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春华

北方某市一个叫做和平里的大杂院里住着许福祥一家人。许福祥的老伴早年病故,许福祥退休后在菜市场摆摊卖菜。 许家大儿子许大军是一家澡堂的锅炉工。 二儿子许大民高中毕业后响应国家号召成为下乡知青,因表现优异,光荣入党并被当地政府提拔为公社干部。 小女儿许红霞开了一家这座城市最早属于个人的理发店。 从七十年代末到如今,四十多年的岁月里,许家人和大院里几个平民儿女的命运与时代交织在一起,经历了各自不同的,充满希望又跌宕起伏的人生。 大院里发生的故事正如一幅人间浮世绘,展示了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所经历的翻天覆地的巨变,再现了生活中的人情世故和人世间的寒热冷暖。

作家 潮吧 分類 出版小说 | 57萬字 | 61章
第一章 老不带彩
1
老实巴交的许福祥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规规矩矩活了大半辈子,临到老,竟然得了个外号,老不带彩。
老不带彩这个词儿,往轻了说是老不正经,往重了说,与老流氓无异。老流氓?纵然是许福祥再窝囊,他也接受不了别人对自己的这个评价。
因为事情出在同住一座大院的寡妇王翠玉身上,许福祥多少有点儿在邻居们跟前抬不起头来的感觉。
许福祥家住的这座大院以前是个大财主家的宅院,解放后给分了,取名“和平里”,分前、中、后三个院子。中院和后院小,各住着十户人家。前院大,南北东西各有一排平房,足足住了六十七户人家。许福祥家住在前院北边那排平房的中间位置。大院里的邻居三教九流,操什么行当的都有,搬来之前大都散居在附近。因为大多住户家里没有厨房和卫生间,所以人们做饭、洗漱大都在院子里。院子里以前没有自来水,住户们吃水都用水桶去对面的国棉八厂宿舍挑,因为拥挤,两个大院的人经常发生摩擦。最近几年,和平里建了个自来水池子,水龙头平常用一个木匣子锁着,钥匙在居委会手里,早晨和傍晚打开。
早晨和傍晚是和平里大院最热闹的时候,热闹的程度跟周星驰电影《功夫》里的猪笼城寨有得一比。
许福祥的老伴八年前病故,大儿子许大军是离和平里不远的大众浴池的锅炉工,二儿子许大民在上高中,即将毕业,女儿许红霞初中刚毕业,在家待业。
许家三兄妹秉性各异,老大憨厚但有点贫嘴,老二好动又不乏精明,老三顾家却古灵精怪,泼辣得没人敢惹。
细究起来,许福祥凭空得来“老不带彩”这个令他蒙羞的外号,还得从许福祥的二儿子许大民说起。
1977年,许大民十八岁,他跟同住和平里大院的魏武和冯国庆是同班同学,也是最要好的伙伴。冯国庆天生胆小,学习成绩也不好,他崇拜不但是班干部还是团员的许大民,更崇拜浑身腱子肉、爷们儿气十足的魏武。许大民和魏武的性格可谓是天壤之别。许大民机灵、话多,魏武沉稳、话少,除了打拳、练肌肉块儿,很少见他出来活动。许福祥说,这俩小子能玩到一起去,也算是个奇迹。后院儿解放前做过算命先生的老吴头经过一番考究,给许大民和魏武下了一个结论:许大民“猴儿精”,要是在京戏里,他是个小花脸,魏武“憨凶”,要是搁在梁山,那就是李逵。这话传到许大民的耳中,许大民不以为然,他觉得魏武应该是张飞,粗中有细。初中快毕业那年夏天,魏武被人打了,许大民以为依照魏武的脾气,非打回来不可,可是魏武没有。魏武揣着一把刀子去了打他的那个人家里,非让人家捅死他不行,不捅,他就要捅死他。那人报警,警察带走了魏武。谁知第二天还是那个钟点,魏武又来了,还是这一套。接连三天,魏武被警察带走,又回来,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那人“草鸡”了,给魏武下跪,求他放过自己。魏武也没难为他,让他给自己磕了一个头,再也没去找他。
