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权

本书为长篇小说,主要讲述了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和充满改革精神的优秀领导。他出身于基层,数十年来兢兢业业的为人民操劳、工作,在石杨,他带头修路建桥;在沂州,他进行医疗制度改革;在任副省长期间,他亲自调查湖泊污染的源头;在开明,他一上任就着手解决困扰人民多年的城中心拥堵、天池污染等问题。从东海之滨到西南边陲,无不把百姓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他敢于打破常规进行改革,也因此经常被媒体所关注,赢得了群众的尊敬与爱戴。在他的身上,集中体现了一位共产党的风骨与精神!

第一章
实权
大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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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字版图书版权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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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权/大木著.北京:北京中文在线数字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7.2.
CAEBN:7-001-000-60734133-4
分类号:长篇小说 —— 中国 —— 当代 I247.57
互联网出版许可证:新出网证(京)字045号
实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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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木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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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 品 人:童之磊
责任编辑:朱厚权
出版发行:北京中文在线数字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地 址:北京市东城区安定门东大街28号E座9层
邮政编码:100007
网 址:www.chineseall.com
首次发布:2017.2.25
更新时间:2017.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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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质版图书在版编目数据
出版社:群言出版社
ISBN:978-7-8025-6274-5
出版时间:2012.6.1
目 录
第一章 突发事件
第二章 如履薄冰
第三章 媒体登场
第四章 命悬一线
第五章 尘埃落定
第六章 拨云见日
第七章 大展宏图
第八章 大胆地试
第九章 风波再起
第十章 有口皆碑
第十一章 还在争议
第十二章 依依惜别
第十三章 永不停歇
第十四章 温柔风暴
第十五章 别开生面
第十六章 “治湖”“治官”
第十七章 打破规则
第十八章 “海推”“公推”
第十九章 关键时刻
第二十章 白云蓝天
第一章 突发事件

灰霾阴沉的天空纷纷扬扬地飘着雪花,洁白晶莹的雪花落在青石板上久久不愿融化,闪烁着世间罕有的圣洁光芒,青石板也小心翼翼的,生怕弄脏了这上天派来的使者。是啊,这温柔轻盈的雪绒花漫天飞舞,也许这就是瑞雪兆丰年。
天刚亮,他拉开门,一阵寒风伴着米粒样雪花冲了进来,他和往常一样,出了门。并不因为寒风搅着雪而妨碍他兴奋激动的心情。每天早晨他都雷打不动地进行一个小时的锻炼,他依然西装革履,顶着风雪快步沿着街道往前跑。
回到招待所,一个人匆匆吃了早饭,依旧步行去办公室。刚出了门,突然觉得今天似乎与往常有些异常,这种异常是从他心里产生的。今天是什么日子?哦!他的心一阵激动,四年前的今天,天气也是这样的寒冷,他在市委领导的陪同下来到石杨县,他从皇朴人的手里接过了石杨县县委书记的接力棒。不过与皇朴人不同的是,他冠以沂州市市委常委、副市长的更高头衔兼任石杨县县委书记。四年来他经历的事情太多了,甚至是旷世未闻的惊天大事。如今石杨县这条狭窄的街早已面目全非,整个县城已经焕然一新。四年,在历史长河里实在太短暂了,可是对于一个人来说,却是一个漫长的岁月,虽然他屡屡遭遇到大小媒体的轰炸,或者说如同攻击,他也多少次如同行走在刀尖上,但是他的心里是坦荡的,他始终认为他问心无愧,尤其是没有愧对石杨县一百七十多万老百姓。
这条太熟悉的街道,他每天都匆匆而出,又匆匆而归,但今天,他总是觉得有点特别。这个值得纪念而又不平常的日子和他的生日,和他入党的时间,以及参加工作的日子都有不同的纪念意义。然而,他只能将其埋藏在自己的心中。雪还在下,天地间一片白茫茫,他的头脑思绪翻腾,好像纷纷扬扬的雪片与他没有什么关系。
“裘书记,快上车,雪下得这么大。”他一抬头,见是司机小朱。
岁月向人类宣布二十世纪已经逝去,全世界六十七亿双手共同翻开历史的新篇章——二十一世纪,许多美好的憧憬在人们心中升腾着。我们无须用那聒噪的言语去叙述往事的艰辛和苦难,我们开始沿着主人公裘耀和的足迹,追寻他人生的轨迹。
我们的主人公裘耀和经历四年惊心动魄的改革历程,对他的褒贬无须作出什么结论性的评判,应该说,最有说服力的是石杨县一百七十万人民群众,是石杨县生机盎然的二千多平方公里的大地。
元旦过后就是春节,世纪之交的重大时刻给历史刻下深深的烙印,而对于每一个人,依然是那么平常。
然而,新世纪的第一个新年刚过,在石杨二千二百多平方公里土地上,“忽如一夜春风来”,谁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又是从何人嘴里传出来一个令全县一百七十多万人亦喜亦忧的消息——县委书记裘耀和要调走了,升官了!
升官,对于官场上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令人兴奋的,应该说,裘耀和也不例外。实事求是地讲,作为裘耀和,不仅没有任何领导向他透露半点信息,而他自己还没来得及想这样一个严肃的问题。他太清楚了,他到石杨四年来,无论是全县的经济建设,还是综合治理,到反腐败,都取得了不小的成绩,可是他屡屡被媒体曝光,甚至轰炸,尤其是影响力极大的国家级重要媒体。这对他的负面影响,甚至对于石杨县来说,都是前所未有的。对于这样一个被推到风口浪尖的备受争议的基层县官,在这样的时刻,哪一个上级领导会提议提拔他这样一个干部呢?
石杨县的历史上到底换过多少任县委书记,自有史载,可是这和全县一百七十万老百姓有什么关系呢?然而,“一夜春风”的消息不胫而走,不仅是四套班子成员都关注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信息,乡镇、县直机关领导以至全体干部也都关注着这件事。裘耀和升迁成了茶余饭后的议题,就连普通农民也说不清为什么如此关注县委书记的升迁,有的人甚至不惜花费对他来说昂贵的电话费,专程告诉远在百里、千里之外打工的亲人。
这个消息的到来,令裘耀和有些措手不及,不过他很快就平静下来了。
新世纪的第一个夏天伴随着裘耀和升迁的消息从冬天延续到春天,又从春天带到炎热的夏天。石杨县人民没有因为季节的变化、气温的上升而忘记了县委书记裘耀和在石杨这块二千多平方公里的大地上的激进改革手段,他惩治腐败、集资修路、干部“公推公选”等等,是大搞政绩工程,还是颠覆了传统的经济发展思路,不仅引起全国轰动,而且还引起了全社会两种截然对立的争论。
对于这样一个矛盾而又颇受争议的人物,他置身于官场当中,和当今中国千百万官员一样,时时刻刻都在为自己的升迁而奋斗、拼搏。而绝大多数官员只盼望在自己执政期间多出政绩,多出成果,千方百计地掩饰自己的缺点、错误,以及工作中的失误,希望各种媒体都从正面关注他,然而,裘耀和却是一个另类。他的做法引来了大小报纸的褒奖和批评,甚至国家最高媒体都不止一次指责、批评过他。对于这样一个领导干部的升迁不仅石杨县一百七十多万人民在关注着他,那些屡屡批评他的媒体当然也不会放过他。
2000年夏天,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天气酷热,火辣辣的阳光晒得柏油路上的温度急剧升高,田野里的玉米叶子全都软软地挂了下来。天气预报气温39℃,可室外的柏油马路上少说也有五六十度。在这样的高温下,人们尽量躲在屋子里,手里不停地扇着扇子。
在石杨县城的大街上,在火辣辣的阳光下,裘耀和大步流星地走在一群人最前面,后面跟着一群似乎有些疲惫吃力的官员,有的人不停地抹着脸上那雨水般的汗水。奇怪,这家伙早已被媒体称为“酷吏”,怎么不酷?他一上任就让开会迟到的副县长站在门口听会;让不在办公室的乡长用办公室的座机往他的手机上打电话;在原县委、县政府的领导班子里一下子就揪出七个腐败分子;还让拿财政工资的干部每月扣工资百分之十用来修路……

裘耀和率领一班官员匆匆走在烈日下,这时,他手里的手机响了。
这个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县委书记,居然下令向社会公布全县副科级以上领导干部的手机和办公电话,这是史无前例的。过去,各领导干部的电话都是保密的,只能在一定范围内由一部分有一定职务的人知道,他的做法同样引来种种不同的声音。从那开始,他就没有一天夜里睡过整整三个小时的觉。只要走在外面,他几乎都是把手机握在手里的,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此刻,裘耀和一边迈着大步,一边接通了手机。
“喂,请问……”
“裘书记……”这声音有些颤抖,有几分惊慌,“裘书记,不……不好了……”
其实,此刻裘耀和还没有辨别出这个奇怪的声音是谁的。当然,裘耀和无论有多大的本领也不可能把全县一百七十多万人口每个人的声音都辨得那么清楚的。但凡是向他告状、反映情况的电话都不会是像这样的声音,这个男子的声音像是大难临头,又像惊恐万状。
“怎么啦!”裘耀和说,“慢慢说,你是谁?”
“裘书记,我是长坝乡党委副书记章乔宣……”电话没声音了,裘耀和感觉到对方并没有挂断电话,而且听得出对方的环境一片吵闹。
“怎么不说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裘耀和急了,他并没因为接电话而放慢脚步,依然疾步地走在一群官员的最前面,裘耀和还是那么沉着镇静。是啊,面对一百七十多万人口,每时每刻都面临种种意想不到的事,冷静意味着一个领导干部的成熟。他往旁边让了两步,脚下像踩在海绵上,夏天的太阳照射了一天,高温下的柏油路晒得滚烫而柔软。他把手机换到左手,右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
“裘书记,不好了,”章乔宣像是哭着说,“出事了,出人命了……”
“什么什么什么!”裘耀和一改往日的沉着和镇静,一边急切地问一边靠向路边停了下来。高温和这个令他焦灼的电话,把他置于蒸笼中一样。他的头上,脸上,身上,像刚从水中冒出来似的。
而此时,跟在他后面的那些县四套班子领导、乡镇党委书记、县部委办局负责人,大家几乎不约而同地朝裘耀和看了一眼,并没有停住脚步,仍然冒着酷暑,向既定目标走去。
裘耀和接完了电话,快步向人群赶上去,谁也不知道裘耀和接了一个什么样的电话,但无论从他的脸上,还是从他的脚步上,细心的人都能够感觉到他有些反常。裘耀和很快来到汪益鹤旁边,汪益鹤刚刚由县委常委、县纪委书记改任县委副书记。
“老汪,过来一下。”裘耀和低声说。
汪益鹤跟在裘耀和身后,来到路边。凭汪益鹤这两年对裘耀和的了解,刚才的那个电话一定是一个不寻常的电话,否则裘耀和不会这样急着把他拉到路边,何况头上的烈日晒得大家有些晕头转向。
裘耀和停了下来,脸色严峻,目不转睛地盯着汪益鹤。
“老汪,长坝乡出事了,我本应当赶过去的,但是,下午的会议我还有一个重要的总结。所以……”
“好,我马上赶过去,有什么情况,我会随时向你汇报的。”
这时,裘耀和才把长坝乡发生的事扼要地向汪益鹤勾勒了一下。随后又说:“你先去吧,现在长坝乡的书记周勤伦和顾同江还不知道,我马上通知他们。”
汪益鹤看了一眼裘耀和,觉得他被高温蒸红的脸上泉涌般的汗水没能掩盖他内心的紧张。这种现象让汪益鹤感到情况的严重。在他和裘耀和搭班子的几年里这是从没有过的现象。但是,他并不了解裘耀和,他看到的只是他的表象,他怎么可能看清他的实质呢!裘耀和由省级机关的一名处长。出任新建立的沂州市市委常委、副市长,这为他架起了通往官场大道的舷梯,只要他平稳地踏着舷梯,慢慢地稳稳地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蹬,那一定是一个令人想往羡慕的未来。可是他却主动请求到这个多年来被省市领导都视为老大难的石杨县兼县委书记。这等于自己接过了这个烫手的山芋。许多朋友甚至领导对他的这个莫名其妙的选择不理解。然而他还是从那个舷梯,让许多官员恐惧而提心掉胆地下了一级台阶。
汪益鹤离开了,裘耀和的心脏激烈地跳动起来,或者说,他的灵魂跑在汪益鹤的前面。他知道,长坝乡上河村此时此刻那血惺的场面,悲惨而凄凉,老百姓的哭声、骂声把烈日的阳光遮住,泪水变成倾盆大雨在流淌。他这个县委书记的命运正和这些呼天抢地的骂声、哭声联系在一起。
向农民征收提留款,这是那个时代的敏感话题,村一级向农民收取公积金、公益金和管理费以及其他一些费用也就成了相当长时间里的干群之间的争论焦点,也是乡村干部和农民无法解决和调和的矛盾,这不能不说有着时代的局限和烙印。这天上午,长坝乡这个乡村小镇同样如同一个蒸笼,地上蒸出一种怪味,像火药味,又像酸臭味。田野里被太阳烤得冒烟,干燥而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一个个死气沉沉的村庄。
烈日当头,乡党委副书记章乔宣正犹豫着,该不该到村里去看看。他身穿汗衫,短裤头,手里的芭蕉扇不停地摇着。
“章书记——”
章乔宣一抬头,见上河村村委主任桑玉田的自行车已经冲到他的宿舍门口。抬头一看,只见桑玉田的大平头上湿淋淋的,汗水从他的毛孔穿过粗壮而坚硬的短发,又从发尖滴了下来。圆领汗衫被汗水浸湿后粘在身上,透出黝黑的皮肤。“老桑——”章乔宣一边退到屋里,一边把手里的芭蕉扇递给桑玉田。桑玉田没有接过芭蕉扇,从宽大的短裤口袋里掏出香烟,用那湿淋淋的手指抽出一支烟,章乔宣摆着手说:“老桑啊,你还嫌温度不够啊,还要点火加温?”桑玉田还是把一支烟塞到章乔宣的手里,说:“我啊,天气越热我越要抽,管他呢,不抽不舒服。”桑玉田要给章乔宣点烟,章乔宣只摆手。
“章书记,我还怕你走了呢,碰不上你。”桑玉田说着,扔掉大半戳香烟,蹿出屋,把头伸到水笼头下,冲了一会儿头,又转过脸,张开嘴咕噜咕噜地喝了半天。桑玉田像水鬼似的又站在门空里,说:“走啊,章书记,我知道你怕热,农村比你们这乡政府凉快多了,今天中午不喝辣酒,喝啤酒好吧!”“走!”章乔宣戴上草帽,推出自行车。
“章书记,刘以松拖欠提留款,仗着他几个儿子的野性,坚决不配合村里工作。”桑玉田跟在章乔宣身边说。
“刘以松家是不是交不起提留款?”章乔宣问。
“交不交得起都得交,他不交,那么多农民都攀着他,今天必须剃他的头。”桑玉田说,“所以我怕你有别的事,亲自来请你去坐镇。”
章乔宣不再说话,跳上自行车,顶着烈日,出了乡政府大门,向东驶去。

关于刘以松和村里的矛盾,章乔宣早有耳闻,他一边用力踩着自行车,头脑中一边想,他这个乡党委副书记多少也是一个副科级干部,却要亲自催农民交提留款,这样酷热的天气,他真的不想出门,可是偏偏村委主任上了门,他觉得有些身不由己。
到了村委会,桑玉田早已跳下自行车,把自行车支在大柳树下,又接过章乔宣的自行车。还没进门,桑玉田就大声吆喝给章书记打水。章乔宣洗了一把脸,桑玉田说:“章书记,你就坐在村委会办公室里,有你在,我们就信心百倍了。”桑玉田让站在一旁的青年给章书记切西瓜,指指凳子说:“章书记,你在这儿凉快凉快,我们现在就去了,有什么情况随时向你汇报。”
桑玉田走到门口,章乔宣喊道:“注意方法啊!”
出了村委会,几个青年迎了上来,桑玉田说:“走!”
刘以松家离村委会不过几百米路,自行车还没放开,只见在一片有气无力的被晒得低下头的玉米田里躺着一个萧索的村庄,一眼看去,不见一个人。
刘以松一看桑玉田带来了那么多人,满脸怒气,他虽然感觉到今天来者不善,可他知道,这些村干部也是得罪不起的,就想逃之夭夭。
桑玉田让人拦住刘以松,三句话没说,就吵了起来。话不投机半句多,当桑玉田提出让刘以松交提留款时,刘以松不仅提出村里所收提留款不合理,还拂袖欲要离去。桑玉田手一挥,旁边蹿上几个年轻人,气势汹汹地拦住刘以松,双方很快就剑拔弩张,你一言我人语地大吵起来。
“你们要干什么?”刘以松知道自己寡不敌众,大喝一声准备撤退。
“想跑?你能跑得了吗?”
“让开!”刘以松推开拦在他前面的青年。
“动手了?来!”高个子青年一把抓住刘以松的胳膊,一脚踢在刘以松的右腿上。
刘以松踉跄了一下,稍作犹豫,一股怒火直冲头顶,力大无比的刘以松把那个青年撞倒在地。
刘以松的大儿子刘士军闻知村里来了那么多人到父亲家,一头火气往家奔。刚到父亲的屋后,从树丛里蹿出几个人,村委会副主任顾大新等三人拦住刘士军。刘士军感到事情不妙,回头往玉米地里跑,却被赶来的另一个大个子拉了回去。双方一句话也没说,便打了起来。刘士军势单力薄,一边应付着一边大声呼救。刘以松听到儿子的喊声,弃下桑玉田,不顾一切地冲出家门。守在门外的村通讯员黄生凌一看刘以松冲出家门,迎着刘以松挥起手中的木棍就打,两人扭成一团,厮打起来。
刘以松的二儿子刘士伍得知父亲遭到乡村干部围攻,知道今天村干部有备而来,可他已无路可退,急忙赶来救援。可在半路上被村会计洪中流、民兵营长周良中截住。刘士伍满头怒火,又年轻气盛,虽然寡不敌众,但他拼死反抗。
桑玉田一看,刘家来势汹汹,不去想后果,一心要让刘家父子俯首归降,于是用手机向留守在村委会的支书张连华汇报,说:“张书记,刘家父子动手了,快派人来!”张连华立即派朱从生和朱从礼兄弟以及刘达明等多人赶去刘以松家。
刘以松拼出全身力气,抓住黄生凌手中的木棍,刘士军虽然知道今天凶多吉少,自己平日在村里被称作大力士,可是好汉不敌双拳,何况现在四五个年轻人对付他一个,但他使出平日学来的那点功夫,右腿一别,把那个青年放倒在地,随后扑到地上青年的身上,双手扼住他的脖子。
朱从生等七人在村支书张连华的指使下,赶来支援。途中每人带上一根木棍。路上看到刘士军双手死死掐住那青年的喉咙,朱从生兄弟俩对准刘士军挥棍乱打,刘士军已身有重伤,突然乱棍朝他打来,便放开地上的青年,回头拼死抓住朱从礼的木棍,企图反抗,此时,其他几人蜂拥而上,一阵棍棒向刘士军打过来。
身处绝境中的刘以松还不知道儿子刘士军已被众人打倒,但他清楚,今天的这场斗殴已经不是往日村民之间的矛盾,而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于是刘以松决定拼出自己的一条命也要救出两个儿子。
乡党委副书记章乔宣虽然对刘以松家不肯交提留款一事感到气愤,今天来上河村坐镇,可他并不曾想到刘以松和村干部积怨那么深。当他得知村支书张连华和村委主任桑玉田似乎早有准备要报复刘以松一家时,不知为何,他的头脑突然冷静下来,今天真的发生了人命案,他这个乡党委副书记岂能脱得了干系!正当章乔宣焦急万分时,一个青年慌慌张张来找张连华。章乔宣一看这青年满脸杀气,两眼红红的,已知大事不妙,没等这青年说话,睁大双眼说:“怎么了,快说?”“章书记……刘士伍和刘以松都已受伤被擒,刘士军已经没气了!”章乔宣全身不寒而栗,一把抓住青年的肩膀,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人死了没有?”青年点点头,说:“死了,太过瘾了!”章乔宣惊恐万状,骂道:“混蛋,谁让你们把人打死了!”章乔宣来不及骑自行车,箭一般向那片玉米地里奔去。赶到现场时,见刘士军已全身是血,不省人事,躺在滚烫的黄土地上。章乔宣顿时慌了手脚,六神无主,来不及追究责任,立即指挥众人把刘士军抬到乡医院。
可是,一切都为时晚矣。人死了不能复生,大错已经铸成,章乔宣心中早已有数,人已经被打成这样,怕是凶多吉少。章乔宣丢了魂似的抓住医生的手,医生摇着头说人早已死了,还抢救什么!
章乔宣从未经历过这样重大的事件,一时乱了方寸。眼下,乡党委书记和乡长都不在家,他现在成了乡里的当家人,他自然知道,只要人没死,一切都好说,而现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打死了,其后果是什么,他岂能想不到!
章乔宣先给乡党委书周勤伦和乡长顾同江打电话,然而,偏偏他们的电话都打不通,情急之下,一时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就给县委书记裘耀和打了手机。

汪益鹤领了裘耀和的命令之后,还不知道长坝乡的事情严重到何种程度。但凭他多年的工作经历和政治嗅觉。他隐隐地感觉到,这起农民之间的斗殴事件不比平常。他的第一感觉是从裘耀和的眼睛里发现的。平时的裘耀和,无论碰到什么事,就连国家电视台指名道姓地批评他,他的目光里总是闪着自信和傲慢。然而,在刚才那一刻,却看到裘耀和的目光里透出几分惊恐和慌乱。
汪益鹤大步向办公室走去,不,准确地说,他是跑步的。他一边跑一边给司机打电话,随后又给章乔宣打了手机。当他问起被打的人现在怎么样时,对方半天没说话,接着传来几声沙哑的叹息。
汪益鹤冲进办公室,拿起办公桌上的手提包,此刻的他早已大汗淋漓,像刚从水里爬出来一样。
司机一看他这个样子,只问了一声:“汪书记,你……”
没等司机小吴说完,汪益鹤上了车,门还没关好就说:“快,去长坝乡,越快越好!”
尽管汪益鹤还不了解事情发生的详细经过,但是他知道,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打死了,这就是天大的事,无论乡村干部有一千条一万条理由,都没有任何理由,政治和影响可不听什么理由。坐在轿车里的汪益鹤真的心急如焚,他担心死者家里一时冲动把事情闹得更大,万一再发生什么暴力事件,那可不得了。于是他给县公安局局长王光明打了电话,简单说了长坝乡发生的事,要求王光明马上带人赶到长坝乡,还指示王光明立即通知长坝乡派出所,先把几个打死人的嫌疑人抓起来再说。
王光明说还不知道事情的原委,怎么能先抓人呢?汪益鹤吼了起来:“王局长,为了平息事态,为了不出乱子,你必须这样做!这是裘书记的意见!”
让汪益鹤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车子刚进村,村口已经人山人海,轿车还没停稳,与其说汪益鹤是自己下车的,还不如说是被群众拖出来的。
偏偏在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汪益鹤的心脏快要炸开似的,手机的响声像哀叫,像嚎哭,他不想接这个电话,想把手机摔碎。他抓着手机的手筛糠似的抖着。可当他瞟见手机上的号码时,他突然镇静了下来。
“裘书记……”
“老汪,你在哪里?”这是裘耀和的声音,“情况怎么样?”
“裘书记,我……”汪益鹤没有说下去。
“老汪,一定要稳住局面,我马上就到了。”裘耀和的声音那么沉重,“你告诉我,到底人死了没有?”
汪益鹤点着头,有气无力地说:“死了,死了!”
汪益鹤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大事,他虽然出生在农村,虽然高中毕业未考取大学,可是他后来当了兵,提了干,都是一帆风顺的。没有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直到转业了,都是事事顺心,至于死人,他平生见到的是第一次,而且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打死了!死人,这个可怕的现实,他从没研究过这两个字的深刻含意。现在他才清楚,人死了,就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他小的时候,听说人死了要埋在地下,而现在人死了是要烧掉的,一个好端端的人,推进炉子里,变成一缕青烟,这是多么可怕而又悲惨的事啊!一阵可怕的思绪之后,他终于抬起头,举目四望。啊,这是什么地方?眼前所有的面孔都是陌生的,不,岂止是陌生,个个脸上都杀气腾腾、怒不可遏,咒骂的、喊冤的、诉苦的,还有呼天哭地的。一时间他真的有些手足无措,六神无主了。
不要说乡干部,连村干部的影子都见不着,汪益鹤知道,此时此刻,他这个县委副书记连一文钱也不值了。
汪益鹤像是被定住了,悲伤而苦涩的浪头一个接着一个冲击着他。在这段时间里他好像什么也没想,脑子里一片空白,甚至他以为,说不定一时冲动的群众会骂他,或者对他拳脚相加。他想,如果真的是那样,他也绝对毫无怨言,老百姓心中有气、有怨,何况死了人!拿他出出气,发泄发泄心头的火,难道过分了吗!他觉得一点也不为过。
然而,不知道过了多久,除了那些听不清的怨恨和分不清的哭诉,却没有任何人动他一根毫毛。
经过不知道多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汪益鹤抬起头,他也不知道为何找不到一句适当的语言,面对着黑压压的人群,面对着无辜的男女老少,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乡亲们!”汪益鹤觉得自己的声音不仅在颤抖,而且沙哑。他弯下腰,这时他才感觉到,自己是在向人群深深地鞠躬。
“裘书记来了!”不知道是谁叫了起来,无数双眼睛穿过悲愤而拥挤的人群,汪益鹤并没有听到这声音。他的头脑里还在想着如何应对这场无法估量后果的打死人事件。
“老汪……”裘耀和是怎么出现在汪益鹤身边的,汪益鹤一点也不知道,见到裘耀和,他突然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减轻了许多,甚至觉得自己不再孤独,不再害怕。
“裘书记啊!老百姓都说你是青天,你要给我们做主啊……”
“他就是县委裘书记,他就是裘耀和?”
“就是他把原来以皇朴人为首的县委县政府一帮腐败分子揪出来的?”
裘耀和看了看围得一层又一层的农民,除了悲伤的目光,更多的是气愤。他没有像汪益鹤那样手足无措,目光在无数双惊恐的脸上慢慢移动,脸上严峻得让人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他突然停住了,收回目光,大声说:“乡亲们,我就是裘耀和,我是一个失职的县委书记,请乡亲们相信我,我一定会把这件事处理得让你们满意的。”

