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一嘴泥土浦歌著—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5.8ISBN978-7-5378-4031-6Ⅰ①一…Ⅱ①浦…Ⅲ①长篇小说-中国-当代...Ⅳ①.I247.5中国版本图书馆数据核字()第号CIP2014262861书名一嘴泥土著者浦歌责任编辑陈学清装帧设计张永文出版发行山西出版传媒集团北岳文艺出版社·地址山西省太原市并州南路57号邮编030012电话0351-5628696(太原发行部)010-57427288(北京发行部)0351-5628688(总编办)传真0351-5628680010-57571328网址http:∥www.bywy.comE-mailbywycbs@163.com经销商新华书店印刷装订山西人民印刷有限责任公司开本710×10001/16字数245千字印张17.25版次2015年8月第1版印次2015年8月山西第1次印刷书号ISBN978-7-5378-4031-6定价38.00元太行风云刘江·李家庄的变迁三里湾赵树理··汾水长流胡正·草岚风雨冈夫·游戏成一·新星柯云路·玉龙村记事马烽·世界正年轻高岸·草青吕新·黑雪哲夫·裸地葛水平·一嘴泥土浦歌·鲛人唐晋·吕梁英雄传马烽西戎总工程师和他的女儿焦祖尧跋涉者焦祖尧白银谷成一茶道青红成一咸阳宫(上中下)林鹏国家干部张平抉择张平特别提款权钟道新钟小骏草莽张不代巅峰对决钟道新旧址李锐银城故事李锐无风之树李锐抚摸吕新毒吻哲夫天猎哲夫龙族孙涛生死门晋原平权力场晋原平北腔毛守仁五汉街田澍中送葬王西兰大梦醒来迟王东满种子王祥夫米谷王祥夫神主楼牌张石山古塬苍茫张行健水旱码头刘维颖野狐峪彭图栎树的囚徒蒋韵隐秘盛开蒋韵母系氏家李骏虎奋斗期的爱情李骏虎婚姻之痒李骏虎羊哭了猪笑了蚂蚁病了陈亚珍甘家洼风景王保忠苍黄尧天乔忠延《三晋百部长篇小说文库》组织机构策划杜学文张明旺王宇鸿梁宝印专家审读小组主任:杨占平副主任:续小强成员:吕新晋原平张石山王西兰毛守仁王春林孟绍勇编辑出版办公室主任:杨占平副主任:续小强成员:古卫红陈学清闫珊珊王保忠潘培江序:现代化进程中的山西文学杜学文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化是人类发展进程中的重大课题。每一个国家、每一个民族都将面对,难以回避。个人,作为社会的组成细胞,也同样如此。这并不以我们自己的意志来转移。综观世界各国,在这种转化的进程中,都有了不同的选择,并表现出各异的特色。但总的来说,还是目前我们称之为“发达国家”的率先实现了现代化。其成功的转化有诸多原因,但从文化的角度来看,与其自然环境的特殊性、农耕文明的不发达,以及突出的个人奋斗精神、重利思想、实用主义等有极大的关系。而目前世界上的欠发达国家或发展中国家,则在向现代化转化的历史进程中,又表现出各自不同的特色。就中国而言,在其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农耕文明得到了充分发展,并达到了最为繁荣的境界。现在的发达国家在转型早期的生存压力等表现得并不明显,从而一种自给自足、自得其乐的生活方式逐渐固化。向现代化转型的原生性动力并不强大。从某种意义来看,中国实际上进入了一种人类最美好的发展境界,那就是,依靠劳动来创造财富,与大自然和谐共处,有剩余的时间来体验人生的乐趣等等。中国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化主要靠外部的强力推动。就是说,因为先发001国家对财富、权力、欲望的强烈追求,在吸纳了东方文化,其中非常重要的是中国文化之后,骤然表现出突飞猛进的发展状态。其商业首先得到了快速的发展。特别是依靠对海外市场的分割,使过去形成的传统的世界市场在大航海时代变得更加活跃。同时,工业技术得到了快速的进步。人类的新发明成几何级数增长。新技术的出现使社会生产力得到了空前的解放,物质生产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丰富。而与之相应的是社会制度的进一步变革。一种能够服务新的生产力发展的社会管理系统逐渐建立,并在血与火之中不断完善。在这样的变革转型中,东方古老的中国受到了西方先发国家的强烈冲击。传统的农耕文明与新发的工业文明之间出现了严重了错位,并引发了控制、占有与反控制、反占有的残酷斗争。中国从农耕文明的辉煌顶峰跌落,中国人开始睁开眼睛看世界,并反思自身文明存在的问题。在外力的冲击下,中国不自觉地开始了向现代化转化的历史进程。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筚路蓝缕、奉献牺牲,前赴后继、求索奋斗,就是要重新找到国家独立、发展、进步的正确道路,实现民族的复兴。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他们承担了不同的历史使命。不同的人们从自己所从事的事业中为这样一个艰难而宏伟的目标做出了自己的贡献。而中国的文学,同样没有疏离民族的历史追求,甚至在许多关键的历史时刻,承担了开启民智、传播思想、激发斗志、重塑文明的历史重任。在这样一个艰难的充满了探索的转型进程中,中国人民表现出了自己最大的智慧与韧性。一直到新中国的建立,才基本形成了主权统一、独立自主的现代国家形态,并以超人的勇气与奋斗精神、惊人的创造力与发展速度迈向现代化。在这样一个伟大的转化进程中,中国虽然经历了失败、屈辱、挫折,但终于创造了他人所没有的成就。而我们的文学,正是这一历史的亲历者、推动者、表现者。就山西文学来说,是中国文学的重要方阵,当然也是这一历史的组成部分。其努力与贡献002非常突出。首先是推动了现代汉语的大众化,为现代汉语从知识阶层走向普通民众,并使二者有机结合做出了积极的贡献。在中国追求现代化的进程中,经历了一个从“器”到“道”的转变。所谓“器”,就是中国人在最初以为是西方发达国家的技术、器物先进,因而倡导“洋务运动”,开办现代工厂,引进西方设施,等等。这些努力从历史发展的必然来看,当然是非常重要的。但是,事实很快证明,仅仅引进西方的先进技术并不能解决问题。之后发生了制度层面的改革,包括推翻清王朝,建立立宪政权,仿效欧美三权分立及选举制度等等。但是,这种形式上的制度变革没有使中国强大起来,反而使中国成了一盘散沙,四分五裂。于是,更多的人开始反思中国的文化。一方面,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落后部分进行批判;一方面引进国外的思想如无政府主义、新村主义,包括马克思主义等等。新文化运动成为当时风生水起的社会思潮。从今天来看,其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批判有许多过激之言。但是如果我们回到具体的历史场景,就会感到这些批判背后所表露的急切心情及历史合理性。在新文化运动中,一个最为突出的问题,也是最为重要的成果就是把中国人使用了数千年的文言文转化为白话文。从文化发展传承的角度来说,以文言文为代表的中国书面语言具有其重要的历史价值、文化价值、文明意义。可以说,文言文的简洁、精炼、典雅,以及其表情达意的丰富性,是世界上任何语言都难以企及的。这也正是其生命力之所在。但是,从历史发展的现实来看,文言文也具有非常严重的局限性,难以适应现代社会的发展要求。首先是缺乏精确性。由于中国传统文化中思维追求整体感、人文感、艺术感,中国的语言缺少对事物的准确表述。这种特点虽然具有非常强烈的人文色彩,以及超越了具体现象的整体感,但是与现代工业技术发展中对事物精确性表达的要求有很大的距离。语言的背后体003现的是思维方式。如果语言难以体现精确性要求,人们的思维同样将不能适应时代发展的要求。其次是书面语言与口头语言的分离。虽然任何语言都会表现出书面与口头的差别,也就是说,人们不可能把口头语言照搬为书面语言。但这种差别在汉语中表现得尤为突出。这就是作为书面语言的文言文与口头语言的“白话”之间的区别。这种区别使更多的普通民众与书面书写脱离,对开启民智、提升大众的文化素养产生了障碍。而现代化的实现并不仅仅是少数“文化人”的事,而是全民族的事。因此,语言的变革,使之更能够适应现代化的需要就成为一种时代的必然。20世纪的新文化运动,除了其在价值观方面的追求如“科学”“民主”等之外,对语言的解放也是一种非常强烈的期待。一些有识之士率先放弃了对古代汉语的使用,积极采用白话文来构建现代汉语。这其中,出现了许多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如鲁迅、胡适等。今天我们仍然能够感受到鲁迅的语言中存留有古代汉语的元素。这是中国语文从古代汉语向现代汉语过渡的典型表现。而胡适等人则努力使自己的书面语言更加通俗化、口语化,也显示出某种过分倾向于白话的特点。另外一些具有欧美留学背景的人则企望借鉴外来语言对中国的语言进行改造,因而出现了许多非常欧化的表达方式。就中国现代汉语的成熟完善来说,这些努力都是非常珍贵的。但是,真正使新生的现代汉语从古代汉语中出走,并吸纳了民间语言的丰富、生动的特质,使之成为一种既有古代汉语的节制、典雅,又有民间口头语言的生动、活泼,从而使现代汉语能够成为一种具有完整的语法体系、鲜活的表现力,以及体现民族语言特色的“现代汉语”形态,则是以赵树理为代表的作家们做出了重要的不可忽略的贡献。就赵树理个人的创作而言,其早期也是走欧美语法特色浓重的路线。但是当他发现这条路难以被普通民众接受后,其语言表达发生了转化,开始更加注重民族语言与现代性的融合。他的语言生根于中国004古代汉语与民间语言的丰厚土壤。在保持语言典雅品格的同时,至少从这样两个方面进行了努力。一是更多地吸收了民间语言的表达方式,使普通民众能够走进这样的语言,使用这样的语言。也正因此,他的语言表现出非常鲜活、生动的状态,使语言的活力大大增强,表现力得到了拓展甚至突破。二是他的语言在规范性方面进行了重大的努力。一方面剔除了民间语言、方言中粗俗的、生僻的元素,使之更加典雅、庄重,另一方面,他保持并强化了以北方方言为主的结构形式,使之在语法形态方面更加完善严谨。所以,今天我们读赵树理的作品,其语言的流畅、生动、鲜活仍然非常突出。可以说,在中国现代汉语出现、发展、完善的进程中,赵树理做出了不可跨越的贡献。当然,这种贡献不可能是他一个人完成的,而是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由包括他在内的一大批作家共同努力,并在一代又一代作家的接力中实现的。赵树理丰富了现代汉语的表现力,并使这种获得新生的语言成为广大民众自己的语言。这后一方面的贡献更为重要。因为如果一种新生的语言难以得到民众的认可,其生命力是非常值得怀疑的。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这些作家的努力,中国的现代汉语很可能成为一种“精英”的语言。也就是说,很可能成为一种少数有“文化”的知识分子的语言。这不仅将使语言的普及受到阻碍,也将因为得不到大众的认可而导致中国现代化的迟滞。山西的作家受赵树理的影响甚深。除了创作理念、题材选择等方面外,在语言的运用上也同样如此。这也就是说,从赵树理以来的几代山西作家不仅坚持了赵树理的创作方向,也共同为中国现代汉语的进一步完善、发展做出了努力。尽管今天我们可以说,这些作家个人的成就不同,在语言表达方面风格各异,但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在坚持语言的民族化方面都进行了非常积极的实践。进入新时期,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化,各种创作观念竞相显现。山西作家虽005然与全国的创作相比更多地表现出固守的姿态。但是新的创作手法、元素等也在自觉不自觉地借鉴当中。其中就语言表达的追求而言,大体表现出两种特点。一种是仍然坚持语言表达的民族风格,并随着时代的发展变化使之更加丰富生动起来。他们的语言,不仅缘于题材选择的民间性、地域性,以及人物、故事的原生性,更缘于吸纳了民间语言的鲜活元素,在叙述、描写等诸多方面更多地体现了植根于本土的语言活力。另一种虽然也注重题材的地域性选择,但在语言表达中更多地呈现出一种开放的意识,比较侧重吸纳外来语言中的合理成分。如修辞的繁复,语句的长结构,象征意象的频繁使用等等。虽然这两种追求表现出各自不同的倾向,但他们随着时代的发展而推动现代汉语不断进步的努力是一致的。需要我们重视的是,山西作家在自己的创作中表现了中国文化的原生态及其变化。这种原生态不是指文化最初形成的形态,而是指数千年来一直呈现出来的未经现代化浸染、改变的文化。从某种意义来看,它已经成为生活在这样的历史环境中每一个人不自觉的潜在意识,并支配着人们的思想与行为。文学的表达虽然是语言与形象的表达。但是隐藏在语言与形象背后的却是生成这种语言与形象的文化。如果一种文学性的描写没有隐晦地展示出某种文化及其价值观,我以为就是一种表面性的甚或肤浅的描写。山西作家在自己的创作中表现出一个非常突出的特点,即对自己生活的土地、家园有一种执着的关注。而就山西这一地域来说,其文化又具有某种典型性。这就是生根于黄土高原的农耕文化。在中国现代化的进程中,一个非常艰难的任务就是要改变这种文化,使之蜕变为一种新的文化:现代化。这一过程是非常艰难的,也是非常痛苦的。数千年的农耕劳作,已经形成了一种自足的完善的文明体系。但是,就在这种文明体系达到顶峰的时刻,我们突然发现她已经不能适应现代化的要求。于是,开始不自觉006地改变自己。这一过程伴随着战争、灾难、屈辱、失去国土与家园等等。在经受这种外在考验的同时,还有我们内在的情感、思想、精神等诸多方面的考验。一方面,救亡与重生成为一种时代的必然使命。另一方面,精神与文化的重建、新生也面临着更大的挑战。就前者而言,山西作家的创作并不是真正的重点。而后者却是其在描写社会变革进步中隐藏的中心。山西是中国最早开始工业化、现代化建设的地区。但是我们很少能够看到山西作家所描写的这方面的作品。而曾经作为抗日战争敌后根据地中心的山西,实际上也没有太多的文学作品来表现。反倒是有许多作品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来描写当时的人们如何生活,并参与了这一影响世界文明进程的历史。可以说,这些作家们表面上看起来对社会变革更关心。但是一到拿起笔的时候,就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他们对于特定文化及其价值观的不自觉的关注。这实际上成就了他们,也局限了他们。如果就当代文学而言,最早的表达在于农民群体的觉醒。他们感受到了时代的变化,并参与、推动了这样的变化。比如小二黑,虽然具有了杀敌英雄的身份,但作家所要说的却是旧的文化观念,以及由此形成的生活方式对人性的伤害———当然是从爱情的角度切入的。作家的贡献不仅在于表现了时代变化中人性尊严的重新确立,更重要的是,作家生动地再现了这种旧的文化制约在人们劳动、生产、生活、情感,以及社会关系诸多方面的表现。也就是说,作家不是把一个关于追求自由恋爱、自主婚姻的故事作为一种孤立的现象展示出来,而是生动地表现了这种文化观念在旧的生活方式中的普遍性,以及其荒谬性。也就是表达了必须改变这种文化观念的必然要求。这当然是非常符合时代需要的,也是中国在现代化进程中必须跨越的。在山西作家的创作中,相当多地表现了劳动者———当然主要是农民,以及农民出身的、具有农耕文化背景的其他身份的人们对劳动的热爱,对土地的执着,对家庭的重视等等。从历史的层007面来看,这些内容都构成了农耕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这一文明能够发展、生长的原动力。但是从时代的要求来看,这种文化又成为那些最终必然要离开土地,不再是农民的人们内心世界与精神领域的时代痛苦。比如在改革开放之后,工业化的浪潮漫卷一切。在最具现代化特点的大型露天煤矿当工人的吴福却难以适应这种快节奏的标准化的生活方式。他无限怀恋地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但是家乡已经不再是曾经的家乡,吴福也不再是过去的吴福。他身跨两界,无所归依,内心充满了痛苦。这是一种时代转换、文明更替的痛苦,是一种具有重大典型意义的内心再现。而在现代化程度日益加深的历史时期,农村也已不再是传统意义的农村。农民也不再是仅仅从事农业生产的农民。更大的市场与财富吸引了更多的农民,城市成为新的生活中心。虽然从某种意义来看,城市化可以作为现代化程度的一种标志。但是城市化也同时带来了传统文化的消失、传统生活方式的改变,以及传统人际关系的新建。老甘,这个仍然坚守在内心世界的“过去的农村”中的农民,痛苦地怀恋着昔日活色生香的农村及农村的生活。但是,过去的一切似乎已经义无反顾地过去了。他的农村已然不再。如果说这样的农村随着市场化程度的提高有新生的希望的话,也与过去的农村大不一样。老甘的痛苦同样是一种时代的痛苦,是我们在走向现代化进程中不可回避的痛苦。当然,山西的作家也描写了这种进程中人们的希望、新生,以及由此而来的快乐、自信。