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龙著ZHENZHAIBAO图书在版编目(CIP冤数据镇宅宝/张学龙著.—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2014.8ISBN978-7-5493-2739-3Ⅰ.①镇…Ⅱ.①张…Ⅲ.①长篇小说—中国—当代Ⅳ.①I247.5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4)第168777号镇宅宝张学龙著责任编辑邱建国特约策划张国功书籍设计方方排版制作邓娟娟出版发行江西高校出版社社址江西省南昌市洪都北大道96号邮政编码330046总编室电话(0791)88504319编辑部电话(0791)88595397发行部电话(0791)88517295网址www.juacp.com印刷南昌市红星印刷有限公司经销全国新华书店开本700mm×1000mm1/16印张19字数280千版次2014年8月第1版第1次印刷书号ISBN978-7-5493-2739-3定价45.00元赣版权登字-07-2014-429版权所有侵权必究镇宅宝冬虫不是虫,夏草不是草。我们是冬虫,我们是夏草。冰天下,奶奶给我们盖皮毛;火地上,妈妈给我们浇血汗。我们在冻土里萌芽,我们在沃野中茁长。———《冬虫夏草歌》镇宅宝一一九六七年四月,正在生儿育女旺盛期的母亲投河自尽。雄激素特别猖獗的父亲,面对母亲的死亡,像头被阉的公牛,山崩地陷地倒在床上,成了一摊扶不起的烂泥。祖母面对飞来横祸,毫无思想准备,在痛不欲生中送走儿媳妇。几个日日夜夜后突然发现,她的五个孙子孙女,正像群狼捕羊一样,紧围在她的身边,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仿佛要一哄而起,把她撕吃了。祖母在办完母亲的丧事后,睡了一大觉。由于悲伤过度,劳累至极,这一觉睡进去很久没醒过来。在深睡的时间里,她不知孙子们吃了饭没有、睡了觉没有,更不知帮我家处理完丧事的亲戚朋友们是什么时候走的。这时,她像从噩梦中惊醒,蓦然坐起,抓起睡前来不及脱下的围裙,胡乱地揩了下眼睛。她像吃了返老还童药般敏捷,跳下床来,去揭那些大缸大桶。她清楚地记得,那些缸桶里装着不少粮食。于是,腆着大肚子的空桶、空缸,先把祖母半个身子吞进去,再把祖母半个身子吐出来,最后瓮声瓮气地告诉祖母:“老人家,您老就是搜破我们的肚子,也绝对搜刮不出一粒谷米了。”祖母心急如焚,脚下生风,先是爬到楼上,继而钻到床下,去掏那些坛坛罐罐。她记得那些坛罐里有我母亲生前放进去的豆种和瓜籽,那东西完全可以用来充饥。可是,那些坛坛罐罐也诚实地向主人报告说:“奶奶,种子早通过人的嘴巴和屁眼,种到茅厕的粪坑里去了!”祖母像看完一场得了大奖的悲剧,沮丧地站在卧房中间,脸上布满了煮熟的茄子般的颜色。都说“人死饭甑开,镇宅宝3不请自己来”,母亲的突然离世,生产队的人都来帮忙,几十张嘴巴,几天几夜勤奋无比地劳作着,早帮我们把能吃的东西全部消化掉了,将我们全家饿肚子的问题提前摆放在了祖母的面前。祖母生于一九○七年,经历过清朝、民国和正在经历着人民共和国,一个甲子的春夏秋冬,虽然比不上唐僧取经所经历的九九八十一难那样充满惊险,但也比得上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那样步步艰难。或许曾经沧海吧,这时的祖母没有允许自己的眼泪在山穷水尽的家境面前流出来。六十年的记忆告诉她,小时候她的眼泪能从母亲那换来吃的,成人后,她的哭声从来没有从别人那里换来粮食。她冷冷一笑说:“没想到快进土了,还得来个蛤蟆塞床脚———死挣。好吧,大不了再来一次屁滚尿流!”祖母走进厅堂,伸扯长脖子,发出一声急迫而又尖锐的召唤“:黑狗———,呜———”在我家有着七年成长史的黑狗,应声而至,闪电一般飙进了厅堂。黑狗黑得十分隆重,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英武的头颅像皇宫顶上的神兽首,高昂着。四条腿像四根柱子,挺得笔直。尤其是那条尾巴,完全依照我们赣西“尾巴卷左,当得一把锁”的优良狗的标准,竖起后向左一卷,像盘着一把钢鞭,随时准备向阴险邪恶猛击去那样强劲。黑狗气喘吁吁地,将叼来的一只麻雀送到祖母脚尖前后。它翘起嘴巴,支着耳朵,对着祖母发出“呜呜”的声音,那声音好像在说:“奶奶,刚才之所以没在您身边,并不是因为我外出贪玩,而是给您的孙子孙女们寻吃的去了。只可惜,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捕到这只小麻雀。您有什么吩咐?”那只身上正流着血的麻雀,在地上趔趄着身子,扑腾着翅膀,喳喳哀鸣,作着吸人眼球的挣扎,好像是要博得祖母的怜悯和恻隐,放它一条小命似的。祖母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把视线牢牢盯在黑狗身上。黑狗比人聪明,极会察言观色,这时被祖母高度重视和关注,尾巴摇得更欢了。它紧盯着祖母的嘴巴,等着指示的下达,一副要为祖母赴汤蹈火的神色。祖母像是被黑狗感动了,蹲下地去,右手食指伸进她的喉咙里,指尖点4镇宅宝定舌根上,指关节一弯,一抠,又一抠。“哇”的一下,她的全身像一台正在启动中的摩托车,一蹿一蹿的,仿佛要冲出厅屋,奔向旷野。祖母先是吐出胶汁一样黏稠的液体,而继吐出墨绿色的胆水。吐完,她泪眼花花地站起。她把脚尖点在青绿混杂的那摊图案边,“啧啧”地招呼着黑狗快来进食。黑狗开始有些糊涂,旋即完全明白。它眼睛一热,鼻子一酸,一种对主人搜肠刮肚地将唯一的积蓄毫无保留地抠吐出来,救它辘辘饥肠之急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了。它五体投地,“呜呜呜”叫着,仿佛在说着人话:“奶奶,我是一条狗,一条彻头彻尾的狗啊!人不是骂不齿为人的人为狗东西、狗杂种吗?狗是最被人看不起的东西,它只配啃你们啃不烂的骨头,只能吃你们吃剩的饭菜。虽然凭着先知先觉,我知道若干年后,我的后代会过上享有营养师和保健员的小康日子,但我生早了年月,在当下,我无论如何只能过毛不遮体、屎不果腹的日子。您老人家已经六十岁高龄了,在这人生七十古来稀的年代,我这种好像八九点钟太阳的狗,理所当然要为您老人家叼来野兔和斑鸠之类的野味,犒劳您劳累了一生的身体,让您安享晚年,延年益寿。但不幸的是,我这条号称人类最忠诚伙伴的狗,实在无能为力,因为山上的野兔、树上的斑鸠,几乎被饿疯了的人们以陷阱、圈套和火铳计算光了。有的野兔的儿女们,生出来还没睁开眼睛,就被那些比狗还勤快的孩子烤吃了。有的斑鸠生的蛋,还带着刚出屁眼的体温,就被那些孩子掏出来煮吃了。我虽然被您的孙子们看作是舍己救人的英雄,但眼下的英雄哪有用武之地啊?我只能仰天长啸、扼腕长叹啊……”黑狗为了感谢祖母,把身体紧贴祖母的大腿,按摩师一样为祖母她老人家提供活血舒筋的按摩服务。祖母对黑狗的感激不仅丁点不领情,相反还十分恼火。她抬起脚,踹了它一下。踹完,她几步走到大门背后,去操那把锄头。黑狗大吃一惊,竖起了耳朵,怔怔地望着祖母,它感觉自己给点阳光就灿烂的行为实属画蛇添足。它这才记起,老人家是个直性子,最不愿听阿谀奉承的话。“给你吃你就吃,别他娘的婆婆妈妈像个大婆娘!”老人家常把这类话挂在嘴上。于是,它满脸通红了,像犯了大错的孙子一样,向祖母作着检镇宅宝5讨般地鞠了鞠躬,之后,就去液体边吸舔。它先从液体稀薄的边沿开始,舔得十分文明,也很有修养,还不时拿眼睛看看祖母和我们的表情,似乎在征求我们对它吃相好坏的意见。见我们不置可否地望着它,而祖母却鼓励它埋着脑袋放开肚子用膳时,它舔吸得粗野、贪婪起来。那舌头是条粉红色的优质棉抹布,那黑嘴是一台荣获过大奖的吸尘器,左擦右吸地很快就要把地面收拾干净了。祖母原谅了黑狗,松开了那把抓起的锄头,但是,在她放下锄头的时候,顺手又抓起身边那只空箩。她两手将空箩颠倒过来,两臂凌空一舞,“噗”的一下,谷箩像口铜钟,从天而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团漆黑降临在黑狗身上。祖母顿时变成一位面对即将爆炸的炸药包、要抢救战友的勇士一样,奋不顾身扑上去,全身紧压在扣住黑狗的箩上。我和弟妹们被祖母的行为惊呆了。原来,祖母是放长线钓大鱼———在捕黑狗啊。“快,拿锅盖来!”祖母疾声招呼着,让我赶紧配合她的突然行动。我一激灵,就像接到冲锋命令的战士,离弦箭一样冲进了厨房,将那口煮猪食的铁锅上的木盖抓起,送到祖母面前。黑狗在米箩扣向它的那一刻,惊得一跳。当它的脊背被箩底大力弹回的那一刻,它头顶跑了三魂,脚下失去七魄,一层细密的冷汗就从嘴巴中变成气体哈了出来。它这才醒悟,它上当受骗了!祖母不是救它,而是要它救人。这真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一旦察觉主人要置自己于死地的阴谋时,黑狗就像疯了一样,拼命挣扎起来。它以头撞箩,以脚蹬箩,以手擂箩,以嘴撬箩。青篾织成的箩在它横冲直撞中,像烧开的水冲击着壶盖一样,“突突”地动起来。黑狗以其剧烈的行动,进行着激烈的反抗;以愤怒的言语,进行着强烈的控诉。但一切都是徒劳的。或许黑狗突然想起祖母是个大善人,不久就转换了自救方式,它哀鸣起来,它呜咽着,想以此唤醒祖母的恻隐之心说:“奶奶,我是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的典范。在这个家里,七年前,即一九六○年,你们磨谷壳当面粉,改6镇宅宝麻袋做衣穿,日子过得差点要吃人肉当饱。我何曾有过离开这个家的念头?你们屙出的屎要留着肥田,我不但不去品那热气腾腾的诱得我直流口水的被我们狗们视为海参燕窝的极品,相反,还得为捍卫极品与野狗进行殊死的搏斗。我被野狗咬去一撮毛,被野狗撕去一块皮,被野狗咬伤一条腿,那是常有的事。你们吃剩的饭菜,要拿去喂猪,有一回被我误吃了。可当我见到你摇头叹息时,我像您刚才给我胆汁那样,手指伸进喉咙里,把误吃的食物全部吐了出来,吐到猪圈中去,决不惹你生气,决不做贪食家里一米一粟的畜生。