的手臂开始叫嚷起来。他们也不回复她的疑问,只是很有耐心地说着,太太,别急。一眨眼到了一处金光闪闪的西式铁艺门外,他们连拖带拽地把渺菡拥进了大门,塞进一间雅致的西式小屋里。一个女仆端了一杯果汁进来说,太太,您歇会儿吧。没理会她的追问就将门反锁了。渺菡惊魂不定,脑子一片混乱,不知遇上了什么歹人。
天将黑未黑时,一个衣着华贵的男人背着手进来,黑森森小胡子后的脸庞光洁而白皙,明澈的眼球夹杂着一丝忧虑。盛绰伦凝视背靠窗台脸色惨白的渺菡,湿漉漉的眸子在蝶羽似的睫毛里惊恐地睁着。盛绰伦的表情由阴转晴,他冒冒失失地握住她的手喜极而泣,真的是你吗?渺菡直觉这男子不是什么坏人,她缩回手道,这位爷,你认错了吧?盛绰伦这才冷静几分细看这女子,着实年龄不相符,便询问她年纪,姓名,家在何处。答案令他唏嘘不已,太相像了!渺菡旧病未愈加之劳累惊惧过度,眼前天旋地转,盛绰伦扶住她,喊仆人来侍候她歇着。
五更天渺菡听得外面有响动,她从窗棂里透视,左侧门廊上有几个女仆在低声交谈,这小娘子长得比两个姨太太更像大太太,老爷必定要娶她的。听得渺菡云里雾里的惶惶不安。早餐后一个丫鬟来传话,说盛老爷要见她。华丽的主楼里石青地毯九盛宅巧遇053一直铺到二楼老爷房门口。盛绰伦眉梢带笑迎她进了客堂,请她在金色西式沙发上落座,亲手端来一杯咖啡,在一旁坐下。渺菡一眼就望见对面墙上的女子画像,眼神立时被牵住了,低声自语,哪儿见过?盛绰伦看看她又看看画像说,她是我的正房太太钥影。他从茶几底下拿出一本相册递给渺菡,里面收集着他与钥影从小到大的合影。盛绰伦红润的嘴唇一张一翕,凄美的故事娓娓道来。他俩青梅竹马,钥影在妻妾众多的生父家中受到排挤,生母临终前将她托付给世交盛老太爷做义女。到了婚嫁之年两人已如胶似漆,只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料一桩意外事件发生了,同在清朝为官的盛老太爷与钥影的父亲为了争夺权位起了争执,相互算计,伤了感情。钥影的父亲对外隐瞒女儿的踪迹,暗中强迫女儿远嫁他人。盛绰伦不接受父母为他定的婚约,一门心思地寻找腹中已有他骨肉的钥影,直到传来钥影怀着身孕落水身亡的消息,他才心如死灰。他抵不过母亲以性命要挟,先后娶了与钥影五官有几分相似的两位姨太太,他交换的条件是大太太的位置永远留着给钥影。在他的第六感里钥影还在某个角落等待他。谈到寻寻觅觅一场空时,盛绰伦放着异彩的瞳仁又盈满酸楚。他曲折的情爱之路触动了渺菡的心,她睫毛上泪珠盈掬。
渺菡对这个忠贞不渝的男人充满了好感,她劝慰着他,话题慢慢地转向她。渺菡自小丧母,父亲猝死,受后母嫌弃的窘境,令盛绰伦为之动容。他惋惜道,你孤苦伶仃的,不如就住在我家,你也有个依靠。渺菡感激地婉拒了他的一番好意。她打算054藕花深处梦醒继续去找子珝。仆人还未送她出门,她眼前一黑又晕过去。大夫说她的体质需静养,切不可劳顿,在盛绰伦再三挽留下她才答应暂住几日,被安置在主楼三楼的一个套房里。主楼是盛老爷生活的中心,一般不轻易让外人入住,是两个姨太太和几个孙辈的居所。这一举动盛家上上下下都看在眼里,仆人们私下里议论纷纷,认为这女子就要成为盛老爷的四姨太了。
