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序北村突然接到电话,电话那头传出久违的声音,称我作“康叔”。在记忆中,我平生唯被一人唤作康叔,这个人就是俞帆。俞帆乃我大学老师俞兆平先生之子。我和他结缘于我大学毕业成为文学编辑后重返母校对俞老师的一次拜访。老师向我诉说苦衷,儿子无心高考,终日于纸上描画,写小说。我带走了他的一篇周记《阉猫纪事》回去细读,这一读不打紧,把我惊得不轻:这哪是周记,分明是一篇小说嘛。其体验之独到、描情状物之老到让人完全无法相信这出自一个十七岁少年之手,小说行文和语言运用之娴熟,一如经过相当程度的历练,我知道,这是大量阅读的成果。凭直觉认为:我发现了一个小说天才。我几乎不加编辑地在我所在的《福建文学》杂志的头条位置刊发了这篇处女作,它旋即被《小说月报》选载,这在某种程度上验证了我的判断。接着我又发表了俞帆的小说《永远的水仙》,仍是佳篇,一如既往印象深刻。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一颗小说界的1余温如诉璀璨之星正在中国文坛升起,就像我看到评论界的另一颗星星谢有顺同时正在升起一样。这两个出自闽地的青年俊杰的横空出世仿佛是某种神秘召回,分别在逻辑和体验的星空各司其职,我确实是把他们身上的才华视作一种使命性质的呼召。俞帆不久后出国去了新加坡,这增加了我对他可能会远离文学的担忧。后来我有幸在他工作的城市广州见过一面,他已经是大广告公司的策划。此后我读到的他的作品并不多,他甚至某种程度上逸出了文学界的视线。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是中国经济自由化成果显现的时代,俞帆因职业的关系深入其中,和惯常读中文系毕业分配到文化机关工作的职业作家不同,他对急速流变的转型中国的体验也许更独特。这种猜测在这一次阅读他的作品集时已然感受到了。除了我发表过的他的两篇小说,这个集子的大部分作品我尚是第一次阅读,久违的俞帆仍然才华横溢。选择的题材非常广泛,从青春困惑到爱情质疑,从存在之思到历史记忆,不似职业作家具有的题材相对统一性,能看出这个业余时间写小说的人的随性和自由。俞帆在这些作品中表现出来的能力仍然具有强烈的天赋特质,而不是在职业写作生涯中逐渐积累的成长轨迹。我读着这些篇章的时候,重温了当年邂逅一个小说少年的喜悦,我仍然认为俞帆具有一个优秀作家求之不得的天然禀赋,包括四个方面:体验能力,就是对生命和人性重要母题的注意力;感受能力,就是对事物和情感特殊的敏感能力;结构能力,就是对笔下事物非人工的自然处置能力;语言能力,一种由天赋和阅读共同构成的表达能力。《青春将逝》中爱情永恒性的限度、《四月之光》中信仰的困惑、《狼》中的存在之思,都表达出俞帆对一些重要母题的2序关注。在感受力方面,选集中的各篇都很均衡,作者在对人物和事件的感受中把作者、叙述者和主人公成功地结合在一起,这也是俞帆小说少年老成的原因之一,职业作家在不成熟的阶段往往在这点上割裂,从而失去小说“自然生成”的感觉。特别是在《青春将逝》中,他对友情和爱情之间以及爱情转化和发生时的种种的细微描摹非常自然和成功。在结构上实际上也是遵循这一原则的,所以我们在观察本集中内容各不相同的题材时,会发现俞帆在处理小说结构时采取的也是这种“自然生成”法则,如《海边的维纳斯和少年往事》和《青春将逝》中对话带回叙的结构,《狼》的意识作为结构的元素,等等。俞帆对小说语言的运用能力相对于他的写作量而言,不是积累而成,而是来自天赋及阅读,其叙述简洁、明快且多变。《顶级会议》中对职场和官场语言的运用,《海边的维纳斯和少年往事》中的对话式语言,有博尔赫斯小说之况味,《野老》中则可看出古典小说的踪迹,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有《狼》中胖鸟和鱼月光下跃出水面意象的运用,《剑兰》随笔式的叙述方式非常老到,将品格、人性和历史伤痕融为一体,给人以厚重感。我不想指出俞帆作品的不足之处并非他的作品非常完美,而是因为俞帆并没有真正地完成他应该完成的“任务”,就是写得太少,真正的不足还没有彰显出来。就个人的看法:我更愿意看到俞帆更多更好的作品,也许是出于职业原因,他写得不多,我确实有些遗憾,这样说的原因并不是从职业选择角度说的,而是从使命角度说的,一个人选择自己的职业方向当然是一种个人自由,小说写作也完全是个人化的,但你的才能不是无缘无故出现的,从个人的角度来说叫“才能”,从造物主的角度来说叫“恩赐”,这就是为什么每个独特个体各自会领受不同“才能”(恩赐)的原因。职业会有不3余温如诉同,恩赐只有一个,不加善用,甚至把它埋起来,就违背了“托付”。人命定在地上无论以什么养生,恩赐和托付却只有一个,独独属于你的。这是以“个人自由”名义也无法推卸的:因为没有人是真正自由的,唯一的问题和困境恰恰是人与创造者之间的关系,然后才投射到人性和社会面,相信或疑惑都与祂有关,这恰恰是文学总的母题。不过,俞帆作品集的出版让我喜悦。他仍是当年那个少年天才。所以我有理由期待:他将从这里出发,完成他的托付。已过并非蹉跎,而是如摩西放羊而已。祝贺俞帆!是为序。4总序总序厦门历来是祖国东南的重要口岸,是与世界各地进行经济文化交流的重要门户。厦门文学自宋代开始,经过一代又一代文学人的努力,已经形成自己的优势和特色。在当今中国实现国家富强、民族振兴、人民幸福的中国梦的伟大征程和现实语境中,面对新的生活实践,厦门文学的使命又有了新的时代内容———厦门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视文化事业,提出了推进文化强市建设,大力推进文化生态保护工程,弘扬闽南文化、嘉庚文化、海洋文化等传统文化的优势,着力打造厦门地方特色文化品牌的目标。