为这件事,我遭到猪们的耻笑。它们说:看看,谁说自从有了‘猪狗不如’这句人话,猪狗的身份就平等了?地位就一致了?猪在狗面前,其实完全是贵族阶层的待遇嘛。古卡人是怎样形容人的胖瘦的?他们说,瘦得像条狗,胖得像头猪!胖者高贵,还是瘦者高贵?要是你还听不懂,我再告诉你,古卡人在墙上是怎样画地主和长工的?在他们的眼里,白白胖胖的是地主,又黑又瘦的是长工。由此看来,狗们是奴仆,猪们是大爷。大爷骑马,奴仆走路,明摆着是天壤之别嘛!……”黑狗指望通过弱化的肢体动作和柔软懦弱的语言表达,走出这时的绝境。可是,祖母赴汤蹈火的英雄身份依旧没有半点改变,她身镇箩底,臂抱箩身,足蹬地面,像在惊涛骇浪里把舵前进的舵手,一点也不为箩中稍稍出现的风平浪静而放松对暗礁险滩的百倍警惕。我想去帮祖母,但黑狗的哭泣让我陡生一种恩将仇报的罪恶感。什么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是最现实最典型最直观最血淋淋的情景再现啊。祖母在我面前,突然变成了最现代版的暴君!我能助纣为虐、同流合污么?不!我要为我最忠诚的朋友黑狗说话、求情。我要把锅盖重新送回灶房里去!祖母对我的内心变化,看得比报纸上的大号黑体字还清楚,她斩钉截铁地喝令说:“我没四只手,还愣着做什么?快点!”镇宅宝7祖母近似凶神恶煞的神色,使我看出她此次行动不容半途而废,谁要敢在这次以怨报德的行动中当叛逆、当逃兵,谁的屁股将会面临皮绽肉开、血流遍体的结果。铁石心肠的祖母,以她的满头白发和一脸威严,打败了我的菩萨心肠。我只能极不情愿地模仿他人捕狗的方法,将锅盖紧贴着地面,慢慢往箩下蹭塞进去。黑狗阅世很深,见多识广,经验丰富,聪明透顶,坚决拒绝踏上锅盖。它的四肢顽强地抗拒着侵略者地毯式的进攻,嘴鼻拼死地抵御着锅盖囚笼战式的抄底包围。为此,它的屁股被压缩到箩的最边沿,依旧用牙齿咬住发起最后进攻的锅盖,奋力使锅盖向上翘起……可是,黑狗再聪明、再顽抗,也无法逃脱和改变弱肉强食这条千古铁律。我那可怜的朋友的四肢,终于无可奈何地、一败涂地地踏上了被烹的末路。当我和祖母合力将米箩翻过来,十岁的三弟已将一根棕绳和一根扁担送到祖母面前。三弟看过别人家捕狗。棕绳是用来将锅盖和米箩捆绑成一体,扁担则是用来抬着黑狗去河里浸杀的。不等祖母接过绳子,三弟“哎哟”一声,跌倒在地,屁股和背部蹭着地面滑出老远。搡三弟的是二弟。搡倒三弟,二弟又怒目而视来搡我。二弟搡不倒我,我也情愿让他搡。我知道,黑狗在二弟心目中,就像他的亲兄弟。黑狗陪伴我们割草、砍柴、上学。大人外出,它留下来守夜,为我们当着卫兵。深山老林迷了路,它为我们辨出方向,走出恐慌,踏上归途。三年前的五月,发了一场特大洪水,山体滑坡把生产队刚建好的一座粮仓推下山腰。为此,那年我们吃了很多带泥沙的谷米。那天天刚蒙蒙亮,三弟连眼屎都没洗去,就去赣西河边采摘野草莓。他怕去晚了,让卡下村那个叫作胡大朋的摘了去。为了吃饱肚子,那个邋遢得像个叫花子的胡大朋,经常起早摸黑四处搜寻着能吃的东西。一夜雨水和闷热,像是专为三弟催长野草莓的。那些类似大姑娘们奶头大小的,却比奶头更娇艳更鲜红的野草莓,一夜之间比庆祝国庆节挂满赣西城的彩色红灯笼还要多地挂满一河岸。三弟8镇宅宝忘了河坡的陡峭、洪水的汹涌,左手端着像被狗啃烂了边的旧搪瓷碗,右手鸡啄米样专事着野草莓的采摘。他的两脚踩着坡上的凹凸处,两腿支持着坡上倾斜的身体,忘我地劳动着。由于河岸经整夜雨水浸泡,已经变得非常酥软和稀松。三弟采着采着,一脚滑出,整个身子像泥石流一样溜下了河岸。这时,夹裹着枯枝败叶的洪水,正像千军万马开赴战场一样奔腾而下。或许是洪水流得过于单调寂寞吧,它对三弟的到来显得异常的兴高采烈。三弟落水炸起的水花,就像赣西河洪流这条黄色怪兽张开的欢呼的大嘴,龇出一圈无比尖利的黄色大牙。大嘴一张一合,三弟瞬间进了洪流的肚内。三弟不会游泳,等不及呼出一个字的救命声,洪水就像劫匪一样,用它的手臂和躯体,一把捂住他的嘴巴。三弟的鼻孔和嘴巴,开始大量吸进浑浊腥辣的洪水。腹腔被前呼后拥进入的洪水挤得迅速膨胀起来。三弟的身子如一截柔软的胶皮管子,随波逐流,疾速而下。这时,他看到湘江中的王八们,正张开白色的怀抱,兴奋地呼喊着他,让他去当它们的新鲜点心。他看见洞庭湖里的乌龟,将尖尖的头颅伸出来,哈哈大笑着说:“兄弟,认命吧,天要你今天死,你就不能明天活啊!”就在三弟感觉今天非死不可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脖子后面的衣领突然被几只铁钩似的东西钩住了。钩子是坚硬的,在它的作用下,三弟慢下了下行的速度,开始艰难地向左侧挪动。由于三弟突然不顺从洪水的裹挟,洪水便拳打脚踢着他的全身。是的,在快速移动的物体上横行,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但经过钩子的顽强努力,三弟感觉自己还是在横行着强行往岸边靠去。这时的他,鼻嘴吸进来的不再是洪水,间或还有空气。在他感觉被一股又一股类似急促的打气筒声将压迫的风体喷射到后颈上时,在他头昏脑涨不知去了地狱还是回了人间时,他感觉吸入体内洪水的次数越来越少,吸入空气的次数越来越多;到后来,洪水完全撤离他的嘴鼻,败下阵去……那是黑狗,那铁钩是黑狗的牙齿,是黑狗救了三弟的命。三弟跌入河中的那刻,黑狗正像空军的雷达天线捕捉贴着河面飞行的敌机一样,站在河岸上,脑袋成扇形张望。它见三弟落水,后腿一蹬,以鱼鹰捕鱼的姿势刺进河中。它一阵穷追猛游,终于撵上三弟。它咬住三弟的衣领,镇宅宝9梗起脖子,昂起头颅,将三弟的脑袋举出了水面。它使劲向洪水蹬踏,将三弟往岸边拖拉。它以近似螳臂当车、蚍蜉撼树的努力,与不该它多管闲事而咆哮着的洪水展开争夺三弟的肉搏战。黑狗终于倒退着上了岸,精疲力竭地将四腿插进岸边的泥巴里。黑狗的嘴巴咬着三弟的衣领,把三弟掀翻过来,让他的下巴搁在河岸上,面朝地下的凹陷处,把灌进肚里的浑水倒出来。母亲发现三弟和黑狗没来吃早饭,就让我和二弟来河边寻找。我们看到黑狗时,它的嘴巴已经被洪水扯出了大量鲜血。三弟像条被捞上岸的大鱼,精疲力竭地张着大嘴,一浪赶一浪地吐着清水。我们一家人都知道,黑狗为了救起三弟,咬松的牙齿至今都无法啃动骨头。三弟和我现在是忘恩负义、伤天害理啊!“寻死吧!”祖母腾出一只手,在二弟脸上狠抽一下。二弟像只陀螺,旋了半圈,歪倒地下。狗肉下锅不久,三弟趁祖母离开灶房时,掀开锅盖,从汹涌升腾着雾气的锅中,抓起一块狗肉,就往屋后的茅厕里去。由于狗肉太烫,烫得三弟在左右手互相调换中奔跑起来。或许是黑狗在向三弟索命复仇,进入茅厕前的那一刻,狗肉终于烫脱了三弟的手,在地上打了个滚,一身肮脏地躺在地上。三弟对狗肉上的污秽视而不见,对茅厕中拱出的臭气毫无感觉。他捡起狗肉,也不在衣服上擦几下,径直进入茅厕。他关上门,不顾粪坑中的屎蛆正在进食发出的吧唧吧唧的声响,蹲在恶臭熏天的角落里,像饿狗啃骨头一样撕咬起来。这时候,狗肉与三弟嘴巴的作战进行得异常激烈,发出着针锋相对的你死我活的恶响。“咯咯”的声响,那是狗骨头回击人牙的疯狂进攻。“啪啪”的声响,那是牙齿扯下一条又一条韧性十足的狗肉。三弟开始时咬得满嘴是油,接下去咬得一脸是血。这是因为狗肉下锅时间短,中间还没熟。但三弟对血淋淋的狗血熟视无睹,一意孤行,吃得贪婪无比、津津有味。10镇宅宝我早就饿得头昏眼花,但没有加入三弟的偷窃行列。母亲突然去世,父亲卧床不起,迫使我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我觉得,我不但有全力辅佐祖母重新披挂上阵操持家政的责任,而且有当好弟妹表率的义务。我从门缝中窥视了三弟极不光彩的窃食行为时,既不能与他同流合污,又不能报告祖母。报告祖母,三弟屁股上的皮肉将会受苦那是顺理成章的事。祖母是当家人,得一碗水端平。在家庭极端困难时期,你偷我盗,饥饱不均,家人怎么同舟共济地生活下去?非常时期用重典,祖母深谙此道。不容三弟违法乱纪地横行家里,那是她必须作出的选择。与此同时,我将心比心地想,假如母亲还在,父亲没躺在床上,假如我有哥哥或姐姐,我会在这时当秋毫无犯、一尘不染的正人君子和守法遵纪的楷模吗?存在决定意识,屁股指挥脑壳。我认为这句话放在什么时候都不会过时。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三弟十分感激我说:“大哥,我的思想就是在你的视而不见中,从三十多年前起,开始解放的。我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的胆量,也是在你的纵容下渐渐长大的。没有你的宰相肚子让我大胆撑船,没有你的睁只眼闭只眼让我胡作非为,我现在很可能还在地上捡别人扔出的烟屁股吃。”二弟听了这话,“哼哼”冷笑着,毫不留情说:“这叫小时偷兔,大时偷牛;小时偷针,大时贼精。”二弟与三弟截然不同,尽管当时饿得头重脚轻,被祖母打得趴在地上,但他连狗肉的气味也不闻。狗肉煮熟后,我多次把热气腾腾的狗肉端到他面前,诱他上桌。但他双目紧闭,以手捂鼻,躺在冰冷的地上一动不动,仿佛那狗肉上生出的气体,是敌人施放的可以致人窒息的毒气。祖母多次哄着他,或是恐吓他,叫他起来吃肉,但他仍像一具僵尸,被螺丝拧紧在地上一样忍着饥,挨着饿。我平时非常关注我的两个弟弟。他俩的言行举止我相当熟悉。二弟与三弟对食物的索取大不相同。二弟主食只吃稻米、红薯、麦子等。菜蔬只吃猪肉、鱼肉、青菜、萝卜、辣椒、葱蒜、瓜类等,其余连筷子也不伸。尤其是牛肉、驴肉和狗肉,他认为,吃这些牲口的肉跟吃人肉没有什么区别。牛耕田,驴拉镇宅宝11磨,狗看家,它们为人所付出的力气和忠诚,简直让许多号称人的人都没法相比。因此,他上茅所的时间特别长,因为缺少动物油脂的润滑。那时,古卡人的排泄处叫茅所,而不叫厕所。其实,茅所的称呼实至名归。因为它头顶盖的就是一层厚厚的茅草,而不是现在的水泥或瓦片。二弟拉出的屎常为长条状,盘在那里,像一条规规矩矩的、从不主动进攻人的、蜷曲在地上歇息着的菜花蛇。而三弟对食物的摄取则不同。他是“桌的脚不吃,牛的角不吃,人的肉不吃”,其余都可进入他的肠胃。