花园一角白色欧式桌椅在绿色植物的映衬下赏心悦目。盛绰伦与渺菡对面而坐平静地对弈。不远处一个花匠正在洒水,时而稀奇地往这边瞥一眼。三姨太斜倚在二楼白色栏杆上,冷艳的眼神泼向他们,孤傲的头一仰一仰的。丫鬟碧云端了一盘瓜果糕点来置于桌上。三姨太妒火转向碧云,指桑骂槐道,哪来的野丫头,只晓得吃,吃!二姨太性子内敛斯文,喜欢去教堂,陪孩子们玩。场面上的事总是由善于交际、能说会道的三姨太操持,也是她陪同盛绰伦进进出出。因这新来的小女子,老爷有几日没来唤她了,她总是控制不住地去觅他们的行踪,这种被疏远的感觉真不好受。
午睡后她留意到盛绰伦和渺菡活跃在西面的网球场上。天渐渐暗下来,三姨太在梳妆台前精雕细刻地化了一个娇艳的妆容,穿戴停当,在镜子前摆了几个优美的姿势,满意地下了楼。
时间还早她得提前去约盛绰伦看电影。盛绰伦房里空无一人,她直奔电影室,方推开门便听见一个女子又甜又脆的笑声在室内萦绕。盛绰伦与渺菡并肩而坐,电影屏幕上跳动着卓别林滑稽的身影,渺菡笑得前仰后合,无意间头依在盛绰伦肩上,盛绰九盛宅巧遇055伦哈哈笑了两声拍拍她的肩。三姨太挨近盛绰伦,一把圈住他的脖子撒起娇。渺菡只顾着擦拭笑出的泪,不知旁边多了个人。
盛绰伦跟着乐呵着,左眼梢罩着卓别林,右眼梢罩着渺菡,没在意三姨太的存在。三姨太拧着他的胳膊娇嗔道,看第一遍时也没见你乐成这样。又低低唾骂道,八成是被这野丫头迷昏了头。
子珝设法将疏婳从天熙园暗室里救出,连夜带她坐轮渡到上海滩,送到子芊的住处。途中疏婳透露了渺菡已去上海找他以及媖雨和文翰陷害渺菡之事。他匆忙回他在上海的家,一路盼着渺菡已顺利抵达盛家。这日老爷太太们都出门了,子珝从主楼转到后面第二栋房子他的居所。丫鬟姝儿端了一碗银耳羹来,将一块毛巾递给他。子珝抹着额头问道,这几日可有一个女客来寻我?姝儿摇摇头说,没有,这阵子老爷可能要娶姨太太了。子珝不信地看着她,姝儿说,老爷天天由一个小女子陪着玩儿,从未有过的快活,她的模样极像从前的大太太。子珝不是这家的嫡子,盛绰伦从前的事他不甚清楚,只知晓老爷对大太太念念不忘,不愿娶姨太太这回事。姝儿还说道,老爷可像动了真情,白天黑夜地与那小女子黏在一起,夜夜一块瞧电影。子珝止住姝儿的话茬道,家里的事不可多了嘴舌四处去说。子珝倚窗静思,几点夕阳的斑影贴在他不安的脸上,他开始拨电话托人到警署找人。
夜里盛绰伦让厨子设宴为子珝接风。乳白色西式长桌上摆着中西混合的餐食。子珝坐在三姨太边上,三姨太压低声调056藕花深处梦醒说,你就快有四娘了,这野丫头比你年纪还小,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这话恰好传到过来挨着子珝坐下的二小姐琅娜耳中。琅娜的褐色眼睛调皮地转着圈,水绿蕾丝边长裙上搭着一件白色小貂皮披肩,体态丰腴。琅娜自小接受西式教育,特立独行,胆大活泼,连发型都仿照西方电影女明星的式样。她对三姨太挤着眼说,我爹地多么风流倜傥,美人们围着他转不稀奇的呀!一个蓝衣女子进了餐室,袅娜而来。子珝以为眼睛迷糊了,近前一看果真是渺菡,两人同时对上眼,正要招呼,盛绰伦在后面呵呵笑着向子珝介绍着她的姓名和年龄,让大家好生照应她。琅娜轻轻对子珝说,这就是爹地要娶的新太太,原因是她像爹地房里的画中人——大太太。子珝举棋不定地思索着,他脑中曾经也闪现过渺菡像大太太的意识,照这种情形他得静观其变,与渺菡保持点距离,以免失了方寸。他与渺菡颔首示意道,等会聊聊。