宋老大进城送公粮时那种发自内心的自豪感、主人感,那种终于直起了腰板的幸福感将永远感动我们。而在首都打工并学会说普通话的小雪也动人地透露出新一代农民美好的未来。山西的作家们也企图从比较宏大的层面来揭示中国文化的品格,以及由此而反映出来的中国精神。这些描写不在意于对现实生活具体人事的再现,而是企图通过某种具象化的人事具有隐喻意味地表达作008家对民族性的理解。他们营造的人物生活环境不太具体,而是具有某种概括性,超越了具体的、实指的时间、空间。其中人物的行为,以及由这种行为所表现出来的文化内涵、价值选择体现出一种超越了具象的恒久性。由此可以使我们领略一种民族的生存状态与价值操守。其中的一部分作品甚至具有进行人生意义、价值意义探求的哲学性努力。这时,作家关注的不再是现实生活中具体的人事,以及其中透露出的社会文化内涵,而是超越其上的价值追寻。在临危受命的戴夫人身上,作者赋予她民族人格最为优秀的内涵。她不仅具有一般人所可能具有的大局观,以及人性的智慧,而且作为生命个体,她具有了一种古人所言的“浩然之气”。她在漫长艰难的商旅途中,没有感受到生命的渺小,而是站在太行山顶吟诵前人的诗篇。她感受到的是生命的博大、伟岸,以及大自然的神奇、浩渺,是一种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至高境界。这不仅是她个体生命的壮美华章,也是民族文化中价值体系的完美内化。张马丁的遭遇则从另一种角度表现了不同文化短兵相接所引发的一系列事件,以一种宏阔的视野描写了文化境遇背后各异的价值体系之间的交锋、错位、融合。还有许多作品通过对具体人物生命境遇的描写,表现了具有历史意味的在潜意识中特定价值观支配下的民族精神世界。读山西作家的作品,事实上也可以看到中国从农耕文明的顶峰跌落到重新崛起,实现现代化的历史进程。在当代文学中为数不多的抗日战争题材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以中国北方农民为主的人们如何从屈辱中觉醒、抗争,并取得了历史性意义的胜利。抗日战争的胜利,不仅仅是军事的胜利,而且是中华民族在经历了无数的失败、屈辱之后终于走向独立、自主,重新以一个文明民族的形象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标志;也是中国在经历了种种探索,尝试了不同发展道路之后,终于表现出走向正确发展道路,迈出实质性转型步伐的标志。009尽管一直以来我们都有这方面的创作,但是具有宏观性、历史深刻性的作品还不多。新中国的建立是中华民族终于在百余年的努力之后有了自己独立政权的大事,也是中国开始以超人预料的成就向现代化迈进的起点。山西的作家以自己敏锐的笔触描写了这一关键时刻中国普通人内心世界的喜悦、自豪,以及对未来的憧憬。还是在1949年10月1日,诗人高沐鸿就创作了诗歌《这是我们人民自己的胎生》,为新中国的建立而欢歌。之后的一系列文学作品生动地表现了站起来的普通民众内心世界的巨大变化,特别是其人格世界的变化。他们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新社会的进步,以及当家做主的自豪。他们不仅在经济上得到了解放,在政治上得到了翻身,而且在精神世界上发生了积极的蜕变。一个新的时代带来了新的发展与进步。也正是这些作品成就了这个新文学史上一个最具典型意义、产生重大影响的文学流派———“山药蛋派”。他们有共同的创作追求,有共同的题材选择,有以赵树理为代表的领军人物。这个流派出现的意义,不仅仅是属于文学的,更是属于中国文化的。他们在尊重并表现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价值观的前提下,呈现在这种价值体系影响下中国民众,主要是农民如何生活、生产、思考、发展。读这些作家的作品,不仅使我们能够了解到特定历史时期中国发生的事情,而且将使我们了解中国人是怎样的一种生活方式,中国人在新的历史时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在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山西的作家们非常敏锐地感受到时代将要发生的巨变。这种感受不是源于理性的分析研究,而是源于他们对现实生活的关注与热爱,是他们从具体的生活中感受、发现了时代变革的动力。其中有他们对极“左”路线的批判,以及对中国变革发自内心世界的呼唤。这首先是已经成名的一批被称为“老作家”的人们走上了历史的舞台。而另一批将在中国文学园地表现出勃勃生机的作家以自己的敏锐发现了生活的变化。至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当010代》发表一组山西作家的作品为标志,文学“晋军崛起”成为中国文坛的一个重要事件,引起了广泛关注。这批作家一进入文坛即表现出不俗的活力,显得生龙活虎,风生水起。他们首先成为对极“左”路线的批判者。通过一系列生动的、充满生活意蕴的人物形象来揭示中国曾经走过的弯路,以及即将出现的变革。而后,出现了一系列呼唤改革的优秀作品。一些小说被改编为影视作品,在当时传媒欠发达的条件下产生了极大的轰动效应,甚至有万人空巷之叹。其中的朱克实、李向南、李高成等成为新的历史条件下拨乱反正、推进改革的典型人物。这些作品既是文学的,更是时代的、历史的。它们表达了中国人内心深处希望变革的期待,也呼唤着一个新的历史时期的到来!中国的改革是中国从传统的农耕文明出走,迈向现代化的重大事件。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化,中国表现出强劲的发展态势。同时,也遇到到了许多需要解决的问题。一方面是现代化程度的不断提高,另一方面是这一进程的艰难演进。一个时期,那种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乐观情调被现实生活中的艰难前行所生发的复杂性代替。改革并非一帆风顺,充满了困惑、曲折,有许多困难需要智慧与勇气来克服。这一时期,山西的文学创作沿两条主线展开。一方面是直面现实,表现新的发展时期人民的智慧力量,及时代的进步,如农村改革,国企改革,全球化背景下的商业博弈,以及反腐倡廉、环境保护、民主选举、基层生活、重大事件等等。总的来说,山西文学表现出社会的艰难进步,这种进步首先是积极的、正义的、人民的力量战胜了消极的、不义的、损害人民利益的力量。同时也表现出了中国传统社会在时代的发展进步历程中逐渐变化:如传统农村的式微与新盛;农村人口向城镇的转移;土地的工业化、商业化等等;商品经济的蔓延,城镇化的发展;以及身处其间人们内心世界的彷徨、痛苦、选择;人对土地以及建立其上的生产生活方式的依恋;对改革进程中传统国有企011业的情感等等。从这些作品中,我们可以观察、感受到中国正在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另一方面,许多作家企图从超越现实的具有形而上意味的层面来探求中国的民族精神。一些作品甚至具有了某种哲学性品味。他们可能借助于某一历史事件,或者设计一个与现实生活隔离的故事来表现自己理解的民族精神。这一类作品可能表面上与现实生活没有直接的关联,但是对我们认识民族文化、民族品格具有积极的意义。事实上这些作品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思想文化资源,是对现实生活中剧烈变革引发人的价值观的迷茫进行的某种文化性指引。它不涉及现实问题,不为我们思考感受现实生活提供具体的形象。但是,为我们提供观照现实、解决现实问题的精神力量、价值选择和思想资源。这其中也有一个如何认识人生、如何认识民族、如何面对个人价值的问题。总之,不论是对现实生活的直接表现,还是以隐晦的笔法对现实生活提供精神资源,都可以看到山西作家对社会生活、人生价值的一种积极的态度。他们试图以自己的描写来表达某种具有积极意义的思想内涵,为今天的人们提供精神力量,以推动中国社会的发展、进步,以及在历史蜕变中人的完善。这些努力也可以视为是在现代化进程中对民族精神的一种回顾与追寻。读山西作家的作品,可以使我们从一个侧面感受到中国走向现代化的历史进程。山西作家在艺术创造上也进行了积极的努力。就山西文学的当代面貌来看,表现出一种从一元向多样的发展态势。当代山西文学受以赵树理为代表的“山药蛋派”影响甚重。一代一代的作家不仅受到这一流派作家关注现实生活、关注社会民生的创作理念的影响,而且在表现手法上也多承续这一流派。因此,直至改革开放前,山西文学基本呈现出一种“山药蛋派”式的一元状态。但是,进入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后,这种局面开始发生变化。一些人更注重语言描写、心理表达012等等。不同于“山药蛋派”风格的作品开始大量出现。首先是题材选择表现得更加多样,其次是表现手法更加多样,再次是创作观念也呈现出多样化的格局。山西文学终于形成了从一元走向多样的创作态势。那些坚持以农村为主要创作题材的作家们也积极地吸纳了其他的表现手法,使农村生活的表现领域大大拓展。另一方面,山西也出现了典型的所谓“现代派”小说。心理结构、借鉴侦探小说手法的“悬念”结构、无情节结构、意象结构、寓言式结构等等次第登场,宏大叙事与个人化叙事并存一体。这些作品有的已经产生了比较大的影响。无论如何,他们都是山西作家对文学自身进步的积极探索。从某种角度来看,山西文学似乎为我们呈现出了中国走向现代化的百年变迁史。这不仅表现在人们广为关注的小说创作之中,同时也更加丰富地表现在文学的其他领域,如诗歌、散文、戏剧,以及逐渐从散文文体中独立出来的报告文学及传记文学之中。当我们追寻这种变迁的历史时,不能割断由山西而表现出来的中国五千年文明史。山西是华夏文明的主要发祥地,从远古以来,这一文明代代相传,承续不绝,其中涌现出众多的仁人贤士。作为个人,他们有自己所处的具体的历史环境、成长条件,对人类文明的进步做出了自己的贡献。但是,作为一种文化现象,他们似乎勾勒出中国文明发展进程的历史脉络。在他们身上体现了中华文明的历史贡献、价值选择,以及思维模式。对他们进行研究,并用传记的方式表现出来,使今天的人们了解并感受他们所具有的闪光的人文价值,不仅对今天的改革发展具有积极的意义,对我们现代化进程中的文明重建同样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这将首先使我们看到历史发展进程中文化的影响力,进而使我们能够进一步确立文化的自信心与自觉性。在这些如星光一般闪烁的先人身上,我们将体会到中华文化的魅力、价值和绵延不绝的生命力。承续山西文学的精神品格,创作出新的能够表现时代精神的优秀作013品,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使命。而对五千年文明发展进程中那些曾经做出突出贡献的英杰才俊进行文学式的描述,也将是我们传承民族精神的一种努力。因此,组织编辑出版山西文学“双百工程”,有着非常积极的现实意义。这一“工程”包含两个序列三个方面的内容。一是“百部长篇小说”,其中一部分是已经发表出版并产生了较大影响的现当代小说。通过集中编辑出版,可以使我们比较全面地回顾审视山西文学某一方面的成就与贡献。另一部分是新创作的长篇小说。其目的是推动山西长篇小说的不断繁荣。把它们列入这一工程,即是对文学发展的新推动,也可以延续已有的成果,使人们看到山西文学创作的最新成就及更加生动的面貌。二是“百部山西历史文化名人传记”。山西的报告文学近些年来表现出非常活跃的态势。不仅参与创作的作家比较多,出现的作品比较多,而且产生的影响也比较大。其中一些作家应该说是中国报告文学领域的领军人物。同时山西也是华夏文明的重要发祥地,在五千年的文明发展历程中涌现出许许多多的对中华文化发展进步做出重大贡献的英杰先贤。以传记的方式把这些先人在中华文化发展进程中的贡献表现出来,有助于我们重新认识中华文明对人类的重大贡献,有助于我们进一步追寻中华文化的精神、操守、品格,并使我们从先人的风采中找到自己前行的楷模和动力,激励我们推动中国的改革发展进步。所以,这也就成为我们的一种责任。相信通过这一努力,既将促进山西文学的进一步繁荣,也将进一步增强我们的文化责任,重塑我们的文化形象,展示中华民族在漫长发展历程中表现出来的精神力量与智慧,为实现民族复兴的中国梦做出积极的贡献。0141王大虎矫情地环视餐厅,举目看着餐厅里一排一排的白色餐桌、餐桌上神态自若照常吃饭的学生,以及拿着餐具人来人往的惯常情景,之后,他心中觉察到一种隐隐的、命运关头的兴奋和激动,以及难以言语的失落——周围各行其是的漠然让他觉得他们的毕业没有引起应有的关注。就在这时,大虎的耳边响起一声奇怪的、像是擤鼻涕的声音,他发现那居然是一个人的抽泣声,他还没有来得及惊讶,聚集在一起的同班同学里又有人开始揉眼睛,一个平日默默无闻的女生发出奇怪的呜咽声。他难为情地抬头看看,害怕这些异乎寻常的举动引起外班就餐者的注意。没有,没人看他们。于是他也试着哭出来,想让别人看到他同样是一个对离别感伤的人,但他只做到了眼圈红润,他着急地瞪着这双红眼圈看身边的同学们,希望他们看到并确认他的眼圈红了,但没人看他。他们都低着头,有意无意地躲避着大虎胡乱扫视的目光。不少人的眼泪挂在面颊上,鼻子一抽一抽的,看上去已经难以自已,而大虎的眼睛竟然很快就不再酸涩,他为此慌乱和羞愧。在心中,他几乎有些震惊于同学们的情绪反应。这些天,当001别人忙着收拾东西和行李时,他无视毕业在即,做作地借用了同学的小录音机,用耳机塞住耳朵反复听着《命运交响曲》和《梁祝》。在到处显现出撤离迹象的乱糟糟宿舍的高低床上,盘腿坐着,背靠着门,几乎是一本接一本地看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荒原》《西方哲学史》《都柏林人》等等。他觉得他正栖身在别处,窥视着托马斯戴着圆顶礼帽的性爱,奔行在艾略特无水的荒原,赫拉克利特的箴言,圣奥古斯丁的“时间就是现在”以及叔本华、克尔凯郭尔等人的绝望和救赎体系上,最后,他眼前飘过乔伊斯《死者》末尾的雪花:“他的灵魂慢慢地睡去,当他听着雪花穿越宇宙在飘扬;轻轻地,微微地,如同他们的最后结局那样,飘落在所有生者和死者身上。”而在另一个他看来:执意埋头读书几乎就是他的杰出表演,显现出他异于常人的禀赋。他还展览般地穿上了下铺兄弟借给他的衣服,这个富裕新潮的同学喜欢看自己的衣服被他穿出来的效果。他则穿着这些衣服跳来跳去地绕过楼道里突然猛增的杂物,在乱扔的破暖壶、裂口皮鞋中间觉察到自己这个乱世英雄是如此富有活力。他端着餐具下楼,就像英雄拿着武器,或者圣人拿着圣器。他蝴蝶般走进餐厅,努力让他爱恋的外班女生瞧见。他从来没有穿过如此炫耀的色彩——披风般松松垂下的米黄色上衣、魔幻般的灰底黑红两色花纹恤、轻飘飘柔滑面料的青紫蓝色裤子……他做作地把所T有有关回家的念头都封堵住,心中只有书和那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女生。他简直为自己佛一般端坐的姿势自豪不已,觉得自己像佛陀一样可以应付任何变动,任凭耳边响起捆绑行李时发出的绞索般的声音,以及毕业前的各种狂呼怪叫。现在,餐厅里开始关灯了,拿着巨大环形锁子的餐厅人员向他们喊:“走啦走啦!”他们必须走了,可他们依然意犹未尽,他们只好坐到餐厅外面的草地上。几乎每个人都意识到,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坐在校园的草地上。一些人用手抹眼泪,没有人能说成一句完整的话。大虎窘迫地盯着地上被路灯照得发白的绿草,故意让人觉得他在伤心。片刻之后,一些同学002就要回宿舍收拾行李了——他们要在当晚走。晚上,豪华的校车像当初接他们到校一样,又一趟趟送他们走。他们像车站的旅客,带着大包小包涌到通向校门的大路上,每辆车的启动都伴随着一阵此起彼伏的啼哭声,而大虎则不断上下公寓,背着或者提着同学们的行李,为他们送行。他一次次站在豪华校车前,耳边一次次响起哭泣声,他一直为哭泣的场面感到讶异和难为情。现在,他在校最好的朋友刘慧生就要上车了,刘慧生眼圈红红地看着送别的人,就要转身上车的当口,突然呜咽着又回身抱住大虎,这让大虎始料不及,刘慧生喉咙一抖一抖地哭着说:“大虎,我们也许再也见不到了。”大虎发现自己被卷进了戏剧当中,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他猛然获得神启一样明白了他的朋友说这番话的原因——父亲王龙在沟壑中那种前倾的怪异走路姿势,还有母亲叶好跪在两间小屋旁边点柴火烧饭的情景迅速闪过眼前,这预示着截然不同的一种情景。是的,他们上的只是一个地方的大专,他们俩都来自偏远的小村,这不是一两句能说清的,这只有他们才心领神会。他们很可能再不会有这样的城市生活,舞蹈、聚会、图书馆的阅读、捉摸不定的爱恋、去电影院等等一起汇集成的生活,这生活他们曾经无限向往,后来他们欣喜地沉浸其中,这生活曾经努力驱除他们身上浓厚的乡土味,现在它将可能永远离他们而去。送别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永别。大虎觉得悲从中来,第一次回应了同样的哭声。