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窗

往事如烟已随风而逝,可尘封的记忆却总是会一次次浮上来缠住人。 不管是几年前还是十几年前的记忆,都犹如在昨天,在眼前一直影响着我,因为这一切源于我幼时被人拐卖开始说起……

第一章 春寒陡峭
往事如烟已随风而逝,可尘封的记忆却总是会一次次浮上来缠住人。不管是几年前还是十几年前的记忆,都犹如在昨天,在眼前一直折磨着我,影响着我,使我难以愉快起来。
而那些非人的过往源于我叫向英妹开始,不过这是我后来的名字,原来的名字我很早以前并不记得了,因为那时候我被人拐卖了,然后认识了隆哥,才得了这样一个名字。
在九零年代初的时候,也就是我八岁的那会儿彻底被他收养了,我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被拐来这座海港城的,我已记不得童年深处的事了,记忆隐约是从他收养我前后开始清晰有印象的。
我和他那逆乱的人生交织在一起的时候才七八岁,在一家名叫旺乐斯的夜场里,我也记不清来到这个地方的过程。
只记得见到向滨隆之前,我和很多脏兮兮、身心遍体鳞伤的女孩子被关在一起过,那些同行的女孩儿都是被拐来的,她们成日以泪洗面,有的胆小如鼠如惊弓之鸟,有的挣扎而一直惊惶恐惧,有的被折磨得绝望而木然,有的是被家里卖来的已听天由命……
我年纪最小什么也不懂,茫然又浑浑噩噩,没太被关注,挨的打不算多,只是在角落里看着那些女孩儿被人从小黑屋里踉踉跄跄推进推出。
这些女孩子还有从越南和柬埔寨来的,最多不过东南亚。
我从一个临时被退回来的姐姐口中得知,那些遭拐走的女孩儿被卖给了不同的地方,而我们已经被卖给了旺乐斯,听说是要做雏妓,得服侍夜总会的老板和一些当官的。
轮到我的时候,幼小的我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被拉出去涂脂抹粉,打扮得花枝招展,还穿上了靓丽体面的小裙子。
那时候来接我的马夫是阿狗,他领着我从旺乐斯的暗角门里出去,就此碰见了场子里回来的某个男人,阿狗向对方客套地打招呼,唤的是隆哥。
随着皮鞋咯吱咯吱的沉闷声落入耳中,我抬头望见了他。
那是向滨隆与我在旺乐斯的第一面。
他身上有一股忽浓忽淡的血腥气味,混合着肥皂淡香,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我们对视上的那一眼彼此都是凄惶忧郁的,他冰冷的眼睛陷入昏闪的灯光里,有一种异样的血红、阴翳,在某一刻甚至像是异瞳,幽幽渗人。
这样的他闯入了我眼中,也许更是可怜兮兮的小女孩就此撞入了他的视线里。他定了定神,朝我和阿狗逼近,不动声色阻拦了我们的去路,他略过阿狗,蹙眉忽然问向我,你今年多少岁了?
我怯弱地摇摇头。
阿狗替我回答说,应该八岁了。
他恍惚呆滞片刻,抬手缓缓轻揉了下我的头,莫名喃喃道:她也是这么大了。他身上的血腥味在说话那刻忽然变得浓郁,一阵一阵儿传到了我鼻下来。
那时候他刚把害死他妹妹的那些人弄得半死不活,还吊着命继续折磨。
这是他企图从阿狗手上把我抢走时,我偶然得知的。
阿狗为难地说,这……这不好交代,这是特意给朱老大留的。
向滨隆脑门上凸起的地方仿佛在跳动,他低调而又嚣张,降低声音靠到阿狗身边阴沉地说:“你只管跟朱富林通报去,人,我要了。”
阿狗似乎怕他,便说先带我去办个手续交接一下。等阿狗转身推我走的期间,又小声说那人的坏话,也不晓得是怕人被抢走而遭连累,才夸大其词上眼药,还是真有那种可怕的事。