而弘扬地方文化优势,树立文化品牌,文学是中坚力量,不仅体现在其自身的创作深度上,而且体现在对于其他艺术门类的影响和带动上。这样,新形势带给文学新生机,也给厦门文学发展提出了更高更新的要求。为了繁荣我市文学创作,提升厦门文化软实力,推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建设,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全面推进厦门文艺事业发展,同时也为了发1余温如诉现、培养、鼓励文学新人,大力推进厦门作家队伍建设,厦门市文联拨付专项资金,大力扶持厦门青年作家的作品出版,资助的作品体裁包括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儿童文学、文学评论等。因厦门市文联办公地点毗邻美丽的珍珠湾海滩,我们将该青年作家扶持文库命名为“珍珠湾文丛”。“珍珠湾文丛”每年度出版一辑,每辑收录作品十部以内。期待每年推出的“珍珠湾文丛”,能不断地为厦门市文学生态注入新鲜血液;厦门青年作家的写作实绩和专业水平,也会通过文丛得以全面展现。这是文学的信心和希望,春种秋收,让我们乐观其成。厦门市作家协会2目录目录阉猫纪事………………………………………………………(1)永远的水仙……………………………………………………(17)四月之光………………………………………………………(36)仇隙…………………………………………………………(53)信的传奇………………………………………………………(76)与爱情无关……………………………………………………(90)美丽的牙齿……………………………………………………(118)灰雨…………………………………………………………(139)野老…………………………………………………………(168)剑兰…………………………………………………………(176)青春将逝………………………………………………………(195)海边的维纳斯和少年往事……………………………………(232)狼………………………………………………………………(251)顶级会议………………………………………………………(263)多年的父子成兄弟(代后记)…………………………俞兆平(293)1阉猫纪事阉猫纪事老二终于弄一只猫回来了,波斯猫,极白而且眼睛一边蓝一边黄,很少见的,家里人除了老爷子喜欢的大大小小的猫,还没有别的畜生,波斯猫是猫,也是畜生,是和猫不一样的猫,家里人都很高兴。老大的儿子特地从城里回来看波斯猫,但看了一眼转身就跑了。房子很空,说话有回声,子孙们不喜欢这样的老房子。波斯猫会喜欢的。家里人很高兴,老爷子很高兴,同乐。老大的儿子三年没回家了,整日里在外面。波斯猫的笼子被老二放到祖宗的像底下,老祖宗喜欢猫。老二站起身,看见老祖宗的像又歪了,就顺手正上,这样的活一天要干好几回。老二瞅着老祖宗的脸笑了笑,转身出去。老大的儿子回家没两个钟头就溜了。波斯猫可不能溜了。家里的猫有五只,可能还会更多些,因为常来常往的猫很难算清楚。老祖宗喜欢猫,老爷子喜欢猫。老祖宗死后,老爷子还赶了些猫走,那是没法子,人都吃不饱,猫也留不住。可把老爷子给痛的。早些时候,这房里闹过鼠灾,后来亏得养猫,方才压下去。1余温如诉波斯猫不逮鼠,可它会逮人心,人见人爱。波斯猫就在笼里咪咪呜呜,怯生生的,却顺耳,跟娃儿说话一样。家里可有福,祖宗风水好,都是男的。波斯猫是公的,公的好。波斯猫呻吟一声,好听,还是外国种。老四家的后来在外引汉子时,给那男人讲波斯猫的故事。那汉子不作声。直到被砸死前,汉子才给我唠叨起这个故事。他厚嘴唇哆嗦着,说的时候还不时地用舌舔一下,眼神中像有昏蒙的雾障。我听着,看着他喝口酒,紧一紧喉咙。我以为这故事没啥,不就阉了只猫吗?但汉子不久就被炸死,我方才琢磨起汉子是否真的吐露了玄机。玄机一露,老天才发怒,不然汉子不会死。你没见他有多壮,跑得有多快,可就是不偏不倚给拳头大的石头砸死了。血流了一地,渗到土里。我们把汉子埋在一块地边,山里人的地瓜地,大概是地瓜吧,我记得我好像顺手挖了两块地瓜回去。埋汉子的地方,没准地瓜会长得好,来年去挖挖看。那地的主可倒霉了,谁叫他把地开在坟地边。见鬼。汉子不该死,所以波斯猫的故事许是天地间的稀罕事,汉子不该说。我后来也怕起来,没准我也会死。老二把波斯猫带回来的消息传开了,镇里人都街头巷尾地议论。波斯猫可是稀罕物,说是当初康熙帝在位时,一个波斯胡人送的,数十年一代单传。后来又有人从波斯捎了数只。波斯人都是大胡子,男人眼睛是蓝的,女人眼睛是黄的。有一对波斯男女私通,被神抓住,变成猫,就是这波斯猫,后来传来咱中国。老二家那只没准是康熙帝那会儿的那只的种哩。可没人敢去看那波斯猫,因为听说波斯猫会勾人魂。2阉猫纪事老二把波斯猫放在祖宗的像下面四个小时后,老大就放了它。老爷子用指头蘸唾沫对着阳光查了半日字典,方找到个名字:雪儿。雪者,兆丰年也,其白如絮,其洁如玉。好名字。雪儿钻出笼子后,就四处溜达了。房子很大,有三进,第一进是老大和老四的,第二进是老二、老三的,第三进是老爷子和老幺的。这房子是老老祖宗的老祖宗留下的,可能是闹过鬼,才被那老前辈以十四两纹银买下来。四十九年前,据族谱载,被天火烧过,却没烧透,修修,就落下这半边焦黑半边新的颜色,摸摸墙,有时还能摸出热来。房子里黑乎乎的,数道苍白的阳光斜在黑暗中,浮现着点点尘埃,隐约有些纹理颤动着。阳光落在地上,砖块微有湿意,一块块都有残破,列在一起,构成许多变幻莫测的图案,其中有一道花纹,蛇样地延绕到墙角,在那里露出绿鳞。那是些块状的青苔,都自地底缓缓爬上墙。老人们说自青苔块的形状里可以预知未来。青苔发出腐臭。