由于生熟、软硬、苦甜、长短、肥瘦、冷热、荤素、土洋、粗细、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中游的、土里长的都进他的胃肠,因此,他上茅所的时间非常短暂,往往双脚踏上蹲位不久,就听到茅所门“吱呀”一下送他出来。他拉出的大便泛滥成灾,常成爆炸状,宛如喷射在地上的一摊稀泥或是糨糊。祖母面对二弟的绝食,气得火冒三丈。等她把桌上灶上的碗筷收拾干净,叫上我,协助她把二弟的手脚捆绑起来,之后,将他按在椅子上。“……对……就这样……就这样……好……”在祖母的指导下,我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捉住二弟的左右腮帮,用力一捏,二弟的上下牙床就非常听话地张了开来。我赶紧将右手抓着的那根竹筷,伸进二弟两排牙齿中,将他的牙关别住。祖母则用调羹,一调羹又一调羹地往他嘴里灌着狗肉汤。祖母灌得那样仔细,灌得那样认真,这使我想起平时她在做女人活时的穿针引线和纺纱织布。其实,不用祖母指导,我就知道怎样撬开二弟的嘴。我对这项工作熟悉得如同拿碗吃饭一样。因为,在这之前,我和弟妹因为严重营养不良,经常生病。左邻右舍的孩子也因病无钱医,不得不以草药熬汤喝。大人面对我们这些对吃汤药就像要上断头台一样恐惧的孩子,用的就是这种最原始、最有效但最不科学的灌药方式。尽管二弟像黑狗被捕时那样桀骜不驯地挣扎着,但有我跟祖母的通力合作,狗肉汤在二弟的食道里畅通无阻,咆哮而下。祖母一边灌,一边训斥说:“以为你是普度众生的观世音,我是杀狗不眨眼的刽子手?告诉你,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这种话我比你还小的时候就会讲。但现在我不能讲,因为我没资格讲。这种话只能由那些怜悯心特别强12镇宅宝的富人来讲。我们现在是穷人,我只知道不吃不喝你们会死!不吃不喝这个家就会吹灯拔蜡,断子绝孙。我是你们的祖母,我不能让你们死。我要让你们好好活着,让你们活出个人样儿来,将来也有资格说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我今年六十岁,一个花甲的日子已经过够了。明天要我死,我今天就会像去长沙城看花鼓戏一样,高高兴兴爬进棺材去。我真不想活了,你们现在不会知道,原因是你们还没有到知道的年纪。只可惜现在我没有进棺材的资格,我的棺材被你们的娘老子抢占去了。娘个屁的,算我倒八辈子霉、背八辈子时了!你娘老子两眼一眯,把山重的担子撂给我,自己去享神仙福。我是想死也不能死,不想当刽子手也得当,不想吃狗肉都得吃啊孩子们,你们知道吗,啊?……”那天,祖母情绪异常激动,说话口若悬河,如同我们在电影上看到的、五四运动期间北京街头那些对着大片听众作着演讲的领袖的神态,只不过那些人风华正茂,祖母白发苍苍。那天,她对我们说了很多她过去不曾对我们说过的话,就像现在宣讲团的干部,给那些对政策理解不深的人作着宣讲。她给我们介绍她活了六十年的经验与教训。那些话对我来说,当然似懂非懂;对我的弟妹们来说,简直是如牛听琴。但是,随着我们的渐渐长大,慢慢成熟,我们才不断加深着对祖母这些话的理解、认同和叫好。但是那天,二弟对祖母的教诲如同鸭背上泼水,让祖母和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创造出的成果一下付诸东流了。等祖母把二弟的手脚解开来时,二弟学着祖母给黑狗供食的样子,手指往喉咙里一抠,顿时,狗肉汤逆着食管,像打开闸门的洪水,“哇”地喷射而出……“我的天啦———”祖母看着炸满一地的狗肉,一屁股坐在地下,她的双手像痛责两条不听话的大腿一样,“劈劈啪啪”朝上面使劲抽打着。她骂我妈,恨我妈为什么这样狠心,撇下这么一窝嗷嗷待哺的、不听招呼的畜生,甩手就走。如今她心力交瘁,日薄西山,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如何拉扯大这帮索命鬼似的东西?祖母哭得昏天黑地,哭得捶胸顿足。镇宅宝13二弟在祖母哭诉的伴奏声中,慢慢站了起来。他像喝醉了酒一样,一走一晃荡地把那些被我们吃剩在地上的狗骨头一一捡起,装在一只纸盒里。他捡拾完狗骨头,走进睡房,返身把门拴牢。他从书包里掏出那条红领巾,用红领巾把狗骨头包好,放进他的专用抽屉里锁好。之后,他凭着小学还差两年毕业的文化水平,写了一封信,放在祖母的枕头上。之后,他打开房门,穿过厅堂,走出家门,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我们的视界中。二弟走后不久,黑色的云块像抗洪抢险的编织袋堵决口一样,一团紧挤一团地堵塞着日光的渗漏,把天空堵塞得既低矮,又黑暗,那模样十分地吓人。白天提前下班,夜晚提前上岗。天老爷不满我们吃了黑狗,开始惩处我们。耀眼的电火一晃,如同天地间疾速扫过一次探照灯。那“探照灯”像在黑暗中寻找杀狗凶手一样,把我们一家人照得清清楚楚。我们的面目可憎极了,惊恐万状极了。电光中天老爷大概看清了我们狗油闪闪的嘴巴,就将炸弹般的响雷甩过来,在我们头顶狂轰滥爆着。那响声很干脆,如同开裂着一个个巨型的干竹节,像要把我们炸得四分五裂样可怖。狂风赶来助威。强劲的风头压弯了我家门前那棵百年古樟的树梢,梳走了树上的残枝败叶,扫走了地上的垃圾灰尘。我家那只外出忙着配种的老公鸡,没想到今天缩短了白昼。听到第一个雷响后,它急忙从刚刚跨上的母鸡背上滑落下来,收起那根细小的交配的工具,快走如飞地往家里赶。当它赶到家门口,正好赶上风头的到来。它来不及进屋,就被扫地风吹得东倒西歪,像喝醉了酒一样。它企图用利爪抓住地皮,用翅膀平衡躯体。但没想到,翅膀如风帆,羽毛如张伞,大风托着它像孙悟空驾着云朵去天上求观音救唐僧一样拔地而起。公鸡眼看着就要刮往田垅去,但它凭着多年经风历雨所练就的真功夫,趁着又一股大风还没赶来之前,瞅着空当,两翅一收,爪抓古樟树梢,使劲一蹬,像鹰抓小鸡一样,射进了厅堂……大雨瓢泼了,黄豆粗的雨点摔往地下,在地皮的顽强抵抗中,生长出一层又一层小白花。狂风你追我赶,大雨横冲直撞。雨点很快变成雨条,鞭子一14镇宅宝样抽进我家大厅,抽打在我和弟妹的身上,抽得我们脸上生痛。那股强烈而又熟悉的腥味来了,它钻进我的鼻腔,提醒我,那是久旱的土地被雨水抽打出来的土地气味。它仿佛告诉我,这场倾盆大雨在这时落下,很有必要,非常及时。我和弟妹却不敢苟同,我们面对它不寒而栗,就像面对世界末日,紧紧地依偎在祖母的身边,痛悔自己不该吃那该死的狗肉。我们住的房子已有七十多年历史。它是我祖母的父亲和祖父积蓄一生的家产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则成了田地。一九二六年夏天,由蒋总司令统帅的北伐军势如破竹地推进,唐生智任军长的国民革命军第八军七月攻占了长沙。从这年七月开始,湖南农民运动风助火势,火仗风威,从长沙迅猛向四周推开。打土豪分田地的声势,吓得土豪劣绅们魂飞魄散。他们中间,一等的逃往上海,二等的逃往汉口,三等的逃进长沙,末等的则逃进县城躲进深巷。赣西古卡乡是湖南的东大门,到了第二年即一九二七年夏天,城门上的冲天火不可能不烤热古卡的“池水”,曾外祖父这条池中鱼———末等中的末等———“有土即豪”的小小土豪,一想起在邻省醴陵见到的、那位被大刀砍去脑壳的土豪,浑身抖得就像在筛糠。那个土豪有个儿子在汉口,当了大官;那位大官所在的机构,还给他父亲发了免死证,但他刚回到家里,就被枭首示众。曾外祖父这个无依无靠的芝麻土豪,还能逃过这场大劫?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日子中,惶惶不可终日的曾外祖父,由于心理负担过重,一脚不慎,终于从自家二楼坠落,当场摔死。祖母见自己的父亲突然死亡,也不哭泣,赶紧跑到农会主席家里报信说,她家二十一岁的年轻老长工,不忍她父亲多年对他的压迫与剥削,抡起锄头,将她父亲敲死了,现在脑浆溅地,血流一摊,正躺在地下等人收尸呢。农会主席一听,站了起来。他正想拿曾外祖父这个无处可逃的土豪开刀,没想到自己还没动手,却有人先于他动了手。这说明什么?说明打土豪分田地是多么顺天意、得民心啊。这说明吃土豪劣绅的大户、让土豪劣绅受审遭清算、戴高帽子游乡现丑、打屁股关牢房、挨枪打刀劈是多么地顺乎民心。本地的斗争刚刚发端,榜样就突然涌现出来。农会主席决定就汤下面,顺势而上。镇宅宝15“哈……”他仰天大笑起来,笑毕,对我祖母说,“好,好,没想到平日老实巴交像头牛的家伙,居然能做出这种惊天动地的大事,好!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不叫的狗最咬人啊。这就是了,这就对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压迫越重,反抗越烈!”农会主席惊喜之余,马上召开卡上村全村人的大会。在会上,他当着全村人的面,对那位长工高声宣布说:“你小子最他娘的革命。对土豪劣绅的斗争也最他娘的坚决。真是娘卖×的界线分明,六亲不认!为了表彰你,老子代表乡农会,今天就把你东家的那栋房子奖给你,马上给老子搬进去!”长工一听,吓得双手像抽风一样摇着,生死不肯接受这个大奖。农会主席两眼一瞪,指着长工的鼻子说:“怎么,不服从农会是吧?告诉你,老子说一,你不能说二。论功行赏,不接受不行!惹老子不高兴,你应该知道是什么下场。你以为天底下就你敢杀东家,老子还敢杀你!你信不信?杀你的罪名多得是,就说杀东家是你擅自行动,是滥杀无辜!”祖母见状,生怕年轻的老长工一根筋地跟农会主席对抗下去,生拉死拽地把长工拖出了会场,让他赶紧把家搬进东家的房里去。必须承认,我祖母是绝顶聪明的。她的父亲死了也就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她必须面对事实。面对着天下财富到了必须重新分配的时候,尿泡塞得住床脚?屎壳郞阻得住车轮?她顺势而动,将计就计,张冠李戴地将她父亲的死因栽赃在这位长工身上,让他成了一位深明大义、为民除害的积极分子,让这位为她父亲勤勤恳恳不计报酬地劳作了六年田的年轻老长工得到了应得的补偿。因此,这位年轻的老长工成了祖母的丈夫,后来也就成了我们的祖父。