阿狗同我说,这人惹不得,穷凶极恶,干真家伙的,成天打打杀杀。你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儿没,他才杀过几个人,小丫头,你真要跟了他啊?你要是听话跟了咱们最上头的朱老板,以后能过上公主一样的日子。
我一时怕了,浑浑噩噩中又想起那人揉我头的柔和样子,低头不语。那些天我被那些控制我的人贩子打,也没好到哪去,来了这样一个地方……我虽然年幼,也隐约知道是什么样的地方,已心乱如麻,在前有狼后有虎的情况下,索性听天由命了。
阿狗同人交接了一下后,又领我来到了向滨隆面前,向滨隆仍在角门那处,他嘴上斜叼着一支烟,真在等候着我们。
见我们来了,他扯了扯裤腿坐在台阶上继续抿着烟抽,他眼睛望向对门闪烁的霓虹灯,嘴里缓缓吐着缥缈的烟气说:“你想清楚选好了,我不逼你,跟了我你就相安无事做我妹妹,以后户口上到我这里,我保了你,你就别吵别闹别跑拖我下水连累我。不然你现在就去服侍那个老男人。”
他说的老男人,应该是朱富林。那些女孩儿说,朱富林是旺乐斯的老板,油腻的大胖子,长得像一头猪,要打骂着骑小孩子,我们比马儿还要悲惨。
我低声说,我选你。
他便微微点头,将我拉到台阶上一起坐下,也散了一支烟给阿狗把人打发走了。
他当时一点儿也不明亮,不意气风发,也不算成熟,像一颗在树上正在发育却又从内里开始腐化的果子。他是阴暗幽沉的,是不快乐的,是莫名同情着陌生的我,愧疚想补偿我的一个大哥哥,仿佛能救我又仿佛会把我推入深渊,他那定定看着人的神情变幻莫测,冲我浮于表面的微笑,也叫人捉摸不透。
我赌了一把,便赌掉了一生。
在那个春寒陡峭的夜晚,我被人拯救领走的新生之夜,向滨隆带我去萧瑟的街边吃了一碗阳春面。头上拴着一条泛黄白布的街摊老板和他似乎是相熟的,还寒暄一句:“带妹妹来吃面啦,好久没来了,今天多送一点鸡蛋和葱花给你们兄妹。”
向滨隆嗯一声算是回应了,可老板端面过来后近些注意到了我,又笑道:“这不是阿妹吧,天一暗才没看仔细。”
向滨隆不语,等老板走后,他替我搅了搅那碗满是葱花的阳春面,推到我面前后对我说:“以后,你就叫阿妹吧。”顿了顿他又低声讲:“……阿妹很喜欢吃葱的。”
我饿了很久,点点头看一眼他沉默后的脸色,抓起筷子开始塞这碗色香味俱全的清汤面。
我吃得囫囵吞枣时,他稍微一动,便伸长手臂拿我这边的醋瓶,我一颤抱头警惕不安地盯住他,包着面的小油嘴也不动了。
他瞥了我一眼,自己大口吃起了面,还问我要不要加醋。
见我不说话,他继续自顾自吃面,我也才半凝半观察着继续吃面。
他吃完后用手遮风点上了烟抽,期间低头看了看飘着葱花和清油波动的汤面,又看向了深远的天边说,阿妹,还想吃一碗吗?
我点了点头。才开始的时候,我只做肢体动作,他都快以为我是哑巴了。但他不在意,再次看向了天边寂寥道:“没星星没月亮,天真黑啊也冷啊,今年真怪都四月了还这么冷,春天好像不会再来了一样。”
阳春面,那是他最穷的时候,他和他亲妹妹的回忆。
后来,也成了我和他的回忆。
起初我随他回家,我们住的房子不大也不小,装潢温馨,却混乱而肮脏,像是很久没有打理过一样,而我就在狗窝里找地歇息。他也不大管我,除了准备一日三餐,他只管自己抽烟喝酒,或者做扛把子出去办事,然后把我锁在房子里。
刚开始我们饰演兄妹陌生地生活在一起,这个时期他格外颓然,他最好的兄弟先龙都忍不住来替他收拾屋子了。
先龙同他一样长得很刚毅,但比他要明亮一些,充满他们这个年纪的朝气。但先龙才开始也不大理我,甚至认为隆哥捡了一个麻烦回来。
不如还是还给朱富林吧。我听见先龙朝向滨隆低语:朱富林这人阴险得很,这一切就是他背后捅刀子设局干的……要是现在继续跟他对着干……吃力不讨好……
向滨隆手朝桌上一挥摔碎了酒瓶,玻璃碎掉的声音分外刺耳,他同时冷然舔着唇齿,淡淡瞥了我一眼,便沉声命令先龙,住嘴,别说了!