这天晚上,他还一直留心安忆的离开,因为在这个不大的校园,就是这个外班女生在指挥他心脏的跳动。每次校外晨跑,他都要在一片散乱的背影中找到她独特的身姿,所有熟悉的人都知道他的企图,他需要显露出一种漫不经心,一种不为内心的甜蜜所动的面部的漠然,而安忆后背一跳一跳的白色大翻领正扇动他心中的波涛。他还在校园的道路和餐厅里搜索她的身影,她的突然出现总带有惊悚的效果,让他震惊和眩晕,震动过后,他才有些窃喜地慢慢消化这巨大冰山似的蜂蜜。但是很长时间以来,安忆始终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离校前,她更是有意疏远,也许害怕他提出她难以回答的问题。世界上只有王大虎才明白自己不会这样做,他要求于她003的也许只有那天在草坪上的那番心声。那天,她穿着浅紫色的套裙,像一朵占了很大面积的花一样坐在木槿树下,看他特意借给她的书。那是在教师宿舍前的花园里,她很少到这里来。他为自己能意外遇到她感到激动万分,他认为他本来是不准备走这条路的,他只是下意识选了这条偶遇的路,而且在他记忆里她第一次穿了如此靓丽的裙子,他暗自断定这是上天一个隐秘的启示,这启示让他万分甜蜜和恐惧。微风吹在他身上,像是无数的荆棘刺得他战栗不已,以至于他徘徊片刻后鼓起勇气,忍受着心脏抽搐般的跳动走到她跟前。他几乎是一边抽身在空中看着自己,一边不断纠正自己的姿势才艰难走近了她。他准备当面说出不需要任何回应的爱意,但突然之间,他产生了另一个更无所求的念头:他要每年给她写一封信,直到年老离世。她谨慎地笑了,本来他还要说一些类似叶芝说的“更爱您的老年”的什么蠢话,但他从她脸上没有找到鼓励的神情,最后只问了毕业后去哪里的问题。她像往常一样谨慎地说就回老家,她喜欢她殷实富裕的家。他说他最不想回的就是老家,她说那是男女的想法有区别。他知道在这一点上她无法理解他。她也许永远不会了解他真正的想法——他几乎憎恨自己的故乡。他刻意隐瞒着,怕吓着她。最后她说:你赶紧忙你的去吧。他悄悄确认了一下她正看着的是自己借给她的《追忆似水年华》,心中涌过一阵暖意,于是笨拙地向她摆了摆手再见,她轻盈地挥挥手,他喜欢会轻盈地挥手的女孩。晚上,他终于从一群拿着各式行李的人群中看到她,她似乎是其中的核心人物,同班的男男女女已经哭过,她的眼圈红肿。这几天,所有的恋爱男女更加起劲地粘在一起,似乎在享受世界末日前的疯狂,而他一直知趣地避开她,因为每当她远远看到他时,伴随着他心中痉挛性的、带着痛苦的甜蜜,她脸上就会掠过一阵痉挛性的紧张——眼神惊慌,面色迅速变得纯白而封闭,就像她在用潜意识命令面部戒严一样——然后低头尽量走另一条路。她的举动表示,她决不允许他以她男友的身份出现在公众场合。这使他的自尊心不断受到伤害,以至于在心中威胁永远不再同她说一句话,可是他知道这难以做到。他安慰自己:这是她害羞和紧张,而不是回避004——这两个字一直让他痛苦。现在,他在人群外面看着安忆,希望她能看到他,并且希望她能看到他同样红肿的眼睛(他庆幸有路灯),明白他为她的离去而难过。不久,她站在后门口,她形影不离的女友在车门外仰望着她抽泣,她用一只手摸着女友的面颊,她挥手时,似乎看到了站在圈外默默注视着的他,脸上迅速闪过他刻骨般熟悉的痉挛和紧张,她突然放下手,决绝地背身上了车。她难道害怕他做出什么荒唐的举动吗?还是他下意识里凭空想象了自己担心的情景,或者她并没有看到他。后来他希望她没有看到他。之后每一次校车送走他的同学,都触发他无边无际的感伤。渺茫的前景、沉没的爱情、捉摸不定的命运,都让他哭泣,即使拥抱着最难以相处的同学,甚至抱着一棵树,他都可能痛哭。是的,他们会记得他也是个容易感伤的人,只是这哭泣自私地属于自己。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下午四点,校园已经人走楼空,再没有人来为他们送别,王大虎和五个女老乡提着大包小包,为了省钱,一起挤上一列爆满的绿皮火车,到处都是学生的人头。他们先北上二百公里到历城小站中转,然后再南下四百公里。他被五个女老乡戏称为男妇女主任,他则备受鼓舞地率领她们,为她们一个一个地往行李架上放包,她们开她的玩笑,他则觉得她们的打趣减弱了他的难过。二十个小时的震动、流汗、恶心之后,他们来到马南市,他们将大小十几个包堆放到一辆去县城的客车上,客车上很快坐满了同样口音的老乡。这些人大都是晒得黧黑,身上一股汗臭和土腥味,大虎意外地发现,他的同伴女老乡们脸上有同样迟钝的表情,同样结实的胳膊,同样厚实的大手,同样笨重的腰身,只是她们的肤色略白一些而已。甚至她们的头发,也是同样偏黄,伏倒在头上,她们为了加重语气,摆动头的动作,丝毫没有温柔的感觉,像是有人在一下一下挥动铁铲。这时他又想起了安忆,她的头发厚重油亮地披在肩上,她的肤色白净,她走路的动作摇曳多姿,她抱着一两本书去图书馆时,不胜娇羞的样子好像她抱不动似的,她的微笑千变万化,她的下巴似乎也应和着这样的微笑。他意识到日常在镜中看到的自己,也有同乡脸上那种僵硬的骨骼和肌肉,似乎是005因为日复一日的机械劳动而形成的,因为劳动不需要表情。等你微笑时,总有牵引不到的肌肉,或者它们不能灵巧地配合,总是慢一拍,或者少点韵味。他羞愧地想到这样的他站在她面前——这个在城镇中长大、连衣服都不会洗的姑娘,他就像一块沾满泥土的石头,站在一颗绚丽的宝石面前,难免立刻产生一种惶惑。想到这里,他的心脏习惯性地剧烈跳动起来。他在半路下车,抱下来三个大而沉重的包——一包行李、一皮包书(大约一二百本)、一袋子杂志和课本,与她们摆手再见。这时一个女老乡跳下车,手中捏着一个白纸条要递给他,他从她几乎变得没有丝毫表情的脸上看不到任何信息,也许那就是她认为的合适的、与白条内容相符的神情。他迅速将纸捏在手中,意识到那可能是安忆写的纸条,他同样保持着毫无表情的神态与她们再见,她们都在回头看他,用一种似乎充满悲悯的目光投向他,客车荡起尘土走远后,他怀疑她们还在看他,等到再也看不到车的影子后,他激动地打开汗湿的纸条,是的,是安忆的字,只有两行:“谢谢你带我进入外国文学的世界(这说的是借给她一些书),谢谢你的诗(他写给她的几首情诗),对不起!珍重!”他觉得自己再次失恋了,这次是在自己的家门口,距离他的父母兄弟只有五六公里的地方。他怀疑几个老乡早就看过,二十多个小时的共同旅途中,她们一直像局内人一样,看着他这个局外人。他试着用她们的目光打量自己一路以来的各种表现,深深感到一种羞耻。2王大虎脚下,用白塑料绳捆扎的行李已经变形,装杂志和课本的蛇皮袋子支棱着靠在行李上,正好露出“碳胺”两个黑体大字,廉价黑色皮包里装着他能收罗到的文学宝典:《尤里西斯》《百年孤独》《红楼梦》《聊斋志异》《巨人传》《白鲸》《喧哗与骚动》《卡夫卡小说集》《围城》《庄子》《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存在与虚无》、五元一本的密密麻麻小字版《史记》等等,还有各种中外选集以及七卷本的绿皮《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册他借给安忆看过,她给他套了漂亮的蓝色封皮,这是她留给他最直接的纪念,他可以触006摸的东西。一辆蹦蹦车驶来,他没有坐。他本想立刻回到家,喝一大盆水,然后将湿透的衣服换掉,并接受父母兄弟的问候。这时候总是甜蜜多于不快:二虎刚刚高考结束,他会说出考得怎样;三虎已经念完高一,也会说一些新鲜事。他们还会打问他大学的情景,会在不多的闲余时间,打问每一个照片上看上去漂亮的他的女同学,他们的眼睛闪着奇妙的亮光……可是他试图多站一会儿,使他不断受到震动的心情平静下来,刚才那种羞耻引起他的疼痛,这疼痛现在触发了埋在心中、让他战栗的隐衷——在村庄里无助的更深的羞耻感。他害怕遇见自己村庄的人,因为这个人了解他的一切:父亲王龙常年穿一件蓝色或绿色的褴褛中山装——只有这两件。在夏天也不脱,后背浸湿、洇出一圈圈白色的盐碱印记。袖口开叉,条缕状垂下来,屁股上缝着脸盆大一块补丁。父亲王龙已经毫不在意自己的外表。为了他们的学费和生活费,他到处欠钱欠粮,甚至盐钱。他脾气暴躁,还被村民认为幼稚、不切实际、自不量力。试图把三个孩子统统供上大学,而村里有史以来一共只出过两个大学生。他总是一意孤行,与村民有些格格不入。他病了十几年,在炕上捂着肚子翻滚、用脚捣墙,骂老婆做的面条硬,摔桌子蹬碗,把作业本掷在孩子脸上,责备他们上一天课连一页纸都没有写满。他便血、吐血,好几次差点送命。他同村民见面说话时,作为孩子的王大虎总觉得他们简短的话充满了潜台词。“还没吃饭?”村民停在脸上善意的笑中始终有一点点的讥诮。“刚回来。”这时总是中午两点左右,父亲王龙佝偻着腰,坐在晃晃荡荡的骡车上,总是由毫无来由的盛怒表情突然怒放出一个笑容——从眼神开始一个谨慎而提防的微笑,然后瞬间咧开嘴将笑意扩展到皱巴巴的面颊平原上。父亲四十一岁那年,因为胃出血将胃切除三分之二,之后才慢慢摆脱了胃病。父亲王龙开始绞尽脑汁在大批亲戚中找借钱的门路(都是穷亲戚或者有点钱的远亲)。他费尽周折,在一个管村信用社的远亲那里贷了八千元(后来滚成三万多),买了一辆破旧的十二马力的二手四轮拖拉机,从沟里拉沙卖钱。后来他干脆将全家搬到沟里——可搬的东西只有结婚时锈着鸳鸯的七八套破被、一个衣柜、一张轻飘飘的画着一条007大鱼的小桐木桌子、一个不断被父亲摔或蹬到地上的大案板、一套锅碗瓢盆、一张王大虎上初中用的床、几只木头凳子、一包袱世纪年代初做2080的没卖出去的红袜子,全部东西装在四轮车斗子里去了沟里,像野人一样住在那里,晚上点油灯(离村太远,拉不上线)。每天到村中挑水(没水井)。多少年里,他们过着赤贫、封闭、原始的生活。所以王大虎受不了熟人像一样透视的目光。每次下车站在这里,他都明白从这一刻起,他所有CT的动作都有了一种表演的意味——他努力保持赤贫者的大儿子想象中应有的尊严的姿势,因为随时都会遇见村民——运输汽车的拥有者、开小工厂的厂主和他们的儿女、开十八马力四轮的殷实家庭、跑钻石工具的富有商人、种庄稼的平民,还有父亲斗争和敌对的对象——村支部书记,父亲与他打了多年官司,现在村支部书记又想收回父亲承包的沟。当然也有非常贫穷的农户,但他们大都儿女少而且小,他们决不穿补丁衣服,那是涉及他们面子的底线,也不会欠小商店的钱。他们常常热情地向他打招呼,因为他证明了贫穷的孩子也会考上大学,而且比富有家庭的孩子考得要好:“你是真考上的,别看他们上了本科,他们连分数线都不够,他们是自费……我梦见你父母拉着棺材上坡,我就知道你肯定能考上,你知道吧,梦见棺材可好了,那就是当官和发财!”他站在那里,等这一切念头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出来以后,他渐渐理解了远离的好处。另一方面,他惊奇地发现了眼前的变化:一昼夜,他从一个中等城市来到较小的市,又到更小的县城,再到这个常常是他出发去远处的丁字路口,之后回到村庄,再到村边沟壑里那个只有两间的低矮小屋,原先开阔的场景不断缩小规模,以至于他觉得故乡奇迹般缩小了,小得像一个模型。他面前的国道也比市区的相应地变窄,窄得超出了预想。原先在他的印象中是多么宽阔,可以任由骡车奔跑。现在它又窄又脏,只有路中央露出一点仿佛鱼肚那么一条泛白的沥青,其余部分覆盖着被太阳晒得干热辛辣的尘土。这预示着他的前景越来越逼仄,狭小,让人窒息。他害怕他再也走不出去,他不断地想象这一切,突然一个抚慰性的想象又一次变换情景来到脑中:有一天他写出《百年孤独》那样的惊世巨著,领到至少有008一千万元人民币的诺贝尔奖奖金,他住到北京,他彻底甩开这个不断产生羞耻的地方,他觉得自己终于打败了他面前的所有敌人。甚至他会得到安忆……之后,他又为自己如此功利的想法羞耻,他想起孤独死去的卡夫卡、爱伦坡等人,想起文学也许无法改变任何东西,除了自己的内心。他·又想象自己的作品被后世流传,他们被他的境遇打动,可是他又想也许他再也拿不起笔,不是没有时间,而是没有能力,因为他只是写出几万字的不成熟的东西,而许多作家在他同样年纪时已经发出或写出重要作品,像那个曾做过牙医的作家余华。丁字路口到处飘荡着浮尘,它们几乎来不及落下,就又被轰隆隆的大卡车或者客车震动到空中。一个满是油污的修理铺,一个只有一间屋的食品店,半寸厚的浮土中躺着两个破轮胎,一只狗在嗅脏西瓜皮,太阳暴晒着一个变成灰色的广告罩伞,伞边耷拉下来,两手油腻的中年老板敞胸坐在下面石头上,抽着烟,漠然地打量着来往车辆。天气凉快或者突然下雨的时候,伞下的几个石头上会坐几个不相干的陌生人,他们互相递烟、寒暄(他害怕那里坐着同村的人,那意味着自己难堪的表演立刻开始)。站在那里,他突然试着对这个情景以及印象中的村庄进行文学描写,并试着借用大师的手笔抒发自己不断汹涌的各类感情,希望能得到一种启示,可是他竟然发现这里没有宗教,没有贵族,没有教堂,没有法庭,也没有显赫的高官家族,没有美貌的姑娘,没有狐狸,甚至没有凶杀和通奸,也没有任何人会思考存在与虚无、会觉得世界只是意志的表象,他们的任何感觉都无法套用到这些独特的农民头上,这让他绝望。店铺背后大片大片的田地都是金黄色的麦茬,对面细长的土路在一个高大拱门之后不见了,他知道那下面是一个长达几百米的大坡。他多少次站在坡下仰望,并艰难地跋涉,体会着自己的渺小。有一次连续下大雨,他的一只鞋子粘在深深的淤泥中,他拔出脚放下只有两个光溜溜的轴的破自行车,回头却再也找不见鞋子,他两手污泥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赤着一只脚回家拿鞋,还是继续上路去学校。他知道拱门顶上写有毛体的、几近剥落的“农业学大寨”,这几个字在记忆中是鲜亮的红字,他已经能对这字做到009视若无睹,需要时就从头脑中调出小时候的鲜明印象。那时候他觉得拱门是他见过的最雄伟、最美妙的建筑,他甚至以此推演外面的更宏伟的世界,后来发现这不过是一个水利工程,上面原先通过的是水渠,现在水渠已经完全坍塌,剩下孤零零的、似乎也在变小而且到处长草的石头之门。许多年里,他的生活好像就是面对着这个门,出去,或者回来。他越来越不能确定是否能再走出去,他的一些同学找关系去了省城的单位,还有的去地区市、县城,大部分是去乡镇教书,而他没有理会分配的事情,最坏是去乡镇初中,他不打算去,当然也是不切实际的父亲王龙决不允许去的地方,父亲允许的只有市县级领导的秘书(这可以将全家从屈辱状态中解放出来)、报社记者(可以为父亲王龙申冤,父亲认为他之所以被孤立和生病是因为同村领导打官司),父亲决不同意别的工作,那是父亲的虚荣心和雄心所不能接受的。“作家?”父亲说:“我不反对,不过那是闲余时间做的事,你可不敢当主业,那样的话(父亲略微瞪大眼睛,像老虎紧盯猎物一样盯着他,投下似乎有千钧之力的看透一切的精明目光,同时上嘴唇微微翘起一点,鼻子随即上皱一点,显示出无限的轻蔑和担心,所有动作到位后,再有力地顿一顿头)——连你都养活不了,好我的娃。”说完,父亲会把脸缓缓转过去表示出一种严厉和意味深长,然后眯起眼睛吸口一毛钱一盒的前门牌纸烟。3王大虎叫住一辆蹦蹦车,他为自己这么多行李感到过意不去,司机却满不在乎地帮他将行李扔进车里,他才发现车里已经坐了九个人。他只好坐在蹦蹦车薄薄的后沿上,一只手握住头顶上横着的架子,随着车下不断冒出浓烟,车身突突突地震动起来,先是左右晃、然后上下簸,他的屁股不停地被铁的后沿顶向空中,尾锥像波浪一样不断向全身输送尖锐的疼痛。头顶的布子在变得坚硬的气流中摆动,砰砰地拍打他的头。这小三轮组装起来的蹦蹦车不断神经质地震动和摇晃,等它飞快向前奔跑时,又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现在正在下这个长坡,他体会到噩梦中才有的那种失控的010感觉,他更为用力地抓住架子。他旁边,一个似乎同样从外地回家的女生,坐在侧面,也用一只手扶着头顶的架子,等他从下坡的俯冲危险中解脱出来之后,立刻因为这个留着刘海的姑娘想起安忆。他用安忆的眼光看他周围的一切,他羞愧地首先看到这个属于他们当地特有的古怪蹦蹦车,看到他坐在蹦蹦车上的尴尬姿势,看到面前那个老农憨厚而又狡猾的脸,他又扫过田野中俯身劳作在棉花地里的一两个农民——他希望他们长得体面优雅,但他们偏偏有一个倭瓜般难看的头型、晒得黑而油亮的脖子。等他很快到达西河桥头时,他先闻到河流熟悉的潮乎乎的腥味,他看到桥头那个黑乎乎像个碉堡的小砖房,一根不直的发黄木椽挡在路中央,一个熟悉的乌黑脸膛出现在窗口,这是他不多的几个穷亲戚之一——他姨姨家的女婿,以前他以这个姐夫看桥而自豪,现在却暗自觉得丢人。大头宽脸颊的姐夫现在慢悠悠地走出来,做出一副被打扰的厌烦和威严的神态,姐夫将木椽移开,蹦蹦车立刻加速前行,在浓烟中,他留意到这个亲戚看到了他。他赶紧问——声音低得自己都难以听见:姐夫,看桥?可是亲戚似乎听见了,这个三十多岁(长得却像五十岁)、四个小孩的父亲,突然露出只有年关走亲戚时才有的笑容,咧开满是白牙的大嘴,眼神里流溢出难以形容的甜蜜。他想,这是因为上了大学,亲戚为他感到高兴。不知道安忆会怎样看待这个亲戚黑熊般(因为这个比喻他心中歉疚了片刻)的笑容。很快亲戚消失了——蹦蹦车小心地俯冲下一个陡峭的坡,这个坡短短六七米,凶险地呈四十度角,几十年的重压和踩踏,还有河水泛滥时的浸泡和冲洗,使它变得坚硬光滑,整个土坡像是完整的圆滚滚的巨大青黑色石头,与路巧妙地连接在一起,表面还有一些难以改变的坑和蜗纹。父亲王龙说,至少有两次开着车拉沙过桥,因为在坡上打滑突然后退下来,差点翻到河里。