雪儿突然间蹦起来。一只蜈蚣。蜈蚣大摇大摆地自雪儿面前经过,爬进墙边的砖缝中,细密的腿一点一点地变,偶尔闪一下褐色的光。雪儿呆呆地看,世界上的怪东西就是多。比如说那汉子就怕蜈蚣,老大的儿子怕蜘蛛。蜈蚣腿多,蜘蛛织网。数群蚊子像云霾一般嗡嗡叫着在雪儿上空盘旋。雪儿喵呜一声,忙穿过屋堂。天井在屋堂后面。原先的五只猫都在那里,伏在地上与屋顶的三只母野猫调情。阳光暖暖的,照得到处都是。雪儿站在阳光下,白生生的毛变成奶色,非常俊美。它的眼睛眯着,显出一些倦意。原先的五只猫回头看见雪儿,都站起身,呜呜地发威。老四家恰好在阳台上收衣服,她笑起来,因为她看见三只母猫眼睛全发了3余温如诉光。五只猫逼近雪儿,其中一只弓起身子,龇了龇牙。雪儿很无所谓地抖抖毛,从猫群中昂首阔步而过。三只猫一时间都发出十分妩媚娇柔的声音。雪儿睁开眼,也应了声。五只猫猛然间一跃而起,其中一只扑到雪儿身上。雪儿滚倒,像一团蓬松的棉花。雪儿很无奈,连还口都不敢,刚静静地站起身,其余的数只猫又扑上来。老四家的几乎笑出声了,她想起很多事情。那三只母猫挨不住,愤怒而痛惜,发一声喊,全都跳下屋顶。五只家猫同三只野猫反目相向,斗得猫毛缤纷,一团团的尘土自地上扬起,散到阳光中去,变成闪闪发亮而又相互碰撞的拥挤的尘埃。老四家的听着楼下的低沉的呜呜声和尖锐的痛嘶声此起彼伏,心中浮起些快意。她收好衣服,就在阳台上呆呆地看,直到后来老二出来。未几,家猫全喘着气退到台阶上,凄凉地望着母猫。雪儿却悠闲地坐在门边,用爪子梳理自己的毛。三只野猫仍在争斗。终于有一只歪歪扭扭地、慢慢地走到雪儿身边,用头蹭雪儿。雪儿很惬意。这就是最初的情形。五只猫悄然引退,它们受不住这缠绵万分的景象。刚好老二提了桶水出来,见状立刻折身回房取了扫帚。他不径直到雪儿跟前,而是先往站在一旁休憩的母野猫打去。那两只猫尖叫着往屋顶逃去,雪儿方醒悟,至于最后那只,也不得不跃上墙顶,临下墙时仍回头望一下雪儿。雪儿瞅着老二,黄蓝双眼中有种奇特的光泽,泛动着,像一种情绪。家里人全都跟着老爷子出来。老爷子挥起拐杖,往雪儿身上打去,却没有声息。老爷子颤颤然抖动白须,道:“这珍贵的猫,咋能让野猫勾走。老二,看着点,莫让骗走了雪儿。”老二恭敬地点4阉猫纪事点头,又扭头对雪儿道:“看你还敢不敢?”他复又抡起扫帚,打雪儿。雪儿吃痛,叫。老爷子心疼道:“莫打坏了。莫打坏了。”老四家的在房间道:“猫到底是猫,畜生难料理,我看,不如……不如……阉了吧。”众人大笑。老四脸红得像血,对四媳妇怒道:“妇道人家,懂个啥?”老爷子道:“我看说的也是,阉了吧。唉。”老四的脸更红,走开了。众人道:“是阉了好。”晚上老大、老三向邻里借了刀片,德国货,很利;又取了绳索、酒精。老二心疼,躲在一边抽烟。老四、老幺张罗着找雪儿。猫群幸灾乐祸地前奔后跑,上蹿下跳。我听汉子说起这事儿的时候,也想象着猫群的样子,估计和后来我见到的许多场面相似。我们在很多地方可以看到这样的猫。雪儿看起来也明白了许多东西,紧张兮兮地缩在沙发后面,不敢作声。猫群争夺着两块鱼骨,闹得更大声。这天风高月黑———汉子说这话的时候,我笑着说可以杀人越货了。他也笑了。然后我们对着窗外的无际的黑暗,抽烟。汉子说那夜也这么黑,贼黑!房子孤零零地点着盏灯,随着夜风一颤一颤地动,看上去却晃晃地亮。空气里弥漫着些酒味,冲鼻而入,直贯脑际。墙上的草突然间全垂下来,软软地贴在青苔上,小心地抖动。蚊子盘绕在众人头顶,聚成一轮黑圈,又有些亮。众人都如仙佛般静着。男人们的面孔庄严,一张张如铜雕一般铁青。女人们躲在灶间吃吃地笑。我问汉子,一只屌猫被阉怎会这么奇怪。汉子不出声,半晌方道:“老四家的这么告诉我的。”我想起那女人,她定然也吃吃地笑,笑得厉害。房子后面的鸡窝里母鸡一时鸣声大作。老二家的带孩子去瞧,回来道:“怪事,下了六个蛋。”老大家的摸着热乎乎的蛋,5余温如诉道:“啧啧,真大,这么大的蛋值几多钱哩。”鸡蛋硕大、雪白、晶亮,玉琢似的,其中有一个还带着数丝血迹。我想许是老四家的胡编的,不过老四家的似乎一直没生过,许是胡编,对,胡编。我不太喜欢老四家的。老四这时拎着雪儿到屋子里,老二站起来,道:“雪儿,不是我们狠心,实在是怕你走失了。”老爷子下楼来,背直起来,步子稳多了,道:“在理在理,珍贵的猫哩。”老三眼睛里满是杀气,冷冰冰的,连蚊子都不叮他。众人的皮肤却又痒又痛,极力去挠,却抓不到痒处。雪儿非常可怜地叫唤着,声音颤抖,软软地传出很远很远,绕着房门。它的一只黄眼睛,晶莹剔透,可爱得让人忍不住想去亲它;另一只眼睛蓝森森的,盯着众人一动不动。众人围在雪儿旁边,都不作声。老大拿起绳子。绳子如蛇一样柔软。他抓住绳子,打几个套,套住雪儿的四只脚,左交一下,右穿一下,拉紧了绑住,然后不忘了拍拍手。雪儿开始惊恐地大叫,那声音凄惨悲凉,犹如旷野中坟地里的野猫。老大站起来,脸色变了变。雪儿四下蹬动,身子可怕地扭曲,接着又叫。这回那声音悲哀却纯朴,极度地拉长,在黑暗中变形、辗转。后来我在街上见车压死人时,曾听过这样的声音,于是方才信当初汉子所述的。说到这里,汉子的脸都变青了,墙上的碎末一丝丝落下来,被风吹散,飘得房子里到处都是。电灯摇晃得厉害,房顶瓦片哔哔剥剥。女人们突然停止了笑,听着这恐怖的叫唤,都不作声了。老二家的拍了下蚊子,血染得满手都是,她道:“瞧这血,真损身子。该死的蚊子。”6阉猫纪事雪儿的叫声断断续续地持续着,飘忽游移,就如远古的调子,那声音缓慢而尖锐,刺入众人的耳膜。猫从来没这么叫过,从来没有,没有人相信猫会这么叫,除了人,猫叫不出来,它们是畜生。数只蚊子呼啸而下,叮住老爷子的手。老爷子拍了一下,声音枯涩干瘪,和雪儿的叫声没法比,怎么拍也没法比。老三拿着刀片的手开始抖动,猫叫声穿透他脸上的杀气,更锐利地扎在耳朵里,老三的手发抖了。蚊群顿时叮满了他的手掌。老四家的躲在门后看见老三的手上蚊子布成数朵梅花,刀片反射出一道蓝光,映在老三脸上。