许福祥家搬来和平里之前,魏武家就住在这里,据说是魏武当土匪的爷爷解放前霸占了前院的两间平房。
解放后,魏武的爷爷被人民政府“正法”了。那年,政府准备收回魏武家的两间房,恰在此时魏武的父母先后离世,这两间房的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老辈人说,魏武的爷爷跟许大民的爷爷是过命的兄弟。魏武的爷爷被枪毙,许大民的爷爷吓得不轻,不几年就得病死了。
许福祥曾经叮嘱两个儿子,许魏两家是世交,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两家人都要好好照应着。
虽然许大民和魏武都自称是“武林中人”,但他们轻易不跟人动武,第一次打架是因为冯国庆被人欺负。
那天放学的路上,一个外号叫小炉匠的混混拦住冯国庆,拿着几张裸体扑克,让冯国庆买,五毛钱一张。冯国庆没钱买,要走,小炉匠硬塞给冯国庆两张扑克牌,让他明天拿一块钱给他,不然就“开”他的“瓢”。冯国庆去找许大民,把事情告诉了他。许大民找到魏武,问他怎么办?魏武说了一个字:打。
小炉匠还有个外号叫“大疤”,因为他的脸上有一道小蛇一样的刀疤,据说是跟人打架,被人用菜刀砍的。
小炉匠有个“跟班儿”,是许大民、魏武、冯国庆的邻班同学,叫王葫芦。不是外号,是真名,这名字是王葫芦的爷爷给他起的,说是这名字好养。
第二天一早,王葫芦在上学路上拦住冯国庆,让他拿一块钱给小炉匠。
冯国庆身后站着许大民和魏武,一时胆壮,对王葫芦说,你不够级别,要钱,让小炉匠自己来拿。王葫芦没想到平时见了自己就溜墙根的冯国庆竟然敢跟他叫板,掏出书包里的砖头,准备给冯国庆“开瓢”,被魏武一脚踹没了影。冯国庆知道王葫芦肯定是喊小炉匠去了,想“溜号儿”,转念一想,天塌下来有许大民和魏武顶着,瞬间来了气势,一声“不惯毛病”被他喊得气吞山河。果然,时间不长,小炉匠来了,二话不说,手里拎着的棍子直接奔魏武的面门而来。
魏武躲过小炉匠抡过来的棍子,抬腿一个正蹬。小炉匠的身体撞到墙上,弹回来,被许大民就势一脚踢中下巴,扑哧趴在了地上。
许大民、魏武、冯国庆旗开得胜,扬长而去。小炉匠爬起来,捡起棍子,猛抽傻愣在一旁的王葫芦,骂他是个逃兵。
王葫芦委屈:“许大民和魏武就是俩老虎,我要是敢上,那不等于给他们送肉吃嘛。”
小炉匠说:“不敢打老虎,还不敢打冯国庆这个柴禾狗?”
王葫芦说:“柴禾狗身边站着俩老虎,柴禾狗也是老虎。”
感觉王葫芦说得也对,小炉匠蔫了,但许大民和魏武竟敢太岁头上动土,他还是感觉丢了面子,心中盘算着如何把这面子找回来。
王葫芦见小炉匠不吭声,以为他认怂了,宽慰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留得青山在,就能蒸饽饽。”
小炉匠勾过王葫芦的脖子,一字一顿地说:“不敢戳弄老虎,咱就戳弄柴禾狗,不找点儿面子回来,狗都不如。”
说来好笑,“柴禾狗”这个外号本来非冯国庆莫属,但没有喊出去,几年后,他竟然成了一位有名的社会大哥,外号冯老虎。那几年,冯国庆就跟上海滩的许文强一样,雄霸一方,风光无限……这都是后话了。那天回家的路上,冯国庆突然“哎呀”一声,拉着许大民的手说,小炉匠有个哥哥,是个大混子,进监狱就跟走亲戚似的。“小炉匠挨了打,肯定会把这事儿告诉他哥哥……”冯国庆的腿哆嗦得不成样子,“他哥哥肯定会来找咱们,给小炉匠要个说法。”
魏武问冯国庆,小炉匠他哥哥是谁?冯国庆战战兢兢地说了两个字,杜龙。
魏武一怔:“是不是和平里菜市场那个号称菜霸的大个子杜龙?”