他跟过父亲的沙车,每次,他父亲先是在十几米长的木桥上加速冲刺,车轮蹭起木头的死皮,碾得木头吱吱嘎嘎乱响,木头下的几艘大船开始慢悠悠地晃动,四轮凭着蛮力向前冲,像受惊的牛一样昂头冲上陡坡,在半坡却喘着气变慢,引擎无力地松弛下来。父亲连忙加大油门,使得灼热011的烟筒剧烈抖动,喷吐着阵阵灰黑色浓烟,有一阵车轮几乎一动不动地僵持着,车头震动着不断起跳,在惊心动魄中,父亲的车终于艰难地爬了上去。他试图想象四轮往后出溜的情景,每次都被惨不忍睹的场面吓得赶紧逃回现实,一根一根长长的方形木头拼起来的木桥,只有两条晃悠悠的铁索护着,他看见它们松松垮垮不着边际地垂在两侧。接着他被放到了通向村庄的路口,一条更细的土路通向村庄,路边长满被踩得紧贴地面的野草,他看到熟悉得触目惊心的田地、小路、远处绵延的丘陵,看到丘陵上小小的庙,以及丘陵上细线似的若隐若现的小路。丘陵之间是一条条沟壑,他知道村庄一共十几条沟壑,合作社时,一位下乡干部规划了每条沟,有的种桃,有的种杏,有的种枣……不过后来大都被砍伐了,这个下乡干部被戴着高帽游街,没几年就死了。唯一幸免的是父亲王龙后来承包的柿子沟,里面有一二百棵病恹恹的柿子树,五六十棵几乎不结果的核桃树——有一年竟收回二十七颗核桃。当然,他提供给安忆的说法取消了前面的形容词,这让安忆眼前一亮。他只能凭自己的力气将三个包拿回去,他右肩挎着黑包,将蛇皮袋子扛到肩上,然后用左手提起行李。他发现自己的重心还是往右偏(书沉而硬),胳膊和右腿微微发抖,他不怕负重,只是在这种情况下他无法继续关乎他尊严的表演,他的脸无法做到淡泊平静,有时候还会因为用力而抽搐。他盯视着前方路面——那里随时会出现熟悉的村民的身影,好在现在是中午一两点,路面上只有厚厚的浮土和阳光,他的平底鞋已经半没在土中,裤腿上溅满了土,这是他在学校里穿的属于自己的最重要的一身衣服,十块钱买的雪青色短袖,洗过无数回的白裤子,下面是白袜子和塑料平底黑布鞋。他总是睡前洗,第二天继续穿。为了表演给村民看,他心疼地穿了这件衣服。正等他满脸流汗,步伐不稳,准备放下来歇一阵时,听见身后传来汽车喇叭声,他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到一辆银灰色面包车,一张目光漠然的熟悉面孔正在半开的玻璃后面——他揪心地想到这是他小学同桌高权,他确定高权看到了他,甚至用余光也足以捕捉到他。他缓缓转过来,靠边,就像给任何一个陌生人让路一样。面包车走过之后荡起灼热的滚滚尘012土,在尘土的包围中,他仔细比对着高权不同时期的容貌,他发现高权的颧骨高起来,握着方向盘的手变得白了,眼睛还是那样细眯着。他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何时开始不再说话的,他知道高权的父亲做生意成了村里首富,偶尔见到,高权也是衣冠整齐,光亮的头发,一副目不斜视,不屑于打招呼的表情,而他总是一头坚硬的乱发(沙子、土和汗水混合在一起),挽着汗湿的裤腿,露着晒黑的泥腿,正好扛着锄头从地里回家,他们各走各的,就像走在不同时空中的人。他揣摩高权见到自己时心中无法言语的自豪和鄙视感,同时也揣摩高权为什么一直无视自己,他无法或者害怕理解其中的逻辑。高权已经结婚,娶了小学时公认最漂亮的小花,小花曾经出现在他的梦中:他在大水中救了她,于是她不再嫌弃他的穷困。他在心中比对小花和安忆,坐在木槿树下的安忆给了他无限的安慰——小花远远没有那么俊俏多姿。等他放下东西歇息时,他发誓要让这些人刮目相看。4他颤巍巍地迈着步子,背着、提着、夹着三个大包,一步一步缓慢地走进村庄,小心翼翼躲避着熟悉的人影。有时看到远处闪出一个人影,都让他产生惊心动魄的感觉。他不敢在路上歇息,只是凭借他超人的耐力慢慢前行,他执意不管肩膀上的持续疼痛和手指的麻木,汗水时不时跳进他的眼睛,他真希望安忆能留意到他如钢铁般的毅力。现在他终于穿过了村庄,好不容易上了村庄另一头的一个陡坡,从这里下坡,很快就会脱离村庄,拐到几个巨大的土包子一样的砖瓦窑那边。正在烧砖的砖瓦窑总冒着若有若无的烟,空中能看到升腾的热力扭曲了丘陵或者天空的一角。从迷宫般一排排摞起的土砖坯子中间穿过去,沿着别人踩踏的路可以走向一个低地的小路,这小路就通向他家的沟。在那里,他几乎每次都能感受到来自深沟里的一缕凉爽的空气。坐在坡顶的阴凉地,他想象着近在咫尺、几乎能让他的心脏感到灼热的小路,那就像是自己家伸出来的小小触角——每年冬天下大雪,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扫雪,不然雪消之后道路泥泞,他们无法从村里挑水。他们拿着笤帚和铁锹,要013从小屋一直扫到沟门口,然后下坡,绕着西面绵延的丘陵根脚的小道扫到尽头,再扫到直角打横的小路,绕着北边凛然几丈高的高地下的小路扫去,然后背离高地,下坡到了南面的丘陵之下、比田地还低的小路上,然后再咬着牙扫半个时辰,最后终于曲径通幽地来到这个小路口。他们扫扫歇歇,大约需要一上午的时间,他们汗流浃背站在这里,总要感叹地回头看这个奇迹——一条弯弯曲曲、忽高忽低、忽隐忽现的黄色小径,几乎像绵延的万里长城一样壮观,给大雪包裹的沟壑增添了一道黄色的丝线。那时,沟壑里丘陵穿插纠缠,丘陵没有规律的起伏或者那种笔直的孤绝,在厚厚积雪中都恭顺地显露出另一副纯洁的模样,似乎是一场预先准备好的宏伟演出。原先笔直险峻的高顶像是一个阴沉的凶汉戴了滑稽而柔软的白帽,原先最宏伟而凌厉的峡谷现在像是两个憨厚高大的白头老者,共同捧出厚厚的奶油蛋糕。雪覆盖了所有的高处,只露出笔直部分灰青色的腰部,那些缓坡上因为有枯草,像是到处翘着白毛的巨大白色毛线编制物,沟中所有深受病虫害之苦、无法换来效益的树木,都像绮丽高大的白花在盛开,贫瘠的沟壑在雪中化作超现实的华丽场景,就像把他们的贫穷升华为一个华而不实的美梦一般,而这美景,单单只给他们展出,像是给赤贫状态的他们一个补偿和安慰。他们站在小屋前欣赏着,父亲王龙穿着那件褴褛的蓝色中山装,里面鼓鼓囊囊套着棉袄,棉袄撑起了他的袖子,使得下垂的袖子破布不再明显地耷拉下来,父亲的腿有点古怪地弯曲着站立,这是他的标志性动作,同他走路那种前倾姿势相辅相成。父亲原先总是暴怒的眼睛里流溢着甜蜜的奶油般的光,他喜滋滋地慢慢转着头看,下巴上翘起的几根稀疏弯曲的胡子——父亲坚持说是三根,这同儿子的数量神秘地一致——映衬在远处白雪上。“嗯,真好看!”就像看到焰火一样,父亲发着感叹:“好——呀,你看美的!”“就是美的噢!”母亲叶好随后补充说。她比父亲王龙更灵活地转动头部观看着雪景。那时,尚未被毒死的黑狗“兽王”始终警惕着,竖起耳朵,不断变换头的姿势聆听远处,然后烦恼地再往前走走,听听——那是从远远近近几百棵树上时而这里时而那里落下积雪的声音,“兽王”在声音的迷宫里仔细地辨别,这声音一直扰乱着它的心绪。014大虎收起脸上无意中漾起的微笑,决定继续走。他站起来,换成左肩挎黑包、扛蛇皮袋子,然后用右胳膊抱行李。他立刻感到跃跃欲试的左肩非常得力地抵着袋子里的硬书本,右胳膊也毫不费力地抱着行李,只是原先抖动的右腿现在还有些不适。他很快下了坡,几乎是非常喜悦地渐渐离开了村庄,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土坯迷宫,不断跳过脚下的土坯碎块,然后在热腾腾的土砖窑的炙烤下,走到一块平地上,斜穿过去,小心翼翼在半人高的田边畔棱上溜滑到小路上,他凭借在沟里长期锻炼出来的技巧保持了平衡。现在他走到了小路上,发现小路被车轮碾出一脚深的浮土,他热切的心情同浮土一样滚热。浮土上留下蛇在中午溜过的光滑印记,这些他们难得一见的蛇也受不了闷热。他父亲常常凭借蛇行印记的多少推断是否会下雨。他小心不让浮土大量地溅起来,弄脏他的衣服。他的鞋子里已经钻进了土。他向沟壑深处望去,那些交错的丘陵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草和不多的灌木丛都绿了,梯田上金黄的麦茬硬硬地立着。他感到了风,些微的风吹动路旁高处田畔叶子坚韧的杂草,路边几个高高挺立的野酸枣树投下的淡淡影子,也在轻轻摆动。等他刚刚开始琢磨地上变干的几个缩成球状的水点时,前面拐弯处兀地从坡下走上去一个挑水的身影。他几乎是用疼痛的心脏和战栗的皮肤表面认出了母亲叶好——后脑勺束着干草根似的小马尾刷,身材矮矬,脖子油亮,他觉得眼前这个母亲形象严重侮辱了活跃在心中的母亲,他几乎不忍心再看:她摇摆着,迈着难看的碎步,晒黑的手一前一后抓着链子,小心不让水桶磕着自己的脚,她穿着他熟悉的廉价浅绿色半袖,蓝裤子上也有一个大补丁,她侧倾着头,伸出拉长并倒伏的脖子,露出乌黑的侧脸,这别扭的神态让他觉得陌生,他很难在记忆中找到类似的画面。他想回避眼前这个形象,就像用手摸烫手的山芋一样,一遍遍想否定山芋的烫,又一遍遍将山芋扔下来。他没有叫她,任由她在前面走,现在他的肩膀感觉到了酸疼,左腿也开始颤抖了,但是他试着赶上母亲,并希望先由母亲发现他。他们现在大约有三四十米的距离,刚才因为他们在路的锐角的两边,看上去几乎近在眼015前。现在他们走在朝西的一条直线上,很快母亲拐上呈直角的另一条路上,靠近渐渐隆起的丘陵脚下,这让她看起来越来越瘦小而无助。这时候,他突然用安忆的目光打量起母亲,惊奇地发现母亲同别的农妇没有任何不同,甚至没有她们穿得好。现在母亲拐到丘陵他看不到的另一侧了,他加快了步子,像丢了什么致命的东西一样快步往前走——他再次看到母亲,母亲在最后一个坡下面放下担子缓歇,像抹泪一样用衣襟擦着脸上的汗。这是他熟悉的沟门口,但他似乎一直在躲避这一场景,执意让它消失在脑中黯淡的底片里。现在他看到沟门下的这个坡上长着他熟悉的硬硬杂草,两道发白的车辙印留在上面。看到那扇打开的木头沟门瘫软一样靠在丘陵下的斜坡上,看到阴森森立起的丘陵,以及丘陵间几乎是汹涌出来的十几棵墨绿色柿子树,和一两棵浅绿色核桃树,那两间用草泥抹出来的小屋孤零零在丘陵下,似乎随时会被悬在头上的丘陵高崖压倒在地。这逼真的场景几乎让他汗毛直竖。他想起《静静的顿河》里主人公回到家门口时那种惊心动魄的感觉,觉得变得有些陌生的熟悉情景风一样逼近额头和心脏,使他喉头紧缩。他情绪激动、心中又抱有些许愧疚地喊了一声妈,母亲喘着气呆立着,竟然没有听见,他看见她又擦了一下脸,他觉得他真切地体会到了书中的感情,他再次想流泪,他尽量压抑嗓音平静地喊了一声,异常激动地想知道母亲见到他的反应。他母亲终于扭头了,她刚刚拿起担子,准备用铁钩子够水桶,突然站起来,没有表情地回头看了一眼,她看到一个高个子年轻人斜着身子,吃力地扛着鼓鼓囊囊两翼耷拉下来的蛇皮袋子、挎着又长又鼓的黑包、侧搂着大得惊人的行李,一张熟悉的、满脸是汗的大平脸在堆积的大包小包中咧开嘴笑着,衣服前襟湿透半个,裤腿上也被汗浸湿了,鞋子和裤腿上溅满尘土。她简直惊呆了。王大虎笑吟吟站在那里,他从母亲那里看到期待中的惊讶,只是没有看到一丝微笑,只有惊讶,母亲叶好瞪着眼睛,突然扔下担子,像惊慌中的禽类一样甩着腿奔过来,两手滑稽地摆动着,“难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不幸?”他心中担心地想,他看见母亲叶好急急忙忙扑过来,站到他跟前,仰头用两016手卸下他肩膀上的一蛇皮袋书,屏住气,吃力地抱到怀里,再放到地上,手指又飞快地摸索到黑包的带子,抓住勒得紧紧的带子,两臂颤抖着把石头一样沉重的大黑包扔下,又两手揽过他的行李,扔在黑包上,一边着急地用手擦大虎脸上的汗,一边用奇怪的、刻骨熟悉的嘶哑嗓音说:“好娃咧——你一直扛回来?!看把我娃累死了!看把我娃累得——”然后她不停地为他擦脸上的汗,同时仔细端详着他,皱着眉头连连说:“我娃又瘦了!”他现在已经羞于这样不断地被人擦汗,他躲了两次,说:“好了。”可她还是为他擦。他看到母亲深陷在眼窝的眼睛,滚着密密汗珠的黑红额头,她眼角的皱纹和高耸的颧骨,她的嘴唇干裂,她的目光还在他脸上勘探般地来回移动,终于,他从她的眼睛和嘴角看到她嗔怪的笑意,然后她说:“学校都把我娃捂白了!”他想起小时候在类似的场合,他奔过来嬉笑着仰脸朝向母亲,母亲用手指给他擦去眼屎,然后她会嗔怪地用眼角瞟他一眼。5王大虎用了很长时间来习惯两间小屋的低矮和小,进门得弯腰,地上没有铺砖,踩得很瓷实的裸地坑坑洼洼;小小的两米见方的炕,炕上铺着发糟的、露出大窟窿(下面是毛毡)的脏床单;土砖炉子敞着熏黑的螺旋状窟窿,靠近炉子的毛毡边角被烧黑;朝东的墙上竖着几根弯弯曲曲的粗木棍,糊着雪连纸当窗户,捅破的窗纸舌头一样垂下来,有风就瑟瑟抖动;墙用草泥涂成,穿干净衣服会靠脏;蒸馍用的铁笼圈垫着木板放在地上,敞着口,露出几个有绿霉点的大馒头;苍蝇无时无刻不在耳边飞,只是它总是飞飞停停,只停差不多一两秒的时间,让你的耳朵有机会感觉到远古般的岑寂。他像狗一样在自己的地盘上转了转,发现他几乎忘了从今以后免不了吃长绿毛的酸馒头,忘了炕的拥挤,忘了总是很晚才吃饭的习惯,忘了在沟里几乎难以知道具体的日期,更不用说星期几。他想起鲁宾逊用划痕记日期,于是想起前两天乱纷纷的离别,揪心地想到安忆脸上突然的紧张。他再次为此感到羞愧,这羞愧一阵阵地在心中徘徊,总算在某个时刻017突然不再纠缠他。他走出小屋,有些欣喜和感动地望着满沟的柿子树和核桃树,现在正是它们长得最旺盛的季节,茂密的柿子叶油绿发亮,几乎不通透地匝下树荫,尚有些小的绿柿子密密地挨挤着,甚至把枝丫拖到地上。核桃树大都舒展高大,露出白色粉嫩的树皮,浅绿的大叶子显得清爽优雅,偶尔会看见一颗或者两颗并蒂的毛茸茸绿核桃挺身在树叶外。他知道这只是一场表演,接下来在风雨中这些果实会纷纷落下,像巨型冰雹一样弹跳着砸在地上,很快,看不见的虫子就会把叶子蛀出一个个洞,还没到秋天,叶子就变黄,随着嚓一声细微的响动,慢悠悠从枝头飘下来。柿子树总是患一种可怕的早熟病,柿子早早变红变软在枝头,叶子先是有了小小的黑斑,然后像枫叶一样迅速美丽地变红,满沟飘舞一些天,无一例外地,枝丫最终会光秃秃地高举,只留下几个软柿挑在枝头,等着虫子来清理。他喝了满肚子凉水,洗了脸,特赦一样悠闲地来回走动——这是刚刚回家的特权,第二天,他就会投入艰苦的劳动。其他人也乐意看着刚回来的那个人穿着干净的衣服,梳着有型的头发,穿着白袜,鞋子有着白色的塑料边沿,走起来发着干脆的响声,鞋面上飘荡着没有浸着汗和泥的还算干净的裤腿,甚至还可以拿着牙刷站在树下噌噌刷牙,保持着学校里那种奢华的体面,这让他们赏心悦目,产生一种奇妙的幻觉。尽管这些衣服在学校里也显得过时,而且他从未买得起一双皮鞋,最好的鞋子是带蓝条装饰带的运动鞋,他一般舍不得穿。很快,他就再也无法保持这样的体面,慢慢变成一个满身泥沙、晒黑的农民。他害怕自己再也无法摆脱这种生活。父亲王龙和三虎出车拉沙还没回来,二虎在沟底清理沙场里结实的大土块。一阵浓烟飘过眼前,他有些沮丧地看着母亲正撅起屁股生火,那是一个用多余土坯围起的简陋锅灶,筑在小屋的侧面。为了防下雨,上面搭着小块旧黑毡当顶棚,依旧是弯弯曲曲四根杨木支着——因为沟里虫害严重,连杨树都长得满是结和疤,而且长不太粗就枯死了。大黑锅坐在锅灶坑里,锅屁股下塞满刚放进去的干树枝,就是那里冒出浓烟。母亲叶好正把嘴凑过去,鼓起腮帮试图吹旺干柴里的火星,浓烟突然被风掀向脸面,她习惯性地叫着哎呀——一边烫伤般后退躲开,接着不停地揉眼,眼睛揉得018通红,还闪着泪光。等她生好火后,她端出大案板,放在树荫下的小桐木桌子上,开始半蹲着和面、切菜。这就是他在离别时突然想到的画面,现在依然没有任何变化,连他母亲切菜的姿势和动作都丝毫没变,这让他觉得日子停滞了一样没有出路。他皱着眉头,在母亲跟前走来走去,母亲像往日一样抱怨着,不过却要高兴很多:“看看你爸弄的这锅灶,看把人呛死!”即使她一边用手扇着浓烟,一边毫无目的地骂一声“日他妈的”时,她还回头会意地向他笑笑。她脸上满是汗珠,有时候习惯性地锁锁眉头。他也努力让自己高兴起来。慢慢地,他一点一点地认可了眼前的母亲形象,母亲并没有那么矮矬,只是比他低半头而已。等她不是埋头机械地挑水走路,而是有活力地在他周围说话和做饭时,她变得熟悉可亲起来,她的手确实黑而粗糙,可是她的面孔依然很端正,她也没有像刚才相遇时那样,动作异乎寻常地激动和夸张,而是有条不紊地烧火做饭。尤其是刚见到儿子,她心情好,还哼着自创的小曲。等他不再觉得母亲的浅绿色短袖廉价、屁股上的大补丁难看之后,他几乎觉得自己的母亲还算俊俏,除非她不锁眉头、不吊脸、不机械地发呆。可是她大部分情况下总是紧锁眉头,黑着脸,还有些激动地发着牢骚。这常常惹火脾气暴躁的父亲。他很快听到二虎独特的散漫脚步声从丘陵下传来,还有拖着什么铁具的声音。二虎总是稍稍后倾着单薄的身子,两条细腿在前面慢慢晃着走,这甚至让大虎联想起瘦弱的张爱玲叉着腰的那个招牌动作,“二娃老是吊儿郎当!”父亲心情好的时候这样评价,“不过那也是老二的派头,像领导一样不紧不慢。”不过二虎干什么都有点松松垮垮,连裤腰都懒得提上去。他总是拖着农具而不是扛着。“他干活,就是出洋相哩。”母亲叶好这样评价二虎。他急切地想知道二虎考得怎样,他知道假若考不上,二弟会怎样被村民嘲笑,会面临怎样的压力去补习,他设想二弟走在去补习的路上,用那种轻蔑和厌烦的神态看着路、房子、田地,遇见村民的询问,二虎会抬起那双单眼皮下的小眼,咬着牙,不躲闪地斜蔑着,常常显出别人欠了他似的那副019冷冷的神情。很小的时候,二虎就扬着有点桀骜不驯和漠然的头,走在村间的小路上。可是一旦只有他们兄弟三个在一起时,二虎就显出体弱的、连头都懒得抬的病蔫蔫的神气,天然的卷发细柔地散开在头上,好像连自己的头发都无法直立起来。他激动地等着二弟,他知道二弟三弟见了他会很高兴,他们早就盼着他回来,他们从小就同时是兄弟也是玩伴,他们与村里的孩子常常有隔膜。