老三的脸倒是红润些了。老三咳嗽似的叹一口气,刀片掉在地上。老大只得拾起刀片,走过来,取了棉花,往刀片上擦擦酒精,把刀片上指纹擦去,又用棉花把刀片擦干。随后,又蘸些酒精在那东西上涂起来,弄得房间里呛满酒精味。那东西红通通的,不住蠕动。老大很仔细地把每个褶皱弄干净。我对汉子笑道:“老四家的这么跟你说的?”汉子笑起来,道:“对啊。老大我见过,我信,他就这么个人,还戴副眼镜。”于是老大推推眼镜,很仔细地干。这时,雪儿突然坐起来,张嘴要咬,尖尖的牙也闪动着和刀片同样幽蓝的光。它叫,野蛮而直接,凶猛而愤怒。老大愣了一下,很奇怪地看雪儿。雪儿是咬不到手的。它这是徒劳。然而猛然间,屋外无数只猫的叫声俱发,凄厉得瘆人,老大看见墙上的灰土如雨一般地落下,不多时,每扇窗户都现出数点绿光,如狼群逼来。众人脸色都变了,老大站起身,也长叹一声,把刀片放在桌上,拍拍手,退下。老爷子咳嗽起来,道:“咋了?干呀干呀。”正说间,两只巨大非凡的猫自天花板上落下来,如婴儿夜啼一样叫着。众7余温如诉人后退一步,它们却奔向前,一口咬断雪儿四肢上的绳子。我很奇怪猫牙怎么会如此锋利,汉子道:“后来老四家的说,许是老大做的手脚。”我也不禁惶然,老大何许人哉?老大的儿子我见过,就是汉子死后两年,他替老四家的送东西来给汉子,我说汉子死了,他很淡漠,笑笑,道:“我早知道,四婶也猜到了。”老大的儿子蛮清秀的,个头高高的,一口白牙,在大学里读博士生。我怀疑那一家子人里怎么会出博士生,但终究没有说。我猜老大与他儿子可能会很像。他儿子临走的时候,把汉子留下的东西,该拿的都拿走,一件不多,一件不少,但就是忘了问汉子怎么死的。也许觉得怎么死的无关紧要吧,反正汉子死了。老大的儿子会笑,但我想老大一定不会笑,牙也不会像儿子那么白了。再说雪儿吧,它四脚朝天躺在地上,忽然一骨碌站起来,眼光在众人裆部停下来,窸窸窣窣作响。老爷子道:“算了。”众人遂罢手。汉子道:“有点奇怪是吧?”我摇摇头,有些累了,便躺下。汉子出去撒尿。我听着尿水淋在草上的哗哗声,想起汉子还欠我四十块钱,那是上回他和老四家的到镇里去时借的,该让他还我了。又过了两个星期,雪儿仍在老房子里,并未私奔。老爷子常叹息,担心雪儿会被拐走,而对人却又竭力夸耀雪儿的美丽、伶俐、乖巧、听话,惹得全镇的人最终都来看这只一只眼黄一只眼蓝的波斯猫。老幺则四处找阉猫大夫。这日,老幺带了个人来见老爷子,说是张医生,老爷子见张医生瘦得和骨头一样,便教其要保养身子,莫工作坏了。张医生点头称是,遂被老幺领去找雪儿。雪儿这些天都冷冷地看人,眼睛里的光像从它身后极遥远的8阉猫纪事虚空射来,穿透它,再穿透每个人,射向人后的极遥远的虚空,一直看到我以及我以后。我常常会感到雪儿的眼睛在黑暗中发亮,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它高傲又自卑,看得深远又短浅,反正是猫。它白毛依旧,只是没那么鲜亮了,远望去,如浸在无边的风中,每撮毛都如旗一样似动非动。有人逗它,却被它咬一口,倒是对母猫,来者不拒,径自便躲到房后的杂货堆里或屋顶上去,人们也无可奈何。老大儿子给老大来信,信中说:“波斯猫你们是不能养的。恕我直言,你们不懂波斯猫,以后你们会阉了它。”老大笑笑,除了上班,就和大媳妇下棋。老二却很痛苦,他心疼。波斯猫可是花了八十块钱买回来的,费了好大劲,好多口舌,街上这样的猫至少要百许块,还不定买得来。老大手臂自那天被蚊子叮后,红肿得可怕,整天哼哼,连送孩子上幼儿园时都叫痒,一路上让人看。老四则天天和老四家的吵架,汉子说老四家的对他说这些时,还恼,说老四揍她,而且揍得很刁很狠。雪儿这会儿正在杂货堆里大呼小叫,不亦乐乎,母猫也叫,而且更大声。张医生把一块木块拾起来,扔过去,听得一声叫,雪儿站起来,身上带着木屑,毛乱乱的。它盯住张医生,腿突然抖个不住。母猫也钻出来,慵懒地拉开身子,又往雪儿身边黏。雪儿踢开它,它立刻幽怨无比,再看看雪儿和张医生,飞快跑开。雪儿看见母猫跑远,转身也跑,却已晚了。张医生已抽出张网,罩住雪儿。老幺看得呆了,三只苍蝇落在他肩膀上。老四家的刚好解手出来,又看见雪儿的惨样。她如痴如醉,靠在门后,兴奋而又惊喜,就跟她后来第一眼看见汉子一样,神魂颠倒。我在好多年以后,才明白许多东西,包括老四家的,但还有许多东西不明白,也包括老9余温如诉四家的。雪儿四肢蹬动,凄惨地叫唤,牙齿、爪子撕咬着网格。张医生扭头对老幺道:“这猫好俊,我从没阉过这么俊的猫。”他手探到网中灵巧地拎住雪儿的脖子,将它提了出来,然后又用绳子捆住雪儿的四肢,老幺帮着绑。他们边绑边谈街上的肉价,愤愤不平。这时候,屋顶上出现七八只猫。张医生拿出刀片,也是德国造的,只是生了些锈,不甚好看。苍蝇却立刻叮上去。张医生正拿刀片比画间,房顶上的猫突然落下来,有三只咬住张医生的手。张医生跳出去打翻了酒精瓶,房子里又溢满酒精味。他甩掉两只猫,拎起最后一只,抛开去,手上早已流血,红艳艳的几个牙孔。外翻的肉,鲜活粉嫩,散发出一股薄荷的清香。我怀疑汉子乱说,血如何有薄荷味?汉子说是老四家的说的,他不懂。他不懂,我也就不可能懂了。后来,老大的儿子说汉子的东西里面有薄荷味,我看时,就是他临死时穿的那件衣服,沾了血,洗净了,可我愣是嗅不出薄荷味。张医生气得发蒙,抄起扫帚胡打一气,搅得杂货堆乱七八糟。随后又有六七只猫进来,接着又有四只,整幢房子猫声不绝。老爷子在外头道:“咋啦咋啦?”末了,停电了,那人缩到屋角,看着缓缓逼近的绿森森的眼睛,大叫一声,跑出门去。镇上这时有些人三三两两聚着,远望着老爷子他们的房子,听着猫声起伏,相顾莞尔,那房子像三匹黑猫蹲在那儿,被绳缚着。星儿月儿挂在天上,云很少的。张医生就这么鲜血淋淋地跑过,边跑边骂:“真他妈的倒霉。”我对汉子说:“你能不能少开玩笑,雪儿是什么东西啊?”