裘耀和就这样走着,只是他的脚步比平时慢多了,往日他总是独自一人走在众人的前面,没有人能够赶上他的脚步。现在他目视前方,脚下的步子沉重而缓慢。汪益鹤跟在他的身后,奇怪的是刚才混乱的场面,渐渐地平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裘耀和的身上。这时,眼前出现那么多头上戴着白色孝帽,身披白布的农民。顿时,那些悲惨的骂声、哭声、叫声直冲他的耳朵,悲伤的场面让裘耀和有些吃惊,自然他也是第一次处理如此棘手的大事。他看看这些向他哭诉的人们,哭声震得脚下有些晃动,场面异常紧张悲凉。好像一枚炸弹,一触即发。裘耀和突然觉得凉凉的液体从鼻翼两旁流了下来,到嘴角时,他觉得有些苦涩。他感到自己身上有多么重的担子啊!群众的情绪亟待稳定,死者的亲人等待他的安抚,县委、县政府的委托要他去实施。甚至想到临上任时市委书记郭玉顺对他的嘱托:“搞好这么大一个县,不单单是经济要上去,干群关系、群众利益……”想到这里,他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他的心脏就是不听他的指挥,像脱了缰的野马一样狂奔着。
裘耀和弯下腰,这个九十度的深躬太长,太久。汪益鹤如同木偶一样,跟着裘耀和弯下腰,哭声更响了,不仅仅是那些身披白布的家人,全场都在嚎哭,抽泣……裘耀和终于抬起身子,一步一步往前走。这样一来,把在场的那么多群众都弄糊涂了。
此时,章乔宣还心急火燎地在乡政府办公室坐等汪副书记。他连一点儿主张都没有了,盼望着汪副书记马上出现在现场,为这场无法挽回的灾难力挽狂澜。除此之外,他还害怕意外的情况发生,激动气愤的刘家人或者群众如果有什么过激行动,谁也控制不了。
现场没有见到乡干部,裘耀和极为恼火。大声命令道:“老汪,乡里的干部都到哪里去了?你去——”他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凭他的感觉,汪益鹤作为县委副书记,他应该理解他的意图。
汪益鹤点点头,迅速转过身,大步来到轿车旁,他没有上车的意思,对司机说:“走,跟我走!”
司机小吴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汪副书记。意思是说车子怎么办。汪益鹤摆摆手,继续往前走,正在这时,汪益鹤一抬头,见章乔宣出现在他面前。他耷拉着脑袋,有点像霜打的茄子。
“汪书记,你……”
汪益鹤表情十分严峻,一边走一边说:“乔宣同志啊,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吗?你把县委、县政府,把裘书记搞得多被动啊?”
“汪书记,我也没想到……”他低下头,满脸沮丧。
“现在不说这个,走!”
章乔宣不知道汪书记要做什么,一只手弯曲着,希望有一根棍子,帮助他支撑着身体,他吃力地跟在汪益鹤后面。
“你赶快去,先买点黑布,做几个黑纱,再买两个花圈,不,买三个,我马上就到。”汪益鹤说。
三个花圈的上联写着:“沉痛哀悼刘士军同志”。下联分别落款为:“中共石杨县委、县政府敬挽!”“石杨县委裘耀和敬挽!”以及“石杨县委汪益鹤敬挽!”。
最后汪益鹤又取出自己的农行卡,来到农业银行营业处,取出一千元钱。
汪益鹤一回头,见章乔宣木偶样地远远看着他,像是吓傻了,汪益鹤说:“把乡政府在家的人都叫上,跟我一起走。”
刚走了几步汪益鹤回过头,说:“老章,你赶快先去,跑步!”说着指指黑纱,“找到裘书记,把这个给他,告诉他,我们马上就赶到。”
以汪益鹤为首的一支吊唁队伍往前走去。他们个个右臂戴上黑纱,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人人脸上都挂着悲伤,在热气蒸腾的高温下,个个汗流满面,他们抬着三个花圈,在那么多奇怪的目光中往前走去。
章乔宣找到裘耀和,几个身披白布的女人正跪在他面前,章乔宣看看裘耀和,正要说话,裘耀和看都没看他一眼,摆摆手。
“裘书记啊!老百姓都说你是青天,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裘书记,你说,是不是血债要用血来还?”
裘耀和蹲下去,拉着两个女人,说:“你们快起来,眼下要解决的问题是大家都必须冷静下来,你们看天气这么热。”
农民们并没有阻止汪益鹤,也没有为难他们,甚至自行让开一条道。尽管群众对他们还充满敌意,尽管村民们还准备进行一次血战,但是,当他们看到这样一支怀着沉痛心情前来吊唁的县乡领导,顿时静了下来,被眼前的真诚感动了。
汪益鹤到了裘耀和身边,正要说话,裘耀和站了起来,司机把黑纱戴到他的右臂上。他默默地走在汪益鹤的前面。
这支吊唁队伍默默地来到刘以松家,正房是三间普通的红瓦平房,右面两间灶屋,院墙有些破损。院内外到处围满了人,院门敞开着,到处挂起了白布,哭声震天,场面悲伤而杂乱。冰冷的白色幔布在热气蒸腾的晚风中摇晃着,似乎向来人诉说死者灵魂的愤怒和冤屈。到了院门口,裘耀和第一个进了门,突然一个男子挡住了汪益鹤。章乔宣赶快跑过来,还没说话,就被几个头戴白布的人揪住衣领,拖到一边,推来搡去。章乔宣缩着头,一言不发。
裘耀和是处理过大事,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然而,这样的事摆在面前,多少让他有些措手不及,甚至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他知道,无论如何都必须稳住局面,要稳住局面,必须尽快疏散群众,安抚死者家人。他知道,刘士军的尸体此刻一定就放在院子里,村民们的情绪完全可以理解。他更清楚,刘以松并非是不讲道理的人,他们怨恨乡村干部是可以理解的,他甚至觉得章乔宣挨了拳脚多少也会长点记性。
“乡亲们,请大家允许我们进院子,让我们向不幸而去的刘士军鞠个躬!”裘耀和的声音悲凉而坚定。
第二章 如履薄冰

这时,站在大门旁边的两个青年退到一旁,汪益鹤低头进了院子。一行乡村干部也跟着进到院子里。院子的正中摆着一扇门板,上面躺着一具尸体,浑身是血,两眼睁得圆圆的,让人感到十分恐惧。不用说,这就是死者刘士军。死者头向里,后面搭起一个架子,上面挂着刘士军的遗像,遗像下面白纸黑字写着一个大大的“冤”字。
跪在尸体旁边的女人头发散乱,呼天哭地,两个孩子哭喊着搂着女人,随着女人和孩子的哭声,周围的人都低下头,流下了同情和悲伤的泪水。
裘耀和在死者的脚前站了下来,汪益鹤来到裘耀和的身边,乡村干部也都自觉站在裘耀和和汪益鹤的身后。他们站在死者面前,默默地看着刘士军的遗像,在裘耀和弯下腰的同时,汪益鹤以及身后的乡村干部也都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这时,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在两个青年的搀扶下,来到裘耀和面前。其实,不需要任何人的介绍,裘耀和已经清楚,此人必定是这场悲剧的主要人物——刘以松。
裘耀和伸出双手,一边握着对方的手一边说:“您是……”
“我就是刘士军的父亲刘以松。”
“对不起,刘以松同志,对不起,我们向你和你的全家赔罪!”
“自古以来,杀人者偿命!”刘以松瞪着两眼,他的目光里流泻出悲痛和仇恨。
“这是毫无疑问的。”裘耀和说,“我们在得到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就打电话给县公安局长王光明,让他立即把肇事者、打人凶手全部抓起来。刘以松同志,请你相信县委、县政府,相信我裘耀和一定会按法律办事的。”
“这回我也不怕你们官官相护,反正我儿子已经被打死了,我砸锅卖铁,也要把我儿子的尸体抬到北京,北京要是也不管了,我们全家就死在天安门前。”刘以松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裘耀和说:“刘以松同志,你看,县委两个正副书记都来了,就是要处理好这件事。我们一定会把这件事处理得让你们满意的,请你相信我们。”
“那我就等着!”
说完,刘以松转身走了,裘耀和和汪益鹤被晾在睽睽众目之下。
这时,乡党委书记周勤伦、乡长顾同江也从县里赶回来了。
周勤伦和顾同江只是朝裘耀和、汪益鹤点点头,便站在死者面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迎接这两个乡里当家人的只有凄凉悲愤的哭声,没有人理会他们。
周勤伦来到裘耀和面前说:“裘书记,你和汪书记先到乡里去吧!现在他们都在气头上,怕是也没了主心骨,再说,我们也得商量一下。”
裘耀和抬起头,说:“这样,老顾,你留在这里。你的任务是稳定局势,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要冷静,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无论如何再也不能出什么岔子了。”说着,从口袋里取出一千元钱,交到顾同江手里,又指指坐在地上痛哭的女人。汪益鹤也拿出一千元,交给顾同江。顾同江说:“裘书记,你放心,我一定会稳住局面的。”
“走,咱们商量一下。”裘耀和头也没回,大步走了。
“益鹤、勤伦同志啊,你们是怎么想的,我到石杨四年多,碰上第一个棘手问题,这不仅仅是死了人的问题,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们乡村干部糊涂到了这种程度,这是群众斗殴还是什么,关键是对这起事件的定性问题,如果说仅仅是因为村干部和村民之间的历史积怨,而引发的矛盾,相互动了手,打死了人,那是个人恩怨,属于普通的刑事案件。如果定性为农民负担问题,特别是违规加重农民负担,真的是乡村干部带人打死了农民,那后果就相当严重了,要上纲上线的,恐怕……”裘耀和没有说下去,但当场个个都瞪大了眼睛,才恍然大悟,顿时毛骨悚然。
自从听到上河村刘士军被村干部们打死这个惊天的消息,周勤伦觉得死人的事就发生在长坝乡,他是乡党委书记,自然是罪责难逃的。尽管他们在为此事惊恐万状,尽管他也身在官场,他也许还没有来得及想得那么深,那么远,裘耀和的一席话,把大家都推到悬崖边上了。周勤伦低着头,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若真的是那样,第一个被推上审判台的必然是他这个乡党委书记。他一言未发,一动不动,像钉子钉在那里。他自然知道问题的严重性,省里刚刚下发了8号文件,文件的标题就是《关于做好减轻农民负担工作的意见》,文件中还特别强调,因涉及农民负担引发伤人、死人严重恶性事件的地方,县(市)党政主要领导要向省委、省政府做出深刻检查,并且承担相应的领导责任。周勤伦不明白,章乔宣作为乡党委副书记,为什么偏偏要选择他和顾乡长都去县里开会时去上河村催交提留款。现在人被打死了,他能把这样大的事推给一个副书记吗?虽然裘耀和告诉他这个消息时,没有把事情说得那么可怕,那么严重,可是他哪里还能有心开会。刚才到了现场,让他魂飞魄散。看到村民们的激愤情绪,他虽然没来得及去认真想这些政治上的重大影响,可他在偶尔的一瞬间自然想到,上河村的这起事件也许将断送了他的仕途生涯。他这个后备副县长的后备干部也就完蛋了。
裘耀和头上的汗珠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他的心脏在疯狂地跳动。在他四年县委书记的生涯中,他的心情从没这样沉重过,那次尹西镇在拆房时也死了人,可那与农民负担没有任何关系,然而这次完全不同。凭他的经验,凭他对政治的敏感,如果上河村这起打死人的事件真的被定性为乡村干部加重农民负担,违规征收提留款,其后果的严重性,他的心里清楚的很。不仅是乡党委主要负责人,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甚至市委主要领导都将从此结束了仕途生涯。这几年,裘耀和虽然逃过了媒体一次又一次的密集轰炸,恐怕这一次是在劫难逃了。岂止是酷吏和青天的争议!

天已经渐渐地昏暗下来,裘耀和沉默了很久,汪益鹤不时地看看他,时而和周勤伦交换一下目光。裘耀和不说话,室内的空气快让人窒息。终于裘耀和来到他俩面前,从桌子上拿起香烟。汪益鹤奇怪了,裘耀和在任何场合下从没抽过烟,而且不只一次讲过,任何会议、办公室,一切公共场合都不准抽烟。裘耀和抽出一支烟,周勤伦急忙要给他点香烟,他却把一支香烟拧碎了。他说:“你们怎么不说话,怎么办?”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如同一口大锅罩在头顶上,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周勤伦看着手表,小声说:“裘书记,还是吃点东西吧,晚饭时间早已过了。”
裘耀和出了门,天已经黑了,一丝风也没有,暴晒了一天的土地,热气不断蒸烤着人们,谁也不知道裘耀和是什么意思,没有人再接过吃晚饭的话题。裘耀和突然说:“老汪,你和勤伦去刘以松家看看,我马上去市里,市委领导让我在晚上十点钟之前赶去向市委、市政府汇报。”
汪益鹤说:“事情的经过已经基本清楚,乡党委书记、乡长昨天去县里开会,今天上午村委主任桑玉田来找章乔宣去村里催交提留款,章乔宣坐在村委会办公室,谁知桑玉田早有准备。”汪益鹤停了停又说:“现在村里的主要干部已经被拘留,只有一个村委副主任一大早去县城,没有参与此事,从这个副主任和相关人员那里了解到这样一个细节,刘家多年和村干部存有积怨,刘以松和四个儿子力大身强,一般人都不是他们的对手,矛盾的焦点是刘家违反计划生育政策,曾因打伤村干部而被拘留。村干部和刘家的矛盾已不是一天了。”
裘耀和匆匆地走了。
此时,刘以松同样在研究对策。为了防止儿子尸体在高温下变质,已经买了一台冰柜,把儿子的尸体保存在冰柜里,并且组织人员轮流值班,防止发生抢尸体的意外。
刘以松商量的另外一个关键问题则是乡村干部为了增加农民负担,有组织、有准备地上门征收税费,甚至事先有充分准备要和他们进行武力冲突。而且列举了村干部组织哪些人对付大儿子刘士军,哪些人对付二儿子刘士伍。因为大儿子刘士军听说父亲和村干部发生冲突,急忙赶回家,可是刚到家后面,就被村干部埋伏在那里的一帮人拦住,而且很快就来了七八个手持棍棒的人,这不是有准备是什么?
帮助刘以松出谋划策的人,显然也是相当掌握政策的,而且是能把住政治脉搏的高人,否则,仅凭刘以松几个农民也不可能在这样悲痛的情绪中就能够把这场死人的事和当前中央的农民负担问题死死联系起来。他们的策划同样是在秘密的情况下进行着。
已经飞奔向市领导汇报的裘耀和却一无所知,就是身在现场的汪益鹤、周勤伦、顾同江也没有得到半点消息。
尽管今天县委书记裘耀和、副书记汪益鹤亲自来刘以松家吊唁,留下的钱却被退了回来。这就充分说明刘家绝不会轻易放过乡村干部的。刘家岂能不知道,裘耀和是什么人物,那可是赫赫有名经风雨见过世面的人物。他凭什么亲自到一个草民家来吊唁,明摆着是为了平息事态,为的是保他自己嘛。
对于县里来说,现在的焦点问题是如何尽快处理尸体的问题,裘耀和在他去市里的途中就给汪益鹤打了三次电话,中心都是要想尽一切办法把死者的尸体处理了。显然这是不可能的,事到如今,刘以松不可能轻而易举地把儿子的尸体交出来的。他知道,只要他牢牢地把儿子尸体控制在手中,乡、县甚至市里就会主动让他提出条件。当然,刘以松心里清楚,无论是周勤伦、汪益鹤,还是裘耀和岂能顺利、爽快地答应了他的条件?当然,没有人知道,与此同时,刘家正在作好进京上访的准备。
裘耀和连夜去了市委,他已不是往日时时都注意自己形象的县委书记了,他的短袖白衬衫被汗水浸湿又干了又浸湿多少次,早已发出酸臭味,脸上的污垢不单单是汗水形成的,那样子像忙了几天没洗脸的泥瓦小工。赶到市里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他一口饭没吃,一口水没喝,敲开市委书记郭玉顺的门。郭玉顺正在焦急地给他打电话,一见裘耀和,愣了半天,才说:“老裘,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了?”裘耀和没有半句闲话,直奔主题,说:“郭书记,我向市委检讨,请求市委处分我!”郭玉顺本来还想问问裘耀和是否吃饭了,也应该给他倒杯水,让他洗把脸的,一听裘耀和这样说,郭玉顺的气不打一处来,大声说:“老裘啊,你是来接受处分的,你知道我叫你来是为什么吗?”裘耀和突然间变得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一口气把长坝乡上河村农民刘士军被村干部打死的经过详细的汇报了一遍。郭玉顺听完了裘耀和的汇报,沉默了半天,说:“老裘啊,人已经死了,你们必须站在死者家属的立场上,妥善处理好后事,让他们满意,至于是不是乡村干部增加农民负担,有组织有预谋打死人的,一定要实事求是,当然,我也不希望是因为干群关系,尤其是因为农民负担问题。光是乡村干部说了还不算,要看大多数农民的意见。”
而留在长坝乡的汪益鹤晚上只吃了一碗白面条,带着周勤伦和顾同江往返刘以松家三趟,找了刘以松的家人,也找了他的近房族人,找了往日和刘家有矛盾的农民,所有人都一个调腔说是乡村干部有准备、有预谋上门找茬的。三个人通宵未眠,却没有一点困意,整整抽了三包香烟,依然毫无结果。

第二天上午,汪益鹤匆匆赶回县里,参加全县乡镇党政一把手和县直机关主要负责人紧急会议。已经疲惫不堪的汪益鹤和裘耀和站在会议室的门外,两人简单交换了意见,就进了会场。
汪益鹤坐在裘耀和身边,裘耀和向大家介绍了长坝乡上河村发生的乡村干部打死农民的事情经过,要求各乡镇一定要以此为教训,回去后立即自查自纠,凡是有增加农民提留款的,必须马上纠正。县委、县政府将组织工作组到每个乡镇督查落实情况。随后,由汪益鹤讲话。汪益鹤介绍上河村干部如何上门征收农民提留款,以及乡村干部如何与村民发生冲突的经过。汪益鹤讲着讲着,声音哽咽起来,台下顿时鸦雀无声,这可是全县那么多科级以上干部大会,会场上二百多双眼睛一起盯着汪益鹤,大家不明白,什么样的事情让他如此失态呢?
裘耀和拍拍汪益鹤的肩膀说:“别激动,别激动,慢慢说。”
裘耀和看看汪益鹤,他不明白,汪益鹤为何要在这样的场合失态。堂堂的县委副书记,在一个县里也是数得着的几号人物。其实,裘耀和心里清楚,上河村的事再大,有他这个县委书记顶着,他怎么也不会把责任推给一个县委副书记的。
会议开了两个小时,随后按照裘耀和的要求,谁也不允许留在县里,必须立即赶回乡镇吃中饭。而且,县直机关派下去的督查组也必须在当天下午赶到各个乡镇。
当然,汪益鹤的为难之处,只有他自己清楚,他什么时候处理过这种使不得力、用不上劲的事!吃苦受罪遭人冷言冷语不说,弄不好要挨骂受气。
当天下午,汪益鹤一回到长坝乡,再次来到刘以松家时,刘以松没有露面,几个女人缠住他,女人除了哭诉、含冤,连一句话也无法沟通。他是怎么离开现场的,他已经记不清楚了。
这时汪益鹤才知道,正是今天上午他们都回县里开会时,十一点钟左右,上河村突然来了一批人,一个年轻人还扛着摄像机,汪益鹤知道,一定是省电视台出场了。有人亲眼看到那个女记者手里话筒上的标记,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真的是省电视台的记者。既然是省电视台,除《大写实》栏目,还有哪个栏目会到石杨这样偏僻的农村来呢!
《大写实》栏目是省电视台最有权威的,也是一个以批评社会现实而且敏感的专栏,其地位、影响、作用相当于中央电视台的《焦点访谈》。
虽然石杨县已被国家级电视台《焦点访谈》栏目多次曝过光,但是那都是一些有争议的问题,或者说定不了性的事,甚至对那些问题可以从反面去看,若是从正面去理解、分析,却又有另一番教育意义。那些报道,虽然产生了一定的社会影响,但无论是对裘耀和还是市委书记郭玉顺,都不可能有多大负面影响。在某些程度上恰恰给他们做了免费广告,为他们扬了名,给他们的升迁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而这一次不同了,省电视台《大写实》栏目一曝光,再把这样一个乡村干部打死人事件定性为农民负担问题,谁来解释都无济于事。恐怕省委、省政府也没有哪一个领导会站出来把这样一个铁案翻过来。
当裘耀和确认这个消息是真的时,他又如同当头一棒。他的眼前像出现了面对《大写实》记者的镜头,那些呼天哭地的群众,他甚至想到在每晚黄金时间里人们看到那些血淋淋的镜头时是如何义愤填膺的。一时间风云骤起,全国大小媒体蜂拥而至。听说当时《大写实》的记者们进了刘以松家的院子时,院内外一片哭声,有的人还跪在记者面前。特别是那个女记者,从头至尾都流着眼泪,两只眼睛都哭红了。
确认是省电视台《大写实》栏目采访了上河村,裘耀和给汪益鹤打电话:“老汪啊!我到石杨之后,早已成为媒体追逐的中心人物,可是我从来都没有怕过,无论集资修路,还是自我亮相的《沉重的忏悔》,无论是国家电视台的《焦点访谈》还是全国最有影响的《华南周报》,那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观点和看法,‘人治’也好,‘酷吏’也罢,我从来不在乎。可这次不同了。这可是中央抓‘三农’问题的重点,如果真的是因为农民负担问题,而且打死了人,中央、省委一定会抓住这个反面典型!其后果,可想而知了。只要不死人,事情都好说,可人死了,就是天大的事!”
汪益鹤说:“裘书记,你甭说了,我知道该怎么办,我作为你的副手,作为主管社会稳定工作的县委副书记,我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挂了电话,汪益鹤一边给司机打电话一边大步奔跑了起来。他看看表,已是午后一点半。此时的县委副书记早已没了什么尊严,也顾不得腹中的饥肠辘辘。
桑塔纳轿车飞也似的上了柏油马路,此时的天色和主人的心情一样灰暗起来,乌云在头顶上空不断地压下来,和轿车里沉闷的空气混在一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快到省城时,迎接汪益鹤的不是往日的朋友或者办事单位热情的酒宴,而是倾缸滂沱的大雨。轿车在省城的大街上穿来穿去,目标不知在何方。在大雨中跑了一个多小时,大雨依然瓢泼般地倒下来,天已黑了下来,机关都已下班,汪益鹤的心里如同着了火似的。他不但毫无良策,对此行目的也无半点希望。他十分清楚,要想阻止省电视台对石杨县上河村打死人事件的播出绝非一般人物能说了算的。
想到自己虽然身居县委副书记,在县里也算是赫赫有名的人物,虽然只不过是一个副处级干部,在省城像他这样的副处级干部多如牛毛,哪个单位没有三五十个!这时,接到裘耀和的电话,让他赶快去找分管宣传工作的省委副书记。汪益鹤虽然答应了,可省委副书记是人什么人物!那可是部省级的高级领导,平时一个副处级干部连省委副书记的后脑勺都望不见。可现在要找他办事,岂不是比登天还难。

汪益鹤坐在轿车里,车前面的雨刮器机械地刮来刮去,雨水一个劲地倒了下来,汪益鹤觉得刮来刮去的雨刮器每一下都像刮在他的心脏上。省城此行,不仅是裘耀和交给他的任务,也是决定他自己命运的关键一步。
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对于省委顾副书记,汪益鹤只见过一次。不,还有两个半次。所谓的一次,那时他还是县委常委、纪委书记时,省委顾副书记去过石杨县,当时石杨县委只有几个人汇报工作,当然除裘书记和县长,还有他,那是面对面的,而且他还在裘书记汇报工作时,时而补充几句。记得在送顾副书记下楼时,顾副书记还握住他的手说,像个军人出身,说话办事很利索。至于那两个半次,一次是在全省社会稳定工作会议上,他坐在会场下面,远远望见顾副书记在台上的讲话;另半次则是他和裘耀和去省纪委汇报皇朴人的问题时,刚踏上省委纪委的大楼,正碰上省纪委副书记宋明送顾副书记下楼,顾副书记和他们打了招呼,说要赶去开会,来不及陪他们了。应该说前后不超过三十秒钟。
汪益鹤从省政府办公室的一个老乡那里打听到顾副书记家的保密地址,他好不容易摸到顾副书记家时,已是晚上七点半。汪益鹤的衣服在汗水和雨水的反复攻击下,湿成什么样子,他已经记不清了。然而,顾副书记早上上班,直到此刻还没有回家,至于顾副书记去了哪里,何时回来,家人一概不知。
至于顾副书记的家人是不是把他当成上访的农民,他也未可知,汪益鹤当时的样子确实让人难以相信他是一个县委副书记。再说了,省委副书记的家岂是一个陌生人能随便进的?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心脏突突的撞得像一个沉重的钟,矛盾、难受。他只好厚着脸皮向顾副书记家人解释说自己是石杨县委副书记,有重要事情向领导汇报。他顾不了顾副书记家人是不是相信他那狼狈的样子是不是县委副书记。
此刻的汪益鹤别无其他选择。还是早上吃了一个菜包子和一个馒头,不仅晚饭没吃,连中饭也忘记了。他一点也感觉不到腹中的饥渴,静静地坐在楼梯口。那样子,任谁见了也绝不会把他和一个一百七十万人口大县的县委副书记联系在一起,狼狈得像个流浪汉。他感到庆幸的是头上没有大雨的浇淋,身上没了汗水的进攻,尤其是听不到刘以松家不时传出的那些让他灵魂都颤抖的哭声。
汪益鹤摸摸口袋,憋了一路没有抽烟,真想抽个痛快,可是口袋里的那包香烟已经被雨水泡成烟丝。他双手抱着膝盖,心情从没有过的沮丧。只觉得口中又干又苦,他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不知为何,还是把口袋里被泡碎了的烟丝捏在手里,在地上找到一片巴掌大的报纸,把碎烟丝在手里揉了揉,小心翼翼地卷成一个小手指大小样的烟卷,放到嘴里,好不容易打着了打火机,可是吸了半天,就是点不着。他只好无奈地把烟卷在鼻子上用力地吸了吸。
抬头望望对面蜂窝样的楼房里,亮着各种亮光。奔波了一天的上班族,早已回到自己的天地,享受着一天下来的平静和安详,坐在电视机前,听不见外面哗哗的雨声,看不到闪电的光亮。省城的上班族自有他的快乐和幸福,而此时的汪益鹤不知道怎么突然回忆起自己的身世来了。
高中毕业后,考大学名落孙山,他只能选择参军这个无奈的选择,希望在部队有一条出路,他在部队拼命表现,入了党,提了干,这对于一个农民的后代来说,他有说不尽的自豪和满足。他在部队一干就是二十年,转业时他已经是某师的政治部副主任,那是一个名正言顺的正团职干部,若不是阴差阳错,他早已成为那个师的政治部主任。而师政治部主任则是副师职领导。如果他当了师政治部主任了,或许今天晚上坐在这个楼梯口的绝对不是他。
也正因为此,按照当时部队转业干部的政策,正团职转业到县里一般只能安排正科级干部,而他因为在部队时的那个阴差阳错,市委组织部门给他安排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副县长。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年市委组织部突然找他谈话,把他调去石杨县当县委常委、县纪委书记。从此他和裘耀和结下不解之缘,而且在裘耀和的那场激烈改革中成为一名冲锋陷阵的反腐战士。
让汪益鹤没有想到的是,在部队二十年,如今和平环境里的军人,许多人把当兵作为镀金、寻求出人头地的出路和捷径,他当然也不例外,应该说他在部队应该得到的也都得到了。就是在前两年裘耀和的那场疾风暴雨式的改革中,他所扮演的只不过是一个激进改革的配角。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此刻成了一个什么样的尴尬求人的角色,他的命运又将是什么样的结局。
汪益鹤在楼梯口坐等了两个多小时,终于等到了主人。
“顾书记!”
“你是……”并不是顾副书记贵人多忘事,而是作为一个省委副书记,见到过像汪益鹤这样的副县级干部实在是太多了,突然从楼梯口冒出一个人,顾副书记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人会一个县委副书记。
“顾书记,我是石杨县汪益鹤。”汪益鹤如同获得大救星似的,迎着顾副书记。
“你是……”顾副书记看了半天,才伸出手,握了握汪益鹤的手,愣了半天才说:“同志啊,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我是石杨县委副书记汪益鹤。”汪益鹤自我介绍着,“是裘耀和书记让我来找您的。”顾副书记用一种惊讶的目光看着他,半天才说:“老裘,裘耀和!”
汪益鹤说:“是他,他让我来找你的。”
“你,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汪益鹤迫不及待地把长坝乡上河村发生的意外如实作了汇报,最后不得不说了此行的目的。
顾副书记倒也没有打官腔,或许是他那样子让顾书记有几分同情,或许是裘耀和和顾副书记还有什么特殊的关系。他说:“让我了解一下情况再说,你转告老裘,我会实事求是的。”
从顾副书记家里出来,雨似乎更大了。黑暗伴着大雨一同向他袭击过来,像一阵阵的灰沙回旋着冲下来,空气中有一种凉凉的苦味。远处那点点熄灭的灯光让人感到莫名的忧伤,桑塔纳轿车像一只甲壳虫,在狂风和大雨中爬行着。他向车外望去,一种莫名的恐惧爬上心头。
汪益鹤知道,一个人不应当让那些情绪化的东西来占有他的心,而是要努力去解决问题。他觉得头脑里非常混乱,现在他最需要解决的不是腹中的饥饿,而是迫切盼望能有点水,哪怕只喝一口。
直天后半夜,汪益鹤才冒着大雨回到长坝乡。在车上,他给裘耀和打了电话。