而且他们自私地觉得多一个人干活,自己就会轻松一点,干起活来也不那么孤单,他们总是急切地盼着另一个兄弟的回归,提前就算着日子。他看到二虎噔噔噔拖着在地上弹跳的??头,从丘陵下面的路上闪出来,拐到直通小屋的路上,二虎漫不经心地走着,一头像烧焦的丝线一样的天然卷发竟然高高立在头上,显得发黄又偏黑的脸更瘦,颧骨更高,一双小眼睡着一样眯在汗湿闪光的眉毛下,一道道混杂着沙粒的汗迹交错在脸上。细长的脖子上搭个又脏又湿的白背心,上身完全裸露在外面,任由太阳晒黑,肋骨一根一根高高凸起,下面一个突然下陷的干瘪肚子。浸湿的灰色短裤拖沓地挂在肚脐下面,为了凉快,不长的短裤裤腿还被高高挽起,沾满沙子的瘦腿上有许多红点和破了后留下的黑疤(大虎突然想起跳蚤和晚上数量惊人的蚊子,他几乎忘了这些),那神态好像是一个不屑于劳动的贵家公子,在烈日下耗尽了最后一点气力,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也不期望有谁来解救他。他常常惊异于二虎的瘦和无精打采。他一想到自己马上就会同弟弟并肩劳动,就感到绝望。过去他劳动,想的是假期之后很快就会离开。现在却没有一个可以离开的地方,他没有任何目标和地方可去。他怀疑自己会在这里走不出去。二虎摇晃着单薄的身子,快走近小屋的时候,才突然瞥见了他,小眼立刻放出光来,咧开嘴笑着。等二虎笑着的时候,他发现二虎的眼神里有一种烟雾一般无法了解的东西,像猛兽眼底散发出的那种孤傲。“怎样?”“-!”二虎慢悠悠扬了扬下巴,知道是问他高考的事,挤了挤眼睛,OK心领神会地用手指做了个的动作,脸上是一副得意而滑稽的表情。这OK020说明二虎考得不错。“天天都是下面条的时候了还不见人。”等他们会心地笑着的时候,母亲在身后像往常一样开始唠叨起来,不过她减弱了声音里责备的语气。已经是中午两点半,而他们的午饭还没有吃,母亲拔着脖子看沟外的小路。将近三点,沟门外响起突突突的细微引擎声,很快看到风风火火的一辆破旧四轮出现在高崖下面的小路上,一眨眼工夫,四轮被西侧的丘陵挡住看不见了,声音似乎也开始变小,等突突声再次一阵阵变强时,声音以沟壑里特有的回音和共鸣,变成了气流集体的震动。终于,四轮颠簸着出现在沟门下的小路上,速度很快,车斗子上下左右不停地大幅度晃动,车头还会时不时跳起来,然后嗵一声落到地上。三虎两手紧紧扶着车斗子脑门上的横铁,身体随车斗簸动,不断摇晃和弹跳着,感觉像随时会腾空飞起来似的,三虎的头发被迎面的气流吹成大背头,花花绿绿的半截袖在身后鼓起来,三虎曾经被夸奖的大眼睛因为青春期发育变得小了,毫无表情、逆来顺受地看着前方。大虎看到了父亲,父亲王龙坐在车座上,一下一下机械地点着头,一双暴烈、疲倦的眼睛习以为常地看着前方,似乎会在某个时刻一下子闭眼睡着。而父亲习惯性的怒气似乎正通过四轮发泄出来,哐哐哐的声音充满暴力,车前的烟囱失控般剧烈抖动。等四轮突然冒着烟发力上坡时,沟里第一叠田地里的树叶集体簌簌震动起来,四轮猛冲着上了坡,右拐到树林间的小路,嗵嗵嗵直冲向小屋前不大的院子,又脏又旧的铁壳子在转动的承轮上磕碰着,引擎有力地转动,发出震动肺腑的轰鸣,熄火之后,机器依然灼热地冒着热气。在四轮似乎不可遏制的威力中,大虎隐隐觉得眼前的父亲才是他面临的最残酷的现实。父亲端着油污的双手下了车,三虎利索地从斗子里跳下来。他们都看到了大虎。现在,父亲带着长时间劳动之后那种倦怠和烦躁,皱着眉头站到他跟前。他觉得父亲一下子把整个过去带到了他面前。大虎小心地叫了父亲,父亲喉咙里回应了一下,没有看他,只是恼怒地瞅着脸盆:021“放在这里的去污粉哩?”父亲瞪着眼睛责问母亲,一边用褴褛的袖口擦汗,父亲厚厚的衣服后背全湿了,脖子焦红,撒着细碎的沙粒。大虎习惯性地畏惧起来,他这才记起父亲标准的责问方式,梗着晒红的脖子,瞪着眼,一边嘴角微微提起,他的家庭总是在父亲的责问声中摇撼着。小小的责问没有应付好,都会引起一个巨大的风浪。熟悉的去污粉,自从有了拖拉机,父亲就改用去污粉洗手,以前是用洗衣粉洗手、脸、头,大虎为父母买过香皂,“不顶用,不起泡沫,还是洗衣粉管用!”他们用非常烫的水洗头,说他们起头屑是头上有了细菌,他们用接近开水的水来烫死细菌。这些惊世骇俗的观点他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对安忆,他只说父亲令人感觉浪漫的东西——世外桃源的主人、懂医学的农民、练过武术……可眼前这个父亲总让他感到陌生、畏惧。父亲似乎瘦了,像骡子一样,父亲总是夏瘦冬肥。父亲的裤腿显得宽大时,腿毫无疑问就瘦了。等父亲脖子上容易起皱时,那也是表示瘦了。“又问我,我哪里知道?”母亲叶好紧皱着眉头回应着。但随即又展开眉毛对大虎笑了:“一个去污粉,你爸天天问我要,我又不是天天替你拿在手里。”大虎知道这是因为他的刚回来,母亲才有所顾忌,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现在如同半个客人,再过几天,等每个人都成为戏剧的一部分,每个人都不会再顾忌什么。三虎赶紧从家里找出油腻的半个小塑料袋子,父亲没吭气,蹲下来,在晒热的并不干净的盆水里洗,很快变成看不见底的污水,泛起污黑的泡沫。三虎脱了短袖,倒掉脏水,换了半盆干净的,父亲和三虎同时蹲下洗,这是母亲刚挑回来不久、凉凉的清水,水很快又变成灰黑色。下车的时候,三虎欣喜地看了大虎一眼,叫了哥哥,现在赶紧加入了戏剧中,唯恐有所闪失。他看到三虎留了分缝的长发,不再是板寸,额头上有了青春痘,还猛蹿了个子,形体和容貌的变化让大虎有些不适应,现在三虎比二虎还高,还壮实。大虎早就把桌子搬到树荫下,摆了几个小凳子,现在他往桌子上摆筷022子。母亲已经开始把面条挑到碗里,一边问父亲为何回得晚了。父亲阴沉着脸没有吭气。二虎用瓢舀出一点水来,三虎会意地走到一边,赶紧弯下腰,露出许多红颗粒的后背,水倒在三虎背上,三虎哆嗦了下,叫了声:“好,美——”然后用手背摸摸背上的水,用毛巾擦擦,转脸亲切地瞅着大虎说:“真他娘凉快!”这算是又一次打招呼。这时候,太阳已经移到西边的丘陵那里,风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从沟外轻轻吹来,把四轮水箱口冒出的热气吹走,并吹响头顶无数的柿子叶。6父亲王龙几乎从来不脱原先厚厚的、但似乎被磨薄了的中山装,蓝的一身,绿的一身,都是相似的:严重褪色、袖口撕裂、屁股上补丁、侧面有露肉的裂缝、后背白色的盐碱圈,而且同样的不知来历,似乎父亲已经穿了一辈子。父亲最后一次穿新衣,大约是十多年前,那时,父亲在上海看病,临回家前,父亲站在上海城隍庙前拍了个黑白照片(父亲甚至在医生的教导下开始刷牙,牙具很快就被扔进抽屉,几年后他们兄弟三个翻出来,好奇地依次用它就水刷牙,许多天,他们嘴里留下难以形容的味道:药味、抽屉的霉味、机油的腥味、辛辣的味道),并买回一件淡淡的天蓝色短袖,轻盈得像丝线做成,穿在身上可以看到身体不明显的肉色。父亲只有进城办事时才穿。大虎清楚地记得父亲王龙威武英俊的样子,甚至给了父亲一种城里人的印象。因为很少有场合能穿,母亲叶好就将它压在箱底,几年后拿出来给了大虎。大虎非常珍惜地穿着,并卖弄地把头发洗得干干净净,在他喜欢的高中女生前展示这个罕见的漂亮时髦衣服。它给人时尚、优雅、淡淡的忧伤那种感觉,使二虎和三虎异常羡慕地看着。他们不停地试穿它,在大虎不穿的时候,他们就开心地穿着它,在村里走动。干活的时候,他们都脱下它,保护它不受玷污。大虎上大学之后,二虎穿上了它,他看到二虎自豪地穿着它去上学的情景,二虎几乎不敢相信地一遍遍低头看,把从来松松垮垮的裤子也紧紧地提上去,看穿出来的效果,最后把头发洗得闪着光,在太阳下走到门外,得意地回头向大虎抬抬下巴,使了个眼色,然后仰起一023贯的表示轻蔑和冷眼的头走了。一年之后,衣服上已经有一个小小的孔,是洗得太多、脱线造成的,袖口已经发白,边沿有了几个磨破的齿痕般的小口,不过颜色依然鲜艳,依然很有风度。三虎在一次试穿之后没有脱,从此穿在三虎身上,三虎穿了两年,它的颜色更加发白,失去了原先那种幽深的韵味,有了越来越多的毛边,三虎干活时有时也开始穿它,后来它在腋下裂了口,就又被收在柜子里。当然,他们兄弟三个大部分情况下衣着破旧,一眼就能看出是学生中的异类。每年他们只有两身旧上衣,夏天一身,冬天一身。他们常常穿着裂口布鞋(所以他们都不喜欢体育运动)、用线接起来的旧皮带(他们不敢玩单杠、双杠)、补丁占了整个屁股的裤子(他们害怕走在同学尤其是女生前面)。高三时,大虎说什么再也不穿补丁裤子,他总觉得他喜欢的女生从后面看他的补丁(她靠路坐在他前一排,他出教室总要路过,而且等他走上讲台的台阶时,大大抬升了屁股的位置,他觉得占了整个屁股的补丁像加了感叹号一样引人注目),母亲给了他一条裤子,之后,他上厕所时只能提心吊胆地解裤子,因为他怕同学发现他穿的是母亲的边开口裤子。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像父亲一样长年只穿两身褴褛衣服,而且丝毫不在意别人的眼光,这让他们羞愧于同父亲王龙一起出现在村里和学校。平时,父亲穿着那身褴褛中山装,除了睡觉从来不脱。好像他已经能对这衣服做到浑然不觉。父亲就像牧师穿的特制黑袍一般穿着它。有时候父亲病了起不了床,他们就看到那身像盔甲似的衣服匍匐在床前装麦子的蛇皮袋上,或者像变软变脏的铁皮一样站在那里。现在父亲就穿着这身蓝中山装坐着吃饭,裤腿上新添一个三角口子,露着白皙的肉,他的皮肤只能晒得深红,但晒不黑,尤其是他从来不脱衣服的情形下。而二虎和三虎都光着上身,一两天之后,他也会如此。他们三个会并排坐着,都穿着母亲做的相似的花短裤。但他几乎没有想过父亲为何不脱中山装。割麦子的时候,他们在烈日下还会不顾大人的警告脱下上衣,任凭后背晒得脱皮,而父亲依然穿着包得很严实的中山装,好像现在只是在过凉爽的秋天。等几乎所有的农民裸着上身在树下抽烟,等着碾麦子024时(包括他的大伯、三叔、姑父、邻居……),父亲也依然是这身衣服,顶多罕见地敞开怀,露出晒得焦黄的领口处的三角,和白皙的奶油般的前胸和肚子。在他看来,村里没有一个人能同父亲天生的肤色相比。父亲也从来不穿短裤,从来也没有父亲的短裤。父亲把碗端在手里吃,用筷子把一个藏在面条中的荷包蛋夹住,然后埋头咬了一口。他们兄弟三个习惯性地偷看父亲吃鸡蛋,父亲用满是黄黑色的四环素牙,似乎毫不费力地在上面咬出一个很大的半圆形豁口,然后果断而坚决地咀嚼着,一边脸上鼓着,侧脸上的筋有力地绷紧,每一下都看上去能把钢铁咬断。他们三个都下意识地咽了一下口水,然后加紧吃面条。只要有,每天父亲都要吃一个鸡蛋,这是父亲有病以来的规矩,而他们一直看了十几年,这也是规矩。他们懂事地想到这是为了父亲的病尽快好起来。他们渴望自己有一天每天可以随意吃鸡蛋,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嗯——”母亲平和地拖长声音用升调问,他们知道这是接着那个问了之后没有回音、大约半个小时前的那个问题,但她似乎觉得不需要再指明——那就是为什么回晚了?前两天跑三回回到两点,今天跑了两趟,还跑到三点,这必有原因。父亲没有任何回应地吃着荷包蛋,吃完后,又用筷子在汤里一探一探地找,找到刚才从嘴边掉下去的长条蛋清,夹起来扔进嘴里,继续有力地嚼。这沉默的几分钟,大虎有好几次盯着父亲,父亲那双威严的眼睛只是在碗里的汤上扫来扫去,短发上满是沙尘,下面流动着油光闪亮的汗水,一边脸颊上有密密十几颗大小不等的琐碎小瘤,大约每个只有不到半个米粒大,顶着黑青色的尖,父亲常常用自己熊一样厚实有力、皮革般坚硬的手掌摩挲,或者用几个指尖转着圈触摸,父亲脖子里还有两三个粉瘤,圆乎乎的像被蚊子叮了似的,父亲用粗粗的、有着巨大厚实指甲的手指用力挤,会挤出细长的白色胶状物体。这些事物更增添了父亲身上猛烈的东西,父亲的眼睛放着只有猛兽眼里才有的锐利光芒,因为父亲生病多年,眼底有许多血丝和一两个云朵一样的血斑,眼珠浑浊发黄,眼袋暴突有力,那双像刀刻下来似的双眼皮,更扩大了暴烈的领域。这些都让他们生畏。他们兄弟三025个在自己身上都找不到类似的性格,有时候,大虎希望自己有父亲这种凶猛的习性,能够不用说话就树立一种威严。等他站在姑娘们身边时,不是懦弱地紧张流汗,而是男子汉一样让她们羡慕他的深不可测。可是,等父亲王龙穿着那件褴褛衣服,父亲的举动除了在他们眼里还有威严,在村民眼里就体现出滑稽的意味,就像老虎狼狈地穿着一件小丑的衣服。大虎见二虎毫不理会地吃着面条,那副神气和那双单眼皮,有一种阴阴的感觉。而三虎就温柔和体贴,三虎不停地看父亲,似乎为了提醒父亲回答母亲的问题,而三虎自己似乎并不愿意代替父亲作答。三虎总是家里最有眼色最英俊的一个,原先那双活跃聪慧的大眼睛,现在被发育的颧骨顶得小了许多,但依然灵活,敏捷。三虎一直是最让他们所有人满意的一个,其中最让人满意的是,总是毫不费力地考第一,多少年来都是如此。三虎是父亲的核心武器。终于,父亲仰起头紧紧地喝几口,喉结活跃地上下运动,响起有节奏的汩汩声,然后放下碗,把筷子稳稳地放到碗上,用皮实的大手摸摸嘴。“啥问题?”父亲把那双锋利的目光直直地盯住母亲,不紧不慢地说:“还不是钱的问题!”所有人都停下来看父亲,都不吭气,因为都知道父亲会自己慢慢解释。这是父亲一贯的风格。但是他们大约等了足足有两分钟,其间父亲再次端起碗,喝完,再次将筷子稳稳放到碗上,再次擦嘴,然后父亲把千斤重的目光从桌子上移到母亲那里,顿了顿说:“嫌车斗子小,拉的量不够!”“怎么不够,只多不少,咱那车斗子看上去小,上面加了板子,有偌大一个鼓堆,最少最少都多出半方沙啦,贼狗日的还……”母亲越说越激动。“行了行了,你说还是我说,那你说!”父亲瞪起眼,目光立刻又增加了千钧重,父亲最讨厌母亲这种激动劲头,而且母亲总要滔滔不绝、唾沫乱飞地打断他的话。“……还不是为了赖账。”母亲像往常一样无视父亲的警告,非要将自026己没说的说完。在大虎的记忆里,常常因为类似的口角无法控制地升级,父亲会一脚踢翻桌子,但桌子踢翻后,随着桌子的倒下,又响起母亲不依不饶的辩解声,以及她的口语:“倒灶鬼,就是个倒灶鬼!”然后是父亲把手中的碗筷摔出去的声音,接着又是母亲无视父亲的责怪:“一辈子就跟着这倒灶鬼受罪,一天福都没享过……”接着父亲摔屁股下的凳子,把凳子摔了两丈远,凳子立刻磕在黑硬的树干上,少了半个腿。然后依旧是母亲祷告一样的话:“早先让你别管别人盖房,你猴擞地就是要给别人盖,别人都比你强了,你现在连个钻的窝都没有……”母亲一边收拾地上的碗筷,一边皱着眉头流泪,她最后总是带着哭腔,唱戏般唱一声来总结自己的发言:“额恓惶地——”然后她从胸部打出一个大嗝,表示她有病,或者争吵加重了她的病。“妈,你先听我爸,我爸说完你再慢慢说。”三虎温和地笑着对母亲说。“额不说,额不说,额再不理会你们的事了,额管闲事落不是。”接着母亲叶好讨好地笑了,这语气是好的兆头,表示母亲今天刻意地要保持好的气氛,当然是为了大虎的刚回来。母亲笑得喉咙里咯一声,这依旧让他们兄弟三个心里紧张,他们不约而同地看父亲。“看看你妈,还让不让人说话。”父亲换了副幽默的神情看了大虎一眼,少见地笑着说。冰冷的眼神立刻放出光,就像太阳瞬间从乌云里出来,漾满了含义丰富的笑。他们全家笑起来,他们兄弟三个更是笑得咯咯响——这说明今天下午的气氛不会太严厉,他们更是用笑声鼓励父亲的不计较。于是父亲用他一贯沉稳的声气接着说话,像用利刃切削泥砖一样,切出棱角分明的一个个字来:“这些家伙,就是不想给你钱——我去找老板,老板让去找这女婿,女婿死活不给,最后说你拉得不够两方,我说你说不够两方你量过?他说他用眼睛看就知道。要不是已经倒下沙子,我就让他量,只多不少。”“那怎么办?”027“怎么办?我以后回回让他量,看他还有甚说头!老板毕竟还是拐弯亲戚,他终究要给。”之后父亲王龙转脸对着他们弟兄三个,皱着眉头以示强调,一字一顿地说:“我给你们说:越是有钱人越小气!你看这老板,开了三个厂子,据说有一亿元产业,在县里也是挂名的,统共六百元钱血汗钱还在那里计较,人情世故就是这样。大虎现在要是分配到了县里当秘书,他别说赶着给沙钱,还要巴结你给你哩。还别说村里这帮孙子村委领导,就是在咱身上拉屎拉尿,天天吵着要收回咱承包的沟,你看气人不气人。”7因为四轮拖拉机的机油烧得太快,闸也不灵,吃完饭后,父亲开始修车,下午不再去拉沙。父亲王龙很快将车头拆卸下来,摆了一地各种型号的圆圈、长条、齿轮状的钢铁物件,地上四处留下黑色的油污。大虎谨慎地靠近看着,三虎在递送钳子、起子、改锥、扳手等等工具。大虎怀疑这些卸下来的东西会不会再安上去,他难以相信在路上奔跑的四轮,凭借的就是这些几何形状的、散落一地的钢铁。二虎懒洋洋地躺在树下的蛇皮袋子上,看一本从大虎黑色皮包里搜出来的王朔小说——《玩的就是心跳》,屑小的树皮和碎石子深深压进了晒黑的后背。母亲叶好淘洗完小麦,在草席上挑拣混在麦粒中的老鼠屎、碎石头、草籽,一般来说,他们兄弟三个不乐意干这个活,二虎就更不乐意干,现在二虎不希望被叫去干任何活,只想在少有的间歇放松一下。而母亲叶好今后几乎每天都要蒸一锅馒头,因为他们吃得很凶,需要大量的麦子做成馒头。这些馒头只能保持多半天,然后就开始长出绿点和白毛,拿在手里滑滑的。很早以前,父亲就说那是青霉素:“那是可以吃的,吃了还能治病哩,感冒了打的这青霉素,还不就是发霉的毛上面提炼出来的?!”大虎转了转,发现如果没有艰巨的活要干,这就是一个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他很快发现了远处一角正在散步的鸡,这些鸡一到沟里就不再下028蛋,父亲说这是因为沟里有猫头鹰和老鹰,它们吓得失去了下蛋的功能。