祖父继承下来的房子,门前是南方最早一条由大清国建造的铁路。这条使物流和人流快速运行的铁路,一直被强者和成功者支配着。铁路让祖父的房子在历史的进程中,饱受着四季更迭的考验和喜怒哀乐的感染。清王朝的土崩瓦解、军阀割据的混战、日本人的疯狂侵略、国共两党三年争夺政权的生死决战等,使这栋当地三千年来就是用这种材质结构的建筑已经墙壁透16镇宅宝风,屋顶漏水,地面湿时打滑,干时扬灰。火车通过时,地皮不停地颤动,仿佛就要将房子震塌下来。看着一条条全靠稻草填塞着的墙缝,我以家中暂居第二号人物的身份,向祖母建议说:“奶奶,为了大家的安全,我想用红布蒙着手电筒,站在铁路中间,逼着火车司机把车停下来,等到大雨停了,再让它通过。”祖母戳我一视线,呵斥道:“你是被雷公吓破了胆!七十多年的炮打火烧,它都挺过来了,还怕今日这点风雨?都给我站起来,拿东西接漏去!”祖母手握一根长长的竹篙,叫我打着电源严重不足的手电,让她以竹篙顶着失去楼板的二层楼上那些没有搭严实的瓦片,以避免雨水从空隙中灌进来。祖母屏住息,憋住气,将瓦片顶得如双手端油样仔细和认真。但是,六十岁的老人,毕竟老眼昏花,手脚不利索,加上手电光昏暗,致使瓦片不听祖母的招呼,不时从椽皮上掉下来。瓦片的临空而下,毫无悬念地在地下摔得粉身碎骨。在这过程中,吓得我跟祖母像遭雷劈般抱头鼠窜。其实,祖母拆东补西的辛勤劳动,纯属自讨苦吃,因为头顶的瓦片排列开来,已经比屋顶面积小了许多,以衣不遮体、食不果腹来形容,恰如其分极了……那天夜里,我家的锅碗瓢盆都用去接漏了。就连平时待在墙角里,一言不发的、自惭形秽的、不被我们正眼看一下的尿桶,也时来运转,一步登天地荣升到了我们的床架顶上,承担着接取天老爷大尿的大任了。因此,这时的它,目空一切地对我们高傲地散发着那股骚臭无比的气味。三弟、四妹、五妹,个个成了落汤鸡。他们的头发被雨水沾成一绺绺,像从河里拱出来一头水藻。他们卷起袖管,扎起裤脚,翘起屁股,甩动双臂,使用盆碗从卧室往厅堂、再由厅堂往大门外,接力赛地泼着屋顶漏下的积水。尽管他们把与天斗其乐无穷的抗洪抢险精神发挥到了可以让“喉舌”拿去大声广播的地步,但最终也没能抗住屋内可以划船的结局。父亲在我们累死累活的时候,像西班牙斗牛场上无能的斗士,斗得满身是血,遍体是伤,尸体一般地躺在床上,让我们哭不得、笑不得、恨不得、骂不得地面对着他,让他置身世外桃源,享受着天堂一样的安逸。可以断定,父亲在仔细聆听和欣赏着我们在祖母的率领下,是如何与洪镇宅宝17水进行殊死搏斗的。他意识的眼睛,肯定从脑袋中跑了出来,在室内像卫星一样移动,视察着屋内如船如舰四处漂浮的鞋子,如海豹如海豚般昂首逃亡的老鼠,如水雷般摇晃着的用来生火的松球与茶壳,如断了根的水藻般的稻草、狗毛和鸡羽……镇宅宝二二弟在我们发现他失踪,看到他外出觅食的留言条时,他已经到了离家四里远的古卡火车站。他想搭火车去赣西城。晚九点有趟票车去赣西。可二弟不能等这趟票车,他除了一身补丁压补丁的衣服,兜里没有一分钱。一九六七年那个年头,虽然最讲阶级感情,但贫雇农的孩子在工人阶级面前,不买车票也是坐不上轮子代替双脚的火车的。哪怕你是列车员的亲爹娘,哪怕你是火车司机的小姨子,拿钱买票,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按当时说法,就是“狠斗私心一闪念,不向贪婪让半分”。铁板似的口号,被铁板似的人执行着。人们在公私问题上,绝对不敢你给我升官,我给你安人;你给我批地,我给你送钱地互通有无。再者,二弟已经饿得肠壁贴着肠壁,如果再没东西安慰肚子,难说能够活到明天去看东方升起的红太阳。滂沱大雨之中,一列货车像一副副大棺材,头尾相接地停泊在月台前的铁轨上。车站静如坟地。戴着红卫兵袖章的二弟,像水塘里爬起来的水鬼,两手插在裤袋里,把内心的焦灼无一遗漏地暴露在行动上。他在月台上来回走动,不时拿眼睛搜寻货车有无可乘之机,让他偷搭车去赣西。这种时候,二弟之所以还戴着学校发的红卫兵袖章,这是他政治上成熟的表现。他知道,这年月什么都可以没有,但不能没有红袖章。别看这五寸宽一尺长的红布做的、上面以黄油漆印有“红卫兵”三个字的袖章,那是他眼前镇宅宝19的护身符。二弟经过对这列货车的探视,最后决定乘那节装有两台东方红牌推土机的平板车去市里。他想坐进推土机的驾驶室里去。一旦作出决定,他就如释重负了。他想,如果坐在推土机的座椅上,居高临下,去看铁路两边的山川田野,该是多么神气的事啊。前不久,他在脚下的火车站的空货场上,看过一段电影纪录片,纪录片是彩色的。那里面记录着毛主席和中央领导检阅革命小将红卫兵的过程。那种大场景令人热泪盈眶,热血沸腾。那上面,可能胶片有点问题,也可能是放映机出现瑕疵,不时有雪花点子冒出来。但瑕不掩瑜,在宏大的画面上,雪花点子只能算沧海一粟。天安门广场上的红卫兵如海洋一样宽阔,如海浪一样澎湃,站在天安门城楼上的毛主席,则像停泊在大海巨舰上的舵手。他老人家轻轻一挥手,红卫兵就像大风下的渤海湾、海啸中的北部湾,波涛汹涌如摧枯拉朽地涌动起来。毛主席张嘴一微笑,百万红卫兵高举着的语录本,就像红色的海潮一样一浪紧挤一浪地涌往天安门。那震天的涛声,一浪高过一浪。二弟回想起这些,野心就膨胀起来,他也想当一回领袖人物,他要坐进巨舰般的驾驶室里,体验一下天庭之下旷野之上,一个伟人是怎样的自豪和骄傲。“老二,去哪里?”一个问话声突然在二弟身后响起,惊得二弟的腰板像被人突然扳直了。二弟转过身来。借着月台上高悬的气死风灯焕发出的灯光,他看见月台上走来的问话人,竟是他家的邻居霍之源。霍之源刚刚接替停职接受调查的耿志奇,代行公社党委书记兼社长职务。他比我父亲早一年出生,我们平日里叫他霍伯。这时,身穿水淋淋胶面雨衣的霍之源的后面,紧跟着一个民兵,民兵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肩上挂着“七九”式步枪,腰间扎着一条崭新的白如萝卜丝的“萝卜丝”浴巾,手臂上箍着一只印有“打刘派”三字的红袖章。这种浴巾和袖章,我在家里见过。那两样东西是两个星期前,霍之源带着公社武装部的人员发给我父亲的。所谓“打刘派”,就是打倒省里一位刘姓领导的这一派。这位刘姓领导,是两派斗争的导火线。他从外地来到本省任职,就提出炮打以省委书记为首的20镇宅宝司令部,火烧以人民政府省长为主将的走资派。他的口号一提出,就遭到赣西以农民为主的这一派群众的强烈反对。农民联合多数煤矿工人,响亮地提出,要打倒人,就先打倒新来的刘姓省领导。“工友和农友,团结一条心……”这首四十年前就响彻大地的歌,首先就是从这里唱起的。现在当然得发扬光大,唱得更加高亢和嘹亮。于是,工农群众就在市里成立了“打刘”司令部。而支持刘姓领导的这一派,则以铁路工人和全市师生为主体,这一派简称“支刘派”。近来,两派争斗进入白热化,正酝酿着一场争夺赣西治理权的生死大决战。“打派”人多势众,有的是强大队伍。“支派”文化水平高,装备精良,最会造声势。“打派”农村包围城市,“支派”武装夺取政权。两派势均力敌,伯仲难分。为了便于识别和调遣,“打派”司令部规定,本派以扁担为基本武器,身着黑衣裤,腰扎白浴巾,脚穿新草鞋,以此区别“支派”以铁棍为基本武器、身穿蓝工装、腰扎牛皮带、脚穿解放鞋的装束。那天,霍之源来到我家,把长浴巾和袖章送到我父亲手里。父亲正在接待早死爹娘的孤儿胡大朋。十岁的胡大朋说,他没有棉布做短裤,说让开始长黑毛的鸡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会给大好形势抹黑。父亲笑着,顺手把霍之源送的长浴巾给了胡大朋,说:“这条浴巾很长,做条半长的裤子绰绰有余。你的鸡巴毛再往长里长,也不会从裤脚下露出尾巴来的。”胡大朋接过浴巾,“嘿嘿”地笑着,非常高兴。这个得寸进尺的家伙,见我父亲对他不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想把那个印有“打刘派”字样的红袖章也从我父亲手里要了去。他说:“大叔,你看,我的衣袖被狗咬去一截。那狗不该我去了它主人家里要饭,对我刻骨仇恨,张嘴就对我袖子用力。我想用你这红箍箍补齐那只袖子。”父亲见胡大朋那衣服确实短去一截,就把袖章给了他。可霍不满我父亲的随意,把袖章夺了回来,呵斥胡大朋说:“你小子真是狗胆包天,这红袖章是可以随便由你用的吗?滚一边去!”父亲从霍之源手里重新取回袖章,塞给胡大朋。之后他对霍之源说:“别舍不得给他。给他有好处。这小叫花子每天走村串户,东游西逛,可以让他所镇宅宝21到之地的人知道,什么是‘打派’的大好形势。这不,小叫花子也行动起来投入‘打刘’了,这不是说明‘打刘派’深得人心吗?”霍之源当然没有听信我父亲给胡大朋袖章有引申意义的话,提醒我父亲说:“兄弟,这可是‘打派’统一行动的身份标示,到时别让自己人误伤了你哟。”父亲轻蔑一笑说:“老子不去,误伤我个屁吧!”霍之源提醒说:“兄弟,你可是耿书记重点培养的接班人,别在关键时候让他失望。”父亲说:“耿书记只让我抓好公社的冬修、春耕,确保今年粮食夺丰收,并没让我扔下耕牛和锄头,带着公社的劳力去‘农村包围城市’。”霍之源说:“不走‘农村包围城市’的路行吗?不行啦兄弟!‘支派’在‘武装夺取政权’,政权若让他们拿走了,我们‘打派’就成他们‘支派’砧上的肉了!”父亲说:“老子是滚刀肉,怕他的刀!要去你去,你是公社‘打派’的司令。但有一点必须按耿书记说的做,那就是,全社一个壮劳力也不能带走。”现在,耿志奇停了职,我父亲躺在床上,霍之源代行书记、社长职务就有了调动劳动力上前线的一切权力。二弟对霍之源问他去哪里不感兴趣,随口一说:“去赣西。”霍之源听说二弟去赣西城,非常感兴趣,忙问:“去赣西做什么?”二弟说:“当通信员。”霍之源越发意外了,认为二弟是不满我父亲的消极“打刘”,在造父亲的反,又问:“当通信员?是给我们古卡公社战斗队当通信员吗?”二弟对霍之源警惕起来,不置可否地审视着霍之源。霍之源望着二弟臂上的红卫兵袖章,异常高兴地说:“老二,你比你爹有觉悟。你不在你母亲的突然去世中消沉,而是擦干眼泪,毅然跟着我们上战场,去保卫我们的伟大领袖,我一定向‘打派’司令部汇报你的深明大义和旗帜鲜明。走,跟霍伯上车,那几节闷罐车厢里全是我们古卡的青壮年。这车直奔赣西城,去驰援围困铁道学院的矿工敢死队。”