赶到长坝乡时,天色已经蒙蒙亮,在乡政府的小招待所一躺下就睡着了。其实汪益鹤并非真正踏踏实实地入睡,他觉得自己一会儿飘向天空,一会儿坠落悬崖,头脑里出现许多奇怪的似人非人的怪物。他昏昏沉沉地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清楚,当他清醒一些时只觉得手上连着吊针的皮管。
汪益鹤睁开沉重而干涩的眼皮,昏昏沉沉如同在梦中,昨天的事情依稀重现眼前,他只希望有一碗稀米饭。
他的嘴里是苦涩的。想到昨天晚上在顾副书记家楼梯口那狼狈不堪的样子,居然连一支香烟也没有,忽然看到枕头旁边的中华牌香烟,却又没了半点儿烟瘾,口中剩下的全是苦和涩。
可是汪益鹤哪里能躺在床上呢!他现在是处理刘以松家事件的当家人,不把刘家的安抚工作做好,还会发生什么事情,谁也不知道。
其实,自从接到汪益鹤的电话,裘耀和的心里一刻也没有平静下来。他太清楚了,顾副书记没有表态,说是要听听电视台的意见,甚至有可能还要亲自看一看电视台记者带回来的录像。裘耀和哪里能放心得下,是凶是吉,只有等待命运的安排。犹豫再三,还是连夜去了市里,赶到市委书记郭玉顺的住处时,那间招待所的临时宿舍灯光通明。一见裘耀和,郭玉顺那涨红了的脸一下子就变白了,连一声客气话都没说,便冲着裘耀和大声吼道:“你,你来干什么?”
裘耀和抬起头,盯着郭玉顺那苍白的脸看了半天。此刻裘耀和太能够理解郭书记了。三个月前就传出消息,说郭玉顺要提升为省委常委了,这个消息越传越神奇,裘耀和虽然不能像社会上那些人去打听和传播,但凭他对官场的了解,凭这几年和郭玉顺的接触,他觉得郭书记提拔到副省级那是非常称职的。他当然知道,这样的消息并非是空穴来风。而偏偏在这个关节点,作为他治下的乡里发生这样严重的事件,如果真的定性为农民负担问题,不要说他裘耀和的政治生命到此为止,恐怕郭玉顺的副省级也要打水漂了。
郭玉顺站在那里,像是一尊僵硬的塑像。他那瘦高个子和裘耀和相比,显得颀长挺拔。裘耀和是个中等个头的人,身材壮实,可此刻他站在郭玉顺面前,显得那么矮小,让人感到几分可怜。
郭玉顺没有说话,轻轻地挥了挥手,裘耀和的思想乘此机会开始走神起来。他们两人是在筹建沂州市时走到一起来的。郭玉顺是由另一个市的市长来沂州任市委书记的,在裘耀和的印象中,还从没看到郭书记如此严肃而凝重的面孔。裘耀和知道,郭玉顺虽然不止一次地批评过他,但郭书记还是非常爱护他的,尽管国家电视台《焦点访谈》和《华南周报》不止一次对石杨进行曝光,但是郭玉顺却说对那些事情也要客观地、实事求是地看待,曝光了不一定就是错误的,对于经济欠发达地区,有时必须采取一些非常手段。甚至郭玉顺从内心很佩服和赏识这个从省级机关下来的没有基层工作经验的领导干部,或者说他早已有提拔重用裘耀和的想法。
室内死一般的寂静,郭玉顺看看裘耀和,竭力平静一下烦躁的情绪,说:“坐吧!”
裘耀和点点头:“我来汇报一下情况,听听您的意见。”
突然茶几上的电话响了起来,郭玉顺迅速回头,大步来到电话机旁,一把抓起听筒。
“我是郭玉顺……哟,是老肖啊,我的肖台长,你终于回来了……”
裘耀和听出来了,是肖洪民,省电视台的台长。
“郭书记,《大写实》记者拍回来的片子我看了……”肖洪民突然停住了,没有说下去。
郭玉顺握着听筒,“喂”了两声,不见肖洪民说下去,也就同样一声不吭地等待着。
停顿了好一会儿,肖洪民才说:“郭书记啊,让我怎么说呢!老实说,面对那样的场面,面对那么多老百姓的无助求救的哭声,我的心都碎了,惨不忍睹啊!我几乎不忍心看下去,对裘耀和这个人,我也要重新认识了!”
郭玉顺不停地点着头,那表情让裘耀和感到几分诧异,在这一瞬间,裘耀和有些愤愤不平,一个电视台的台长岂能如此教训市委书记!发生了这样的意外,难道真的要让市委书记来承担责任?他感到一股火直蹿头顶。他想从郭玉顺手里抢过电话,对那个肖台长说,所有的责任都应由我裘耀和一个人担着,与市委领导没有任何关系!该怎么处治就怎么处治吧!
可是他想到自己如今已不是省级机关的处长了,自己不仅仅是县委书记,而且是沂州市委常委兼副市长,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副市厅级领导了。岂能那么草莽简单!
裘耀和刚抬起头,郭玉顺连声“哦”着时,也许是他发觉裘耀和面部的表情难堪,朝着裘耀和摆摆手,意思是让他坐下来,不要激动。
“老肖,肖台长,你没在基层干过,你最好能到沂州这样经济欠发达地区干两年,把石杨那个县委书记让你体验一下……”郭玉顺勉强笑着说,那样子实在可以称为啼笑皆非。
直到此刻,裘耀和才感觉到郭书记的脸上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情绪也似乎放松了一些。
“郭书记,不瞒你说,省委顾副书记冒着大雨来过了,他要亲自看看记者采访回来的画面,我当时说,顾副书记,下这么大的雨,您还亲自来,打个电话就行了。”
“顾副书记!”郭玉顺一边说一边看看站着的裘耀和,“顾副书记有什么具体指示?”
“顾副书记看完了记者带回来的采访,一句话也没说!”
“噢……”
“我送他上车时,顾副书记只说,等等吧,等我的电话,不要急于播出,新闻要反映广大群众的声音,也要实事求是地分析问题,考虑基层领导干部的难处和处境。”
汪益鹤瘦了,眼眶变黑了,也凹了下去。白眼珠布满了蜘蛛网样的血丝。现在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再去刘以松家,刘家院外有几个玩耍的孩子,院内空无一人,显得十分萧条而凄凉,这让汪益鹤感到几分惊讶,刘以松怎么也不同意处理儿子的尸体,那么刘士军的尸体去了哪里?刘以松又在哪里?再一问,才知道刘以松和家人都去了儿子刘士军家。
出了刘以松家的门,陪同汪益鹤的乡党委书记周勤伦极不情愿地接通了手机,他“哦”了半天,关掉手机,低声说:“汪书记,市委调查组马上到了,我去接他们,你还是回乡政府吧!”
“不行,老周啊,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把刘士军的尸体弄出来,一旦刘以松把尸体运出去……”汪益鹤说,“你去接待市委调查组吧,我去刘士军家。”
“不行啊!汪书记……”这时周勤伦的手机又响了。
周勤伦接电话的样子十分紧张,只见他最后说:“该来的都来吧!躲是躲不过的。”
“怎么回事?”
“上河村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谁?”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一定是那两位大名鼎鼎的新华社记者!”
“就是那两个专门为中央高层写内参稿的岗世跃和道绪奋?”
“一定是他们!”
“他们还是来了!”汪益鹤自言自语道。
第三章 媒体登场

昨天,省电视台的《大写实》专栏是首先登场的媒体。为此,他冒雨去了省城,虽然见到了顾副书记,可现在还不知道结果如何。回来后高烧了一天,现在他只觉得全身像散了架子似的,头晕乎乎的,脚下像要飘起来一样。他头脑中的那根弦始终绷得紧紧的,医生说他必须休息。可在这个时候他岂能躺在床上?也许是他和裘耀和真的气数已经尽了?政治生涯到此结束了?他还没有尝过祸不单行是什么滋味,也许灾难真的突然降临到他的头上了?新华社的记者也乘他们之危,各种媒体也开始粉墨登场了!
在来石杨之前,汪益鹤从没和媒体打过交道。他是在裘耀和上任石杨县县委书记后不久调来石杨的,谁知道裘耀和的改革之举很快就引起各级媒体的关注,汪益鹤也是从那时开始和媒体结下不解之缘的,尤其是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栏目和“钢刀”。石杨老百姓称岗世跃和道绪奋为“钢刀”,无疑是他们的两支笔如同钢刀一样锋利。石杨县的每一个动态都无法逃脱“钢刀”的利刃,而裘耀和与“钢刀”之间也屡屡发生一些正面或暗中的激烈碰撞和交锋。现在他们又来了,显然,他们是来者不善。
当媒体的那些负面报道纷至沓来时,汪益鹤曾经一度为裘耀和捏着一把又一把汗。后来经过不断的熔炼,看到裘耀和在被媒体的屡屡轰炸下,仍然沉着冷静,声誉不断上升,威信也不断提高,他甚至觉得裘耀和是在批评声、在屡屡攻击之下出人头地的,他也似乎成熟起来了,或者说神经也老化了。但是每当想到那些胆战心惊的报道时,他至今还有些心有余悸。
其实,对于“内参”这样的载体,大多数中下层官员或者说基层群众,都只是听说而已。根本不了解“内参”的威力。因为“内参”只是提供给中央高层领导参阅的反映群众声音的文章,或者说是中央的“耳目”。一个地方官员一旦被记者捅到内参上,遭到“内参”的抨击,引起中央高层领导的关注,不是批评就是丢官。
关于“钢刀”的厉害,无论是裘耀和还是石杨县县乡两级领导都尝过他们的滋味。那篇《唱不下去的新歌》,就惊动了当时国家最高领导。当时“内参”上刊出石杨县一个乡的十二个问题,石杨县作了解释和回击,但是在那年的十月,在全省大会上,石杨县还是作为五个反面典型之一在大会上予以通报批评。而且也就在那次贯彻《关于做好1999年减轻农民负担工作的意见》的同时,省委主要领导表示,凡连续出现涉农负担案件的领导干部,一律不得提拔。把石杨县作为反面典型通报的同时,省委领导如此表态。对裘耀和来说,意味着什么,不仅是市县领导乃至群众心中都清楚,裘耀和又岂能不明白自己今后的路该如何走下去!
这样的事才过去一年,岗世跃和道绪奋又把两把“钢刀”插向石杨,此时,无论是裘耀和,还是郭玉顺,都已经是身临险境,行走在刀刃上。
现在这“钢刀”又把利刃刺向他的心脏,裘耀和虽然心急如焚,他却毫无良策,是听天由命,任两把“钢刀”宰割,还是竭力抗衡,他一时也没了主张,自己的政治生命真的已经命悬一线了。
汪益鹤第一次踏进刘士军的家门,顷刻间倒吸了两口气。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刘士军家会是如此景象,那三间旧瓦房和刘士军的尸体一样,可怜巴巴地躺在周围一幢幢新房中间,显得破败而凄凉,院内一贫如洗,连一棵青草也没有。汪益鹤的心一阵疼痛,硬着头皮进了连门都没有的屋子,只见室内家徒四壁,空空如也。
一个年轻女人身披重孝,坐在地上,看上去神情憔悴、表情悲伤。
堂屋正中的条桌上放着刘士军放大了的遗像,汪益鹤默默站定之后,对着死者的遗像鞠了三个躬。就在汪益鹤转身时,刘以松身后跟着一群人进了屋。
刘以松表情漠然,冷冷地朝汪益鹤看了一眼,连一个字也没说,目光里仍然充满仇恨和敌意。
“刘以松同志,”汪益鹤说,“我想和你们坐下来好好谈谈,事情总得有个了结吧!”
刘以松说:“怎么个了结法?我儿子家你都看到了,一无所有,都是给村里逼的,现在连命也给他们了!”
刘以松说着,眼眶里噙着泪水,此时此刻,见到这样的情景,你就是铁石心肠,也会辛酸落泪,产生怜悯和同情的。
“汪书记,你们这些当官的只知道高高在上,只想着自己升官发财,哪里知道老百姓的苦啊!”刘以松哽咽着说。
“刘以松同志,我是代表县委、县政府,代表裘书记来解决问题的,希望你能坐下来,把你心中要说的话说出来,你应该相信政府会站在你们的立场上,为你们解决问题的。”
“汪书记,自古以来,杀人者偿命。”刘以松说,“首先把这个问题解决了,一命偿一命,不解决这个问题,其他问题不谈。”
“一命偿一命这是法院的事,县委、县政府也不能判谁的死刑。”汪益鹤说,“事情已经发生了,人死不能复生,这是事实,死者一天不入土为安,活着的人心中就不是滋味,所以,无论你有什么想法,希望能够说出来,凡是能解决的,我们一定认真解决。”
“好,那就在这儿谈,让我儿子士军也听着。”
“也行。”汪益鹤说,“那能不能把其他人请出去,这不是看热闹的事。”
刘以松说:“好,你等等。”说完突然匆匆地出去了。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刘以松和二儿子刘士伍进屋了。他让其他人都到外面,然后搬了一条长板凳,汪益鹤坐了下来,从口袋里取出香烟,递给刘以松父子一人一支。
汪益鹤点着香烟,深深吸了一口,说:“刘以松同志,这两天来,我的心情非常沉重。今天,当我看到你儿子家的境况,心里更增添了一种难以言表的痛苦,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之后,家家户户的日子好过了,有许多人都发了大财,可是像刘士军家这样的情况……”
“是啊,这都是我们乡和村里的苛捐杂税太重。”刘以松激动起来了,朝汪益鹤瞪着眼,目光里充满了愤怒,但却透出凄楚和无奈。
“那也不至于吧!”汪益鹤看着刘以松说,“乡里村里都有难处,比如你儿子违反计划生育……”
“那是他们故意找茬儿,违反计划生育的就是我儿子一家吗?”刘以松站了起来,“汪书记,你去调查调查,看看上河村有几家没超生?”
这次谈话一直到下午两点多钟,老实说汪益鹤已经支持不下去了,昨天一天茶水未进,夜里又发高烧。几个小时的交谈,就像画圆一样,又回到了原点上。汪益鹤的两包烟抽完了,嘴里除了苦涩只剩下火烧一样的难受。

汪益鹤好像全身都干枯了一样,身上的细胞都已经干瘪了,他拿起杯子来到水龙头前,一口气喝了三杯冷水,才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这时接到裘耀和的电话。
听完了汪益鹤的汇报,裘耀和说:“你们要想尽一切办法必须尽快把尸体弄出来,这是我和郭玉顺书记的意见。”
汪益鹤感觉出来,裘耀和有些沉不住气了,可谁又不知道,刘士军的尸体一天不交出来,负面影响就越大,而且越拖也就越被动。
“那样做不行啊,裘书记,那样只会进一步激化矛盾。”汪益鹤已经没有力气了,他竭力大声说,“我身在第一线,说实话,如同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可是……”没等汪益鹤说完裘耀和就挂断了电话。
挂了电话,汪益鹤觉得裘耀和脸上堆满严肃,凭他对裘耀和的了解,裘耀和对他的工作进程是不满意的,可是汪益鹤此时的心情更加沉重,裘耀和书记岂能理解他这几日来的艰难和所吃的苦、受到的委屈。
但是,汪益鹤知道,无论裘书记怎么误解他工作不尽力,无论刘以松怎样认为他没有诚意,他都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尽快把刘士军的尸体弄出来,一切问题都必须服务于这样一个大局。就这样汪益鹤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刘家,哪怕刘以松冷言冷语,哪怕刘家指着他的鼻子骂娘,汪益鹤都忍了。
事情似乎有了一定的转机,谁知道是什么原因!是汪益鹤的真诚,还是刘以松真的动了恻隐之心?第二天一早,周勤伦兴冲冲地跑到汪益鹤面前,说刘以松同意把刘士军的尸体先火化,但条件是汪书记必须有一个承诺,听到这个消息,这着实让身心疲惫的汪益鹤有几分兴奋。
为此,汪益鹤让乡里先支出两万元钱,给刘家处理丧事。可中午送钱的人回来说,刘以松不要这两万元钱。至于尸体火化问题,刘以松只字未提。
这让汪益鹤的心又悬了起来,或许是刘以松对他和乡村干部的对立情绪一时难以消除,汪益鹤决定动员外围关系来做刘以松的工作。
吃晚饭时,裘耀和突然来到乡里,裘耀和把汪益鹤找到小会议室,两人坐了下来。裘耀和半天没说一句话,汪益鹤说:“裘书记,我知道你和郭书记都很着急,尸体不处理,这个事随时都会发生变化,可是……”
“老汪,”裘耀和打断了汪益鹤的话,“难道县委、县政府就这样缩手无策了?就这样下去影响太大,我们可是一百七十多万人口的大县啊,不能因为一个刘士军的死而影响全县的经济建设吧!”
“裘书记,我真的是想尽了所有办法,可是……”
两人谈话不过半个多小时,裘耀和就不声不响地走了。
裘耀和走后,汪益鹤一个人在屋子里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他躺在床上虽然又累又困,可他就是睡不着,甚至有一种说不出的烦躁和不安。直到夜里十二点多钟,派出所长突然跑来说:“周书记,不好了,刘以松可能把尸体弄走了!”
“什么?”周勤伦从床上跳了起来,“说,到底怎么回事?”
周勤伦把这个太让他意外的情况报告给汪益鹤。汪益鹤现在似乎恍然大悟,这几天,刘以松一直在麻痹县乡领导,汪益鹤和乡里的干部都没有想到,刘以松在这个时候突然连夜把儿子的尸体运走了。虽然他不清楚刘以松要干什么,但他估计这一次刘以松绝对不是简单地向他们提出什么条件,其后果可想而知了。
汪益鹤突然间来了精神,大声说:“快快快!”汪益鹤刚走到门口,立即拨通了裘耀和的手机。“裘书记,据派出所同志汇报,刘以松可能把刘士军的尸体运走了!”裘耀和慌了,大声说:“去了哪里?什么时候?”汪益鹤说:“刚刚的事情,现在还没弄清去了哪里。”裘耀和说:“你们立即派人寻找,我马上就赶过去,有什么情况随时给我打电话。”
自从刘士军死后,除了刘以松,背后一直有人在为刘家出谋划策。尽管汪益鹤还不知道是谁在帮助刘以松出谋划策,但他知道,这样大的动作,绝非是哪一个人的主意。他们认为这件事在当地是解决不了的,所以决定把尸体运到北京上访。为了保证尸体不变质,还从几百里之外的冷冻厂购回大量冰块,晚上十一点钟将尸体抬进一辆冷冻车。为了避免怀疑,这辆车没有向北开去,而是大张旗鼓地向东南方向驶去。
听到这个消息,汪益鹤那憔悴的脸顿时变成了一张白纸。他岂能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吗?这事真的让记者知道了,让省市领导知道了,他汪益鹤这个坐镇处理刘家事件的县委副书记是干什么吃的?恐怕是吃不了兜着走!现在汽车到了什么地方,没人知道,如今的交通,如同四通八达的渔网一样,在这半夜里去哪里寻找一辆汽车?现在摆在汪益鹤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必须在天亮之间,拦住这辆装有尸体的汽车。在做出这样决定的同时,汪益鹤又在警告自己,拦截刘以松运送尸体的汽车,还必须不声不响的,万万不能发生任何冲突。凭他对刘以松的了解,刘以松不可能想不到,也不可能没有任何准备,万一被县、乡村干部派人拦住了,他一定会拼命反抗的。至于他们会采取什么办法,他来不及去想,为此,他只能决定,不仅要拦住汽车,而且一定要智取。
给裘耀和打完电话,汪益鹤找来公安局长王光明、乡党委书记周勤伦,没有时间商量,他简要说了自己的想法,迅速调动了八辆轿车,三人分头出发,其余的人发现可疑车辆一律不准阻拦,立即向他们三人报告。
此刻,裘耀和的轿车早已向长坝乡飞奔而来。接到汪益鹤的电话,裘耀和哪里还能坐得住,心里像着了火似的,大步出了办公室,司机正坐在楼梯口的办公室里,没等他说话,已经迎了上来。裘耀和一边大步朝楼下奔去,一边说:“小朱,快,发动车子,马上去长坝乡。”
裘耀和断定,刘以松把儿子的尸体运出去,除了告状,不可能有其他事情可做。如果是告状,除了省里就是北京。裘耀和的轿车驶出县委大门,他立即让小朱加速,他瞟一眼手表,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半。

他坐在轿车里,目不转睛地盯着车窗外一片漆黑的夜空,夜色昏沉黑暗,和举行葬礼时一样凄惨。整个世界都像穿着丧服一样。天空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见,残月和星星都被乌云遮得一点儿也不漏,好像它们都完全消失了一般。车内烟雾弥漫,让人喘不过气来。裘耀和不时地拨通汪益鹤的手机,得到的消息都是没有发现任何迹象。
天亮前四点钟时,汪益鹤的手机突然叫了起来,顾同江慌慌张张地报告说,有一辆冷冻车在距离长坝乡大约八十多里地的东北方向的高速公路快速向北驶去。汪益鹤立即给王光明打了电话,让王光明查明,冷冻车所在的地点,请求所在县公安部门以检查为由拖住冷冻车,并指示千万不能采取非正常手段,主要目的是拖延时间,以便通知他们尽快赶到现场。与此同时,汪益鹤立即向裘耀和报告这个消息,裘耀和让他们确定冷冻车的位置后,立即告诉具体地点,他将随后赶过去。
至于冷冻车当时是如何在N县通往北京的高速公路上被拦住的,谁也不知道,只说汪益鹤赶到现场时已经是早上七点钟。农村的早晨寂静而安详,清爽的空气,辽阔的田野,如同在生命的绿海里游泳。按说,一切晦气、忧虑、苦恼都会在这浩淼的清晨里融化、消失,然而,又是一夜未眠的汪益鹤哪有心思去享受如此清新的空气。
当汪益鹤的车子停在眼前的收费站时,远远看到一辆冷冻车停在旁边的服务区广场上,汪益鹤顿时来了精神,打通了裘耀和的电话:“裘书记,你到哪里了,我们已经看到一辆冷冻车被拦在收费站。”裘耀和说:“哪个收费站?”汪益鹤说:“N县通往北京的高速上的高桥收费站。”裘耀和问了小朱,马上说:“我们也不远了,你们先和他好好谈谈,最多二十分钟,我就能赶到。”汪益鹤忘记了困倦和疲劳,轿车在收费站旁边停了下来,汪益鹤推开车门,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刚掀开服务区餐厅大门上的挂帘,一眼看到餐厅里的桌子旁边坐着四个人,桌子上摆着油条和稀饭。刘以松头发蓬乱,无精打采地靠在椅子上,他突然转过身子的一刹那,像被电击似的,目光停在餐厅门口正向他走过来的汪益鹤身上。
刘以松没有发怒,也没有暴跳如雷。坐着一动不动,像没看到汪益鹤一样。
汪益鹤抖搂精神,走到桌前,拍拍刘以松的肩,说:“来,大家都来,吃早饭!”
此时,王光明和周勤伦都已经赶到,汪益鹤向他们递了眼神,大家什么话也不说,围在一张桌子上,若无其事地吃起早餐来。
汪益鹤让司机小吴端来满满一盘茶叶蛋、包子、油条,亲手把茶叶蛋放到刘以松以及其他几个人面前,却不提正事。他只是故意拖延时间,等待裘耀和的到来。
汪益鹤递给刘以松一支烟,当他给刘以松点香烟时,发现刘以松的眼眶里盈满了晶莹的泪水。停了一会儿,汪益鹤拉着刘以松,两人慢慢地向外走去。
刚出了门,见裘耀和依然迈着箭一般的步子走了过来。当然,刘以松也看到了裘耀和,他心里想到的是,他精心策划了多少天的计划落空了。同时在内心不得不佩服裘耀和和汪益鹤,在这件事情上他们同样绞尽脑汁,费了多大的心计!最终还是败在裘耀和的手下。
裘耀和来到刘以松面前,压低声音,说:“老刘,刘以松同志,看,你都成啥样子了,我太理解你爱子心切了!”
刘以松没说话,低着头,谁也无法理解他此刻矛盾而复杂的心情。
沉默了一会儿,刘以松终于长长叹了一口气,说:“裘书记,汪书记……”他声音有些沙哑,像是竭力忍受着难以言表的悲痛。
汪益鹤轻轻地在刘以松的肩膀上拍了两下,低声说:“老刘,什么话也别说,我完全能够理解你,谁也不能指责你,好,我和裘书记既然来接你了,当然希望你跟我们回去,我汪益鹤也是农民的儿子,我也有血有肉,有裘书记在,有我汪益鹤在,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汪书记,我听你的。”
“老刘,今天的事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咱们从见面到现在都很平静,回去以后无论对谁都不要提到今天的事,好吗?”裘耀和说。
“裘书记,我刘以松虽然是个农民,可我明事理,我不是那种不懂道理的人。”
“好,这次意外的事所花的钱,包括你租用的车辆,以及请人的一切费用,都由我们负责,放心,我也不会让任何人知道的。”裘耀和紧紧握着刘以松的手,看着站在旁边的周勤伦,裘耀和说:“周书记,由你负责,把刘以松的具体费用处理好。”
虽然一夜未眠,看到刘以松的态度,看到事情处理得如此顺利,这是裘耀和没有想到的,他忘记了困倦和疲惫,忘记了腹中的饥渴,和汪益鹤交换了一下目光,汪益鹤说:“裘书记,你先回去吧,我陪着刘以松他们。”裘耀和看看刘以松,说:“刘以松同志是个通情达理的同志,只要我裘耀和在石杨一天,有事就直接来找我。”刘以松的脸上露出几分歉意,向裘耀和点点头。
裘耀和走后,汪益鹤拿出一包中华香烟,给大家散烟,刘以松向餐厅走去,回过头,说:“汪书记,你们等等,我看看他们吃好了没有。”
汪益鹤走到周勤伦和王光明面前,说:“老周,你多照顾着他们,我和光明在前面。随时和我通电话。”
刘以松进了餐厅,另外三个人已经吃完了饭,坐在桌子旁抽烟,只是他低声说了一会儿话,又拿出一包香烟,放在桌子上,向他们三个人摆摆手,就出了餐厅。
周勤伦向刘以松招招手,汪益鹤递给他一支烟,刘以松摆着手说:“不能再抽了,我的嘴里都快点着火了。”
周勤伦说:“老刘,关于那几个村干部的处理问题,你相信法律,但法院宣判,还必须有一个过程,也有一定的程序。经济赔偿问题,你回去后商量一个具体方案,我们的意见是,天气那么热,尸体保存有难度,能尽快火化为妥。”刘以松低着头,过了一会儿说:“周书记,县委裘书记和汪书记都很关心,就算我能忍受得了丧失儿子的悲痛,士军他妈妈、他媳妇,还有那两个孩子,如果是病死的,家里人多少还是有思想准备的,可是这完全是一场意外,你们说放在谁的身上能受得了?”周勤伦说:“是啊!俗话说:老年丧子,中年丧夫,少年丧父。事实太残酷了,我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谁的心不是肉长的!”
“老刘,这些我们都看到了,悲剧已经发生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相信我们一定会处理好的。”汪益鹤说,“裘书记,县委还是希望你识大体,顾大局,能够尽快让刘士军入土为安!”
刘以松没有接过汪益鹤的话题,说:“回去,你们先走吧,我们的车跟不上小车。”汪益鹤看看周勤伦,周勤伦说:“汪书记,你先走吧,我陪着刘以松。”
刘以松说:“那好吧,我今天就坐一回书记的小车,走!”周勤伦和汪益鹤都没有想到刘以松这么爽快,周勤伦朝司机挥挥手,刘以松走到那三个人面前,说了几句话,便向周勤伦走来。
周勤伦亲自给刘以松拉开车门,说:“上车!”周勤伦和刘以松坐在轿车的后排,他看看刘以松,刘以松说:“周书记,你放心,他们会跟着的,我到哪里,他们都会跟到哪里的。”
周勤伦一边让司机开车,一边想:只要刘以松上了我的车,我就放心了,冷冻车必定会跟着回到长坝的。那几个人离开了刘以松,他们没了头,又拉着尸体,能去哪里。