还有原先很多、现在仅遗留下十几只的兔子:它们在一跳一跳地散步,有的双双竖起耳朵,有的垂下来一个耳朵,有白的和灰的,还有青紫兰色的。现在太阳已经偏西,高处的丘陵挡住了阳光,凉爽了许多,鸡和兔子就都从洞里出来了。当年父亲准备在沟里养几千只兔子,父亲甚至算了每个月多少对要交配,每个月生多少,每个月可以卖多少成兔、多少崽兔,最后发现两年之后,就可以还完外债,或者盖起房子。于是有两年,他们除了饲料、一车一车的青草(他们每天像割麦子一样割草,川里,河边,沟里的缓坡上,不管他们割过哪里,哪里都像被糟糕的理发师理过一样,高一茬低一茬,半秃不秃,阴阳怪气),还要准备大量的白菜帮子,冬天和春天,沟里一叠地到处洋溢着白菜帮子腐烂的味道。父亲还在屋子里的墙上歪歪扭扭写着:“掉耳朵大白兔和白嘴唇青紫兰兔四月二十六日配,大灰兔和黑背花兔五月一日配……”这些兔子总是在土坡上,或者丘陵根上打个洞,用嘴衔进去许多干草和碎柴,许多天后,老鼠般大小的兔崽一尘不染地走出来,灵敏地竖着耳朵,小心地试探着。可是很快,沟里这里那里留下一个个直直的洞,那是被吸引来的黄鼠狼(父亲通过研究脚印、偷吃习惯以及偷吃量,发现不是一只黄鼠狼,而是一对,是雌雄大盗)一窝一窝袭击了刚出生的兔子。一阵一阵的伤寒症还让许多兔子懒洋洋地流着鼻涕眼泪,没几天就僵硬地伸腿了,到处都是兔子的尸体和尸体蹬得笔直的后腿,其他活着的兔子在他们周围跳来跳去。最壮大的兔子队伍是五百只,后来它们大部分都得病死去了,只留下十几只兔子,标本般让父亲时时回忆起原先的情景。无事可干的大虎有些心虚地从黑包里拿出《追忆似水年华》,他正在看第三卷——《盖尔芒特家那边》,他心虚地听着母亲在哗哗地捡麦粒,害怕母亲说:“大虎,没事帮妈捡捡麦,天快黑了。”在他的记忆里,每当他们稍稍清闲的时候,他们就会听见母亲在召唤他们,这让他们心烦。他们不喜欢用手扑拉细长滚动的麦粒,他觉得这完全是在考验他们的天性,他们宁愿挥起铁锹装沙。当他最终发现没有被召唤时,开始喜出望外地琢磨爱情的钝痛。他通过普鲁斯特的笔间接感受自己无望的爱情,他为有这么个同盟029而暗自高兴。这笔如此深广细腻地触摸了他的心理,尽管主人公是一个大家贵族,每天除了恋爱、参加沙龙和看书,什么都不做。他无法想象安忆在看一、二卷的时候,怀着怎样的心理,她是否想到他,是否探察到他同样微妙的心理,因为他认为,他的心理活动几乎完整地被作者写了出来。那就像是一本他自己亲自写成的书,不过少了贫穷、冷眼和嘲讽。他还给安忆写情诗,当他发现情诗无法打动她时,他就借用普鲁斯特来慢慢打动她。他当时非常吃惊地发现,安忆完全将他的诗当作诗来看待,而不是情诗。她只是客观地评价了这首比那首好:“这首深刻表现了主人公的悲伤和孤独的微妙心理,‘三叶草’‘龙鸟’‘白雪’以及‘大地’等等意象选择得很好,把你想要表达的巨大深沉的东西表现得淋漓尽致,同时这种情绪可以延伸到非常广阔的层面,引起共鸣和感慨……”她把这感受写在给他的留言册上,就像一个冷静的读后感。现在,当他坐在凳子上,嗅着沟里清新的空气,停留在暂时轻松的家庭气氛中时,他几乎完全脱离了安忆给他的伤害,他已经将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当作一个独立的故事来看。不远处地上有落下来的小绿柿子,还有孤寂纤细的草,兔子和鸡零散的排泄物,几片叶子。还有二虎乱糟糟的头枕在地上的神态(“看二娃的头,老像鸡窝一样”),这些东西无法插入学校的优雅氛围。只有那个安忆制作的蓝色精美书皮——这让他心跳。于是他继续看书,将这种带着甜蜜的神秘融化到书中类似的世界中,这世界的外围偶尔会发出轻轻的敲击声,还有父亲冷不丁发出的命令:“钳子!……扳子!……”母亲唰啦唰啦翻动麦粒的声音。他很快就像被蜘蛛麻痹的猎物一样,沉浸在一个满是亲王、公爵、亲王夫人、公爵夫人、作家、画家等等组成的世界,他们华贵的衣饰、他们奢华的礼节、他们各色的仆人,主要的是像音乐般不断鸣响的爱情。主人公马塞尔无望的爱情吸引着他,希尔贝特、阿尔贝蒂娜,现在又无望地迷恋上了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他就像吃安慰剂一样吞吃着马塞尔爱情的无望,为他俩相似的遭遇表现出幸灾乐祸般的同情,当他在某个瞬间,突然忘了与主人公做比照时,他迷失其中,感受到揪心的怜悯和深切的同情,以及美得像蜜030一样没有形状的忧伤,或者像教堂一样有着优雅结构的、直立陡峭的忧伤。他在心中对比:马塞尔每天在必经之路上焦急地等待,为了看一眼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而他有一段时间,几乎每天早早守在阶梯教室窗户上,等待路上闪出安忆的身影,然后飞快下楼,为了“正好”遇见她,并向她借她的笔记。马塞尔在剧院,不断回头看坐在包厢中的高贵女人,从中寻找公爵夫人的身影;而他在他们餐厅(一侧有舞台,把餐桌合并起来就变成剧场)举行的各类晚会上,在挨挨挤挤的后背中寻找安忆的背影,为了更好地找到她,而且更有利于被她看到,他站在最后一排的餐桌上。他还尽力做出一副优雅而绅士的态度,当他凭直觉发现她要回头看时,他在回看与无视之间犹豫不决。他知道安忆回看他并不意味着她倾心于他,只是为了满足于他还在爱她,就像时不时摸一摸装在口袋里、自己并不一定喜欢吃的糖块一样。大虎为这样的相似情景而战栗不已。当一只蚊子嗡嗡叫着钻进大虎鼻子之后,他才突然发现自己是在家乡的沟壑里。他的身边是光着黑瘦后背、乱糟糟自来卷头发的二虎,前面是刚刚被各种物件重新拼凑成的四轮,左面是留着滑稽马尾刷的母亲,她正凑近麦粒捡最后一小堆。三虎已经翻出大虎的留言册在看,就像阅读一本书一样端详着上面的照片。父亲油污的手在抽烟,在油中浸过的手指像他小时候想象中魔鬼的手指。现在他的父亲有一种少有的悠闲,当父亲悠闲的时候,就会无意中流露出只有将军才有的沉思的风度,当父亲王龙蹲着,而不是前倾着走路时,大虎很容易想起炮火中衣衫褴褛的革命者,脸上的一撮琐碎黑色尖顶小瘤如同被炮火熏黑的一块,或者受伤后留下的青色印记。之后他终于完全回到了现实中,有些失落地合上书,并停止了脑中的幻想。他听见耳边越来越多的蚊子叫,空中飘散着父亲廉价的香烟味,和四轮上机油、柴油的味道,还有从沟壑深处渐浓地渗透出的树和草的草药一般的清香。除了蚊子叫,和远处的鸡偶尔梦中似的从喉咙里发出呱的一声,沟里几乎没有任何其他声音。好像为了应付现在这种难以形容的岑寂情景,大虎几乎立刻就忘了书中的人物,也完全忘了安忆。母亲已经捡好麦子,大虎为了减少心中的愧疚,连忙过去帮母亲,将麦031子装进两个蛇皮袋子,并抬放到家里,等着明天掏洗、晾干、磨成面。当他们默默地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时,大虎为他们各自的平庸和渺小而感到不安,世界上正在发生各种重大事件,而他们几乎完全脱离了这世界,他只是在一簸箕一簸箕地往袋子里装麦子,而他的母亲,面无表情地不时地动一动袋子,为了让麦子瓷实地进入袋子。最后,母亲会抓紧口袋两角,用力前后摇晃笨重的袋身,而自己的腰身也在摇晃,就像是在揪着袋子的耳朵跳舞。母亲把口扎紧,然后利索地捆好袋子,放平,大虎赶紧弯腰,同母亲共同抬起袋子。他们家种了满沟小麦那年,他们干得最多的活就是割麦,三十亩只有一尺多高的稀疏“狼毛麦”。(“我日他妈,咋都长成了狼毛麦?你看这不是他妈的狼毛麦!指望狼毛麦你能打多少粮食?我日他妈。”父亲一手叉腰按着胃,一边说。)他们需要更深地弯腰才能用手搂住麦秆来割,他们羞愧地割着“狼毛麦”,羞愧地用骡车装满,害怕村民看到小麦短小的捆子,他们在打麦场上垒起看上去轻盈而虚弱的鼓堆,而别人家的麦捆堆都是沉重稳健,森森然立起一个麦秸粗壮、麦穗饱满的四方体。他检验每个投放到他家麦秸捆上的目光,看他们是否在眼底泛起嘲笑的微光。他像他家的麦子一样虚弱地走动,觉得自己脚步很轻。他常常觉得自己家的五口人就像村里的一个笑柄。当他这样想时,他甚至觉得他母亲晃动袋子的动作也很可笑。而他用簸箕刺啦刺啦地装小麦的动作,完全像一个机械可笑的虫子。8现在他们能坐在草席上了。他有些不习惯地坐在草席上,觉得后背孤零零的没有依靠,他已经习惯于学校里有椅背的椅子。他尽量避免更多面积的白裤子接触席子,因为席子上或多或少有尘土。逐渐增多的蚊子说明夜晚马上就要到来,现在,一缕微弱的金黄色呈现在东面直立的丘陵尖上(他想起荷马描写黎明是“玫瑰色的手指”),使这个尖顶裸露的斑驳硬土看上去像金属一样,而那些绿草像洒了淡淡金粉、已经表演完毕的演员,平静而疲惫地坐着等待有人宣布回家。沟里的植物,在这缕光线的对比下显露032出更深的绿色,而且随着光线的逐渐暗淡,会越来越幽深。此刻,开始有了一种无处不在的细小的声音:像是地下深处有人在慢慢地、持续地拉着大提琴,这声音通过所有的植物构成一个完美的整体,好像所有的柿子树、核桃树、杏树,以及树下的草、路边的野枣树等都在发出内心的声音,并且在慢慢增强。而这不过是几乎看不见的成千上万的蚊子在叫,所有密密麻麻的树叶开始变得让人恐惧,似乎它们是这密密的声音的来源——它们有相似的密度。他们在享受这夕阳的最后时刻,母亲已经在烟雾中熬上了小米稀饭,父亲少有地没有抓紧时间再跑一趟沙,笑眯眯坐在了席子上。当父亲心情好的时候,他们一般会立刻紧张地伺候着父亲的好心情,就像紧张地伺候难养活的花一样。二虎欣喜地发现了三虎拿在手中的留言册,以及上面的照片,脸上浮现出会意的诡秘笑容,似乎在猜哪个才是大虎倾心的对象。当他的父母最终被留言册吸引的时候,这种欣喜和欢快的场面进一步扩大,变成了交响曲中最辉煌的段落。“我看看。”父亲少见的好奇心让他们开心起来,现在父亲从三虎手里拿过了留言册,看到上面的照片,还有从留言册里唰啦一声掉出来的十几张没有粘上去的照片。父亲喜滋滋地看着,眯起眼一会离近点看,一会离远点看,“你爸已经有点老花了。”父亲说。母亲也凑过来,当母亲决定不生气的时候,她觉得父亲说的任何话都离不开她的补充和解释。现在,父亲刚洗过的粗糙大手不自然地拿着本子,许多密密细纹里还有洗不掉的油垢,父亲翻页前,还要像孩子一样在手指上沾上唾液,除了大虎,他们都紧紧凑在父亲身边。父亲拿出一张有所有同学和老师的毕业照,远远近近看了一番,盖棺定论地说:“还是咱大虎相貌最排场。”(他想象同学们听到这句话会怎样笑得背过气去。)“额的大虎长得不是说很漂亮,就是排场,有派头。”母亲赶紧进行了评注。大虎想起镜子里,自己那张平得除了鼻子几乎没有任何起伏的大脸,以及没有丝毫魅力的细长眼睛。他笑起来最没有风度,所以他尽量在显现033风度的时候不笑。“大哥个子高,脸大(大虎最害怕这个评语),看上去威威的。”三弟说。大虎把自己想象成安忆,然后想象一个大头平脸男人走到自己跟前的观感。“到哪儿去都有面子。”二虎开玩笑说。他们哈哈大笑起来,大虎心中酸酸地笑。不料,父亲一本正经地说:“说到面子,大虎的面相就带着哩。大虎上大学咱差几百块钱,和大虎去邻村王茂家借钱,王茂没见过大虎,一眼看到,就说大虎长大一定有出息,头大,有官派。别说其他,在前朝古代连官帽都戴得稳。当时王茂立即就拿出钱来借给咱了,你们说这不是面子是什么?”突然,父亲开始端详一张安忆的照片,大虎立时神经紧绷,就像父亲正用粗糙的手指触摸着他敏感的心脏,头皮阵阵发麻。当父亲用那只农民的大手拿着,面无表情地用眼睛端详时,他听着心脏的嗵嗵声,他还害怕父亲追问她是谁。结果父亲看了几秒钟之后,没说一句话就放到一边了,然后父亲再拿起一张。大虎羞愧地发现还是安忆的照片,他一共向她要了四五张生活照片。安忆的照片每出来一次,他的羞愧和紧张就增加一层。不过,父亲竟然只是平静地说:“还不就是刚才那个吗?”然后把照片放下,沾了唾液再拿起一张,又是安忆的。他心中怦怦响。这次父亲连看都几乎不看一眼,就知道是同一个女生,并把它放在一边。然后又放下一张。他开始有些失落。安忆没有引起他们的任何反应,尽管有连着五张照片。他还在走神中,父亲王龙忽然问:“这是谁?”一张本班女生的照片。“李文花。北边一个同学。”这次他平心静气地说,他为终于能平心静气而高兴。“这女子漂亮、精干!你们看——”父亲咂一下嘴,表示强调,眼睛和脸面一下子流露出欣赏的光,就像傍晚的街灯突然亮了一般:“一看就富态,034眼睛大,脸面排场、漂亮,面相也好——你们记住:颧骨大的人面相不好。”他们兄弟三个立刻回头看颧骨高的母亲,父亲也回头看,像是专家在鉴别一样说:“别看你妈,你妈只是略有点,还不要紧,你妈年轻的时候哪有这东西,这是现在瘦了才露出来,你问你妈。”“可不是,额年轻的时候圆圆的脸儿,谁寻思跟了你爸受苦受到现在,瘦成这样了。额小的时候还不和个小姐似的,不拿针线不做饭,有你三个姨姨,两个舅舅,都比额大,都娇惯额。现在——”说着母亲叶好眼圈湿润起来,尽管她笑着,但眼圈湿润,就像天上只有几片白云时落下雨点一样。“那时你妈家里条件好,你妈确实是……”看见母亲的眼圈进一步湿润,父亲赶紧岔开说:“你们找媳妇,也一定要找一个颧骨不高的姑娘,颧骨高的人小气,抠门。你看人家这姑娘(又咂一声),多富态——这个女子跟你关系近不近。”父亲突然抬起头来问他。“可以。”他说,后来又忍不住说:“挺近……”“挺近——到底近到什么程度?光挺近能行?主要是人家对你是什么看法,喜欢,还是不讨厌,还是爱你?”“比较喜欢吧。”他觉得自己几乎违心地说,完全仗着李文花不在跟前。当他在想象中再次想起她时,他看到她毫不知情的那副神态。如果用一个词来高度评价他们的关系,那就是暧昧,不过只有一个神奇的晚上。三年来,他们只说过五六句话,尽管他们的生活轨迹几乎完全重叠在一起,白天,空落落的图书馆里,经常看到他们各自向隅的落寞身影;晚上去图书馆还杂志,他们常常在楼梯上相遇(互相一个礼节性、淡如白水的微笑),一楼借阅室,他们常常都在翻找借书卡片,又常常是寻找同一本书:《博尔赫斯小说集》《情人》《弗兰德公路》《达洛卫夫人》等等,他总是害怕她提前抢走了书;二楼借阅室,他们常常发现背靠背站在书架前;三楼经营性借阅室,他们都办了会员卡,他们都在那里借阅大量的当代先锋小说。唯一的变调是一个图书馆管理员爱上了她,她每天极力地甩脱,他同其他同学一起看他们的笑话,看她先是含蓄、后是惊恐地甩脱管理员。当她终于不被035纠缠时,他又与她经常地相遇。她与他唯一的不同是她从不买书。他觉得她抱书的姿势不妩媚,她的眼神是沉思型而不是顾盼神飞型,她走路的时候脖子几乎不动。甚至她的过分用功地看书,都让他觉得她失去了女孩子的阳光浪漫。但她却是许多人心目中的校花,尤其是外班男生。她的容貌都合乎美观的要求,但她是一个不愿在枝头搔头弄姿,也不愿开在耀眼处的、更为本分的花,他几乎凭直觉发现,她同他在骨子里有一种类似的基因,肢体语言也有相似的笨拙,他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他们唯一的深入交谈依赖一次意外的偶遇。毕业前的一天晚上,他在图书馆学习,始终没有发现安忆的身影,于是提前沮丧地回到教室,结果在后门口(他总是喜欢从后门进)发现安忆正坐在他的位置上,同他的女同桌聊天。他欣喜:安忆坐在他的椅子上;他痛苦:他若过去,安忆肯定会迅速离开。他不愿意冒险,他选择了甜蜜而忧伤地离开。但是在半路上,他犹豫了:难道能排除她是为了找他吗?尽管他已经一万次地否定了这个想法,但想法还是时时抬头。最后当他终于坦然地决定走回去时,遇到了李文花。她在路灯下走来,他正犹豫着是否打招呼,不料她首先问他:“你去哪儿?”“回宿舍。”下面是他在虚幻的小说中出现的镜头:“聊一聊可以吗?”当他知道她刚从二十世纪外国文学老师那里出来,而这个老师向她推荐他作为交谈对象时,她正好遇见了他。于是他暗自振奋——为在老师那里得到好评而自豪,接着,他人生第一次同一个女生并肩站在一起,聊天,然后走进了操场,聊天,然后沿着跑道,聊天,当教室的灯都关了,所有应该熄灭的都熄灭了时,他听到她的女友在操场外面一声声叫她(楼门关了,那就意味着晚上无法回去),她没有答应,他也没有吭气。于是他们接着聊文学,卡夫卡,是他们共同的朋友,说完他们所有共同的朋友,她开始用卡夫卡般的手法描述她奶奶孤独的临终,他回应以他祖父的怪诞命运:一个国民党团级指导员迷宫般(他用了博尔赫斯的手法)的荒诞奇遇。当她说起她心目中的奢华房子时,他羞愧地想到自己的两间小屋以及近于原始的生活。他也展望了一个心目中的房屋:它完全是玻璃体的,体积庞大,透光,感觉与自然浑然一体。晚上,主人可以看到月亮和星星,甚至在白天可以欣赏到暴雨倾泻在036屋顶,如果希望挡住中午的强光,只需要摁一个按钮(事实上,大虎全家在夏天总睡在户外的席子上,睡前望着星空,梦中常常被雷声和落在身上的雨点惊醒;白天小屋里黑暗,无法看书)。他们还说到杜拉斯的《情人》,通过杜拉斯,李文花展望了她的爱情(在未来),以及对爱情的理解。他在隐隐的失望中(他竟然会失望),也展望了自己的几乎在真空中的爱情(在未来)。他们终于在一阵一阵的凉意中,有点哆嗦地等到了次日,于是各自疲惫地回家。以后,他们再没有聊天,他们恢复了重叠的生活,他甚至开始注意经常同她聊天的那个英俊同学,他为这个同学的英俊感到惊悸。当他将安忆作为安慰时,他的心情平复了,并开始站在安忆的角度批评他的心猿意马。送别的时候,他没有留意李文花,而是在路灯下死等安忆。9现在,他为父亲挑出李文花的照片而庆幸:毕竟她是他最接近的女生,比安忆还要无限接近。尤其是,他们有那么多共同的朋友,他们有聊不完的天,他们还是知音。当父亲选出她后,他饶恕了她的一切缺点。