22镇宅宝这时,列车从头到尾像报数一样,“咣、咣、咣……”地响了一长串。那是车头养精蓄锐后,发出要出发的信号。二弟不得不放弃坐拖拉机试当领袖的计划,跟着霍之源上了车。大雨过后,赣西城上空有层厚薄不匀的灰白色云层,那云层正由北向南快速飘移,就像几百里远的鄱阳湖是口大锅,这些连绵不断的雾气就是从这口沸腾的大锅中蒸发出来的。月亮这只没有眼眶的眼珠,不时被云层蒙住又揭开,借着云垒间的那些间隙,在忧郁地注视着赣西地上正在发生着的一切。二弟顶着时明时暗的月色,被羊肠样的巷道输送着,双腿像戴着沉重的镣铐,蹒跚地来到姑母的家门前。他的双手连敲门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将身子往前一送,像倒下一摞被雨水泡酥的土砖,以头撞物地敲响了姑母的家门。姑母正在等候姑父下班。尽管已是夜深人静,但十几年来,无论室外风霜雪雨怎样更迭,室内喜怒哀乐怎样生发,姑母始终如一,都会像今晚这样等待着。特别近半年来,盼望姑父按时下班的心情更加迫切了,因为赣西城内外隔三差五就有“打刘”、“支刘”两大阵营在疯狂地战斗着。听到撞门声,姑母惊震了一下。这种异常的响动,让她感到十分生疏。它既不像风吹雨打,也不像姑父手拍拳擂。当她屏息侧耳细听时,门外却没了任何动静。她放下针线活,悬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谨慎地把门打开一条缝。这一瞧不要紧,一瞧就把一口凉气抽进了胸腔,她看见地上趴着一个人,一个一动不动的人。她揉了揉眼睛,把门推开一些,借着从屋内挤出的灯光仔细辨认,这才发现,趴着的是她的侄儿我的二弟。姑母“砰”的一下,将门打开来。二弟身上的新鲜血液和血腥味,让姑母大惊失色。二弟全身湿兮兮的,脸上手上黏满了煤末和泥土,活像一个在煤堆里被人打成半死的流浪儿。“儿———”姑母尖叫一声,一把抱起了二弟。她把二弟连提带拖地弄进屋里。她惊恐万状地问,“儿啊,你一个人来的?……这是怎么啦?啊?”姑母喉镇宅宝23咙颤抖着,就像冻得发抖的知了发出的声音。二弟像放多了水的面团,柔若无骨地躺在姑母的怀里。在姑母急切的呼唤中,他睁开眼来,嘴巴张了好几张,才断断续续吐出四个严重缺乏底气的字来:“我……要……吃……饭……”姑母这才知道,二弟是饿成这样的。姑母手忙脚乱地用一海碗饭菜,加一海碗姜汤,才把二弟的躯体胀硬起来。姑母再用一桶热水,加小半块肥皂,才洗出了二弟的本色。姑母在做上述工作时,嘴巴没有闲着。她用一连串问话,才问出家里靠杀义狗救急的状态,才知道二弟靠着扒火车来的赣西城,才知道二弟是怎么摔得遍体鳞伤、人鬼难辨的。原来,那列货车在古卡站被霍之源派出的民兵劫持后,两个民兵留在车头上,他们用枪顶着火车司机的后脑勺,令他们必须在赣西站停车,让古卡公社的“打刘”队伍及时投入战斗。火车司机跑过的铁路桥梁,比民兵走过的乡间小路还要多,哪会听两个泥腿子民兵的?他们是“支派”阵营里的中坚,自称是现代革命样板戏中的“李玉和”的后来人,哪会在霍之源这个土鳖的七九枪面前当那无耻的王连举,去帮敌方运送驰援队伍攻打自己的战友?于是,在进赣西站之前,那个正司机一拉急刹的刹把,两个民兵立马像刚学芭蕾舞《红色娘子军》的演员一样,身不由己地将手中的枪支高高举起。正、副司机趁民兵站立不稳那刻,各抬一条手臂,将两个民兵像扔布袋样扔下了车头。也不知道两个司机是怎样联系上车站扳道工的,车站竟然让红灯变绿灯,给货车开启了快速通过的大道。货车加足马力,风驰电掣地通过了车站。霍之源见状,慌了手脚,气急败坏地拍着车厢,大叫停车。此前,他在公社办公室的电话里,拍着胸脯向“打派”指挥部保证,今晚一定在总攻发起之前,按时将战斗队带到指定地点,保证不误战事。这是霍之源作为古卡党政负责人第一次带队参加重大活动,他不可以在上司面前食言,更不应该丢古卡的脸。这时,霍之源的吼叫和拍打车厢的声音,在滚滚向前的车轮声里,被24镇宅宝轧得粉碎,变得轻微如面粉一般摒弃在铁路线上,融入了无边无际的月光当中。二弟见火车发疯似的奔跑,不知要把他拉往哪里去,被吓得惊恐万状不知所措起来。车轮子若是继续狂奔下去,那么,等待他的就只有去阎王那里与自己的母亲会面了。接下来,或许他的身后还会紧跟着祖母、父亲和兄弟妹妹们。因为缺粮,他们都得当饿死鬼。他没有选择余地,一点也没有。他推开拥在车门边上乱作一团的“打派”人员,两手护头,双腿一蹬,像一粒黑汤丸下锅样跳往漆黑一片的铁路下。“老二,好样的,你比电影上送鸡毛信的海娃还勇敢,请替我报告总指挥部,就说古卡支队遭到‘支派’的暗算!……”霍之源朝着滚滚向前的车后,歇斯底里地褒扬和嘱咐二弟,就像一连串狗的狂吠一样,响在旷野中。二弟落入路基后,身不由己地滚往斜坡中的树丛里。他的身子在石头、灌木中经受着砾石、树枝、茅草等戳、刺、挂、划的残酷考验。他的皮绽了,肉开了,血在流,泪在涌。在几个冒血的口子的驱赶下,他狂奔了十几里,才到达姑母的家门口。姑母只在电影院的银幕上,看过弹尽粮绝的战士是怎么挣扎着去搬救兵的,却从没在现实中看过这种难以置信的报信方式。她像一位首长接待重伤员,把二弟又一次搂进怀里,心痛如绞地痛哭起来。姑母边哭边嘬起那红润温柔的嘴唇,轻轻吹着二弟的伤口,给二弟涂着刺鼻的紫药水。她埋怨自己,怎么料理完我母亲的后事拔腿就走,为什么相信霍之源会给我家粮食。是的,母亲的丧事办完后,霍之源当着姑父的面,拍着胸脯说:“姐夫,工农一家亲,现在又是同一条‘打刘’战壕中的战友,我和你妻弟又都是公社同事,你丈母娘家的事就是我家的事。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回你的赣西煤矿去!”霍之源接替耿志奇后,在公社有了生死予夺的权力,他要履行对我姑父姑母的承诺,那只是张张嘴巴的事。但他没有张嘴。因为他有他的理由。这一点我会在后面的文字中全面表述。姑母在霍之源的承诺前,现在才知道什么是口是心非。镇宅宝25二弟在姑母的疗伤中,幸福感像潮涌般漫向全身。刚刚死去的母亲,在他小的时候,就是这样无微不至地体贴和抚爱他。姑母安置二弟上床后,姑父就回来了。姑父在矿上澡堂里刚洗过澡,走进卧房时,身上还散发着浓烈的肥皂气味。矿上那座水塘一样大的澡池子,我跟表弟去洗过澡。池水因为被密集如黑饺子般的矿工反复浸泡,洗得像墨水一样乌黑。池子底部沉淀着一层溜脚的黏滑物,那是人身上洗下来的油脂、皮屑及煤灰形成的油泥,这中间还杂着一些硌脚的细如沙粒的矸石。矿工们说,有山里妹子来矿上相亲时,在澡堂门口看着进进出出的矿工,感慨万千说:“煤牯佬墨墨黑,洗个澡儿也要得。”那意思是,矿工的真本色,只能从洗澡池里洗出来。姑父的头发因为被热水浸泡过,被五指梳梳贴在头皮上,就像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人们用发胶把头发板结在头上一样,只不过这时姑父的头发与破旧的工装搭配得相当滑稽可笑。由于长年累月在井下劳作,晒不到太阳的缘故,他那苍白如纸的脸上,密集而又醒目地分布着永远无法洗净的被煤灰强占着的黑毛孔。姑父将拎回的饭盒“哐”的一下扔在桌上,抱住那只小桶大的茶壶就狂饮起来。那咕嘟咕嘟的喝水声,就像空皮管按进水池里,急促而又响亮地吞咽着。那条蠕动的脖子,就像抽水机浇灌旱田的那些管子一样,一起一伏像要抽干赣西河。姑父是赣西煤矿的采掘工,亿万年前由森林演化出来的煤炭,就是他和他的同伴做狗爬一样一镐一锹从地下刨出来的。那些过去用钢笔现在用电脑写作的文人,一代又一代不厌其烦地把他们形容为“采掘太阳的人”。一些年轻的矿工,读了那些文章说:“太阳?太阳个屁!老子不是为了能采到女人的奶子和屁股,打死也不会钻这个阴曹地府!”一九二七年,从矿上暴动出去的那几位在首都做着大官的原矿工,以他们在新中国的身份,逢年过节就激励矿上的头头们,一个劲地督促工人们出大力、流大汗,为工人阶级争光争脸,为国家富强添砖加瓦。姑父这辈人,比后进矿的那些矿工要本分、诚实很多,他们相信通过自己的诚实劳动,努力生产,将来一定比生活在天堂里还美好。因此,他们都自觉以矿为家,认为自26镇宅宝己是矿上的主人,少拿钱多干活,一点怨言都没有。姑父一九五○年下井,按他的说法,那时二十岁的身体,操得老虎死。可到一九六七年,他却瘦得像块出土的棺材板,身上的血肉随着岁月的流逝,不知不觉就消耗到了煤炭里。那些带着血汗的煤炭,被汽车送,火车拉,走出矿区,走向省内外,化作熊熊大火,温暖千万人,照亮万千家。姑父就像深谙“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农民,惜煤炭如金子。灶膛里那些还没烧尽的炭粒,哪怕只有羊屎大,也要捡起来,放进炭里,重新加工成炭,让它化成火苗和热能,供人享用。尤其是近年来,他经常提醒姑母和表弟表妹们说:“别以为这只是烧炭,其实还在烧肉、烧油,是在烧人的肉和人的油,懂吗?看看老子油滓样的身体,那些油,那些肉呢?”姑父喝完大半壶茶水,把一小沓人民币掏出口袋,拍到姑母面前,说:“多数人都去‘打刘’了,一百人完成的任务让我们三十人去完成,累得老子像卖×崽!”姑母没有注意姑父的话,眼睛却被人民币照得闪闪发光。当她接过人民币要数数时,她的手被姑父抓住了。姑母的手紧攥着人民币,姑父的手紧攥着姑母的手。姑母的手要挣脱出来,姑父不让挣脱出来。你来我往一阵后,僵在那里。姑父虽瘦,但性欲异常地强烈。那双握风镐的手一旦将姑母捉住,抱上床,再将身上那根英姿勃发的根茎植入姑母的体内,她的身子就会被姑父那搓衣板似的胸脯搓得热血沸腾和汗流浃背。姑父说:“世上只有两种人活得狗屎不如,一种人是死了没有埋的,一种人是埋了没有死的。死了没有埋的是海上的打鱼人,他们浸死在一眼望不到边的海里,哪个会去捞他?捞不上来怎么埋?所以叫做死了没埋。埋了没死的是挖煤人,山厚的冒顶压下来,堵住了出口,神仙才搬得动,活埋在巷道里的人,只能等死,这不是埋了还没死是什么?我这岭作帽子戴的臭狗屎,随时都会被阎王叫去。这种男女间的事,做一回是一回,不做就是浪费资源。”这时的姑父,眼睛贼亮,欲火升腾,就像面对一当乌黑发亮的好煤,手握开山钻的挖煤的瘾君子,要对煤体发起进攻一样。他将姑母猛地一带,拉进怀里,就要把她抱往床上去。“等一下。”姑母今天没有顺从姑父,坚决地挣脱出来。