汉子道:“波斯猫呗。”我打个哈欠,道:“神了。哦,你欠我的四十块钱什么时候还我?”汉子道:“现在不行,下礼拜吧。”我道:“好,下礼拜,10阉猫纪事你接着讲。”四十块钱我终究没拿到。你瞧,事情就是这样,一错过就什么也没有。十年后,我有幸去了趟那个镇。镇子可真破,镇头有棵榕树,大概是榕树吧,因为我认得的树不多,只要稍大的就叫榕树,树下有尊倒地的石狮子,细看看倒有些像石猫,鬼知道。镇里人好客,跟我唠叨,也提到雪儿。那时雪儿已死了。他们说雪儿是神物。我还看了老爷子他们的房子,一个老头坐在门下晒太阳,不知道是不是老爷子。我偷看了门里,里头是天井,养了好些花草,还爬了数只乌龟,倒真有三只猫经过。雪儿死了,唉。雪儿自第二次被逮之后,便不见人,藏到房顶的阁楼里,倒也养胖了许多。老四家的是在它下来找食时见的。又过了三个星期,猫群更加放肆,成群结队地到老房子里来。老爷子拄着柺杖叫着:“造孽啊,这珍贵的猫。”家猫原不肯合污,直至野猫把房里所有的吃剩的鱼肉叼出来时,便发一声喊,也冲上争食。房子里猫尿横流,猫屎如被风刮落了一地的果子,绿油油的,到处都是。老爷子以为,阉了雪儿,猫群自然会退走,便叫老大去找兽医,然而兽医恰恰又下乡去了。全家人沉浸在失败的悲哀中,一时闭门谢客,可全镇的人都知道这件事。猫们全都在发情期,恰恰又全喜欢雪儿。而最糟糕的是,家里人把雪儿看管得很严,不让它溜走,因为老爷子舍不得。全家很难得地都忍住了臭气。我对汉子说:“真是大快人心。”我离开开山队后,就四处流浪。开山队之所以被取缔,是因为国家不准乱采花岗岩了。我干了很多工作,最后到一个镇上,在那里,我发觉它和汉子说的镇很像。也许到处都差不多吧,我给镇里人讲雪儿的故事,他们觉得无味。我想想,也是,于是不再讲了。11余温如诉直至老大的儿子又来找我。我奇怪他干吗要找我,他说他想知道汉子是怎么死的。他也老了些。我说:“你当初为什么不问?”他说:“没必要。”我问:“现在你为什么要问?”他说:“有必要。”于是就谈,后来不知怎么又说到雪儿。我又讲起雪儿的故事。老大的儿子听后,道:“我早知道会这样。唉。”这日,老幺又带张医生来,张医生手上的伤已好了,几个牙印如开着的花。至于爪痕,极为精致地在脸上、手上构成一幅画,有如流云,有如飞鸟,有如山岳。这回他带了一只猫。老爷子一见,可气坏了,连招呼也不打就回房去了。如今猫已成害,和当初鼠灾没两样了,难怪老爷子生气。张医生在老幺的引导下,径直到阁楼门外,恰好一只母猫乐滋滋地从门内出来找食。看见张医生,它毫无惧色,一扭一扭下楼去。张医生见四周没猫,就把带来的母猫放进阁楼里,自己悄悄地把门关上,再从外边爬到房顶上,那里还有个门,使阁楼与房顶的阳台相通。张医生从门外看,而老四家的则在很远的地方偷看。阁楼里不久又传出雪儿欢愉的声音。张医生见雪儿迷得差不多了,就偷偷地开了门进去。外边的猫听着雪儿的叫声,皆不在意。雪儿见张医生进来,惊恐不已,正要溜掉,却叫张医生一个箭步把阁楼通往楼梯的门锁上,而通阳台的门也已给他反手关好了。雪儿无路可走。老四家的悄悄地溜过来,贴在门上偷看。看你往哪逃!雪儿恐惧得发抖,连叫都叫不出来。张医生轻松地抓住它。这回可真的能阉了,这可是最俊的一只猫啊。我听汉子说这段情节时,笑张医生多事。汉子说老四家的才多事呢。12阉猫纪事看来,都多事。我对老大的儿子说时,他笑起来,道:“真没想到四婶这么奇怪。”雪儿一被逮住,就爆出巨响,如被烫伤的婴孩。所有的猫听到这声叫,都跳上楼去,可惜门从内锁住了。猫群在门上抓咬,声势浩大。它们气急败坏,叫声凄厉疯狂。门板没多久就被抓得痕迹累累,用清油厚涂的油漆变成粉末落了一地。而门框边也被咬出无数印痕,一丝丝木屑被扯落下来,露出里面殷红如血的木芯。这门看来挺结实的,我只在农村见过这种门,到镇上来后,就没再见谁家的门是这样的,多是铁门加一个薄木板的门。张医生捆住雪儿的腿,眼睛里红丝条条,手上青筋全暴起来,而且手背和手臂上又加了数道爪痕,右手上有三个牙印,血不住地流。汗水从像嘴一样张开的毛孔中渗出,混了血冲出一条条红道。他拉开雪儿的后腿。老四家的在门外呼吸更急促了,眼睛贪婪地注视着。母猫的声音越发凶猛,雪儿也叫。“听着像妻离子散,是吧?”我说,“凄凄惨惨。”阁楼的几片瓦忽然掉到地上碎了,现出几缕惨淡的阳光,直射在雪儿的那东西上。那东西红红的,就像刚剥了皮的麻雀。老四家的盯着看,身子慢慢地发软。雪儿不叫了,它张开嘴,对着天花板,眼睛睁得老大。它能看见很多东西,对于这些我能知道什么呢,反正我相信这一点。阁楼里人和猫的呼吸清晰可闻,带着神奇的韵律。那节奏轻轻地跳动,有些像庙里钟声的节奏,一下一下。雪儿安静地等着,身体终于软下来。它的胡须、它的毛都软下来。它安宁了,偶尔会叫出声,声音却轻柔婉转,绕梁而去,听着像是交媾时的叫声。雪13余温如诉儿眼睛闭起来,不时用舌舔一下胡须,弄得胡子很整齐。张医生一丝不苟地用酒精擦净刀片,再擦净那东西,然后一把抓住。老四家的呼吸急促起来,后来她离开了那个地方。汉子说到这里,对我笑了一下:“你不知道老四家的有多厉害,信不信由你。”张医生一手黏湿,张开手,手中的液体被阳光照亮。雪儿呻吟起来,它一点一点地把气吐出,声音就显得圆润无比,仿佛滚动着落到了地上,正如无数的水珠溅起来似的。雪儿射出那些液体后,十分超脱地叫了声,气息一丝丝地小下去,声音越滑越远。最后它动了动后肢。老四家的几乎叫出声了。张医生看了看手上的液体,怒道:“贱货!”他俯下身去,用那把有些锈的刀片仔细地把那东西划破。我和汉子抓过一次蛇,把它的皮剥下来,捏着它冰凉黏湿的肉,让它在手中不住地扭动,都觉得舒服。那时老四家的正跑进来,先是害怕得退后一步,但随即上前也握住蛇身,咯咯地笑个不住。外头母猫猛地哽住,望着破老头般的门框静到阴沉。雪儿嚎了一声,很响亮的一声,嚎出神了。