渺菡意会他的意思是等下单独聊,这才悟到这里竟是她要找的地方——子珝继父的家。二姨太领着孩子们一拥而至,用餐开始了。盛绰伦不时为渺菡夹菜,手把手地教她使用西式餐具。
子珝神色不定地吃着,三少爷精神颓废,只顾着埋头吃,二姨太一心照看着孩子们吃。琅娜的滔滔不绝调节了桌上的气氛,她侧着头赞赏地对着渺菡说,东方美女,美女配俊郎呢!她的嘴向右一撇,指向教渺菡使刀叉的爹地。两人低着头没在意她的话。
三姨太犯酸地用脚踩她的鞋面。琅娜更来劲了,用刀叉一指她说,太小丑了,看我妈咪多贤惠大度!二姨太用手在她大腿上拧了一把。琅娜转移话题与子珝搭腔,哥们儿,明日陪我去买礼九盛宅巧遇057物,参加一个派对,好吗?子珝爽快地点头应和着。
散席了渺菡跟在子珝背后,子珝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在花园左侧一闪不见了。盛绰伦在后面唤她去电影室,渺菡让他叫上子珝一块来看。渺菡又点了看不厌的《卓别林》,荧屏上卓别林的动作又逗乐渺菡。她嚼着盛绰伦塞给她的一盒爆米花,连续不断地笑使她的动作失去协调,一颗爆米花卡在喉咙里呛得她咳出泪来。盛绰伦拍着她的背帮她缓过气来,她抬头碰到盛绰伦的手,盛绰伦顺手摸摸她后脑勺关切地问,好了吧?子珝在电影室门口止步,这一连串的动作一无遮拦地横在他眼前,难免让他产生遐想。他耸了耸肩,不解地往回走,满脑子疑惑,嘴里说着,这不可能,心却已凉了半截。一场看完了,子珝迟迟未来,渺菡渐渐收敛了笑容,心里有点失落,与盛绰伦道别回去。
花香袭人的上午,渺菡早早就出来,在花匠的指点下摸到子珝的楼下转悠着。许久大门内闪出一对衣着摩登的男女——子珝和琅娜。琅娜挽着子珝的手臂多情地瞟了瞟他赞道,真俊哦!她将头依在子珝肩上,渺菡刹住了嘴边的话呆立着。琅娜礼貌地招呼她,嗨,你好!渺菡似笑非笑地点点头。子珝以面无表情掩饰着他矛盾的思绪,瞥了她一眼便与琅娜并肩远去。渺菡心里酸溜溜的,不知道子珝为啥与她变得生分了。曾经在盛家小住过的莲芯说,盛家二小姐如何放荡,情窦初开就喜欢上子珝了,在公开场合与子珝亲昵,一点都不害臊。看来真不假,可是子珝呢?难道……她不敢再想下去。她怅怅然孤立在草坪上,像一只迷途的羔羊。
058藕花深处梦醒十波折不断盛家主楼屋顶的一点红犹如奶油蛋糕上的樱桃,在夕阳下反射出红色光晕。媖雨抚摸着豪华而典雅的金色雕花纹铁门,稀奇地揿下右边的门铃。一个男仆引她穿过迷宫般的盛宅去见老爷。盛绰伦听说她是林夫人派来的侍候子珝的贴身丫鬟,命她去下房落脚,继续留在子珝身边。自从子珝走后,媖雨整日里闲得慌,林夫人有意让她去风沄苑做丫鬟。媖雨最惧怕文翰,便设法拖延时间,思来想去只有来上海滩找少爷这条路最稳当。
媖雨听女仆们说起盛老爷将要娶的四姨太来历不明,心生好奇。渺菡一连两日去找子珝都落空。隔日她又去,没见到子珝,却在院子里意外遇见媖雨。媖雨对着渺菡远去的背影愕然不已。搓洗衣服的姝儿说,她就是老爷要娶的新太太。媖雨稀奇地凑到姝儿身边说,她喜欢的是子珝少爷,哪天与盛老爷又沾上边了?姝儿说,她一来老爷就看上她了,还没与少爷说上过话呢。媖雨屈指一算愤然摇着头说,这小妮子,在林宅把两个少爷弄得五迷三道,来盛家才几天又勾搭上老爷了,狐狸精投胎!在姝儿的诘问下,媖雨添油加醋地描述了渺菡在林宅勾搭两位少爷的丑事,一时成为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风声很快传到三十波折不断059姨太耳中,她兴致顿起,传了媖雨过来,头头尾尾打听了一遍,凭女人的直觉三姨太闻到媖雨身上的醋味。渺菡是她的眼中钉,她正愁想不出法子,今儿趁老爷不在正是打发她的好时机。她轻蔑地大笑了几声道,竟是这等货色,败坏门风呀!我看你也挺讨厌她的,不如你送她回去吧?媖雨慌里慌张地找理由推托着。