她推开姑父,来到镇宅宝27梳妆台(其实是张破桌子)前,右手食指沾着口水,把工资认真数了一遍。数毕,她将它一分为二,一份锁进抽屉里,用“永固”锁锁牢;另一份则用一张旧矿报包好,用线扎牢,塞进二弟的衣兜里。装好之后,她拿来针线,将针尖在头发上划几划,就着灯光,一针一线地缝了起来。“这是做什么?”姑父气喘吁吁、欲火难平地问。姑母的嘴巴朝二弟睡着的那张床努了一下,轻声说:“娘家来人了,说再不吃饭,又要死人。”姑父的眼睛朝二弟睡着的床上望过去,眉毛顿时被二弟的身上拧了起来,说:“我是你娘的崽吗?为什么老向我伸手?”他一脸沮丧,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往床梆上。姑母不看姑父,埋头进行着针线活:“可我是你丈母娘的女,崽女不靠还靠谁去?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不能不管我亲娘的死活吧?……”姑母声情并茂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把二弟的袋口缝好。她将缝好的衣服折得整整齐齐,放在二弟的枕边。之后,她走近姑父面前,将内外衣服上的扣子一一解开。当她那对白葫芦样的乳房暴露在化日般的灯光下时,她托起其中一只,招呼姑父说:“急得火上房一样,它能跑到哪里去?来吧,这是我妈犒劳你的。”姑父斜了眼白葫芦,头扭到一边去。姑母移动着双脚,马步般蹲下来,将白葫芦凑上去,将那粒杨梅状的乳头强行塞进姑父的嘴里。姑父不但没有接受姑母十分的媚态和百般的殷勤,相反,一掌将姑母推开。姑母连退几步,跌坐在地上。“你妈犒劳我的?呸!”姑父的嘴巴像被乳头弄脏了样,将一口唾液吐了出来,重重地砸在地下,说,“你娘家真会出角色,一九六○年、一九六一年,你老爹讨完你弟弟来讨,如今你弟弟讨完你侄子又来讨,一代接一代,角色硬是出得一代比一代强啊。你说,我是你娘家的银行还是粮仓?真是的!”姑父骂完,和着衣服,往床上一滚,面对墙壁睡他的觉去了。28镇宅宝姑母讨了个没趣,又遭姑父这么一阵羞辱和奚落,傻待在那里。这时的矿区已经非常安静,但紧挨矿区的赣西城却传来阵阵喧闹声,“打倒刘某某!”……这是“打刘派”的呼声。“炮轰保皇派!”……这是“支刘派”的呼声。“勾崩———”“勾崩———”……一阵阵比爆竹更尖锐更清脆的声音,像金刚钻划玻璃一样,划过城市和矿区的上空,给人以皮肤遭刀划一样的心惊肉跳的感受。姑母知道,这是在打枪。一九四四年夏季,日本鬼子在古卡和我军打仗的声音,给当时刚满十三岁的姑母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姑母或许曾经听到过这种声音,今天竟然置枪声于不顾了。这时,在她脑海中,不断闪现出的不是黑洞洞的枪口,而是她的母亲我祖母瘦得皮包骨的脸和那脸上盼望她给予救援的眼睛。她的母亲和她的侄儿们,正等待她的钱救命啊。可姑父不让她的胳膊肘外拐,他的背部正像铁铸的挡板一样对着她。她不知该把缝进袋的钱重新取出来,去讨姑父的欢心;还是坚持自己的决定,让姑父对她怨恨到底。姑母在艰难的选择中进退维谷,就像拔河绳中间的标记,在势均力敌的两极力量中不知所向。后来,她像被两股势力扯碎了心一样,无法忍受地痛哭了起来。她的哭声很特别,开始时,像我家报晓的公鸡生怕人听不到一样高亢悠长;继而,变得像母鸡生完蛋向主人报告消息一样短促有力;接下来,又变成母鸡引导小鸡吃谷米样琐碎细微。在这过程中,姑母抱怨自己母亲的命为什么这样苦。一九六一年父亲死后,全家人在亲戚朋友的帮助下,总算闯下了一道难关。眼看着一九六四、一九六五、一九六六年家里有些喜色,可弟媳的一念之差,走向极端,使家庭又遭一场横祸……姑母哭声一张一弛,韵味十足,好像一把不错的二胡,在拉那支如泣如诉的《江河水》。二弟在姑母的哭声中,眼泪汩汩地流淌着。那泪水像老长的鼻涕虫,一蠕一蠕地,爬出洞口,走向两边太阳穴,渐渐拉长到枕巾上。泪水打湿枕巾的同时,还在二弟心中划下了一道道深深的印记。枕巾由于湿得厉害,为了不让已经为家里忍辱负重付出了巨大牺牲的姑母在天亮时发现他夜里痛哭过,再让她为他的哭泣的旧伤上添新伤,二弟悄悄把枕巾从芦花枕头上取下来,悄悄垫在自己屁股下面。他要以此掩饰夜里的哭泣。而枕巾的打湿,不过镇宅宝29是睡前喝多了水,不由自主地尿了床的缘故。他宁可让姑父讥笑挖苦他,说他一点出息都没有,这么大了还尿床。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二弟掩饰自己泪水的目的,除了同情姑母外,还有更深层的意思,那就是,自己是男儿,是男儿就不该有随便流眼泪的时候。镇宅宝三“狗急了会跳墙,人急了会冒险,”三弟常说,“人畜一般。”生活极端困难这根无情的棍棒,赶着我跟三弟不得不过早地踏上了赚钱养家的人生路。杀狗三天后的那个清晨,祖母站在我家门前的高岸上,面对远去的我和三弟一起一伏的弱小背影,大声叮咛着说:“路上小心,路上小心啊!”“路上小心”的嘱咐和叮咛,显得那样的牵肠挂肚,显得那样的无可奈何。祖母只能用“路上小心”的反复提醒,不掺任何水分地囊括着她老人家对我们的全部愧疚、爱怜和关切。祖母年事已高,已经力不从心领我们去闯我至少还得长大三五年才能去闯的世界。祖母的嘱咐在黎明时分里,响得分外嘹亮和遥远。那些被她唤醒的大小山岭的回声,一呼百应地全变作祖母,在向我和三弟作着叮咛“路上小心”、“路上小心”……。直到今天,一想起家乡那些长满着油茶树、松树、杉树、桐树、樟树以及桃、李、橘、柚树的山岭,我就有种无比亲切和温暖的感觉,仿佛它们就是祖母的化身。我肩上担着一根肩长的柞木扁担,扁担两端垂着麻绳,麻绳下端兜着两条车把手。我位于两条车把手中间,挑起车把,在两条手臂的掌握下,靠着两条还没完全长壮实的双腿,一步一蹬地推着独轮车往前走去。这时候,箍在木轮上的铁箍,把白得像米汤流成的蛇形小路压出一条发端于我家大门口镇宅宝31的深灰色带印。车上的猪腰形旧车篓,像摇着一把烂扇子,沙沙地响着,仿佛一位年事已高的长者,在以沙哑的声音歉意地提醒我说:“小兄弟,第一次伴你出行,实在抱歉,千万别怪我牢骚满腹哟。和人一样,我这只竹篓子现在是空空荡荡的。你们人类不是说不平则鸣吗,我们竹篓也讲不满则鸣呢。只要你把我的肚子填满喂饱,我立马就会把话语权让给车轴老弟,让车轴老弟像旋转在留声机上的唱片一样,在油滑得如同泥鳅般的车耳里发出悦耳的歌唱。你们人类不是说‘推车要推叫的,讨妻要讨笑的’吗?这话的意思我非常清楚———笑一笑,十年少嘛。”独轮车这种运输工具,在赣西的地面上,被看重了多少年我无法知道,但是我相信,它被看重千把两千年应该不成问题。可这种为人类长途运输作出过重大贡献、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工具,在二十世纪末和二十一世纪初,除了当柴烧,基本上成了乡下的稀缺物,偶尔能见到一两架,那也是落满灰尘、一钱不值地被丢弃在放废物的地方,被年轻人讥它为只占地方没有一点用处的“老古董”。我之所以给老古董三字打引号,这是因为,它根本够不上古董的资格。因为作为乡下的运输工具,它被拖拉机、汽车和摩托车取而代之的过程,不过二三十年工夫,它的绝种速度之快捷,完全可以跟玛雅人瞬间在地球上消失的速度相媲美。独轮车犁开扑面而来如丝如絮的白雾,车声破坏着山乡谷雨时节清晨的宁静,使得那些平日里像戴了手表一样准时醒来的鸟儿们,误以为它们的手表消极怠工了,慌慌张张跟着我们制造的响动啼鸣起来。那体胖的布谷鸟叫得雄浑,很像穿着燕尾服、拖着曳地裙的男女歌手,在歌着美声唱法。那轻盈的黄莺鸟,叫声婉转清丽,很像民族演唱青年在唱原生态。那奇装异服的白头翁,有些油腔滑调,颇像流行歌手在扭腰甩臀地哼着流行歌……我是去推卖炭的,也就是像骡马一样,为人类当着运输煤炭的工具。“推炭打铁,一年到头卵都没歇。”这是古卡男人经常挂在嘴上的顺口溜。大男人不是无路可走,绝对不会干推卖炭当铁匠的行当。一九六七年的乡村路,不像现在,大都由铁板样的水泥硬化了,那时候能铺上沙子,就算很铺张和奢侈。晴天为灰路,雨天为泥路,就是那时路面的模样。旱季土硬路好32镇宅宝走,雨季泥泞路难行。如果说走蜀道难于上青天,那么,赣西雨季推车的艰难,完全可以跟走蜀道称兄道弟。二弟去赣西城后的第二天,祖母去霍之源家借钱,想买黑市上的大米吃。祖母向霍之源的妻子保证,明天或最迟后天,一定把钱还给她。祖母的底气来自她的二孙子已经踏上了去姑母家求援的征程。她坚信,自己的女婿不可能见死不救。霍之源的妻子生相娇美,她的娇美来自她母亲的娇美。美丽是什么?是向阳花,向阳花永远向着银元和黄金,因为银元和黄金像太阳一样圆,像太阳一样亮。霍之源妻子的父亲有钱,拿的是国家工资,因此他娶了一位牡丹花一样美丽的妻子。他和美丽妻子生出的女儿当然美丽。霍之源妻子很少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养得像冬笋一样白嫩。这时,她在茶杯里放了三根比蚱蜢脚细比苍蝇脚粗的茶叶,加入开水后,端给祖母说:“长婶,钱是有两个,可这是留着请人给我家推烧炭的。您也知道,霍忠他爹在耿志奇停职后,代行了公社党委书记和社长的职务,吃住都在公社,忙得像只陀螺,团团转,哪有时间去矿上推炭喽?您看看,这几天害得我都靠烧生松枝煮饭呢。”祖母当然知道,霍之源家不会烧那种烟大过天,火小过灯,呛得人睁不开眼来的生松枝。烧那种松枝,做不熟饭,却可以熏倒饿肚子的人。祖母偷觑了一眼霍之源家的厨房,那里码着半面墙高的一排炭饼。在我们这个几十户人家的生产队,甚至整个古卡公社,霍之源家就像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千千万万刚刚解决温饱人眼中的千万元大户,富得流油。他岳父是个有着四十年工龄的铁路工人。一九二七年秋天,他在古卡火车站给工农革命军第二团开了绿灯,扳通了铁路上的道岔,让从赣西煤矿攻出来的起义军乘坐火车顺利通过古卡车站,赶往了湖南最前线,参加了攻打长沙的战斗。而当时从湖南醴陵赶来的国民党军指挥官,曾令古卡车站的工作人员,在起义军乘坐的火车通过车站时,将道岔扳往直插石头山的那条断头道上去,将第二团官兵随着火车一起撞向石头山。