声音闪闪烁烁,如金属摩擦似的悦耳,自门缝里挤出来,忽地高昂如哭,直哭到毛麻麻时方止,喘口气,又高上去,游丝般蛇行延展。天暗得出鬼,猫瞎嚎什么,嚎声怪哩,做一世人也没听过猫这般叫。旷野里徘徊的孤魂野鬼,瘦丝丝地笑。声音逼得阁楼里的空间一波波大出去大出去,大得无休无止,眼看血盛开成花,甜甜腥腥。血在雪儿的裆间糊作一片,好看。雪儿继续呻吟,声音空洞茫然,雪片似的飞得四处都是,落了14阉猫纪事一地,生生地叫出些回音来。镇里有人出嫁,敲锣打鼓响得贼好听。声音搅和一处,稀糊糊地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浮动着。雪儿的眼睛暗暗的,沉在黑水里,冷得像汉子的一米八的尸体。汉子的血黏糊糊如一大堆鲜嫩滑腻的果子冻,他的脑浆如奶油般聚在太阳穴,肥肥的,十分可人。我们费了好大劲才抬起他的尸体,发现他头下一窝蚂蚁忙乎个不停。只有他死时的一声闷哼,之后那脑浆才流下来。我想,雪儿那时一定抖得像鸡巴,也叫得不爽气了。张医生尿急得要跳楼,他打开门,把手里的两粒白生生的东西抛出去。阳光下那东西如鸽子般划过天空,朝远方望不见处小下去,终于没影了。该不会被狗食了。老四家的最后望一眼在地上抽搐后腿的雪儿,走开去。她回想着那层薄薄的如蝉翼般的皮被剥开,发出撕纸般的细小而丰富的绵长的声音,露出里头石榴样的红瓤,而两根瘦如枯竹的手指抢进去,在皮内有力地夹住几根筋脉,探了探,猛抽出来,抽丝样地把两个活灵灵的白色的东西拉到日头下,还叮叮当当作响,鬼好听,我真弄不明白。然后,漫山遍野满目里满地里满世界开出花来,真好看。阳光暖暖的,舒服得冒油。猫群突然间发一声响,皆作鸟兽散。张医生急急地给雪儿上药后,奔下楼来,一头钻进房后的茅厕。老爷子正蹲着,他问道:“咋样了?”张医生道:“蛮好蛮好,好猫哇,您老。”“这就好这就好。您可费神了。”“多好的猫,蛮伶俐的。”张医生应道,他想着多拿几个钱,遂恭敬地携着完事的老爷子出门,雪儿虚在阁楼里好一会儿,才蹿出去。从此以后,雪儿不再避人,它见人就静着,不闹不叫,光看。它15余温如诉活着就活着,可镇里人越看越觉得它不凡。这猫可难明白哩,城里话叫深奥,我活了这一辈子还未见过几多好的这么只猫哩。雪儿站在日头下时,总会有众多的蝴蝶在它的脚边飞进飞出,煞是好看。雪儿活了七年零三个月,死时,老爷子痛惜不已,择了好处所葬了,今天大概也青青萋萋了吧。而镇里却出了无数只白猫、灰猫、黄猫、花猫,神态酷肖雪儿。老二家的鸡却从此不下蛋。这些都是我后来去镇子时,镇里人泡茶时告诉我的,他们并不奇怪我如何知道雪儿,仿佛天底下都晓得雪儿一般,这个镇里的人对怪事已失去了穷究的兴趣。老大的儿子忽然说老四家的去过埋汉子的地方,就是那块地瓜地。那地方蚊子贼多,老四家的烧了好些东西,引了蚊子在野地瞎叫了两天。火很红,烟斜斜地升到天上,混到蚊群中,终于分不清哪儿是烟哪儿是蚊子了。我起身,加了些茶。汉子小解过来,讲完了他所知道的,便一声不响地喝酒。我把汉子的举动告诉老大的儿子,他不奇怪,也拿起茶杯,呷了一口。茶壶嘴里一缕白气冒上来。16永远的水仙永远的水仙一船刚靠岸,便围上来各种商贩。他们的平凡的脸上依稀涂了些淤泥般的笑意,唯一能在下午四点的阳光中闪闪发亮的是眼睛。他们瘦长的发出霉味的身体,在地面上刻画出一条条淡淡的交错的陌生的影子。接着躲在过道上的、屋檐下、矮房边的人群,自四方聚拢来,像自黑暗中闪出来争抢食物的鱼群。这是一天中最后的一班船了,所以一时间整个码头都从下午的慵懒中猛醒过来。码头的地面干燥肮脏,带着咸腥味的尘土在众多的赤脚的奔踏下,飞扬弥漫,如一片惊起的蚊虫,所有的人都感到一根疙疙瘩瘩的枯枝在鼻腔中精致地来回抽动。乌黑的烂泥浅滩上,数只小鱼“噗噗”跳着。李嫂看见年轻人的那个下午,一直无法入睡。暗红色的天花板上生长着野蔓似的晶莹的蛛网,一圈圈围住她的天地。微风自瓦缝里挤入,低低地落下些动静。她的头疼得像一个空谷。17余温如诉那时候她把一些暗褐色的弥散着枯萎的水仙花味的药放进土红的药罐。火从底下吐出来,像花茎一样,带着隐约浮现的人影和随风飘动的私语,包裹住那只爬了数纹裂缝的瓦罐。药香安闲地浮动于她的房间,在李嫂的祝福般的虔诚的眼神中流进石溪。她静静地坐于药香中,如等待胎儿似的等待着最后喝完药以后,把整罐药渣倒到门外,让它们随风飘散。这时候,她的头疼又辽阔起来,仿佛空屋的破窗在风中开合,声音撒落在空谷里。没人知道那个年轻人要来的消息。李嫂的体内生长着一只活物,缓慢地一边吮吸着淡蓝色的药香,一边像爱情一般向四周张开,茫然和饥渴如期而至。其实那个消息许多人已经知道。二十年来所没有的可能都会有。年轻人从船舱内走出来的时候,我刚好在码头散步,你知道我总是在等我丈夫给我寄钱和信来。二十年来李嫂总是如此向人复述那天下午。他穿着夹克,个子挺高,还带着笑。他看起来很熟悉石溪,那种不慌不忙的神情是那些初到石溪的人所没有的,他们总是忙于挑选商贩的假货或拒绝他们。我那时站在离船二十米的地方,一看见那个年轻人,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眼睛在阳光中好像沾了水一样。我知道要有什么事发生,就像看着我药罐里的药汁,我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干。李嫂的眼睛在阳光中融化,发出葡萄的香味,周围的吆喝声像梦境般退缩成背景,数只苍蝇落在李嫂洁白的颈项上,焦躁如水仙花一样生长出来。那个年轻人就在这时走上岸。十年后的这时候我正待在学校,前座的美丽女孩一直让我感到炎热。我们的爱情如同鲜花般灿烂,然后我的朋友纷纷离开了我。我甚至能回忆起那个年轻人初到石溪的情形,他的官话引起18永远的水仙了周围人群的注意,已经很久没有像他这样讲纯正官话的人到石溪来了。他询问了往镇里最繁华的地方去的路。