轿车上了高速公路,周勤伦回过头,从轿车后面的玻璃窗里看到冷冻车缓缓地驶了过来,放心地转过身,下意识地瞟了一眼身边这个头发花白的农民,不知道为什么,顿时觉得身边这个满面沧桑的农民有点像自己的父亲,或者说有点像他的大哥,这几天来从没有过的怜悯和同情油然而升。那一年他参加高考,名落孙山,第二年再试,考了个中专,他对于这个中专的农校,心有不甘。可是一想,毕竟中专毕业后可以有了铁饭碗,有了城市户口。三年毕业后,分配到县里,当上了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农业技术员。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后来他高中时最要好的同学大学毕业后是怎么到县委组织部的,不用说,两人私下里喝了一次酒,这个同学劝他到乡里工作,将来说不定还有发迹的机会。半年后,他不仅真的到了乡里,还得了个副乡长的头衔。从此,让他对官场刮目相看了。后来这条通向官场的道路真的都是他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干出来的。有时想想他自己也会发笑,如果第二年连这个中专的农校也考不上,他必定也成了一个满身沾满了黄土的农民,说不定和身边的刘以松一样,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这一阵遐想,轿车跑了多远,他也说不清楚。他这才想起回头透过车后面的玻璃寻找那辆他十分关心的冷冻车。刘以松看看周勤伦,说:“周书记,那车怎能和你这小车比,这一阵子恐怕落下了不少路程了。”周勤伦有些紧张,正要说话,他的手机响了,一接电话,是汪益鹤。“勤伦啊,怎么样,到哪里了?”周勤伦向车窗外看看,远处不断变化着的绿色田野,车外的梧桐树一棵又一棵地向他倒过来。“说不清楚。”“那辆车呢,你盯着了吗?”“哎哎……”关掉手机,周勤伦说:“老刘,给他们打个手机,问问他们到哪里了!”刘以松摆摆手,满不在乎地说:“手机?你说一个农民要那东西干啥,还不如省点钱交村里的提留款!”周勤伦心里有些闷,还是满脸笑容,打开手机,说:“用我的打。”“打给谁,我会玩这东西?”是啊,有人说社会进步太快了,过去乡政府不过只有一部手摇电话,还要通过总机转,现在城里打手机的人太多了,不过手机到底还是属于奢侈品,像刘以松这个年龄的农民玩它干什么!
桑塔纳轿车在柏油路飞奔疾驶,同样一夜未眠的周勤伦虽然感到几分困倦,可是他总觉得心中有事,不那么踏实,看看坐在他身边的刘以松,他靠在坐垫上,像是在睡觉,也许他真的累了,困了。不知道又过了多久,突然司机回过头,说:“周书记,快了,马上就要进入长坝的地盘了。”周勤伦似乎有些激动,急忙向窗外看去,那田里,那庄稼,那树木,给了他特别的亲切感。
上午十一点钟时,周勤伦的桑塔纳终于驶进了长坝乡政府。一下车,刘以松说:“周书记,你也安心了,我回去了!”“老刘,一块儿吃饭吧,我给汪书记打电话,看看他在哪里。”刘以松摆着手,说:“算了,周书记,我哪那心境啊,得回去修补天上被他们捅破的那个大窟窿。”“等等,老刘,你尽快把你们提出的条件告诉我,事情要尽快结束,裘书记在等着呢!”刘以松说:“这还用商量,就说我儿子命不值钱,可他老婆,还有两个孩子,你们说吧,你们难道没算过吗?”周勤伦一听,觉得刘以松的态度不对呀。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又响了,他一看,是裘耀和的电话,心里就慌了起来。“喂,勤伦啊,你在哪里?”“裘书记,我……我已经回来了!”“你回来了,好啊,那尽快让刘以松把他儿子的尸体交出来,明天,明天必须火化!”“哦,哦,裘书记,我们正在商量。”过了一会儿,汪益鹤也回来了,周勤伦急忙迎了上去。没等周勤伦说话,汪益鹤迫不及待地问:“冷冻车呢?”周勤伦看看刘以松,说:“还没到?”“还没到?”汪益鹤说:“原来你没跟着!”
事情并没有裘耀和想得那样简单,冷冻车迟迟不回来,他的心里就不踏实。只要刘士军的尸体不火化,他们就不安心。周勤伦怎么也没有想到,不仅他被刘以松骗了,连汪益鹤也没有想到。刘以松跟着周勤伦的轿车,正是为了甩开他们,麻痹他们。至于冷冻车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汪益鹤得知这一情况,气得肺都快炸了,他不得不把这消息报告了裘耀和,裘耀和一听,半天没说话,过了好一阵子,才大声说:“老汪,我告诉你,这就是你的失误了,你如果不在天黑之前把刘士军的尸体弄出来,我在市委常委会提议,免掉你的县委副书记。我真不明白,一个县委副书记,县公安局长,乡党委书记,那么多人居然没有玩过一个农民,你们真行啊!”无论裘耀和多么迫切要火化刘士军的尸体,无论汪益鹤急得要上树,也无论周勤伦暴跳如雷,还是王光明立即增派县公安局的警力,但刘以松始终掌握着主动权。刘以松当然知道,只要他不交出儿子的尸体,县里就有可能采取非常手段,为了防止有人抢尸体,他在暗中组织了三百多人,准备决一死战。谁能想到,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居然和以裘耀和为首的县委、乡党委在暗中进行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较量,而且败在刘以松的手下。一向被认为有胆有谋、办事滴水不漏的裘耀和不得不对这个农民刮目相看了。裘耀和不得不重新调整思路,甚至采取非常手段了。
上河村打死人事件发生后,这位每临大事有静气的裘耀和从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心里就没有平静过。只是他在忙于应对各种局面的同时,首要的是要尽快把死者尸体火化掉。刘以松耍了手段,让他更加被动和担心了。尽管省电视台《大写实》栏目那个报道也暂时停了下来。现在让他提心吊胆的就是那两把“钢刀”了,他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和麻痹,如果他战胜不了那两把“钢刀”,把上河村打死农民的事定性在加重农民负担上,那他必死无疑。裘耀和不是那种没有谋略,束手就擒的人物,他常常在重大问题的关键时刻,能够出人意料地力挽狂澜。
作为新华社的记者,他们专门从事农村报道,自然把农民负担和干群关系问题作为自己报道的主攻方向,他们反映农村问题的报道大都会在“内参”上引起中央高层领导的重视。早在裘耀和刚到石杨后不久,岗世跃曾多次光顾过石杨县,发表在“内参”上的那些反映石杨县问题的文章不下十篇,而裘耀和和岗世跃之间,不只一次有过正面或者暗中的激烈交锋。岗世跃的厉害裘耀和早已有所领教,而岗世跃虽然始终把目光盯住了裘耀和治下的全省第一大县,虽然有些报道反映的问题十分尖锐,言辞锋利,但他还是从心底里佩服裘耀和的。特别是裘耀和担任县委书记之后,全县的反腐败、社会治安、城乡建设,GDP的快速增长,摆脱了多年的落后面貌。但是石杨县出了乡村干部打死农民这样的大事,这让岗世跃大感意外,出于记者的正义和职责,出于对新闻事业的责任和敏感,他一定要把这样惊天大案通过他手里的笔,真实全面地反映给中央领导。岗世跃在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消息,他和道绪奋放下手里所有事情,迅速赶到长坝乡。
或许是当时大家都全力投入事件的处理当中,人们还来不及留心乡村来了两个不速之客。当然,岗世跃和道绪奋也清楚,这次事件不同于往常,他们不得不对自己做了一些伪装。首先是他们彻底换了自己的行头,岗世跃上身的白衬衫不仅布满皱纹,而且已经薄如蝉翼,透出里面有几个洞的汗背心,黄军裤上粘满了大大小小的泥点点,头上戴着没了边的破草帽,手里提着旧塑料袋。当然道绪奋的打扮更像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尤其是他的络腮胡子,本来每天刮一次都让人觉得他的脸上从来都是长长的胡茬子,这会儿几天没刮了,给人的印象满脸都是黑毛,一个不修边幅的农民。
两把“钢刀”先在上河村走街串巷,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怀疑。由于老百姓当时的激动情绪,他们自然知道了刘士军是活活地被村干部们打死的,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让农民们难以接受,以至于对过去刘家父子在村里的霸道蛮横和欺强压弱的行为早已变为同情和怜悯。采访的结论几乎没有什么分歧,一条腔地认为刘士军的死是由于农民负担过重,乡村干部加大征收提留款而引起的。
为此,岗、道二人进一步扩大采访,从上河村扩大到长坝乡,最后走遍了周围七八个乡镇。这两位不速之客出没在乡村,一天又一天,终于被乡村干部们认出来了。首先识破岗、道二人庐山真面目的是高下乡副书记蔡东明,小蔡原来是县委宣传部宣传科副科长,岗世跃第一次来石杨时蔡东明还没有调到乡里,县委宣传部让他陪同二位记者到乡村跑过两天。自然,对于岗、道二人,他再熟悉不过了。那天小蔡骑着自行车下乡,看到两个男人,其中那个高个子虽然打扮成一副农民的样子,可是现在农村有谁还穿那样破旧的黄军裤。小蔡不知为何,也就多了个心眼,放下自行车,跑到路边的小沟边抓了一把烂泥抹在脸上,把身上的衬衣脱下来,横披在肩上,走到那两个正在采访的不速之客身边。他们当然没有注意到小蔡,而小蔡对岗世跃太熟悉了,一眼识破了他的庐山真面目。

蔡东明在县委宣传部干过五年,对于内参的威力,对于岗世跃厉害,他是了如指掌的。凭这二位不速之客的打扮,他就知道,他们肯定是在采访重要材料,而且认为必定与长坝乡上河村打死人的事有着必然的联系。小蔡没等回到乡里,就躲到村庄的僻静处,给裘耀和书记打了电话。裘耀和不仅坚信这两个人必定是新华社的记者岗世跃和道绪奋,而且认为他们的采访已经基本结束。说实在的,上河村的事情发生后,裘耀和一直有些放心不下,他知道新华社记者有他们的门路,有他们的耳目。上河村发生这样大的事,不可能不捅到他们那里去的。他自然担心哪一天这两把“钢刀”会无情地刺向他的心脏。只是他想不出任何防御的措施,虽然不甘心被动挨打,可他在各种矛盾交错临头时,他没有精力去专门对付还没有确切把握的猜测而已。
现在这两把“钢刀”真的登场了。而且还化装成农民在农村采访,绝不是什么好事。一向都能够坦然面对媒体的裘耀和,这次终于沉不住气了,他不得不十分重视这两个记者,他知道他们之间将要展开一场刀光剑影的较量。
裘耀和让汪益鹤放下手中所有事情,立即回到县城。他留在县里一方面应对上河村的刘以松,一方面遥控指挥去省城的汪益鹤。
石杨县如临大敌,汪益鹤如临大敌,裘耀和更是如临大敌。
在裘耀和的办公室里,这个从不抽烟,而且不只一次在大小会议上下过禁烟令的县委书记裘耀和一连抽了两支烟。他甚至在想,难道自己的气数已尽,难道他就这样草草结束了自己的执政生涯,难道他真的难躲这场太让他意外的灭顶之灾!刘以松迟迟不肯火化儿子的尸体,省电视台《大写实》还没完全了结,新华社“内参”记者又登场了,裘耀和焦头烂额了!
“老汪,咱们必须兵分两路。”裘耀和终于说话了,“你立即赶去省城,千方百计地要见到省新华分社的领导,向他解释这次事件的真相。上河村,刘以松那里我再想其他办法。至于新华分社那里,我会想办法进行疏通的。你要动用一切力量,一切关系,不惜一切手段,我就不信,就是再坚固的堡垒,也要把它攻克下来。”
当然,裘耀和知道,这两位大记者一定已经满载而归了,说不定初稿已经形成。他就是有天大的本领,也无力回天,阻止不了记者手里的笔。唯一的办法只有打通省新华分社领导的关节,省新华分社社长高志强他也只是认识而已,并没有正面打过交道。现在裘耀和必须要面对这位正厅级领导了,但他连一点把握也没有,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突然裘耀和灵机一动,他来了精神。
按照裘耀和的要求,由汪益鹤带队的石杨县的人马火速赶到省城。其实,汪益鹤还未到省城,新华社分社社长高志强已经得到来自石杨县内线的报告,说裘耀和已经知道新华社俩记者采访上河村现场,而且派出县委副书记汪益鹤到省城“活动”了。当然,“内线”还报告了这几天县委的主要领导像热锅上的蚂蚁,千方百计掩盖上河村打死人的真相。作为新华社分社,他们在基层同样也有自己的内线和耳目。而且石杨县上河村打死人的事早已传到高志强的耳朵里了。
新华社驻各省的分社和省里的厅局都为正厅级单位,自然社长必然是正厅长级,高志强不仅是一名出色的新闻工作者,而且是一名具有相当阅历的中青年领导干部。
凭高志强的分析,凭他对裘耀和的了解,这一次裘耀和绝不可能听而不闻,视而不见的。对于这样因为催收农民提留款而打死农民的现象,还是不多见的。当他得知屡屡被媒体关注的石杨县发生了这样人命关天的大事,他为之一振。他虽然没有直接要求记者特别关注这件事,但他同样希望记者的这篇稿件出彩,成为新华分社在中央领导那里产生巨大影响,给分社提高威信的重磅稿件。他甚至想到这次裘耀和恐怕是在劫难逃了。裘耀和的政治生涯必将到此结束。高志强早已作好充分准备,等着他们找上门来。汪益鹤一进门,高志强就知道他的来意,看着汪益鹤那样子,已经摸到了裘耀和的脉搏。但高志强还是以礼相待,虽然没有批评他们,但心里对裘耀和的迫不及待有些反感。只是说明记者采访尚未回来,具体情况社里还不清楚,你们迫不及待地就赶来,这样做显然是有些说不清楚的,你们应该先把主要精力放在如何安抚被打死的农民家人上,把问题解决到最好结果上,然后再来谈采访稿问题。
高社长这样说,完全是正常的,也是理所当然的,然而,汪益鹤心清楚,也能理解高志强这种实事求是的原则答复。但是,对于高社长说情况还不清楚,汪益鹤心中虽然不高兴,可是面对一个正厅级领导,他毫无良策,只能无奈地离开新华分社,可他不能就这样无功而返啊。汪益鹤真的有点像没头苍蝇,在省城到处乱撞。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帮助他解决这样棘手的难题。谁都知道,没有一定的权威谁敢去碰那个钉子!
从高志强办公室出来,已是夜晚十点多钟,汪益鹤心乱如麻,他多次想给裘耀和打电话,可他此行毫无结果,向苦等消息的裘耀和说什么呢?直到夜里十二点钟,他的手机响了,还没接电话,他就知道,裘耀和着急了。
听了汪益鹤见到高志强所说的一番话,裘耀和倒抽了两口气,焦急地在办公室里徘徊起来。他巴不得长了翅膀飞向省城,向高志强,向省委分管领导据理力争。
夜已经很深了,整个办公大楼寂静而安详,裘耀和的心情从没有过如此沮丧。这时秘书出现在门外,裘耀和突然想到工作人员还在陪着他,于是说:“让大家都回去休息吧!”
“裘书记,您?”
“我马上就走,你们先回去吧!”
工作人员走了,裘耀和走到窗口轻轻推开窗户,外面一丝风没有,八月中旬的江淮农村又热又闷,他望着远方的夜空,裘耀和觉得夜色如铁,冷月如冰。他开动了脑筋,希望能找到一个帮助他力挽狂澜的重要人物。顿时,头脑里出现一幅幅画面,无论是集资修路,还是治理全县的社会治安,以及和皇朴人那帮腐败分子的较量,他从没有过像此时这样悲凉而寂寞,他在认真地检点自己,在这几年时间里他有没有什么愧对石杨一百七十万父老的地方。
如果他真的因为上河村打死人的事,结束了自己的政治生涯,甚至调离石杨,他的心里多少还是有几分遗憾,也多少有些不甘心。他给自己设计的目标还没有实现,医疗和教育体制改革的序幕还没有真正拉开,农民生活还没有明显的改善,更谈不上奔小康。更重要的是他将背着说不清的罪名,甚至大大小小的媒体一定会一起向他狂轰烂炸。可是,他不甘心就这样说不清道不明地成为政治上的逃兵!
第四章 命悬一线

一阵思绪之后,裘耀和竭力让自己气沉丹田,努力平静一下自己烦躁而不安的情绪,虽然此刻已经是子夜时分,他的大脑却极度兴奋,毫无困倦之意,于是拿起毛笔,摊开宣纸,练起书法来。
尽管他一再警告自己,要沉着冷静,然而他无法掩饰内心的烦乱和不安,这种烦躁不安,还是表露在他的笔端,不知为何随手写了一个“静”字,可写了一半,就觉得“青”字歪了,像一个人斜着眼睛在嘲笑他。立即又拿过一张纸,内心告诉自己,必须要真正地静下心来。然而,他拿着笔的手抖了起来,于是,他屏住呼吸,挥笔写了起来。然而,这个“静”字却更加不像样子,像一个人在发怒,又像冷笑。这时他忽然感到自己的书法从没有过的臭,狠狠地将其揉成一团,刚想扔到地上,他犹豫起来,他离开座位,走到门外,将手里的纸团了团,决定像投球一样,将它投进纸篓里。在这一瞬间,裘耀和的心情复杂起来了,人们在一些情况下常常用扔硬币的办法来预测某事件的凶吉和成败。不知为什么,他突然也想用手里的纸团往纸篓里投,用投进和投不进来预测汪益鹤的省城之行是成功还是失败。
裘耀和这样想着,心里越发怦怦乱跳着。右手拿着纸团,对着纸篓瞄准了一会儿,将纸团投了过去。纸团在纸篓的边口上打了几个转儿,像篮球在球栏口边上晃了晃,最终还是摇摇摆摆没有进去,落到地上了。
于是裘耀和再次拿起毛笔,认认真真地写了“安静”二字。不管写得如何,他又将纸揉成一团,犹豫了片刻,又走到门外,拿出投球的架势,对准纸篓投了过去。好一个三分球!纸团居然连纸篓的边都没碰着,准确地落在纸篓里,他就像姚明进球那样激动和兴奋。
谁知道主人是为了练书法,还是为了练投篮,不知过了多久,纸篓已经投满了纸团,而时间已是凌晨了。虽然裘耀和在省级机关也官至正处级,或者说他曾经也想过将来是不是有机会再上一个台阶,处级和厅级之间那是一道非常难以逾越的分水岭。然而,他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农家子弟,对于提拔到厅级干部的岗位,他没有多少奢望。省委在组建沂州市的时候,有一天省委组织部突然通知说省委领导找他谈话。他当时还有些不相信那是真的,可当他得知省委要让他出任沂州市委常委、副市长时,他真的有点儿像做梦似的。后来市委决定让他去兼任石杨县县委书记,虽然县委书记只是正处级,可他内心却非常兴奋和激动。他知道,在中国最有干头的官就是国务院总理和县官。所以,当他第一次获得县委书记这个权力时,他觉得自己终于有了大展宏图的机会了。确实,在他担任县委书记的四年多时间里,他努力施展了自己的才干和壮志,他相信,等待他的还有更加重要的位置,他还有更加重要的担子。谁会想到,在这关键时刻,居然出了上河村打死农民的事。他忽然觉得,难道自己真的气数已尽,他的人生颠峰就此戛然而止了吗?然而,直到现在他并没有任何后悔之意,如果当初不兼任这个县委书记,也许他和中国千千万万个稳稳当当等待提拔的官员一样,平平安安,没有风险,只要不犯什么明显的错误,几年之后必然官升一级,再上一个台阶。但是这不是他裘耀和的性格。
汪益鹤省城之行毫无收获,他是不可能就这样无功而返的,他继续托朋友、找关系,甚至不时地打听两把“钢刀”的消息。
终于,在汪益鹤坐卧不安的时候,两把“钢刀”凯旋了!这个消息是蔡东明通过手机短信发过来的。与此同时,汪益鹤也正式接到裘耀和的通知,裘耀和告诉他,无论高志强是什么态度,都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汪益鹤太了解裘耀和了,这个人特别容易走极端,他认准了的事八头牛也拉不回来。可是这是什么事?岂是他裘耀和和他汪益鹤能够说了算数的!生杀大权掌握在人家高社长的手里。结出什么果,那得由高社长决定,你裘耀和所说的只重结果不重过程岂不是废话!
如果说汪益鹤前两天是领命来省新华社分社,那多少是有些盲目,但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的。然而,现在,除了压力,他的心里连一点儿底都没有。他真的没有想到,一个堂堂的县委副书记,也会到了如此山穷水尽的地步。
岗世跃和道绪奋真的从石杨县采访满载而归了!
第二天傍晚,一辆挂着省城牌照的帕萨特轿车穿过长江大桥,驶进了市区,有人发现是裘耀和,裘耀和为何不见已在省城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的汪益鹤?谁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裘耀和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但是,到了晚上九点多钟,这辆帕萨特轿车又人不知鬼不觉地向江北开去。岗世跃在回来的路上就和道绪奋商量着这篇重磅炸弹的文章如何写,他们完全没必要考虑石杨县的领导是怎么想的,因为在他们从事新华社记者的生涯中,还从没遇到过像上河村这样因为向农民收费而出现活活把人打死的情况。当然他们更不可能去想这篇文章会对县委书记裘耀和有多么大的杀伤力。他们想到的是,如何把这篇文稿写成高质量的、能引起中央高层领导对农村问题高度关注的大手笔。除此之外,他们难道不想一鸣惊人,出人头地吗!几天的采访,素材已经一本又一本,按照分工,当天夜里岗、道二人开了一夜的夜车,第二天上午一上班,他们就交给高志强一篇四千多字的文稿。
石杨县上河村打死人事件,早已搞得高志强坐立不安,当稿件一到手,就立即看了起来。不看则已,一看文章,高志强的心情就沉重起来,仅文章的题目就让他不寒而栗。这篇文章的标题是:《石杨县部分县乡干部横征暴敛乱棍打死打伤农民》。而且,文章言辞激愤、火药味极浓。如果这篇文章一旦在“内参”上发出去,中央最高领导一定会拍案而起,立即责成相关部门严肃查处。不仅对相关当事人严惩不贷,还将可能处理一批市县领导。
看完了稿子,高志强静静地沉思了许久,他发现文稿中材料的来源全部是农民一方的观点,对县里的意见很少触及,至于沂州市委、石杨县委以及省委对此事的态度更是只字未提。作为长期从事新闻工作的省新华社分社的主要领导,虽然对自己队伍的素质,对每一个记者的水平他是了如指掌的。但是他想了又想,石杨县长坝乡打死了农民,老百姓出于一时的激怒和同情,而岗、道两人目睹了那些凄惨的现场,一时愤怒,写出那样的稿子,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他知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的道理,而且调查研究和实事求是也是新华社对记者的严格要求,可是,高志强也看到了上河村打死人事件的严重性,他甚至还觉得,这些乡村干部也天目无法纪了。
正在这时,高志强接到了省委常委、宣传部长的电话,电话里讲些什么,只有高志强一个人知道。最后,高志强说:“请领导放心,新华分社既会实事求是地反映基层执行党的方针政策的情况,也一定会考虑基层领导的实际难处,我们会认真斟酌每一篇上报的稿件的。”放下电话,高志强虽然对石杨县上河村打死农民的事非常气愤,对裘耀和的举动也很反感,但是他从内心还是能够理解裘耀和的,他甚至觉得裘耀和这几年在石杨县的功是功,过是过,一个干部想升迁提拔那也是非常正常的。