但国民党军的命令,在霍之源岳父面前,从左耳进右耳出,一点反应都没有。一九四九年八月,赣西解放,人民政府的工作人员专访了霍之源的岳父,问他说:“当时为什么深明大义,镇宅宝33帮秋收起义队伍平安通过古卡?”霍之源岳父说:“我不是帮起义军,我是可惜那个火车头,它是花大价钱从美国买来的。毁了它,对哪个党哪个派都没有好处。”工作人员惊愕地望着霍之源岳父,不可思议地端详起来,认为这是个脑袋不会转弯的怪人。若干年后,霍之源知道这事后,气得跺脚埋怨岳父说:“岳丈大人,你是送上门的肉不吃,却去啃那老腌菜!当时你应该说,第二团是工农武装,是正义之师,我不帮正义之师我帮谁?”岳父眼睛一瞪,说:“狗屁!我当时拿着国民党的工资,怎么帮共产党?我就是可惜那个车头!”霍之源扬起右手,在岳父面前晃了几晃,很想奖赏这位在伪政府工作过的老家伙几个耳光。可是他晃了几晃后,却重重地击打在自己脸上,因为老丈人有退休工资,他靠着老丈人的工资,才过上比任何村里人都好的生活。更何况,老丈人的女儿是老丈人的妻子的翻版,如花似玉,他哪敢在给他享受幸福和美丽的人面前张牙舞爪啊。“这颗冥顽不化的脑袋,铁定是被扳道岔的铁把手给打傻了!”他只能在心里怨恨着。当然,村里人也为这位正直的老扳道工惋惜,同时也佩服他的实诚。人民政府工作人员虽然失望于霍之源岳父的回话,但念及他毕竟为共产党做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特地将他的工龄(非革命龄)从一九二七年算起,使他一九六七的每月退休金,跟市人民委员会的市长一样多。加上这时霍之源每月可在公社拿到二十多元的工资,霍家生活过得相当小康。当然,那时的小康,绝对不能跟今天的小康相提并论。那时的小康充其量不过不会忍饥挨饿,不会穿打补丁的衣服,但绝不会有太多的余钱剩米。祖母并不眼红霍之源家的小康,但她不甘心霍之源妻子以要买炭为由让她空手而归,她认为,这是霍之源逼着妻子戏弄她。霍之源妻子怕这个当权派丈夫,那是全村都知道的事。回到家里,祖母问我说:“你能不能推得动百八十斤炭?”我问:“为什么?”祖母就把霍之源妻子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我回话了,那话回得就像现在电视里那条经常播放的广告词一样,非常自信地说:“我能!”34镇宅宝我是出于对从没做过的事的兴趣,和不知谋生之路到底有多么艰难而随口说出的。我跟父亲去过一次众家煤矿,那是为父亲拉车去的。祖母望着只有十四岁的我,摇着头说:“你还小,这碗饭你吃不烂。”我说:“我的力气能嚼烂铁砂子,不信你看。”或许是吃过狗肉没几天,我抱起当凳坐的那只被淘汰的石碓,龇牙咧嘴地在厅里转了一圈。在我累得差点压出屎来的表演中,祖母把眼睛瞪圆了,后来摇头叹息说:“《红灯记》里唱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认为可以传唱一万年。”祖母再次来到霍之源家,向他的妻子表示说:“你家的烧炭我孙子帮你推了。”霍之源妻子很是吃惊地说:“你大孙子比我大儿子还小两岁,干这么重的活,会压坏的!”祖母长叹一声说:“没办法,他生错了人家。”祖母这话相当刺耳,有些骂霍之源妻子的味道。霍之源妻子心地善良,不去计较,只是提醒说:“长婶,硬是要去,就让孩子推少点。他娘刚去世,太可怜了。”祖母的心口热了一下,深深记住了霍之源妻子这句话。这句话后来为霍之源妻子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结果。我在后面会详细讲述。祖母从她手里接过买炭的钱,和按计划分配给她家的炭票,叫我带上三弟,今天一早就往众家煤矿赶。近午时分,我们来到了离家二十里远的众家煤矿。远远看去,煤炭像被宰杀的一群黑牛水一样堆在那里,形成一座小山。走近煤山,那山上驮着两条像啃光了肉的脊骨样的铁轨。煤炭就由矿车装载,从伸进矿井的轨道上推出来。其实煤山并不是煤,而是剔去煤炭的矸石和废弃的矿木所堆成的。买炭的人比赶大集的人还多,就连离众家煤矿五十里远的湖南醴陵人,也来这里买炭。当然,这些外省人买的不是计划煤,而是议价煤,要比计划炭贵很多。为填满车篓,几百买炭人就得使出全身的力气去抢夺,往往一矿车煤从井口推出,不待推到两百米远的铁轨尽头,就像被狼舔了一样,矿车已经干干净净。抢炭是大男人的事,老的、小的和女的,要想填满自己的车篓,镇宅宝35就得花上大男人三四倍的时间,耐着性子,以手指从矸石坑木堆里一点点去抠,去铁轨两边一点点去扫。那时的煤,都由国家计划着开采,或许是为保护矿产资源,实行饥饿式供应吧,所以满足不了人们生产生活的需要。国家面对困局,只能按人口,给每户人家分配炭票。现在的读者会问:“不够供应,没有煤烧,难道不可以上山砍柴吗?”我要告诉读者的是,那时实行封山育林,禁止乱砍滥伐,警示牌近似高压线一样立在那里,不经批准,谁敢越这红线?那时的人畏惧警示牌,要比当下人畏惧法律还强烈。我这么说,绝不是厚古薄今,说今天的一些人藐视法律。我跟三弟只带一餐饭,必须在当天天黑之前赶回家里。我抬头看天,太阳看似没有一点动静,其实,它在欺骗你的眼睛。它正悄悄地西行着,决不允许我耐着性子去矸石堆里一点点去抠煤,更不允许我站在矸石山下当看客。我这体重不足七十斤的未成年人,得像大男人一样去抢,去拼命。余者,别无选择。这时的我,紧端空畚箕,挤在高我一人头高的大男人中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钻出巷口隆隆驶向我的矿车。这时的矿车,极像一头猫冬醒来的大黑熊,目空一切地走向人群。我的肌肉高度紧张,血液急速奔涌,心脏如鼓般跳动。我毫不怀疑,这矿车上定会有我的一畚箕煤炭。矿车一出巷口,就有人一个接一个地蹿上去。于是离开巷口只一瞬间,黑熊便变成了黑大象。这些攀上矿车的男人,全都破衣烂衫。这些破衣烂衫,都是他们在无数次抢炭经历中身经百战的战袍和见证。他们一身汗臭,嘴乌鼻乌,形象凶狠,动作剽悍,如同《铁道游击队》里的队员———不,应该像袭击夹皮沟那些威虎山上下来的匪徒。快速滑动的矿车,在通过铁轨连接处发出的“咔嗒、咔嗒”的钢铁撞击声,震得小山在颤抖。由于是下坡,加上攀上车的人越来越多,矿车很快变成了一座移动的山头。山头移过来,就要冲过我的面前,奔向铁轨尽头。就在我不知怎么跃上矿车的那一刻,矿车一顿,抽风一样陡然停下。矿车停下那一刻,立在车顶的三个男人,就像被台风拔走的物件,更像36镇宅宝攻上城垛遭枪击的匪徒,“啊”的一声,同时栽下矿车。后来我听说,栽下矿车的一个男人的头,刚好戳在一块棱角分明的矸石上。他的头颅像被敲破的陶罐,血就顺着破口处咕噜咕噜往外涌。矸石堆张开筛子状的嘴巴,理所当然地吸收了这个男人流出的血液。矿车陡停的原因,是我身边一个男人,为了不让矿车冲过他的面前,在铁轨上横着根碗口粗的圆木。车轮遇阻,只能意犹未尽地戛然而止。我无暇顾及身边所发生的一切。当矿车门从一侧打开来时,我奋力将畚箕推向瀑布般下泻的炭流中去。我惊喜地发现,这推卖炭的脚力钱来得并不艰难,因为,我将抢到一畚箕煤炭。我的双手被泻下的块炭和矸石砸得像刀削斧劈般疼痛。但这时的疼痛对我来说,已经不是痛苦,而是一种类似于今天被人按摩般的享受。因为我就要拿到霍之源家付给的脚力钱。我可以用脚力钱去买黑市上的米吃———尽管黑市米要比粮管所供给吃国家粮的城市人的米贵了很多。就在我大喜过望的时候,我的面前猛地横来一堵高墙,那墙是人肉做的。那堵人肉大墙封堵了我接炭的缝隙。不等我发出一个字的抗议,那人屁股一翘,我就像从高岸掀下来的一袋面粉,势不可当地滚下矸石山去。在滚动的过程中,我眼里的蓝天一会儿在左面,一会儿在右面。天地也在我眼里快速上下置换,就像要把我送到另一个世界里去。最后,我乖乖地躺在了矸石山下……“……大哥!……大哥!……”三弟在我滚下山来的那一刻吓呆了,他惊恐万状地冲向我。他跪下来,使劲摇晃我。三弟喊我、摇我老半天,不见一点儿动静后,突然变得冷静下来。过去,我常带他去古卡火车站看铁路局提供给车站职工观看的电影故事片,三弟学到了电影上那些受了酷刑昏死过去的革命者被敌人重新弄醒的办法。这时,他站了起来,举目四顾,希望能找到一处有水的地方,他想弄些水将我泼醒。可搜寻了半天,矸石山四周除了灰尘还是灰尘,连水的影子都见不到。当然,三弟可以去别处找,可是他即使从别处找到水,赤手空拳的他又怎能把水弄进来呢?三弟是聪明的,是那种绝顶的聪明。他不再找水。他掏出自己的那根花镇宅宝37生大小的还没发育完全的小鸡鸡,将小鸡头瞄准我的脸庞,将一泡胀得膀胱像要爆炸的滚尿像机枪扫射一样射在我的脸上。我被突如其来的温尿呛着了,一阵急促的咳嗽把我的意识唤了回来。在这股又热又臊的气味中,我一抹眼睛,坐了起来。我的眼前,三弟两腿根那只含苞欲放的龟头上,那道粉红色的紧闭着的缝隙上,还挂着一滴透明如露珠的液体。尽管三弟以小鸡鸡对着我的嘴巴,我却没怪罪他,相反,我十分感激他的奇思妙想。我伸出双手,帮他把小鸡藏匿好。当我看见身边的畚箕正张着大嘴,向我做着无声的嘲笑时,我一跃而起,再次端起畚箕,像激怒的豹子,像不甘败阵的斗士,又一次冲向矿车。“我要煤炭,我要赚钱,我要救全家人的命啊!”我在心里啸叫着。可是,这个世界并不因为我的努力和勇敢,发出丁点儿慈悲和怜悯。在与大男人们的较量中,我又一次证明了自己的弱小和无能,又一次证明了自己的不堪一击和自不量力,又一次滚下了矸石山。我的身上除增加四个流血的口子,还增加了一只被挤压得变了形的畚箕。我绝望了,彻底地绝望,无助与惨败让我放声大哭起来。我大骂这个世界的逼仄和狭小,大骂人与人之间的冷酷和无情。可是,周围的人对我的哭骂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眼睛的余光都不给我。因为他们在做着跟我一样急需要做成的事情。这些人也无法做成无火之炊啊。眼见我为生存一次又一次搏击得头破血流时,三弟一点也不惊慌。他冷静老练得像位久经世故的老人,安慰我说:“大哥,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哭救不了你和我,我们只能自己救自己。”当然,三弟当时还说不出这种只有现在当过领导的人才能说出的这种富有水平的话,可他当时说话时的神态和表情,大概就是这样。