然后他扶正眼镜,一步步地在炎日下走上通往镇中心的青石板路。我想象得出他的如雾的身影倒映在青石板上以及众人眼里的情形,就像雾气中独自行走于山间的归客,山谷中带着遥远的鸟鸣。此时他一定想起了那个老头,十天前他出院时,老头让他把一封信交给张水仙。我四岁时就知道张水仙,她因为爱上一个流浪的外乡人,拒绝了镇长儿子的求婚,致使他郁郁而死。但是后来据我所知,事情并非如此,镇长的儿子在镇长被枪决后也成了流浪汉,在九龙江上游某地干了六年的杂活,吃喝嫖赌后又回到石溪,这时张水仙才到了思春的十六岁。这时候我看见拱桥那边人群中烘托出的一张胡子如春藤的脸和一双明亮的眼睛。年轻人接过信,那是用一个崭新的信封装的,上书“石溪张水仙收”,没有地址。老头的声音在空旷的病房里显得苍白而干燥:“你到豆腐巷四十三号看看,可能可以找到她。”然而当我坐在我没有牙的祖母面前,听她讲述张水仙的古老的风流韵事时,却从来也没有听说过张水仙的准确地址,她犹如一个毫无来历的风尘女子,但她确确实实生长在石溪。石溪每一个角落都有她的气息,比如说水仙弄、水仙巷、水仙街、水仙台,以至于后来石溪扩大后,某个公社也被称作水仙公社、水仙乡,等等。在各个地方都有张水仙的传说,甚至厕所里也能够听见某些常客饶有兴趣地谈论当年与张水仙的交情,摸手触脚乃至握乳上床。至于张水仙的模样却显得模糊。祖母想象着张水仙穿着旗袍的样子,声音沙哑遥远,仿佛风在归客焦急的衣服上拍打。老头的眼睛像一脉月光,温柔忧郁。然而我为什么要答应他19余温如诉到这个从未来过的南方小镇上来呢?我的心里召唤我的是谁?他并不知道二十年前也有个年轻人,也是这么独自来到石溪。对石溪熟悉又陌生,看见了拱桥对面阳光中的一个头发长长的女孩子,他慢慢地走向记忆中的豆腐巷。年轻人能够看得到的石溪是一片由低矮房子构成的镇子。在青石板上走了十分钟后,他终于看到了一座百货大楼,三层高,全石溪最高大的楼房,这里原是教堂。“从百货大楼对面的巷子进去,你会看见一些打桶的,二十年前他们就在那里,照直往里走,一直到第二个拐弯处,便可以找到豆腐巷的入口了。”那些桶匠正坐在墙根下,几经反射的阳光淡淡地落在他们脚前,犹如无意中掉落的几片水仙花的枯茎。他们的说笑声沉闷得一如他们敲击金属板发出的咚咚声。当感觉到前边的回声忽然枯涩时,他们便看见了一双挺直的腿,以及沾满灰尘的皮鞋,上边如花粉般落着几许阳光,随后一条颜色暗淡的影子猛然倒下来,像滑落的旗帜似的铺展开来。他们迷茫的眼睛里浮起一种熟悉的痒意,切近而又古怪的气息,萦绕在石溪从前、现在、未来的气息里。“那是个从未见过的年轻人,但是他的表情却像认得我们。”很久以后,他们对着端坐在他们面前看他们打桶的我这样说。“他问我们这里是不是打石巷,并且冲我们笑。”当他那口白牙散发出橘子皮的香味时,老五不小心把手中的桶掉到地上。那只桶发出琴箱被敲击后的声响,铝皮的桶壁上白生生地浮动出毛一样的光芒,它顺着石路一直滚到巷子口,咣咣当当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巷子里。年轻人赶上去,拾起铝桶,然后桶匠们便告诉他,这里就是打20永远的水仙石巷。我摸着那些打好的摆在地上的铝桶铁桶,它们细腻的壁上便都留下了那天下午的某种气息,某种被陌生人抚摸过的类似枯水仙花的气息。年轻人终于穿过打石巷,在第二个拐弯处,他遇上了正在喂奶的五婶,她怀中的小男孩后来成为我堂妹的丈夫,现在经营着一家冷饮店。每回我在他店里慢慢地吃着冰淇淋时,他总会点根烟,谈论石溪的女子,他一直对张水仙抱以怀疑。“我不信张水仙会有那么漂亮,石溪这地方养不出漂亮妞的,你瞧,街上有哪个好一点的?唉!”说着他朝一个打扮极为性感的女孩抛了个媚眼。尽管如此,他还是给自己的店起了个“水仙冷饮店”这样大众化的名字,门上贴着一张极为艳俗的海报,上面印着一个有着鲜艳红唇的女孩。眼下,五婶正拍着他哼着一首催眠曲,他的粉嘟嘟的手抱着硕大的乳房。五婶看着年轻人朝他点头微笑,走进豆腐巷。也就是这个时候,百叶洗完澡到阳台上来晒太阳,阳光透进她的浅粉色的薄薄的宽大的衣服,远远地衬出她年轻娇嫩的身躯,她的头发还未干透,花粉般升起的微小的水汽在她的乌黑发亮的头发上浮动。她一眼就看见了楼下经过的年轻人,在这一刹那间,她仿佛一下子见到雪地上的日出,那是她十六年来天天想见到的。一场晶莹粉白的雪下了三天三夜,夜色未褪尽时,鲜红的太阳如溅在蓝绸上的一大团红颜料,并且在边缘发散着淡淡的隐退的水迹。树和屋子在半明半暗中沉浸于暗蓝色的雪景中,隐隐约约的冰凉气息围绕住她。年轻人这时候也恰好回身。我不知道世界上很多事情是不是都这么凑巧。他们眼光一下子就劈面相迎。21余温如诉我的经历告诉我,这种可能性极大。我常常遇上这样的事情,尤其是在我认识徐琳以前。当我感到黄昏的金色流露出柔和的彩韵时,我的眼光就能迎上一个美丽的女孩,于是她微笑一下。而我认识徐琳正是这样的。她站在巨大的霓虹灯下,正歪着头眯着眼望着西边滚圆的美丽夕阳,修长纤细的影子像长发或者长袍一样,拖在身后。我正是这时候感到一种难以言传的温柔的。后来当我不小心踏上她的影子时,很奇妙地,她立刻感觉到了,像被踩着似的突然转过身来,和我恰巧也看过来的眼睛相对。她背后的广告招牌上写着“水仙牌衬衫,国内名牌”。然后,我便邀她去我的乱糟糟的宿舍。而现在,年轻人却只是朝百叶笑一下,转身就走了。他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似乎是那封正紧紧贴在他的脊背上的信,令他不安,尽管信深置于背包中,犹如水仙花芽深藏于球茎中,又似乎有个什么女人在远处轻声地微笑。这在以后的日子里给了他无比的伤感。然而他并不知道二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大胡子遇上了张水仙。