于是,高志强立即拨通了汪益鹤的手机。
“老汪,你别活动了,我知道你还在省城,方便的话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关掉手机,汪益鹤感到一丝兴奋,甚至看到了一线亮光。他不得不从内心佩服高志强的敏锐和深沉。或许高社长太看透了他,太了解他们这些基层领导干部的难处,现在分社领导给他说话的机会,他必须据理力争。
汪益鹤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高志强的办公室,不知为何,觉得不仅自己此刻正行走在刀刃上,而且,裘耀和,甚至郭玉顺都将命悬一线。或者说,这道大门,就是他们政治上成功与失败、生与死的一道关,一道人生的分水岭。他在部队二十多年,转业到地方也有五六年,他并没有觉得一篇文章能够把一群干部置于死地,难道记者手中的笔就如此厉害,难道一支不起眼的笔远远胜过一把匕首?
说实话,自从他到石杨县之后,他也和许多媒体打过交道,但直接面对省新华分社,直接面对社长高志强这样正厅级高级领导,这还是第一次。汪益鹤的心里除了崇敬,当然还有几分胆怯和紧张。
自然正厅级和一个副县处级的差距也太大了,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正厅级不只是远远高过他三个级别的问题,那是官场上只有为数极少的人才能达到的呀!面对这样一个位高势强的领导,汪益鹤只能硬着头皮向高志强的办公室走去。进了高志强的办公室,高社长还是十分客气的,不仅笑容可掬,而且态度和蔼,看不出任何火药味。留给汪益鹤的印象是,高社长是一位平易近人的高级领导干部。他把早已准备好的高级香烟拿在手里了。汪益鹤努力平静一下自己的情绪,恭恭敬敬地正襟危坐。
汪益鹤拿着香烟,正在往外抽的时候,高志强指指办公桌上“谢绝敬烟”的牌子,汪益鹤忙把手缩了回来。
还没进入正题,高志强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汪益鹤一抬头,进来两个人,正是岗世跃和道绪奋。汪益鹤一愣,不觉全身一阵不寒而栗。不过他还是立即站了起来,急忙伸出手,嘴里不停地说:“岗记者,道记者,二位辛苦了。”
当然,无论是两位记者对汪益鹤,还是汪益鹤对他们,相互之间都不陌生。交道不只打过一次,但是此时此刻,双方都产生了几分对立情绪。
汪益鹤知道,他将要和两把“钢刀”针锋相对、刺刀见红了。也许这是一场面对面的肉搏,你死我活的大拼杀!只是他不仅势单力薄,而且理屈辞穷,对于这场战争没有半点把握。
大家坐定之后,高志强并没有开门见山地问石杨县上河村打死人的事,而是从石杨这几年的发展聊了起来。汪益鹤不知其意,自然把裘耀和上任以来的主要成绩评功摆好一番。
“汪副书记,你能如实告诉我,你们长坝乡今年夏季每个农民要交多少负担款吗?”岗世跃突然严肃起来了,一刀戳到汪益鹤的要害。
汪益鹤想了想,说:“大概100元左右吧!”
岗世跃说:“这可是你说的,仅夏季一季,你们就让一个农民负担100元,而你们周围的县全年一个农民不超过200元。”
汪益鹤一时无言以对,他的脸一下子变得蜡一样黄。他在朝岗世跃短短的一瞥之中,内心狂跳起来,岗世跃的问题如同给了他当头一棒,让他措手不及,尴尬得有个老鼠洞都会钻进去。
岗世跃又说:“难道你们不知道夏季粮食减产、粮价又低,农民难以承受吗?不知道除了村提留、乡统筹、农业税外,还有道路建设费、猪头税、手扶拖拉机费等名目繁多的税吗?而你们县何止是长坝乡,还有其他许多乡,乡村组干部到农民家扒粮抬物的事不断发生,你们县委、县政府没有责任?”岗世跃居高临下,咄咄逼人的反问,让汪益鹤毫无解释的余地,这样一说,上河村打死人的事已经成为铁案,他岂能推翻得了?
汪益鹤只觉得全身冒汗,没想到岗世跃和道绪奋把他当成乡里的副乡长,连一点面子也不留,死死地将了他军!汪益鹤多么想不顾一切地发泄一通,甚至不顾一切地拂袖而去,任凭这两把“钢刀”宰割,砍头不过碗大疤,难道能把他这个副县级罢了不成?他觉得太委屈了。此刻,他不知道自己的脸色何等难看。也许是高志强感觉到他的尴尬和不平,看看对面的两位记者,又看看汪益鹤,笑笑说:“老汪啊!省委去年才发了《减轻农民负担工作的意见》,你们还没来得及认真贯彻落实?”汪益鹤看着高志强,觉得高社长虽然也在批评他,但毕竟让他能够接受,甚至有点给他下台的台阶,不像岗世跃那样咄咄逼人,急忙鼓足勇气说:“贯彻省委那个文件,我们县委岂敢不及时、不认真,只是有些乡镇还没有认识到省委文件精神的严肃性和紧迫性。”岗世跃满脸不快,刚要说话,高志强摆摆手。
最后,高志强说:“老汪啊,你先回去吧,转告老裘,新华社一手托两方,党和群众,新闻有新闻的纪律,相信我们对于每一篇发出去的稿件都会慎之又慎的,这样重要的稿件还要征求一下省里分管领导的意见。”
看着被记者问得无言以对的县委副书记汪益鹤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坐在一旁的高志强,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难受。他知道,无论是裘耀和,还是汪益鹤,身为经济欠发达地区的县级领导,自有他们的难处,而作为一个党的高级领导干部,作为新华社分社的一名负责人,在保证稿件事实准确的前提下,总希望稿件的影响力越大越好,但他知道如果按照岗、道二位的原稿发出去,裘耀和的政治生命将戛然而止,甚至连市委书记郭玉顺的省委常委也可能被搁浅下来,说不定还会牵涉到一大批县乡领导同志。想到这里,高志强不安起来。
从高志强的办公室出来,汪益鹤总算松了一口气,无论结果如何,他从心底里敬佩高志强这个新华分社社长的沉稳与老练。不知道此时他的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他只希望自己立刻逃出去。
新华社不同于其他媒体,省一级的新华社分社也不同于省级机关的其他厅局,其重要任务是为中央领导提供基层存在问题的依据,不仅是中央的耳目,还起到监督基层干部的作用。而新华社的记者也都是各种媒体中选拔出来的政治、业务素质比较出色的人物。他们不仅要对中央高层领导负责,也要真实地反映基层存在的突出问题。他们的稿件也将为中央领导在决策重大问题上提供依据。当然,衡量一名记者成绩、决定省级新华社分社威信的,自然是稿件的质量。所谓的高质量新闻稿,大都是受到中央领导的重视、产生重大影响的稿件。当然,反映的问题越严重,越容易获得中央领导的关注。而且新华社内部在一定时间内都要评出社级优秀新闻作品,而社级优秀新闻作品不仅是一种规格很高的荣誉,而且还与个人的奖金、职称、地位紧密相连。自然,哪个记者在新华社获得的社级优秀作品多,谁就容易出人头地,政治上的进步也就比别人快。
严格地说,汪益鹤在岗世跃和道绪奋两人面前不仅仅是尴尬,而是被质问得到了理屈词穷的地步。汪益鹤觉得这是他这辈子最最窘迫的时刻。其实他不是没想过,他杀人了吗?他犯法了吗?NO!
汪益鹤走了,他不知道该怎么把自己省城之行的结果告诉裘耀和。是啊!结果呢?结果是什么样子的?他们的命依然悬在一根线上。
当天夜里高志强总是在想着岗、道二人的那篇稿子。他甚至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一夜辗转反侧,不是这篇稿子的质量问题,而是该怎么为上河村这起打死人事件定性的问题。

一夜无眠的高志强第二天一早就去参加省里的会议,他坐在会场里,却没有听进一句话,全身心地沉浸在那篇决定石杨县领导们命运的稿件中。
会议期间,那位给他打电话的宣传部长又和他谈起石杨县的打死人事件,他说:“高社长啊!新华社刊在内参上稿件的杀伤力有多大,不用我说,你们比我更清楚。农民的反映材料两位记者带回来了,材料已经足够了,我建议你也听听裘耀和的意见,这个人不是一般思想和素质的县委书记,我觉得他不会特意掩盖事实真相的。”
高志强说:“王部长,他们县的副书记已经来过了,大体情况我已经了解过了,我马上再给裘耀和书记打个电话,听听他是怎么说的,现在的关键问题是如何给这起死人事件定性的问题,请领导放心,我们一定会客观地实事求是地报道这件事的。”王部长说:“看待一个基层领导干部,不仅要看他干些什么,还要看他想些什么,只要不是本身的素质和本质问题,好的干部也要注意保护。”
随后,高志强拨通了裘耀和的电话。
“是耀和书记吧!”高志强说:“我是高志强……”
“哦,是高社长啊!我是裘耀和,有什么指示?”
“耀和同志啊!老汪心里一定不舒服,两位记者的语言有些过激了点,请你们不要介意。”高志强说。
“高社长,不会的,你们批评得对,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好,给省市委领导造成了很大的被动,给老百姓带来很坏的影响,也给你们的工作增添了麻烦,我会用一定的方式向省市委作深刻检查的。”
“耀和同志啊,有些事情我还想听听你的意见。”
“高社长,该说的话老汪已经向你们汇报过了,我再说就显得多余了,或者说有狡辩的嫌疑了。”裘耀和说,“我们的工作做得不到位,贯彻省委文件不力,我们现在正在纠正,希望高社长再派记者来石杨看看。总之上河村打死人的事,我们有无法推卸的责任,相关干部一定要受到法律的制裁。”
挂了电话,高志强愣了半天,他没想到裘耀和真的如此之怪,给他说话解释的机会,他却一个字也不说,而是主动承担了责任,越是这样,高志强越是慎重。下午开会之前,再次和两位记者交换了意见。
晚上,高志强终于自己动起手来,一直到后半夜两点多钟,稿子修改完了,也没有征求写稿的两位记者的意见,天一亮就把稿件传到新华总社。
正是这天上午,岗世跃也来到国家新华社内参部,突然看到那篇修改过的石杨县上河村打死农民的稿子,气得他差点背过气,立即给道绪奋打了电话,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修改稿子。
道绪奋说:“我根本不知道这事,稿件是怎么修改,又是什么时候传过去的,我一无所知,不过这事除了高头谁也不可能有权这样处理的。”
其实,在打电话之前,岗世跃已经猜到了八九分,除了高志强有这个权力,谁也不可能改一个字的。按照新华总社的相关规定,新华社分社领导无权枪毙记者坚持要发的稿件,但有权修改记者的稿件内容。
岗世跃拿着这份稿件,心中难以平静,首先这篇文稿的标题已经由原来的《石杨县部分县乡干部横征暴敛乱棍打死打伤农民》改为《省市查处一起乡村干部乱棍打死农民事件》。
这样一改,就使问题的性质发生了本质的变化,使得市县领导由被动变成主动,而且对问题的态度由消极变为积极。其实岗世跃一边看稿子一边想,他现在才感到他们原来决定把稿件标题定性为“县乡干部”这个主语上时主要是由于采访中过多地受到群众情绪的影响,而且面对一个好端端的农民活活被打死了,他们从感情上实在接受不了。不能说他们没有个人意气的成分,不能说没有受到个人情感的影响。现在想想,县里根本就不可能有领导参与这起打死人事件,若真的把县领导定位在这起责任的主体上,那也不是实事求是!尽管对文稿的修改一直让岗世跃耿耿于怀,但他不得不佩服高志强的政策水平,在关键问题上想得比他们周到得多,成熟得多,同时也更加实事求是地反映了事件的真实性。
但是让岗世跃想不通的是,文稿增加了省委书记和省长对此事的处理意见,甚至他也能理解增加了市委、市政府对查处此事的态度,可他对稿件中花大量的笔墨为石杨县委、县政府涂脂抹粉,实在是不理解。在岗世跃看来,无论是石杨县上河村发生这起打死农民事件也好,还是其他乡农民负担过重问题也罢,其主要责任均在县委、县政府。可这篇修改后的稿件却增加了石杨县委、县政府在这起打死农民事件中的态度是积极主动的,而且以此为教训,迅速派出一千多名县直机关干部深入农村,对全县农村夏季税费征缴工作进行一次全面的清理整顿。对于那些乡村随意搭车收费,做法不规范的行为,破坏了党群、干群关系,影响了农村稳定的做法,县委、县政府坚决追究相关干部的责任,并已对十二名乡村干部给予撤销党内职务,按程序罢免村委主任职务,以及相关党内处分。
高志强在处理这起打死农民事件的新闻稿上所有的深思熟虑,岗世跃和道绪奋又怎么能理解呢!
其实,在接到岗世跃、道绪奋那篇稿件的当天夜里,一夜未眠的高志强首先在第二天参加省里的会议期间,除接触了省委宣传部长,亲自给裘耀和打了电话,还通过省委办公厅了解了省里主要领导对此事的查处意见,并派分社工作人员去省委办公厅取回省委领导对上河村打死农民事件的处理批示的复印件。中午再次给裘耀和打了电话,了解石杨县委对上河村事件的态度和采取的措施,并叫裘耀和立即派人把县委县政府对此事件采取的所有措施的相关文件都火速送给他。
在经过周密细致的调查之后,高志强认真研究了省委领导的批示,详细翻阅了石杨县送来的相关材料,才决定亲自动手修改这篇稿件。
即便是省、市、县对上河村打死农民之事都采取了相应的积极措施,这篇稿子在内参上登出之后,中央领导还是作出了重要批示。特别是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温家宝的批示,态度严肃,指出了此事的影响和后果。也正因为文稿中正面反映了省、市、县各级领导已经采取了有效措施,问题的严重性自然也就大大降低了。
由此可以想象,如果不是高志强采取了这么多有力措施,如果不是他亲自动手把稿件里那些关键性问题进行了修改,石杨县的领导,特别是县委书记裘耀和后来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可想而知了。
但是,裘耀和对政治的敏感也是少有的。长坝乡发生了这样恶劣的事件,他不仅亲自去现场处理,还及时阻止省电视台《大写实》的播出,而且意识到此事的影响一定会超出他的想象,他甚至想到了一定会有上级领导派人对石杨县的农民负担问题进行全面而认真的调查的。因此,他在上河村死人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就组织了一千名县直机关干部,由各单位一把手带队,对全县所有乡村进行调查,并且立即采取补救措施。这也让他在后来省新华分社社长高志强调查这起事件上赢得积极和主动。

裘耀和把汪益鹤从处理上河村事件的现场调去省里应对新华分社的稿件问题,现在摆在他面前,火烧眉先的更加重大的事情是装运刘士军尸体的冷冻车不仅没有回到上河村,而且根本就不知去向。这时他们才知道刘以松完全是耍了手段,把裘耀和玩弄于鼓掌之中,在县乡领导毫无思想准备中又胜了一筹。现在他们必须尽快找到冷冻车,拦截住他们外出的道路。裘耀和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所有工作,带上公安局长王光明,来到长坝乡。裘耀和简短地分析了形势,要求王光明不仅把县公安局能抽调的公安干警全部抽出,北片所有乡镇的派出所领导都抽出来,不惜一切代价封锁所有可能进北京的交通要道。让周勤伦带上三个精干力量,立即乘飞机飞往北京。与此同时裘耀和给北京某部队他的中学同学,现已是团长的朱光显打了电话,请他派三辆轿车,交给周勤伦指挥。两队人马出发后,裘耀和带上顾同江去了刘以松家。刘以松家院子的大门半开着,他们进了门,院内萧条而凄凉,摆放刘士军尸体的棚子还在那里,连那扇停放尸体的木板门还放在地上,刘士军的遗像还挂在正面的席子上。横在上方白布上那个“冤”字板着一付愤怒的面孔。顾同江轻轻地喊了声:“刘以松,老刘……”不见回答,便绕到堂屋门口,门敞开着,顾同江站在门口,只见地上的芦苇席子上躺着一个女人,顾同江有些似曾相见,猜想这女人一定是刘以松的老伴。他一边敲着门一边问:“大娘,刘以松在家吗?”听到声音,女人睁开挂满泪痕的双眼,过了一会儿才有气无力地说:“不在家。”“到哪儿去了?”“不知道”。顾同江再问下去,她却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出了刘以松家的院子,顾同江让裘耀和先回乡里,他再去打听一下刘以松去了哪里,如果找不到刘以松,那他一定去了约定地点,找冷冻车了。
裘耀和回到乡政府不一会儿,顾同江回来了,他说据周围群众反映刘以松一直在家里的,并没有离开上河村。
派出去寻找冷冻车的人一直没有消息,裘耀和心急如焚,坐立不安。
直到下午三点钟,周勤伦打来电话,说他们已经到了北京,部队的三辆车子上各派一名乡里的干部,分头去了进北京的公路上。听到这个消息,裘耀和的心里多少放松了一些,至少说堵住了他们进北京的道路,只要装尸体的冷冻车不到北京告状,一切都有回旋余地。
傍晚时,王光明打来电话,说他们已经截住了那辆冷冻车。在J省向北的一条废弃的公路上,冷冻车出了毛病,被他们发现时两名司机和刘以松的外甥还没有发现他们。裘耀和一听,兴奋起来了,说:“光明啊,让那两名司机乘你们的车休息,由你指派司机把冷冻车开回来。”裘耀和挂了电话,还是不放心,又立即拨通王光明的手机,说:“光明,刘以松不在那车上?”王光明说:“不在,刘以松的外甥说他们约好在进北京的通县等候刘以松。”
挂了电话,裘耀和对顾同江说:“要尽快找到刘以松,为了防止和刘以松发生冲突,必须在刘士军的尸体运回上河村前找到刘以松。”
顾同江一方面派人四处寻找刘以松,一方面分别派出四个人,在刘以松和刘士军家坐等刘以松。
天快黑时,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葛兵报告裘耀和一个重要消息。葛兵在电话里十分激动:“裘书记,刘以松来找我,哭了半天,求我给他借一辆车子,我也没问他借车子干什么,借口出来给他找车子,给你打电话汇报一下。”裘耀和一听,高兴起来了,说:“小葛,你无论如何要把刘以松稳住,我马上赶回县里。我要亲自见一见刘以松。”葛兵说:“裘书记,刘以松是我远房的表舅,需要我做什么工作,您吩咐吧!”裘耀和说:“你的任务就是要稳住他,千万不要让他走了,一切都等我回去再说。”
得知刘以松的下落,并且他还没有离开石杨县,这让裘耀和着实兴奋不已,立即带上顾同江赶回县城。长坝乡距离县城不过四十多公里路,轿车出了乡政府门前的街道,司机立即脚踩油门,加速行驶,就在裘耀和快到县城时,他的手机响了,一接电话,葛兵在电话里哭了起来:“裘书记,不好了,我出来找了一会儿车,给你打了电话,回去之后却不见刘以松。”
裘耀和这才进一步觉得刘以松精明过人,一个农民能够有这样的头脑,让他刮目相看了。他大声说:“找啊,他能去哪儿!”葛兵说:“我一看刘以松不在,到处找,都不见他的踪影。”裘耀和说:“你赶快带上几个人,先去汽车站,一定要找到他。”关上手机,裘耀和又给县公安局政委蔡以民打了电话,让他火速带上几个人去找葛兵。
这天下午,刘以松突然到来,让葛兵吃了一惊。上河村发生了这样大的事,而且还是他表舅家的表哥被打死,他哪里敢吭声。虽然这种表舅走动不多,但是自从他当上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后,表舅刘以松也时不时地会找到他给他办点事,当然,在刘以松看来是大事,可是在葛兵眼里都是说句话的事,大多也给他办了。所以在刘以松眼里,他的这个表外甥有出息了。这会儿见到刘以松,葛兵脸都吓白了,说:“舅,你……你这是干什么?”刘以松说:“葛兵啊,舅家遭难了,你没听说?”葛兵点点头,说:“我怎么能不知道,可是这事让我怎么说,幸好领导不知道我和你的关系。”刘以松流着泪,说:“葛兵啊,舅求你一件事,要钱我给钱,你能给我借一辆小车用用吗?”葛兵一愣,本想问问刘以松借车干什么用,可话到嘴边了,又咽了回来。县里为了上河村的事召开紧急干部会,他已经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而且裘耀和和汪益鹤全部精力都投入到这件事情上,他也知道刘以松说什么也不会轻易同意把刘士军的尸体火化掉。身为县政府办公室的副主任,他自然知道孰轻孰重。他表面答应给刘以松借车,让他在家里等他,一出门,他便给裘耀和打了电话,就在这时刘以松也出了门,听到葛兵对着手机打电话,而且听到裘书记三个字,心中一阵恐慌,葛兵刚走,他也不声不响地走了,心里暗暗骂葛兵这个王八小子出卖了他。

裘耀和回到办公室,葛兵就跑来了,吓得结结巴巴半天没说出话来。裘耀和瞪了半天眼,终于,没有把火发出来,他相信,不可能是葛兵放走了刘以松。
天早已黑了,人人都没有吃一口饭,正当裘耀和心急如焚时,蔡以民风风火火出现在他办公室门口:“裘书记,刘以松找到了!”裘耀和站了起来,说:“人在哪里?”“在我们的车上。”裘耀和一拍桌子,说:“好,走,去招待所,我请他吃饭。”说着,又看看葛兵:“小葛,走,你先去招待所,安排一桌好菜。”
裘耀和在蔡以民的陪同下,匆匆下了楼,出了大楼,一辆闪着警灯的桑塔纳轿车停在大楼下,裘耀和走到轿车旁,蔡以民拉开车门,裘耀和把半个身子伸进车里,一眼见到一脸无奈的刘以松,裘耀和笑笑,说:“老刘,累了吧,走,我请你吃饭。”刘以松像泄了气的皮球,耷拉着脑袋,说:“裘书记我认输了!”裘耀和递给他一支烟,笑笑说:“老刘啊,你说这话就不对了,这事是我们的错,哪有什么输赢?走,不说这个,咱们先吃饭,大家都饿了。”
晚饭后,顾同江、蔡以民、葛兵陪同刘以松坐在会议室里,裘耀和最后进来了。
“老刘啊!我知道,你不仅失去了儿子,更主要的是心里憋了一口气。”裘耀和说,“可是你知道,这事总得有个结果吧,刘士军的尸体不可能总放在家里,天气这么热,你能有多少钱买冰,再说了,总这样守着尸体,你不痛苦,你儿媳妇不痛苦?”
“裘书记,我真的不是冲着你的。”刘以松看着裘耀和,他那疲惫干涩的眼里流出浓浊的泪水,说:“裘书记我这样做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啊!”
葛兵拉着刘以松的手说:“舅,别人不相信,你不该不相信裘书记,裘书记是什么人,石杨一百七十多万人有目共睹的。实话告诉你吧,那辆冷冻车已经被找到了,舅啊,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费了那么大的事,花了那么多钱,把表哥的尸体运到北京去,你以为就能解决问题了,据我所知,那种车跟本进不了北京城。”
“怎么,你们想抢?”刘以松一下子站了起来,大声吼着,“谁要是敢抢我儿子的尸体,我带着全家死给他看。”说着便呜呜咽咽地大哭起来。
裘耀和站起来,走到刘以松面前,说:“老刘,你千万不能怀疑我们,不要总是充满对立情绪,我在这里表个态,你不信任我们,你总得相信你的外甥葛兵吧,刘士军的尸体回来后,一定会交给你的,没有你的同意,谁也不能把刘士军的尸体火化,这一点我敢向你保证。”顾同江说:“刘以松同志,如果因为赔偿问题,我们都好商量,你一定要把你儿子的尸体运到北京去,不就是要把事情闹大,处理一大批领导吗?退一万步说,就是上级真的处理了裘书记、汪书记、乡里的周书记,对你能有什么好处,你是通情达理的,好好想一想。今天县委裘书记亲自请你吃饭,我看是给你天大的面子了。”
刘以松一直没有再说话,晚上十点多钟了,由顾同江和葛兵送刘以松回上河村去。临走时裘耀和紧紧握住刘以松的手,又对葛兵说:“你今天晚上就留在乡里,随时和我保持联系。”
第二天早上,天色朦胧,一辆白色桑塔纳轿车穿过寂静的长坝乡那条柏油街道,一直向前,在离上河村二三百米的石子路上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一个与众不同的怪人,此人五十岁上下,上身穿一件对襟布扣的白衣,下巴上留着一撮一寸多长的花白胡子,这人下车后前后看了看,没有向任何方向走动。过了一会儿,另一个中年男子出现在他的身后。怪人一抬头,笑笑说:“你从哪里来的,没一点动静。”那人说:“半仙受到重用了!”花白胡子说:“芦三,你不也是吗,都是为了混口饭吃。”芦三一只眼不怎么好,左眼球外凸,眼球上像有一层灰色的膜,老百姓称裸裸眼。他就是长坝乡人人熟悉的算命先生芦三,平日经常在长坝以及周围几个乡游走,也能混口饭吃,外号一只眼。那位花白胡子的人一直在县城走街串户,外号“薛半仙”,是一个名气不小的算命先生。
芦三说:“半仙,走吧!这回就看你的了,这回事情要是办成了,你不仅会得到好处,还会从半仙升为大仙了。”半仙笑笑,说:“哎,受人之托,终人之事嘛,何况人家那么大的官看得起咱。”芦三说:“走,我给你带路。”
两个怪人一大早出现在上河村,并没引起多少人的注意,或许是大家都还沉浸在刘家那场血腥的场面中。两人到了刘以松家院外,院门紧关着,芦三没有敲门,轻轻地一推,门开了,听到声音,刘以松从堂屋里走出来。一看是芦三和一个陌生男人,觉得有些奇怪。村里人平日背后称芦三一只眼,当然刘以松当面自不能这样叫他,便说:“老芦一早登门,有何贵干?”芦三走到门口,说:“刘大爷,还是节哀顺变啊。哦,我给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师父薛半仙。”刘以松看看眼前这个与众不同的怪人,说:“是薛半仙,我早有耳闻,二位一大早过来有何要事?”薛半仙说:“刘先生家出了这样大的事,消息传遍了全县啊,老夫一身以卜卦为生,多有收益,觉得事关重大,刘先生不请自来。”刘以松心想,这个薛半仙居然跑到他家来骗钱。心中虽有些不快,但他也犯不着惹了这些人。他从年轻时开始,就相信八卦、周易,只是他只读到小学毕业,文化限制,看不懂那些深奥的书籍,可是他特别相信算命是有道理的。他年轻时,有一天一个瞎子给他算了命,说他这辈子多子多福,后来,他一连生了四个儿子,这就更加让他相信算命了。薛半仙看出刘以松那疑惑的目光,笑笑,说:“刘先生,我今天是不请自来,绝不是为钱而来,老芦可以作证,无论算得准不准,我都分文不收,说完我就走人。”刘以松更加觉得奇怪,只是家中遇到这样的灾难,他也想看看自己的命。平日找都找不到的半仙,现在送上门来了,正想看看自己的命怎么了。于是招呼薛半仙和芦三进屋,薛半仙说:“就在院子坐坐吧!”刘以松搬出两条长凳子,薛半仙一个人坐在对面,他和芦三坐在长凳子上。刚坐下,薛半仙突然站起来,四处看了看院子,堂屋和灶屋,又盯着刘以松看了一会儿,说:“刘先生,恕我直言!”刘以松说:“半仙尽管直言,我儿子都死了,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薛半仙摇摇头,说:“刘先生,你家这场灾难是避免不了的,不过,这场灾难过后,你的后半生将减少不少苦难。”刘以松吃惊地看着薛半仙,说:“半仙此话怎讲?”薛半仙说:“人生在世大大小小的灾难都是免不了的,只是有些灾难如果得以贵人相助,自可避灾。贵人在哪里,这就要看缘了。缘有善缘恶缘,你本来是可以有缘的,只是善缘变成了恶缘。本来你如果早些日子有了这个善缘,也就是说和这位贵人有了缘,必定会躲过这场灾难的。”刘以松说:“半仙把我弄糊涂了,我一个农民哪来的贵人?”薛半仙笑笑,只是这个贵人来得迟了,这也就是命了!不过这恶缘也会变的,可以让恶缘变成善缘,这虽是命,但却要自己把握住的。刘以松睁大那双干枯的眼睛,说:“能否请大仙指点一二。”薛半仙站了起来,说:“你细细想想你家近来发生的事,从中想想,定会有所收益的。”刘以松愣了半天,却说不出话来,芦三说:“刘大爷,你家虽然遇上大灾难,可县委书记裘耀和都把你当作座上宾,这个人可不是凡人。”说到这里,一只眼欲言又止。薛半仙说:“刘先生,恕我直言,凡事都要适可而止,这缘千万不能让它错过。”说完,薛半仙站了起来,说:“刘先生,话我只能到此为止,告辞了。”刘以松站起来,他反而不想让薛半仙离开,可是薛半仙已经出了门,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刘以松望着薛半仙的身体消失在院门口,心中顿时翻腾着复杂的波澜。
第五章 尘埃落定