当然,他没有向父母兄弟透露这些。但他的父亲像听到他的心思似的,不依不饶地继续盘问他。“那你还等什么?”父亲惊讶地说:“好娃咧,几年过去了也没见你吭气,要是我不问你,你连‘喜欢’这句话也不说。这么好的媳妇你在哪里找,你给人家说定了吗?”“八字还没一撇哩,咋能说定?”他心虚地说。“再说,只是有些喜欢而已。”“喜欢你,就是爱你,好娃咧,你还不懂人世哩,你让一个姑娘喜欢你,难道要这个姑娘跑到你跟前,亲自提起你耳朵说她爱你?我在你这年龄,你妈都怀上二虎了,男人就是要一锤定音。……快点把这媳妇定了,你不定,让人家爹娘怎样想。”他惊叹于父亲考虑婚姻的时候从来不考虑他们的处境,而且连自己的褴褛中山装也视而不见。不过,他甚至真的有些后悔那天晚上他没有向她表露他的爱慕,他想起她拒绝了同伴的召唤,没有理037会楼门的关闭,而是谈了整整一个通宵。他现在一边琢磨她和那个英俊男生的关系,一边考虑她是否会对他有些意思,但是很快,他震慑于自己的处境,没有吭气。“好娃咧,额的娃把人努死啦,一个女子她还害羞哩你不知道,你爸那会胆子就大,头回见面人家还羞答答的,他就开门见山地说他的条件,说他觉得额挺好,这有啥难为情的,一个男人……”他的母亲立刻补充道,父亲点头对她的补充表示赞同。他听见父亲继续说:“……你看,这女子不光人品好,富态,漂亮,眼光头也不错,咱家大虎还不是一表人才?……明天——”父亲盯着大虎,严肃地说:“听着没?明天你就给这女子写封信,把这婚事定下!再不敢拖!”“这……”大虎为难地说。“这什么这?明天我啥活也不让你干,也不要你装沙,你就给我写这封信,把你的文才用上,好娃咧,学了几年文学,好好用用你的文化,把这封信写得好好的,写了让我看看,我给你把把关。”这时,三虎从留言册里找到李文花的留言,从密密麻麻的小字中,父亲艰难地看到“流落人间”几个字。“流落人间,跟谁流落人间,还不是想跟你?人家写得都这么透了,你都看不出来,嘿呀——你看咱这愣小子,笨得——”大虎害臊地低着头,他知道这是说“上帝流落人间”。父亲当然不知道上帝是何物。“憨怂,额娃就是个憨!”母亲皱起眉头,笑着嗔怪他,拓宽和加深了父亲要表达的意思。然后父亲又找出一个证据:“你看你看,大虎你也过来看——这不是(父亲眯起眼看)——‘某人痴痴挚爱之’!都痴痴地爱了,你还没动静,死嘴堵了不言语,真是——”父亲眼神嘹亮地一瞥,做出一副嗔怪的表情,这在父亲威严的脸上引起滑稽的妩媚,他们哈哈大笑。他知道这“某人”说的是他,“之”说的是文学,是客观描述他喜欢文学这回事。但是他发现二虎三虎开心地笑着,完全不理会其中的谬误,他就038姑且由父亲着急和欢乐着,这是他们很少见的快乐场面,他不想因为自己破坏了这气氛,他知道父亲发起怒来像突然而至的烈火,他于是也大笑。父亲却说:“你别笑!嘿嘿嘿,光知道嘿嘿嘿,这是正事,可不敢当是玩笑。明天你就搬个桌子写去!”“听你爸爸的话,可不敢耽误了。没见过额娃这么洋务。”母亲尽职尽责地要求大虎贯彻圣旨,一般情况下她说这样的话万无一失。于是他们嘻嘻哈哈聊了很晚,他们都忘了吃晚饭,饭后,他们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又坐在席子上聊,蚊子常常撞到他们的脸上,这时候蚊子几乎遍布空中,声音由地下低沉的大提琴变成了空中亿万个袖珍小提琴的合奏,三虎在席子的上风头闷了一堆冒浓烟的柴火熏蚊子,耳边的蚊子果然少了。他们好不容易把话题转到二虎的高考上:“他们万万想不到二虎也考上了大学。大虎,上初中时有了名气。三虎,回回考第一。都说二虎学习不咋,算了吧,我和你妈不服气,二虎也争气,你看,考上了!这下咱家就算顺了,只差钱了。你爸的心愿马上就要实现了……”往年分数线都是四百八十分,二虎估了五百一十多,按照往年,二虎甚至可能考上厦门大学。虽然成绩没有下来,父亲像往常一样已经乐观地将这个果实收入囊中。父亲说起养二虎的不易、二虎的病。在漆黑中,他们尽兴地说到半夜,最后总是父亲用一种举世罕见的乐观口气总结发言:“大虎,我准备把他放到地区或者县里当秘书,你姑夫一个拐弯亲戚是军官,与地区领导都是平级,你去哪里上班还不是一句话。这一下就解了咱眼前的麻烦——他谁还敢提撕合同?”“二虎,天生有经济头脑,你不用管他,由他扑腾,一定能赚大钱。”“看着吧,等三虎到了高位(意味着中央机关),咱们家就安然了,我和你妈就不干活了,咱把这破沟交回去,或者咱再承包几十年,咱住到这沟里自在,这空气好,咱延年益寿,村里人想跟咱来往,咱还得看他顺眼不,对那些忘恩负义、落井下石的,咱决不帮他们的忙,你们听着,我绝不许你们任039何一个帮他们,这些白眼狼!”……他们听着这振奋人心又有些不可思议的话,私下默默揣摩和怀疑。他们听着蚊子亲热的哼唱,听着远处高顶上传来猫头鹰呜呼呜呼的叫声,还有树下杂草和丘陵斜坡上杂草里蟋蟀的叫声,还有嗵一声从树上砸下果实的声音。很快他们就在席子上东倒西歪地熟睡了。蚊子在他们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咬,他们在梦中挠痒,经常抓破,一些天之后,他们的皮肤都此起彼伏地留下瘀伤和黑斑,常常引发更多的刺痒。他们睡前在父亲王龙勾勒的蓝图中侥幸地溜达一会儿,感到超脱般的甜蜜,这甜蜜和睡眠的甜蜜一起伴随着他们,他们知道这是来之不易的一个幸福的晚上,他们很少能在如此和谐欢乐的情景下睡觉,他们总是伴随着争吵、烦恼、揪心、难过、提心吊胆等等极端情绪。现在,大虎在琢磨写信的事情,他真的准备给李文华写信,他几乎从来没有想过她,现在他躺在席子上想她。10父亲王龙的脚步声,拖拉机启动引擎的嗵嗵声,二虎三虎边走出屋门边打出的哈欠声,以及他们爬上车斗子的声音,车突突开走的声音,等这些声音消失之后,大虎听见母亲叶好拿起挑水担子钩水桶的声音,然后是空水桶渐次变小的晃动声——这意味着母亲也走远了。然后是鸡在远处拍翅膀和咕咕的声音,然后是树上小鸟的叫声,甚至听到啄木鸟的嘚嘚声。大虎在梦中依旧感到昨天火车的摇晃,还梦到校园的情景,当他发现窗户是几个扭动身子的棍子支撑、身下是破旧的床单(凌晨三四点,他们被露水浸湿,全身酸痛地回到炕上),他遗憾地发现校园生活永远结束了。他坐起,突然想起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对,是一封信。他先是习惯性地感到沉重的压力,如同他以前每年要写春联一样——从大虎能拿动毛笔那年开始,父亲每年都要大虎书写对联,父亲用猎鹰一样凶猛的目光紧盯着,看他是否写得横平竖直,后来看他是否写得每个字都有傲骨。打他能够写作文040起,父亲开始要求他写诗一样写出对联的内容,要求对联的内容除了对仗还要写出父亲的宏图。他甚至用上了“珠穆朗玛”四个字,父亲瞪着眼问这是什么意思,他害怕地低声说这是世界最高峰,父亲满意地点点头:“看,有了文化就是不一样,‘珠禾月玛’,我还不知道哩!”过年的时候,父亲竖起耳朵听人们对对联的赞叹,而大虎每年从夏天开始,就紧张地不断琢磨对联的内容。当他们搬到沟里后,他松了一口气,沟门上无法贴对联,由于没有村民来看,父亲也就免了写对联。现在,他感到同样的精神压力,可是随后他认真地想到李文花,李文花像四轮的摇把一样启动了他一阵一阵剧烈的心跳引擎。他觉得心里甜蜜起来。他按照吩咐搬了那个轻飘飘的桐木小桌子——他曾伏身在上面写了无数对联。这桌子单薄,只有一指厚的桐木面,红漆做底色,父亲在上面用毛笔画了一条大鲤鱼,肥胖的鱼像巨鸟在扇动翅膀,几乎占满了一米见方的桌面,上面尚有小刀的划痕、油笔写的字(歪歪扭扭的“虎坏蛋”“好学习”“人民”“爸妈您好”)、被父亲踢翻摔掉之后剥落的漆(鱼嘴的吻剩下半个、鱼鳍已经悬空),以及掉漆后粘上的墨汁印记,背面还能隐隐约约看到大虎写的毛笔字“一九年做成”。他把信纸铺展在只有他膝盖高的桌子上,坐着一拃高的小凳子,他的腿只好别扭地张开。他卖弄地写道:“文花:现在,我的头顶一尺上方是密密匝匝的柿子树叶,树叶和绿色小柿子正偷看我给你写的字;我右前方几步远,是正在树下踱步的公鸡和母鸡情侣(事实上它们在右前方几十米开外,大虎用眼睛终于找到它们的身影),大青紫兰色兔子亲昵地走在他们身后(他现在只能看到远处杂草中,兔子竖起的单只或者双只耳朵),我的上方,像神父一样优雅的啄木鸟紧贴树干(他大约找了半个小时,果真看到了它),在啄树皮里的虫子,就像神父在捕捉尘世的罪恶,我的视力所及,是一棵棵从土中挺身而出的黑色树干,是它们举起绿色茂密的树冠,就像人们炫耀般举起他们的爱情……”他很快写了密密麻麻三大页,他几乎忘了他写信的目的,而是坐在那里欣赏起自己的文笔,他想象李文花会回以怎样的文字,他揣测她用杜拉斯风格的041语言,她写的留言有一种短促干烈的味道,他似乎感觉到她内心的灼热。他站起来,像诗人一样眺望上午的沟壑,太阳尚未从高高耸立的东面丘陵上探出头来,一缕缕自为自在的光线,像清新的蜜一样在沟里绿色枝丫之间流淌,裸露出来的流线型天空(被两边绵延的丘陵所夹)上是乳白色的光,个别地方的丘陵高顶长着一丛一丛野枣树,在天空边缘留下墨绿胸针一样的装饰。他几乎要为这美景陶醉,这时,他听见母亲挑水回来的咯吱声,他赶紧迎上去,要卸下母亲的担子,母亲变脸作色地摆手:“赶紧去写赶紧去写,一会你爸还要看哩。”母亲知道这任务的艰巨(面对父亲王龙,他们都有同样不安的感觉),这时听见从沟后面传来四轮的突突声,他赶紧坐回凳子,装模作样端着下巴。很快,他看见父亲严肃、随着四轮来回摆动的头,车后装满了沙子,沙子被加长的木板高高围起,露出一个圆滚滚的日本富士山一样的顶,顶上坐着三虎,三虎朝他笑着示意,然后很快转过脸去,紧抓住横铁——四轮很快摇晃着俯冲下沟前的小坡。父亲和三虎在各自的位置上被更剧烈地摇摆。这破坏了他刻意营造的意境,无法接着写下去,他想起他必须捅破窗户纸,可是他依然无法在这样的距离之外保持一个男人的冷静,无视自己的羞愧和心跳,他觉得她在看着他,这让他更加紧张,他害怕她认为他莽撞,最后,他终于含蓄地写道:“我希望整个地球是个操场,供咱们一起散步、聊天……”他现在觉得头顶上方一尺高那里,柿子树叶发出的摩挲声在嘲笑自己。他看着桌子上父亲画的大鲤鱼,它几乎变形的肚子,还有它大得不寻常的尾巴,“毕加索!”他心里想。他的额头飘过母亲生火冒出的浓烟,因为大虎归来,母亲要为他们蒸更多的馒头。中午两点,父亲的四轮再次震动满沟的树叶回到屋前,二虎依旧拖拉着铁锹回来,他们都厌烦地扑拉身上的沙粒,他们在沉默中吃饭,满头大汗的父亲似乎忘了大虎在写的书信。下午,大虎跟随着“车队”去沟底干活,父亲并没有提及他的信。晚上回到小屋后,大虎的身上第一次有了沙粒的骚扰,它们在他的后背和裤管里跳跃。他的脖子有些生痛,这是太阳直晒的结果。晚上,大虎洗脖子的时候,小心用手在脖子上沾了沾。他们吃过042晚饭,再次坐到席子上,二虎三虎累得躺下了,父亲拿出一个用了十几年的收音机,用手不断刺啦刺啦调台,他们都记得这个收音机——父亲小心用纸裹住首尾相连的四个号大电池,然后用绳子勒紧,像瘦小的收音机背了1个大炮筒,又像架在发射塔的火箭靠着瘦弱纤细的发射塔,电线接头也死死绑在两端,这样,单薄的收音机突然有了一个大功率的电池,它的声音很响,大部分时间因为接受不好信号而刺啦刺啦地震响,使得唯一的有许多眼的(已经积满灰尘和污垢)喇叭突突乱跳。父亲王龙喜欢听收音机里的戏。突然,拨动收音机的父亲问:“大虎,你的信哩,拿来我看看。”听到说话,二虎三虎立刻起身,三虎从家里捧出油灯,光焰在户外空气中飘摇不已,每个人脸上都有虚弱的红光在跳舞。他能看出来二虎三虎都怀着急迫的好奇心,同时他知道他们又为他捏着一把汗。他们一起围坐在父亲周围,父亲凑近油灯念,皱着眉头,一句一句,面无表情,常常从嘴里蹦出念错的字,大虎习惯性地等待父亲责骂自己,他庆幸父亲不知道“迂腐”这两个字,突然,他听见父亲嘴里咂一声。接着,父亲对二虎三虎说:“看看,你们也学学,人家大虎写的句子多么优美,词语用了多少?”等父亲看到末尾那句话时,父亲脸上突然蜂涌起笑意,在灯光下摇曳着红光:“看看大虎多会写,既说明白了意思,又很含蓄,只有人家懂文化的人才会这样写,我和你妈就是直筒子,直来直去,没有文化。”接着,父亲说起古代人写诗都含蓄,互相唱和,用含蓄的诗句表达了自己的感情:“你们不能只看字面意思,字面后面的意思才是真正的意图,不学文化你能行?都说毛主席比蒋介石厉害,毛主席会写诗,他蒋介石就写不出来,这文化一下就比出来了!”“‘文革’时候,毛主席的诗额篇篇会背,什么‘小小寰球几个苍蝇碰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母亲也不断句,一句到底。“额文化浅理解不了,可是额记得好,村里数额记得好。”母亲发挥道。043“看你妈跑题跑到哪里去了,咱们说的是大虎信写得好,你妈就背起毛主席的诗来了。就会打岔!”父亲说。他们都想不到事情如此圆满,于是都惊喜地兴奋起来。“你爸给额写信,左不过就是三两句话,斗大的字,你问问你爸,还把‘你好吧’还写成‘你奸吧’,能把人笑死。”母亲提心吊胆地连气都不敢出,直到父亲宣布这是成功的书信,母亲赶忙活跃起来,不停地予以补充说明和解释。“明天,赶紧让你妈捎到村里邮出去,好娃咧,人家早就等你这封信了!”父亲说。11次日,大虎正式加入劳动的队伍,他也穿上了背心和大裤衩,同四五个铁锹、一把??头、一个铁锤、一根铁撬棍、六七块拦沙子的木板一起在斗子里,哐啷哐啷被运送到沙地。所有树叶都闪着亮光,在清晨懒洋洋的空气里沉默着,现在被突然而至的拖拉机惊醒,开始震动。沙地在比较靠后的地方,需要拐几个弯、起起伏伏上好几个坡才到。他们的柿子沟是一个狭长的喇叭状地带,次第增高,形成梯田,沟的后面似乎更开阔一些,整体像一个人的五个指头,沟门、一叠地、二叠地是手的起端,接着,右侧伸出的大拇指插入一片荒芜少树的地带,是个缓缓的斜坡,父亲在里面种上了杏树,杏树像较大的草一样站在里面,或者已经枯死。(“日他妈,这地界只适合种红薯,可谁有工夫老种红薯?地里虫子又多,把树都蠹了。”)直通南边的手掌地带是核桃林和谷地,谷地左面是梯田状上升延伸的小拇指,小拇指细长,几乎是沟里最长的一个枝杈,他们顺着东边丘陵一直深入,在小拇指的末端,几乎看不见任何通道的迹象时,还有一个秘密的小坡探向一个宽阔又长的平地(周围由杂树遮蔽),就像小拇指上长出一个大瘤子,上面有五六棵柿子树,周边是白杨。这里的地沙子少,容易长好庄稼。他们总是在这里拔草,因为稍稍不留意,这里就长出一人044高的蒿草,不仅埋没了庄稼,也埋没了人。(“坏了!日他妈——咱上次锄草,下雨耽搁了之后,是不是忘了到杨树地里去除草,嗯?咋就忘得死死的,日他妈,草肯定一人高了。”)于是他们开始艰难的拔草行动,拔不动就用??刨、用铁锹铲,草里不断跳出蟋蟀、蛐蛐、蚂蚱,甚至还有新建的蜂巢,嗡一声飞来密密麻麻的小土蜂,蜇人的头和脸。还会有一条游动的蛇在脚下显现,让人发出惊叫。(“别叫,这蛇一般看不见,可能听见,你只要别动,它就不知道你在哪里。”)如果不耽误,他们全家需要拔一个星期。因为这是沟里父亲最重视的地之一,父亲绝不放弃。在梦里,他们还经常梦到拔草,并听到粗壮蒿草从土中拔出来时发出“噗噗”的断根声,闻到升腾起来的辛辣土腥味。隔着一条细长的洼地,算是无名指。上面有一条弯弯曲曲纤细的田地,边沿除了挺立的酸枣树,是向洼地厚厚垂挂下去的桂花藤条。春天,母亲叶好一篮子一篮子地往家捋桂花,他们撒上面粉蒸着吃。这无名指围着一个高耸的土岭形成半圆。父亲在这土岭的庞大身躯上鬼斧神工地开辟出弯曲小道,小道上挑衅般长着棘荆,只有一尺宽的小道常常被长高的草覆盖。父亲王龙认为高顶上的二亩地是沟里唯一一块好地,他把犁和耙搭在骡子两边,赶着骡子上高顶,骡子舞蹈般跳着步子,上下点头大幅度摆动脖子,肌肉绷紧的屁股扭动并颤抖着,像高大的蚂蚁在爬坡,时快时慢地走着。父亲有时候追不上,眼看着耙或者犁掉下来,顺着陡峭的坡往下腾腾地翻滚或者滑下去(“日你妈,这倒灶鬼骡子,欠打了你,我日你妈!停!喔喔喔喔喔——”)。于是他们也在高顶上拔草,这里只长一种几乎没有叶子、满身细长枝干的茨蓬草,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像绿色海浪形成的港湾。(“你们看,这地真好,要是种上庄稼,又遇上雨水好,和滩里的水地有啥区别,你看这草长得多恶!”)他们站在这里更多的是拔草和看风景,他们称呼这里是台湾岛,站在这高顶他们有点眼晕地看到下面手掌般大小的一个个梯田,以及梯田上小草般大小的柿子树和核桃树。他们可以看到沟顶上原先与高顶相连的那个罕见的平原(被水不断冲刷后渐渐断裂开,才形成这孤立的高顶),看到平原上通向柏村和乡镇的道路,还可以欣赏平原上一览无余的落日。他们甚至可以便利地站在这里为柿子沟绘制地045图。有一年夏天,在病床上的父亲派他们到沟里检查打瓜是否成熟。(“咱种西瓜不行,咱种打瓜,咱这沙土地正好适合,打瓜又耐旱,这瓜比西瓜大,抱都抱不住,吃起来一股泔水味,人家就卖籽。”)那年他们在全沟都种上了应该比西瓜还大的打瓜。可是他们来到沟里,只是在草丛中发现蔓延了不到一米、果实只有乒乓球大的打瓜,他们汗流满面,口渴难耐,又极端失望,于是抱着希望爬到高顶去看,他们艰辛地攀爬,裤腿扎满了刺,脚上还划出血道,最后看到的依旧是开荒之前满地的茨蓬草,以及茨蓬草中间比乒乓球略大点的打瓜。他们沮丧地打开瓜,看到瓜瓤已经变成粉红色,瓤里居然镶嵌着三颗巨大的黑瓜子,这就是父亲说的可以出售的打瓜子。它已经完全成熟,虽然只有三颗。为了滋润冒烟的嗓子,他们把核桃大的打瓜瓤抠出来吃,舌头上立刻传递出泔水的味道。高顶另一侧是粗壮而长的中指,它伴随着一条可以泄水的壕沟,有点坡度地直插到底。