张水仙战栗的腰肢在阳光中美丽柔和,她四周两米的空间里一下子弥漫起淡淡的类似干枯的水仙花味的芬芳。那个大胡子在二百米外就感到钟鸣时的震颤,他的每一寸肌肤跳动着仿佛日落时江面上的浮光。这种钟声二十年后当百叶和年轻人相视时又一次轰然而起,在两人空旷的体内惊起山鸟腾跃般的心跳。而我和徐琳却是在微笑时才猛然间听到缓缓传来的厚朴的钟声。年轻人走进豆腐巷,在漫长的甬道中,他感到四周刮来的风。二年轻人寻找张水仙的消息犹如被风刮的枯叶,落得满石溪都22永远的水仙是。他经过豆腐巷四十三号。在那里张水仙曾经和传说中的那个大胡子度过了五年光阴,后来城里有个官员来,带了不少兵,于是张水仙和大胡子就失踪了。听说张水仙本来极不愿意离开,于是大胡子先走了。但风声日紧,张水仙听说她的哥哥也将回到石溪,要强带她去省城里,便也离开石溪,再后来她终究没再见到大胡子。有人说大胡子是被人杀了,离石溪十九公里外有个胡子沟,沟里的每棵树上都有殷红明亮的血迹,一到黄昏便流得满山都是。不知道是什么人杀的,可能是打劫的,可能是债主,也可能是情敌,还可能是不小心摔死的,又或者是自杀,当然,也可能大胡子根本就没有到过胡子沟,血是别人的。但是四十三号房却一下子神秘起来,夜里林伯和赵叔、黄爷都能听见那楼板如牛一般叫唤。我在听了镇里所有人的叙述后,认为张水仙的失踪也许和官员无关。石溪人似乎都对张水仙拒绝同镇长儿子(或者是镇里的任何一个有权有势的年轻人)结合愤愤然,她居然敢要上大胡子,公然在四十三号同居,而且每天夜里都能听到水泡破裂般清脆的接吻声。这情形使我在读鲁迅《伤逝》时倍感亲切。大胡子的影子常常在风中于我的眼前飘忽,他暗淡的眼睛瞪着前方,似乎专注于某个女子,但随后又瞪着另一个方向,他的手不停地把玩着毛笔,桌面上有三管毛笔,他一管接一管地抚摸过去。棕黄的笔管上隐约刻了些字或者画些水仙图案,都相当精致。每当这个时候,我又感到一种无言的沮丧,因为我不能了解大胡子。精彩的神秘的大胡子,他欺骗我们。以后的传说依然很多,张水仙的消息从四面八方云集到石溪。但有一点可以确信,大胡子曾经又回到石溪,他想见张水仙,却落得个怅然而归,留下一封23余温如诉信给看管四十三号房的张水仙的远房表弟。这小伙子原先对张水仙也一往情深,无奈花落水流,只做得个独守空房的伤心人。据说后来他偷看了大胡子的信,看后指着张水仙的床大笑,笑得满地打滚,当天夜里就饮酒过度,一命呜呼。倒是那个大员,确有其人,是新任的石溪镇长,张水仙大哥的留洋同学,访张水仙不得。据说他保存了那封信,以及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另外几样张水仙的东西,包括照片。他日日盼张水仙归来。他似乎向人说起他曾经和张水仙青梅竹马,和大胡子也有交情。年轻人找到老头给他的地址,那是老头的一个表妹家,也就是徐琳的表姑,我是在参加她的葬礼时,从她的遗像里认识她的。徐琳从来没提起过她,直到葬礼前两天才问我去不去,好像邀我去什么游艺场一样。那是个典型的石溪老女人,眼睛里流露的神色似乎是在唠叨什么。她在遗像里一直盯着我看,中间某个时刻,我发现她皱了一下眉,因为那时我正握着徐琳的手。年轻人在老太婆家住下,他忽然感到自己陷入了老头安排下的圈套中。张水仙的传说对他来说非常有趣,而百叶对他的吸引更让他血脉如焚。他常常感到有股力量在推动着他。张水仙无处不在却又永远消失。百叶似乎也有意躲着他。“你一定要把信交给张水仙。”老头毫无表情的脸在夜里出现,他的声音呆板干涩。“张水仙死了,那年淹大水,她的船翻了。”“张水仙在台湾,你不晓得她发迹了吗?”“张水仙上个月才回到胡子沟,有人见到她,都老得不成样子了,听说本来她还要回来卖百货的。”“昨天张水仙的表弟还来我家,他说她在北京外交部当官,听24永远的水仙说是什么司的司长。”“张水仙怕是当姑子去了。”“她在美国,说这事的那人还说,他表妹在美国端盘子的时候遇到的张水仙,因为是老乡,所以还得了张水仙的小费,足足有四百美金呢。”“李镇外有她的坟,跳楼死的,不然就是染花柳病死的,呵呵,她后来在福州当婊子,老了回李镇的。”……年轻人站在四十三号的门前时,总觉得门里头会传出张水仙的诱人的笑声,一种强烈的不安在他的眼皮上跳动。他会看到墙上的野草,看到墙角新鲜的猫屎,以及堆积的一大片干水仙花和一些烂药渣。他的瘦长的影子和他构成指针一般的形体,那是一个钟。尤其是在黄昏时候,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惊叹,那一点一点随着夕阳沉落而拉长的影子,稳重准确地指向四十三号的门,一轮淡蓝色的光晕在黄昏稀薄的金色中圈着年轻人,使他脱离了巷子曲长深幽的背景。年轻人在夜里总能听见四十三号门打开来,有时他能够来得及在窗前看见夜雾中一个袅娜的暗蓝色的身影在青石板路上一闪而逝,雾气中还会残存几缕水仙花香似的药的香味。狗或者猫偶尔在某个角落里呜咽两声。他走到四十三号门前,门上剥落出黄昏被云块侵蚀的痕迹。门后面的风声很大,年轻人便站在门前或者靠着门,细细地听,他想象着张水仙,但百叶的微笑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悸,他总是看到那封信,轻轻巧巧地隔在张水仙和百叶之间。每天早上九点他都要踱到百叶家的门前,静静等一会儿,有时25余温如诉敲门,但没有人在家。这样一连七天。百叶每天夜里都梦见胡子沟的树上落满了雪,洁白的雪上漏出几丛叶子,沾着美丽的殷红的血,大群的鸟在雪地上找食,一个面无表情的年轻人披蓑戴笠,在未散的雾气中背着遥远的无比巨大的太阳,缓缓地前进,他看看路,再走下去。后来她终于等不及了,跑去找年轻人,但是不久,她却在一次深夜独自游泳时陷在沙里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