冯国庆点点头,说不出话来了。
许大民吃了一惊:“敢情杜龙是小炉匠的哥哥?他是个出名的狠人,曾经因为打架坐过两次牢。”
魏武说:“我也知道他。他俩从小就没了爹妈,小炉匠拿杜龙当爸爸,因为他是杜龙拉扯大的。”
许大民问冯国庆是不是认识杜龙?冯国庆说他很小的时候见过他,在他的印象中,杜龙长得就像连环画里的李逵,一身杀气。许大民想起来了,小时候他也见过杜龙。那年杜龙来和平里找冯国庆他爸爸,不知为啥,拽出一把砍刀就要砍冯国庆他爸爸。去年,许大民去和平里菜市场买菜,看见一个铁塔一样的黑大个在打人。被打的那个人的头整个就是一个血葫芦,跪着磕头。黑大个不依不饶,依然拿着铁棍猛砸那人的头……许大民想起来了,那个黑大个就是杜龙。
冯国庆站不稳,说话也开始磕巴:“大民,咱们‘坐蜡’了……”
许大民给自己壮胆:“不怕,邪不压正,他来,咱就跟他打。”
冯国庆哆嗦着手,拿出那两张扑克牌,说要还给小炉匠,息事宁人,扑克牌被许大民一把夺走。
许大民把这两张扑克牌夹在书本里,准备第二天还给小炉匠,不想,这事儿被后院儿也是许大民同学的李卫国知道了,直接来找许大民,要“滑溜滑溜”眼珠子。许大民掏出扑克牌,准备让李卫国过过眼瘾,被许福祥一把抄走。许福祥一看扑克牌,大怒,轰走李卫国,质问许大民是从哪里弄来的这玩意儿。许大民支支吾吾说不明白,被许福祥踹了两脚,扑克牌被没收。说来也巧,刚吃过晚饭,冯国庆他妈王翠玉就来了——上月她借了许福祥五块钱,是来还钱的。
说起王翠玉,她跟许福祥还真有点儿“渊源”。严格地说,这“渊源”,牵扯到男女之间的纠葛。
2
许福祥还是个小伙子的时候,在离和平里不远的杂货街一家钟表行当伙计,虽说是长得比较抱歉,但他身材修长,面皮白净,勉强也算是个帅小伙。
那年,钟表行对面的洗衣房来了两个姑娘,一个叫王翠玉,一个叫张菊花。
王翠玉个子不高,小巧玲珑,一张小嘴就像沾着露珠的樱桃,两只大眼睛水汪汪的,鹅蛋脸一笑起来就变成了一朵花儿。张菊花尽管长相不如王翠玉,但她前凸后翘,很有女人味。那天,许福祥去洗衣房洗衣服,一眼就看上了王翠玉。一番打听,得知王翠玉和张菊花都是城郊来找活儿干的,两人还是远房亲戚。
许福祥自从惦记上了王翠玉,衣服就经常脏,去洗衣房的次数也就多了起来。每次见了王翠玉,许福祥的心就揣上了小兔子,嗓子干痒,说不出话来,干脆装哑巴。饶是许福祥再能“装”,王翠玉也瞧出了他的心思,经常在他借故跟张菊花搭话时冲他抛个媚眼儿,每每让许福祥胸口的小兔子往嗓子眼外面蹦。
一天,许福祥他爹告诉许福祥,他托人给许福祥说了一门亲,姑娘是钟表行对面洗衣房的。
钟表行对面洗衣房的?许福祥的心顿时像被一叶鸡毛扫了一下,麻酥酥的,腿也开始哆嗦起来。莫不是王翠玉?许福祥胸口的小兔子又开始往外蹦。
半夜,许福祥做了一个梦。在梦里,许福祥牵着羞羞答答的王翠玉的手,进了洞房……
第二天,许福祥他爹带着一个姑娘来了钟表行,对许福祥说这姑娘就是他给许福祥许下的那个姑娘。许福祥一看这姑娘,顿感失落——这不是王翠玉,这是张菊花!张菊花害羞,不敢抬眼去看许福祥,但她的心跟王翠玉一样,早就装下了许福祥,早在许福祥去洗衣房送衣服的那一刻,她的心里就装下了他。
许福祥他爹做事儿有点霸道,直接对张菊花说,既然看上了,明儿我选个日子,早早给你俩成婚。
许福祥心里不乐意,嘴上又说不出来,转话道:“这事儿,得先写聘书、下聘礼吧?”