我夹在他们二人中间,虽然听不懂他们在窃窃私语什么,一感到如芒在背,渐渐缩到了角落里去。
先龙住嘴不久,又提起朱富林要见我们“兄妹”的事,问隆哥要怎么办,这明目张胆截上头的人是不大好看的,沙叔都知道了。
向滨隆面如平湖,喝着酒毫不在意,放空的眼睛却逐渐变得阴狠,也有了一点幽然的笑容。
于是第二天向滨隆就领着我堂而皇之去见了传说中的朱富林,不过那是在一个老辈的堂屋里,这个老辈被称为沙叔。
沙叔像是主持公道的人,这里头最有气势的不是他,不过只有他沉淀下来的资历无人可比拟,只觉得他是个成了精的老家伙,太上皇一样端坐在最上首优游自适地摆弄烟抽,他对着烟灰缸微微敲了敲手里的烟斗,才放在嘴里不急不缓吸上。
而朱富林和向滨隆在沙叔的下首分别对坐著,互相保持着客套有礼的笑意,都不动声色,彼此属下的眼神却又刀光剑影的。
朱富林并没有传闻中那样胖,油腻是确实的,微秃的背头油光可鉴,脸盘子很油,皮肤也微油,整个人表面仿佛涂了一层蜡似的油亮亮。他发红的脖子上还带着粗链子,嘴叼着项链咬了咬,牙齿和沙叔一样黑黄黑黄的,一笑起来那张厚嘴像是要吃小孩一样,抛却那副尊容,他的笑又暂时亲切得很。
大家都没发话的时候,朱富林先过问了我,他微微把我拉到他那边去,暧昧摸了摸我的小手,露出烟牙耐人寻味地笑说:“这丫头姿色不错,是个好货,这么小就夺人魂,长得挺媚了,以后保准是能赚钱拉关系的苗子。”
我不敢动不敢说话,幸好向滨隆气势不小地把我拉了回去,他向沙叔介绍:这是我妹。渐渐他眼睛微红有点泪光地重复:“沙叔,她真是我妹妹了。”他说着还用食指骨节背轻微擦了擦的鼻头,末了,他吞咽了下喉低叹一句:“我又保得住谁呢?”
朱富林扶着椅子把手调整坐姿,摇摇头正经地说:“你妹妹的事我这个当老大的也很遗憾,迟早会帮你一起连本带利都讨回来的,是社团里欠你的,那几个畜生你不也解决了嘛。不过这丫头我可是……”
向滨隆加重声音,警告一般继续固执重复,她是我妹妹。
沙叔卡着一口痰嗓音浑浊地叹气,他看向下面就着我争权夺势的两人,咬着烟嘴吐气终于发话了:“阿隆先养着吧,大了以后也是要给社团里做事的,富林,你看怎么样?毕竟阿隆的妹妹……唉……不能让兄弟们寒心啊,一个小丫头片子算什么……你那儿还不够吗?”
沙叔这样提点着问朱富林,朱富林嘴一瘪撮着牙花子瞅瞅诸位,最后皮笑肉不笑拍着肉脸说:“行,这一回我就把脸让出去,补偿滨隆的。此人便挥了挥手放过了我。”
对于处置我的问题,沙叔最终说情把我判给了向滨隆。因为那一年他的妹妹刚死了,被对家搞死的,他自己也身陷囫囵九死一生,险些回不来。我正好也和他妹妹差不多大,引起了他一时的怜悯,不知道我是幸还是不幸的。
朱富林虽然看中了我,在沙叔的态度下,最终过一道场面似的,为补偿人心里的不平衡,就顺水人情把我送给了屈居他之下的向滨隆,暂时稳住了双方。
分别时,朱富林转头奸笑着遗憾地对我说了一句:“小丫头,我跟你啊有缘无分,不过……以后再看。”
于是向滨隆声量不小地说:“阿妹,记住,从此以后你户口本上的名字叫向英妹。”
我终于渐渐感到这个男人是护着我的,所以我应和下了。
上车以后,先龙在前面开车,向滨隆头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他又睁眼看着窗外后退模糊景色,似乎在为不为人知的事黯然伤神。
我用手指推推他的肩膀,学着他手下那些马仔,清脆地唤他,隆哥……
那是我第一次叫他隆哥,沉默很久的他缓缓笑了,第二次轻柔抚摸我的头。
“什么?”他回应了我的呼唤。
我想问他妹妹的事,动了动嘴,我又敏感觉得问了他会更不高兴。
他见我不说话,渐渐转头又看向了窗外。而先龙透过后视镜眼神复杂地看了看我,不排斥也算不上有好感,似乎有一点怜悯,又有什么郁结在心,他和向滨隆都浑然不觉地皱着眉头。
我想我的境地还没有那样自如,所以照旧不多话,做一个安静顺从的小孩。那是我在人贩子手上学到的,这样就不会挨打了。
适应有些天以后,见向滨隆和他的手下待我都还算和气,我终于鼓起勇气问他,隆哥,我想回家,你帮我找家好不好?
他那时沉默着并不回答我。很久后才安抚我说,阿妹,这里已经是你的家了。
我后来不敢设想假如我在朱富林那里会是怎样的下场,但在向滨隆这里,他把我当成妹妹一样不缺吃喝养着,也不打不骂我,除了他告诉我,我的父母已经死了这点很无情,其余时候他姑且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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