他让我在地上躺一会儿,说天老爷会帮我们把车篓填满的。他叫我把眼睛闭上,说不叫我睁开眼睛千万别睁开,不然,天老爷不会帮助我们。他安慰我时的神色,使我想到电影上“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那个经典画面上那位说话者的神态。我全身痛得难忍至极,没有一点心思同三弟开玩笑。我闭上了眼睛。我38镇宅宝闭上眼睛并不是配合三弟的所谓请天老爷帮忙,我在寻思下一步的路该怎么走。当我从一无所得的苦思冥想中睁开眼来时,我惊愕地发现,天老爷果真在帮我创造人间奇迹,并且是在帮我创造不可思议的人间大奇迹!这位天老爷不是别人,而是刚满十岁的三弟。三弟正在不声不响地创造着。他所创造的、在我看来属于浩大工程的奇迹已经接近尾声。我看见离我不远的我的车篓里,已经装进去不少煤炭。这时的三弟,趁着一台矿车推出巷口,趁着人们蜂拥而去的时候,正将畚箕果断地插进别人的车篓里,一双小手像一对小铁耙,正将别人的煤炭耙进自己的畚箕。他干得很从容,很坚定,就像一个小儿子在为自己的父亲整理着车篓中的煤炭,让人很难联想到他是小偷,正在偷窃别人的东西。尽管我惊喜三弟创造的奇迹,但我的心脏紧张得差点蹿出了喉咙。这还了得,这种行为要是被那些人发现,三弟的手臂肯定会被打断。我一跃而起,冲了过去,压低声音喝道:“找死呀三弟!”“嘘———”三弟食指竖起,嘘了一下,像给自己的嘴唇打了封条,示意我别大惊小怪。他的神色告诉我说:“大哥,不就几斤炭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在几个大男人的车篓里各取一畚箕,我们的车篓就满了,犯得着以死相拼去抢吗?”他面不改色心不跳,从从容容把一畚箕炭端到我的车上说:“大哥,我们回家吧,奶奶站在家门前的高岸上正在盼望我们回家呢。”我无言以对,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办不成的事,三弟只用一会儿工夫就搞定了。我在不能空手回家、却又找不到解决满载而归问题的办法面前,只能跟三弟同流合污、狼狈为奸了。我抓起车扁担,兜起车把手,只恨爹妈少生了一双腿,向着过磅的地方如同大逃亡一样狂奔而去。我跟三弟把一百五十斤煤推到离家三里远的地方,为我拉车拉得绳子打弯的三弟将绳子一丢,身子一软,躺在了道路中间,有气无力地说:“大哥,我的脚下好像有人给我钉了钉子一样,痛得我受不住,再也走不动了。”镇宅宝39我放下土推车,将挑着车把手两端的麻绳取下,缠在扁担上,放在车子上。我蹲下地来,分别抓起三弟的左右脚,认真检查起来,我以为他真的踩上了刺。其实,他的脚下没有刺,而是起了好几个透明如鲜葡萄样的血泡。“三弟,忍着点,哥给你治脚。”我想用指甲把他的血泡掐破,让里面的液体流出。三弟听了我的话,像被火灼了样赶紧从我手里抽出脚说:“大哥,这样做没有用,会叫我几天都走不得路的。”我问:“为什么?”三弟说:“会发炎。”三弟这么小居然就知道发炎,我很惊奇。三弟坐起告诉我说:“这几个月,我们家门前的铁路上,不是经常有大串联的红卫兵经过吗?他们休息时,我看过他们是怎样治血泡的。他们说,血泡不好生处理,会灌脓,搞不好还会引起全身发烧。他们教过我怎么样治血泡。”从去年下半年起,我家门前出现了从没有过的热闹。祖母说:“这条铁路从一九○二年建成起,一九二七年工农暴动时热闹了三四天,一九四四年国军跟日本鬼子决战热闹了三个月,一九四九年解放军解放赣西也过了好几天的队伍。但这回红卫兵串联,却热闹得没完没了啦。”是的,几个月来,那些学生背着被肥皂洗得干干净净的行李,打着见风就飘扬的红旗,唱着新编的语录歌,沿着湘赣铁路你来我往地像拉锯一样繁忙。一队队学生往东去,是去革命摇篮井冈山。一队队学生往西奔,是去领袖家乡韶山冲。这些队伍长的几百人,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短的也就三五个人,像一组散兵游勇样一目了然。他们的旗帜上印着各自大学的名字,“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东北大学”、“西北大学”、“南京大学”、“复旦大学”,如“厦门大学”、“武汉大学”等,应有尽有。这些男女学生穿戴时髦,胸前佩戴着各自学校的徽章和领袖像章,男的身上带着饼干味,女的带着奶糖味。他们散发传单和小报。传单、小报上印着国内外大好形势、各自学校的大好消息和毛主席语录歌曲。走累了停下来休息的学生,还抓时间教我们这些没出过山乡的孩子唱革命歌曲。我们在他们眼里,肯定像另一个世界的人,因为我们蓬头垢面,穿着肮脏破40镇宅宝烂的衣服,身上散发着烟熏火烤出的气味。但那些从大城市出来的大学生,没有嫌弃我们,可能是显示他们具有与最底层的孩子打成一片的时代精神,不拒绝我们向他们靠近。那些学生因为长途跋涉,脚下自然起了不少血泡。好奇的三弟常去那些学生面前,操着那些学生听不太懂的赣西普通话,问这问那的,学会了怎么治血泡。三弟对我说:“有个学生的老爹,跟着主席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他爹在他外出串联前,给他预备了许多马尾,教他怎么治血泡。那天,他把缝衣针在火里烧了一下,说是消毒。然后,把马尾毛穿在针鼻里,再把针平着穿过血泡,让马鬃脱离针鼻留在血泡当中。那学生说,这样除泡,一是不痛,二是不会发炎,三是不会影响第二天行军。他说,他爹当红军时,他的首长就是这样教他走出万水千山的。”我说:“我们村里没人养马,哪里去弄马尾?”三弟说:“人要有谋心,上次,我就向那个大学生讨要了几根,原打算给二哥做琴弓。现在只得用在我的脚上了。你现在回家,去家里拿缝衣针和马尾来,等下我就照着那个大学生的办法治血泡。”尽管我也筋疲力尽,望着一箭之遥的家门仿佛在地球上望星星那样遥不可及。但是为了十岁的三弟的双脚,我只能一步一拐地往家里走去,为他去取医疗器具。祖母因为担心两个孙子安全上出问题,盼望我和三弟回家把一头灰头发盼成了雪花白。她身披斜襟褂,站在家门前的大樟树下,像佘太君迎接杨家出征小将凯旋那样,迎接我和三弟的归来。她用两桶早已烧好的洗澡水和两碗山泉水浸泡的片糖水,隆重热烈地犒劳我们……二年,二弟读初中的女儿听我说起片糖水的事,好奇地问我说:茵茵茵“大伯,什么是片糖?”我说:“就是那种手指长宽的、裁纸刀厚薄的、呈板栗壳颜色的那种糖。”二弟女儿听完,兴趣感像跳水一样,一落千丈地说:“我当什么美味佳肴呢,不就是那种羞于见人,放在超市的角落里,我们看都懒得看一眼的垃圾镇宅宝41食品嘛!什么板栗色,叫咖啡色多酷。不过,你也形容得对,那种土得掉渣的东西,根本不配用‘咖啡’二字来形容,如果用,那就是对咖啡的一种亵渎。”我惊愕地问:“侄女,你怎么这样说话?”二弟女儿像对待片糖一样看着我说:“我怎么不能这样说,大伯?”我摇头,我叹息,我真切地感受岁月的无情和时光的荏苒。这就是变化,这就是代沟。这种食物上的迅捷优化,让人简直不敢相信只费了三十多年的时间。进入二十一世纪的二弟女儿,不知道几块片糖在那时的珍贵是对的,否则,世界上就不会有“时过境迁”的成语了。不过在我看来,让她知道三十年前片糖的珍贵或许有益处。但她不想知道,她的母亲也就是二弟的妻子也不打算让她知道。二弟女儿把惊愕的我像对待片糖一样撇在一边,认真咀嚼从荷兰进口的巧克力,并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上美国举行的时装表演,理都懒得理我。那天,祖母给我们浸水的片糖,是头年中秋节,姑母作为一件贵重礼物孝敬她母亲的。祖母把它当人参一样舍不得吃,收了又收,藏了又藏,说要等关键时刻才拿出来让它发挥作用,意思是好钢就要用在刀刃上。治完血泡,回到家里,三弟先没洗澡,也没喝糖水,他像腿上中弹的伤兵,高一脚低一脚地扛着鸟铳长的秤,拎着矮得像压扁的宝塔似的秤砣,叫霍之源妻子为我们称炭。称炭的结果,让我大出意外,那炭居然多出了二十五斤!二十五斤啦,对于我和三弟来说,无异于得了一笔横财,那情形就像二十世纪末中了一个十万元头彩一样让我惊喜。三弟将多出的二十五斤炭的二角五分本钱和一角三分脚力钱,从我手上分出来,亲手交给祖母说:“奶奶,你用它买两个鸡蛋吃吧。几天前,你把肚子里的胆水喂了黑狗,你得补补身子。”“什么,给我买鸡蛋吃?……”祖母眼睛湿润了,一把将三弟搂进怀里,泪光闪闪地说,“宝贝,有你这份孝心,奶奶现在就是呕心吐血,累死累活,也心甘情愿啊。”祖母亲切的搂抱,使三弟感到非常的幸福和自豪,就像现在那些抗洪抢险英雄向大领导表忠心一样大着嗓门说:“奶奶,你要活一百岁,我要让你过42镇宅宝上吃海参燕窝、穿绫罗绸缎的日子。”说完,他用乌黑的手给祖母抹干了泪花,之后,转身洗他的那身炭灰和汗水去了。三弟走后,祖母问我:“怎么会多出这么多炭?”我知道内情,但我不能说,我搪塞说:“可能是矿上称错了吧……”祖母说:“要是这样,那就对了。这就是天老爷长了眼睛,他不让穷人家的孩子吃亏啊。”我点了点头,表示认同,但心里却说:“奶奶,天老爷是不会让穷人家的孩子随随便便得便宜的。”三弟驱使我回家取马尾毛,为他自己治血泡是一个原因,但主要是背着我要赚这三角八分钱。我走后,他借着夜暗,从早就看好的、人家门前遗弃的矸石堆里,捡一些矸石掺进车篓中,之后,再覆盖上煤炭,给煤炭加上水。我取马尾毛回来,发现他在作弊,既惊愕,也很生气,我要把那些矸石剔出来。三弟挡住了我,问:“大哥,爹过去推回家的炭有这样干、这样纯吗?”我说:“总是湿兮兮的,而且从炭里要剔出好多矸石来。”三弟说:“是呀,给自家买东西都拖泥带水,给别人家买东西为什么要纯而又纯?”我说:“奶奶说过,做人要诚实。”三弟说:“可诚实能赚到钱吗?今天上午,你在众家煤矿费那么大的劲,抢到炭了吗?不是我想办法,你和我这时可能还在煤堆上发呆呢。”三弟不让我插手他的造假,继续我行我素地赚那不该赚的钱。得承认,三弟是绝顶聪明的,在矿上窃取人家的炭时,专挑又干又纯的,那时间,他就为这时的掺假掺杂打下了坚实基础。这天夜里,我家的气氛与几天前的夜里完全相反,充满喜悦和欢乐,仿佛我们的母亲已经起死回生,仿佛我们的幸福生活已经开了头。