三姨太转身背对着她说,瞧你也不是什么稳当货,犯不着差使你。当日傍晚,一个穿黑大衣的男子来见渺菡,说盛老爷这趟要出去很久,让他来送她回老家。渺菡这几日正矛盾着,想等子珝回来把事情说清了再走,回想子珝避而不见的样子又觉得没必要再等。男子送她到码头,离开船还有一个时辰,渺菡谢了男子,让他放心回去。
黄浦江上的水一浪接一浪翻滚,粼粼的波光里渺菡心绪烦乱。一条船靠岸了,人流从船舱里涌出来。人群中有人接连喊了她几声,一个脸色严峻的男子拎着皮箱,一脸倦意地朝她走来,是子芊。疏婳一礼拜前与子芊起了争执,独自出门后不见行踪,子芊回甬城疏婳娘家找人落了个空失望而返。子芊听说渺菡回家的原因,他将子珝在林宅遭莲芯逼婚逃跑的事告诉她,他不信子珝会冷落她。渺菡担心疏婳的去向,随子芊去他暂住的布罗斯家。布罗斯住在英租界的一幢洋房里,他猜测疏婳已出了英租界,上海滩这么乱的地方,一个女子人生地不熟恐怕得出事。他去警署报案尚无结果,便托人找上海滩的地头蛇去寻人。
疏婳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逛了一天,天黑时她不知身在何处,布罗斯家的地址她也没留意。她惶惶不安地弯进了一条小060藕花深处梦醒弄堂,没在意三个烟贩子正探头探脑地跟着她。见四下无人,他们从背后掐住她脖子,往她嘴里塞了块布,用绳子捆住她,塞进一只麻袋里扛起来就跑。快速的动作使疏婳来不及惊叫反抗,她不知被抬到什么地方。这帮人正与一个嗓音沙哑的婆子交谈着。这回保证是个极品好货,出这个价也值的。老婆子厌烦地嚷着,我可不收马路上捡来的下等货。贩子七手八脚拉开麻袋架着疏婳到婆子跟前,婆子用双指抬起疏婳的下巴,双手上下捏捏她的胸腰和屁股,面露悦色,嘴上却继续讨价还价,半晌总算成交了。隔着麻袋和路边人家留声机混乱的声响,疏婳没听清几句,眼前回放着老婆子挑剔的目光和紫黑的双唇,不祥的感觉吓得她几近窒息。
疏婳被几个汉子推推搡搡进了一个屋子,粉色珠罗纱帐垂于床塌,塌旁两盏绢花玻璃灯,香楠橱柜几案。五彩珠帘外,梳妆台、银烟筒、红木云石挂屏,各种精致的摆设在粉色光线里摇晃着,令人眼花缭乱。疏婳正要问,一袭嫣红旗袍金披肩的女子掀起帘子进来,媚态如春。老婆子随后进来说,金羽,先调教调教这妹子。她用手遮着嘴与金羽嘟哝了几句走了。金羽笑问道,敢问妹子芳龄?疏婳只顾急着问,这是哪儿?快放我回去!
金羽一本正经道,大上海的荟玉书寓,接待达官贵人之处。疏婳抓着她的手问道,这是妓院吗?金羽用帕子抵着下巴说,呦,不能这么说呀,这儿可是卖艺不卖身的!疏婳顿悟,冲着门帘跑出去,门外两个大汉将她提了回来。金羽怜惜地用帕子抹去她脸上一帘珠泪道,像你这般被买进来的可极少呢,都是择优挑选十波折不断061的,有些学问和技艺。你是妈妈花重金买的,可是出不去的。从前也有一个,逃跑无门,只有好好待着,终究遇上个好主跟了去享福了。疏婳哭着啐道,什么好主,我已经有主了,我家少爷知晓,你们准要吃官司,快放我走啊!