许福祥他爹不明白许福祥的心思,说:“人家姑娘同意,这事儿好办,就这么着了。”
素来唯他爹的命是从的许福祥不敢再说什么,转念一想,张菊花长相虽说不如王翠玉,但她个子高,身板儿瓷实,是把过日子的好手,便“从了”他爹。
眼睁睁地看着许福祥娶了张菊花,王翠玉的心就像一朵鲜花突然被人踩了一脚,憋屈得没着没落。
不长时间,解放军进城了。不久,洗衣房关张,王翠玉去了织布厂,张菊花去了水泥厂。两个人分开了,关系也因为许福祥的缘故而变得疏远起来。
因为许福祥他爹“斗争坏分子”时表现得好,许福祥一家被政府奖励,从老洼地搬进了和平里。钟表行老板被查出是国民党特务,在监狱吓死了。钟表行关门,许福祥被安排到杂货铺当了卖货伙计。成家后的许福祥看着身板越来越“瓷实”的张菊花,心中隐隐有些不爽,时常想起王翠玉那张桃花般的脸来。
那年,国家成立了供销合作总社,许福祥所在的杂货铺因为靠近和平里大院,就成了“和平里供销社”。供销社经营的货品不但多,许福祥的称呼也由伙计改成了售货员。这让许福祥十分得意,感觉售货员也是一个官职。因为那时候物资紧张,邻居们见了售货员许福祥明显比以前见伙计许福祥要客气一点。
许福祥打听到,就在他和张菊花成了家的那年冬天,王翠玉嫁给了织布厂的仓库保管员冯大宝。
因为冯大宝家住在和平里,所以王翠玉就跟许福祥和张菊花成了邻居。
张菊花生下许大军时间不长,王翠玉就生下了女儿冯六月。也就是在这一年,冯大宝因为跟一个女人不清不白,差点儿去吃牢饭。
说起来,冯大宝还真是挺冤的,这事儿老织布厂的人都知道。
织布厂有个叫孙玉莲的寡妇喜欢冯大宝,有事没事总爱往他的跟前凑合。一天,冯大宝在宿舍睡觉,孙玉莲来了,关上门就脱衣服,说要跟冯大宝“热闹热闹”。孙玉莲白花花的“二饼”一亮,冯大宝直接晕了……孙玉莲拉扯着两个儿子,日子过得凄惶,从此冯大宝就成了她的“钱匣子”。时间久了,冯大宝扛不住了,又不乐意饿着肚子整那事儿,心一横,就把事情跟王翠玉坦白了。王翠玉去找孙玉莲论理,孙玉莲不承认,被王翠玉挠破了脸。派出所的人来厂里调查,冯大宝说孙玉莲勾引他,孙玉莲一口咬定自己被冯大宝强奸了——冯大宝被抓去公安局审了好几天才放回来。十几年后,孙玉莲病重,临死前托她儿子杜龙去找冯大宝,说她对不起他。冯大宝心里窝着火,不接茬儿。杜龙让冯大宝去探望一下孙玉莲,说句原谅话。冯大宝不去,杜龙抽出砍刀要给冯大宝放血,被王翠玉和张菊花用擀面杖和笤帚打出了和平里。多年以后,杜龙盘踞和平里菜市场,成了这一带有名的混子,曾经有那么一阵,他为了抢地盘,跟魏武拼得你死我活……
王翠玉三十五岁那年,冯大宝去世了,大夫说,冯大宝因为常年喝闷酒,把肝喝坏了,死于肝癌。
冯大宝就这么窝窝囊囊地走了,王翠玉拉扯着冯六月和冯国庆艰难度日。因为张菊花和王翠玉和好了,那些年,许福祥两口子没少接济王翠玉。
许大军十八岁那年,张菊花因为得了白血病,撒手人寰。
这些年,不断有人给许福祥介绍老伴儿,许福祥不应承,心中似乎装着一个人。
从去年开始,王翠玉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试探许福祥,意思是两家人能否合成一家人。每当王翠玉试探许福祥,许福祥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有一次,王翠玉喝了点酒,来找许福祥,直截了当地说:“老许你给句痛快话,咱俩能不能合起来过日子?”许福祥道:“你和菊花是好姐妹,咱俩要是成了家,怪不得劲的。”王翠玉知道许福祥是在编理由搪塞自己,又不好给他点破,转话说,后院哑巴亮子他爸出车祸死了两年了,要帮他介绍介绍亮子他妈。许福祥说,我跟亮子他妈差着辈儿呢,当叔的哪能娶侄媳为妻?王翠玉摸不清许福祥的心思,堵着气走了。其实,许福祥有他自己的心思,他一来觉得自己的老烂腿越来越严重,不能拖累王翠玉,二来觉得王翠玉有陈年哮喘病,要是娶来家,是个累赘。“我自己还照顾不来自己呢。”有一次,许福祥这样跟许大军说。许大军说:“那您就熬着,跟王婶儿梦里相会,精神恋爱。”许大军这么说是有根据的,他不止一次地在许福祥微醺的时候听他念叨王翠玉年轻时的美,说着说着就叹气。