薛半仙和芦三走了,留给刘以松的已经不再是连日来的愤怒和悲伤,他反复琢磨着薛半仙的那些含而不露的话,儿子是死了,可是他还得活着,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刘以松的心里冒出一个渺茫的念头,他希望自己也像那些生活得很好的人家一样,幸福,欢乐!
吃早饭时,刘以松自觉心里宽慰多了,破例地吃了一碗稀饭,一个馍头。刚放下碗,葛兵就来了。昨天晚上刘以松去找葛兵借车子,这小子居然给裘耀和报了信,他的心里一直耿耿于怀,认为这小子为了升官,讨好县委书记,居然出卖了他。可是这会儿再见到葛兵,他心中的气已经消多了,不仅给葛兵让座,还说他昨天不该跑。葛兵说:“舅,我昨天想了一夜,觉得还是要劝劝你,人死不能复生,你心中有气、有恨这是自然的,话说白了,难道是裘书记、汪书记叫他们打死表哥的吗?你不了解裘书记,他这个人……”刘以松打断了葛兵的话,说:“葛兵啊,我想通了,没得说的,我同意将士军火化了,只是我想在这之前见一下裘书记。”葛兵兴奋起来了,说:“舅,这有何难的,不要说你家发生这档子事,裘书记肯定会见你,就是平时,你想见他,我也保证他会见你的。”
葛兵在回乡政府的路上给裘耀和打了电话,裘耀和一听,说:“我立即去长坝乡,你和周勤伦在那等着我。”
这位个性倔犟却又纯朴的农民令裘耀和敬佩,当天中午,冷冻车回到家里时,刘以松居然爽快地答应立即火化儿子的尸体。这不仅是裘耀和、汪益鹤没有想到的,连上河村村民,刘以松的家人都感到太意外。村民都说,谁知刘以松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当儿子的尸体真的火化了,刘以松似乎又觉得自己一下子由主动变为被动,现在摆在刘以松面前的是两个大问题,一是赔偿问题,二是那些乡村干部判决问题。
确实,刘以松每次来到汪益鹤的办公室,汪益鹤的心情都非常沉重。平心而论,在汪益鹤心里,刘以松要求赔偿五十万元真的不是无理取闹,要求严惩那几个打死他儿子的凶手更是合情合理的。
乡村有些干部认为刘以松一家都是刺头,仗着爷儿三人力大而蛮横,村里一般人都不敢惹,可是汪益鹤通过和刘以松的接触,却认为刘以松为人仗义,脾气倔犟,看到不顺眼的事就告,这次发生这么大的事,主要还是乡村干部作风简单粗暴。在刘以松身上汪益鹤看到中国农民的勤劳、正直和淳朴,更感受到刘以松是个讲信用、有感情的汉子。特别是同意将儿子尸体火化这件事情上,他的思想转变确实太大了。
这天一大早,汪益鹤八点钟还没到就上班了,一上楼梯,就看到刘以松带着孙子、孙女等在他办公室门口。
往事历历在目,特别是汪益鹤看着两个八岁和五岁孩子腰里系着的白布,脚上的白鞋子,他真的不忍心看下去。刘以松和两个孩子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的思绪如同海潮一样撞击着他的心灵。
从上午八点钟一直谈到中午十一点多钟,还是没有任何结果,刘以松急了,指着汪益鹤说:“汪书记,你不要以为我儿子的尸体被你们骗去火化了,我照样让孙子、孙女捧着骨灰盒,到北京去告状,告不赢,祖孙三代就喝农药死在天安门广场上!”说完,刘以松回过头,拉着孙女和孙子,抹着眼泪出了门。
看到如此境况,汪益鹤一阵心酸,眼眶顿时湿润了。他拭了拭眼睛,大步出了办公室的门,却见刘以松搂着年幼的小孙子、小孙女,在楼梯口处犹豫起来。是啊!他怎么办?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他能怎么办?
这时,裘耀和出现在汪益鹤办公室门口。说:“老汪啊,刘以松这样下去影响不好,当初他不是答应县委提出的条件的吗?”
汪益鹤说:“裘书记,一言难尽啊,你是县委书记,现在你可以退到二线了,可是我没有退路啊!”
“好吧,你赶快给他们弄点饭吧,回头再说。”
汪益鹤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拉住刘以松,说:“老刘啊,回来,到我办公室来,天已到中午了,即使大人饿着肚子,可孩子不能挨饿啊!”汪益鹤竭力忍住内心的酸楚,不让泪水流出来,一把抱起五岁的孩子。
“汪书记,这两个孩子可怜啊!没了父亲……”刘以松的泪水如同决了堤的洪水,哽咽着说,“汪书记,我儿子家你都看到了,孩子还这么小就没了父亲,叫他们孤儿寡母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回到办公室,汪益鹤让刘以松祖孙三人坐下来,说:“你们先坐一会儿,我让人买点儿饭来,你们吃了饭再说。”
汪益鹤让秘书去买饭,转身来到裘耀和的办公室。裘耀和从抽屉里取出一千元钱说:“这一千元钱是我的一点心意,你转交给他。再好好和他谈谈,总这样下去影响不好也罢,也干扰全县的工作,影响全县的经济建设啊!”
“裘书记,你还不了解他,其实刘以松是一个讲义气、也通情达理的人。我也同情他,真希望多赔偿些给他。”汪益鹤说。
“是啊,那个数字是相关部门经过反复商量的,我也认为少了,可是对经济欠发达地区,也只能如此了。”裘耀和把一千元钱交给汪益鹤,“他还有什么要求?”
“他一直提出一命抵一命。”
“那是法院的事,你再好好和他谈谈。”
“谈了,从早上八点,整整谈了一个上午,这会儿我让办公室给他们买点儿中饭,那两个孩子真可怜啊!”
汪益鹤回到办公室,从口袋里取出一千元钱,和裘耀和那一千元放在一块儿,将两千元钱塞到刘以松手里,说:“老刘啊,这两千元是我和裘书记个人的一点儿心意,你拿着。”
刘以松含着泪,推开汪益鹤的手说:“汪书记,你和裘书记的钱我不能要,你们两人都是好官,这是你们辛辛苦苦攒来的工资,我怎么能要你们的钱呢?要是那些贪官贪来的不易之财,有多少我要多少。”
“拿着,你还不了解裘书记这个人,他改革、治理是那么狠,可他有血有肉有情,你要理解他。”
这时秘书把饭送过来了,汪益鹤说:“老刘,你们祖孙三人先吃饭,不能饿着孩子。”
吃完饭,汪益鹤又和刘以松谈了一会儿,刘以松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不达到他的要求,他坚决要告。
裘耀和让秘书把汪益鹤找到办公室,说:“怎么样了,我们不能在一个农民面前束手无策吧!”汪益鹤说:“裘书记,这事你不能急啊,得……”没等汪益鹤说完,裘耀和把手里的文件夹往桌上用力一扔,说:“你告诉他,让他告去,去哪儿告我裘耀和奉陪到底。”汪益鹤愣住了,他看看裘耀和,觉得突然间有些陌生起来,在他和裘耀和共事这几年中,他始终认为裘耀和是一个难得的县委书记,怎么此刻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汪益鹤说:“裘书记,这不是赌气的事,刘以松当初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他相信县委,没有坚持先拿到补偿费再火化儿子的尸体,现在……”
裘耀和红着脸说:“你叫我怎么办,经济欠发达地区就这个现状。”
从裘耀和办公室出来,汪益鹤的心里好不舒服,他真的想在裘耀和面前撂挑子,可是他想到自己毕竟身为县委副书记,在回办公室这短短的路程当中,他进行了激烈的思想斗争,还是硬着头皮,再去面对刘以松。
汪益鹤真的无计可施了,说:“老刘,我讲最后一句话,不行你就去告。你给我个面子,你应该知道,如果真的去了北京,我的县委副书记撤了,裘耀和的县委书记也没了,那样连我们帮你解决问题的机会都没有了。”
刘以松看着手里的两千块钱,搂着两个幼小的孩子,半天没说一句话。他流着伤心而痛苦的泪,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他把头埋在两个孩子中间,泪水洒在孩子的脸上,含着泪说:“汪书记,别说了,我不告了。”说完刘以松用那粗糙的手把眼泪一抹,搀着两个孩子,走了。
农民,这就是中国经济欠发达地区的农民,多么可贵,多么朴实,多么让人怜悯的农民啊!

对于裘耀和来说,上河村打死人事件发生在他主政石杨县期间,不仅触动了他的灵魂,也使他永远觉得这是他仕途中不光彩的一页。无论是“酷吏”还是“青天”,无论是“人治”还是“法治”的争论,都只是口水之战,挽救不了被打死的刘士军的生命。裘耀和在自己的良心上永远受到无法原谅的谴责。
虽然省电视台《大写实》专栏没有播出长坝乡上河村打死农民的事情,更重要的是省新华分社的那篇稿子也没有给他定性为农民负担过重的关键性质上,然而,他想,如果省新华分社的那篇稿子真的那样发到中央领导那里去了,中央抓了个典型,说不定他从此也就只能定在市委常委、副市长这个位置上了。甚至有可能背了个党纪处分。或者说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时空、环境的变化,也许就在这个副市级的位置上终老一生了。说不定还有可能被贬到一个有名无实可有可无的岗位上去。
至于前些日子社会上传说他将要提拔的小道消息,再也听不到了。有些时候,社会上的小道消息,也能反映出大的形势。石杨县上下之所以再也没有人传说裘耀和提拔的事,其原因当然还是因为长坝乡上河村打死人的事。这件事在石杨县,从县城到农村,从机关到学校,恐怕真的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了。尽管裘耀和还是裘耀和,还是石杨县一百七十多万人口的县委书记,但是有谁去研究打死人事件的真相,众说纷纭的演义成分也在所难免。
沂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对长坝乡上河村打死人事件的判决有了结果。原上河村二组组长刘会民被判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原上河村党支部书记张连华被判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原上河村村主任桑玉田被判有期徒刑十二年,剥夺政治权利四年;原上河村会计洪中流,被判有期徒刑五年;其他相关人员也都相应得到了法律处治。
刘家最后拿到十万元赔偿款。
刘以松虽然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满意,但是这个言而有信的农民,从此再也没有对儿子被打死之事向任何领导反映过。
这个结果公布之后,不仅仅是刘以松后悔当初不该草率地把儿子的尸体火化了,周围的群众也愤愤不平,这事传到了岗世跃和道绪奋、高志强的耳朵里,岗世跃在高志强办公室大发雷霆,甚至把一只茶杯摔得粉碎。十万块钱,一个人被打死了,仅仅赔偿十万块钱,在这件事情上,裘耀和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也就大打折扣了。葛兵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一直不敢面对表舅刘以松。但是刘以松总觉得薛半仙的那些话也许真的能够给他改变命运。
至于裘耀和心里怎么想的,谁也不清楚,上河村打死人事件在农民的议论还没有淡下去的半个月后,吃早饭时,裘耀和和往常一样,走进餐厅,刚坐下,只见服务员微笑着,端着两盘刚炒的菜,走到裘耀和面前,朝他笑笑,将菜放了下来。
裘耀和莫名其妙地抬起头,看看女服务员,说:“这是什么意思?”
“裘书记,这是陈其美书记让给您加的菜,说您天天早上吃咸菜泡饭……”
“噢,谢谢你们,请你拿走吧,我在省城那么多年习惯了,早上从来都是泡饭就咸菜。”
裘耀和的话音未落,门外进来一个人,此人正是县委副书记陈其美,他接过话题说:“裘书记,这是我让加的菜,而且以后天天如此。”
裘耀和看看陈其美,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早上习惯了咸菜泡饭。不能因为我当了县委书记,生活习惯也改了吧!”
“我们建设新中国也好,改革开放也罢,不都是为了过上好日子吗?你知道你每天一定要交二十元伙食费,让我这个石杨县出身的县委副书记的心里有多难过吗?”陈其美说,“按现在的物价,省城大街旁边中午的快餐只有几块钱,而早餐的烧饼油条豆浆也就两块钱左右,可你坚决交二十块钱,难道石杨县一百七十万人民非要赚你的钱吗?”
“其美同志,我这样做,难道你也认为我在作秀吗?”
“裘书记,”陈其美一阵心酸,“裘书记,我是宣传部长出身,我连这点儿都不懂吗?什么人是作秀,什么人是真心实意地改革,我一眼就看得出来。”
正在此时,餐厅进来几个人,裘耀和和陈其美看了一眼几个客人,两人不再议论了。陈其美正准备告辞,一位客人却站在他们面前,那位高个子中年男子看看裘耀和,笑笑说:“你就是裘耀和书记吧!我们是从山东省专程到石杨来考察学习的。”
裘耀和伸出手,说:“你们好,其实石杨的工作做得还很不够,经济欠发达地区许多工作都在摸索阶段,山东发展很快,值得我们学习。”
“不,裘书记,石杨的许多做法都是具有超前意识的,我们这次就是按照领导的要求,来学习、取经的。”
“别客气,你们和两办联系了吗?需要哪些部门配合,到哪些地方?我和办公室说一下,让他们尽量给你们提供方便。”
“我们昨天下午已经去过县委办公室了,介绍信留在县委办,他们很热情,谢谢裘书记。”高个子中年男子说,“裘书记,你这早餐……”
高个子指指桌子上那过于简单的早餐,心想,现在许多困难地区的农民早餐也比裘耀和的要强,难道这就是网上所说的那个富有传奇色彩而又富有争议的裘耀和吗?
“唉,我在省里工作多年,习惯了咸菜泡饭。”裘耀和笑笑说,“陈副书记也是好意,可是早餐吃那么好的菜也浪费了!”
高个子握着裘耀和的手,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表的敬仰之感,他看看餐桌上的咸菜和一碗泡饭,还有旁边的两个炒菜。此时的陈其美向服务员招招手,让她把那两个炒菜端走了。
“哦,这位是我们的县委副书记,陈其美同志,一位在石杨工作了一辈子的老同志,德高望重,很有理论水平。”
“二位书记,陪我们一块儿吃早饭吧!”高个子客人说。
裘耀和摆摆手,笑笑说:“不了,我马上有一个会,你们有什么困难,对办公室说,或者给我打电话,我的手机号到处都有。”
“办公室都对我们说了。”
“听口音你几位都不像山东人,都有些北京口音?”裘耀和突然看着他们说。
客人们相互看了看,其中中等身材的男子说:“我们都不是山东本地人,所以……”
“都是北京人!”裘耀和笑起来了。
其实,裘耀和完全是出于一时的好奇,当然他在省级机关工作那么多年,知道省级机关的工作人员都是来自五湖四海,并没想到,在一个省的省级机关里多数还是本省各地的工作人员,外省的当然有,但不会占太大的比例。裘耀和在他笑起来的那一刻,头脑里突然出现一个疑问,怎么会在山东省同时有五个带有北京口音的人呢!
裘耀和坐下来吃完只有他这样一个县委书记给自己定制的早餐——咸菜泡饭。
裘耀和三下五除二完成了早餐任务,便来到山东客人面前告别。
那位高个子说:“裘书记,等你方便时,我们想和你聊聊农村税费改革问题。”
裘耀和看看表说:“行,那我给办公室打个电话,上午的会推迟,咱们马上就可以谈。”
“那多不好意思,裘书记真是雷厉风行,各级领导都能像裘书记这样,何愁经济上不去,何愁不发展!”
裘耀和说:“山东是我们的老大哥,老大哥上门传经送宝,我裘耀和岂能怠慢客人!”
山东客人笑笑没有接过话题,也没有谦虚,反倒那么坦然。他们匆匆吃了早餐,跟着裘耀和向外走去。

裘耀和给县委办和县政府办打了电话,又找来了分管税费改革的陈副县长。
在小会议室里,大家坐定之后,客人说明了来意,裘耀和说:“现在中央正在安徽省进行税费改革试点,中央之所以下决心要进行税费改革,主要是一些农业大省农村人口多,农业比重大,经济上不去。除此之外,由于农村经济上不去,农民负担重,致使一些地方干群关系紧张,甚至发生乡村干部和农民之间的矛盾和冲突。我们石杨也发生过干群冲突事件。所以,我们虽然不在中央试点范围之列,但是我们认为在农村进行税费改革,农民负担将会大大减轻,这有利于改善干群关系,有利于调动农民生产积极性。”
那位高个子说:“裘书记,有的地方认为税费改革后由于税费减少了,基层政权运转和教师工资发放出现严重困难,你们认为是不是这样的呢?”
“经济欠发达地区的农村突出矛盾是经济,这些年来,我们一直为农民负担过重问题所困,农村许多矛盾、问题都是因为农民负担过重而起,更是由农民负担过重问题牵涉基层干部的许多精力,影响了经济建设。”裘耀和说,“至于基层有些干部不积极支持,这是当然的,因为有些基层干部认为只要多收税,基层就有利,而不去考虑农民负担问题,甚至层层搭车、行业搭车增加农民不合理的负担。税费一旦改革后,这些问题得到了有效的遏制,难道不是好事吗?至于教师工资问题,我一向不主张从农民身上收费去给教师发工资,教育是政府的事情,不能转嫁给农民。”
“裘书记能否谈谈你们县的具体做法呢?”
“我们通过税费改革,总结了今年夏季按照新的农业税征收办法的经验,农村出现了新的变化。可以概括为六个字,就是‘超额、快速、主动’。”裘耀和显得几分兴奋地说,“到六月底,全县已征收农业税五千一百多万元,为夏季征收任务的130%;而一般一个乡镇五天就能完成征收任务。有一个全县最大的镇,农业人口超过七万,全镇征收任务仅用七天时间。我们之所以说主动,因为全县没有一起是乡村干部上门收取的,全部都是农民主动定点缴纳。所以,我们把税费改革后的工作总结为‘超额、快速、主动’六个字。”
裘耀和讲完之后,山东客人表示谢谢裘书记,他们打算分头到乡村去走一走,看一看。就这样,山东客人告别了裘耀和,他们到底去了哪些地方,作了哪些调查,裘耀和没有多问。
这两年,随着石杨被各种媒体正面、负面报道炒得沸沸扬扬,到石杨县取经的地方、单位实在是太多了,无论是县委办公室还是裘耀和只是以礼相待,没有特别在意。可是后来裘耀和想到山东的几位客人,总有几分不解的地方,无论那几位客人的口气、风度、气质都有些不太像省一级前来取经、学习的客人,而且山东省派来的那么几个人怎么没一个带着山东方言的呢?甚至都带着或轻或重的“京腔”。
直到两个多月后,先是小道消息传来,说国务院一行五人调查组手持山东省农村工作办公室的介绍信到石杨调查农村税费改革工作。
最早听这个消息的是副书记陈其美,这天陈副书记来到裘耀和办公室,告诉裘耀和这样一个消息,还说他们工作太粗心,国务院调查组一行五人在石杨城乡好几天,居然没一个人察觉到。裘耀和听后说:“一定就是那天早上,就是你让加两个菜的那天。”裘耀和还说当时他一听那五个人都是北京口音,就有点儿怀疑,如果是山东派来学习的,怎么会五个人没一个说山东话的呢!
“以后可要多留心。”陈其美说,“看来中央一直在关注着我们呢!”
裘耀和认真看了陈其美一眼:“这样好,如果我们知道了他们是国务院派来的,反而会不那么自然,我这个人从不喜欢伪装,那样做没什么好处。”
不久,中央召开全国推进税费改革工作会议。大会邀请裘耀和参加会议,并在会上作典型发言。
会上传说有一份国务院领导亲自批示的文章,裘耀和后来看了一眼这篇文章,当时就被收走了,但其中有几段文字他却记忆深刻。
“我们在石杨县走访了部分农民,他们认为税费改革大大减轻了农民负担,使农民真正得到了实惠,总结为‘上合三个代表,下顺百姓心意,是和大包干一样的好政策’。而基层干部认为,税费改革让他们在工作上比过去轻松多了,过去催粮催款,乡里乡亲都得罪了,惹得一片骂娘声,自己也提心吊胆,既怕收不上来款对上难交代,又怕惹出事来担风险,有一位乡镇领导说:‘党证别在腰带上,屁股坐在火山口。’税费改革后,基层干部解脱了,农民拍手欢迎。这是从根本上理顺党群、干群关系,化解民怨、凝聚民心,是一件非常好的事。”
长坝乡上河村打死农民事件发生三个月后,市委书记郭玉顺提拔为省委常委的消息一公布,不光是石杨县人民把目光又集中到裘耀和身上,整个沂州乃至全省关心裘耀和的人都开始议论他的去向了。
郭玉顺心里清楚,他当上了省委常委,意味着沂州市市委书记在不久的将来就要谢任。按照通常情况,市委书记提拔了,会由市长来接替市委书记,可是沂州市市长曲志兴另有新的安排,将调回省里,另有任用。所以,沂州市面临着的是市长、市委书记大换班。即使他还能继续兼任一段时间市委书记,不久的将来调整市长已经是迫在眉睫了。对于沂州的将来,谁来当市委书记,谁当市长,省委希望郭玉顺有一个通盘考虑的意见。
本来,在前段时间,也就是石杨县长坝乡发生打死农民事件之前,省委组织部根据沂州市委的意见,曾经对裘耀和进行过一次认真考察。对于这样一个富有争议的领导干部,同样形成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不过,这是郭玉顺预料之中的事,虽然在当今官场上的“潜规则”里,对一个领导干部的争议往往影响提拔使用,不过对于裘耀和来说,不是经济上的问题,不是贪污受贿、生活腐化问题,而是对他激进改革的手段形成不同意见。正如有人说他是“酷吏”,有人说他是“青天”,有人说他是“大搞政绩工程”,有说他是“颠覆了传统经济的发展思路”,有人怒斥他“是胡闹”,有人鼓励他“大胆地试”。在当时,有一次省委书记毕浩和他谈起裘耀和时,毕书记反复强调要旗帜鲜明地支持改革者、保护探索者、帮助创业者、褒奖有功者。毕书记的意见和郭玉顺不谋而合,在当时,郭玉顺想让裘耀和出任沂州市市长,可是偏偏在那个时候发生了上河村打死人事件,虽然省电视台《大写实》栏目的报道没有播出,新华社内参的文章也是从正面作了报道,但是,这样的事件对于一个地区的主要领导干部来说,政治上的打击也是致命的。
至于老百姓对裘耀和在刘士军被打致死这个问题上的贬责,郭玉顺和省委组织部听不到议论那是不可能的。裘耀和自有他的想法,但他知道,只要省电视台《大写实》不播出上河村打死农民的实况,只要新华社内参上的那篇稿子没定性为收缴农民提留款而发生的乡村干部打死农民的性质,谁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上午刚刚八点钟,平南乡乡政府办公室进来两个年轻人。那个瘦高个子、戴近视眼镜的年轻人拿出介绍信,对秘书小吴说:“同志,我们是省农林厅的,到你们乡了解一下农村生产责任制之后的农业机械问题。”
小吴接过介绍信,只见介绍信上写着:现介绍巩相庭、顾仕华等同志前往贵处洽谈工作,请接洽。下面盖着××省农林厅大红印章。小吴看完了介绍信,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两位客人,他觉得这两个人的气质确实非同一般,虽然仅从外表上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可总有一些说不清的不同之处。就在这一瞬间,小吴突然在头脑中跳出一个问题:这些年来,无论省市哪个系统的工作,只要到乡镇来,还没有自己拿着介绍信越过市县主管部门,直接来到乡镇的,这还是第一次。上面千条线,到了乡里,都得经过他这个小小的秘书。现在无论是哪一个部门、哪一项工作,到下面来的已经没有人自己拿着介绍信到乡里谈工作的了。想到这里,小吴有些警惕起来,重新打量着面前这两个不同寻常的年轻人。
戴眼镜的瘦高个子说:“同志,请帮我们通知一下乡党委惠志军书记好吗?”
“好,我马上通知惠书记。”小吴虽然满腹狐疑,但他还是很有礼貌地让客人坐下,急忙倒了两杯水,便匆匆出了门。
小吴来到惠书记门口,惠志军正在打电话,见到小吴,点点头,打完电话,没等小吴说话,便问:“吴秘书,有事?”
“惠书记,早上我刚推开办公室的门,就来了两个年轻人,他们自称是省农林厅的,而且拿着省农林厅的介绍信,说他们是来了解农村农业机械化问题的。”小吴皱了皱眉头,“他们要见你。”
惠志军看看小吴,心里顿时认真起来,这几年来石杨县随着裘耀和书记的出名,经常有些莫名其妙的人“微服私访”,像手持“山东省介绍信”的客人,像“钢刀”那样的记者,让他们这些乡镇党委书记、镇长们时时都在提心吊胆,唯恐哪天不小心碰上什么记者或者中央调查组,弄出什么意想不到的问题来,给自己增添了麻烦,下不了台阶。可是惠志军立即意识到,若真的是上级哪个部门或者记者,岂能怠慢!
“走,吴秘书,不管是谁,来的都是客,要以礼相待!”惠志军说。
到了秘书室门口,惠志军远远地伸出手,满面笑容地说:“欢迎二位领导,哎呀,二位领导,你们真的改变工作作风了,不让市、县领导陪同,也该给我们打电话通知一声啊,我差点出差去县里。”
“惠书记,我们也没什么重要工作,只是一般的调查,不好意思打扰市、县有关领导,所以自己拿着介绍信过来了。”戴眼镜的年轻人说。
握完手,戴眼镜的瘦高个子拿着介绍信说:“惠书记,这是我们的介绍信,我叫巩相庭,他叫顾仕华,你就叫我小巩、叫他小顾吧!”
惠志军放下介绍信,领着他们来到小会议室,吴秘书倒好茶,又拿来香烟,退了出去。
坐定之后,巩相庭说:“惠书记,我们两人并不是省农林厅的,我们是省委组织部市县干部处的。”说着又重新取出介绍信,递给惠志军。
惠志军接过介绍信,一边看一边想,果然真的是神秘的“微服私访”者,不过这次的微服私访者却露出了自己的庐山真面目。一看到省委组织部的大红印章,惠志军顿时肃然起敬,他当然知道,省委组织部是省委管理省管干部的具体部门。现在省委组织部一竿子插到乡镇,他们的目的已经很清楚了,八成是来考察县委书记裘耀和的。
“惠书记,我们这次直接到基层来,是按照省委组织部领导的意见,没让市、县委组织部门陪同,不通知任何人,采取隐蔽式的干部考察。所以,在这里我们只对你一个人公开我们的身份,希望你为我们保密,更不要把我们考察干部的事告诉当事人,也算是一条纪律吧!”
惠志军笑笑说:“二位领导,你们放心吧,我为你们的做法从心底里敬佩,说明省委组织部改进工作作风,改变了以往考察干部的办法,这样得到的情况才更真实、更可靠。你相信我的素质,你们在我们乡,我一定努力配合你们的工作。”
对于巩相庭和顾仕华来说,他们也是第一次采取隐蔽式的干部考察,至于是不是组织部门干部考察办法的改革,是不是从此之后对干部考察都采取这样的办法,他们也不知道。过去,各级组织部门考察干部虽然带着几分神秘色彩,但是,对于组织部门的行动,不仅被考察人所在的当地党委政府如临大敌,而且,被考察对象也都心知肚明,甚至还会不自觉地做些相应的准备工作。如果上级组织部门的考察组到来,该地区从党政领导到相关部门,表面看似平静如水,内部已经人人紧张,戒备森严。
巩、顾二人此行,不言而喻,是对石杨县县委书记裘耀和的一次全面考察。裘耀和的升擢,在惠志军眼里,那是即将到来的事。尽管出了上河村打死人的事,尽管许多媒体轮番轰炸,但是,他认为裘耀和依然是当今官场上的奇人,这样的领导只是重用得太晚了,官也太小了,不重用这样的领导干部,那是事业的损失,是对人民的不负责任。
当然,惠志军还不知道,像巩相庭、顾仕华这样的考察组,同时隐蔽在石杨县乡村的还有四个组,八个人。