疏婳两次出逃以失败告终,被禁足在一个陋室里,一个十岁名唤白亭的打杂女孩与她同住。这里是上海滩长三堂子的高级妓院,姑娘们都念过书,大都为生活所迫不得已进了门。有进过高级中学的,头牌金羽还念过一年大学,经过学艺调教后被称为校书。妈妈请了人专门教几个不通技艺的弹琴唱曲。赚钱凭她们自己的水准,只要会讨客人喜欢,哄客人自愿掏出钱来,卖不卖身在自己掌控之中,被迫卖身的极少。新近有两个校书被贵人赎了身,校书只余四个了。妈妈情急之下才托人贩子觅有姿色学问的女子来,调教着先派上用场。疏婳想起她是在咖啡馆看报时被人盯上的。她只有暂且应付着过日子,慢慢寻找离开的时机。
子珝回到盛家,听说渺菡不告而别,后悔不已,责备自己盲目猜测不与她沟通。午后醒来,忽见媖雨拿着鸡毛掸子在掸橱柜,他微愕道,你怎么在这里?媖雨说,是太太不放心让我来照看少爷的。她陷害渺菡的事使子珝不再信任她。子珝道,我得写信问问母亲。媖雨慌了神将一只花瓶掸到地上咣当碎了。子珝猜到她又在撒谎,僵着脸说,你给我去侍候别人去!翌日媖雨被传去做三少爷的贴身丫鬟。
渺菡在布罗斯家听说子珝心事重重地来宿过几夜,谈到盛062藕花深处梦醒绰伦要娶他喜欢的女人做姨太太。渺菡回想起一些细节,怕是子珝误会了。次日布罗斯在一个朋友的酒会与盛绰伦邂逅,这两人是旧交,他父亲曾在盛老太爷就职的江南制造局翻译馆做翻译,布罗斯年少时就与盛绰伦有来往。寒暄过后,布罗斯说,我有个朋友叫戴渺菡的,听说前些日去过你家。盛绰伦惊喜道,太好了,我正为寻不着她心烦呢!那日他找不见渺菡,便铁青着脸询问三姨太。三姨太冷着脸说,哟,谁敢惹她?人家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走了。盛绰伦与渺菡相处这几日,总出现钥影和女儿的幻象,如果他有个女儿该与渺菡一般大了,长相也该是这般。
他不由自主地对渺菡产生一种父女之情,想找个机会认渺菡做义女,给这个可怜的孩子一个温暖的家。他把这个想法透露给布罗斯。布罗斯找到了子珝误会渺菡的根源。他欣慰地笑着说,这真是太好了,渺菡是一个多好多不幸的孩子!布罗斯正要提及子珝与渺菡相好之事,有人过来与盛绰伦聊起来,岔开了话题。
子珝与渺菡在布罗斯家里冰释前嫌,互诉别后余情。布罗斯劝说渺菡做盛绰伦的义女。子珝也劝道,父亲虽说是个商人,但他善良仁厚,不会轻易做出这种决断,我目睹了他对你的好。
渺菡眼前出现三姨太充满敌意的脸以及仆人们怪异的眼神,她只是默默地摇头。
次日盛绰伦来拜访布罗斯,布罗斯传达了渺菡拒绝做他义女的意思。盛绰伦说,不好勉强,尊重她的意愿。正聊着渺菡缓缓下了楼梯,笑吟吟地向盛绰伦问好。盛绰伦问了渺菡的近况,交谈之间他顺势提起小儿子安然得了癫痫和腿疾没读过多十波折不断063少书,想着请个年轻耐心的女先生。他谨慎地问道,请你去做安然的先生如何?就当你帮我个忙!渺菡思忖着,这下可不好意思推辞了,她点点头说,我试试。她不知道这将会给她带来麻烦。
盛老爷按渺菡的要求让她搬出主楼,在别院的客房里落脚。子珝与渺菡频繁来往,比在林宅时自在许多。
花香暗盈的早晨,渺菡夹着几本书去给安然上第一节课。
刚成年的安然虽然疾病缠身,思维还是清楚的,天性纯良,因病痛的折腾常常自暴自弃,不思进取。整天围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转,当亲手种植的花木发芽开花时,他就兴奋得手舞足蹈。渺菡倚门见安然不耐烦地对着一个端水的女仆说,怎么还不走?