许红霞嘴快,把许大军的这句话学给王翠玉听。王翠玉说:“他梦我,我还不梦他呢,想精神恋爱,找个老母猪恋!”
虽说王翠玉嘴皮子够损,但她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这么说吧,王翠玉对许福祥那真是又爱又恨,但对他的“木知觉也”也实在是无奈。
王翠玉推开许福祥家的门,说要还钱。许福祥担心王翠玉只身来他家,邻居们会风言风语,慌忙迎住王翠玉。
王翠玉出门,递给许福祥十块钱。许福祥找给王翠玉五块钱,没成想那两张扑克牌就夹在那张五元的钞票里。
王翠玉接过钱,发现扑克牌,又羞又恼,她没有想到许福祥竟然会用这种下流的方式来试探自己,跺着脚问许福祥想要干什么。许福祥一看扑克牌,大惊失色,说声“不该看的你别瞎看”,要去抢扑克牌。王翠玉推开许福祥,嘴里啧啧有声:“啧啧啧啧啧,整天在我跟前装圣人,背地里一肚子花花肠子!你说,你把这么恶心的玩意儿给我看,什么意思?”许福祥抓耳挠腮:“我能有什么意思,我,我,我……”王翠玉得理不饶人:“你什么你?老不带彩!”
几个邻居闻声跑过来,叽叽喳喳地问王翠玉怎么回事儿。王翠玉说:“你们问老许,问他是不是个老不带彩?”
许福祥没想到王翠玉会这样不给自己脸面,一时急眼,脸红脖子粗地朝王翠玉嚷他不是老不带彩。
王翠玉把扑克牌亮在邻居们的眼前,瞪着许福祥,一顿抢白:“你说你不是老不带彩,那你说这扑克牌带不带彩?你拿带彩的扑克牌给我看,带不带彩?”
许福祥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嘴里只是念叨一个“彩”字。
苗老五假装向着许福祥,安慰道:“老不带彩确实不好听,您这老是彩彩的,干脆叫你老彩得了。”
许福祥指着苗老五,想要发作,王翠玉把扑克牌撕碎,摔在他的脸上,扬长而去。
在邻居们的哄笑声中,许福祥变成受惊的老鼠,吱溜一下钻进了家门。
第二天一早,几个邻居跟许福祥打招呼,以前的“老许”和“他许叔”,简化成了现在的“老彩”。
3
许福祥的外号由“老不带彩”变成了“老彩”,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他姓蔡,这让他十分郁闷,感觉自己对不起许家列祖列宗。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和平里供销社的人都知道许福祥现在江湖有号“老彩”,时不时地拿这个外号调侃他。许福祥自知这事儿没法跟同事们解释,每当有人喊他“彩师傅”时,不是装没听见就是打个哈哈转移话题。好在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领导就找他谈话了,动员他退休。起初许福祥以为领导知道了他“老不带彩”的故事,怕影响不好才让他退休的,心中好不情愿,后来才明白,领导是见他的老烂腿实在是不适合站柜台了,这才让他提前退休的。
办好退休手续,心情不错的许福祥去菜市场买了几样好菜,准备晚上庆祝一番,刚走进和平里前面的胡同,居委会主任王仙娥就一惊一乍地招呼他:“快回家看看吧,您那宝贝女儿又发飙啦……”许福祥跑进院子,看见许红霞一手将一只小狗摁在石桌上,一手举着一把菜刀。几个邻居在远处望着,不敢靠前。
小狗的主人彭三哭笑不得地挡在小狗的前面:“红霞,打它一顿得了,可别当真。”
许红霞揪起小狗:“行!三大爷,你打死它,皮扒好了,等我爸回来‘剁巴剁巴’炖了它,晚上您过来陪我爸喝两盅,就着狗肉。”
“别介别介,它罪不至死,咱饶它这一回。”彭三要去抢小狗,被许红霞一把推开:“我饶它,它饶我了没有?回回见了就咬我。”
“也没咬着不是?”