这天下午,石杨第一招待所不约而同地来了十个外地陌生客人,他们正是省委组织部同时出现在一个县的历史上不多见的庞大的考察队伍。他们在乡镇走访考察了六天,今天回到县里继续在县直机关活动。“微服私访”式的隐蔽式干部考察或许是组织部考察干部的一次尝试,人们很难知道省委、省委组织部此次对裘耀和的考察是出于什么目的。是要了解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的裘耀和的是是非非,还是和以往使用干部一样,某领导的提名,组织部门走过场的考察,谁也说不清楚。
但是省委组织部重兵压阵,十个人的考察组同时出现在一个县城的机关,恐怕是难以隐蔽的。但是有一点必须肯定,至今,已经六天过去了,省委组织部的考察组已经去过了石杨县大部分乡镇,知道他们身份的还仅仅局限于那么几个乡镇党委书记,而且还没有一个乡镇党委书记把这个重要消息透露给石杨县委主要负责人和裘耀和本人。
省委组织部考察组组长,由省委组织部部委员兼市县干部处处长王平军担任。王部委在省委组织部十多年,是一位成熟的组织部门干部,无论从年龄,还是从县委组织部到省委组织部的工作经历来说,他都是一位有着丰富干部考察经验的处长。但像此次这样隐蔽考察组身份的考察还是第一次,以往无论是怎样的考察办法,很少有十个人的考察组。按照往常考察干部的办法,都是提前通知市委组织部,而且安排谁谈话,都由市委组织部出面通知,或者说无论是在市区,还是县乡,那里的党政领导都是全力以赴的,放下手里的所有工作,一切服从组织部的安排。可是这次,他们越过市委组织部,一竿子插到乡里,不惊动县里领导,在找人谈话时,还要作一些技术性的处理。
现在王平军拿着石杨县副科以上干部名单,按两人一组给考察组的同志分配任务。会议结束后,王平军给石杨县委组织部部长许健康打了电话。
对于许健康,王平军还是那次全省市县委组织部部长会议上见过一次面,记得会议结束那天晚上,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徐勤凡带着省委组织部的处长们到各桌给市县委组织部部长们敬酒,当时徐副部长对许健康说:“许部长,你还不熟悉吧,这位就是省委组织部市县干部处王平军处长,以后你们打交道的机会可能多些。”许健康握着王平军的手说:“王处长,欢迎你到石杨县来看看,石杨这几年变化真的很大。”可从那以后,王平军一直没有机会到石杨来,仅凭那一面之见,王平军觉得自己突然而至,多少有几分唐突似的。
王平军自报家门,许健康真的大吃一惊,急忙问王部委现在哪里,王平军说我就在你们县第一招待所,许健康说我马上过来,王平军说过来可以但先不要通知县里任何领导,也不要带县委组织部的人。
许健康放下电话,不知道王部委何意,不声不响,也没告诉任何人,借了一辆自行车,不过十多分钟,就来到王平军的房间。
许健康激动地握着王平军的手,说:“王部委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就突然从天而降了!”
王平军说:“许部长,实话告诉你,我们一行十人,按照省委组织部领导的意见,这次到石杨来没有通知任何人,而且我们已经在乡镇工作了六天时间。”
许健康自然大吃一惊,说:“真没想到省委组织部也搞起微服私访了!”
王平军说了简单情况,又说:“许部长,本来我们到县里来也不准备通知你们的,但是我反复考虑,我们考察组十个人,同时在县直机关考察干部,说是不透风,那是很难的,现在其余四个组已经分头到有关部委办局去了。我和小吴两个人准备接触一下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所以请你来,就是配合我们。目前,我们还不准备正面接触裘耀和书记,最后是否和他见面,那要看情况而定。”
“好,王部委,我一定按照你的要求,配合你的工作。我马上回办公室去,看看县委政府哪些领导在家里,通知他们按照你安排的时间进行谈话。”许健康说。
过了一会儿,县委副书记陈其美来了。
陈其美听了王部委的来意后,稍加思考片刻后说:“王部委,恕我直言,省委组织部这次考察干部不同往常,不知道你们最终将获得一个什么样的结论,但凭我对裘耀和书记这几年的接触了解,不单单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领导干部,而且也是我生平以来第一次见到的一个不同凡响的人。我参加工作三十多年,官虽然当得不大,但我觉得对社会、对官场了解得还是比较透的,我敢说,像裘耀和这样的领导在当今干部队伍中恐怕是很难再找到第二个了。虽然不能用空前绝后来形容,但我敢说,在中国,解放五十多年的干部队伍里是前无古人,至于将来,我无法预测,但至少说很不容易出现这样一个领导干部。”
陈其美停了下来,看看面前这位省委组织部副厅级部委员,接着说:“我想,对裘耀和这样的领导干部,用以往考察干部的思维、角度、观点,或者说那几千字的考察材料很难准确概括出一个真正的裘耀和,比如说‘坚决拥护党的路线、方针、政策’,‘积极投身农村改革的第一线’等等。这样来形容裘耀和只能把他简单化、普通化、程式化了。至于他到石杨后集资修路,比如说他治理全县社会治安,比如说他的那场反腐风暴,为什么引起许多媒体的狂轰烂炸?准确的解释只有一个,那些媒体只是按照平常的思维方式来看待一个领导,他们并不了解裘耀和这个人的本质。所以,我以为,组织部门也不应该受到媒体的影响,全面看待一个领导干部,我们现在无权去评论媒体的是和非,但是那些负面的报道也未必就是正确的。”
王部委微微一笑,说:“媒体的作用固然很大,但是有些问题也要历史地、全面地、客观地看,再说了,对于裘耀和的那些报道许多都是理论上的探讨,谁也无法下一个正确或者是错误的结论,所以省委组织部在考察中不应受他们影响。”
“王部长,”陈其美说,“裘耀和同志的改革精神和思想水平、理论水平,我相信你们一定已经有所了解,我现在举几个小例子,可以看出他是一个什么样的领导。去年冬天,石杨县遇到了一场罕见的大雪,我一早七点钟就出了家门,由于雪太大,七点三十分才走到县城中心的立交桥。这时,我看见一个身影在茫茫大雪中挥锹铲雪。我当时绝没有想到那个人会是裘书记,所以我是第一个被他感动的人,那天早上,县直机关的扫帚、铁锹十分抢手。有人说裘耀和是‘作秀’,而我心中的结论是:这位县委书记绝非‘等闲之辈’。”
第六章 拨云见日

说到这里,陈其美停住了,目光落在面前的王部委身上,而此时的王平军也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县委副书记。王平军脸上表情严肃,情绪似乎随着陈其美那激荡的感情而起伏。
“去年夏天,连续多天的高温让人觉得如同在蒸笼里一样,一位中学老师给裘书记打电话,说持续四十度的高温,可小区连续五天停水停电。”放下电话,他立即赶到那个小区,原来相关部门因各自的利益发生矛盾而停电停水。裘耀和立即给分管副县长、建设局局长、电力局局长打电话,让他们立即赶到现场,同时又责成县电视台前来采访。当时分管副县长让他回去,这么热的天气,衣服全湿了,可他却说:“什么时候问题解决了,我什么时候走。”陈其美的语调因激动而高昂起来,“还有,他住招待所,每天花二十元钱吃饭,早饭吃的是泡饭咸菜,可以说这也是绝无仅有的怪人,不要说县委书记,哪个县一级领导不是象征性地交点儿伙食费,可他坚持吃咸菜、泡饭,中饭也很简单,可他坚持每天交二十元钱。这样的例子太多了,可惜我不是作家,在作家笔下,可以写一部三十万字的作品也足矣。”
其实,到现在为止,王平军的心中已经基本上形成了一个较为完整的裘耀和的形象。他们此次隐蔽性的考察是成功的,他甚至觉得,对于裘耀和这个人,他相信就是通知他本人,告诉他省委组织部在某天某日来考察他,他也绝不可能做任何手脚的。
就在省委组织部考察结束时,王平军又听到一件关于裘耀和的小事。裘耀和下乡时,遇到贫困户,他总是自己掏钱来慰问。有一天,一掏就是八九百元,陪同的县委办公室人员回来后立即向领导汇报。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因为他是裘耀和,他不像过去有些领导,下乡看望贫困户也捐钱,但回来后都是由办公室“处理”,而且都是掏五百元报销一千元。对于裘耀和的举动,办公室同志也知道他的脾气,但是真的不忍心看着他一次掏出那么多钱,县委书记的工资又有多少呢?办公室的同志就冒着挨训的风险,对裘耀和说:“裘书记,今天下乡慰问的钱应该由办公室来处理!”
裘耀和说:“我现在还能出得起这个钱,如果出不起就不出了,我不能拿公家钱给自己脸上贴金。”
省委组织部考察组带着永远谈不完的关于裘耀和的故事离开了石杨县。王平军的心里一直难以平静,如果不是他亲自接触石杨那么多干部群众,如果不是亲耳听到干部群众那些惊心动魄的事例,也许他永远停留在媒体的那些无休无止的争议上,也许他也会认为裘耀和真的是作秀的“酷吏”,他所做的一切是“大搞政绩工程”。现在让王平军的心里不平静的是,裘耀和的考察材料由谁来写,怎样才能概括出一个真实的裘耀和。过去的那种标签式的简单的拔高式的词句已经不能反映出裘耀和是一个什么样的领导干部。王平军想到陈其美的那一番话。像裘耀和这样的领导干部太少了,除他之外,他在省委组织部那么多年,考察过的干部已经无法统计出具体数字了,他真的第一次见到像裘耀和这样的人。在他这个省委组织部市县干部处处长的眼里,衡量一个领导干部只要经济上没有出现什么问题,只要是省委领导点了名的提拔对象,只要在考察过程中有那么一些人吹喇叭、抬轿子,哪怕是政绩平平、不思进取,到时候照样提拔升官。考察干部的模式,考察材料千篇一律的模式总是提拔了一批又一批的领导干部。想到这里,多年不再亲自写干部考察材料的王平军决定,他要亲自动手为裘耀和写一份能够全面概括他的表现的考察材料,甚至他决定不再像过去写考察材料那样,只是为了完成任务、凑字数,使用那些套话、大话、空话、假话,写出来的考察材料千篇一律,内心这样决定之后,王平军的心里开始构思如何去写裘耀和的考察材料,可是思来想去,却总是不得要领,甚至怀疑自己过去写了那么多的干部考察材料,突然间变得连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在外人眼里,省委组织部的干部处处长是大权在握的实权派,其实在干部提拔任用这样一个严肃问题上,干部处处长是说不上多少话的,只是领导布置考察哪些人,处长们只是按照名单去考察而己,至于这些人提拔到什么岗位,何时提拔,那自然是领导的事。当然像裘耀和这样的人,他一个部委员、市县干部处处长更不可能知道领导们的意图的。至于考察材料在干部提拔过程中所起的作用,王平军岂能不知道,在通常情况下,考察干部只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写考察材料更是例行公事、走过场而己。现实当中,有几个干部的提拔重用是因为考察材料写得出彩而升擢的?又有几个干部是因为考察材料写得差而影响使用的?这些年来,省委提拔的那些市厅级领导干部,有谁认真看过他们的考察材料?只是偶尔个别领导会问一声,某某的某某问题怎么样,他们只需回答有或无,如果回答说问题还没弄清楚,领导就会拉下脸来,或者当众让你下不了台。所以王平军在市县干部处处长的位置上,也是不断成熟起来的,他学会了看领导脸色行事,凡是领导交办的重要人物,他们也就看成绩、看主流,即使有问题,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尽可能不要因为他们在考察这个环节影响了那些干部的提拔。但在裘耀和的问题上,他始终看不出领导的倾向性意见。在考察裘耀和之前,省委组织部部长胥联生把他找到办公室去交代任务时,不仅分管市县干部的副部长在场,连省委黄副书记也参加了。他当时不明白,这样交代考察一个副市级领导干部的还从没有过,看来此次派出如此庞大的考察队伍,采取隐蔽式考察的决定不光是省委组织部部长的决定。时至今日,现在考察工作已经结束,王平军怎么也琢磨不出领导们对裘耀和的使用意图。但是,王平军决定,就算违反了组织部的规矩,他除了要打破常规的写法来写裘耀和的考察材料,还要在适当的场合发表一些自己对裘耀和的看法。他觉得陈其美的那些话对他触动太深了,如果按照一般考察干部的办法,恐怕不能全面真实地反映裘耀和这个人。
王平军在路上反复思考了三个多小时,一到办公室,立即打开电脑,认真研究网络上对裘耀和截然对立的两种评价。
有人认为裘耀和与历史上的“清官”没有太大的区别。他要成为人民的救星,而不是由人民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他用的是“治民之术”,而不是“民治”,这是强人政治的悲剧,坚决不能允许这样现象继续存在下去。
比如说让开会迟到的干部罚款、将小偷等违法者示众、把跨护栏的妇女追至厕所、强行扣干部工资搞建设、对国有资产“一卖到底”等等。裘耀和无疑是一个有无限权力的专制官员。他缺少法制、人权观念,有些视公民为子民的味道。裘耀和的很多做法甚至是违法和侵犯人权的。
有位大学者干脆说,裘耀和的无限权力让人感到恐惧:他用这个权力来做好事,他就是裘耀和;如果用他来做坏事,他就是“程维高”了。
看着网络上的这些评论,王平军的心里越来越不平静,围绕裘耀和的种种评价,虽然也有一些同情和支持,但抨击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这让有着丰富考察干部经验的王平军心里没了底。他不知道该怎么为裘耀和给出准确的实事求是的结论。网络可以不负责任地随便乱说,可他是省委组织部市县干部处处长,或许他写下的考察材料将决定裘耀和的命运。

省委组织部考察组离开后两个多月,又传出了关于裘耀和要提拔的消息,甚至有人传出的消息有鼻子有眼睛的,说关于裘耀和能不能提拔、提拔到什么岗位上的问题,省委常委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一种意见主张立即把裘耀和提拔到市长的位置上,而且认为市委书记郭玉顺已经提拔为省委常委,不久肯定要让出市委书记的位置,沂州市市委书记也非裘耀和莫属。反对意见认为,裘耀和不能提拔,原因是他采取强权政治,宁愿不发展也不能让裘耀和这样的人胡闹。
小道消息还说在讨论裘耀和提拔的省委常委会上还有一个钦差大臣在座。那就是中央组织部负责省市干部工作的司长,虽然这位司长没有表决权,但却是受中组部的委托,专门听听省委常委如何讨论裘耀和的提拔的。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说省委书记毕浩在省委常委会上坚决地主张把裘耀和提拔为沂州市市长。而且说,郭玉顺同志已经提拔为省委常委,过渡一段时间后,他不可能长时间兼任沂州市市委书记的,沂州市市委书记将由裘耀和接任。据说毕浩最后说:“省委、省政府应该旗帜鲜明地支持改革者、保护探索者、褒奖有功者,帮助改革型的基层领导。”
但是,省委常委会之后,不知道谁把裘耀和的问题反映到上面去了,尽管省委书记的态度也明确,但对于裘耀和的提拔还是摆了下来。
省委常委会之后,毕浩还专门给裘耀和打了电话,让他不要因为媒体和网络上的抨击有太大的压力,要继续大胆地干。
无论这些消息是真是假,但有一点是真的,省委真的决定让裘耀和出任沂州市代市长。
在裘耀和兼任石杨县县委书记四年零两个月里,在震惊省委、惊动中央的上河村打死人事件发生的一百六十五天后,在市委书记郭玉顺提拔为省委常委三个月后,省委书记毕浩和省委组织部部长一行六人来到沂州市,向沂州市委常委、市人大、市政府、市政协四套班子宣布:裘耀和同志任沂州市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代市长。
尽管对于裘耀和的升擢人们的议论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尽管裘耀和的提拔在石杨县干部群众心里早已是理所当然的事了,但当官方真的作出这样的决定时,还是引起了媒体的关注和那些对裘耀和存有偏见的学者们的议论热潮。
不管怎样,裘耀和还是背着种种争议离开了石杨,踏上了沂州市代市长这个新的仕途生涯。
裘耀和的升擢实在让许多深谙官场之道的官员们不可思议。论出身,裘耀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后代,没有任何背景;论工作,虽然他在执政石杨县的几年里取得了不少成绩,但媒体却一个劲地轰炸;论表现,他则是一个颇受争议的人物。对于这样一个太普通不过的人,能够官至市委常委、副市长兼石杨这样一个大县的县委书记,应该说已经是十分了不得了,更何况他是一个备受争议、屡遭媒体轰炸的人物。裘耀和的升擢再次引起许多学者的抨击和媒体的热议。
在当今中国官场的“潜规则”里,每一个升擢的人都各自有自己的“潜规则”,而大部分官员在官场上的目的都是如同爬台阶一样,一级一级往上爬,最终目的是为了什么,恐怕只有他们自己心中清楚。当然裘耀和也和这些千千万万的大小官员们一样,不断升官,不断进步。
对官场中人来说,升官总是一件让人激动不已的大事。裘耀和既然身在官场,升官了同样是他梦寐以求的事,何况他是一个农民的儿子。当年他只是一个农村生产队计工员、副队长、队长、村团支书,那时他企图和中国千千万万文学青年一样,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文学爱好者,或许将来通过文学寻求一条艰难的出路。然而,他的命运却在阴差阳错中改变了。他抓住了恢复高考的机会,这个机会成了他人生的转折点。
市长是一个什么样的官?国人岂有不知道的!但沂州是一个什么样的市,知道的人却不多。这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才新建立的市,土地面积八千三百多平方千米,人口五百多万,在全省十三个市中,GDP倒数第一,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经济欠发达市。这样一个市的市长如何当,裘耀和这样一个备受争议的人物又将会干出一些什么样的举动来,不仅是石杨县一百七十万人民期待的,沂州市五百万人民又怎么能不拭目以待呢?

尽管石杨县隶属于沂州市的管辖,尽管裘耀和将要从石杨县县委书记迈上沂州市市长的更高位置,尽管升官提拔也是裘耀和期盼中的事,但是当他真的要卸去县委书记的头衔,走出石杨县二千多平方公里土地,离开石杨一百七十万人民时,裘耀和的心情依然是复杂的,是留恋难舍的。
裘耀和除了要移交手里未完成的主要工作,他不会忘记那些曾经和他同舟共济的同志们。此外,他的有些行为一直让身边的同志难以理解,每天晚上早早吃了晚饭,一个人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不用轿车,有时是步行,有时骑上那辆旧自行车。
这天晚上,裘耀和跨上自行车,天渐渐黑了,他还没回头,直到狂风大作,雷电轰鸣,他才想到自己已经到了石杨偏远的加南乡。一阵狂风雷电之后,铜钱大的雨点向他袭来。裘耀和只好冒着狂风暴雨向附近村庄奔去。他的自行车被狂风暴雨撂倒了,只好爬起来拼命向村庄跑去。
风越刮越大,雨越下越猛,裘耀和刚进村,只见风雨中闪过一道道亮光,他借着那一道道时隐时现的手电筒灯光,感觉到那么多焦急的农民站在雨中,不觉让他心中生出疑窦,这么大的暴雨,这些人不在屋里,而焦急地站外面干什么?
裘耀和冒雨来到人群中间,此刻所有的人都已经被淋得落汤鸡似的,大雨不断从人们的头上浇下来,很难辨清面孔。
裘耀和抹着脸上的雨水,大声问:“出什么事了?”
没有人注意到他是谁,也许他再大的声音也被狂风暴雨吞没了,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这时,裘耀和仿佛看到屋子里抬出一张担架,担架上盖着塑料布,这时,外面的人涌上前去,不知道谁大声喊道:“慢,慢一点……”
裘耀和毫不犹豫地凑了上去,不用问,这一定是危重病人,这时却见两个人顶着风雨,手拉着手来到人群里。
“不行啊,河水暴涨,水流又急,一般的船根本不行,船一旦到水里,一定会被狂风大浪掀翻。”其中一个人大声吼叫着,虽然穿着雨衣,但也被雨水淋得不成样子了。
裘耀和总算弄清了这是一个难产的妇女,状况十分危险,必须赶快送医院。
裘耀和当然清楚,加南乡是石杨县最边远的乡,这里由于横亘着两条大河,没有桥梁,不仅给加南乡六万人民生活带来困难,也极大地影响了加南乡的经济发展。裘耀和担任石杨县县委书记后,曾多次到这里实地考察过,也动过脑筋想在这里建桥,可是过了河就是沂州主城区,建桥岂是他石杨县县委书记能够解决的。裘耀和任县委书记期间调过两任乡党委书记,可是谁都不愿意到这样一个交通太不方便的偏僻地方担任乡党委书记。
看到这样的情况,在场的农民谁也不知道他就是堂堂的石杨县县委书记裘耀和,而且即将成为沂州市五百多万人口的代市长。
裘耀和看着焦急万分的被大雨浇淋着的人们,拨开人群,说:“过河太危险。而且,那么宽的河水,如此大的狂风暴雨,要多长时间才能过去?现在必须尽快把病人送到医院,乡医院没有医生?”
“你是谁!难道你不知道?”其中一个人大声喊道,“乡医院的医生就是因为这里交通不方便,能调走的都调走了,现在乡医院只剩下两个医生,其中一个还是中医。”
裘耀和愣住了。
“动员全村所有男人下河筑成一道人墙,保护一只船把产妇送过河!”有人提议道。
“别乱说了,风那么大,浪那么猛,怎么筑成人墙啊?再说了,河水那么深,脚踩不到底,一个浪头掀过来,还不把人冲走了!”
“看来把人送过河,到市里去显然是不现实的。”裘耀和说,“现在得兵分两路,一路派两个水性好的人过河请医生,我们必须马上把产妇送到乡医院;另一路让县医院派妇产科医生到乡医院来。”
人群中一个胖子不停地抹着脸上的水,大声说:“你这个人净出馊主意,这么大的狂风暴雨,你有什么本事把市里的医生请过河来?县医院那么远,就是专车,也要跑两个小时,何况狂风暴雨这样大,医生怎么赶来呀!”
“你们赶快派人过河,我给市卫生局打电话,同时让市交通局派快艇送医生过河。”裘耀和说,“至于县医院那里,我马上给他们打电话,让他们用救护车尽快赶过来。”
听了裘耀和的一番话,众人那一张张水淋淋的脸一起看着他,那目光里充满了疑惑和惊讶。
“是裘书记吧!”人群中不知谁大声说。
“真的是裘书记?您怎么会在这里呢?”
“快,你们谁的水性好?”裘耀和说,“争取尽快泅水过河,要跑步去卫生局找葛局长”。
“二弟,你和勤生水性好,赶快过河,按裘书记说的办。”胖子说。
这时裘耀和大步跑进屋子里,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打完了电话,裘耀和来到床边,大声说:“现在人怎么样了?”
床上的塑料布里传出女人痛苦的呼叫声,突然一个男人掀开塑料布,紧紧抓住女人的手:“张琴,有办法了,你再忍一忍,县委裘书记在这里,他亲自给市卫生局和县医院打电话……”
“算了,三华,来不及了,代我谢谢裘书记……”张琴呻吟着,又说,“雨这么大,裘书记怎么会在这里的?”
“张琴,是我,我们都在积极想办法,你一定要坚持住。”裘耀和说着,示意赶快盖上塑料布,大声说,“快,去乡医院!”
狂风还在一个劲地刮着,暴雨如同倒下来似的,人们抬着张琴,艰难地顶着风雨,前面两道手电筒光时暗时亮。
“小心,地上水深……”走在前面的人不时地提醒大家。
裘耀和跟在人群中,不时地指挥着这支特殊的队伍,他虽然像历次经历过的重大决策一样,对这场特殊的战斗充满了信心,可他的心里却没有多少把握,市里的医生能按时赶来吗?县医院的医生什么时候才能赶到,更重要的是,产妇张琴能够等到医护人员的到来吗?
裘耀和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在即将离开石杨的时候遇上了这样一件让他几乎难以解决的难题。无论是集资修路,还是反腐败,改革现有的不规范的体制,甚至他被戴上“酷吏”的帽子,被称为“人治”的典范,然而,他总是信心百倍,斗志昂扬。可是,当他面对这样一个生命垂危的难产女子,他却奈何不了这冷酷无情的老天爷,裘耀和顿时感到,自己怎么到了束手无策的地步。

在裘耀和看来,改革开放以来,农村虽然解决了温饱问题,但是真正达到小康水平,还有相当大的距离,而现在农民还要解决的一个大问题就是缺医少药的问题。可是农民的缺医少药是一个什么样的现实问题,眼前的张琴又是属于什么样的问题?他怎么就没有想到在他主政的石杨县还有这样的乡因为交通不便而留不住医生的,他甚至想到,解决农村的交通问题岂止是为了发展农村经济!如果横亘在沂州城区和石杨县之间的两条大河有了大桥,像张琴这样的病人只需二十来分钟就可以赶到市区医院了。在加南乡,又有多少像张琴这样的病人没有得到及时医治呢?桥,桥,桥!桥啊!桥太重要了。
“快,乡医院到了!”有人喊道。
裘耀和顶着机枪扫射样的雨点冲进院子,眼前漆黑一片,分不清东西南北,仔细一看,面前像是一幢房子,中间的窗子里透出隐隐约约昏暗的灯光。裘耀和一个箭步来到屋檐下,举起拳头一边敲一边大声喊着:“开门,快开门,救人啊!”
屋内没有声音,裘耀和回过头,大声喊道:“快,把病人抬进屋子里!”
手电筒光透过纵横交错的雨柱,照在房子的玻璃门上,人们把床抬到门口,这时,室内亮起了乳白色的灯光,接着大门打开了。
人们七手八脚地把床抬进屋,一个披着白大褂的男医生慌慌张张地走过来,看着被大雨淋得落汤鸡样的农民,张了半天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这时塑料布里传来凄惨的呻吟,站在床头的男子惊恐地揭开塑料布,人们看到一张苍白而水淋淋的女人的脸。男子弯下腰,抹着女人的脸说:“张琴,再坚持一下,已经到医院了。”
张琴痛苦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断断续续地说:“三……华,我……不……行……了……”
朱三华拉着医生:“医生,快……她……”
裘耀和对医生说:“快,把人抬进手术室!”
医生为难地说:“外科医生已经走了一年多,现在只剩下两个医生,一个是西医,就是我,还有一个中医。”
“有没有妇产科护士?”裘耀和大声说。
“不管怎么说先把病人抬进诊断室,我把医院所有人都找来。”男医生说。
裘耀和大声说:“快,快!”说着又退到一旁打起手机。
诊断室里,一个五十来岁的女护士揭开张琴身上的塑料布,男人们都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女护士突然惊叫起来:“啊!天哪,怎么出了那么多的血……”
男医生说:“病人应该立即手术,马上输血,不然的话……”
“张琴,张琴……”三华歇斯底里地叫着。
“喂,洪院长吗?”裘耀和对着手机大声叫着,“怎么样,你们派来的医生到哪里了?”
“裘书记,救护车带着医生已经走了一会儿,不过风雨太大,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赶到。”
裘耀和又给市卫生局葛局长打了电话,葛以建说:“医生、护士都准备好了,已经送到河边,正在等待交通局的快艇。”
打完电话,裘耀和拉着医生一问:“怎么样?”男医生摇摇头:“不行了,这样的难产病人,要是早些送到医院,是不会出现危险的,可是现在,就是县医院医生马上赶到了,也来不及了!孩子只出来一只脚,估计已经死在肚子里,产妇出血太多!”
所有的人都束手无策。这时那个女护士给产妇盖上塑料布,紧张得哭了起来:“病人已经……”
这时,外面的风还在一个劲地刮,雨似乎小了些。朱三华抱着已经停止吸呼的妻子,号啕大哭起来:“天啊,是谁夺去我的妻子和孩子的性命?是狂风暴雨?不,不是,是大青河,是大运河!是你们把我的一家拆散,把我们隔在两个世界!为什么没有人建桥,要是有了桥,张琴和孩子都不会死的!”
裘耀和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农民,听着他伤心的哭诉,泪水无声地流了出来。看着眼前死去的产妇,看着眼前哭天抢地的青年,裘耀和的脸上火辣辣的。他在内心默默地问自己,他还是那个充满雄心壮志,决心改变石杨县一百七十多万人民命运的县委书记裘耀和吗?改变石杨一百七十多万人民的命运不仅仅是有饭吃有衣穿,经济上发生一个飞跃,还有缺医少药这样一个重大问题。他不知道,在加南乡,或者还有许多农村,有多少像张琴这样由于缺失医疗条件而失去年轻生命的农民。
裘耀和无法原谅自己,他站在人群里,深深地向死去的张琴鞠了三个躬,抬起头,含着泪说:“乡亲们,我裘耀和欠了你们一笔无法偿还的债,我欠了朱三华,欠了张琴,还有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的债,我一定要还!”
“裘书记,裘书记,您,您,您是我们石杨人民的好书记……”
“乡亲们,只要我裘耀和在沂州一天,我无论如何也要在大青河和大运河上建起属于你们的大桥!”
说完,裘耀和转过身,向外走去。
农民们跟了出去,有人喊道:“裘书记,已经是深夜了,你一个人去哪里?”
“请你们转告市里和县医院的医生,谢谢他们,可是一切都晚了,他们的精神我裘耀和会记住的。”
裘耀和的提拔已经没有任何悬念了。在石杨县一百七十万人民的议论当中,在沂州市甚至全省六千多万人民的关注当中,在抨击裘耀和的学者的“攻击”声中,裘耀和在沂州这块土地上第一次登上了新的台阶,冠以沂州市五百多万人民代市长的桂冠。
裘耀和离开石杨没有上级派来的助威人马和声势浩大的送行队伍,没有隆重的告别宴会,也没有夹道欢迎的人群,或者说没有历史上清官离去时千千万万黎民百姓难舍难分的感人场面。
裘耀和走了,却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走的。
只是工作人员在裘耀和办公桌上发现一封信,这封信是裘耀和的亲笔信,信是写给石杨县一百七十万人民的。
在裘耀和走后的第二天,《石杨日报》的头版原文刊登了这封信。
石杨县一百七十万父老乡亲们:
感谢石杨县全体父老乡亲们对我在石杨县这几年里的关心、爱护和帮助,包括那些可贵的批评。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法向你们告别,一直以来,我以为我在石杨这几年是问心无愧的,现在看来,我错了,我裘耀和欠石杨人民的太多了。
就在前天晚上,我亲眼看到加南乡难产的农民张琴因为交通的不便,两条大河让她的家人无法将她及时送到医院,以致在狂风暴雨中,断送了她年仅二十八岁的年轻生命,而且她肚子里的孩子也随她而去!这是我永远的遗憾,我怎么能不问心无愧呢!
我调走了,但我并没有离开石杨一百七十万乡亲们,我知道,我身上的担子更重了,我将要带领沂州市五百多万人民努力奋斗,我上任的头等大事,就是对面横亘在加南乡与市区中间的两条大河,就是全市五百万人民的医疗问题,不让张琴那样的悲剧再重演!乡亲们,沂州市由于基础差,又是刚刚组建的新市,我的责任,就是带领全市五百万人民共同奔上小康之路,就是要让大家过上城里人那样的好日子,我相信,我们的目的一定会达到,我们的目的也一定能够达到!
同志们,我在石杨这几年,如果说在工作中存在什么问题,希望大家继续帮助我,我相信我一定会正确对待的。大家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助解决的,请随时给我打电话,我的手机仍然二十四小时为大家开着。
乡亲们、同志们,请大家原谅我的不告而别!
致以
崇高的敬礼
裘耀和
2000年12月27日夜