他不爱见人,仆人也一样,做完事不许他们多留片刻。安然蹲在地上和一盘将枯萎的水仙对话,小仙女,好好地活着吧,看在我侍候你半个月的份上。安然脑门凸出,眼睛因而小了些,脸色暗黄。他不停地与水仙对话,神情像个小孩。渺菡莞尔一笑,站在他旁边招呼,安然,你好!我来给你上课了。安然惊心地走过来,古怪地绕着渺菡来回转着说,怎么你来做我的先生?渺菡亲切地说,我姓戴,你就叫我戴先生。
安然引她进了书房,里面空荡荡的,书架上没有书,摆着几盘当季的花。只有书桌上有两本书,桌中央放着一个青瓷罐。
安然捏了捏鼻子调皮地说,做先生的应该见多识广吧?他指了指瓷罐说,先生,看看这里面是啥东西。渺菡提起瓷盖,一只绿皮黑点的怪物从罐口蹿出来,猝不及防的举动使渺菡慌了手064藕花深处梦醒脚,她尖叫一声躲到一角,细看不过是一只癞蛤蟆。安然达到了目的笑得喘不过气来。渺菡涨红的脸镇定下来,不甘心就这样败给了学生,不然日后就没威望了。她到屋外井边拿了一块洗衣板,举起来重重地砸向癞蛤蟆,蛤蟆躺在血泊中呱呱哀鸣着不动弹了。安然蒙住眼晃着身子惊叫着,啊!血!血!他抽搐着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渺菡惊慌失措地抱起他。侍候在外的男仆闻声赶来责怪道,你不知少爷是见不得血的吗!贴身丫鬟媖雨进来没好气地乱吼着,小妮子,是来教书的还是来祸害人的?真是个贱货!三姨太闻讯带了医师赶来稳住了安然。安然是三姨太的膝下独子,先天不足生下来就有这病,很久没发作了。她听说老爷为安然请了个先生,料想这先生没几天就会被顽皮儿子气跑的,就没当回事。一问竟是渺菡惹的祸,怒火中烧。她听说渺菡回来了,又开始在阳台上盯梢,没料到老爷会让渺菡去做安然的先生。她喊渺菡到偏房,上下瞄了她几眼厉声问道,你是来教书呀还是来勾魂的?她怒目下的鼻子耸动着,顺手从橱上抓起一只花瓶砸向渺菡,渺菡身子一偏,瓶子当啷碎了一地,她又转身寻了一只花盆举起,却见屋内空空的,渺菡已经跑了。
渺菡神情懊丧地伏在窗前,食指在窗沿上来回划动着,她原本以为可以自食其力了,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盛绰伦看了安然回来顺路来看渺菡。渺菡低着头似乎等待着他的批评。
盛绰伦带着几分歉意道,安然的事怪我没与你说清,你是第六任先生了,前几任都教不了他,都是因他调皮捣蛋,让你教他是我考虑不周啊!我另外再请先生,你没事就打打网球什么的。
十波折不断065渺菡思索一下说,安然其实是个安静的好孩子,有自己的喜好和思想,我再教他试试吧!盛绰伦头一回听见有人说安然的优点,渺菡又这般坚持。他哼哼道,这逆子,真难养,真是难为你了。渺菡细细向盛绰伦打听安然的脾气、擅长和爱好。盛绰伦皱着眉头说,他不愿与外界接触,除了养花,吃就是他最大的喜好,好吃灰汁团,还要正宗货。渺菡又问了些安然的生活习惯,心里才有了点头绪。
一个空气清凉的清晨,渺菡趁安然吃早餐前,拎着一个红木篮子进了安然的住所。安然正在书房里摆弄花草,见她进来正要赶人。渺菡利索地从篮子里拿出一格灰汁团放在书桌上,堆着笑说,这是我清晨早起做好的,我们家乡的做法,你尝尝味儿吧!安然经不住诱惑抓起团子狼吞虎咽地猛吃,这一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安然居然老老实实地听完了两节课。渺菡轻松地走出书房,感觉似乎有人在盯她,忽地转身,一个影子一闪闪到屋后去了,她直觉像某个人。渺菡每天带各种安然爱吃的零食来,安然听课也专注起来,两人的关系也和谐了。这样顺畅的日子过了一个礼拜。一日课间蓝色抽纱窗外似有人影闪动,她附墙过去拉起帘子,霎时与偷视者的目光相撞,渺菡心里沉沉的很不舒服。
一个骤雨顿起的午后,安然跑到院子里去安置花盆。渺菡端了一盘刚做的灰汁团进来,屋里有个影子一晃出了后门。当夜安然不停拉肚子,直至脱水引发癫痫发作。三姨太来查问,安然身边的婆子说,除了渺菡的零食,别的食物都是家里厨子做066藕花深处梦醒的,不会出问题。一算时间渺菡的灰汁团嫌疑最大。三姨太哪肯罢休,闹到盛老爷这边,盛绰伦相信渺菡,不愿听她啰唆,腻烦地说,你自己另请高明去,谁愿意教你儿子谁来就是了。他扭头下了楼,楼道里传来三姨太歇斯底里的叫声——狐狸精,敢害我儿子,要你好看!