“咬着就不是这个待遇了,狗头直接给它剁下来!三大爷闪开,别溅你一身血。”
“福祥,福祥!”彭三看见许福祥,遇见救星似的冲着他嚷。
许福祥跑过来,夺下菜刀,要打许红霞。许红霞坏笑着给彭三赔不是,说她跟小狗闹着玩儿。
彭三苦笑一声,抱着小狗走开,表情怏怏的。
许福祥知道彭三这是生气了,气生在他没打许红霞,心里有点不痛快。
说起来,许福祥活到五十多岁,知心朋友只有彭三一个。彭三以前是个拉洋车的,钟表行的掌柜经常雇他“拉单帮”,一来二去他就跟许福祥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兄弟。那时候许福祥他爹在鸿升楼饭庄当厨子,彭三精明,没事儿就求许福祥他爹教他做菜,几年下来,别的没学会,学了一手煮猪头肉的好手艺。解放以后,拉洋车的伙计们没活儿干了,彭三就租了和平里的两间房,一间住着,一间专门煮猪头肉,煮好了就去大街上卖。生活困难那几年,没人吃得起猪头肉,彭三就去粮店上班了。那些年要是没有彭三帮衬,许福祥一家的日子没法过。去年彭三退休了,和平里有了菜市场,他重操旧业,把猪头肉摊儿设在了那里。
彭三从小就喜欢许红霞,小时候的红霞乖巧又听话,这几年不喜欢她了,因为她变得蛮横又霸道,连许福祥都不敢管。
许红霞惹得彭三不高兴,许福祥愧疚,问许红霞为什么闹这么一出?许红霞说,三大爷嘴臭,他跟后院儿的小慧说,别跟我学,我是和平里的母夜叉。
许福祥摇摇头,心说,你呀,还真就跟个母夜叉差不多呢。
晚上,许福祥炒好菜、摆上酒,开始开“家庭会议”,宣布自己退休了,要去和平里菜市场摆摊卖菜,“发挥余热”的同时,赚钱给许大军娶媳妇。
许大军连连摇手:“爸,娶媳妇这事儿您就别操心了,我自己办。”
许福祥指着许大军的鼻子,气不打一处来:“自己办?你能办啥?来,你算算你今年都什么岁数了?你扔了二十,都往三十上数了!你办啥了,办了一脸褶子?”也确实,许大军的脸上还真有不少褶子。院儿里的人都说大军长相老成,不到三十,看上去像五十,一笑起来,整个脸除了嘴就剩几根麻绳了。
见许大军低头不语,许福祥哼一声,说:“当我不知道呢,你是不是惦记着冯六月?”