裘耀和的这封信在《石杨日报》上一刊出,同样引来了一片不同的议论声。对于石杨县人民来说,历任县委书记太让他们失望了,不说别的,自从“飞走一只凤,赶走一只虎”之后,“来了黄鼠狼,不知是人还是狼?”这是当年老百姓对三任县委书记的概括和总结,后来的事实也正证明了这些顺口溜的准确性。那只“凤”贪赃枉法,锒铛入狱;“黄鼠狼”自不必说了,曾经由新华社记者收集到的新版《石壕吏》大鼓词上了内参,让中央领导拍案而起。而大鼓词的诞生时代正是那几位县委书记的执政年代。
当然裘耀和的到来,石杨县一百七十万民众自然以为依然是换汤不换药。然而,这个“娃娃书记”彻底改变了一百七十万人民心中县委书记的形象。
当天刊登裘耀和告别信的《石杨日报》一下子就“洛阳纸贵”!报社得知这个建报史上从没有过的喜讯,迅速加印,再加印,小贩报纸还是由五角钱一份涨到一块钱一份了。
石杨县一百七十万人民从没有给裘耀和戴过“酷吏”的帽子,在他们心中,这个“娃娃书记”是他们的恩人,是他们心目中的“青天”。
但是,一批文人、学者再次向代市长裘耀和发起了炮轰。
当石杨农民听说有人炮轰裘书记时,他们不服气,可他们光有笔却写不出记者那样的好文章,他们光有笔,写出来的文章没有地方发表,他们也想上网发帖子,可他们没有条件。
怎么办?
于是有人想到石杨流行的大鼓词,过去他们编的大鼓词都是每逢红白喜事或者农闲时节娱乐乡民,而这一次,他们一天一夜就编成了长篇大鼓词,先在村里的大喇叭里唱,一天之内,就传遍了石杨大部分乡村。
为裘耀和书记鸣不平
锣鼓一敲响三声,敬请父老乡亲仔细听:
今日不言别的事,特为裘耀和书记鸣不平;
看看昨天石杨报,方知书记已别离;
他没有 金盘玉箸生光灿;
也没有 银壶象勺琥珀怀;
为什么 琼浆玉液他不爱;
原来是 心里惦记着咱石杨老百姓;
悄然去 没有迎宾轿车队,
他心里 怎堪宴请华宴耗千金;
俺听说 还有人专门炮轰裘书记;
咱不服 架起万炮朝他放。
你可知 老裘来了才四年,
已超过 解放以来两万天,
你看看 哪乡没通柏油路,
再瞧瞧 哪村没有汽车通?
亲眼见 扳倒贪官一大片,
还有那 官风民风大改变。
咱不是 专给书记摆好和评功,
那却是 裘书记对石杨的真贡献,
你偏说 他是“作秀”为自己,
这才是 睁着眼睛瞎扯皮。
还有说 他是一名大“酷吏”,
我却说 他是石杨人民好“青天”,
如不服 咱们站在一块面对面,
你若能 说服石杨老百姓,
咱一定 跪在你面前连叩三响头。
…………
第七章 大展宏图

参加市委常委会,对于裘耀和来说,不知道有多少次了,但这次的常委会,对他来说是具有特殊意义的。以往,他坐在普通常委的席位上,而今天,他却以市委副书记、代市长的身份坐在市委书记郭玉顺的右边,人们当然知道,按照常理,一个月后,裘耀和将成为沂州市市长。
常委会上,裘耀和只是程式性地发表了简短的就职讲话,他把心中所有的蓝图都暂时收了起来,因为他知道,他现在还是一个排名最前的副市长,即便成为代市长、市长,那么所有大事他还必须向市委书记郭玉顺请示汇报。郭玉顺是他最敬重的领导之一。虽然郭玉顺不止一次批评过他,有时甚至相当严厉,可他知道,郭玉顺是真心爱护他的领导,在他遇到困难时,是郭书记为他顶住压力,甚至为他拨开乌云,如果不是郭书记爱护他,他能否有今天,那确实是个未知数。所以,裘耀和必须在尊重郭书记的前提下开展工作。
常委会一散会,郭玉顺就把裘耀和找到办公室,说:“老裘啊,这段时间你的主要工作是熟悉市政府的工作,还要集中精力准备召开市第二次人民代表大会,大会正式选举市长、副市长。”
裘耀和点点头,说:“郭书记,你放心,我从参加沂州市筹建工作小组以来,至今已经四年多,虽然后来四年多的主要精力放在石杨,但市里的工作我也了解一些,沂州在你领导下的四年多时间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沂州人民不会忘记你的。”
“老裘,我知道你是一个有个性的领导,你的许多观点、做法都不同常人,所以,我也希望我离开沂州以后,你可以放开手脚去干。”郭玉顺说。
“郭书记,”裘耀和看着郭玉顺,“你千万不要这样说,从个人感情上说,从承担责任来说,我并不希望你离开,但是,郭书记,您如今已经是省委常委了,中央一定会赋予您更重要的工作的,当然不可能在市委书记这个位置上长期坐下去的。”
“本来,我对毕书记提出来,想让你一步到位的。”郭玉顺严肃地说,“毕书记说,有的常委们提出来,再给你留一段过渡时间。”
裘耀和当然知道,他到沂州之后,省委任命他为市委常委,也担任了四年多的副市长,但是他的实际工作主要是石杨县县委书记。按照正常提拔干部的惯例,他当上市委副书记、市长这已经是很受重用的了,即使免去市委常委、副市长和兼任的县委书记,任命为市委副书记,那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所以他太清楚了,这个市委副书记、市长在一个领导干部身上太重要了,这可以说是今后升擢的重要阶梯,更何况,市委书记的头衔也是迟早的事呢!
然而,裘耀和不是那种怕丢官的人,尽管摆在他面前的事情千头万绪,他想到了张琴的死,想到那令他胆战心惊的狂风暴雨的夜晚,想到横亘在沂州市区以北的两条河,想到隔到整个河北岸的那些农民,他怎么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冲动。
在过去的四年多时间里,裘耀和虽然戴着市委常委和副市长这样两个重要光环,可他的实际工作,或者说他的全部精力全都投入在石杨县的工作上,虽然他也不止一次地研究过沂州市的政治、经济、地域环境,虽然也知道横亘在市区北部的两条河流,甚至他也想过,如何让这两条河流为沂州人民创造财富,可他又想,他还不具备这样的资格去全盘考虑整个沂州市的重大决策,假如他在一定的场合下提出沂州市的改革,那么市委书记和市长会怎么想呢。当然,裘耀和知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含义。
但现在,裘耀和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于是他让市交通局局长、建设局局长、水利局局长,以及经济开发区主任到他办公室来,他特别强调,不是开会,只是商量事情。大家到齐之后,他却一句话没说,只让大家跟他走,上了一辆面包车,沿着洛潮湖边,他让司机放慢速度,又让车上的局长、主任认真观察湖面,接着在大青河和大运河的南岸跑完了沂州境内,又绕到两条河的北岸,面包车沿着河岸,一边开一边看,这时,裘耀和给大家讲了那天夜里加南乡朱圩村农民张琴因为无法过河,耽误了抢救,不仅张琴被夺走了年轻的生命,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还未出生就夭折的孩子!
讲完这个故事,裘耀和让车停下来,大家站在河岸边,他说:“一个地区自然条件很重要,比如说长江,人们要充分利用它,它就会为人民造福,可是你不去合理地利用它,它就会给人类发展带来障碍甚至是灾难。你们看无论是洛潮湖,还是大青河、大运河,它把两岸的人们隔开来,交通不方便,何谈发展经济?”
但是裘耀和并没有给这几位部门领导下达什么实质性任务,几位局长、主任多少也知道裘耀和这个人的工作作风,除了交通局局长程雪平,其他人虽然没有和他有过工作上的直接联系,但对这位即将走马上任的市长还是吃不透,不过谁都清楚这位将要主政沂州的年轻领导一定有他的想法。
生活,像水一样地流着,人也随着生活洪流不断地向前推进进。世界上有些人因为忙而感到生活的沉重,也有人因为闲而活得压抑。每人都有自己一本难念的经,可是不同处境的人又很难理解别人的苦处。
或许没有人能够理解裘耀和,这个已经官至正市厅级的领导干部,他就像一部永不停息的机器,不停地运转,不停地工作。他从代市长到市长,满打满算,才过去六个多月,岁月匆匆,这段时间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或许裘耀和正是蓄势待发,正在筹划、酝酿,准备一飞冲天。城市发展,经济建设,全市五百多万群众医疗问题,还有那亟待建设的大桥……
就在此时,裘耀和突然听到一个消息,郭玉顺书记要调走了。尽管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但他还是觉得有些突然,也有点太早了些。郭书记在这个时候调走了,省委真的会如当初传说的那样,让他出任沂州市市委书记吗?如果不让他当市委书记,那么省委又会派什么人来呢?
裘耀和希望这只是一个小道消息而已。他把这样的消息扔到脑后,依然忙他的工作。
在裘耀和的政治生涯中,如果说用《三国演义》中的“走麦城”来形容他在石杨任县委书记时历次的险境,再准确不过了。然而,当他获得了上级组织的认可,提拔为沂州市市长仅仅八个月时间,便毫无悬念地成为主政沂州市的一把手市委书记。
市委书记,一个名副其实的正市厅级领导干部,一方水土的封疆大吏,一个领导干部官至市委书记,那就意味着一只脚已经迈进部省级干部的门槛。如果裘耀和在兼任石杨县县委书记时为了“政治作秀”,为了大搞“政绩工程”的话,那么现在应该是功成名就了。现在他已经稳稳当当地坐上了市委书记的交椅,大可不必再去踩红线、冒风险了。那么,裘耀和登上市委书记的台阶以后,将会如何呢?

这天下午,裘耀和把市卫生局三位正副局长请到办公室。
在过去的几年时间里,裘耀和在这里像今天这样办公的机会是不多见的。现在市卫生局三位局长相互看了看,内心揣测,不知道这位激进改革的领导将向他们布置什么样的任务。
裘耀和没有开场白,单刀直入地说:“请你们三位局长来,主要是请你们帮助搞一个调查。”
这时局长葛以建笑笑,说:“裘书记,说吧,交给我们什么任务?”
“请你们对全市的乡镇、县、市各类医院、医疗机构进行全面细致的调查。”裘耀和说,“包括资产、人员构成、债务等等,要求详细、真实可靠。”
“裘书记,这个工作量不小啊!”葛以建说。
“包括石杨县正在进行过程中的医疗体制改革的乡镇卫生院。”裘耀和的脸上顿时严肃起来,“现在全市有多少乡镇医院像石杨县加南乡那样,医院只有两个医生,一个西医,一个中医。你们想想,一个乡镇五六万人口,少说也有三四万人,就那么两个医生,能担当得了几万人的医疗吗?如果加南乡医院有妇产科医生,那天夜里张琴也许不至于因难产而丢了性命。”
葛以建三人已经猜出裘耀和的意图,便说:“裘书记,我们一定全力以赴,进行一次全面的认真调查。”
“需要多长时间?”
“我们集中人力,争取尽快吧!”
“不行,你们回答太模糊,我要明确的答复。”裘耀和想了想说,“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应该够了,市卫生局留少量人处理日常事务,所有人都下去。”
裘耀和主政沂州市委工作以来,他真的巴不得每天不吃饭不睡觉,二十四小时工作。这天,他又主持召开市委、市政府两套班子会议,会议一开始,发给每人一张市区建设图,他让大家先认真研究沂州市区的这张平面图,并且指出,沂州和全省、全国许许多多的地级市的不同之处,是无市之市。沂州在建设之前只不过是一个仅有十多万人口的县城,根本不能起到区域性经济中心和文化中心的作用,充其量只能勉强算一个区域性政治中心。
裘耀和的风格,两套班子的成员虽然早有耳闻,但他们认为多少带有几分虚夸的成分,沂州市不是石杨县,而市委书记和县委书记之差别,当然也太大了。
在座的两套班子成员不明白这位新上任的市委书记又会有什么新动作。
过了一会儿,裘耀和说,社会进步无非是两大进步,即生产进步和生活进步,这两大进步都离不开城市化。城镇化不仅是工业化的必然结果,而且还反作用于工业化,促进工业化,抓住城镇化也就抓住了经济发展的“牛鼻子”。
裘耀和情绪高昂,他站起来,走到早已准备好的那张挂在墙上大地图跟前,说:“一个区域没有中心城市的带动是不行的,我们必须收拢五指,形成拳头,集中力量,建设市区,扩大载体,打开通道,富集要素,提升人气,众星拱月,形成体系,促进城乡一体化。先把城市化的重点和着力点放在主攻中心城市的建设上。”
随后,裘耀和带领大家上了两辆面包车,出了市区,过了一会儿,来到洛潮湖边,车一停稳,裘耀和第一个跳下车。他站在波涛滚滚的洛潮湖边,颇有感慨地说:“沂州原来只是一个小小的县城,现在发展为地级市,主城区还在原来县城的基础上,既没有山又没有水,自然缺乏吸引人的灵气和特色。大家看,洛潮湖离我们现在的主城区只不过二十多公里,我们为什么不能‘引湖纳山’,将主城区的重点向北延伸,把拥有Ⅱ类水质的洛潮湖引进城市,变成城边湖,把城北的沂北森林公园纳入城市,变成城中园?”
听了裘耀和的一番话,两套班子成员人人都目瞪口呆,有人还在默默地讥笑这位雄心勃勃的新书记。谁都清楚主城区和洛潮湖之间,横亘着两条大河,即大青河和大运河。正是由于两条大河成了天然的屏障,给两岸的人民带来极大的不便,那里的群众要到市区来,必须绕道几十公里,城边湖、城中园谈何容易!
裘耀和看着一言不发的领导们,指着对岸说:“大家不说,我心里自然明白,大家以为我是在玩小孩子过家家、搭积木!”
面对一言不发的领导们,裘耀和说:“我们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建几座大桥!”
大家相互看看,仍然没有人说一句话,甚至连一个言不由衷的附和者都没有。
当然,谁都知道,在这里建一座桥,起码长达三公里,总投资需要上亿元。上亿元,这可是需要白花花的真金白银啊!这样一笔巨款对于一个刚刚建市、财政几乎为零、下属每个县财政预算不足五千万元的穷市来说,无异于痴人说梦。
随后,裘耀和又上了车,两辆面包车绕了四十多公里路,谁也不知道裘耀和要干什么,终于,两辆车在加南乡境内停了下来。
当然,作为沂州市委、市政府两套班子领导,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更不知道裘耀和把他们带到这里来干什么。
裘耀和低着头,迈着沉重的步伐,在河岸边的一片草地里停了下来。大家也跟着走过去,这时人们看到一块石碑,碑上赫然写着几个隶书:妻张琴之墓。落款为:夫朱三华。
裘耀和弯下腰,深深鞠了三个躬。两套班子的领导虽然不知其意,不知其人是谁,既然书记鞠躬了,也都跟着鞠了躬。
这时,裘耀和指着石碑说:“各位领导,这位张琴就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农民,一个只有二十八岁的产妇,可是,就在我即将离开石杨的前一天夜里,我亲眼看着她因为这两条河的阻隔,因为狂风暴雨,因为乡医院没有妇产科医生,她和肚子里将要出生的孩子,因为难产而不幸离开她的亲人,离开这个世界。她那痛苦而求生的目光至今还印在我的脑海,每当想起当时的凄惨景象,我的心就如刀割一样难受。各位,假如张琴是我们的亲人,我们会怎么想?”
一直都一言不发的领导们有的低声议论着,有的深深叹着气。
裘耀和转过身,大步向河堤走去,他的步伐很快,他坚定地向前,把两套班子的领导甩在了后面。
说实话,平日坐在办公室空调下的常委、市长们早已耐不住烈日的暴晒和高温的蒸腾,可是谁也不说一句话。走到河堤上,裘耀和停了下来,指着滔滔而下的河水说:“我们要在通往市区的要道处建五座大桥,加上原有的四座大桥,要形成‘九龙卧水’的壮观景象,五座大桥要在十八个月建成通车。”
裘耀和的话一出口,吓得在场领导们脊背直冒冷汗。
裘耀和第一个走下河堤,一抬头,河堤下向他们走来一群农民,走在前面的正是朱三华。
在朱三华身后大约有四五十人,看到裘耀和,大家一起往前跑,裘耀和迎了上去,握着朱三华的手,半天没说出话来。
“裘书记,听说市里要在这儿建大桥,大家都要过来看看你们。”朱三华说。
“三华,”裘耀和说,“我对不住你呀!我亲眼看着张琴就这样白白地送了一条命,还有孩子,我这个县委书记不称职啊!”
“裘书记,你别说了,这怎么能怪你呢?”
裘耀和握着乡亲们的手,说:“我们一定要在这里建大桥,大桥建成后,你们进城只需要二十多分钟,到那时,你们这里也许成了交通要道,还会给大家带来很不错的商机。”
这时市委、市政府两套班子领导站在裘耀和的身后,裘耀和和农民们如此亲切的场面,他们是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裘耀和说:“乡亲们,我把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们都请到这里来了,他们非常关心你们的生活。”接着又拉着朱三华介绍说,“这位就是朱三华,张琴的丈夫。”
说实话,这种尴尬的场面,裘耀和事先并没有认真想过,毕竟张琴属于非正常死亡,不仅年轻,肚子里还有一个即将临产的孩子。此时此刻,让市委、市政府的常委、市长们说什么话才能安慰张琴的丈夫和那么多乡亲们呢?
正在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个人来,中等个子,看上去不超过五十岁,他撩了一下有些枯黄的短发,说,“裘书记,我叫朱平武,是加南乡朱圩村村支书。”
“你好,那天晚上你也在场吧!”裘耀和说。
“在,那天雨大,我刚开始没认出裘书记。”朱平武说,“我们一直不明白,那天晚上那么晚了,又下那么大的雨,您一个人怎么会到我们这个偏僻农村的?”
“那几天晚上我都是一个人随便走走看看的,”裘耀和说,“我将要离开石杨,无论怎么说,总有些留恋和不舍啊!”
“裘书记,我快五十岁了,当了二十多年村干部,”朱平武摇摇头,“从没见过像您这样的县委书记,连乡党委书记也不会像您这样如此关心老百姓。我们在《石杨日报》上看到您的信,我们村里几乎人人都流泪了。”
“老朱,别说这些了。”裘耀和说,“今后有什么事就到市里去找我,我一定会帮助你们的。”
“裘书记,听说市里要在这里建大桥,我太知道了,市里穷,建桥的钱不是三万两万块,但裘书记为我们老百姓着想,所以,到时候我们动员村民出义务工,保证一分钱不要。”
“好啊!老朱啊!”裘耀和握着朱平武的手说,“这叫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啊!”
朱平武的话,还真的给裘耀和不少启发,他心里盘算了一下,按照他所说的这样五座大桥,没有六七个亿是拿不下来的,六七亿元到哪里去弄,裘耀和不得不在心中暗暗犯嘀咕。但是朱平武的话倒是提醒了他,可以动员周边的农民自愿出工,还可以发动企业单位捐款赞助,捐款的单位和个人在大桥旁边的“功德碑”上留名。直到上车后裘耀和还在默默地想着钱的问题。

让市委、市政府两套班子领导们感到奇怪的是,下午的会议上并没有讨论建桥以及关于建这样五座桥的钱从哪儿来的问题。这让大家很是纳闷。但他们清楚,就算你裘耀和有再大的本领,就算大家不吃不喝,也弄不到那么多钱。
当然,裘耀和不会变魔术,只是这些领导们还太不了解他了。裘耀和是一个从来不打无准备仗的人。他知道,没有目标让这些领导讨论,等于瞎扯淡,瞎浪费时间,七嘴八舌地讨论半天,还是那句话,希望他裘耀和去省里去讨,向省财政和有钱的部门去“化缘”。当年在石杨县,县委常委会上讨论集资修路时,不仅众说纷纭,还有人含沙射影讥讽他。
所以,这次市委、市政府两套班子会议上,关于建大桥的事,裘耀和除了让两套班子领导们到现场去实地看了看,只字没提如何建大桥、如何筹款的事。
散会之后,裘耀和找来市交通局局长程雪平。
程雪平其人,也是非同寻常。当年石杨县的那首惊动中南海主要领导的大鼓词,起缘于石杨县侍桃乡,而程雪平正是临危受命,由另外一个乡调去侍桃乡任乡党委书记的。他在艰难困苦中带领全乡人民改土治水,减轻农民负担,那里的农民又唱出了称赞他的新大鼓词,再次引起中央领导的重视,程雪平的事迹也上了《人民日报》的头版头条。程雪平也因此被委以重任,走上县交通局局长的岗位。那场可歌可泣的全县交通建设大会战他同样是功不可没者。
不了解程雪平,或者没与其共过事的人,第一印象一定认为他是一个文弱书生,你看他那标致的四方脸,你看他那匀称的中等个头,你看他那白净的面庞,平时不多言语。可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程雪平身上有着很多和裘耀和相似的作风,凡事都经过认真思索才作出决定,一旦决定了的事,就算拼个你死我活,也要干得像鼻子像眼。
程雪平一进裘耀和的门,只见裘耀和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地图。
“是雪平吧!”裘耀和的思维确实太敏感了,凭他的感觉,知道进来的人必定是程雪平。
果然是他,“坐!”裘耀和说,程雪平没有坐,站在裘耀和的身旁,从包里取出一沓材料,说:“裘书记,这是洛潮湖和大青河、大运河的相关资料,包括在这些地方建大桥的预算等等。”
裘耀和放下手里的地图,先是一愣,随后认真地看着程雪平。
“知我者,雪平也!”裘耀和兴奋地握着程雪平的手,“我们就需要这样具有超前意识的领导干部。”
裘耀和看着程雪平给他的材料,说:“雪平啊,今天上午,我和市委常委、市政府两套班子领导实地视察了现场,我向他们提出来要在洛潮湖和两条河上建五座大桥。我当时看到有些人的脸都变白了。”裘耀和笑笑,“他们大概以为我是痴人说梦。”
“裘书记,我了解你,你堪称魔术师啊!”
“既然我的意图你都知道了,那我找你来的目的,你已经提前完成了,让我看了材料咱们再商量吧!”
“裘书记,我这个人不喜欢贪别人的功。”程雪平说,“你知道我只是一个半脱产转正的干部,我没有什么专业,我之所以能够这么快就拿出这样的资料,都是因为我们有一个精通业务的副局长王船文。他不仅是一个业务干部,还是一个顾大局、有水平、有能力的领导,还是一个积极支持我工作的好副手。”
“是吗?”裘耀和抬起头,看着程雪平,“哪个王船文?”
“样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程雪平说,“哪天我让他来见见你。”
“好啊!我们就需要这样的领导干部。”
裘耀和对已经布置过的工作,不仅在办公桌的日历上做了简单的记录,而且还有专门的笔记本记录。
对于沂州市来说,虽然已经组建五年多,但仍然处于百废待兴中,作为第二任市委书记,他既要不违背郭玉顺书记的原则,又必须做出进一步的改革。
上午回到办公室时,已经是十一点多钟,他突然想到布置市卫生局调查全市各级医院情况的工作,估计时间已经到了,却不见动静,随手翻开笔记本,按照他要求的时间,已经超过了两天,裘耀和心里虽然不高兴,但是毕竟第一次向市卫生局布置工作,或许他们确实有什么特殊情况。但他还是拨通了卫生局局长葛以建的电话,接电话不是葛以建,一听说是市委书记裘耀和,电话里的女同志立即说:“裘书记,川杨县的高楼镇卫生院出事了!”
“怎么回事?”裘耀和问,“出了什么事?”
“卫生院因为三四个月没发工资,职工要求罢免院长,砸了院长办公室,院长又带领家人和职工发生了冲突。”
“居然发生这样的事!”裘耀和说,“葛局长呢?”
“葛局长接到县卫生局的电话,九点多钟就赶过去了,现在还不知道结果。”
挂了电话,裘耀和怎么也不放心,拨了葛以建的手机,可是总是打不通。他看看表,叫上司机和秘书,直奔川杨县高楼镇。
川杨县和石杨县比邻,是沂州市的第二大县,人口一百五十多万。省市一直把石杨和川杨两县比作两兄弟,不仅县财政状况两县没有多大差别,就连农民生活也大体相似。而高楼镇地处交通要道,人口达九万多,算是一个比较大的镇,如果从乡镇收入来看,高楼镇在全市乡镇当中应该算是比较好的,镇卫生院到底出了什么状况,职工为什么要罢免院长呢?
到达高楼镇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钟了。在镇政府大门口,轿车停了下来,司机刚要下车问路,大门里出来一个人,司机问镇医院怎么走,那人手往左一指。轿车左拐不到一里路,只见马路上人山人海,秩序混乱。直觉告诉裘耀和,镇卫生院职工之间的冲突还没有平息。
下车后,裘耀和让秘书给葛以建打电话,依然打不通,来到围观的人群里,没有人注意到他是市委书记。秘书紧紧挨着裘耀和,挤了半天,终于挤进了镇医院的大门。
医院的院子比较宽阔,大门左侧是一幢二层楼的门诊楼,院内更加混乱,一群一群的人大声争辩,有的人声音很高。
一个中年人告诉裘耀和,市卫生局和县里的领导正在右边的食堂里处理问题。裘耀和按照中年人指示的方向,来到那幢平房门前,秘书拨开围观的人群,见到室内依然挤满了人。
“裘书记来了!”不知道是谁叫了起来。
大家一齐把目光投过来,室内混乱的人群渐渐让到一旁,裘耀和一眼看到葛以建满头大汗,站在葛以建旁边的还有川杨县常务副县长高士贤,县卫生局局长夏兵。
由于裘耀和的到来,室内似乎安静了许多。裘耀和看看他们,说:“老高啊,你现在的任务是配合镇里的领导赶快把围观的群众疏散了。你们出去看看,像什么样子,那么多群众围着,万一出什么事那就不得了了。”
高士贤红着脸,看着身边的中年男人,说:“许书记,走,你马上找一些镇村干部,疏散群众。”
高士贤其人,裘耀和是后来才了解的,他在到川杨之前,由外县一个县委办主任提拔为石杨县副县长。裘耀和任石杨县县委书记后,不断接到高士贤工作过的那个县的人民来信,说高士贤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不单是超生的问题,而且有四个孩子。裘耀和似信非信,可一了解,高士贤第一个孩子是女儿,他不甘心,又生第二胎,又是个女儿,这时高士贤已经是乡党委书记。老婆怀了第三胎,群众举报后,县里没人过问,这样高士贤老婆就生了第三胎,谁知第三胎居然是双胞胎两个女孩。群众反映他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确实事出有因。让裘耀和不明白的是,这样的乡党委书记为何还能调县委办当主任,又为何能从县委办主任提拔到石杨县来当副县长的呢?高士贤原工作的县现在已经和沂州市分成两个市了。裘耀和曾经正面和高士贤接触过,虽然没有直接指出他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只是问他几个孩子,男孩女孩。高士贤心有余悸,看来他也早有思想准备,只说生了三胎,这种回答虽然很滑稽,可也很滑头,又很科学。裘耀和对这种事当然不能往前追溯,但他心里对高士贤这个人不能没有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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