午后子珝从渺菡住处出来,渺菡心情很糟,言语之间似乎有要走的意思,不管他怎么劝说都没用。他烦躁地出来,在花园小径上碰到媖雨,他凝视她远去的背影,联想到媖雨在林宅算计渺菡之事,他不免产生疑窦。厨房的掌管人说,之前的灰汁团都是女仆去糕点铺买的,这些时日的灰汁团确实是渺菡亲手做的,媖雨没在中间插手过。
太阳尚未下山,仆人的院落里悄然无声。子珝绕到媖雨的屋侧,推开虚掩的门进去。巡睃四周,木橱上有一盘瓜果,他果断地拉开下面的橱门,一盘有灰色斑点的灰汁团袒露在面前。
子珝取了两个发霉的团子回去喂猫吃,夜里猫拉起了稀,怪叫不停。子珝把媖雨私藏腐烂灰汁团给安然吃,导致安然发病的事实告诉渺菡。渺菡百思不得其解道,我与她无冤无仇,至于她这样吗?子珝问道,那么她为什么与文翰合伙害你?这便是人心不可测啊!我得与父亲去明说了,免得污了你的清白。渺菡思量着说,盛老爷得知会把她赶出门的,她无处可去,饶了她这一回。子珝捺着气私下去质问媖雨,她竟狡辩说,这团子是少爷吃剩的,我看丢了可惜才留着吃,幸好没下肚,我害少爷不等于害自己吗?这就等同于死无对证。子珝无奈之下询问她林宅陷害十波折不断067渺菡之事。她佯装诧异道,文翰这泼皮竟做出这等事,真不晓得渺菡会去找他,信件是我太忙没按时交给渺菡。她言语之间无懈可击。子珝奈何她不得,警告了她几句,无奈地晃着头出来,岂知这女人将给他带来更多麻烦。
068藕花深处梦醒十一心机丫鬟阳光温热的午后,盛绰伦在与渺菡打网球时意外昏厥。医师说是糖尿病加重累及心脏,日后禁止剧烈运动。二姨太私下里神色凝重地对渺菡说,老爷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他喜欢你陪着,你就别再提想走之类的话。家里要办一个大宴会,老爷有什么要求尽量依着他,看在他这么疼你的份上。渺菡并没完全弄清二姨太话中之意,只是一味点着头。
天渐渐转暖,盛家要举办宴会的日子与平日截然不同。敞开的金色铁丝门在日色下泛着刺目的金光,迎宾的仆人一身藏蓝西服,礼貌地提示来宾宴会的路线。午间开始的宴会设在网球场东面的一栋法式花园洋房里,墙外绕着随季节变换色彩的蔓藤,墙面嵌着各色鹅卵石,红色平板瓦屋面,优雅的弧拱门窗和廊柱灵活地标示出曲线感。屋外广阔的草坪上插着一顶顶海滩上用的蓝色遮阳伞,客人们一堆堆聚在伞下。与楼房风格迥异的女仆们拖着麻花辫,小心翼翼地托着盘杯上的瓜果、茶点、鸡尾酒在伞间和大厅穿梭着。盛绰伦着西服戴礼帽款款而来,众人陆续随他进了一楼娱乐大厅。
琅娜、子珝、渺菡三人并排进了大厅。子珝挨近渺菡压低声调说,父亲心脏脆弱,等会他说什么,就顺着他。渺菡随意应十一心机丫鬟069了一声。厅内几排长桌上摆着中西结合的自助餐。盛绰伦立在厅中央笑呵呵地直奔主题道,诸位,今日会聚在此,想请大家见证——我盛绰伦又多了一个女儿,他的手指着渺菡站立的方向。琅娜牵住渺菡的手与她耳语道,快依了父亲,别当众人的面气倒他。渺菡恍然大悟,僵了片刻,在琅娜的拉扯下移动了脚步,两人挪到盛绰伦身边。琅娜微笑着介绍道,这位就是我的姐姐渺菡。众人的目光聚焦到渺菡身上,她秋香色旗袍上搭一条白色皮草,中分的长发梳到脑后用发夹固定,露出雪白的额头,清新而优雅。盛绰伦举起一杯酒,众人一并举杯恭贺。前排的吴老爷慨叹不已,绰伦,她像一个人——钥影。盛绰伦意味深长地望了渺菡一眼点头应和着。吴老爷与盛绰伦是故友,他少年时在盛家见过钥影。
渺菡对着陌生友好的客人们心中茫然,勉强挤出笑容应付着,子珝守在她身边逐个为她引见。渺菡贴着子珝坐下用餐。