而食指被一个土岭挡住,拐弯上坡走很远,才看到一块无暇顾及的荒地,到处伸出棘荆的细小绿叶和尖刺,似乎急切地要抓住他们的腿脚。坡上到处挺立着枯死的半大白杨,几棵奇形怪状的核桃树只结出杏核大的果子,然后随风掉落草丛。他们当年在所有可以开发的土地上先后种过小麦、绿豆、谷子、芝麻,他们常常弯腰拉耧,然后在父亲的带领下背着手,蹭蹭用脚后跟压着有种子的土槽走,把土压实,免得太阳直晒到种子,但又不能压得太实,那样种子会长不出来。他们在父亲不断的怒吼声中背着手走,(“爬你妈一边去!你那叫干活,走路都比你那强!以后再别想上学。上学?上你妈个!”)脚下荡起干热的土烟,他们战战兢兢在中午两点的太阳下一垄一垄地蹭,一边想着家里水瓮中的凉水。一周后父亲蹲在地上,小心地刨出个坑看种子发芽没有,一边责怪他们没有把土压实,而他们当年的个子还小,他们叉开腿、背着手,几乎无法保持平衡地走着,满沟满垄走,荡起烟尘,像仙人一样看上去腾云驾雾。父亲对沟里的沙土地绝望后,他们开始养兔子,父亲干脆满沟种上了苜蓿,后来养兔子也失败了,苜蓿却再也无法完全清除掉。父亲借钱买到046拖拉机,装上闪亮锐利的犁铧,冒着黑烟一遍一遍犁地,苜蓿依旧顽强地在沟里这里一绺那里一丛地长着,父亲干脆用镰刀割了它们蒸熟吃。(“啊呀,你们不晓得,苜蓿蛋白质多,有营养,好呀咧——那年吃了半年咸菜,吃得你爸瘦成了皮包骨,多亏吃苜蓿,你爸才一点一点缓过来了。”)大虎现在庆幸不是干所有这些活,而仅仅是装沙。他认为这要简单得多。沙地在小拇指的中段,一个长长的坡上,坡上的梯田有几十棵父亲后来栽种的桃树,地头有个隆起的小丘陵,他们就在这里削去一个角挖沙子。场地不大,只能允许一个小四轮艰难地转个圈回头,父亲每次都是先在场地上将四轮转过来,将斗子屁股对准丘陵慢慢倒退过去,然后他们围着斗子一锹一锹装沙。现在四轮已经倒到合适的位置,像得了哮喘将要咽气一般,一声比一声间隔时间长地吐出灼热滚烫的烟,之后引擎声在他们耳朵里突然停止,他们从斗子里扔出铁锹和木板,跳下来,立刻开始装。还是清晨,草叶和树尖到处闪烁亮光,但是天上还没有看到太阳射出的强烈光芒。沙地还有隔夜的湿气,踩在上面很舒服,偶尔有沙子落到身上,也是凉茵茵的。他们手中挥舞着这巨大笨重的铁锹——有着巨型簸箕一样的头部。斗子里响起此起彼伏落进沙子的嗵嗵声,大虎试着以最快速度装,然后又不得不喘着气缓慢下来,这就像一个游戏一样。于是他开始试着用最均匀的速度来装,三下心跳装一次,有时候遇到沙子下面埋藏的石头或者硬土,铁锹砰一声撞到上面,放慢了他的速度和节奏,他就觉得气恼。他需要像秒表一样准确,才能体会到自己完美技艺的胜利。他看到二虎依旧像往常一样,那样力不从心地挥动巨大簸箕,这簸箕在空中惊人地倾斜着,大虎替簸箕中的沙子担心,他看见二虎像患了病一样全身滑稽地抖动一下,脸憋得通红,细长的两条胳膊以无力的钝角传递了这震动,簸箕中的沙子被簸动,一团沙子与巨型簸箕难分难舍地告别,他们都觉得沙子肯定要落到地上,结果沙子竟然紧擦着斗子边沿落到车里,或者总有四分之一的沙子落到地上,在车轮下沙沙响一阵。而三虎动作优美地挥动巨大047的铁锹,像他的百分答卷一样标准地将沙子扬起,然后正好掠过车沿,嗵一声落入车里。父亲王龙的动作老到历练,凶猛有力,而大虎自我感觉也不错。他派遣安忆和李文花在他的意识里看他,他劳动的姿势,以及他怎样保持了不温不火的节奏,他将装得饱满的沙子沉稳地扔到车里,他想象他的同学们大都做不到这一点,这需要多年的功夫。他看着沙子刷一声沉沉地散落下去,使得车身微微一动。一般来说,一个人装沙需要近一个小时,而两个人需要半个小时,他们四个不到二十分钟。有时需要将沙场里两手抱不住的巨大坚硬的结土弄走,用??头或者大铁锤捣裂,然后搬到场边,这样会占很长时间。这些几乎跟整个丘陵结为一体的结土紧靠着沙层,需要用铁撬棍来撬。很快,他们都已是满脸的汗水,大虎看到自己脸上同时有几颗汗珠落到地上,有时落到巨型簸箕里,形成一个个湿漉漉的圆点。装完,父亲用铁锹将沙子拍瓷实,将一把铁锹插入沙顶,三虎跳上车,端正地坐在上面。二虎满脸通红,用背心擦擦脸,然后熟练地站在车头上,以加大四轮爬坡的力度,父亲王龙启动引擎,车头习惯性带着车头上站着的二虎摆动起来,后轮开始慢慢移动,缓缓走出沙窝,然后精神抖擞地来到硬地,二虎跳下来,四轮开始小心翼翼地下坡,最后在坡的末尾飞快地俯冲下去,并急匆匆拐个弯,飞快地行驶在谷地边沿的路上,像是要腾空飞起来似的,轮子几乎听不见滚动的声音,只有车斗子的哐啷声,和震动下去的沙子唰唰落到蒿草上的声音。12他和二虎开始清理沙场里显露出来的结土,这结土像果壳护果瓤一样保护着沙子,也许已经包裹了沙子上亿年,他们在沙子里经常能看到大大小小的恐龙化石,这化石到处是蜂巢一样的小眼。结土青色发白,浑然一体,异常结实。沙顶上的结土相对薄(一米高),两侧逐渐增厚到不到两米,沙面已经有七八米长,当沙顶上石头般的结土森森然高悬出去时,他们都要备加小心地在下面铲沙,只要听到细微的一声嗡——,他们必须飞快闪出去,以免被结土和沙子砸埋,所以他们总是由灵敏的父亲在最里面装沙,048他们靠后一些。现在他们用铁棍来撬两边几乎是完整一体的结土,大虎颤巍巍撬出一块之后,二虎懒洋洋地走过来,先是用力推,推不动,就用??头凿,试图凭借锋利的??刃凿出裂缝,??头总像撞在坚硬的生铁上,轻易就被弹跳出去,于是又换成铁锤,试图震出一道裂缝,有裂缝之后很容易分成两半,再分头滚动到场外。二虎细长的胳膊高高挥起铁锤,任凭铁锤自由落体砸在结土上面,铁锤被弹跳到一边,这动作就像在给结土挠痒痒。大虎突然想到一个孤零零的精子同一个巨大的卵子在一起的情景,卵子拒绝了这个摇着尾巴的瘦弱精子,他觉得自己像是这个总是被拒绝的精子,于是他怀着对自己的无限悲悯,从二虎手里拿起铁锤,他试着在现实中检验自己的能力,他把气运到丹田,胸腔里憋满空气,将铁锤笔直地举到头顶(再往后会控制不住沉重的铁锤),在头顶处,铁锤稳稳地停住,似乎在积攒大地的引力,接着,他猛一用力,铁锤前倾,开始黑沉沉地加速,最后如同儿子投入母亲的怀抱,落到结土上,在上面蹭起一层土,而结土体纹丝没动,他心中被这样残酷的象征性画面刺痛。随后他只好凭借多次的震动,把它砸裂。他们总算弄走几块,然后他们清理从高处和两侧滑落到沙子里的土,因为这些土被铲进车斗,会被工地的人指责。最后他们的动作越来越迟缓,于是不约而同地坐下来休息,把脚埋到还有点湿的沙子深处。大虎注意到被父亲王龙扔到死角的鲜艳石子,大约有几十颗,散落一地。多年来,这是父亲的习惯,父亲执意认为那是宝石,只等着专家点头。现在太阳还没有施展威力,这些形状各异的石子有水一般湿润的感觉,如同玉石。它们有各种各样的颜色,像蜡笔一样赤红或者深绿,异常纯正,有时也在一个石子上炫耀般汇聚着五颜六色。也许当年在海底,它们与珊瑚一起互相比试过色彩的艳丽,它们鲜艳欲滴,你几乎认为只要轻轻一擦,就会在纸上留下颜色。(“这石头不和宝石一模一样?咱没见过宝石,可是电影里咱见过,还不就是这两下,大虎,你拿两块去让专家鉴定鉴定!”)大虎觉得还是恐龙化石比较靠谱,只是它们总是很小的一块,偶尔有一截比腰身还粗,他们猜测这是恐龙的哪个肌体,可他们总找不到其余的049部分。靠着几块不成形状的化石,是刚才散落一地的宝石,他看见还有一个破旧瓷碗半埋在沙子里,他惊奇地发现里面闪闪发亮——依旧是一些石头,可是在闪光,也许是晶石?“钻石!”二虎把已经沾了沙子和土的小脸扬起,眯缝着小眼笑眯眯说:“咱爸说那是钻石。看,钻石和宝石。”二虎拔出脚,走过去,用脚碰碰地上一块红宝石,然后从碗里拿起一块闪亮的石头,在地上预先备好的玻璃上用力一划,然后很轻松地将玻璃掰开,“看见没?钻石!多硬!能像钻石工具一样割玻璃,过几天说不定咱爸还要去鉴定哩。”二虎眯着眼嘲讽地笑着,接着他们会意地大笑起来,笑得身体颤抖起来,他们还想起至少上千颗的各色宝石,于是笑得更厉害,直到肚子开始疼痛,不过,他们都为能划破玻璃的晶亮石子感到惊奇。“你怎么说?”“一千卡拉的钻石!”二虎拿起一颗石子,在眼前晃,假装在鉴定,石子果真在光线下发光,他看它是否能发出七彩光,他看到有一晃一晃的绸缎一般的光在闪出来,像是从石头核里迸射出来的彩色光波。可是他无法相信有这么大而且这么多的钻石——半碗!这么轻易得到的钻石怎能是钻石?等父亲王龙送沙回来,歇下来抽烟时,大虎见二虎向他使眼色,他回头看到父亲猴在沙沿附近,一边抽烟,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刨着沙土看,并拿起一个石子,专家般端详一番,然后扔到沙子里。之后泄气地专心抽起烟来。他们俩偷偷嘿嘿笑,三虎问笑什么,他们悄悄说:“钻石,钻石。”三虎也会意地笑。他们又走了一趟,到第三趟开始装沙时,太阳死死停在头顶,整个沟壑暴露在太阳火一样的羽翅下,他们的脖子和后背几乎像紧贴着火舌,开始烫手,头被晒得晕晕乎乎,头发像贴在锅底的烙饼,或者像冒起的缕缕固体050烟雾,大虎不再想任何问题,但是空白的脑子突然闪出“钻石”两个字时,他还是颤抖了一下。只要碗里最小的一块石头果真是钻石,他们就可以完全放弃这样的劳动,甚至没必要住在村里,他们可以搬到大海边,每天可以在海水里游泳。他们身上的汗水黏糊糊地抗议灼热的沙子落在上面,暴露在外的沙子升腾着热气,开始像水一样流动,地面上的热气也滚烫地烤着他们的脸和身体。他们都半张着干渴的嘴,在太阳下,这巨型簸箕显得异常滑稽,他们的动作就像是献给太阳这唯一一个观众的幽默表演,一个原始社会的原始舞蹈。等三虎喘着气爬上去加高板子时,他们在下面各自喘气,然后再咬牙装沙。他们等着父亲说一声“好”,等着父亲在沙上面拍一拍,他们最喜欢的动作就是父亲拍沙子的动作,这说明工作完成。然后他们看着四轮飞一般在谷地边的小路上奔跑,心中慢慢地画上了句号。尽管他们还要继续清理沙场——这全靠他们的自觉,包括他们是否要再撬一两块结土,是否要尽责地将土全部清理(中午他们吃饭时还会掉下新的土),不过,他们要保证他们不会太早地回去,大约要再劳动一个小时,等两点左右,四轮快回来时,他们才收拾回家。这时候,按照惯例,他们常常要到附近一个庞大茂密的核桃树上凉快一下,一边闻着好闻的核桃清香,一边在树叶轻微的扇动中继续出汗,喘气,享受着少有的自在。他们还可以躺在阶梯状的几个光滑枝干上,在树叶缝里眺望远处天空,看是否有丝丝云,或者勾勾云。为了盼到下雨,他们已经掌握了丰富的天文知识:“天上勾勾云(丝丝云),地上雨淋淋。”“太阳云里落,明天家里坐。”“云向西,池塘溢;云向东,干檐没;云向南,长流檐;云向北,一股风。”……他们还观察蛇在路面尘土上留下的印记,水瓮的周围是否有水珠……下雨的时候,他们一般精神振奋,没什么活可干。他们心中愧疚地盼着下雨,而他们的父亲现在不关心庄稼,也没有庄稼,所以只害怕下雨干不成活。这让大虎总觉得自己心中有一股邪恶的力量,使他盼着下雨。他看到空中飘荡着几根丝丝云,可是又担心谚语不准,他们常常被谚语欺骗,也无法信任这几根丝线能决定下雨的问题。尤其是它们那么无力051地飘荡着,像太阳遗落的几根头发,他口渴地看着空荡荡的天空,他觉得空中真是空得一无所有。13他们几乎是象征性地忙了一阵,觉得现在回去从时间上说心安理得了,于是开始撤离。他们把滚烫的铁撬棍放到茂密的草丛中(怕被丘陵上偷偷下来捕蛇的人拿走),把??头和铁锤扔下,他们认为一般人不会拿走这两样东西,而他们必须要将巨大簸箕般的铁锹拿上,怕被偷走后没法干活。然后在下午三点左右,在蒿草和树叶的震动中,他们再次蹲在车斗子里,手扶着依然滚热的铁边沿,哐啷哐啷来到沙场,继续上午的工作。下午,大虎第一次换下了三虎,这次他坐在沙顶,像印度僧侣一样盘着腿,他想象着今年新的工地,一边侥幸地盘算不要被出村的村民看到,他不希望他们看到自己大学毕业后依旧在拉沙。他们很快随车出了沟门,腾腾腾驶离砖瓦窑附近的小路,上了大土路,并在四轮的鲁莽冲刺中开始爬坡,这坡顺着复杂的丘陵形状在转弯,大约形成一个巨大的型,他们能看到一S边是因为陡坡不断爬升而逐渐减低的高崖,一边是不断加深的沟壑,沟壑边沿没有任何阻挡,只有无人走动长出的野草。他们能看到柿子沟的一角,其余部分全是起伏的宏伟丘陵和幽深沟壑,让人心生敬畏、头脑发晕。在第一个坡度增加的拐弯处,他必须跳下来,减少车的重量,而且必须站在车头,站在车头前铁架上压住车头,防止后面太沉,把车头挑起。然后在第二个更为陡峭的拐弯处,四轮会习惯性地熄火,完全停止转动,这时,他又必须飞快下去找到一块足够大的垫脚石。当他们上了坡,这个少见的小小平原上,迎面会从一块块田地里吹来凉爽的风,田野里已经犁去麦茬,一垛一垛堆放了家粪。偶尔会有摩托车带着两三个人疾驰而过,他保持着僧侣的模样,想象着这些陌生人看到他这个奇怪的大头,他赤裸的背、他父亲滑稽的褴褛中山装会怎样想。当他们拐到一个野外平旷地方的工地时,他看到远处一个个害羞般的小小沙鼓堆,压了一大块草地,他几乎无法相信人们会为了这不起眼的沙子堆付钱,他甚至觉得能划破玻璃的石头比沙052子更有机会赚钱。当他们停下来时,他看见一个尖削下巴的中年男人走过来,眼睛灵活,走路时还轻巧地磨蹭着裤腿。男人拿着少见的折尺,扔掉烟头,一句话不说,开始一下一下比画着量他们的沙子,如同裁缝在量体裁衣一样,最后眨了眨一看就让人觉得灵活的眼睛说:“比上次少了!”“不少!”父亲先是蹲着抽烟,看见男人过来,他双腿弯曲身体前倾地站着,谨慎的笑意(算是打招呼)之后是不耐烦的表情,父亲王龙僵硬地晃晃头,叠起额头和眼角的皱纹,一边用手在空中轮了个半圆,囊括了整个四轮,像母亲叶好那样激动得嘴唇哆嗦着说:“你说少了,你说你量了多少?”中年男人没吭气,从斗子里拿起滚到边上的一个沙疙瘩,用手一捏,他们都看到摊在手心里的是深色的土,这意味深长的动作表明,沙子里有土,尽管很少。大虎羞愧于自己清理的时候没有尽责,可是男人走了,一边走一边说:“多拉点就是了!”“他狗日的不说,其实咱拉的已经超出他的要求,他不说,咱心里也有数,这些,不给钱,就知道让多拉!”男人走远后,父亲气势汹汹地说。他们开着空车回,一路上车斗子不断跳跃,将大虎甩向空中,路两旁整整齐齐的田野在他眼前簸动,下那个型大坡的时候,闸一直不太灵的四轮S让他担心,他还担心父亲的理论——“越是闸不灵,越不能用低档下坡,至少也要用四档,不然车很容易失控,一般人他绝想不到。”大虎战战兢兢站在车斗子靠近土崖的一面,在以快速四档、因为惯性不断加速的飞驰中,他屏住呼吸,偷看一两眼左面近在咫尺、幽深森然的沟壑,然后赶紧紧盯前方几乎是下坠的陡峭路面,时刻准备在危险来临前跳下车。每一个拐弯处,他都害怕车无法转头,或者会因为向心力摔到沟里,或者无法控制地撞上突然闪过弯、迎面上坡的人、摩托、四轮、面包车。四轮碾上一块土疙瘩,疯狂地跳起来时,他以为要翻车。他还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要伸舌头,车一颠,舌头可能就会被下意识合拢的嘴巴咬断。现在要拐最后一个弯,他认为这进入下坡的最高潮,他身体前倾,紧紧053抓住横铁,保护自己不被离心力扔到车外,他感到自己的心脏被甩到了沟壑的一侧,脸上的肌肉也被可怕的离心力拽向了同一侧,这让他连气也喘不上来,他在被拽曳的心里默念:有危险时,什么都不用想就跳!就跳!接着四轮发着惊人的哐啷声,俯冲着拐弯,车斗子和车头像已经失去连接一样松松垮垮地簸动,剧烈颤抖,他终于看到显现出来的笔直的一截下坡,这时父亲干脆让车自由滑动,车斗子更为有力地追赶,几乎要蹦跳着越过父亲趴上车头,他的心脏经受了不断折磨后,现在只是颤抖着悬空,只好耐心等着车速减缓后自行落下来。然后他们拐上满是厚厚浮土的熟悉小路,车后腾起滚滚飞尘,遮天蔽日地宣布他们的回归。每次回来,他都觉得是个奇迹。一般来说,他们要再干一两趟,天色完全黑了才回家。天黑后下坡,他感觉更为惊悚,觉得在没完没了的噩梦中震颤着下坠。黑暗像旋风一样在周围魔幻般舞动,而只有他侧下方的沟壑是纹丝不动的黑暗,其余的黑暗波涛汹涌,将他紧张竖立的毛发吹向后面。最后,他们终于身心疲惫地回到小屋前,他不再害怕,他看到慢悠悠回来的二虎三虎,他们有时用凉水互相冲冲背。大虎的后背已经起过白泡,开始大面积脱皮,不能用手碰,等脱过一次,一般就不会再脱。他手上的血泡越来越大,但还没破,他们不说话地吃饭,在桌子上挑看上去发霉较轻的馒头吃(伸出去的手在馒头上方迟疑地停一下)。他宁愿饿着也不吃馒头的孔眼里长出硬毛的馒头,那种只是皮上有霉点的,他一般都能忍受。父亲王龙也绕开孔眼长硬毛的馒头,最后是母亲叶好默默拿起来吃,他心中无限愧疚地偷看母亲吃,母亲一口一口吃,脸上并没有浮现什么异样的表情。饭后,有时候他们没有冲背,就扑啦扑啦身体上的沙子,直接睡到席子上,他们还能听到耳边沙子细微的弹跳声,和沙子在后背与席子摩擦发出的沙沙声。有时候父亲会打开收音机,有时候不会,由于偏僻,父亲的收音机一般只能收三个台,其余的台就要碰运气。有时候他们甚至听到了美国之音。当收音机里突然奇迹般放出《阿莲》这首情歌时,他的后脑勺麻酥酥的,就像安忆突然站到了他面前,他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他贪婪地听054着这首歌,他把“阿莲”换成“安忆”,然后随着旋律起伏跌宕。当他突然想起李文花时,他试着将安忆换成李文花,他只想李文花那张如同明星一样的照片里的脸,这照片掩饰了她不多的缺点。他在心中慢慢体察自己更想谁。这时候整个沟壑都在黑暗中,所有的树木和丘陵都在听《阿莲》,除此之外,依旧是蟋蟀和果子掉落的声音,还有耳朵跟前,父亲吐烟丝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