冯六月下乡当知青已经六个年头了。她跟许大军从小就要好,上学放学都牵着手。初中的时候,许福祥不让许大军上学了,说是家里困难。许大军不上学之后,冯六月“顺不过劲儿来”,每天早晨都要在许大军家门口磨蹭半天,似乎是等他出来一起上学。后来许大军去大众浴池上班了,冯六月上高中,二人见了面反倒生疏起来。每当许大军跟冯六月打招呼,冯六月的脸总要红一下,然后跑开。冯六月下乡的那天,许大军感觉自己的心被挖走了一半。
见许大军在发呆,许福祥用筷子敲敲许大军的碗:“收收心吧,冯六月,你够不着。”
许大军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端起酒杯,冲着许福祥只是傻笑。
许红霞推一把许大军,说:“大哥,你要是娶了冯六月,就掉福囤子里了!六月姐长得漂亮,脾气又好,当我大嫂,我也掉福囤子里了。”
“听说陈家庄办了个幼儿园,六月姐当了幼儿园的老师,真的?”许大民问许大军。
“这能有假?上回我去看她,开玩笑说让她回城,她说她是个有文化、有知识的新型农民,要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说得我都心动。”
许红霞插话道:“大哥,要不你干脆也去陈家庄插队,直接结婚!”
许大军看一眼许红霞,蔫头蔫脑地说,我呀,癞蛤蟆想吃烤大鹅,人家早有主儿了。
许大民问许大军咋回事儿,许大军说:“冯六月在跟魏文谈恋爱。”
魏文是魏武的哥哥,跟冯六月同一批下的乡。下乡那年冯六月十八岁,魏文已经二十六岁了,刚从东北回来。因为魏文他爷爷被“正法”了,魏文他爸爸担心自家成分不好,怕他以后吃屈,从小就把他送去了东北他大伯家。那年,魏文他大伯去世了,他在他大婶的眼里不受待见,离开东北,回了和平里。长大后的魏文大高个儿,长相斯文,眼睛不大,但很有神。他小的时候就因为自卑而不太合群,回来后变得更加沉稳、内秀,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闷骚”。那时候国家规定一户人家有两个子女的必须有一个下乡。魏武还在上小学,魏文就下乡去了城郊陈家庄。陈家庄知青点分男女两个知青组,魏文是男知青组的组长。
按说将就魏文的年龄和家庭出身,冯六月是不会跟他恋爱的,但冯六月还就是爱上了魏文,还爱得死去活来。
有人说冯六月跟魏文谈恋爱是因为寂寞,许大军不这样认为。在许大军的眼里,抛开家庭出身不说,魏文就是潘安、宋玉和一肚子墨水的李白。
上次许大军去陈家庄看冯六月,正碰上魏文在知青点演讲。中山装洗得发白,小分头齐齐整整,围着一条白围巾的魏文就像电影里的激进青年。
国家开展评水浒、批宋江运动那年,澡堂发了一套《水浒传》连环画,许大军别的没记住,就记住潘金莲和西门庆的故事了。
魏文就是个西门庆,喝着酒,许大军悻悻地想,魏文比西门庆还“不带彩”……许大军清楚地记得,魏文刚从东北回来的那天,他和冯六月去帮魏文收拾铺盖,魏文瞅冯六月那眼神就跟电影《白毛女》里黄世仁瞅喜儿一个样,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那天,冯六月在她家的窗户里往窗台上挂晾晒的衣服,魏文在窗外看冯六月。冯六月害羞,关窗户,支衣服的竹棍差点打在魏文的头上,跟潘金莲支窗户的棍子掉在西门庆的头上差不多。
想起这事儿,许大军的胸口又是一阵憋闷。潘金莲跟西门庆好,没落个好,冯六月跟魏文好,肯定也落不着好,许大军竟然替冯六月担心上了。
“大哥,你不用怕魏文!”许红霞给许大军夹一筷子菜,说,“他是黑五类,咱根正苗红……”
许大民摆摆手说:“爱情这码事儿跟那个不搭边,你别胡说。”
“那也得般配,是吧?”
“魏文和冯六月般配。”
“你说的那是长相,”许红霞搂着许大军的肩膀说,“咱不就是长得快了点儿嘛,论其他条件,不比他魏文差!”
“是不是?”许大军蔫蔫地冲许红霞一笑,“我还有辆自行车,他连个小推车都没有。”
“我听你三大爷说,魏文出息大了。”许福祥对许大军说,“公社要推荐他去县文化馆当文化干部,这下子老魏家扬眉吐气了。”
“所以我说,人家两个才是般配的一对儿。”许大军的心酸溜溜的,就像一个小孩手里的糖突然被人给抢走了,表情像是要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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