渺菡,一个魁梧的英国男子唤着她将盘子放在她旁边,瞅着渺菡操着熟练的中文,摊开双手说,噢!我真是个笨蛋,现在才看清你,你真迷人!你可以想象,我,多么激动!他一头金灿灿的头发,蓝色玻璃球般的眸子闪着迷惑人的光泽。渺菡起身礼节性地赞道,先生,您多么出彩!他是盛绰伦家的英语教师和翻译希尔兰,他的父亲曾是盛老太爷江南制造局的翻译官,他已在盛家住了许多年,刚从英国探亲回来。
隔壁舞厅的留声机响起,不少人离席步入舞池。子珝拉起渺菡步入舞厅,渺菡跟不上他的脚步,尴尬地推开他说,我才头070藕花深处梦醒一回呢。琅娜见缝插针搭着子珝的肩膀随曲起舞。
渺菡还没反应过来,希尔兰上来向她单手附胸行了个礼,牵起她的手耐心引导跳舞的要领,渺菡乐感极好很快入了门。子珝越过琅娜的头搜寻渺菡的背影,心神不定。琅娜顺着他的目光看渺菡——步步生莲若仙子,完美的舞姿与她的脸一般极具魅力。整个舞会希尔兰有意占着渺菡,琅娜也有意占着子珝。
尾曲响起,子珝乘空当敏捷地拉起渺菡跳起来,几乎是搂住她在跳,在她耳畔大声说着什么。两人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盛绰伦捋着胡子笑着对吴老爷说,天造地设的一对!
盛绰伦安排渺菡下半年去圣约翰大学读文科。子珝找了一家报社做他喜欢的编辑工作。他们日日见面,度过了一段快乐时光。
媖雨侍候安然很尽心,安然却总是拒她于千里之外。媖雨生怕哪天被排挤出盛家,她暗中向家族医师学习癫痫的应急处理法。每回安然发病她都从头至尾陪护,安然渐渐对媖雨产生依赖感,直到吃饭、种花他都要媖雨在身边参与,他的自闭倾向有所改善。
一早,齐整的草坪上洒满了晓露,绿得令人耳目一新,媖雨陪安然在花园里散步。媖雨微黄的瞳仁扑闪着惊羡的光,暗黄的皮肤缺少点水分,眉眼之间偶尔露出卑微的神情。这个平凡的女人在安然眼里却是动人的。媖雨感叹着,盛家与林家就是不一样,连花园里的风景也大不相同。红木拱形桥边有几株紫十一心机丫鬟071罗兰色大树,河水如洋人蓝色的眼球般清透,远处有一幢圆窗木门的小粉屋,在薄薄的雾气里如梦似幻。安然止步低头寻觅媖雨的眼珠说,我好像在你眼睛里。媖雨说,少爷,这是你的影子呢。安然嘻嘻笑笑红着脸说,媖雨,你做我的太太吧!他搂住了她的肩膀,媖雨躲闪着挣脱了他的手臂,心下暗骂道,你个傻子,我就是给子珝做小,也不做你的人!这情景恰巧被在不远处散步的盛绰伦和三姨太撞见。三姨太刷地变了脸道,这多心眼的丫头八成想勾引我儿子!盛绰伦用手一指说,没见着是你儿子在招惹人家!嗨!连个丫鬟都瞧不上他!三姨太心头蹿起火苗揶揄道,一个穷酸的村妇,竟敢小看盛家少爷,真不知天高地厚!
盛绰伦预料的事发生了。一夜,一家人参加朋友的婚宴归来,安然径直尾随盛绰伦到他室内。他一本正经地说,父亲,我也有新娘了,给我做个主!安然期期艾艾地说,我,要,娶,媖雨。
盛绰伦摸摸安然的头说,这个人不适合你,待父亲为你物色个好的。安然嘟起了嘴含糊不清地说,我,谁也不要,就要媖雨。盛绰伦不解地问,她有什么好?你非要她?是不是她在引诱你?安然摇着头道,她待我好,我喜欢她,太太就应该是这样子!安然结结巴巴地求着,急得脸憋得通红,盛绰伦怕再激他又要发病了。他在窗边踱来踱去思量良久,挥挥手道,就依了你,先纳为妾,待我看她对你如何。安然怕惹恼了父亲,暂且没提其他要求,乐呵呵地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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